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甘露殿,御赐的饭食刚刚撤下。
光兴帝赵义显命内侍们将酒足饭饱的河西将领们好好送出宫去,独留下赵恒一人。
父子两个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曾见面,此刻一个坐在正中的御榻上,一个坐在下首的食案边,一时竟没人说话。
“八郎,你走近些,让为父看看你。”
御榻上的赵义显背后垫着隐囊,无力地半依着,脸色苍白中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他本就有年轻时落下的顽疾,这两年,年过半百,身子越发大不如前,已渐渐将朝中的大小事务交给太子处置,方才亲自见了那么多将领,又一同用了饭,此刻已觉精疲力竭。
赵恒闻言,从榻上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到父亲的身边停下,主动伸手,扶着他坐直些,调了调背后隐囊的角度。
二十岁的郎君,生得健硕坚毅,英俊非常,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行止之间,更是沉稳有度,分寸合宜,令人十分安心。
“好孩子,长得越来越康健了,为父这便放心了。”赵义显拍着胸口咳了两声,露出欣慰的笑,“八郎,你如今已二十了,这次回来,便是要将你的婚事定下,幼时,你祖母替你和一位女郎定过亲,你可还记得?”
赵恒站在榻边,低着头肃着脸,沉声道:“儿记得,父亲说的,是沈家的女郎。”
当年祖母提起此事时,他也还是个小小少年郎,每年回长安住的日子屈指可数,也因此对这里的许多事,都记得十分清楚。
沈家有一位女郎,比他小了几岁,是他往后要娶的妻子。这事,他一直记在心里。
“哎,正是沈家,难为你记得。当年,是你祖母一力促成的,如今,情势早已变了,这事也过去了许多年,你若有了别的心仪的女郎,也并非不可……”
赵义显虽没明说,意思却已显而易见。
他对这门婚事并不太满意,只是因为当年沈皇后的缘故,才答应下来,若儿子已有了心仪的女郎,他也可想法子废了这门婚事。
然而赵恒只是看了父亲一眼,摇头道:“儿没有心仪的女郎,婚姻之事,当遵从长辈之意。”
赵义显望着说得毫不犹豫的儿子,一时竟莫名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几分羞愧。
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一直有自己的主意。
这些年,他一直在边塞,从西域到凉州,见过广阔浩大的天地与巍峨绵延的山川,唯独与家中的亲人疏远了。
虽是一母同胞,可太子显然与咸宜更亲近。他们两个,与八郎都太生疏。
偏偏八郎的性子又太过稳重,一点也没有身为幼弟的任性与放纵,尤其这两三年,到了成年的年纪,开始懂得朝堂上的“避嫌”了,轻易不与东宫结交。
好是好,只未免有些不像一家人。
“好,朕知道了,这件事,暂且先搁着吧,等替襄儿把婚事办了,再定你的,若那时你还是这个意思,便定沈家的女郎吧。”
赵义显拿着手巾,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又道:“这几日,太子不在朝中,你也刚回来,好好休整一番,等空下来了,他也该回来了。到时,你去东宫多看看他,你们是嫡亲的兄弟,不要为了避嫌,伤了兄弟的情分。”
赵义显登基为帝前,做了多年的东宫太子,因为与母亲在权力上的争夺,有长达十年的时间,都在郁郁苦闷中度过。
因此,他格外注重一家人的骨肉亲情,只盼着孩子们之间,不要出现古往今来的帝王之家,上演过无数次的手足相残、同族倾轧。
“儿明白。儿过几日,会去慈恩寺上香,待上完香回来,便往东宫拜访。”
赵恒点头,沉声应下,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倒是赵义显,听到“慈恩寺”三个字,目光越发柔和。
慈恩寺里,供奉着他的发妻王氏的莲位。
当年,王氏生八郎时遇上难产,元气大伤,不出三个月便去了。
后来说动他将八郎送去西北的那位高僧,也曾在慈恩寺开坛讲法。
这孩子,倒是有小心,每次回来,都不忘去一趟。
“好孩子,你母亲在天之灵,定十分欢喜。莫忘了替为父也上一炷香。”
正说着话,守在外面的内侍快步进来,站在屏风后面道:“大家,薛贵妃来了,说是才让御膳房熬了参汤,亲自给您送参汤。”
赵义显“唔”一声,在榻上又调了调隐囊的位置,道:“让她进来吧。八郎,你也回去歇着吧。”
“喏。”赵恒低头应下,转身退出去。
甘露殿的门被内侍推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殿中。
女人生得明艳动人,一身华服,环佩珠翠,富丽雍容,正是这几年最得赵义显宠爱的薛贵妃。
她双手提着食和,款款走近,一双描摹细致的眼睛在赵恒的身上逗留一番,随即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八王”,算是行礼。
赵恒的目光毫无波澜地从她面上掠过,也不答话,只略一点头,便大步踏出殿外。
若论品级,亲王与贵妃,都是正一品,倒的确不需要行礼。
薛贵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没立刻往里去。
“贵妃,”屏风后传来赵义显有几分疲倦的声音,“怎还不进来?”
