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个小时,上辻祐希开始觉得疲倦。

    监禁室的灯开得很亮,在他手背上的输液针被拔掉之后,他们还把灯调高了两个亮度。

    于是上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房间其实一直以来也有审讯室的作用。只不过过去的他从来都演得很好,这个功能就没有被启用。

    而现在他或许尚且没有暴露问题,但组织内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乌丸莲耶的疑心让他无法轻易地再交付信任。

    这是他亲自下令塑造出来的工具,这是趁手的刀——但同时,这件工具已经被放到外界太久,倘若它自己生出了意识,那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的念头一旦滋生出来,就犹如点着了草叶的火星,迅速蔓延成难以轻易熄灭的野火。

    所以他要反复审视马尔贝克。他要确认马尔贝克身上没有他不需要的东西,如果有——那么就一点点敲碎,把人还原成最开始的状态。

    他没有想过这把刀可能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或者说他潜意识地跳过了这个选项。

    ——因为现在组织不能失去这把重要的武器。

    *

    在或许是第十七个小时的时候,空荡荡的胃开始灼烧。

    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上辻很清楚他们不会坚持太多时间。

    他的生理机能在发出轻微的抗议。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面前空荡荡的墙壁上投影出了光屏。

    上辻侧过头。他从来没意识到自己背后的通风窗口内居然还设置了用于放映投屏的机器。

    房间内的灯光被调暗,上辻眨了眨眼,然后——他的瞳孔微微缩紧。

    他猜想他们会给自己看一点什么来加强压迫感。但他不知道组织留了当初的这段录像。

    是昏暗的房间,摄像头只对准了一个方向,被关在笼子里的孩子被狗咬住手腕,发出控制不住的惨叫声。

    ——那是年幼的他自己。

    他知道这会儿摄像头背后的人正在等待他的反应,所以他没有克制住自己的不适感。但说真的——

    他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这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他从来不知道当初自己被西田关起来的那段时间,组织……一直在看着。

    看视频上的信息,这居然是实时直播的存档。

    录像中的孩子显然抗不过大型犬的力量。他很快被压制住整个人,但最后,他在那条狗咬断自己的喉咙之前用刀片切开了狗的咽喉。

    鲜血淋了一头,他剧烈地喘息着,甚至一时间没有力气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狗的尸体。而在他的身侧,其他被关在独立的金属笼中的狗已经因为血腥味的刺激而狂叫起来。

    上辻闭上眼睛。

    ——但你们真是一群彻头彻尾的蠢货。把这种视频丢给我,认定我会为此而恐惧、而低头。

    ——这难道不是只能勾起我心底的愤怒?

    ——愚蠢,又可悲。在古堡中的幽灵仆役们已经被彻底驯化。他们常年不和外界接触,已经完全被扭曲了看待世界的方式。他们默认恐惧和压力才是最合适的选择,他们无法理解反抗和自我。

    他垂下眼睛,顺从这些人的心意,流露出明显的焦躁和不安。

    ——火焰已经被点燃。而这样的伤害对他来说或许会有疼痛,却不再强烈。

    他所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在食腐的乌鸦发觉异常之前,拖住他们。

    而如果只是切下一点原本就要被清理掉的腐肉就能打发掉他们……那可真是,太划算了,不是吗?

    *

    收到邮件后的第十七个小时。

    “可以确定这样的预定没有什么纰漏了吗?”

    俄罗斯,莫斯科。

    “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做事还会这么瞻前顾后了。”终于抽出时间跑出来和自己真正的同僚接头的fsb卧底搜查官吐槽,“那家伙的邮件可不是什么温柔的建议,而是在告诉我们三天后记得要动手——提前就会打草惊蛇,延后……少抓一两个人,我们就真的要丢大脸了。”

    在这间隐秘性足够高的安全屋内,在组织内藏身了快十年的卧底搜查官摘掉了头顶的鸭舌帽。

    如果有组织驻俄罗斯分部的任何人看到他的脸,一定都会大吃一惊。

    崎园大和,这是他的日本名字——来俄罗斯之后,更多的人会称呼他为阿列克谢——又或者,使用他的代号。

    ——苏兹。

    威雀的搭档,在才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加入组织的人。他冷静敏锐、狡诈而睿智,被威雀亲手点作搭档之后,他一路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组织在俄罗斯的分部名义上的负责人是威雀,但威雀的战斗能力很强,组织能力几乎是不及格的——所以他才是那个实际意义上的领导者。

    ……谁会想到他其实是fsb(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卧底搜查官?

