31. 开怀 二更
家宴男女分席, 席位与御座有着一段距离。不出片刻,宴席正式开始,御膳如流水般端上, 太后年纪大了, 眯着眼望去,皇子蟒袍层层叠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唯有太子的杏黄很是醒目。
弘晏年纪小,理所当然要被叔叔们遮掩, 太后没看见乖乖重孙,也没有怀疑什么。她乐呵呵一笑,转头同皇上道:“保成这回立功,能够独当一面,称得上最好的贺礼,哀家总算宽心了。”
皇上放下酒盏, 心道保成立功靠的是谁, 皇额娘怕是不清楚。他今儿心情好, 含笑点了点头, 右下首的惠妃一瞧,心间酸涩了起来, 皇上只惦记太子一家, 其余人都是根草。
没有认错大宫女方才的手势, 惠妃垂下眼, 眼里流光一闪而过,继而温婉开口:“若说功劳,皇长孙更是青出于蓝,不仅如此, 对皇上与太后的孝心,那叫一个难能可鉴,太子妃实在教导有方。”
这个时候,特意提起皇长孙,在座妃嫔若有所觉,悄悄往下首瞧去。
宜妃左看右看没找着弘晏的身影,却见九阿哥十阿哥坐了小十六的位置,衬得小十五懵懂的脸庞醒目得很,霎时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还有没有规矩了?
太后眼神不好,皇上的凤目却是雪亮,按理说,那儿应是元宝的位置,怎么没人了?
皇上不动声色瞥了眼太子,又瞥了眼太子妃,见儿子远不如儿媳淡然,不自觉评估起来,这养气功夫,还应好好练练。
不就是耽误了宴席,有什么慌张的?朕还会训斥元宝不成?
太子妃盲目信任儿子,想必弘晏是给皇上准备‘惊喜’去了,还没来得及回来。闻言浅浅一笑,不急不缓道:“惠妃娘娘谬赞,娘娘教导大贝勒更是有方,臣妾远远不如。”
谁不知道大贝勒最近的倒霉事?惠妃碰了个软钉子,笑容顿时变得勉强,但她还真不敢在太子妃面前摆长辈的谱,于是把话题扯到贺礼上面,烘托得气氛火热了起来。
德嫔坐在三妃后头,只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带刺,让她如芒在背,不自在极了。她没底气掺和惠妃的话,只好掐了把自己,渐渐沉下心来,就盼着十四精心准备的贺礼打动皇上,争得头筹。
同时又有隐秘的痛快,皇长孙见天标榜孝顺,如今连皇上的万寿都敢缺席,胆大包天至此,真当紫禁城是他来去自如的家?
大阿哥的席位与太子相邻,见此憋了笑,本想讽上太子一句,想了想,终是忍了下去。除了看笑话的,心怀恶意的,不知情者都为弘晏捏了一把汗,如此重要的场合,元宝/侄儿别掉链子才好。
皇上左等右等,依旧没等到心心念念的乖孙,只好按住遗憾,摆摆手,宣布进入下一个环节。
李德全也在心里嘀咕,小爷人呢?
见皇上如此,只好祛除杂念,一甩拂尘高声道:“进献寿礼,贺皇上喜——”
按照顺序,头一个便是太子。都说夫妻一体,太子妃的心意也在其中,贺礼不是高价购来的珍品,而是二人亲手制作的茶具。
一整套烧制的青瓷,卖相不是很好,却让皇上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笑。
“儿臣的手艺不好,还望汗阿玛将就着看。”太子不再去想弘晏的行踪,起身拱手,俊朗的脸庞一片濡慕,“汗阿玛从前教导儿臣,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回亲自实践,儿子才知烧制泥胚的苦。天底下,没有一行是容易的,知道何为民生,才能为民生计。”
皇上望着太子,似出神了片刻,回过神来欣慰道:“你能这么想,是百姓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
话间含义让一半人变了脸色,尤其是惠妃,还有排他身后的大阿哥,藏在桌底下的手竟是颤抖了起来。
太子这一手,衬得大阿哥的贺礼黯然失色,让人觉得高僧开光的和田玉佛像不过如此。接下来的进献皆是中规中矩,四五七八几人无意与二哥抢风头,三阿哥即便有意,名家名画还是差了一些,远没有亲手所制的青瓷来得‘巧’。
九阿哥十阿哥磨磨蹭蹭地上来,皇上也知道这俩是个什么德行,笑骂了几句,惹得宜妃瞪了又瞪。接下来的十二十三尚且腼腆,即便拿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片心意仍让人动容,皇上温言鼓励过后,两人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
十五阿哥今年五岁,奶嬷嬷领着上前磕头,嘴里再说几句吉祥话,就当圆满贺寿了。在他之前,十四阿哥的贺礼却是让人惊了一惊——一头毛色斑斓的半大老虎!
半大老虎比不得成年的凶性,可放在十岁孩子的身上,简直了不得。如此场合,献礼绝不敢作假,沐浴在德嫔欣喜的眼神里,十四阿哥昂然拱手:“回汗阿玛的话,前日不用读书,儿子闲来无事前往后山猎场,哪想碰上了这般好运气。”
自皇长孙出生以来,十四阿哥沉寂太久了。此番进献除了太子,当属他第一,皇上忍不住道了声好,让人当场赐下赏赐,称赞道:“十四勇武不凡,当属未来的巴图鲁!”
连太子都忍不住微微点头。
德嫔死死掐住掌心,闭了闭眼,无尽的骄傲上涌,额娘的十四……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磕巴的通报声:“皇、皇长孙进献寿礼——”
刹那间,十四阿哥的笑容没了。
所有人扭头望去,就见一只滚动的巨大礼盒缓缓而来,金黄得闪瞎人眼,在无数双惊愕的眼神下,缓缓停在了空旷殿内,皇上跟前。
有人低低惊呼了起来,这礼盒光凭体型,竟是完胜十四的半大老虎!
三喜与临门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推,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们气喘吁吁地磕了个头,道:“小爷设计的盒盖,还请、还请皇上亲手打开。”
太子站起了身,四阿哥站起了身,九阿哥伸长脖子向前望去,恨不能把眼睛贴在御座上。
这是个什么玩意?
他也算见多识广,可这样的寿礼,实在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太后一听是弘晏准备的,上下打量面前的庞然大物,惊奇地叫了声:“皇帝……”
皇上又何尝见过这样的礼物?
加上亲手打开这个步骤,满足感与新鲜感夹杂在一块,皇上登基多年,少有这样的好奇心。他忍不住应了一声好,满脸笑容地上前几步,垂下头,定睛望去。
金黄的盒盖上,居然缝了一朵粉色的蝴蝶结。
皇上一愣,模模糊糊地想,朕和这颜色不搭吧?
皇上没有再犹豫,双手用力一提,盒盖终是缓缓掀开,下一瞬,他蓦然睁大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壽”字冒了出来,红彤彤喜洋洋,顶端嵌着一张熟悉的圆脸蛋。
大殿骤然变得寂静,太子端着的酒盏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他们眼睁睁望着“壽”字成了精,打了个晃又站稳,继而艰难地拱起双手,说起了吉祥话:“孙儿祝汗玛法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德全下巴都要脱臼了。皇上依旧怔愣着,笑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朗声大笑,摸了摸“壽”的尖尖角,连连道:“好!好!”
眼角竟是带了丝丝湿润。
皇上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弘晏也跟着笑,手脚笨拙地动了动,忽而脸色一变,惹得皇上紧张起来,扒在礼盒边缘问他:“怎么了?”
话音一落,太子吸了一口凉气,满大殿都紧张地望去。
弘晏:“……”
他真的不想说,可是不能不说。
“孙儿……”弘晏干巴巴地笑,“孙儿爬不出来了。”
32. 招惹 一更(捉虫)
不是腿胖尺寸不对, 而是礼盒太深,玩具服太重,一时间抬不起劲儿, 想爬爬不出来。弘晏只觉脸面都在今日丢光了, 当初设计礼盒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在侧边凿个洞呢??
皇上:“……”
这是朕万万没有想到的。
弘晏说这话时,声音不响, 唯有临近之人听见,却因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没法翻篇糊弄过去。譬如九阿哥脖子伸得老长,神色震撼得不得了;也譬如他的太子爹,又喜又忧百味陈杂,有些手痒,还担心儿子遇上了事儿,想要上前相帮。
皇上欣喜过后便是感动, 感动过后在心里想, 他怎能让乖孙没了面子, 大庭广众让人围观。
故而重重一咳, 遮掩道:“来,汗玛法抱你出来。待里面许久了吧?”
说着倾过身去, 微微蹲下, 双手用力一拔——
没拔动。
弘晏与他面面相觑, 片刻小声提醒:“汗玛法, 这个东西很重的。”
皇上:“…………”
李德全在一旁听了全程,嘴角一抽一抽的,心道我的万岁爷,您可千万悠着点儿。弘晏好心好意, 皇上顿时不服气了,心道朕还没老呢,气沉丹田,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他拔。
这回拔动了!
弘晏无处安放的腿儿在半空中扑腾,很快落了地,企鹅似的晃了一圈,堪堪稳住了重心。众人的眼神随着他晃,终于看清了玩具服的全貌,还真是一个有手有脚的壽字,红得耀眼,萌得小心肝颤颤,霎那间,数不尽的羡慕嫉妒往太子身上涌去。
皇上都上手抱了,谁在万寿节拔得头筹,还用多说?
在场之人全都在想,这主意太妙了。
还以为长孙恃宠而骄忘记赴宴,谁知恰恰相反,他既聪慧又省心,使得皇上龙颜大悦,连带着太子受益匪浅。这怎么就不是自家的,怎么就便宜了太子呢?
还有为人所不理解的、执着“知己”的四阿哥胤禛,同样收到了小眼神。里头有恍然,有赞同,居然还有艳羡,胤禛唇角一翘,脊背挺得直直的,只觉扬眉吐气,看得四福晋眉心狂跳,半晌无言。
德嫔望着祖孙和乐融融的一幕,心口一抽一抽得疼,恨不能晕厥过去。
这小子天生就是来搅局的,朝老四温宪伸出魔爪还不够,竟还破坏了十四的大好前程,吸走了皇上的有限注目。他定是故意的!
十四的神色亦是阴霾万分,那厢,弘晏站得稳稳的,真情实意地说:“汗玛法神威盖世,臂力超群,连我阿玛都比不上。”
趁着太子离得远,弘晏毫无心理负担,哄得皇上哈哈大笑。太子妃隐隐听见了他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杏眼不自觉地流出温柔,半晌,后座的三福晋压低声音道:“我也真想抱上一抱。”
这话引来了四福晋与五福晋的赞同,谁不想呢?
太后年纪大了,更受不得可爱风,等皇上终于舍得放开弘晏,忙不迭地召他过去。她拉着弘晏仔细地瞧,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揉了揉字儿尖尖,慈爱道:“元宝热不热?累不累?累就脱了,皇帝已经知晓元宝的心意。”
弘晏摇摇头,初春的天气尚且不热,他这么折腾,只出了一滴两滴汗水。
皇上太后的欣悦笑容,十里外都能瞧见,九阿哥坐在小十六的位置上,伸长脖子咋舌不已,今晚风头都被大侄儿夺光了!
