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太叔洪急, 殊不知乔翎也急呢!
趁着太叔洪不注意,她一股脑丢了好几个杀鸡抹脖子的眼神过去,那黑衣剑客有所会意, 终于飘然离去。
太叔洪还在跟梁氏夫人吵架,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 那黑衣剑客却协同身上的黑衣一起,化在了这浓郁的夜色之中。
太叔洪紧盯着乔翎不放。
乔翎无辜极了:“姨夫,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太叔洪也不同她打哑谜, 当下开门见山道:“你认不认识那个人?”
乔翎更无辜了:“我怎么会认识他?”
太叔洪道:“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乔翎一摊手,委屈的叫了起来:“姨夫, 你可不能这么冤枉我!”
她说:“他到这儿之后, 既没叫我的名字,也没喊府上人的称呼, 凭什么就说是来找我的?”
太叔洪觑着她的神色, 道:“今晚承恩公府的凶案……”
“真不是我干的!”
乔翎指天发誓:“我婆婆帮我也就罢了,难道我还能哄得满神都的公侯夫人一起帮我不成?”
太叔洪悻悻离去。
只是脑海中回想着那黑衣剑客的神情与面容, 始终觉得此人身上颇有不妥。
等他走了, 梁氏夫人也悄悄问:“怎么回事?”
乔翎自然是满脸无辜:“婆婆, 我真不认识那个人!”
梁氏夫人暗地里磨了磨牙, 拎着她到了自己院子里, 将侍从打发走, 叫屋里只留下婆媳二人之后, 才冷笑出来:“你当我是傻子吗?你成婚那天他来了, 我还去敬过酒!”
乔翎:“……”
乔翎只能实话实说:“婆婆, 我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虽说杭佐的确是我的朋友, 但我也管不着他干什么呀!再则,这人到底是不是他杀的,也还不一定呢!”
想了想,又说:“不过承恩公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也就杀了。”
梁氏夫人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叫杭佐?”
乔翎点了点头:“我们认识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梁氏夫人听后更觉古怪了:“什么叫‘你们认识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难道你们只是萍水相逢,并不知道对方家世祖籍不成?”
乔翎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意气相投就够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梁氏夫人又问:“怎么认识的?!”
乔翎一五一十道:“我上京的时候,途中路遇过一个山寨,官匪勾结,鱼肉百姓,就与他联手把那寨子挑掉,顺手把那贪官杀了。”
梁氏夫人:𝔀.𝓵“……”
天杀的,法外狂徒的朋友果然也都是法外狂徒啊!
梁氏夫人听得头皮发麻:“后来呢?”
乔翎自然而然道:“后来就分开了呀!我说我要往神都去嫁人,他说他也有些私人的事情要做,又问了我成婚的大概时间,说要是有空的话,也会来喝酒——原来他真来了啊!”
又有点恼怒:“说起来,都要怪小姜氏她们!那会儿我坐牢去了,都没来得及跟朋友们说说话,喝杯酒!”
梁氏夫人槽多无口,盯着法外狂徒瞧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你们杀完人之后,就没遇上什么麻烦吗?”
乔翎很自信的告诉她:“婆婆,你放心吧,我们做的很干净!”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今晚接收到的讯息量实在有点多了,一时半会儿之间,她有点消受不了。
那边乔翎却已经起身,说:“婆婆,你继续发会儿呆,我出去一下。”
“……”梁氏夫人叫她:“大晚上的,又出去干什么?!”
“神都可不是外边的小地方,有中朝坐镇,万一我朋友被人抓住怎么办?”
乔翎稍有不安:“我给别的朋友送个信儿,要是有事的话,叫他们帮一把!”
梁氏夫人语气无力:“你还有别的朋友啊……”
“当然啦!”乔翎郑重其事的说:“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
乔翎自己了解过承恩公府,知道刘家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死了就死了呗,这世道反倒要因此清净几分呢!
如若这事儿是杭佐干的,他也需要,那就帮上一把,叫他赶紧离开神都。
如若这事儿不是杭佐干的,那就找人私底下查一查那位义士是谁,倘若需要的话,也帮上一把,叫他赶紧离开神都。
不是因为做这事的是朋友,乔翎才帮忙,无论是谁做了这事儿,只要那不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乔翎都会帮忙的。
相较于当世所行的规矩和律例,她更奉行的,始终是自己心里认可的道理。
承恩公府倚仗天子横行不法,觉得他们占据权势,被欺凌的人应该认命,死了也是活该,那现下有人倚仗暴力破局,取走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凭什么不认命?
他们就该是这个下场!
活该!
……
这是个注定不能安生的夜晚。
英国公府的乱局结束,而在承恩公府,另一场乱局才刚刚开始。
承恩公死了,不只是他,刘三郎、刘五郎也在这一夜齐齐殒命。
其实他们已经分过家了,只是老父新丧将将结束,各房分到的家产当中也还有一些须得细细厘分之物,是以虽然分家,但是各房都还没有急着搬走。
承恩公心情不畅,独自在房里喝闷酒,仆从们也知道他近来心虚极其糟糕,未经呼传,是不会贸然进去搅扰的。
反倒是刘三郎那边,侍从进去送茶的时候,惊觉他已经死不瞑目的倒在了地上,骇然做声,这才引了人过去。
刘三郎之妻闻声过去,瞧了一眼,人就晕过去了。
仆婢们也是六神无主,知道承恩公不中用,担不起事来,只得匆忙去请刘四郎夫妻来主持大局。
叫这么一闹腾,没过多久,刘五郎那边也喧闹起来了。
刘四郎听闻消息,心里边便是一个咯噔,知道死人形状骇然,便叫妻子在房中等待消息,自己带人往刘三郎院里去查探情况。
哪知道人刚到门口,便又有人来报——刘五郎也死了!
这消息听了,刘四郎脑子里当时就是一声震响,心内不祥之感大生,环顾左右,急声道:“大哥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见他?!”
侍从们面面相觑,虽然还没有亲眼见到,但也从他的这几句话当中意会到了什么。
刘四郎再顾不得另外两个兄弟了,二话不说,就往正院那边去了。
承恩公的侍从守在门外,见府上四爷来了,还觉惊奇,忙不迭近前去行个礼,恭维几句。
刘四郎此时哪里有闲心与他废话,瞧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竟是近乡情怯:“大哥他……还在里边?”
侍从没成想他会问这个,心里边还不解呢——不在里边,该在哪儿?
他低头说:“老爷这几日一直都在喝闷酒。”
刘四郎踯躅向前,手扶在门框上,却不敢推,好像里边待着的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大哥,倒像是洪水猛兽似的。
他敲了敲门,颤声叫了句:“大哥?”
里间并没有人来回应他。
倒是与他同在门外的侍从见状,小心的说:“四爷,老爷的嗓子倒了,说不出话来的……”
刘四郎心内不祥之感已经很浓了,此时却也强笑一声,手上用力将门推开,将视线投了进去。
看清楚内间情状之后,他脸色倏然间惨白一片。
那侍从尤且迷惘,向内瞟了一眼,霎时间脸色大变,踉跄着后退几步,凄声叫了句:“老爷!”
因为是凶案的缘故,刘家人没有收敛尸体,刘四郎定下心神,一边使人去报案,一边使人去姻亲故旧家里报丧。
讽刺的是,老承恩公的丧事才以笑话的形式结束没多久,新承恩公的丧事就要开始了。
却不知这一回的丧事,又是否会延续先前的笑话,充一个丢人现眼的后传了。
承恩公乃是公爵,又是当今的表弟、太后的外甥,今次横死,且还是一气儿死了三个人,自然而然的惊动了京兆尹。
后者疑心这事儿跟越国公夫人有关——物理毁灭这样明显破坏贵族行事规则的手段,只有不了解神都规矩、亦或者漠视神都规矩的人才能做得出来,所以他没惹人注意,轻装简行,悄悄去探听消息了。
哪成想越国公夫人却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谁叫英国公府偏就选在这个时候召开了一场难得一见的夫人会议呢!
京兆尹私下里往越国公府去探听消息的时候,另有人匆忙往颍川侯府去寻大理寺少卿曾元直。
承恩公府毕竟不同寻常,今次发生了这种凶案,必然是要诸衙门联合会审的,要惊动这位大名鼎鼎的神断,当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彼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曾元直业已歇下,听说不久之前发生了一场凶案,匆忙披衣起身。
只是却没想到,凶案居然发生在承恩公府。
他问来人:“是谁出事了?”
京兆府的小吏回道:“是承恩公和他的两个兄弟。”
曾元直又问:“承恩公的哪两个兄弟?”
来报信的小吏如实说了。
曾元直便面露歉疚之色,说:“我父亲病重,作为儿女,须得尽孝,我妹妹虽然业已出嫁,却也归宁回来守了几日,我作为兄长,怎么好在这时候贸然离开?”
他推辞了此事:“京兆府并不乏有经验丰富的仵作,我也早就在大理寺告了假,今次的事情,还是请京兆尹另寻高明吧!”
当下端茶送客。
那小吏倒是有心再说两句,偏生曾元直这理由寻得天衣无缝。
一来人家早就在大理寺请了假,二来要照顾生病的父亲。
倘他愿意去,这是人情,可若是不愿意去——你们京兆府的案子,说破大天去,也没道理越俎代庖,指挥一位大理寺的少卿去劳心劳力!
那小吏愁眉苦脸的走了,曾元直却也消了睡意,没再回房,往父亲院里去了。
夜色正浓,月在中天。
世孙夫人正在院里煮茶,见他过来,倒是讶异,起身相迎:“哥哥怎么来了?”
兄妹俩都知道,父亲的病其实没那么重,不过是寻个由头,叫她在娘家消停几日罢了。
而曾元直之所以告假,也不过是为了配合妹妹而已。
曾元直也有些诧异:“你怎么也在这儿?”
世孙夫人莞尔,并不隐瞒兄长:“今天晚上,英国公府只怕有场极大的热闹上演,我睡不着。”
英国公府里的官司,曾元直也有所了解,听罢不由得微露唏嘘,继而告诉她:“承恩公府出事了。”
将方才知道的消息说与妹妹听。
壶的水开了,咕嘟着顶开了壶盖儿,夜色里升腾起薄薄的一片白雾。
世孙夫人有条不紊的取了茶具出来,添茶入盏后,才笑着去提那水壶:“哥哥的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而另一边,那去请人的小吏孤身回去,京兆尹太叔洪见状,便也就明了曾元直心意了。
他不想掺和这事儿,或者说,压根就懒得为承恩公府的人费心。
太叔洪心下会意,并不强求,点了几个经年的仵作过去,吩咐着叫尽心当差,也便是了。
京兆府的几个官员分批审讯承恩公府的侍从们,依次排查疑点。
终于问到了正院小厨房里的白厨娘身上。
“承恩公遇害之前,你在做什么?”
