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开手脚,领出监/禁室的时候,上辻不引人注意地看了一眼一楼大厅的钟。
——距离他到达这里已经过去整整24个小时。
如果是地下室的钟还有可能调整,放在古堡一楼大厅的座钟是不会因为他而刻意手动调整时间的。这意味着负责他的幽灵仆役可能之前就接收到了24小时的时间限制。
他没做声,而是保持静默地被领到一楼的客房。房间内已经放好了更换用的衣物,他被允许先做一次清洁,而在进入浴室之前,幽灵仆役询问了他需要什么样的食物。
“最简单的就可以。”他轻声回答,“先生应该希望能尽快见到我,对吗?”
幽灵仆役:“是的。我们会尽快把简餐送过来。”
——当房间里仅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上辻不可避免地感到轻微地放松。
当然,他不会完全放松精神。这个房间包括浴室在内都有无死角的监控,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尽快处理完自己的个人卫生。
走出浴室的时候小桌上已经摆放着普通的盖饭,分量很足、热量也很高。上辻在开动之前迟疑了一瞬,刻意侧过头和自己背后的摄像头对视了一眼,才低头夹起一块牛肉。
“——他在担心餐食中有药物。”
“……恐惧?还是警惕?”
“马尔贝克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种时候警惕没有意义。但刚才的经历让他畏惧,或许也让他产生了轻微的抗拒心理。”
“我们或许——需要更多的时间。”
监视前的幽灵仆役对视了一眼。
他们注视着那个年轻人飞快地吃完他差不多是三十多个小时后吃到的第一顿食物,然后他跑去浴室刷了牙漱了口,再推门而出时,他看起来已经又完全镇定下来了。
一名幽灵仆役就站在房间门口。他对着上辻浅浅鞠躬,然后领路往二楼的楼梯上走去。
已经非常年迈的乌丸莲耶——很难想象他在这样的年龄还能正常地戴着氧气面罩坐在书桌前,但上辻进门的时候甚至还能注意到乌丸莲耶在氧气面罩下微微勾起嘴角的表情。
他很快恭顺地低下头,进门并在书桌前跪下:“先生。”
“马尔贝克。”
他能听到椅子被拉开,然后有人拄着拐杖在柔软的地毯上走近的声音。一只属于老人的手按住了他的头。
被触碰到百会穴的感觉惊悚而怪异。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每一寸神经和每一块肌肉,确保自己只是稍微僵硬了一点身体。
那只手在他的头顶来回摩挲了一下,然后上辻听到一声含混的笑声。
就仿佛喉咙里还有一口吐不出来的浓痰那样,那声音听起来黏腻而令人厌恶。但他只是又低低地重复着叫了一声:“先生。我——”
按在他头上的手稍微用力了两分,他于是闭上了嘴。
“嗬嗬”的笑声又响起来,乌丸莲耶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模糊不清地传出来:“一个赤井秀一……就需要搭进去琴酒。”
因为身体的缘故,乌丸莲耶的咬字和吐字都非常不清晰,说话的时候气息也断断续续。但这个时候,他必须亲自来。
——琴酒死了。那是一条从来都没有彻底犬化的狼,还算好用,但依旧是狼。
——西拉本该足够忠诚,本该是条哪怕主人举起刀他也会引颈受戮的狗……但他不是。
——诚然,马尔贝克和他们都不一样。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组织的环境,年幼时教导他的人是他亲自指派的,七岁那年他又去了训练营。在乌丸莲耶自己觉得满意之前,他甚至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但,谁又知道他是否已经生出了异心?
乌丸莲耶的手很用力。这也是他能用到的最大的力气。但他很清楚,被他按住头颅的这个年轻人反抗他也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
他太清楚马尔贝克的能力。
书房内当然有其他马尔贝克所不知道的安全措施。如果他有什么心思,大概率会翻过来试图劫持乌丸莲耶……但他没有这么做。
乌丸能感觉到自己手掌下方的头颅在轻微地颤抖。他当然知道自己先前发布了什么样的命令。而现在看来,马尔贝克似乎依旧是他手里驯服的刀。
这让年迈的老人心中生出一点奇异的满足感。
——他迈出了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一步,于是他有了那么多敌人。但他始终拥有能抗衡那些力量的东西。他始终手握着令人战栗的武器。
而低垂着头的上辻闭上眼睛。
他的心底涌动着危险的杀意,但他克制得很好。他始终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
“……请您责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点轻微的颤抖。
——当然,被恐惧所压迫过的马尔贝克,这种时候当然应该神经质地因为之后可能再会到来的责罚而战栗。
乌丸莲耶又发出一阵含混的笑声。
片刻的静默之后,上辻能感到压在自己头上的手离开了。乌丸莲耶拄着拐杖重新回到书桌后方,而一名幽灵仆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餐盘上是一杯水和一颗药丸。这是上辻现在还需要定期服用以化解药性的特别药物。
上辻想起灰原之前联络他时所说的话。
——解药的试用版本我已经制作出来了,正在使用小白鼠做多组对照实验,等在猕猴身上也尝试过之后应该就可以——因为没有临床的机会,所以最后使用……
——真不愧是天才的科学家。
他把那颗药吞下去,又喝完一整杯水。
片刻的安静后,书桌后传来乌丸莲耶的声音。
“之前,让你另外调查的事情,现在结果如何了?”