那厢,十四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半垂着眼,无人看清他的表情。十三不会再如以往那般捧着他、安慰他,十阿哥有意无意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拉着哥哥们拼酒去了。
“来,好容易有了机会,八哥可别让着我。”十阿哥憨厚地笑,手上功夫极快地斟满了烈酒,递到八阿哥嘴边。
八阿哥年纪尚轻,甚少饮酒,实在拂不过弟弟的好意,只好一口闷了,清俊面颊泛起红晕。
另一边的太子却被酒盏包围,先是四阿哥敬酒,随后三阿哥起哄着让他喝,话间蕴藏恭贺与艳羡,“二哥生了个好儿子。我家弘晴若有弘晏一半机灵,今后也用不着我愁,二哥二嫂是如何教养的?同弟弟好好说说,千万别藏私……”.
太子酒量不赖,可一来太过高兴,二来兄弟们那艳羡的小眼神让他受用,特别是老大那副模样,酸味都要漫出殿外,却只能不情不愿地给他敬酒,那滋味怎是一个‘爽’可以概括的!
好小子,后发制人连十四都比过了,实在给他长脸。
诸多因素叠加,太子一不留神就喝多了,再也想不起教训儿子的事,被何柱儿搀扶着回到毓庆宫。
弘晏还在皇上那儿,皇上舍不得让人回来。太子妃没什么不放心的,元宝在乾清宫住了多回,早就熟门熟路,当务之急是照料身后的醉鬼。
于是叫人煮了醒酒汤,哄着太子灌了下去,又哄着他洗漱沐浴,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
太子酒品好,喝醉了不疯不闹,半阖着眼,面庞在昏暗烛光下显得俊美至极,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半晌,他喃喃了一句:“福晋,元宝呢?元宝去哪了?”
太子妃凑近了听,只觉当下的太子与‘寿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抿唇笑道:“元宝被皇上留了,爷不必担忧。”
哪知醒酒汤需要一段时间起效,太子怔愣了一会儿,道:“汗阿玛有儿子,同孤抢什么抢?孤也要住乾清宫去。”
说着一骨碌站起身,身披单薄中衣往外行去,太子妃一时阻止不及:“……”
幸而前院有侍卫把守,这要真让他办成了,毓庆宫的脸面也丢完了。
何柱儿在外头守夜,就见身穿中衣的主子游魂似的飘来,吓得嗝了一声,战战兢兢魂飞天外,牙齿打颤道:“太子爷、爷?”
“孤不是你爷爷,别胡乱认亲。”太子口齿清晰地回了句,不紧不慢地朝外走,终是走到帘外回廊处——
外头更深露重,冷风堪比杀伤力武器,呼啸着一吹,再浓的酒意也清醒了。
太子打了个寒战,飞快地往里撤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记起自己做了什么智障事。
见他终是清醒,太子妃忍住笑意,揶揄道:“爷去了乾清宫一趟,舍得回来了?可曾看见元宝入睡?”
太子:“……”
“孤在外头转了一圈,”太子强自镇定,给自己挽尊,“没见着元宝的影子。”
在心底狠狠记了一笔,下回定要给老三几个灌回去,想逃,没门.
弘晏不知他爹心心念念惦记自己,更不知今儿成了宫中风云人物,引得叔伯们争相谈论,特别是九阿哥,震撼之后简直心痒痒,大侄子太过合他的胃口。
瞧那小脑瓜子,聪明又新奇,这不就是翻版的自己么?
大侄子的知己之位,他志在必得!
一想到胜券在握的四哥输得一败涂地,转而变了脸色、暗自痛哭的场景,胤禟就激动不已,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去往无逸斋读书。
十阿哥一瞧,在心底啧啧两下,凑上前小声劝说:“九哥啊,避火图看多了伤身,九嫂还没进门呢,咱要注意身体。”
“……”
九阿哥呵呵一笑,给他一个大脑瓜子,“龌龊!”
十阿哥满心不解,谁龌龊了?
一晚上精神萎靡,还能怎么着?
为顾及九哥的面子,十阿哥满口好好好,背诵的时候脑袋一点一点,比胤禟还不专心。众兄弟里头,就属他俩最不上进,写的策论随意无比,师傅们提醒没用,告状没用,只能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毕竟他俩不用继承皇位,日后吃喝不愁,皇上亲口发话说‘爱咋咋地,不用逼太紧’,若太子爷这副德行,他们便要以头撞柱,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
幸好,幸好啊。太子是位贤明的储君,文武双全出类拔萃,长孙殿下亦是聪明伶俐,孝心可嘉,眼瞧着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昨儿万寿过后,小爷彩衣娱亲的事迹传遍京城,无数汉臣当场哽咽,感动得眼含泪水,只觉人生圆满。都说百善孝为先,长孙今年五岁,便有了明君之相,未来有望,未来有望啊。
明岁,小爷是不是要去无逸斋读书了?
想到此处,他们的心思沸腾起来,特别翰林院的各位老大人,暗自估量过后,开始互相较劲。还有厌倦官场、一心想要辞官归隐的刑部尚书王大人,窝在家中琢磨了几日,生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他的学问,在文风鼎盛的江南都是拔尖的。若成了长孙的汉学师傅,顺道鞭策他那不上进的徒弟,一举两得,岂不乐哉?
王大人暗自下定决心,一扫万事万物不入于心的厌世姿态,开始积极上朝,积极办公。
皇上悄悄观察许久,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劲,这日放下朱笔,朝李德全问道:“朕最近没招惹他吧?”
李德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赔笑道:“没招惹的。”
“不过逼他借了三十两银,那是五年前的事。”皇上在殿内来回踱步,面色凝重,“当年那副淡然模样,唬得朕有些怕……难不成现在想明白了,准备发作了?”
33. 慈母 一更
一听这话, 李德全下意识拔高了对王士禛的敬畏之情,心道这么多年来,能让皇上仔细揣摩心理的, 也就王大人一个了。
凭着良心, 李德全忍不住为他说了句好话:“奴才觉着,王大人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或许是遇上什么好事,又或许……忽然有所顿悟, 发现了皇上的英明神武,从而对您死心塌地, 都是有可能的。”
皇上一想也是,人都是会变的嘛。转而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让人传老大、老三、老五老七进来,太子一行已经做出成果,也该听一听他们的进度了.
乾清宫里,大阿哥的脸有些涨红。
汗阿玛虽然没有给出期限, 但在太子远胜他们的情形下, 若清查的时间超过一个月, 他也没脸待在这了。朝会之上, 汗阿玛还亲口认定八弟的差事‘已然结束’,故而如今他没了帮手, 效率明显慢了下来, 与几个弟弟站在一处, 像是公开处刑一般。
三阿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单打独斗, 选的又是猫腻较少的礼部,即便有些后悔,进度却也不慢。他逐字逐句地斟酌汇报,生怕在御前留下坏印象。
至于剩下的五阿哥七阿哥,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完全不想同哥哥们争,成了进度最落后的那个。皇上看着他们,半眯着眼睛笑了笑,同胤祺道:“日子过得挺滋润,还养起王八来了。”
迎着众人惊愕的眼神,五阿哥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脸上烧的慌。
他塔喇氏说到做到,偏要把王八当儿子养,还说动她‘儿子’就和他拼命,他能怎么办?一气之下抢了王八养在书房。
现在想来真是魔怔,竟还被汗阿玛知道了!
五阿哥嗫嚅几句,不敢辩解什么,七阿哥站在一旁,只觉后脖冷飕飕,果不其然,很快就轮到了他。
皇上点了点胤祐:“皇城根下的老大爷都没你悠闲,见天的看戏呢?”
倒霉蛋们隐隐觉得有哪里变了。
汗阿玛从前甚少骂人,更别说暗里讽刺,态度多数是平静的,能让你捉摸半日,自己吓坏自己。如今动嘴多了,直叫人面红耳赤,无法反驳,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有句话叫杀鸡儆猴,如此情境之下,大阿哥三阿哥双双低下了头,呼吸放轻,顿觉难熬。
难捱的寂静犹如折磨,一声声敲在他们心上。半晌,皇上大发慈悲开了口:“最后留你们三日,该查的查,该上报的上报,有多少算多少,别想着瞒朕。否则……”
否则后头跟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唯有未知更让人恐惧,加上忽然来临的短暂期限,让他们打了个哆嗦,心道坏了。
大阿哥低垂着头,拱手听命的同时咬紧牙关。太子收缴的一千多万银两,硬生生拉高了汗阿玛的期待,也磨低了他的耐心,三日,三日能查出多少东西?
皇上却是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哼笑一声:“退下吧。”.
对于八阿哥来说,此番立功是为大喜,却也没有彻底拂去忧虑。
跟着二哥四哥,办差速度太快太快,他还来不及为额娘谋得嫔位,一切就结束了。也是他错估了形势,白白丢开大好机会,汗阿玛既已宣布奖赏,破格让他上朝参政,他又怎能大言不惭地要求更多?
他的底气还不够,胤禩告诉自己不能急。一切有了好的开端,惠妃的态度重新软和下来,毕竟此事已告一段落,如今的大贝勒,已经不是刚刚封爵的大贝勒了。
同样,明珠渐渐沉寂了下来。
对于太子来说,被儿子带飞的经历很是新奇。锻炼了一副大心脏,气度有了质的升华,除却时不时的手痒,时不时被皇上敲打,过程堪称爽快至极,酣畅淋漓。
他竟莫名其妙地巩固了储位,打击了竞争对手,还扭转了赫舍里氏的形象,太子迄今有些恍惚,这些,不会都是元宝算好的吧。
念头短暂地一晃而过,太子没去细想。
让他欣慰的是,自过了万寿节,弘晏像是恢复从前的乖巧,再也没有搞什么牌匾唢呐,唯有乾清宫毓庆宫两头跑。《礼记》换成了《游记》,太子丝毫不在意,只要没有苦读就好。
更妙的是,没了办差的借口,四弟八弟与元宝相处的时机变少了。
除了九弟近来行踪鬼祟、不太正常,太子只觉生活美好,花儿在笑,偶尔与福晋散散步,共同期待元宝的弟弟妹妹,日子那叫一个美滋滋。
可弘晏没觉得美滋滋。
首先,早起的习惯养成便改不掉,想睡懒觉都不得劲儿;其次,有了【抄家我在行】,成日肃贪抄家忙忙碌碌,他已许久没有惦念烟雨楼与烤羊肉了。
多么可怕的腐蚀力呀,可以腐蚀人的梦想。
最后——
今儿是月抛系统更新的一天,也是忧虑之源。
没了二选一新手大礼包,狗贼会给他匹配什么坑爹的能力?