白厨娘一五一十道:“我守在厨房的烤炉那儿做烤鸭。”
问话的官员心下微动:“承恩公叫你做的?”
白厨娘点头:“不错。”
那官员遂道:“可是我看了承恩公所在的房间,里边虽有几样酒菜,却并没有烤鸭。”
白厨娘脸上稍露迟疑之色,倒不是因为想起了那黑衣剑客,而是觉得,这事儿要是说出来,或许会给无辜之人惹祸……
然而那官员目光如电,已经发觉了她神色当中的古怪,当下肃穆了神色,喝问道:“你是否隐瞒了什么要紧之事?还不速速说来!”
白厨娘有点紧张:“不敢隐瞒大人——那烤鸭的确是我们老爷叫我做的,只是并不是他要吃,而是用来讨好住在我们家东边宅子里的那个小娘子……”
几个负责审讯的官员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蹊跷,难免再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听听!”
白厨娘只得道:“那位小娘子的父亲是个举人,母亲已经故去了,她跟随父亲上京备考,搬到这儿也有几个月了,约莫一个多月前,她父亲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只留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们老爷就想……”
她没再说这个茬儿,而是转而解释起来:“几位老爷明察,这回我们府上的事儿,可跟那位小娘子没什么干系,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也够可怜了,送烤鸭这事儿,也是我们老爷剃头挑子一头热。”
那几个官员听得颔首,继而使人过来:“悄悄去打听一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又问白厨娘:“那小娘子姓什么?”
白厨娘说:“姓柯。”
被差遣出去的吏员不多时便来回禀:“同这厨娘说的并没有什么出入。”
略顿了顿,忍不住又加了句:“那小娘子果真生得十分美貌,难怪……”
白厨娘心下唏嘘,可不是吗!
要说那小娘子不幸,那是真的不幸,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虽然有些积蓄在手里,但到底度日艰难。
可要说是十分不幸,却也不算——她父亲亡故的时候,承恩公府因为刘七郎的缘故,被朝廷的一位相公喷的满地找牙,压根不敢冒尖儿,如若不然,只怕早就强纳了她,哪会水磨工夫,等到今日!
案子查到那位柯娘子身上,只是短暂的一个小小偏转,很快便回到正轨。
白厨娘却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这事儿并不是她搞出来的,但官府的人终究是从她口中得知了柯娘子的消息,才找上门去的。
她又做了几个小菜,提着出了承恩公府的门,往东边宅院里去寻柯娘子了。
柯娘子见她这时候过来,也有些诧异,起身去迎:“白姐姐来了。”
她生得秀丽非凡,瓜子脸儿,桃花腮,眼含秋水,目送秋波,下巴上小小的点缀着一颗痣,平添几分俏皮。
白厨娘“嗐”了一声,进屋之后,将手里边的食篮递给她,又关切道:“先前有官府的人找来,该吓坏了吧?”
又捂着心口道:“我听说的时候,也给吓了一跳呢!”
虽说知道那黑衣剑客来者不善,但是她也没想到,真的就这么把那几个王八蛋一气儿都杀了啊!
柯娘子谢了她的膳食,接过来搁到炕桌上,脸上却没有多少惧怕之色,过长的眼睫低垂着,仿佛在思量些什么。
终于,她定了主意,瞧一眼紧闭着的门,悄悄一拉白厨娘的手,沙哑着声音,开了口:“白姐姐,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白厨娘不明所以:“什么事啊?”
柯娘子低声问她:“姐姐在承恩公府当差,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容貌与我有些相识的女子?年纪约莫比我大个两三岁的样子……”
白厨娘听得心头发颤,面露惊色。
柯娘子紧攥着她的手,泪盈于睫:“白姐姐,你是个好人,我不瞒着你,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同我走失了,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她……”
白厨娘明白了:“你是疑心你姐姐落到了承恩公府里?”
柯娘子含泪点头:“不错。”
白厨娘心说,难怪她在父亲亡故之后,明知道承恩公觊觎她,也不肯搬走!
原来她是存了心思,想入府来寻她失去了踪迹的姐姐!
白厨娘怜惜之心大起,气愤之余,却也如实告诉她:“我在府上没见过与你容貌相似的女子……”
柯娘子紧跟着问:“最近没有见到,前几年也没有见到过吗?”
白厨娘很想帮这个可怜的小妹妹寻到一点蛛丝马迹,只是任凭她如何搜肠刮肚,却都一无所获:“真的没见到过,你这么漂亮,你姐姐一定也很美,我要是见到,不会不记得的……”
柯娘子绝望的“啊”了一声。
一滴泪砸到了白厨娘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头战栗。
她听见柯娘子声音无力又虚弱的响起在耳边:“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因为这桩变故,回到承恩公府许久,白厨娘心头都跟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走了之后,柯娘子在那小院里独坐许久,终于重又打起精神来,脸上不复有白厨娘在时的楚楚可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堪称森冷的忖度,隐约夹杂着几分愁绪:“卦象明明告诉我,那一线踪迹就在神都,姐姐既不在承恩公府,那就往别处去试试。我得找个能结交到得力的朋友,交际也广的地方才好……”
……
三省的宰相们闻听昨夜承恩公府的惊变,已经是第二日了。
承恩公诚然显赫,但也没有那么大的情面,能够惊动宰辅们连夜起身,替他操持。
尚书省的左仆射柳直先问京兆尹太叔洪:“凶犯可曾缉拿到案?”
太叔洪看他一看,默然摇头:“并不曾。”
仵作们根据现场和尸体推算了大概的行凶时间,乃至于犯人的大概身高、所用兵刃,除此之外,却是一无所得。
几个办案的官员揣度着,该是江湖高手所为。
柳直听罢,心里边便有了几分计较,没再多问别的,而是使人去问中朝。
按理说,面对这类事项,执掌着神都城内所有嘲风镜的中朝不该失手的。
中朝的反馈来的很快:“那凶犯已经逃出神都,三省可以对外发布海捕文书了。”
柳直以此奏到中书省,办差的人倒也知事,没去找卢梦卿,而是去寻了另一位中书令俞安世——众所周知,卢梦卿因为韩少游的缘故,同承恩公府颇有嫌隙。
俞安世看了前后的文书,便晓得这官司是出在哪里了,当下苦笑起来,私下里同卢梦卿道:“平白无故的,倒叫我来受这夹板气。”
卢梦卿幸灾乐祸:“他活该!”
俞安世心知肚明,这个“他”,说的可不是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是圣上的舅家,如今发生了这样的凶案,一位公爵横死,满城骇然,坐镇神都的中朝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
要么就是事发之时,中朝默许了此事,没有阻止,要么就是事发之后,中朝松了松手,没有去缉拿那凶犯,叫他得以逃脱——绝对不存在他们无能为力这样的可能!
须得知道,神都可是中朝经营了几百年之久的大本营!
如今中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敷衍过去,圣上心里当然也是不快的——事实上,他也的确有理由不快——倘若死的不是承恩公,而是除去他之外的任何一位公爵,三省都不可能如此装聋作哑,模糊权责!
刺杀了一位公爵还能全身而退,朝廷威仪岂非荡然无存?
可被杀的是承恩公,这就又有的说了。
刑不上大夫,即便有了不愉快的地方,也不能通过人道毁灭的方式来除掉对方,这是神都里高门大户心照不宣的处事方式,是所有人都默许的行事规则——可是圣上你,先前有没有默许承恩公府违背神都城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那些规则?!
此前承恩公府刘七郎获罪,圣上你有没有强按牛头喝水,打着孝道的幌子,逼迫三省低头,做出了违背人心和律例的裁决结果?!
甚至于因此贬斥了一位宰相!
物不平则鸣,更何况是人呢!
承恩公府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净,现在遇上了同样不讲武德的人,还好意思喊冤?!
这叫一报还一报,都是你们应得的!
……
乔翎回到正院那边儿时,已经过了午夜时分。
见室内已经灭了灯,进门的时候,不免要将脚步格外放轻几分。
如是进了寝室,却听姜迈声音低低的响了起来:“回来了?”
乔翎心觉诧异,答非所问:“你怎么还没睡?”
姜迈说:“才刚送走姨夫。”
乔翎会意过来,转而一想太叔洪的来意乃至于不久之前发生在府门处的事情,不由得心虚起来:“唉,最近可真是多事之秋,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没完没了的!其实我从前很文静的,跟老师们一起,在南边过着平和又安宁的生活……”
姜迈在夜色中闷笑起来:“我想也是。”
笑完了,又温和说:“睡吧,太太奔走了一日,想来也该累了。”
乔翎理所应当的接受了这说辞:“这就睡这就睡!”
……
第二日清早。
梁氏夫人的陪房神色微妙,送了一份折叠起来的花花绿绿的小报过去。
梁氏夫人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这会儿尤且有些困倦,不由得打个哈欠,瞥了一眼,纳闷儿道:“今天怎么送的这么早?”
陪房深深看了她一眼,说:“夫人只管看看就知道了。”
姜裕在旁边跟母亲一起吃早饭,也说:“昨夜英国公府召开夫人会议,是多大的热闹?更别说还有承恩公府的血案——也是极为骇人听闻的!”
梁氏夫人心说,也是。
拿到手里胡乱翻了一页,就见上边用硕大的花体字写了标题:
暧昧!拉扯!他追他逃!太叔洪夜会密会不明男性,或存在不正当男男关系!!!
梁氏夫人眉毛一跳,不由得咂了咂嘴:妹夫,真是对不起啊妹夫!
你是亲妹夫,但乔霸天更是亲儿媳妇啊!
【同情】【揩泪】【算了不装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神态骄矜,幸灾乐祸,又神情怜悯的将那份小报丢到桌上。
也是在这时候,小报原本折住的封面慢悠悠的露了出来,上边以比太叔洪那一页更硕大夸张的字体书就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
惊!越国公夫人疑似与越国公太夫人有染,婆媳亲昵突破尺度,越国公或为悲情同夫!!!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险些一口血喷出去!
无数句诗词乱七八糟的在脑海中滚动播放。
要留清白在人间,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年我若为青帝,满城尽带黄金甲!
姜裕却是真的把嘴里的汤喷出去了!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身残志坚的问:“阿娘,这个标题……”
梁霸天怒目圆睁,发出了恶龙咆哮:“姜裕,给我少管闲事!!!”
……
乔翎却也是起个大早,只是没有看报,而是往庄子里去见包大娘子,斟酌着将世子夫人已经被出妻的消息告知于她。
包大娘子听后稍有怔楞,很快便回神道:“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小包娘子在旁边鼓着腮帮子:“她活该!”
乔翎笑了笑,并不评说此事,只是问包大娘子:“妹妹有没有想过,此后该当如何?”