    “好吧,你说得对。”他现在的联络人捂脸,“但马尔贝克的那份计划太详细了,我忍不住开始大惊小怪想东想西,想到如果事情变成了他没有提到的可能性该怎么办。”

    “我们是俄罗斯人。”苏兹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他又叹了口气,“马尔贝克——可惜,我们的主战场就在这里,如果能去日本,我想把他带回俄罗斯。”

    “你说得好像他有俄罗斯的血统。”联络人被他逗乐了,“不过,加加林,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维塔里耶·加加林,这才是苏兹、阿列克谢又或者崎园大和的真名。

    久违地听到这个称呼,维塔里耶露出了略有些柔和的微笑。

    “我非常感激他。”这个日俄混血的中年人声音低沉而柔和,“如果不是他,我有可能再也回不了我的家。”

    *

    当初以克格勃的身份进入这个组织卧底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会有那样的一天。

    1991年对于苏联……现在的俄罗斯而言是动荡的一年。那一年年初,马尔贝克被派遣去苏联压制组织在莫斯科的分部的动乱,而在那短短的几个月内,这个人找到了苏兹的真实身份。

    他保持了静默——直到八月份,苏兹紧急接到了来自马尔贝克隐秘的联络。

    ——他的联络人被卷入了当月19日开始的事件,甚至还没来得及留下一言半语就已经不幸去世。克格勃的卧底档案存放得非常隐秘。联络人去世后,知道苏兹的卧底身份的仅有联络人的上司一个人,苏兹那时候本该收到紧急联络,但他没有。

    当时苏联内部的情况太过混乱,而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马尔贝克戳穿了他的身份,并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当初威雀一直在为百加得最后获得了前往英国领导一个分部的机会而耿耿于怀。这一年,马尔贝克勉强控制好了苏联内的情势——而组织势必要再排遣一位值得信任的代号成员前去接手他的工作。

    这个时候推动威雀去尝试申请甚至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而对于苏兹而言,这是他回到自己的祖国、重新和自己的上线接上头弄清楚事情发展的最好机会。

    *

    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维塔里耶又笑了一声:“而且我和他聊过几句。他本人最真实的性格——其实和我们的相性还挺不错的。”

    联络人耸肩:“他的身份信息暴露给的卧底可不少,但既然他在日本,我们大概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维塔里耶:“但我仍然想为他做些什么——未来上法庭,我们这边能申请提供什么有力的证据帮助他吗?”

    联络人对上他郑重的神情。

    “——最后的反攻还没开始呢,你就想这么多。”他忍不住吐槽,然后又也跟着笑起来,“不过,我会去想想办法的。”

    *

    远在英国。

    赤井玛丽抱着手臂听完了来自司陶特的叙述。

    她挑起眉毛:“所以几个月前给真纯递消息的不是你。”

    总算找到合适的时间跑回和mi6的联络人接头的卧底搜查官:“……”

    他的联络人当然不是赤井玛丽,但这位在mi6内的名声可不小。

    司陶特:“我不知道什么信息,但如果有什么人会拿到贝尔摩德的消息再传递出来,我也只能想到他了。”

    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同事:“你这两年应该都在找务武的行踪。显然,当初他的事情确实和组织有关系——这次的预定,有空来搭把手吗?”

    金发的女特工略略挑眉:“不担心我有问题?”

    司陶特露出一个笑容:“mi6内部的警惕名单——你不在那个上面。而且,能让马尔贝克冒险给你传递消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好担心你的。”

    赤井玛丽若有所思。

    能在组织卧底7年还没被发现,司陶特的谨慎无可置疑。但这个人居然会这么信任马尔贝克——

    看出她的惊讶,司陶特微微笑了一声。

    “换成几年前的我也做不到这一点。但你如果处在我的位置上,你就会理解我了。那是个非常可靠的人,不是吗,卡尔?”

    司陶特的联络人耸耸肩。

    “啊。”他微妙地吐槽,“撇开他真的快把我全家的底裤都扒光了的问题,他真的非常可靠。”

    赤井玛丽:“……”

    不知道她自己也是这么被马尔贝克从赤井秀一的关系网中扒出来身份的mi6特工:“……被做到这种程度还能这个反应,看来他真的很可靠。”

    “——算我一个。”她于是干脆地说,“如果有什么新的消息——”

    “啊,放心,会通知你的。我们也希望能至少确认务武的下落。”

    *

    法国,巴黎。

    加拿大,多伦多。

    美国,弗吉尼亚。

    ……

    类似的对话,在这一天内发生在不止一个国家。

    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过去的视频的上辻祐希觉得鼻子有点发痒。

    他克制住打喷嚏的欲望,在脸上很好地维持住了抗拒和反感的表情。

    ——乌丸莲耶,应该也很着急想要见他吧?

    在72个小时之内,各地的情况都会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越是风平浪静,那些平静的表面下就越是暗潮涌动。琴酒的死亡不出意外会迅速传开——这个人对于组织而言几乎是一面黑暗的招牌,但它现在倒下了。

    boss会需要马尔贝克迅速接过这面大旗,至少现在,一切都不能出纰漏。

    ——已经十九个小时过去。

    他猜测自己快要等到那扇门再次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