弘晏实在不敢高估系统的良心。
匹配是随机的,并没有规律可言,大清早开始,他的眼皮就跳个不停。
一会儿想,【治河高手】也不错,小花园的池水是该治治;一会儿又想,他这手短腿短的三头身,一下河就得被冲走,成了有史以来头一回治河失踪的皇长孙,找都找不着。
就差虔诚地拜上一拜,保佑菩萨保佑自己,来个普通点的平凡点的能力,譬如养花弄草吃得多,他没有求胜欲的。
毓庆宫有个小佛堂,只太子妃忙于掌管宫务,这几年不常去。若是突兀让人清扫,难免引来怀疑,弘晏硬生生止住了出门的步伐,严肃着脸呆在房里。
三喜很久没见主子这副模样了。
像是一个月前的重现,他心底咯噔一下,犹犹豫豫看向临门,临门也没辙,只好试探着问:“您可要玩些什么?太子爷说了,好容易有了空闲,小爷绝不能想大人的事,也绝不能苦读。”
弘晏谢过他爹的好意,三言两语把宫人忽悠出了房门,说有要事思考。下一瞬,他的心脏微微一痒,像是什么抽离了一般。
——【抄家我在行】,系统能力消失中。
弘晏沉下心,闭起眼睛,发现他对金银的敏锐依旧存在,应是使用能力的馈赠。
清晰的数值没有了,财宝的来源也没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六感,简而言之,是对贪官蛀虫的六感。
弘晏眉梢一动,暗道这玩意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夸赞的念头刚刚浮现,霎那间,脑海深处传来一道熟悉的电子音:“叮!系统能力【慈母手中线】,持有者瓜尔佳·容臻已绑定,使用时长一个月,不可解绑。”
“月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彻底愣住了。
慈、慈母手中线??
他以为自己活在梦里,谁知电子音“善解人意”重复了一遍,留给宿主足够的震撼时间。
弘晏:“…………”
很好,还是慈母手中线,他没耳背,也没听错。
弘晏面无表情撑起自己的腮帮子。
隐约知道系统离谱,没想到能这么离谱。容臻是他额娘,也就是当今太子妃的闺名……
这般能力,放在额娘身上毫不违和。问题是,他,一个五岁的男孩子,给谁当慈母呢??
弘晏伸出小手瞧了瞧,手指嫩嫩,又白又短。
就是这双手,在电子音落下的一瞬间,好似被赋予了灵活的力量。让人有了一种错觉,刺绣简简单单,织毛衣更是天才,针线落下的准头,称得上百分百。
弘晏怎么也想不通,他要这系统能力有何用。
辞去皇孙身份当绣娘,还是临行盼着游子归家?
还不如治河高手呢!!.
一个时辰之后。
弘晏淡定地寻来三喜,淡定地吩咐道:“你悄悄的,去抱厦拿个针线篓子,还有几卷毛线球,千万别被嬷嬷发现了。”
人都有好奇心,没了生存的威胁,好奇心就会被逐步加大,简而言之就是闲的。
自我安慰了许久,弘晏终于想通了。虽然不知【慈母手中线】的用意,但系统能力不用白不用,羊毛都送到你手中了,怎能不薅它?
只要不被人察觉就好,他先试上一试,试完了就扔掉.
更换月抛能力的第一天,除了请安用膳,弘晏待在寝卧没出来。
更换月抛能力的第二天,他连房门都不出了,更别说皇上的乾清宫。
……
太子近来很是忙碌。催债告一段落之后,延后的常事堆积如山,大多需要他拿主意,故而这几天,太子忙得脚不沾地,与幕僚商议到很晚很晚。
一个不留神,他已三日没见宝贝儿子了。扔下手中狼毫,太子揉了揉眉心,问一旁伺候的何柱儿:“元宝有没有听孤的话,难不成还在苦读?”
何柱儿有些支支吾吾。
太子霎时起了疑心,凤眼变得迫人,何柱儿连忙赔笑:“回太子爷的话,小爷没有苦读。”
太子气息缓和了不少,微微露出一抹笑,却听何柱儿结巴道:“小爷……小爷学会了织毛衣,手艺可好了。”
太子:??
34. 笑脸 二更
太子怀疑自己听岔了。
本来有些慵懒的坐姿唰一下坐直, 微微抬高声音道:“你说什么?”
何柱儿就知道主子会这么问。
要不是抱厦里的毛线球‘失窃’得太严重,惹得小宫女人心惶惶,以为闹了鬼;要不是他恰好撞见三喜那小子鬼鬼祟祟, 小爷学会织毛衣这事, 怕真能瞒过去。
发现三喜之后,继而被弘晏闪闪的凤眼瞧着,何柱儿也是左右为难。
终是下定决心, 若太子爷忙于事务不问起,他就当不知道, 若是问起……也要替元宝阿哥说好话不是?
‘手艺可好了’,还真不是何柱儿胡诌。短短几日学得有模有样,唯有天才两字可以概括,就像小爷昨儿织的那件,针脚细密还保暖,一摸手感绒绒的, 半点也不膈人, 说句大不敬的, 他可想当场套上试试!
主子出声的一瞬间, 何柱儿内心波澜壮阔。他肃然了神色,躬身重复一遍:“小爷近来在学织毛衣, 织得可好了。”
太子:“……”
太子只觉魔幻照进现实, 同样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织毛衣, 这不是女子的针线活, 元宝一个五岁的男娃娃……?
他蹭地站起身,面色恍恍惚惚,半晌低声问:“福晋可曾知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何柱儿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忙不迭说道:“太子妃以为阿哥读书呢,全嬷嬷每回过去,都没有发现猫腻。除了小爷亲近之人,整个毓庆宫也唯有奴才知道了。”
按理说,针线和积木拼图一样,皆为打发时间的玩具,只不过被大众定义了性别而已。小爷年纪小,忽然生了兴趣,捣鼓这些只为玩乐,他们很能理解;可心怀叵测之人绝不会这么想,他们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摩。
皇长孙身份贵重,若有不好的谣言传出,何柱儿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太子颔首,神情放松了一些:“做得不错。”
继而细细叮嘱了几句,保密工作要做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何柱儿心头大石落了地,太子爷看样子没生气,很好,顺利熬过了这一关。
却听太子状似不经意地问:“元宝织的毛衣,都送谁了?”
听着像是随口一提,何柱儿也没多想,笑着道:“成品统共没几件,小爷只是自个玩一玩。”
太子嗯了一声,俊脸很是莫测,半晌重新执起狼毫,开始处理积压的事务。
一刻钟之内,书写速度有些凝滞,太子勾起一个弧度不甚明显的笑容,心道老四啊老四,知己之位也该让贤了。
乾西五所到毓庆宫的遥远距离,终究导致了一场悲剧——
你知道元宝织毛衣么?.
远在自家正院的四阿哥打了个喷嚏。
这不冷不热正正好的天气,忽然打起喷嚏,惹来一旁四福晋的担忧:“爷莫不是着凉了?”
胤禛琢磨着,没有啊。
昨儿宿在福晋处,锦被盖的牢牢的,甚至有些薄汗,这个喷嚏的确有些突兀。他也没多想,抱起弘晖掂了掂,安抚道:“爷的骑射虽不拔尖,身体却是一等一的,福晋莫怕。”
自从抄家过了瘾,一展胸中抱负,四阿哥的心情一直很好。也是面容冷肃惯了,自内而外的变化虽不明显,亲近之人却能感受出来,譬如四福晋,譬如苏培盛。
现下弘晖醒着,眼睛黑葡萄似的眨啊眨,被胤禛抱在怀里,嘴里嘟囔唤着‘阿玛’,满脸都是快乐。
弘晖说话早,伶俐劲儿谁都看得出来,日后定是聪明的孩子。四福晋满面温柔地看着这一幕,想要叫声儿子的名字,半晌卡在喉咙里:“……”
四阿哥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熊宝叫一句额娘听听?”
角落里的苏培盛闭了闭眼,一晃脑袋,然后坚强地睁开。
弘晖却是十分听话,软软唤了声额娘,四福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哎’了一声,在心底安慰自己,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夫妻俩逗弄了好一会,片刻后,四阿哥低声开口:“汗阿玛不日便要巡视塞外,许是奉太后出行。”
去岁皇上没有东巡,四福晋早就有所猜测,闻言也不吃惊,只问:“爷要随行么?”
“按照以往惯例,留太子监国,这回……我也说不准。”四阿哥想了想,不确定道。
清查国库的风波还没过去,但此番清查,就是汗阿玛对吏治的严厉敲打。许是被下了通牒,大哥三哥、五弟七弟都发了狠,也不管得不得罪人了,昨儿递上了三本薄薄名册,里头记的全是违法乱纪、胆大包天的贪官,想必不日就会押解进京,接受刑部与大理寺的宣判。
至于秋后问斩,定是要等汗阿玛回程再议,这事还早着,不急。
胤禛的不确定,就是不确定皇上会不会捎上太子。
二哥办事办得漂亮极了,同汗阿玛的关系好似更加亲密,若汗阿玛体恤,给二哥一个恩典,留京的朝臣鹌鹑一般,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何况整治刚过,有亲王重臣坐镇,京城怕是一片祥和,用不着担心。
从另一角度想,汗阿玛定得捎上弘晏,弘晏若去,二嫂也要跟着去。难不成独留二哥一人,凄凄冷冷独守衙门?
妻儿都跑了,这是何等惨剧!
胤禛顿觉唏嘘,心道二哥也不容易,人人只知监国的风光,不懂监国背后的苦啊。
“二哥若去,爷大概率也是去的。”四阿哥笑道,“爷去了,福晋可要跟着去?”
四福晋心动了一瞬,转而摇摇头,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弘晖还小,离不得额娘照料。等他大些,我再和爷一道欣赏塞外风光,那会也没了牵挂。”
四阿哥一想也是,轻轻一叹,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难得的柔情,令四福晋有些动容,爷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
“再等上四年。等弘晖五岁了,学习完毕肃贪的技巧,”四阿哥微微一笑,勾勒出未来的美好蓝图,“福晋便能放心出游,管他闹出什么祸,回府打一顿便是。”
四福晋的感动僵在嘴角。
四福晋:…………?.
弘晏越是织毛衣,越是觉得针绣文化博大精深。
在没有任务催促的情况下,这等活计不仅悠闲自在,还有极强的沉浸感与成就感。亲眼看着成品制出,犹如创造一个小世界,小世界的构成由你决定,不论是落针的地点,顺序,还是勾线技巧,刺绣技艺,称得上千变万化,却也有迹可循。
躁动之人可以静心,浅浮之人可以锻志,老少皆宜,不分男女。
短短几天,由不熟练到熟练,弘晏终于织成一件满意作品——
一件奶白色的套头毛衣,仿照现代样式,胸前绣了一张黄色笑脸。笑脸大大的,上下弧线翘得很高,老远就能体会到青春与欢乐,让人情不自禁勾起笑容。
织了那么多天,小短手依旧白白嫩嫩,半点针眼也无,弘晏忽然发觉了【手中线】的好,至于【慈母】两个字,被他自然而然忽略了过去。
毛衣是成人男式,不适合献给太子妃,弘晏决定送给近来忙碌的太子,接着努力练习女款。
可翻来覆去左看右看,弘晏沉默了,这笑脸……也太欢乐了些,好似不太适合他爹。
送给太子的笑脸图案,一定是含蓄的,矜持的,一如高贵的储君气度,否则威严何在?