包大娘子笑的恬静:“我决定要和离了,表嫂。”
说完,她脸上笑意淡去,浮现出几分怅然来:“说起来不怕表嫂取笑,当初裴家三郎去府上提亲的时候,我是很沾沾自喜的。他出身好,相貌好,品性也不算坏,谁能想到,却愿意娶我呢。现下再想,古人说齐大非偶,总归是有道理的。”
乔翎很认真的说:“妹妹,你不要这么抬举他,他又不是傻子,你要是不好,他怎么会娶你?!”
包大娘子的家世诚然不算出众,但是也绝对没有什么短板,父亲是清流文官,母亲是刺史之女,还有个做国公的嫡亲表兄,谈吐文雅,性情温柔,且还是个大美人呢!
赚便宜的明明是裴三好不好!
包大娘子抿着嘴笑:“表嫂爱我,所以才只瞧见我的长处呢。”
乔翎反驳道:“才不是呢!”
包大娘子却已经有了规划:“祖氏夫人被英国公府出妻,虽然并非是我蓄意为之,但终究也与我有些牵扯,既如此,此后我又怎么可能继续再与祖氏夫人的儿子做和睦夫妻?索性断了,两边都觉轻松。”
她告诉乔翎:“嫂嫂,我打算去考太学院。”
乔翎听得惊奇:“哎?什么叫考太学院?”
包大娘子没想到她居然不知道这事儿,不免觉得有些诧异,很快便温和同她解释:“表嫂可知道本朝有六学二馆?”
乔翎点头:“我知道!”
她说:“姜裕同我说过!”
包大娘子于是便笑道:“依据我家阿耶的官职,我便该当入读太学。只是每家的名额有限,我成婚前退了学,弟妹入读,我再想去读书,就要通过考试了。”
她显然已经仔细的考虑过整件事了:“我不太喜欢打理家事,虽说从前做裴三太太,料理我们房里的事情也没出过什么差错,但我其实不太喜欢那些庶务。我不是当官的材料,经商呢,怕也没有多少天赋,倒是从小就很喜欢读书,这一道上也算是有些天分。”
这么说着,包大娘子脸上的神色显而易见的轻松起来,连同语气也快活了许多,那闪烁的眼波,宛若蝴蝶翅膀的颤动:“顺遂的话,我以后就留在国子监做个学士官,虽然俸禄不多,但也可以与书本为伴,高士为邻,固我所乐也!”
乔翎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她。
包大娘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当下赧然的红了脸:“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不做英国公府的正经太太,却想劳心劳力的去考个品秩低下的学士官,叫人知道,只怕会觉得是水往低处流,越活越不行啦。”
“怎么会呢?”
乔翎用力的摇头,又很认真很认真的说:“我觉得这很好啊!”
她由衷的替包大娘子高兴:“知道自己擅长的是什么,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叫自己开心,比嫁一个家世好的男人,劳心费力的替他打理家务、生孩子强多了——这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呀!”
乔翎说:“妹妹,别管别人怎么说,这想法特别好!真的!”
第 52 章
包大娘子很早之前其实就有过类似的想法, 只是从来没有跟人说过。
本朝的女子,虽也有在朝中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之辈,然而相较于在朝的男子, 数量毕竟不多。
而这不多的人里边,有些人是勋贵出身, 天然就有着家族爵位作为倚靠——譬如说梁氏夫人的胞姐、安国公府的少国公梁绮云。
有些人是时运强盛,得到贵人赏识,一步登天——譬如说天后时期大名鼎鼎、威震朝野的首相唐红。
还有的是少年时期就显露峥嵘, 天下皆知——譬如说如今声名赫赫的“大王”王莹王元珍。
至于通过科举入仕、登上高层的女子,却是凤毛麟角,极为罕见。
对于如包大娘子这般出身寻常官宦门庭、又非世所罕见奇才的女子, 当世默认的人生通道, 也就是经营好名声,寻一个好夫婿, 替他操持内宅, 打理家务,希冀于夫荣妻贵。
她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 有想过考学士官的, 甚至于还专门研究过历年的学士官考题, 虽然有点卷, 有些难, 但包大娘子自觉那还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
学士官的品秩是正八品, 放在神都城里, 是标准的芝麻官儿, 再往上升, 也是走国子监的升迁途径,最高也就是正六品——除非再转去别的体系, 离开国子监,进入朝堂。
但是包大娘子很喜欢国子监里的氛围。
她想长长久久的在这儿待下去,做一点喜欢的事,读一读感兴趣的书,结交一些投契的朋友。
她脑海中也曾经短暂的闪现过这个念头——倘若能够在这里呆一辈子就好了。
只是那时候这个念头只是一枚没有成型的种子,亦或者说是夜空中的一道流星,偶然间从她脑海中划过,很快便消失无踪。
裴三郎上门提亲,他是英国公府的郎君,人又出挑,彼时包大娘子也很年少,也有着女孩子们都会有的正常的、小小的虚荣心,她觉得那是个不错的归宿,也就自然而然的将那粒种子抛之脑后了。
后来到了英国公府,生活却也并不像她先前预想的那般美满。
深宅大院里的冷风一年四季不曾停歇的呼啸,鬼使神差的唤醒了那颗沉睡了的种子,她真的开始考虑离开英国公府,实现少女时期夙愿的可能性了……
可是理想跟现实,终究是不一样的。
外人眼里,这是多么好的姻缘,多么好的夫婿,虽然世子夫人有些难缠,但她也没有动辄打儿媳妇一耳光,亦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令人发指的行径啊!
即便是在儿媳妇失去了女儿的时候说了些难听的话,叫人听着,也会修饰成“你婆婆是担心你呢,嫁过去几年,连个孩子都没立住,她怎么会不担心”?
包大娘子一直无法迈出去那一步。
可是命运终究还是眷顾她的,她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妹妹鼓起勇气去做了。
最最要紧的是,越国公府的那位表嫂虽然同自己只是一面之缘,但还是义不容辞的登门,且真的为自己出头到最后了。
一条路,别人都帮自己走了九十九步了,难道自己还不敢走那最后一步了?
包大娘子定了主意,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块石头搬开,连带上血液好像都开始在五脏六腑里边涌动了。
她叫陪房去收拾东西:“待会儿跟表嫂一处回城。”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声:“妹妹打算回包家去吗?”
包大娘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是微微摇头,洒脱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敢的?大伯母畏惧英国公府,没道理不畏惧越国公府,她倘若真的就此事对我说三道四,我就把表嫂搬出来弹压她!”
又说:“除了大伯母,难道就没有别人想议论此事了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与其畏畏缩缩,遮掩踪迹,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走出去,起码还能落个坦荡!”
包大娘子笑吟吟的看着乔翎:“表嫂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乔翎大声的附和:“对极了!”
……
乔翎送佛送到西,带着包家一大一小两位娘子回到了包府,同时特意当着包家人的面交待下去:“要是有什么事儿,只管去越国公府找我,我管到底!”
包大娘子拉着小包娘子郑重其事的向她行礼。
乔翎领受了她的谢,却没有进府去,最后朝姐妹俩摆摆手,自己协同张玉映,打道回府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显而易见的很开心。
张玉映在旁瞧见,微有些奇怪:“娘子怎么这么高兴?”
她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裁纸刀,一边将新书的内页裁开,一边说:“不像是单纯为这事儿了结了而高兴呢。”
“我高兴,是因为包家妹妹找到自己想走的路了啊!”
乔翎将车帘掀开一线,初秋的风吹在脸上,是惬意的凉爽:“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斗气,不是为了找一个比裴三郎更好的男人来叫裴三郎后悔,只是因为她自己喜欢,所以选择去走的一条路。”
她笑的很快活:“玉映,你有没有自己心里特别想走的路?!”
张玉映听得一怔,继而苦笑起来:“就算是有,现在也走不成了吧?”
乔翎知道她的心结在哪儿,专心致志的注视着她,承诺说:“玉映,你相信我,我会帮你的!”
张玉映持着那把小小的裁纸刀,莞尔道:“那就先谢过娘子啦。”
从包府往越国公府去,中间须得途径北阙。
马车上的窗户开着,车帘掀起一线,乔翎同张玉映说着话,视线不经意的往旁边一扫,继而收回,她忽的发觉不对:“停车!”
张玉映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马上就喊了一声:“娘子有令,停车!”
车夫得令,应一声后勒紧缰绳,马车行进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停在了路边。
乔翎回想着自己方才瞧见的那一幕,神色惊疑:“方才途径北阙的时候,外边好像张贴了一张画像……”
张玉映不解道:“什么画像?”
乔翎暗示性的朝她抬了一下眉毛。
张玉映瞬间会意过来:“是那天往咱们府上去寻京兆尹太叔大人的那名男子?”
乔翎干咳一声:“还是去看看吧,倒不是我认识他,而是你也知道,我好奇心一向都很重……”
张玉映见状,却是忍俊不禁,单手提起搁在一旁的帷帽戴在头上:“娘子且回去吧,我去瞧瞧,您这时候过去,瓜田李下,容易惹人误会。”
乔翎心知自己有多招人注意,也不推辞,叫了几个扈从随从张玉映过去,叮嘱几句,继而先行往越国公府去了。
张玉映带着几名扈从,步子不紧不慢的往北阙前张贴海捕文书的告示栏前去了,隔着帷帽上的轻纱瞟了一眼——亏得是戴着帷帽,不然,只怕能叫守在旁边的差役清楚的瞧见她变了脸色。
原因无他,那海捕文书上还带了凶犯的画像,五官清晰,须发具现,连名讳杭佐二字都标注的十分清楚。
当日乔翎与梁氏夫人进越国公府的时候,她随从在自家娘子身后,也曾经见到过那立在墙上的黑衣剑客面容——分明同画上一模一样,生扒出来也不过如此了!
张玉映心念及此,已然有了猜测,再去瞧那海捕文书,眸光倏然为之一紧。
文书底部加盖的是中朝的印鉴,下书一行小字:
都内若逢此人,可先斩后奏!
只说了都内,却没说都外。
张玉映心下了然,这是中朝对那名黑衣剑客的网开一面。
一直以来,中朝看承恩公府也颇不顺眼,今次那剑客去杀了那几个王八蛋,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但是在那之后,却决计不会允许其人再度踏入神都。
依照那位所表现出来的本领,只要中朝不参与围剿追击,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张玉映替自家娘子暗松口气,又问那两名守在一侧的差役:“两位大哥,这海捕文书,可还有多余的吗?”