薛贵妃一下回神,换上笑容,提着食盒进去,到御榻边跪坐下来,一面将温热的参汤奉上,一面柔声道:“陛下待八王,比待太子都要好了。”
赵义显接过参汤,慢慢啜饮一口,笑道:“太子是太子,八郎不一样,这么久才回来一趟,朕自然更疼他一些。”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薛贵妃,淡淡道:“倒是你,怎么关心起太子和八郎了?”
薛贵妃嗔怪地瞪他一眼,埋怨道:“自然是因为关心陛下的御体。陛下为了见八王,折腾了大半日不得歇息,妾若不闻不问,岂不是铁石心肠?”
赵义显看着她年轻美丽的脸庞,慢慢露出笑容,轻轻拍她的手:“好了,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薛贵妃观察着他的神色,识趣地没再提一句与太子和八王有关的话。
在皇帝身边待了数年,正是因这一份识趣,才让她走到了贵妃的位置。
她明白皇帝喜欢自己什么,更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
隔了数日,便到了六月末,秦夫人带着月芙与月蓉两个一同去慈恩寺进香。
慈恩寺位于长安东南角的晋昌坊,离崇仁坊有近十里的路程,因此,一行人一大早便出了门。
秦夫人独坐一车,月芙则和妹妹乘一车。
月蓉年纪小,又爱华服美饰,那日从姊姊那里得了银钗,便一直盼着出门进香的这天,好戴一戴。
所以,一坐上车,她便凑到月芙的身边,笑嘻嘻地问:“阿姊,好看吗?”
月芙看着她活泼的样子,不由跟着笑了,点头说好看。
实则月蓉虽与她是一家的姊妹,样貌上却像秦夫人更多些,自然也是美的,只是少了几分出挑的气质。
不过,月芙说这话,也并不违心。
她从小就有些羡慕这个妹妹,能在所有人的爱护中长大,对自己的喜恶能自然大方地表达出来。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还有些嫉妒。
嫉妒父亲对妹妹格外心软,嫉妒妹妹总是从她这里拿走喜欢的东西,却被别人看作是理所当然,嫉妒妹妹只要分给她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哪怕是半盏茶,也会得到家人的夸赞。
这种嫉妒,持续了数年。
她一直告诉自己,妹妹年纪小,应当得到更多的照顾,也告诉自己,她不是母亲的孩子,没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小心地克制了许多年,没有人发现过她的这份嫉妒,又或者,发现了,也并不在乎。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彻底放下这份嫉妒。她只知道,现在的自己,面对妹妹的一切,已能心平气和地看待。
应当已经放下了吧,童年的执念,当不得真。
“阿姊你看,快到了!”
妹妹惊喜的话音将月芙唤回了神。
两个人一同从车窗里往外看。
马车驶在一条极为宽敞的道路上,两侧是一排排参天古木,古木枝干遒劲,浓荫如盖,遮去灼灼烈日,一阵清风徐来,凉爽非常。
前方不远处的半空中,还能看见一座矗立在无数低矮屋舍之间的七层浮屠,那是慈恩寺的浮屠。
慈恩寺乃中宗敕令建造,是长安城中最宏丽的寺院,先后曾有数名高僧于此主持寺务,他们设立道场,译著经书,开坛讲法,惠及民众,在士族之间也好,百姓之间也好,都留下的极佳的名声。
整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们,若要进香礼佛,都会首选此处。
马车渐渐停下,月蓉先一步下了车,径直走到秦夫人身边。
两人走到寺院入口处,月芙才渐渐跟上来。
前来接待的知客僧双手合十,微微一礼,便带着三人往净手整衣的地方去。
“三位娘子,素斋与厢房已备好,待这处进香毕,便可随我去。只是,今日寺中有贵人驾临,不宜叨扰,烦请三位娘子,莫往西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