罢,等他下下件再来。
不期然想到合适的人选,弘晏眼睛一亮,今儿头一回出了房门,附耳让三喜过来:“找个好看的盒子,送往……”
三喜欲言又止,终是听从主子的命令,屁颠屁颠地去了.
傍晚,太子终于处理好堆积的事务,缓缓吐出一口气。
本想去寻儿子,旁敲侧击问一问毛衣的事,外头忽然传来奏报,说第一批蛀虫抵达京城,其中便有李氏的父亲李文璧;皇上交由太子爷与四贝勒全权处置,四贝勒得到消息,此时已在毓庆宫外等候。
太子忙说:“请四弟进来。”
片刻后,兄弟俩相对而坐,太子忽然发现胤禛的衣着竟与往日不同。
外衫微微敞着,与他平日严谨的穿着大相径庭,里头裹着一件……奶白毛衣?
太子心下狐疑,心道天气已经转暖,毛衣怕是不合适吧。
四阿哥见二哥的眼神老往衣襟瞟,顿时恍然。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换了个坐姿,展露出胸前那完完整整的黄色表情。
弯弯的眉毛,两个黑点作眼睛,皿字形的嘴边还绣了红晕。
太子猝不及防,被那笑容嘲讽了一脸!
他面色空白:“…………”
耳边传来胤禛压低的声音:“二哥,这是元宝送予弟弟的礼物,你觉得如何?”
35. 谣言 一更
太子从来没有觉得老四这么欠打过。
一来, 元宝送的第一件毛衣不是他的;二来,乾西五所到毓庆宫的距离竟没有造成悲剧,反而搭建了喜剧的桥梁。
配上前襟嘲讽的坏笑, 他连议事都不想议了, 心头那叫一个怒火中烧,忽然间,像是一盆凉水泼下, 给火盆降了降温,太子盯着图案, 恍悟了。
或许,是他没有领悟儿子的用意。
冷脸人士就该多多关怀,这表情的杀伤力,要是穿在他身上……
被套麻袋是肯定的,指不定还要缺胳膊少腿。
若有所思片刻,他说:“四弟, 元宝的手艺很好。”
太子这副态度, 让四阿哥觉得不对劲。难不成他预估错误了, 二哥手中没有毛衣?侄儿头一个惦记的就是自己?
套头毛衣不仅制式新颖, 还很是暖和,他不过想同二哥分享喜悦, 顺道问几个问题。
天知道三喜送上门的时候, 他有多么感动, 就连侄儿什么时候对织毛衣生了兴趣, 他也忘了问。这样的手艺,绝不可能一蹴而就,难道侄儿抄家的时候就练上了?
震惊之下,四阿哥忘却原本的来意, 有些坐立不安,就听太子继续道:“这幅图案,很衬你。元宝的意思,四弟想必知道的,如此诚恳的劝诫,上面的笑容若不学着点儿,怎对得起知己的艰辛?”
太子意味深长:“人衣合一才是正理。”
语速不急不缓,四阿哥却是噎住了。
人衣合一,学着点图案的笑容?
他是喜欢上面刺绣的,一看便是用了心,看久了能让人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谁知二哥的反应非同一般。四阿哥运用贫瘠的想象力,想象一番自己坏笑的模样……
他默默掩起前襟,轻咳一声,道:“二哥,时辰不早,该办正事了。”
太子扳回一局,微微一笑,心间畅快,却还是有些不得劲。
最终不动声色地应了:“好。”.
太子气势汹汹前往小院的时候,弘晏恰恰完成了太子妃的款式。
浅蓝色系,静谧又温柔,其上缀了点点碎花,让人联想到清澈池塘中的倒影。哪知他爹忽然来临,像是要揍人一般,弘晏唬了一跳,这是知道了?
但阿玛的反应也太大了些。织毛衣也是玩乐,他可听话了,没有抱书苦读!
小手拿着长长的粗针,还来不及藏到隐秘处,等太子提起四阿哥的笑脸图案,弘晏愣了愣神。
蓝颜祸水万万没想到修罗场到来的如此之快。
等太子瞧见浅蓝色的碎花毛衣,当即似有所悟,浑身的酸味儿弥漫至整个卧房,就这么静静盯着儿子,似笑非笑道:“是为你额娘织的?”
何柱儿站在外头,听见此话,同三喜面面相觑,为小主子捏了一把冷汗。
电光火石间,弘晏开口了。
“儿子怎么会忘记阿玛?”他真诚地说,“您有所不知,优秀的歌舞节目一向排在最后,织毛衣也不例外。重要的都是压轴,就像您和汗玛法,还有乌库玛嬷,至于四叔……儿子早早看出了,那幅笑脸不适合您。”
他给自己辩解道:“不仅不符您的身份,且会引来诸多注目,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我这不是舍不得吗。”
也不知哪句使得太子恍然,他的脸色由阴转晴,缓声道:“原来如此。”
弘晏乖巧地点点头。
太子不知信没信他的话,笑吟吟地,揉了揉儿子的脸颊:“孤的毛衣是何样式?”
“阿玛的毛衣是最为高贵的毛衣,谁也比不上,”弘晏信誓旦旦地道,“您等着就是了。”
太子唇边的笑容翘得更为明显。
就当弘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微微松了口气的时候,太子开了口:“就依着你的话,顶多再织三件,玩过以后不许再玩。虽是白日,却也伤手伤眼睛,要让你额娘知道,岂不心疼?”
接着不容置疑地定下规矩,譬如织毛衣的速度限制,譬如半天只能玩一个时辰,说罢继续道:“孤让何柱儿盯着你,免得阳奉阴违。”
弘晏傻眼了。
刚刚培养出的一点小爱好,就这么被扼杀摇篮之中,他睁大眼睛问:“阿玛,为什么?”
其间理由多了去了,太子想了想,挑了最有力度的那一个:“孤不高兴。”
弘晏:“……”
很好,这个理由无法反驳。弘晏委委屈屈地应了,目送太子心满意足地离去,片刻恢复常态,伸出双手,瞧了瞧自己白嫩的指节。
适应多日,不得不说,【慈母手中线】很是好用,弘晏便也不再计较名字,毕竟慈母只是个前缀罢了。
难不成他送出一件毛衣,就要多一个好大儿?
想象的场景太过可怖,弘晏摇摇头,把画面从脑海驱逐出去。
他沉思半晌,这般沉稳的手劲,从不绣歪的准头,除了织毛衣,是时候开发新功能了.
四阿哥莫名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与二哥商量议事的时候,时不时被含蓄地刺上一句,还不允许在毓庆宫穿毛衣;要穿也行,进书房必须脱下,说是天热为他着想。
太子的态度依旧亲切十足,笑容无可指摘,胤禛左瞧右瞧没有发现猫腻,只好不确定地想,二哥排挤自己,大概率是错觉。
四阿哥尚且年轻,却已跟着太子多年,合作的默契已被培养出来,二人埋头办差的效率很快。一项项事务有条不紊地安排过去,直到提审李文璧这日,看清那副痛哭流涕的丑恶嘴脸,四阿哥面色铁青,只觉一阵反胃。
京城里边装得好极了,外放这才原形毕露,这样活该千刀万剐的贪官,竟与他有着密切关联……
他还是大格格与弘昀的外祖父!
回想禁足的李氏,这些天闹了不少幺蛾子,生生把最后的情分折腾光了,四阿哥的脸色更臭,不愿承认从前的自己瞎了眼。
随行官员见四贝勒依法处置,半点也没有徇私,不禁生出无尽的敬仰之意。行在胤禛的左手边,太子忽然摇了摇头,低声感慨道:“后院那个李格格,四弟竟宠得下去,真是勇气可嘉,孤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说着长长一叹,神色万分钦佩。
如一把刀插在心上,四阿哥:“…………”.
毓庆宫自香囊事件发生后,太子妃大力整治了一顿,而今铁桶似的刀枪不入,除却皇上,谁的手也伸不进来。
李佳格格被膀大腰圆的嬷嬷看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也无法联系上永和宫的德嫔,耳边传来长孙在万寿节大出风头的事迹,气得咬牙切齿,心急如焚却毫无破局之法。
李佳氏犹如末路困兽,延禧宫的惠妃却是沉寂下来。
胤禔的差事已了,针对皇长孙也无济于事,何况打探不出毓庆宫的消息,再怎么筹划不过是无用功。来日方长,当务之急便是挽回胤禔的恩宠,用良贵人牵制胤禩,否则本末倒置,明珠的心血全付之东流了。
遑论宫外,纳兰氏骤然跌入低谷,家族情势很是严峻,更容不得她行半点错。
另一边,认定十四被抢了风头,德嫔近来恨得滴血,无可奈何之下,却忽然迎来了转机。
毓庆宫手伸不进,四阿哥的后院却有她的眼线,待在四福晋身边。从前她风头正盛的时候,有源源不断的消息传来,因而对胤禛后院了如指掌;而今失势了,眼线像是彻底脱离掌控,忘了她这个真正的主子。
德嫔无法,只得眼不见心不烦,如今的她连惩戒叛徒都做不到。
谁知昨儿眼线‘复活’,忽然传出一个大消息,德嫔惊愕之下,在殿内来回走动。
老四身上的毛衣,是弘晏的手笔?!
这要是真的,这要是真的…….
一日后,乾清宫。
皇上搁下朱笔,神色不辨喜怒。
他沉声问:“你说什么?”
李德全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道:“不知哪个不要命的胡诌,后宫私下都传遍了,说皇长孙殿下沉溺脂粉,喜好刺绣,还、还给四贝勒织了毛衣!”
皇上好半晌反应过来,竟是笑了一声:“什么话都敢乱传,真是不要命了。你去查流言的源头,该告诫的告诫,该封口的封口,半天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李德全赶忙应了,张了张嘴,终是不敢欺瞒主子:“皇上,其他为假,只小爷给四贝勒织的毛、毛衣,是真的。”
皇上愣住了。
什么意思?
元宝真给胤禛织了毛衣?
——朕没有??
李德全预料到皇上对于谣言的震怒,脊背慢慢地佝偻下去,屏息静气等待命令。这回的流言不是儿戏,若传到宫外,坏了众人对长孙的印象……
几乎是当机立断的,皇上淡淡道:“把知情的都给朕处置了,嘴碎的不留活口。”
李德全大吃一惊,背脊剧颤。
皇上对小爷的爱护,真是前所未有,竟舍弃了一贯的宽仁!这样一来,铡刀落下,谣言必将平复得无声无息,掀不起半点风浪。
谁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李德全低声应是。也不知紧张还是惶恐,脑袋忽然搭错了弦,他小心问道:“太子爷与四贝勒……也要处置?”
皇上一顿,奇异的目光瞧向李德全,半晌沉吟道:“你这个主意,不错。”
36. 天才 二更
一个知情不报, 把消息瞒得死死的;一个竟得了元宝亲手织的毛衣,忙着炫耀从而走漏风声。皇上冷哼一声,他们创造烂摊子, 最后解决的还不是朕?
胤礽胤禛, 磨练不够,都还年轻了些。
这回巡视塞外,老四就不必跟着了, 毕竟弘晖还小,抛下嫡子像什么话?