她想带一张回去给自家娘子瞧瞧。
神都城内不乏有赏金猎人,有时候朝廷遇上力有未逮之事,也会通过悬赏,叫这些赏金猎人、亦或者是江湖奇人代劳。
这种情况之下,多备份一些海捕文书,就不足为奇了。
那两名差役听了果然也不奇怪,右边那个看她一眼,道一句“稍等”,转而往不远处的值室去了。
张玉映微松口气,这时候却听一道清朗明快又异常恐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了。
“这位好看的姐姐,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张玉映毛骨悚然,汗毛倒竖,瞬间回想起被狂人支配的恐惧来。
她木然回头,果然见一个年轻郎君正翩然立在自己面前。
其人身着布衣,面容明秀,脸上带一点和煦的笑,宛若春风拂面。
他还在套近乎:“小生公孙宴,姐姐虽然戴着帷帽,可是一见您就觉得似曾相识……”
张玉映板着脸,用平生最冷酷最无情的声音说:“你认错了!我们没见过!快走开!不然我报官了!!!”
公孙宴:“……”
还守在公告栏前的差役:“……”
这时候另一名不久前离开的差役出来,狐疑瞧一眼这对男女,将手里边那份海捕文书递到张玉映面前。
张玉映双手接了,道一声谢,便急匆匆、逃命似的离开了。
公孙宴很受伤:“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他挠了挠头,瞟一眼公告栏上的那张海捕文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候,他忽的心有所感,扭头一瞧,却见一个着紫衣的小娘子往这边来了。
她没有佩戴帷帽,大大方方显露玉容,那张脸生得极为标致,下巴上一点小痣,平添几分娇俏之色。
那紫衣小娘子的目光在公告栏上逡巡着。
公孙宴盯着她看了几眼,神情惊奇,那小娘子该是察觉到了,只是却也没有在意。
不曾想公孙宴却近前去了,朝她拱手行个礼,热情洋溢道:“这位妹妹,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我看你有些面善呢!”
那紫衣小娘子这才瞟了他一眼。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守在公告栏前的那差役便已经上前一步,恶声恶气的开了口:“滚!再敢当着老子的面调戏良家女子,就关你这登徒子进大牢待上几天!”
那紫衣小娘子听了,旋即便漠然的挪开了视线。
公孙宴:“……”
这时候打旁边来了个几乎看不出脖颈的胖子,急匆匆把他拉开了。
走出去一段距离,又埋怨他说:“你调戏人家干什么?!”
公孙宴很委屈:“我不是,我没有!”
他说:“我是真的觉得她们很面善!”
胖子半信半疑:“开头那娘子头戴帷帽,都看不见脸,你也面善?”
公孙宴“哎呀”一声,抚掌道:“她好冷酷,好无情,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
胖子又问:“那位紫衣小娘子倒是露着脸,你也见过?”
公孙宴摸了摸脑门儿,神色疑惑:“不骗你,真的很面善——倒真是很奇怪,这种美人儿,见过一回之后,我没道理记不起来啊!”
胖子冷笑起来:“我看你是碰见个漂亮的就觉得面善!”
“真不是!”
公孙宴先否定了胖子对自己人品的中伤,又思忖起来:“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
……
张玉映回到越国公府,问院子里的侍女们:“娘子呢?”
便有人领着她往书房去:“国公在书房里作画,娘子见了很喜欢,在旁边陪着呢。”
张玉映轻轻“哦”了一声。
乔翎先前回来,便想着同姜迈说一说包大娘子一事的收尾,说起来,那是他嫡亲的表妹呢,必然也是挂念的。
往卧房里去,却不见人,再一问,才知道姜迈是去了书房。
她遂寻了过去,进门打眼一瞧,便见徐妈妈侍立在侧,姜迈坐在书案前,脊背挺直,身体微微前倾,正执笔作画。
乔翎近前去细看,不由得笑道:“是腊梅哎,你画得真好看!”
青蓝色的晚空,细雨绵绵,红褐色的枝干上点缀着脆黄色的、近乎剔透的花朵,晶莹的雨珠坠在花瓣上要落不落。
并不算十分写意,倒是十分写实。
姜迈低低的咳嗽一声,声音略有些沙哑,微笑着同她讲:“是正院这边的窗景,只是这时候花还没开罢了。”
乔翎听见一个稍稍陌生的词汇:“窗景?”
外边侍女送了茶水过来,徐妈妈端过来给她,同时同她解释:“本朝园林造景,讲求一窗一景,推开不同的窗户,有的能瞧见玉兰花,有的能瞧见海棠,还有的是湖光山色,那边——”
徐妈妈指了方向给她瞧:“那边窗户正对着的就是几株腊梅,再过几个月,就该开花了。”
乔翎听得新奇极了:“好有意思啊!”
啧啧称奇完之后,又讲了包大娘子之事给姜迈听。
她说话的时候,姜迈也停了笔,目光专注的看着她。
等她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很郑重的朝她致谢:“这回的事情,实在要多谢太太了。”
乔翎反倒被他这过于正经的形容搞得不好意思起来,马上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回去:“你这是干什么呀!”
她说:“包大娘子也要叫我一声嫂嫂的嘛,再则,姨母对我多好啊!”
越国公府姜氏其实就算是勋贵之中比较和睦的人家了,但这种和睦当中,“礼”占据了很大的成分。
姜迈待梁氏夫人很客气,姜裕对待这位嫡长兄也颇敬重,但真要说是亲昵,却也没有多少。
不过较之别的人家,这种“礼”占据主导的亲缘氛围,就已经很难得了。
而罗家兄妹几个,却很有人情味,往来时亲昵的成分更重。
罗舅父可以把一份堪称厚重的、祝贺外甥成婚的礼物早早托付给远在神都的妹妹,他压根不怀疑小罗氏会借机私吞。
而小罗氏也的确对得起哥哥的信重。
乔翎入府第一天,她就打发人来问候,还专程送了东西,成婚时贺礼也给的很厚重。
并没有因为这个外甥媳妇是来冲喜的,而轻看她。
乔翎自己也是在相当和睦的生活氛围中长大的,所以她喜欢小罗氏,又因为姜迈待她很好,所以她爱屋及乌,自觉替包大娘子出头是应该做的事情,没道理收获姜迈如此郑重的感谢。
她手按在姜迈肩头,说:“你要是这个样子,反倒要叫我不好意思呢!”
姜迈却说:“如果不是有你在,表妹那边再如何委屈,也不会上门的。”
姨母知道他身体不好,是以不会情愿因为自家的事情而给他增添烦扰。
而除此之外,一个寿数无多的人,能找他帮什么呢?
等他死了,越国公府同罗家,也就自然而然的不会再有所来往了。
姜迈说:“你改变了表妹的一生,所以我一定要谢谢你。”
徐妈妈在旁听了,也笑眯眯道:“国公说的很是。倘不是咱们太太有这么个急公好义、打抱不平的性情,即便是包小娘子,也不会贸然登门的。”
姜迈也知道自家老祖声名在外,闻言不由得莞尔失笑,声音闲适又温和:“可以说我们太太癫,但是不可以说我们太太心肠不好。”
徐妈妈用力附和:“是呢!”
乔翎气坏了,抓住他肩头的手都忍不住用上劲儿了,同时大声反驳:“也不可以说你们太太癫!!!”
姜迈笑的肩膀都在颤抖,因而又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他将面前的那副腊梅卷起来,手一抬,递给背后的人:“对不住,是我的错,姑且用这幅画来给太太赔罪,好不好?”
乔翎气呼呼的从鼻子里出了声气,伸手去接那卷轴,手握上去,没等拾起,姜迈却顺势将手往上一抬,轻柔的,覆盖住了她手背。
那是很修长,很好看的一只手。
他的掌心是暖的。
乔翎鬼使神差的出了刹那的神,居然也没有将手抽回。
几瞬之后,姜迈自然而然的将手收了回去。
乔翎抱着那只卷轴,却没有多少分量感,反倒是手背上残存的些微香气和余温,这时候好像格外的惹人注意。
可真要是说些什么吧……
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乔翎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有一点怪怪的。
可是哪里怪呢,她又说不出来。
依照她从前的脾气,不明白的话,就该问出来的,可不知怎么,胸腔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在跳跃,制止她就这件事说什么话似的。
姜迈背对着她,同样缄默着没有说话。
乔翎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反倒是徐妈妈在旁边瞧见这一幕,心头为之一震。
年轻多病的国公和他同样年少的妻子,性情又投契,他们应该做一对神仙眷侣的。
可是……
她心头骤然间浮现出浓云一般大朵大朵的悲悯和伤感来。
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应该呢。
张玉映就在这时候过来了:“娘子。”
她带来了杭佐的通缉令。
乔翎暂时从那莫名的情绪当中抽离出来,接到手里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同样暗松口气:“还好,还好。”
杭佐应该已经出了京,这回的事情,总还算是顺利结束。
她将那张海捕文书收进袖子里,转而就听见外边有人来请:“太太,夫人请您过去呢。”
乔翎心想,婆婆这时候来找我做什么?
到了梁氏夫人处坐下,才知道——哦,承恩公府死了人,又得去吃席了!
真晦气!
乔翎一回生两回熟:“我不去。老东西死了我都不去,年轻东西死了,就更不会去了!”
梁氏夫人提醒她说:“上一回不去,算是不给承恩公面子——这回不去,也就是不给承恩侯,乃至于刘四郎夫妻俩面子了!”
乔翎先诧异了一下:“承恩侯?”
“对,”梁氏夫人说:“承恩公的爵位已经过了三代,该降等了。”
又补充一句:“如今的承恩侯,是承恩公跟大苗夫人的儿子。”
“那也不去。”
乔翎撇了撇嘴,说:“承恩公人品很糟糕,我不喜欢,不给他这个面子。”
梁氏夫人笑问道:“大苗夫人的面子也不给?”
乔翎却说:“我估摸着,大苗夫人自己都未必会去呢。”
梁氏夫人听得微怔,下意识道:“可承恩侯那边……”
乔翎觑着她,道:“婆婆,倘若是你嫁给承恩公那种人……”
这话都没说完,梁氏夫人已经以一种出门踩到了狗屎的脸色,愠怒不已道:“癫人,住口!我不去刨他的坟他就谢天谢地吧,还指望我去给他致奠?!”
乔翎耸了耸肩:“所以说嘛,大苗夫人估计也不会去。”
梁氏夫人又问:“连同刘四郎夫妻俩的面子也不给?承恩侯毕竟年轻,怕是撑不起局面来。”
乔翎说:“爱谁谁,反正我不去。”
梁氏夫人欣慰极了:“乔霸天,你好癫,但是我好喜欢!”
乔翎问:“你去吗婆婆?”
梁氏夫人不假思索道:“我当然也不去了!他们也配!”
两位霸天彼此对视几眼,深觉投契。
乔翎唏嘘不已:“婆婆,可惜我们俩是婆媳,不然我一定跟你结拜!”
“哎?”她转而又反应过来:“虽然我们是婆媳,但是这也不影响我们俩结拜呀!大不了各论各的嘛!”