上辻在心底怔了一秒钟,然后领悟到了乌丸莲耶的意思。
他有一点啼笑皆非。
——乌丸显然认为这一次的事情可能也是wnj所制造的。
这是信息差所带来的影响。他一直在陆续地把依据工藤优作的剧本而编造出来的信息定期放置在合适的位置,而就像他所知道的那样,他手下的须贝映见也一直像是被胡萝卜吊在鼻子前面的驴,跟着他放出来的消息奔走搜集,并把那些二手的信息传递回到他这里。
在工藤优作的笔下,这并不存在的组织从许多年前就开始针对组织,当初未能查出问题、又或者被认为可能是巧合的失败的任务或多或少被确认和他们有所关联,而这个组织甚至还可能参与了更多。所能拼凑出来的证据大多零零散散,但那些深入到组织内的情报和讯号已经足够让人警惕。
于是,在乌丸莲耶所接收到的信息中,先前组织遭遇的挫折背后总有wnj的手笔——于是,理所当然地,他会觉得最近的事件也和那个在暗中活动的跨国组织相关。
西拉是否是因为接触到了那个组织的人才做出这样的选择?库拉索呢?这次埋伏赤井秀一的事情本应该掩藏得很好,但wnj拥有世界首屈一指的黑客,他们是不是也探查到了什么消息、并紧急和fbi商定了计划?
——在组织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乌丸莲耶尚且在关心这样的问题。
他把心底的那一点快意按住,继续维持着恭敬的姿态,挑拣了一些须贝之前汇报过的信息清晰地叙述出来。
“这次赤井秀一的事件——”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稍微停顿了片刻,“了解相关信息的仅有组织内极其少量的代号成员。考虑到wnj有极其优秀的网络入侵技术,有他们参与的可能性,我认为非常高。”
他听到头顶传来的一声咳嗽。
“——你已经查出了不少信息,但现在也还没有真正找到任何一名成员的落脚点吗?”
上辻低声回答:“我会尽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坐在书桌后的老人就站了起来,
桌上的一只镇纸被砸到他的脑袋上,他听到低沉嘶哑的声音:“——你已经查了四个月的时间。”
从上辻最开始编造wnj的信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月。而这期间,上辻接到了关于西拉的任务,那是在两个月之前的事情。
wnj本就是毫无线索的任务,调查起来花费更多的时间也很正常,但乌丸莲耶无法容忍这样的节奏。
他的心血在一点点地被拆掉。他所构造的犯罪帝国外围绕着对他虎视眈眈的鬣狗——他不想再等待,他不能再等待。
在收到琴酒的死讯的那个时刻,他的心中诞生了危机感。
这是一百多年来他都没有感受到过的危机。
外面的世界变化得太快了。他经历了那么多年,一点一点地建立起自己的王国……但同时,他为了隐匿自己的身份而把自己深藏在山林之中。
没有亲眼去看这个世界的乌丸莲耶——哪怕他随时在接收各种各样的情报,他也还是——落后了不止一步了。
而在这几年中,他甚至不知道他用来观察外界的眼睛也闭上了最重要的那一只。
他模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朦胧地遮蔽住了他周围的一切。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疑的性格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他身边可用的人确实越来越少了。
他身边的幽灵仆役当然是最安全的,但这些人能够轻松地处理他的一部分需要,不代表他们能应对组织的危机。
“太慢了。”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看着他的额头上被砸出伤口的地方流出鲜血,“你应该很清楚,马尔贝克,一把刀如果不够趁手,那么它的下场就只会被丢进熔炉。真正的刀尚且可以被熔成金属块,而你——”
*
——而我是人。
——我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站在了你的对立面、站在了组织的对立面。
上辻能感觉到粘稠的献血流淌下来,带着灼热的刺痛感。他左眼的视线被模糊了一瞬,这让他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年轻人的声音带着恐惧和轻微的颤抖:“是。我之后会全力开始调查wnj的相关信息。他们不会再有抵抗组织的机会。请——给我这样的机会。”
——请、给我拖延时间的机会。
——我知道你会给我拖延时间的机会。我经历过那么多次命令的下达,我知道你在这种时候会对我起更多的疑心,你会觉得用几天的时间保持蛰伏、并驯服我是最合适的选择。只要我表现出半点抗拒,你就会觉得查清真相没有那么紧急。
——你当然认为这里依旧是安全的。所以你不会在意一两天的时间。你只会在确保我足够稳定后再把我放出去调查wnj。
——而到那个时候,wnj确实也不会再有什么对抗组织的机会……因为那时候,这个虚拟的组织存在的理由也将会消散,组织本身也将被彻底瓦解。
上辻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的节奏。
——应该……还有39个小时左右。
他想。
——只要拖过这点时间,一切都将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