皇上玩笑似的一答, 却让李德全两眼一黑,终于反应过来。
方才秃噜了嘴,坏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正欲掌自个的脸,皇上看着他,摆摆手道:“好了, 别跪着了。去查流言的源头, 不许放过, 也不许有错漏……”
说着皇上顿了顿, 双目一眯:“朕上回让你盯着惠妃德嫔,如何了。”
李德全一惊, 又是恍然, 是了, 此等阴损手段, 基本同后宫脱不了干系。
“下头都是三日一报,前些日子,他们回禀一切正常,只德嫔娘娘有些躁郁, 摔了许多宫中瓷器。”李德全轻声说,“至于这三日的情景,奴才今晚才能得知。”
皇上微微颔首,让他注意着些,忽然问道:“太子可在毓庆宫?”
李德全恭敬地回:“太子爷同四贝勒去了衙门,正忙着提审。”
“既如此,朕去看看元宝。”皇上叠起奏折,笑道,“不必让人迎驾,也不必大张旗鼓,否则就不美了。”
织毛衣这事,皇上同太子持有一样的态度,却没有过多担心。他亲自启蒙的乖孙,万不可能沉溺其中,不过一时玩乐而已。
只弘晏看重胤禛这个知己,让皇上觉得酸。
这亲手制成的毛衣,也该有他的份吧?.
毓庆宫。
弘晏陪太子妃用完午膳,神神秘秘递上了一个精美盒子。太子妃怎么也没有想到,里头竟是一件毛衣,做工精致,手感软绒,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碎花点缀浅蓝,看一眼就喜欢上了。
全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心底直夸小爷孝顺,还在一旁凑趣道:“绣娘的手可真灵巧。”
太子妃惊喜地点头。
弘晏:“……”
“额娘,这是我亲手织的,”他很是委屈,“绣娘的手没有儿子灵巧。”
霎那间,全嬷嬷呆住了。
太子妃也是一愣,低头看了看毛衣,又抬头看了看儿子,动动嘴唇说不出话。那厢,弘晏已经开始讲述他的学习经验和心路历程,眼看着就要拐到针法上去,太子妃听得恍恍惚惚,半晌终于接受了现实——
她儿子是个女红天才。
这事超出了太子妃的预期,给她沉稳平和的心境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实际是惊大于喜,毕竟元宝还小,要是爱上针绣,熬坏了眼睛用坏了手,或是不愿上学读书了,该怎么好?
母亲总是顾虑得更多。
太子妃拉来弘晏的手仔细瞧,见上头白白嫩嫩没有针眼,微松了一口气。
她是女子,更懂得针线活的繁杂,还没来得及表达担忧,弘晏像是知道额娘心里所想,笑眯眯地,将太子的霸道要求重复了一遍,“统共还有三件,儿子就收手了。物以稀为贵,我才不吃亏。”
说话的瞬间,他若有所悟,原来这就是出道即巅峰的滋味。
太子妃被儿子逗笑了,心里头紧张尽去,剩下满满的骄傲与欣然。她捧着毛衣爱不释手,不禁埋怨起转暖的天气,为何就不是寒冬了?
放眼皇家,哪家小子会如弘晏这般贴心?别说皇家,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她真想同妯娌说上一说,可是不能,得忍着。光是一想,太子妃浑身都熨帖起来,笑意盈盈,露出颊边两道梨涡。
见她如此,弘晏也笑,瑞凤眼闪烁着点点微光。少顷,他小声道:“额娘,我去演武场逛一逛。”
太子妃温柔答应,就听弘晏继续问:“去岁儿子生辰,汗玛法赏下的小弓呢?”
“放在前院库房,钥匙在王怀那儿。”太子妃微微一怔,问他,“拿弓做什么?”
弘晏抿唇一笑:“我就瞧一瞧。”.
弘晏身边的灰衣侍从存在感极低,紧跟主子片刻不离。皇上命他们保护长孙,是保护不是监视,故而长孙的行踪不需同皇上汇报,一心一意尽本职便好。
他们的武力值不用多说,医术毒术会上一些,箭法更是娴熟。一听主子召唤,说要观摩箭术,他们欣然应下,从库房挑了两把大弓,转瞬到了演武场。
只脑袋里有些疑惑,从织毛衣到箭术,主子的兴趣转变也太快了些。
毓庆宫库房里的弓,随便一把都是珍品。二人交错而立,执手搭箭瞄准靶心,一瞬间恍若刀剑出鞘,寒光凛冽,看得弘晏入了迷。
射箭与驭马不同,考验的更多是手上功夫。
重心保持的情况下,比较精度,稳度,准度,还有手指的灵活度,尤其是活靶,容不得半点僵硬出现。
至于臂力,他还小,使的是轻巧的小弓,尚且用不着顾虑。只需吃得了苦,扎得了马步,加上【慈母手中线】的馈赠,这不是送上门的福利?
机会都是人创造的,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系统能力不用白不用,弘晏冥思苦想许久,终于恍悟了。
织毛衣的天才,准头都不会差.
半个时辰之后。
日头高挂却不刺人,照得人暖洋洋的。灰衣侍从练得酣畅淋漓,不忘为弘晏细细讲解,并且纠正主子的开弓姿势。
初学者最缺的就是一个‘稳’字。只要手臂不打晃,手腕不挪移,准度自然而然便会提升,两者相辅相成。
弘晏沉静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手指很稳,至于手臂,没法子,超出系统能力的范围了。
弘晏还没有开始习武,对箭术更是一窍不通。在灰衣侍从的指导下,他那拉弓的姿势,从晃晃悠悠变得摇摇摆摆;手臂上上下下,带动箭尖左左右右地挪动,直至挪出残影,连带着侍卫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弘晏的手肘酸麻,手臂实在维持不住稳度,更别说绷成一条紧紧的直线,浑身上下唯有一个字,累。
只有稳,才能准吗?
弘晏严肃了面色,盯着不远处的靶心,箭尖依旧打着晃,那蓄势待发的模样,看得灰衣侍从紧张起来。
他们已然调整了靶心的距离与高度,现在看来,还是有些远。
也是,小爷毕竟初学,是他们错估了。
侍从刚要上前阻止,就在此时,弘晏闭上眼,复又睁开。
耳边传来风吹的声音,他凝视远处的草靶,骤然找到了织毛衣时,那股玄之又玄的感觉。穿针引线,找到落点,就是这个时候!
在旁观者看来,无比随意的站姿,无比随意的一箭,咻的一下——
居然正中红心。
嗯?正中红心??
三喜下巴都要掉了,实在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就主子那歪歪斜斜的姿势,歪歪斜斜的手臂,是如何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完成目标的?!
灰衣侍从也不能理解,那震惊无比的眼神告诉旁人,此题已超纲。
其中一人不信邪地递上第二支,望着弘晏屏息凝神。依旧随意的一箭,依旧正中红心,刹那间,演武场陷入一片寂静。
场外,李德全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了不得。
什么织毛衣,小爷明明是在练箭,这样准的落点,这样傲人的天赋,真是,真是……闻所未闻。
皇上身着玄色常服,专注无比地望着场内,望着弘晏一人。凤目锐利,看似波澜不惊,只弘晏射出第二箭的时候,皇上背在身后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朕的乖孙,是个箭术天才!
37. 露馅 一更
也是李德全倒吸冷气的动静大了些, 弘晏放下小弓朝外望去,圆圆脸蛋惊讶又惊喜:“汗玛法。”
众人霎时反应过来,哗啦啦跪了一片, 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上如此悄无声息地来到毓庆宫, 还是头一回!
皇上摆摆手,“都起来吧,不必闹出大动静。”说罢瞧向弘晏, 慈和笑道,“午后闲来无事, 朕便来看看元宝,哪想发现了如此惊喜。”
李德全心想,哪里闲来无事,奏折多着呢,您还不是醋了四贝勒。这话憋在心里,万万不敢说出来, 他跟着点点头, 笑容满面, 脸上几乎笑出了褶子。
弘晏在长辈面前一副模样, 始终铭记乖巧的职责,唯有几次露馅的时候。闻言不好意思极了, 蹬蹬蹬地跑过来, 眼睛弯弯地道:“孙儿当不得汗玛法的‘惊喜’, 今儿头一次练, 姿势都没学会呢。”
说起这个,在场之人又是一惊。
小爷还没有过武学师傅,未扎马步就有这样的准头,唯有天赋二字可以形容, 皇上又是惊喜又是欣慰,安抚道:“不急!慢慢来。朕拨给你的侍从,箭术都是数一数二的,等明岁进了无逸斋,元宝就能先人一步了。”
皇上很是高兴,亲自替弘晏整了整衣襟,牵着他在演武场慢慢走,传授自己练箭的经验。皇上幼年登基,届时又有鳌拜之祸,自我要求很是严格,像是弓马骑射,不论寒暑从不落下,去岁西山围猎,更是开弓射下了巨鹿。
弘晏听得很是仔细,皇上最后道:“练多了,稳度就会上去。不用急着求成,稳扎稳打,打下基础才是正理。”
说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随意一问,“朕听闻胤禛得了一件毛衣,是元宝亲手所织?”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弘晏面不改色心不跳,自觉开始讲述他的压轴理论,继而指了指远处的小弓,“练箭才是重心,至于织毛衣,一件给阿玛,一件给乌库玛嬷,还有一件给您,孙儿就收手了。”
又笑眯眯地说:“针绣与练箭有着相通之处。前者也有大效用,是它锻炼了孙儿的直觉。”
这下,皇上恍悟了。
不用弘晏解释,皇上自发给他补上了理由。原来织毛衣是为了练箭,为了锻炼直觉与准头!
他倒宁肯元宝玩乐。心里漫上骄傲与动容,这孩子,太过勤奋刻苦,怎么就不懂得松快呢?
……
回程路上,轿辇行在长长的宫道里。皇上问李德全:“都听明白了?”
李德全忙说:“听明白了。既如此,中伤小爷的流言……”
他们亲眼目睹阿哥练箭,流言不攻自破,再也用不着担忧,怕也不必采取严酷手段封口了。织毛衣好啊,孝心勤勉两不误,要不是李德全生了双糙手,他也想上手试试了!
皇上微微一笑:“就按你想的办。”.
夕阳渐落,很快到了傍晚,太子与四阿哥下衙之时,谣言已不再是谣言。
听闻何柱儿禀报,太子一头雾水,片刻才弄明白其中关窍。
这织毛衣,怎么又同练箭扯上关系了?
练箭的事儿另说,毓庆宫不是整治了一回,怎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太子面色微凝,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睨了胤禛一眼。
胤禛眉心紧皱,冷色蔓延至整张面庞。他万分愧疚地拱手:“此乃弟弟的过失!院里出了不干净的东西,牵累了弘晏侄儿,都是弟弟监管不力,还望二哥恕罪。”
不过是暖春穿毛衣,被太子一排挤,他便在毓庆宫裹得严严实实,要说四处炫耀,四阿哥还真没有。除了在阿哥所放松了些……
话说回来,在自家院里放松,岂不是天经地义?