乔翎两眼亮晶晶的看着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
张玉映:“……”
屋里梁氏夫人的侍从们:“……”
梁氏夫人虽然也有着霸天的名号,但毕竟不癫,闻言觑了她一眼,由衷道:“越国公府娶到你这样的宝才媳妇,真是捡到鬼了!”
乔翎:“……”
乔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道:“婆婆,你说反了,是捡到宝了吧。”
梁氏夫人深情款款的看着她:“没说错,就是捡到鬼了!”
乔翎:“……”
第 53 章
这边把话说完, 梁氏夫人转而又告诉她:“昨天夜里广德侯府新添了个孩子,你二姑母又做祖母了,明天咱们一块去吃喜酒, 凑个热闹。”
乔翎每每想起二姑母广德侯夫人,就难免要想起小姑母小姜氏, 如此一来,便更觉得前者亲切可爱了。
她稍觉惊奇的“哎?”了一声,高兴道:“有小娃娃了呀, 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女孩子,”梁氏夫人同广德侯夫人处的还算不错:“你二姑母膝下有两女一男,长女要承袭爵位, 已经入仕, 这会儿人在地方上为官。得女的是次子。你姑母还有个小女儿,这会儿还没出嫁, 明天去了, 估计也能见到。”
想了想,又多说一句:“算起来, 那孩子同我倒是有着两重亲戚呢。”
她告诉乔翎:“你那表弟的妻子是尚书右仆射柳直的孙女——柳直的生母是我的姑母。”
乔翎为之了然:“原来如此。”
再一想, 不由得又有点开心:“丛丛肯定也会去的!”
广德侯府是她正经的娘家呀!
她攒了一肚子别人的坏话想说给丛丛听呢!
乔翎想到这儿, 就更心满意足了, 背着手回到正院, 悄咪咪的告诉姜迈:“姑母家里新添了一个女娃娃, 明天吃酒去, 你去不去?!”
姜迈反问她:“不是说要往卢相公家去吃饼吗?”
乔翎楞了一下, 继而失笑道:“这也不是同一天啊, 又不是去了这个就不能去那个了。”
徐妈妈原本在旁边收拾桌案,闻言微微变色, 借着角度掩饰,匆忙递给她一个眼色。
乔翎起初微怔,会意过来之后,心头隐隐有些发疼。
她只知道姜迈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却没想到,居然不好成这个样子,出一次门,便要在家修养许久,才能缓过精神来!
乔翎心里边重重的,好像压了什么东西似的,那边姜迈见她有所会意,也不变色,只是抬起眼帘来问她:“你希望我去哪一个?”
乔翎不答反问:“你自己更想去哪一个呢?”
姜迈以手支颐,略一思忖,便给出了答案:“其实,我还是更想去卢相公家吃饼……”
乔翎随即拍板:“那明天就在家歇着,改天一起去二弟家吃饼!”
姜迈不由得笑了起来:“会不会不太好?”
广德侯府那边毕竟是亲戚,而卢相公那边与之相较,难免就要远了一重。
乔翎替他拿了主意:“明天叫二弟过去就好了嘛,这多简单!”
她使人去告诉梁氏夫人这事儿,后者也没迟疑,麻利的叫人去给儿子告假一天,叫他第二日一起出门。
姜裕:“……”
行叭。
第二天乔翎起个大早,收拾妥当之后,便带上张玉映,协同梁氏夫人、姜二夫人和姜裕一起出了门。
娘家人嘛,得到的早一点。
哪知道紧赶慢赶,也落了个第二。
广德侯夫人姜氏悄悄同娘家人说:“左右时间还早,咱们晚点再过去吧,叫她们娘家人在那儿说说贴己话。说起来也是赶上了……”
她轻叹口气:“前天晚上英国公府那边出了事儿,太常寺使人来请,我前脚走了,后脚我那媳妇就发动了,亏得亲家太太在这儿守着,不然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说着,又叫了小女儿来:“珊珊,来见过你表嫂。”
毛珊珊今年十六岁,相貌上更肖似父亲一些,面若圆盘,两腮红润,是个很活泼的小娘子。
见到乔翎之后,她两眼都在放光:“我对表嫂可是仰慕已久了呢!”
乔翎听到这儿,还觉得不明所以,哪知道紧接着就听毛珊珊说:“在我们弘文馆——”
弘文馆!
这三个字简直就是一记重锤,径直砸到乔翎心头上了。
糟糕,黑粉聚集地!
她马上截断了毛珊珊的话:“走,我们出去说话。”
毛珊珊从善如流:“好啊!”
两个同龄人都要走,姜裕在里边更待不下去,当下毫不迟疑,跟了上去:“我也出去透透气。”
几个长辈明白年轻人的心思,笑眯眯的瞧着,也不阻拦。
初秋的太阳还算是暖和,微风一吹,也觉舒适。
乔翎问毛珊珊:“妹妹,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毛珊珊挺胸抬头,很骄傲的跟她说:“是‘珊珊可爱’的那个‘珊珊’。”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还在呢,专程请名儒起了好几个名字,我阿耶都不喜欢,最后力排众议,替我选了这个名字!”
她问乔翎:“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可爱?”
乔翎很认真的点头:“可爱极了!”
因着是大好的日子,院子里的花木陈设都是用心准备过的,姿态各异的菊花在日光下鲜妍的舒展着蟹腿一样的花瓣,几棵金桂徐徐吞吐着芬芳。
毛珊珊领着他们往花木茂盛的地方去闲逛,同时低声同表嫂倾吐烦恼:“我真不想嫁人,我才十六岁呢,急什么!可阿耶说,左家那位郎君是个不错的人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叫我好好想想。倒是也没说一定要我嫁过去,但是阿耶待我那么好,我不太想叫他失望……”
乔翎恍惚间回想起来:“左家?”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张玉映。
张玉映微微点头:“我先前曾经同娘子提过,我在神都与左家娘子并称为第一美人——如今小毛娘子说的左家,大概就是那个。”
乔翎明白过来:“邢国公府?”
姜裕显然也有所了解,告诉嫂嫂:“那位郎君是邢国公府少国公的堂兄。”
乔翎问那小姑娘:“那你喜不喜欢那位郎君啊?”
毛珊珊嘟着嘴巴:“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说是不讨厌。”
姜裕很懂的接了一句:“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
乔翎附和一句:“有道理!”
又想起先前梁氏夫人说的话来。
邢国公府那位美人娘子更多是像父亲,却不是像母亲,以此类推,岂不是说邢国公府意欲同广德侯府议婚的这位郎君,也该有一副好相貌?
她问了出来,倒叫底下一弟一妹齐齐点头:“不错。”
毛珊珊见她感兴趣,便说:“今天他们家估计也会来呢,表嫂稍后能见到的。”
姜裕问了一声:“这就要定下来了?”
毛珊珊从花盆里揪下来一朵菊花,捏在手里随意的把玩着:“还早呢,只是两边都有这么个意思,今天也算是来相看一下。”
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那边又有人来报,府上大娘子回来了。
丛丛!
乔翎立时就精神起来了。
毛丛丛在内室陪同长辈们说了会儿话,便来外头寻几个弟妹,几个人聚在一起,热火朝天的开始说人坏话。
乔翎说:“你不知道那个世子夫人——不,现在该叫祖氏夫人了,你不知道那个祖氏夫人有多讨厌,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毛丛丛听得扼腕叹息:“那晚上太常寺有人去请我婆婆,我就知道有热闹看!可惜只能去一个人,我去不成!”
她惋惜不已:“我婆婆那个人向来严肃,又不爱说什么热闹,回去干巴巴的道了个结果,此外竟没什么话可说了!”
乔翎乐于助人的开始分享情报。
乔霸天不仅仅生产瓜,且还是瓜的搬运工!
其余几个人里,毛丛丛、毛珊珊这对堂姐妹也好,姜裕这个公府公子也好,虽然身份也都显赫,然而终究不是最顶层的那一撮儿人,这会儿见乔翎热情传瓜,皆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的点评几句。
“她怎么这样啊!”
“嘉定侯府这回可是丢死人了!”
还有的说:“包大娘子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关键时刻,倒是很有主意!”
毛丛丛也不白吃瓜,吃完之后又把自带的瓜分享出去:“先前程家的人被抓了,你们知不知道?说起来,这事儿我还参与其中了呢!”
案子已经了结,当然也就不必对外隐瞒了。
毛丛丛将这一桩夹杂着邪/教、宅斗、原配和继室夫人乃至于爵位争端的八卦说给他们听,末了,又啧啧称奇道:“那个程纲居然说淮安侯夫人不蠢——居然说她不蠢嗳!”
姜裕与毛珊珊俱都惊奇不已。
乔翎也觉诧异,转瞬之后,却是若有所思。
几个年轻人在这儿谈天扯地,直到广德侯夫人使人来叫他们:“该去瞧瞧孩子了。”
留出这么长的功夫,娘家人那边的话也该说的差不多了。
广德侯府三房的太太也领着自己的儿媳妇胡氏和女儿毛素月过来了。
那边广德侯夫人、梁氏夫人与姜二夫人同三房太太说话,毛丛丛和胡氏紧随其后,几个小辈则缀在后头聚头低语。
乔翎眼尖,觑见姜裕不易察觉的去瞄三房太太的儿媳妇胡氏,不由得悄悄拉了他一把。
“你看什么呢?”
虽说胡氏夫人是挺漂亮的,但毕竟已经成婚,两家又是亲戚,别紧盯着瞧啊。
姜裕落后几步,悄悄同嫂嫂说:“我觉得她不太对劲儿。”
乔翎神色微动,询问似的看了过去。
姜裕于是便将步子放的更慢,低声告诉她:“那位胡太太,平日里不太出门,我总共也没见过两回,这还是头一次离这么近呢。”
他说:“据说,那是个乡下村姑——不是我编排人,是她没嫁进府上之前,的确是个村姑。”
乔翎不由得悄悄去瞧胡氏,看了几眼之后,也明了了姜裕的意思:“那她的确是有点奇怪!”
村姑该是什么样子的,或许没个标准的规制,但绝对不是胡氏这样的,倒是一定了。
她生的太白皙,太娇嫩了,像一束新发的玉兰花苞,一眼便知是在温室里娇养着的美人儿,却看不出长于乡村的野性和那种扎根于土地之上的勃勃的生命力。
说实话,乔翎比她像村姑多了!
毛珊珊也落后几步,小声说:“胡嫂嫂是我堂哥外放时认识的,生了情意,便娶回家来了——姑母起初很不高兴呢,只是拗不过堂哥,便也就认了下来。”
姜裕低声问她:“真的出身乡野?”