兜头来了一场无妄之灾,胤禛也冤。太子没有怨怪的意思,只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院子也该好好整顿了。万不能心存侥幸,弘晖才刚满周岁。”
一席话说得胤禛手脚冰凉,不敢再有片刻耽误,快步朝乾西五所行去,眼底藏着深深的厉色。
太子眺望他的背影,半晌,沉声问何柱儿:“你说,永和宫那头,四弟可下得去手?”
其间含义惹得何柱儿一个咯噔,张张嘴说不出话,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四贝勒嫉恶如仇,分外较真,虽离不开母子天性,但奴才以为,付出都是双向的。”
这叫爱之欲其生,你对他好,他就还你加倍的好。若对他不好,就算关系割舍不断,这份情谊也会渐渐淡去,最终化为虚无。
说不定还会转化为恨。
太子若有所思,道:“说的不错,回宫罢。”
当下查明流言的源头,是第一要紧事.
短短一日时间,四阿哥的毛衣风靡宫中,皇长孙亲手所织这个传言,更为毛衣添上一层神秘色彩。
弘晏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九阿哥想要套近乎却不得其法,若是殷勤万分地同太子搭话,谁也瞧得出猫腻。
乍然听闻此事,胤禟啧啧一声,大侄子对知己真是好哪。
感叹过后,脑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机会吗?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十阿哥疯狂摇头不愿意去,九阿哥只得一咬牙,小腿打着摆子,单独敲上四阿哥的院门。
此时院内风雨欲来,见过毛衣的宫人,正一个一个地被审问。时机不凑巧,被迎进门的胤禟恰恰对上四哥的冷脸,即便胤禛放缓了面色,他还是打了个哆嗦,结巴道:“四四四四四……哥!”
胤禛:“……”
胤禟肖似宜妃,长得颇为俊丽,这副模样有些辣眼睛。
爱犬狗毛被剃,把九弟狠狠揍了一顿,那都是幼时的往事。除了不常来往,他待九阿哥就是普通的兄长心态,于是耐心问道:“什么事?”
九阿哥心里冷哼,抢你知己的好事。
腿儿稍稍不打摆了,他不好意思地谦逊道:“四哥,我能瞧一瞧你新得的毛衣么?听说与时兴的做法大不一样,弟弟对款式有些好奇。”
九阿哥平日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特别是西洋传来的新东西,故而四阿哥没有多加怀疑,只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这般大剌剌地开口,还真不见外。纠结过后,胤禛同意给他瞧自己的‘宝贝’,毕竟九弟已经上门,做哥哥的不好拒绝。
……
与太子一样,九阿哥被黄色表情嘲讽了一脸。
他的面色一片空白,瞅了眼板正严肃的胤禛,又瞅了眼暖和厚实的毛衣,弘晏这是认真的?
胤禟憋住笑,仔细打量片刻,飘飘然地回了住处。不一会儿,书房传来一阵爆笑,九阿哥断断续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侄子真是个妙人!
好容易收起笑,胤禟抽出一张白纸,按记忆描图勾勒,不一会儿,等比例的毛衣图案跃然纸上,样式分毫不差,就连胸前笑脸也是一样。
胤禟标好尺寸,捏着图纸陷入沉思。
随手一摸,便知毛衣的保暖功效,简直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还有套头的款式与织法,他从未见过,最重要的一点——大侄子是如何做到使羊毛服帖,半点不刺人的?
因为羊毛的特性,一到寒风刺骨的冬日,宗室勋贵宁穿绢绸披大氅,也不愿裹上羊绒。民间百姓更青睐棉花,既保暖又好制,故而羊毛价贱,往往不经处理全部焚烧,卖不了几个钱;除却宫里绣娘所必要的各色绒球,羊毛真不常见了。
九阿哥试过棉花做出的衣裳。棉衣相比绢绸保暖许多,但同弘晏织出的毛衣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何也比不过。
只要染上鲜艳的颜色,加上皇长孙这个噱头,高门大户绝对动心,且毛衣价格低,还比棉制品舒适保暖,不愁百姓买不起。
如若推广实在困难,只需汗阿玛带头穿一穿。上行下效,困难不就解决了?
九阿哥沉思半晌,渐渐激动了起来。毛衣老少皆宜,不论贵贱,若是做成一门生意,蕴含的商机大有可为!
想到此处,胤禟奋笔疾书,心道大侄子真是我的福星。他比老四机灵,比老四能干,要是弘晏同他合作,这知己之位,还有胤禛什么事儿?
老四能赚钱?能做大生意?
除了抄家唬人,他什么也不会。
说服大侄子的计划书,今晚便赶制出来!.
暮色逐渐深沉,繁星高挂,弯月动人,明儿是个好晴天。
夜空干净如洗,能让人忘却烦恼,享受静谧,可永和宫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宫女的哭喊声隐约越过宫墙,“娘娘,娘娘!”
皇上今晚没有翻牌,却驾临了永和宫正殿,德嫔是惊喜的。哪知皇上大步而来,神色莫测,摔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在地上,道:“乌雅氏,你瞧瞧。”
乌雅氏?
德嫔咯噔一下,温婉的笑容渐隐,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捡起册子慢慢翻阅,她的手指开始颤抖,脸色越来越苍白,像是浑身失了力气。她不可置信地开口:“皇上!您……”
您竟然派人监视我?
皇上冷笑一声,对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连话都不想说了。
李德全候在一旁,见此恭敬笑道:“娘娘老实的时候,是保护;娘娘不老实的时候,是监视。端看娘娘怎么想了,您说是不是?”
38. 深情 二更
李德全的笑容和语气, 都让人感到恐惧。
竟用“老实”来形容膝下有子的嫔位娘娘,在场之人无不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息,若没有皇上的首肯, 一介奴才哪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德嫔像是一下被抽干了心气, 重重跌在了榻上。一颗心又痛又悔,焦灼得像是火烧,继而生出强烈的慌张。
皇上会如何处置她?
皇上这般宠爱长孙, 重视太子……不,不会的, 她的大儿子封了贝勒,女儿即将出嫁,小儿子尚未成年却英勇有加,皇上总会顾及一二的。
何况弘晏半点损伤都没有,反倒赚了勤奋练箭的名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
颤抖的目光落在册子上, 犹如看着洪水猛兽一般。上头所记, 是暗中人手对她的监视, 把她暗藏的面皮扒得一干二净、明明白白, 包括前日着人散播谣言的举动。
德嫔猛地闭上眼,一行清泪滚滚留下。
她不再为自己求饶, 跪在地上哽咽道:“嫔妾犯了错事, 嫔妾都认了。嫔妾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任由皇上责罚, 只是胤禛,十四还有温宪几个,他们,他们都大了……”
皇子如有犯下大错的额娘, 连带着他们也被看不起。这是温宪即将嫁入佟家的档口,要忽然闹出丑闻,佟家难道就不膈应?
李德全在心底哎哟一声,德嫔娘娘到底不笨,知晓触到了皇上的逆鳞,以退为进求饶来着。
若是从前么……顶多禁足几月,风波过了,宠爱没了,还有阿哥公主作为最后的底牌。只是娘娘料错了,现在的皇上,已经不是从前宽仁的皇上了。
德嫔匍匐在地,展现一副顺从姿态,一边急速思考着,皇上应不会再降她的位分。要么禁足警告,要么撤掉月例,只需熬过这一劫,她安安分分地养大十四……
哪知皇上转了转玉扳指,忽然道:“胤祯懂事了,离了额娘也无妨。”
德嫔压抑的抽噎霎时一静,大殿落针可闻。
“传朕口谕,德嫔乌雅氏身患重疾,太医束手无策,故挪至景祺阁修养,因有传播之风险,禁止他人探视。”
皇上叹了一声,嗓音满含沉痛,“朕怕是再也见不得她一面,李德全!务必请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并数个贴心勤快的宫婢,好好照顾娘娘。正是亲近之人看护不力,才惹得娘娘着凉,继而引发重病,她们也该进辛者库好好反省了。”
皇上话中的景祺阁,正是北边清幽的小殿,与冷宫也差不离;最后那句‘她们’,指的是大宫女还有德嫔的贴身嬷嬷。
这话乍听没什么问题,反而让人感怀皇上对德嫔的体贴,可要知道内情的人听见,那就是讽刺中的讽刺,怕是能笑破肚皮。
李德全始料未及皇上的操作,这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简直是一劳永逸——
从今天起,再不用担心德嫔生幺蛾子了!
震惊过后,对皇上的敬仰之情滔滔不绝,李德全忙不迭地应了,转瞬变成苦瓜脸,一抹眼睛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没见德嫔娘娘危在旦夕,快去请太医!!”
跟着大总管的小太监立即作鸟兽散,嘴里哭喊“德嫔娘娘不好啦”“皇上您千万要振作”,不到片刻,永和宫的动静惊醒了整个紫禁城。
全后宫都知道德嫔不好了。
……
大宫女绿芜没有逃过辛者库的命运,一下就被侍卫拖出大殿,李德全使了个眼神,他们微不可见地点头,拖着绿芜,往慎刑司的方向走了。
德嫔眼睁睁看着皇上一秒入戏,颠倒黑白,硬生生给自己安上‘仁慈关怀’的标签,实在受不了雷劈似的打击,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一旁,李德全悲戚无比地喊:“娘娘,娘娘——”
有大总管带头,鸭子叫此起彼伏,皇上被震得耳朵疼,沉痛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下去。
乌雅氏即便身患重疾,也算活着。
他从牙缝挤出一句话:“哭丧呢?力度给朕收一收。”.
消息传来,胤禛一下从被窝起了身:“你说什么?”
四福晋也没了睡意,一张白净面庞讶然又担忧,可真切的担忧又有几分,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苏培盛小跑而来,气还在喘,闻言惶惶然重复一遍,“德嫔娘娘着了凉,继而身患重疾,说是有传、传播的风险,皇上一连召了四五个太医……”
四福晋一愣,着急道:“怎么会这样。”继而披上外衣,掀开锦被,“我去瞧瞧额娘。”
四阿哥一把按住了她,低声道:“有传播的风险,不要命了?如今情势,去也是添乱,何况有汗阿玛坐镇,你我也能放心一些。”
烛火朦胧,照出胤禛晦暗的神色,四福晋借机瞧去,心里咯噔一下,爷这反应……很不对劲。
忧虑是有,却看不分明,像是被另外的情绪冲淡,压抑着,就要冲破牢笼。
遇上什么事了?
难不成与今儿的谣言有关?
四阿哥摆摆手,让她不要多想,转而闭起眼睛,仰头躺了下去。
嘴边露出一个讽笑,夹杂涩然苦意,额娘啊额娘…….