毛珊珊捂着嘴,压低声音道:“不太像,是不是?但我堂哥说是,嫂嫂自己也说是,三房自己也认可了这个结果,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胡嫂嫂是个挺好的人,同堂哥倒也般配。交际过的夫人娘子,都挺喜欢她的。”
乔翎还在响应上一句话:“姑母起初很不高兴?”
她心想,毛珊珊的姑母,岂不就是姑丈广德侯的姐妹?
三房的儿子娶媳妇,姑母有什么好反对的?
姜裕悄悄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前边在跟梁氏夫人说话的三房太太:“那位太太是姑丈的妹妹,她没有出嫁,而是娶了夫婿……”
乔翎豁然开朗,将要言语之际,冷不防听见旁边脆生生的插/进来一道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呢?可真热闹!”
是三房太太的女儿毛素月。
毛珊珊笑吟吟的打个哈哈:“表嫂说你和胡嫂嫂漂亮呢,甭管是哪一个,可都轻而易举的把我给比下去啦!”
毛素月生得秀丽,尤其与她年岁相仿的毛珊珊并不算十分漂亮,便更将她凸显出来了,只是这会儿瞟一眼乔翎身后的张玉映,却也不得不道:“有张小娘子在这儿,谁敢说容色过人呢。”
张玉映微笑不语。
毛素月注视着她那玉石一般美丽皎洁的面庞,心下微酸,转而一想对方如今的境遇,复又释然了:“我以后若有夫婿,倘若被张小娘子这样的美人儿给勾走了,我都没有颜面去追,只好将人让给她了!”
乔翎:“……”
干什么,当我们玉映是什么人了,随随便便来个男人就要的吗!
她心下怫然,正待言语,那边张玉映已经借着衣袖遮掩悄悄拉了她一把,微微摇头。
乔翎有点气不过。
张玉映见状,便柔声劝她:“没事儿的,一句话而已。”
倒是毛珊珊有点不高兴了:“月娘,你不能开这种玩笑,这对张小娘子来说,是很不礼貌的!”
毛素月没想到自家姐妹会站出来指摘自己,错愕之余,又有些委屈:“我也没说什么呀……”
毛珊珊语气轻柔,神色却很认真:“月娘,你不能无中生有,说张小娘子可能会抢你的夫婿这种话,这是在中伤人家的品性呀,我知道你是要夸赞张小娘子的美丽,但是不可以这么说的。”
毛素月脸色因而涨红起来:“我不是真的要……”
说着,脸上的红也逐渐蔓延到眼圈上了:“说者无心,听者倒是有意了。张小娘子,我是有口无心的,实在是对不住……”
张玉映只得笑着打个圆场:“我知道您不是有意的,快别提了,叫它过去吧。”
姜裕在后边悄悄推了毛珊珊一下。
后者会意过来,转而快活的说起自己的小侄女来:“生得特别可爱!眼睫毛那~么长——我阿娘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眼睛上光秃秃的,一根睫毛都没有,是后来才长起来的!”
乔翎跟姜裕也附和着说了起来,总归是一路平安无事的到了产妇院里。
到了地方,三房太太回头瞧见自己女儿情状,心下一突,趁人不注意,悄悄问她:“怎么了?”
毛素月只是摇头,并不说话。
被母亲催问的急了,𝔀.𝓵才哽咽着说:“他们都不喜欢我……”
三房太太面露焦色:“你叫你姐姐带带你呀,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越国公府那边认识的人,可比我认识的多多了!”
毛素月低头看着脚尖,委屈道:“就是她排挤我排挤的最凶呢,当着外人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她想,我说那句话的时候,不也是好心夸人吗?
张玉映如今沦落成了奴籍,我愿意跟她开这种玩笑,才是看得起她呢!
偏偏叫珊珊一说,话的味道就变了,好像自己多不懂事,而她又有多善解人意似的!
三房太太眼底冷色闪过,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安抚性的短暂攥了攥女儿的手,转而往里头平辈们面前说话去了。
柳家是广德侯府的正经亲家,今次来的人不少。
柳直之妻丁氏夫人打头,后边是她的几个儿媳和孙女——毛二郎之妻柳氏是她的孙女。
乔翎近前去看了看那个满三天的女娃娃,如毛珊珊所说,果真长得十分可爱,两颊嘟起,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水。
等出了门,她忍不住同毛丛丛道:“真的好小呀!”
毛丛丛正待附和一句,却听见院外有言语声传来,她瞟了一眼,悄悄告诉乔翎:“邢国公府的人来了。”
打头的是位中年夫人,体态微丰,天庭饱满,见人之后脸上先带几分笑,瞧着分外和蔼。
在她后头的,却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比母亲要高了一截,眉眼挺峻,颇有些萧萧肃肃的爽朗气度。
她们瞧左家母子,那边人也瞧她们。
众人之中,左家大郎一眼便望见了张玉映——虽然乔翎与毛丛丛也俱都是美人,但张玉映却如同锥在囊中,要格外的耀眼夺目几分。
他短暂的晃了晃神。
毛三太太在窗边瞧见这幕,若有所思。
左二夫人往室内去瞧那洗三的孩子,左家大郎非亲非友,又是男眷,却不好贸然进去。
广德侯夫人遂顺理成章的打发了几个小辈儿出去:“你们年轻人一处说说话,也投契些。”
左家母子俩为何而来,在座之人事先也有所了解,闻言也不觉奇怪。
柳家的几个女孩儿坐在堂姐屋里并不起身,反倒是毛三太太神色自若的招呼女儿:“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也出去说说话。”
毛素月彼时也没多想,便同堂姐毛珊珊一处出去了。
梁氏夫人却转过头去,动作明显的瞟了毛三太太一眼。
左二夫人有些尴尬——这算怎么回事啊。
广德侯夫人倒是神色自若,同尤且不明所以傻呵呵在乐的女儿说:“去吧,不要怠慢了亲眷们。”
毛珊珊响亮的应了一声:“阿娘,我知道啦!”
姐妹俩一起出去了。
珠帘掀开,左家大郎头一眼便瞧见了毛素月——因为她相貌更出挑一些,清新秀丽,宛若夏莲。
只是同方才那惊鸿一瞥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再一错眼,才瞧见毛珊珊。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没有不漂亮的,只是相较于堂妹,她的容貌明显又要逊色一重。
假如说毛素月是静水中的一朵夏莲,倒显得她像是不起眼的一团绿叶了。
左家大郎并不知道哪个是母亲想说给自己的,只是……
出于一点私心,他朝自己更中意的那一个微微一笑:“珊珊妹妹,有礼了。”
毛素月稍显窘迫:“我,我不是珊珊……”
她告诉他:“我叫素月。”
左家大郎温柔的注视着她,问:“是谢庄所谓‘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的那个‘素月’吗?”
毛素月微红了脸,没有应答。
然而在这时候,这微红起来的面颊,便胜过无数言语了。
院子里其余人神色微妙,房内毛三太太暗藏得意,柳夫人洞若观火,左二夫人更觉尴尬。
反倒是漩涡的中心,广德侯夫人和毛珊珊仿佛没有察觉到异样,诸事如常。
毛珊珊也笑,当下说:“左家大郎,你认错人啦,我是珊珊,那是我的堂妹素月。”
转而又使人取了坐垫来,请一群人往凉亭中去叙话:“不过,我堂妹通晓诗书,学问比我要好,你要是对诗词一道有兴趣的话,必然同她更谈得来。”
落落大方的请他们俩安置在了相邻坐席上。
姜裕悄声说:“你不生气呀?”
毛珊珊反倒觉得无所谓:“我本来也不喜欢他呀,今天见了,就更不喜欢了。人生宝贵,何必跟不中意的人纠缠呢。”
梁氏夫人也说小姑子:“亏你忍得下去!”
广德侯夫人微微摇头:“原本也就是有这么个由头要来相看,可与不可,都是寻常。”
她说:“左家大郎人品有瑕,不可以托付终身。即便没有素月,我也不会叫珊珊嫁给他的。”
毛三太太的小心思,广德侯夫人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有什么必要去阻拦呢。
能拦得住一时,难道还能拦得住一世?
左家大郎在不知议婚女郎是哪一个的时候,便先去选了容色更出挑的进行猜测,这行径过于轻佻了些,也失了尊重,广德侯夫人很瞧不上。
毛三太太愿意要这个女婿,那就只管要去吧,说的难听一点——素月难道能漂亮一辈子?
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因着这桩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本的喜事之上,好像也平添了几分波澜。
午膳吃的还算和睦,只有左二夫人如坐针毡。
广德侯夫人待她如常,既没有表现出格外的礼敬,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愠怒,毛三太太待她倒是格外热络。
只是因着今次的来意乃至于这日发生的意外,倒叫左二夫人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毛三太太了。
她进退维谷,举棋不定。
柳夫人置身事外,不动声色的环顾左右,心下亦有思量。
乔翎跟姜裕都很赞同广德侯夫人和毛珊珊的处置方式——既然合不来,何必纠缠呢,且随他去。
梁氏夫人倒不是不赞同,只是觉得没道理便宜了毛三太太:“真亏她干得出来,打量着别人瞧不出她那点花花心思呢!”
看儿子跟儿媳妇满脸的不以为然,复又冷笑:“你们等着瞧吧,这事儿没完,你们姑母好说话,你们姑丈可不好说话!几个孩子里边,他最疼爱的就是珊珊,怎么可能叫她受这种闲气!”
乔翎稍显诧异的“哎?”了一声:“姑母三个孩子里边,姑父最疼爱珊珊吗?”
梁氏夫人不由得流露出被噎住了的神色来。
顿了顿,终于压低声音,告诉儿媳妇:“因为珊珊最像他,头两个孩子像你们姑母,他觉得怪对不起这个女儿的,所以从小到大,都很宠爱她——珊珊的嫁妆异常丰厚呢!”
事实证明,梁氏夫人看人的眼光要比乔翎和姜裕强一些。
白日里广德侯在朝当值,回府之后,不免要问起今日这场相看来,听妻子说了原委之后,立时发作起来:“你怎么搞的,就眼看着她们欺负珊珊?!”
广德侯夫人早猜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既好笑,又无奈:“我能怎么样?珊珊自己都说不喜欢了。再说,的确是不合适啊。”
广德侯冷笑道:“左家大郎跟珊珊合不合适是一回事,珊珊之后,转而又跟素月成了,那可是另一回事!怎么,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非得抢堂姐的?!”
广德侯夫人听得忍俊不禁:“怎么就成了珊珊的了?也说不上是‘抢’啊。今日本来也就是来这儿相看的,没成,还不许人家再找了?你生什么气呢。”
广德侯勃然变色:“你姐妹相看过的人没瞧上你的姐妹,却瞧上你了,你能若无其事的跟他在一起吗?这是品性问题!”
广德侯夫人反而说:“我不就是这么嫁过来的?”
广德侯:“……”
广德侯气急败坏:“那不一样!那时候我们两家都订亲了,小姜氏……天杀的,真晦气!不说她!”