永和宫的动静太大太大,传到毓庆宫的时候,太子的神色有些奇异。
似惊讶,又似毫不意外,唯一剩下的念头是:汗阿玛还挺豁得出去。
太子妃听闻动静,跟着起了身,就听太子吩咐何柱儿:“撤下人手,不必查了。”
何柱儿应了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一时间,寝卧只留浅浅的呼吸声。
“是德嫔?”太子妃沉静地问。
太子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怀着身孕,莫要动气。”
太子妃微微扬眉,浅笑道:“三个月了,不碍事的。汗阿玛惦记孙儿,今儿还来毓庆宫瞧了瞧,有他护着元宝,臣妾大可放心。”
说起这个,太子很是遗憾。汗阿玛出手太快,衬得他这个阿玛没有发挥,还错过了元宝的首回练箭,令人扼腕。
那出人意料的准头,原来是织毛衣练就的,太子头一次听说都惊呆了,是他太过狭隘,还是宝贝儿子太过天才?惊呆之余有些愧疚,枉他还是元宝亲爹,竟误会他一心玩乐,实在该打。
难不成无逸斋也要改规矩,皇家子弟练习骑射,入门功课就是织毛衣……
没过多久,太子便淡定下来。联想催债之时弘晏的精彩表现,两者竟是有着相似之处,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揣摩。
当你懂了天才,离痴傻也不远了。
“……爷?”
“嗯。”下床吹灭烛火,太子温声说,“睡吧,时辰不早了。”.
翌日,上午。
今儿是无逸斋放假的日子,毓庆宫迎来了两位稀客。九阿哥特意算了算时间,这时候朝会基本结束,大侄子也应该起了,于是给宜妃请安过后,拉着十阿哥一道,厚着脸皮敲响毓庆宫的大门。
太子上朝未归,太子妃却刚刚从慈宁宫归来。一听前院的禀报,她笑吟吟地:“弘晏在演武场,让王怀请两位爷过去。”
元宝有个特质,很是吸引几位叔叔,如今她已见怪不怪,且乐见其成了。
……
弘晏设计完太子的毛衣,已经上手织了一半,织着织着灵感爆棚,想要找找练箭的感觉。
系统能力会消失不见,打下的基础却属于自己,谁也偷不走。弘晏想了想,既然产生了兴趣,就得坚持下去,至于放松玩儿,下回再说。
一个月而已,如白驹过隙,唰一下就过去了。
九阿哥十阿哥寻来的时候,弘晏正在扎马步。
看着像是扎了许久,圆脸蛋有些泛红,一声“大侄子”霎时卡在喉咙里,九阿哥人都傻了。
他五岁的时候,招猫逗狗淘气得很,在剃老四家的狗毛!
十阿哥人也傻了,半晌找回声音,捅了捅身旁的九哥,“为今之计,如何让大侄子感兴趣?”
说不定人家志不在毛衣,瞧瞧这刻苦劲儿,太太太勤奋,沉迷箭术无可自拔。
九阿哥也急,绞尽脑汁想办法。第一印象很重要,得想个有趣的开场白,吸引弘晏的注意力才好。
半晌,胤禟眼睛一亮,想到了昨晚震撼无比的八卦,压低声音道:“大侄子——”
弘晏微微一愣,扭头看向身侧,九叔?
九阿哥笑得很是灿烂,配上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真真是赏心悦目。下一瞬,那赏心悦目的嘴唇上下一碰,“弘晏想不想知道,你汗玛法最爱的人是谁?”
汗玛法,最爱的人。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弘晏眼睛亮闪闪的,马步也不扎了,转眼跑到九阿哥跟前。
胤禟十分满意,也不卖关子,挥手退下伺候的人,声情并茂地开始讲述:“皇上的心,全在德嫔身上。一连召见五个太医,忍痛下了挪宫命令,悲戚之情十里外都能瞧见……”
他们背对演武场入口,十阿哥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如同见了鬼般——
他的肩膀,搭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属于太子,一旁站着退朝之后,欲看乖孙练箭的皇上。皇上的面色黑如锅底,黑得隐隐泛青,只觉早膳在胃里翻滚。
他的心,全在德嫔身上??!
逆子!!
39. 热心 一更
随着太子的手撤下, 十阿哥往后望了一眼,霎时浑身僵硬。
完蛋。
他结结巴巴道:“汗、汗汗阿玛……”
九阿哥却是浑然不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微微叹息:“对, 汗阿玛藏的深,真心只给了一人。”
弘晏听得全神贯注,时不时点一点头, 九叔这个故事,编得很不错。
太子:“……”
太子不敢瞧皇上的脸色了。他心生怜悯, 实在看不下去,心道九弟若是折在毓庆宫,也有孤的责任,真是无妄之灾。
于是重重一咳,以彰显自个的存在感。
咳嗽如惊雷般响彻耳畔,九阿哥吓了一大跳, 差些原地起蹦;弘晏也是一惊, 叔侄俩齐齐扭头, 映入眼帘的, 是两张熟悉无比,也威严无比的面庞。
只一个怜悯, 一个阴沉, 皇上死死盯着胤禟, 满脸风雨欲来。
李德全不忍直视, 我的九爷哎,这话要让宜妃娘娘听见,她也不愿救您。
九阿哥十六年的人生里,没遭过这样的滑铁卢。编排八卦被正主听见, 还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亲爹,刹那间魂儿都飞了,恍恍惚惚,扑通一声跪下请安:“二哥,汗汗汗、汗阿玛。”
十阿哥立马跟着跪下,后脖子缩了起来。
皇上头一次忽略了乖孙,指着胤禟的手都在哆嗦,怒骂道:“你好大的胆。朕的心在德嫔身上?朕悲戚?赶快去太医院治脑子!读书不读,策论不写,还跑到侄儿身边嚼舌,朕怎么就同宜妃生了你这混账?一颗打人的心,全在你胤禟身上!”
火力凶猛而集中,九阿哥被喷得狗血淋头,一时间脸色空白反应迟钝,半点也想不出求情的话。
至于计划书,更是好好藏在衣襟里,可怜地不见天日。
十阿哥幸运地逃过一劫,弘晏站在一旁,也没有被迁怒。他终于懂了,九叔是幸运E,刚好撞在汗玛法的枪.口上,顿时有些唏嘘,又有一丢丢惭愧。
为了编好故事,九叔也不容易。
那厢,皇上骂够了,冷笑一声,准备上手:“来人啊,上鸡毛掸子——”今天他非得好好治治老九不可!
弘晏一听,这不行,九叔的屁股不得开花?
十六的人了,来年就要娶亲,他由己度人,于是抢话道:“汗玛法,毓庆宫没有鸡毛掸子。”
语气小心翼翼,很是真诚。
皇上面色缓和下来,狐疑望向一旁的太子,太子:“…………嗯。”
何柱儿紧绷的弦一松,忙不迭跟着点头,皇上只得遗憾按捺住念想,朝九阿哥呵呵一笑,整天想着什么风月话本,还是太闲。
“大字一百张,有关吏治的策论五篇,限时三日,给朕滚回去写。”话音一落,九阿哥的面容一寸寸龟裂,这还没完,皇上转眼吩咐十阿哥,“盯着点胤禟。若他偷懒找代笔,塞外你也不必去了,福晋更不必娶,打一辈子光棍也不错。”
十阿哥:?!
他吓坏了,恨不能拍胸脯发誓,一定盯好九哥,吃喝拉撒都寸步不离。下一瞬,两人未等勾搭大侄子就被赶了回去,站在毓庆宫的大门前,风一吹很是凄凉。
九阿哥心都碎了,悔恨道:“爷今儿出门没看黄历。”
回应他的,是十阿哥撕心裂肺、十万火急的催促:“九哥,该写策论了!!”.
德嫔忽然间生了‘重疾’,忽然间挪出永和宫修养,撇去皇上出人意料的反应,要用常理解释,依旧存有少许疑点。
譬如什么病如此凶猛,半日便来势汹汹?为何不封永和宫正殿,反而挪到景祺阁修养?
在李德全模糊重点、太医统一口径的情形下,更多的妃嫔将注意力放在皇上的‘关怀’上头,唯有少数聪明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但怀疑归怀疑,没有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上赶着接触传染,八条命也不够赔的。
大总管清理了正殿所有的痕迹,还单独带走了贴身伺候德嫔的人,难不成是……出痘?
后宫谣言满天飞,只不过主角成了德嫔。四贝勒朝后提出探望,被皇上驳回,随即沉默不再开口;剩下反应最大的,当属十四阿哥了。
他们这些没有成年的阿哥,消息渠道有限,往日有德嫔保驾护航,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而今却是六神无主,天崩地裂。
德嫔出了事,十四第二天早上才听说,粥碗‘啪’地一声四分五裂,他一脚踹开报信的奴才,还未变声的清亮嗓音满是恐慌:“额娘病了?!”
不等小太监爬起身,十四立即道:“爷去看看额娘。”
“主子,可不能!”小太监死死抱住他的腿,哆哆嗦嗦道,“娘娘得的是重病,有传播的可能……”
十四的脚步迟疑一瞬,眼眶通红,喃喃道:“就算是重病,汗阿玛怎会不顾额娘的尊荣?景祺阁偏僻,吃的穿的定没有永和宫好,若那些狗奴才不尽心,让额娘受了委屈,我却不知道!”
“走,寻四哥去。”十四深吸一口气,憋住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拔腿就走。
小太监阻止不及,急得红了脸:“四贝勒下了朝,定要去往衙门办公,爷——”
“四哥不在,四嫂难道不在?”十四阿哥瞥他一眼,让小太监如坠冰窟,生生定在了原地。
“再聒噪,爷割了你的舌头。”.
还真给小太监说中了,四阿哥心里烦闷,即便差事解决得差不多,用不着他操劳,下朝之后,依旧一头扎进刑部审讯贪官去了。
只剩四福晋一个女眷不好招待,十四阿哥勉强一笑,垂眼道:“四嫂自去照顾弘晖,弟弟只需在前厅等待,毕竟额娘的事拖不得。”
他都这么说了,四福晋再劝岂不是不孝?只好叫人摆上茶水点心,一边温声安抚:“十四弟莫忧,你四哥同样着急,早朝之后去乾清宫请见,端看汗阿玛允不允。”
十四像是有了希冀,低低道了声“谢四嫂”,端着茶盏不说话了。
四福晋唤来前院宫人,让他们好好照看,继而吩咐左右,去厨房多提一份加荤午膳,在前厅驻足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转身朝后院走去。
出门的一瞬间,神情微微淡了下来。
皇上的口谕,岂能朝令夕改?一次求情,尚且没什么;若有第二次第三次,惹人生厌,得不偿失。
皇恩是有定数的,皇阿哥也不例外,除了太子,谁都没有这个底气。十四弟不愿自己挥霍,就指望哥哥来,这副聪明劲儿,爷却没学到半分,两人相差太远太远了.
今儿皇上再一次心血来潮,驾临毓庆宫,却险些气出病来。九阿哥十阿哥灰溜溜地走远,皇上黑着脸回宫之后,太子观看儿子练箭的主意也不成了。
弘晏得知如此劲爆的八卦,起先听故事一般,半晌,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气息。想起三喜怒气冲冲前来禀报的,什么“沉溺脂粉”,空穴来风的谣言,他恍悟了。
或许设计毒香囊的幕后之人,也有看他不顺眼的德嫔娘娘。
这恨意来得无凭无据,不是天降大锅是什么?
莫名背了深情人设的汗玛法,惨。
……弘晏老后悔了,他刚才不应该心生怜悯,救下九叔的屁股。这简直是活该,代入一想,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敏锐觉察到“巡视塞外”这个词儿,弘晏沉思片刻,想问问随行名单。但还是将它抛之脑后,悄悄问太子道:“四叔去刑部衙门了?”