他马上就往三房那边去了:“我找三妹去!”
陪房在旁边听完了首尾,不由得低声叫了句:“娘子……”
广德侯夫人云淡风轻道:“随他去。”
毛素月跟左家大郎成了也好,不成也好,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只是,倘若要她摸着良心说话的话,她还是希望最好别成。
素月那孩子,有时候会说点不讨喜的话,但那是因为她脑袋没那么好使,并不是因为她心性特别坏。
左家大郎并不是一个良配,对珊珊来说是这样,对素月来说,也一样。
广德侯生气,一半是气妹妹乱点鸳鸯谱,鼓动女儿跟姐姐争夫,另一半则是真真切切的觉得左家大郎不可托付终身。
当广德侯府是什么地方了,家里边是女儿随便他挑吗!
等他成了皇帝再这么干也来得及!
只是……
陪房心下迟疑,实在对侯爷此行不报多大的希望:“三太太那边……”
广德侯夫人很肯定的告诉她:“她不会听的。”
好容易得到的女婿,怎么肯放出去?
只是毛家兄妹俩的事情,她懒得去掺和。
人家同父同母的兄妹俩,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今天吵完,明天说不定就好了,她要是去掺一脚,那毛三太太能记恨到进棺材!
懒得管。
她只是趁着丈夫不在,叫了女儿过来,问她:“你的婚事,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毛珊珊很纠结:“阿娘,我觉得我还小呢,我不知道我以后想怎么办!”
她脱掉鞋子坐到塌上去,眉毛都打起疙瘩来了:“有时候吧,感觉有个人陪着也挺好的,但是有时候又觉得一个人逍遥自在。”
毛珊珊尝试着描述出自己想要的生活状态:“要是有个人跟我在一起,又很懂我的心意,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来伺候一下我,我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的自己找个地方呆着就好了……”
她很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傻气了啊?阿娘。”
广德侯夫人听罢起初微怔,回过神来之后,却是忍俊不禁起来。
“小混账,你这哪儿是傻?”
她说:“你是想娶媳妇啦!”
广德侯夫人听了女儿的心意,倒觉得一通百通,当下点头道:“也是,嫁进公府有什么好的呢,左家大郎又不是世子,也没爵位在身……”
她拍了拍女儿肩膀:“素月想嫁人就嫁人吧,我跟你阿耶商量一下,给你娶个媳妇回来!”
第 54 章
如广德侯夫人所说, 广德侯往毛三太太处走了一遭,果然碰了钉子。
毛三太太很得意。
她当然是有理由得意的。
二哥二嫂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倒真是百般筹谋, 只是他们夫妻俩恐怕没想到,最后这百般筹谋, 却都成了无用功!
你们二房的女儿千好万好,偏人家左家大郎不喜欢,你们又能如何呢?
难道还真能豁出去脸不要了, 上赶着去倒贴?
更别说你们的女儿远算不上千好万好呢!
不说别的,只看那张脸,左家大郎还不知道该选谁吗?
毛三太太快活极了。
散席之后, 她拉着女儿一路回到自家院子里, 走路都带着风。
彼时毛素月还不知晓母亲心里的盘算,只是觉得左家大郎实在是很好很好, 相貌好, 家世好,谈吐得宜, 席间好像只能看见她, 却看不见堂姐似的。
唯一的一点不好, 大概就是那是堂姐相看的夫婿, 却不是她的。
这念头浮现在心里, 她就跟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似的, 一颗心都冷透了。
可等到回房之后, 毛三太太却问她:“你同左家大郎聊得好不好?如若叫你嫁给他, 你可愿意?”
毛素月猝不及防, 一下子就红了脸!
别说是她,连她的嫂嫂胡氏都变了脸色。
毛素月支支吾吾的抱怨起来:“阿娘, 你说什么呢……”
她怅然起来:“那不是舅舅和舅母要给堂姐相看的人吗。”
毛三太太笑道:“可左家大郎不喜欢他们的女儿,他喜欢你啊!”
上了年纪的人再去看年轻的小儿女,便觉得如同白纸一般简单,她觑着女儿的神情,揶揄道:“难道你不中意他?”
毛素月迟疑着道:“可是舅舅跟舅母那边……”
“你管他们做什么?他们什么时候管我们死活了!”
毛三太太脸色转阴,冷笑道:“你舅舅袭了爵位,倒好像是平白高了我一头似的,他的女儿可以在公候府邸里寻亲,而我的女儿,却要拣他女儿不要的才行,凭什么!”
又拉了女儿近前,柔声与她分说:“你不要害怕,左家大郎是邢国公府的人,你舅舅再如何强势,也管不着他啊!他们二房里只有这一个儿子,左二夫人又早早的没了丈夫,寡妇带着儿子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瞧着,左二夫人做不了她儿子的主,倒是左家大郎可以做他母亲的主!”
她说:“只要你能笼络的住他,那左二夫人就不成问题!”
毛素月不可遏制的心动起来。
左家大郎……
他特别明显的,只偏爱她呀!
她柔顺的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声如蚊讷:“我都听阿娘的。”
毛三太太喜不自胜:“这就对了!”
胡氏在旁听得脸色微变,几经思忖,却道:“母亲,如此一来,却如何同舅舅和舅母交待呢?左家大郎原是来相看珊珊妹妹的,要换成素月,传出去,也不好听的呀。”
这一席话说出来,却将她前段时间在毛三太太这儿积攒下来的好感尽数清空了。
“我总共就生了这两个孽障,儿子不中用,非得娶一个乡野村妇,好容易还剩下个争气的女儿,你还盼望着她也找个小门小户嫁了,是不是?!”
毛三太太怒火中烧:“我的孩子就只配糟的烂的是不是?!”
这话就十分的刺心了。
胡氏无法与她过分抗争,只是分辩说:“左家大郎知道他要跟珊珊妹妹议婚的呀,先前席间却又不理珊珊,品行上只怕并不是十分端正……”
毛三太太勃然作色:“你也知道是要‘议’!难道就是定死了要给二房那边不成?左家大郎品行上怕不是十分的端正,怎么,当着一群人的面,人家两个清清白白的说几句话都不成了?”
她目光冷冷的盯着儿媳妇,森然道:“总比那种不知羞耻,硬攀着男人上京的人要好吧?我可是听说,你们成婚之后第二日,帕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毛素月微露讶色,亦觉脸热,又觉得这事儿不是自己该听的,看一眼胡氏,低下头去。
胡氏没想到婆婆会当着小姑子的面这么说,却是又羞又愤,万般委屈。
她整个身体,连同牙齿都在打颤:“婆母,不是的,我跟夫君在湖州的时候便成了亲的,回京之后,是第二次了……”
毛三太太只是冷笑:“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清白!”
转而又叫自己女儿:“你瞧不见别人,还瞧不见你自己的哥哥不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女人,只消把他糊弄住,哪里还认得自己老娘是谁!”
胡氏再待不住,哭着跑了出去。
毛素月觉得母亲说的太过了:“阿娘,你别这样,叫嫂嫂多难过啊……”
毛三太太没好气道:“我是为了谁?一个两个的,都不叫我省心!”
如此安生了个把时辰,直到外头侍女来禀,道是侯爷来了。
毛三太太便知道哥哥是来兴师问罪,立时竖起眉毛,进入战时状态了。
又瞥一眼坐立不安的女儿,不悦道:“你怕什么?他还能吃了我们娘俩不成!”
广德侯打外边进来,毛三太太屁股落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抬了抬眼皮,虚虚的叫了声:“哟,二哥来了?”
广德侯也不与她客套,当下开门见山道:“今天的事情,三妹怎么看?”
“二哥说笑了,我能怎么看呢,”毛三太太听完便笑了起来:“他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们怎么好掺和?且儿女大了,想管也管不了啊。”
广德侯盯着妹妹看了几眼,终于点了点头,问外甥女:“素月,你怎么说?”
毛素月低着头,不敢跟舅舅对上视线:“我都听阿娘的。”
广德侯索性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你知道左家大郎今天过来,是要与你珊珊堂姐互相相看的吗?”
毛素月默然不语。
毛三太太却不满的叫了一声:“二哥!”
她说:“你有什么事儿就冲我来,吓唬孩子干什么?!”
广德侯见状,便知道妹妹是铁了心想要左家大郎这个女婿了,当下面笼寒霜,作色道:“那是珊珊要相看的人,现下你要给素月定下,传了出去,我们家还要脸不要?!”
又说:“那个左家大郎挑肥拣瘦,玩弄心机,把我们毛家的女儿当成什么了?这样的人,怎么敢把女儿嫁给他!”
毛三太太见状,却也冷笑起来:“原本也只是在相看罢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他是来相看谁的?柳家那边就更不会多这个嘴了!”
觑着哥哥脸上神色,她颇觉玩味:“二哥,你不会是因为左家大郎没看中珊珊,却挑中了我的女儿而生气吧?只是各花入各眼罢了,并不是说两个孩子有优有劣,你也没必要这么小气的嘛!”
广德侯气个倒仰!
他霍然起身,同样冷笑起来:“三妹有句话说的很是,各花入各眼,你既然已经相中了女婿,我还能强按牛头喝水,咬死了不许不成?倒叫你觉得我是实在中意左家大郎,非得把他定给珊珊了!”
广德侯道:“不妨与你交一句实底,我不喜欢那个年轻人,你要结亲,我不拦着——也拦不住,只是你爱怎么张罗是你的事情,只别叫我出面,以后此事是好是歹,都跟我无关!”
毛三太太也动了气:“我自家的女婿,的确不需劳动二哥操心了!”
广德侯神情讥诮,瞟她一眼,拂袖而去!
等他回到房里,广德侯夫人姜氏瞧着他脸色,就知道此行必然不顺,她也不过问,只说:“你觉着,替咱们珊珊讨一房夫婿回来,怎么样?”
广德侯猝不及防:“什么?”
广德侯夫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替咱们珊珊讨一房夫婿啊。”
她说:“既然都给她存了那么厚的嫁妆,何必还要叫她再嫁出去?索性留在咱们身边,找个人照顾着她的衣食起居,不也很好?”
广德侯起初愣住,再一细想,倒真觉得有些道理了。
只是转念又想到方才之事,不由得皱起眉来:“那以后她跟她姐姐,不就跟我和三妹一样了?”
“像三妹那样守在家里,坐吃山空怎么成呢。”
广德侯夫人看的很明白,毛三太太的问题其实也就是大多数公候府邸里不成器儿孙共有的问题——她自己立不起来。
做官吧,没那个心气,也不想吃那份当差的苦。
做生意吧,归根结底,还是靠着家里边的关系经营。
反正头顶有家族这棵大树罩着,索性猫在家里舒舒服服的享乐了。
头一代其实还行,同袭爵的兄长亦或者姐姐都还是至亲骨肉,再怎么着,头顶那位也不会眼瞧着自己弟妹饿死的。
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呢?