太子点头,还来不及问上一句,弘晏便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看样子是要出宫。
太子的脸呱唧一下拉长,何柱儿在一旁小声提醒:“太子爷,高贵无比的毛衣!听说小爷织了一半了呢。”
“……”太子拉直的嘴角扬起,赞赏地看他一眼,做得好,保持下去。
孤得脱离平凡人的境界,拥有海纳百川的胸襟.
出了小院,弘晏让灰衣侍从备辆马车来。
正是午膳时分,刑部官员们依旧忙碌,草草吃了精心准备的府中外卖,用敬佩的眼神望着伏案工作的四贝勒。
他一人处理的贪腐案卷,比得上四人的总和,虽说脸色吓人了些,气质凛冽了些,却让他们觉得可亲,觉得可爱。也有人心想,贝勒爷太拼了哟,累坏了身子可咋办?
两刻钟后,一辆轱辘马车停在衙门前方。不等小吏上前问询,灰衣侍从掏出一道令牌,他们赶忙行礼,恭敬退到一旁,看向弘晏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
于是官员们忽然瞧见一个俊男孩儿,背着手踏入门槛,小小年纪气度不凡,大方不怯,左右梭巡着什么。
找到四贝勒,他眼睛一亮:“四叔!”
四阿哥却是震惊了。他蹭一下起身,就听弘晏安抚说:“男儿流血不流泪,要是忍不住,就靠着我哭一会儿。”
“我在呢,肩膀很宽。”
语气软软,竟有了慈爱的味道,一众大臣目瞪口呆,诡异的视线落在四阿哥身上。
胤禛:“…………”.
胤禛再也不烦闷了。
弘晏托腮看他办事,等到太阳落山,高高兴兴护送知己回阿哥所,哪知在前厅遇上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已是等得不耐烦,忽见四哥领着弘晏一道进来,嘴角带笑,眼神温柔。
他何时见过胤禛这样的表情?霎时不得劲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四哥吗?
心间不愉,面上就带出了一些,待他说明来意,眼眶逐渐湿润,却一下被弘晏抢了话——
热心市民弘晏最见不得别人遇到困难,他热情万分地出主意:
“十四叔,这个好办!用不着劳烦四叔,侄儿帮您解决。既然担心,不如去景祺阁陪伴德嫔娘娘?母子情深感天动地,侄儿帮您同汗玛法说,汗玛法可疼我了!”
40. 高贵 二更
十四阿哥喉咙一堵, 脸色青青白白,眼泪霎时不流了。
热心市民的建议带动了火热的气氛,好似听着很有道理, 却让他的心冰冰凉凉, 无法抑制涌起一股慌张。
十四说不出话,手指贴在身侧,紧紧攥了起来。弘晏最得汗阿玛的宠爱, 是众所皆知的事,这话要让他怎么回?
母子情深感天动地, 如果不去景祺阁陪伴额娘,岂不是不孝?!
他年幼,弘晏比他更年幼。胤祯头一次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望着大侄子的三头身材,顿生一股无力之感。他没法和这小子计较,万一弘晏当了真, 真的闹到汗阿玛面前……
十四阿哥垂下眼, 嘴唇张张合合, 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必了, 怎好劳烦侄儿。”
弘晏眨眨眼,可惜道:“不劳烦的, 比求助四叔方便多了, 十四叔可要再考虑考虑?”
十四阿哥:“……”
弘晏一番话语, 将他求助胤禛的后路堵住, 十四深吸一口气,气血在心间翻腾,只觉讽刺得很。
不愧是老四倾心相护的知己,仗着年纪使心机, 把人迷得不知东南西北,竟连额娘的安危也抛之脑后!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觉得煎熬,离谱,愤怒,一刻也待不下去,草草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开。四阿哥敛起笑容,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幕,没有责怪弘晏的意思,只最后叫住他道:“十四弟,清晨我同汗阿玛提了额娘。”
十四的脚步一顿,耳边继续传来沉稳的声音:“汗阿玛斥了我,因着病情之故,不许任何人探望,说我要是为了额娘好,便让她好好静养。十四弟若不信,大可亲自求见,想必得到的,也是一模一样的答案。”
四阿哥没说的是,皇上不仅不允,且态度令人心惊,带有些许打量的意味。虽说很快缓了神色,但胤禛却是知道,汗阿玛在观察,在评估。
观察他是否心有怨恨,评估他是否对毓庆宫生出隔阂,毕竟他们父子心知肚明,弘晏三番两次遇上事儿,同德嫔脱不了干系。
一旦有太子不利,对长孙不利的苗头,皇上便会毫不犹豫地弃用他!
皇父皇父,先是君,才是父。
知道太多,也是一种痛苦。他雷厉风行,已然查明正院那吃里扒外的眼线,正是德嫔的人,自他娶亲始,月月向永和宫汇报后院的消息。要是从前,胤禛怕走不出自责的漩涡,可是如今……
自处置德胜以来,他的心已经变硬了。
渴求的母亲的爱,并不是无可替代,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温暖。兄弟情谊,叔侄情谊,近在咫尺可拥入怀,何况福晋在他身旁,孩子们也在。
大丈夫立于世,若不能辅佐二哥,还天下清平吏治,又有何脸面来这一遭?
——这一切的产生,源于弘晏前往衙门寻他的瞬间。
那一刻,背在胤禛身上的枷锁不见了.
四阿哥这话说得心平气和,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同。
这人即使有千般缺陷,却从不会说谎,十四阿哥霎时泄了气,胡乱地一抹脸,拖着沉重的步伐拱手告辞。
却没有去往乾清宫的意思。
背影透着不甘,四福晋站在帘外,隐约听到屋内传来的对话:
“四叔,又想哭了吗?侄儿肩膀借你。”
“……没有的事!”
爷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四福晋扑哧一笑,笑着笑着,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半晌,胤禛牵着弘晏的手出来,见着福晋有些意外,声线也意外的低沉柔和:“十四没了额娘照料,只剩爷这个亲兄长,能顾着,便多顾着些。他领情最好,只那些冰和炭,都紧着自己用;若不领情,也不必上赶着。”
四福晋讶异一瞬,笑盈盈地应了.
弘晏飞奔去寻知己这个举动,打翻了几缸醋坛子。
太子的自我调节能力直线上升,且有毛衣吊在眼前,尚能保持淡定;皇上却是黑着脸,翻开巡视塞外的随扈名单,添了胤禛的名字,又用一道杠杠划掉了。
都是气朕的逆子!
李德全:“…………”
不是,这,皇上出气的法子,还真挺别致哈。
时间流逝得飞快,塞外之行渐渐临近,宫里头发生了一件大事。德嫔重病的风波渐渐消弭,宜妃娘娘却是忽然发飙,莫名其妙开始揍儿子了。
倒霉蛋正是九阿哥胤禟。
他一母同胞的亲哥苦苦相劝也没劝住,反而遭到殃及,宜妃扬起马鞭就要往胤祺身上抽:“和你弟弟一样,个个都要气死本宫。办差唯唯诺诺,回府来了威风,天天和福晋吵架,能的你!养个王八当儿子,还养出滋味来了,有本事生个嫡子叫王八,本宫还真没意见!”
五阿哥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敢吭声,只得干干一笑。死道友不死贫道,九弟,哥哥撤了。
挡箭牌没了,九阿哥直面马鞭冲击。
宜妃一双桃花眼瞪成了杏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背地里编排你汗阿玛的情史,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是你的幸运,也是额娘的不幸。”
胤禟:“……”
宜妃真是恨铁不成钢,年轻时候论宠爱,谁能盖得过她?就算当下,皇上极少往后宫去,她依旧是最得圣恩的那个。
还深情给了德嫔一人,呵呵,皇上做戏都看不出来?
你额娘我还在呢。
生了个眼瞎玩意儿,宜妃真是后悔不迭,“太医瞧不出来,只盼草原有治眼睛的秘方,不拘好的坏的,全都拿来用上。”
此番出行,宜妃也在随驾之列,为侍奉太后,也为十阿哥瞧瞧未来福晋。
皇上同她说过,老十的福晋姓博尔济吉特氏,人选却未定下,温僖贵妃不在了,她身为半个额娘,就得替他好好筹谋。
姓氏没得选,这不还有长相性格,夫妻总要合得来才是。
宜妃忽然变为慈爱的眼神,结合她的话语,九阿哥深深打了个哆嗦。
策论好不容易写完,却还被汗阿玛臭骂一顿;如今额娘又要随行塞外,想都不用想,定会全程盯着他。
老四留守京城,这很好。可太子竟在随行之列,二哥对儒学那叫一个精通,能允弘晏同他做生意?
胤禟心头火烧火燎的,摸摸衣襟里的宝贝计划书,终于体味到牛郎织女的苦。
什么时候才能和大侄子深夜畅聊?
苍天大地,玉皇老爷,赐我划破银河的力量吧.
九阿哥从翊坤宫逃出生天,那一瘸一拐的惨状,皇上看在眼里,并不阻止,还对李德全道:“宜妃这叫真正的识大体。”语气很是欣慰。
一个高兴,皇上赏下了丰厚的赏赐,并同太后乐呵呵地提了一提。
太后刚刚得了弘晏所织的毛衣,笑容满面爱不释手,恨不得跳过夏秋两季,立马进入冬天,故而注意力不在皇上话间,心不在焉点点头,“嗯,嗯……打得好,宜妃该赏。”
于是赏赐又哗啦啦地涌进翊坤宫,还有一句太后金言,“打得好”。
九阿哥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十阿哥人都傻了。头一次见九哥被整个紫禁城排挤,不得不说,他还挺乐呵,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笑。
笑完之后给予胤禟爱的关怀,“咱不怕,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就是毛衣?英才都要经历艰难困苦的!”
说起毛衣,皇上手中那件,那可真叫精致绝伦。大面积运用明黄的颜色,两面各绣了一条五爪金龙,龙眼如灯,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能活过来遨游。
太后的毛衣不逞多让,素白浅绿交织,显得雅致又端和,上头绣了太后最喜欢的,科尔沁草原的模样。
弘晏虽没见过,但一望无际的宽阔绿地,低头吃草的牛羊,五彩斑斓的帐篷……并不难想象。
收到如此贴心的礼物,太后当场红了眼眶,搂着弘晏心肝肉地喊,恨不得给他摘星星摘月亮,连自小养大的五阿哥都得退射一席之地。皇上在一旁笑,空气流淌着脉脉温情。
当下,皇上陪着太后吃茶,余光瞥见太后膝上的毛衣,忽然想起一个盘旋已久的疑问。
保成也有一件,却从未在长辈面前提过,藏着掖着许久了。难不成他的那件更精美?怕把朕的攀比下去?
皇上当即传达口谕,叫太子带上毛衣,立刻去慈宁宫一趟。
……
皇命难违,太子僵着脸,老老实实递上了儿子的爱心毛衣。
模样精美,手感绵软,不比皇上太后的差。整体颜色乃是矜贵的浅蓝,只左前方绣了“高”,右前方绣了“贵”,玄黑小字高贵无比,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皇上一眼被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