就毛三太太这个德行,现下广德侯这个同胞哥哥都不太爱搭理她了,还指望下一代广德侯伺候她?
怎么可能!
过些年头,父母留下的那份家产花的差不多了,官场上没有多少建设,经商呢,也少了关系,你不晚景凄凉,谁晚景凄凉?!
广德侯夫人早就计划好了:“珊珊还年轻呢,路子也没定下,不妨叫她在弘文馆里寻个差事历练一下,效仿颍川侯府那位娘子一般入仕为官,不也很好?”
广德侯又是一怔:“叫她入仕?还是个孩子呢。”
“所以我说先历练一下啊,”广德侯夫人说:“走不了科举的路子,也可以走恩荫啊,咱们又不求高官显贵,叫她有个差事当着,是那块料子呢,就往上走走,趁着我们俩都还在,关系还算硬,但凡她争气,就能往上拉一把。不是那块料子,就安心做个恩荫小官,好歹糊口,进退也都得宜不是?”
毛珊珊上头有嫡亲的袭爵姐姐,母亲是越国公府的女儿,连带着还能攀一攀安国公府,哥哥的妻室又是宰相孙女,但凡自己争气,以后的路不难走。
广德侯细细一想,就觉得这事儿还真是有门儿:“倒也是!”
又有些遗憾:“要是娶一房夫婿的话,那可娶不到显贵人家的待嫁郎!”
自家事,自家知,女儿身为侯门嫡女,出嫁的话,可以上嫁,运气好一点,甚至于可以做皇子妃,可要是娶夫的话,那就要逊色一筹了。
婚嫁市场上,大概要比寻常的侯门里不能承袭爵位的嫡子还稍微差一点。
“也行!”
广德侯很快就实现了自我劝说,继而自我升华:“外嫁的话,总会有左家大郎那样不长眼的无耻小人对我们珊珊挑三拣四,娶夫的话,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他躺在塌上盘算起来:“得给珊珊找个出身好些的夫婿,这样仕途上能帮到她——哎?你说出身太好的话,会不会不懂伺候人啊?要不就找个出身差一点,但是温柔大方的?就怕长得不好看,珊珊不喜欢……”
广德侯夫人:“……”
你要不要想想刚才你是怎么说左家大郎的啊?!
她懒得说话。
能推动到这一步就挺不错了,剩下的,再慢慢思量吧。
广德侯还在继续盘算:“给珊珊娶一个门第好点的夫婿撑起场面来,容貌上可以放宽一点,娶妻娶贤嘛,再纳几个好看的妾给珊珊……”
广德侯夫人被逗笑了。
她忍不住说:“你不是一向看不起以貌取人的人吗?”
广德侯理直气壮道:“因为我双标啊!”
广德侯夫人:“……”
乐。
嗐,随他去吧。
……
这边今天的洗三宴吃完,柳夫人心里边也盘算着一个主意,等丈夫回府,便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
柳直摘掉了头顶的官帽,同时道:“毛三太太最好悬崖勒马,不然,只怕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久在朝堂,眼光深远,看得出其中机窍:“邢国公府那位郎君需要的不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妻子,也不是家世出众的妻子,他需要的是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家世显赫且容貌出众的妻子。广德侯的女儿容貌不够美丽,毛三太太的女儿家世难道足够显赫?”
说完,又不禁咋舌:“他算老几,敢这么挑挑拣拣,真正顶顶好的,能轮得上他吗?也不知道照照镜子!”
老广德侯夫妇俱都已经去世了,这会儿还没分家,是广德侯这个兄长怜惜妹妹,不愿叫她分出去度日。
从真正意义上来说,毛三太太的女儿,不能再以侯府嫡女自居了。
柳夫人在广德侯府时不动声色,但心里很喜欢毛珊珊:“很稳重、很得体的一个孩子——活泼跟稳重其实并不冲突。”
顿了顿,又加一句:“品行上像她母亲。”
毛三太太的小心思,那孩子未必看不出来,只是宾客盈门之际,却没有发作,反而代替母亲尽了东道主的职责,极有风范。
柳直听了一笑,将官服脱掉,挂到衣架上:“是不错。”
柳夫人在旁立着,替他披上早就备好了的常服:“你觉得这姑娘跟九郎般不般配?”
柳直听了微露诧异,一边将手臂从袖子里伸出去,一边摇头道:“高嫁低娶,怕是不能匹配吧?”
柳九郎出身柳家三房,虽是宰相之孙,也是嫡出,但毕竟不是长孙,又不喜读书,怎么可能娶到侯府女儿?
要真是冒昧登门求娶,既是结怨,也叫嫁过去的那个孙女难做。
“你脑子活络一点,不要那么死板嘛!”
柳夫人早想好了:“娶当然是娶不到的,但可以把他嫁过去呀!”
柳直手一松,原本要系的蹀躞带径直砸到了脚面上。
他大惊失色:“啊?!”
……
乔翎回了越国公府,心里边倒是不怎么担心毛珊珊。
二姑母不是傻子,不可能叫亲生女儿往火坑里边跳的,倒是那位素月娘子,最好警醒一点,以免上当。
她心里边还思忖着毛丛丛说的那个八卦——居然有人说淮安侯夫人不蠢?!
乔翎心有思量,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进门之后辞别梁氏夫人和姜裕,带着张玉映往正院去,将将进门,便见姜迈膝上摆一本书,正在廊下静坐。
他面前悬挂着蔽日的轻纱,云雾一般在微风之中涌动,连同他的面容,仿佛也在梦中。
乔翎掀开那层轻纱进去,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盯.jpg
姜迈眼明心亮,当下看着她,温柔道:“问吧。”
“你好懂我哦,姜大小姐!”
乔翎欣慰极了,左右看了看,虽然见没人注意这边,但还是又拖着椅子往他身旁靠了靠。
再想了想,又把在姜迈脚边睡觉的金子踢醒了:“金子,你也出去!”
金子幽怨又委屈的看了她一眼,喉咙里呜呜两声,垂着尾巴,拱开垂纱,晃晃悠悠往院子里去了。
乔翎这才低声问了出来:“本朝的公侯府上,尤其是作为高皇帝功臣的那些,是不是有些不同于太宗功臣、世宗功臣的地方啊?”
姜迈回答她说:“有的。”
他语气舒缓,慢慢解释给她听:“譬如说前不久你刚刚经历的夫人会议,就是其中之一。虽说公候夫人都可以参与,且享有裁决权,但其实只限于高皇帝功臣,也就是高皇帝开国之后所置的九家公府、十二家侯府,甚至于后来设置的后族承恩公府都不包括其中。”
乔翎又说:“有一件事,我其实很早就发觉不对劲了——高皇帝建国至今,都过去多少年了,他设置的九家公府、十二家侯府,居然没有一家被除爵?”
这其实是极为离奇的一件事!
她悄悄问姜迈:“你知不知道,本朝的帝脉其实中途改换过一次?”
姜迈的声音十分平和:“我知道,太宗皇帝的后人幽帝不肖,被废黜了法统,朝臣们于是又改立高皇后之子隐太子一脉出身的世宗皇帝承继帝位。”
乔翎听罢,不由得道:“那这件事情不是更奇怪了吗?!”
帝脉都曾经变更过,高皇帝功臣们的后人,居然还稳稳的占据着祖传的爵位!
这期间历经过多少代帝王,又该发生过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权力倾轧,这么多年下来,居然没有一家人翻过车吗?!
太不可思议了!
再结合今日听到的消息,乔翎隐隐觉得,或许高皇帝的这些功臣乃至于他们的后代们,身上的确有一些非同寻常的地方!
姜迈笑微微的看着她,作沉吟状:“嗯,这个问题啊……”
乔翎两手交叠在胸前,满脸希冀的注视着他。
盯.jpg
姜迈为之莞尔,想了想,低头靠近她耳侧,悄声说:“我有一些耳闻,只是未必能作得真,我姑且说,小郎君姑且听便是了。”
乔翎赶忙把耳朵又往前伸了伸。
却听姜迈低声道:“据说——只是据说,高皇帝功臣们都是仙人的后代,他们的血脉当中,有极大概率会产生迥异于凡俗之人的天才。”
他徐徐道:“所以一直以来,皇室对待他们,都格外宽宏几分,即便真的犯下大罪,也往往不会赶尽杀绝,往往抄灭其本家,而后再选取旁支承继爵位,令其先祖祭祀不绝……”
乔翎稍觉诧异的“哎?”了一声,忍不住问:“说自己的祖先曾经是仙人——真的不是后辈在给祖先们脸上贴金吗?”
姜迈听得莞尔,微微抬一下眉毛,颔首道:“或许是呢?”
乔翎又说:“本朝百姓何止万万,再如何出类拔萃的天才,也该不算少见才是,皇室因为高皇帝功臣的后代当中可能会诞生迥异于凡俗的天才而格外的优待他们——这是不是也就是说,这种‘天才’,其实并不是世人眼里的天才?”
姜迈微笑不语。
乔翎觑着他的神情,继续道:“他们属于另一个世俗人不了解的领域,是不是?”
姜迈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乔翎心下却隐隐的有了猜测:“中朝?”
姜迈眼睫微垂,没有言语。
却没有预料到,乔翎倏然间转了方向,问起另一个问题来:“淮安侯府财货上是不是不太宽裕?”
姜迈却是一怔:“什么?”
会意之后,他摇头说:“我不太清楚。府上跟淮安侯府往来的不算多,再则,即便是足够熟悉,这种敏感的话题,也不好过问的。”
乔翎心里边却隐隐的生出一个主意来,当即起身,笑眯眯道:“多谢你啦,姜大小姐!”
姜迈靠在椅背上,脖颈因为夏末的热气微微泛红,像一只午后醺然的鹤:“我也没有同你说什么要紧的事情。”
乔翎摇头:“你已经说了很多啦!”
她神色轻快:“谢谢你,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姜迈并不问她要去哪儿,笑着摆了摆手,重又合上了眼。
……
乔翎没带人,自己骑马出了门,直奔西市的那家当铺。
“替我查一查淮安侯府的账,我要知道董家每一张超过五百两银票的去向!”
过往一幕幕在记忆中重现,交叠着拼凑起来,乔翎惊觉几分疑点。
梁氏夫人对待淮安侯夫人的态度是很轻蔑的,其一是因为不耻于淮安侯夫人的人品,其二,也隐隐有淮安侯府入不敷出、经济困顿的缘故。
可不该是这样的。
淮安侯府作为高皇帝功臣之一,家底应该是很厚实的,府上还有家族祖产这类无法变卖的不动产,即便只是吃利息,也足够叫他们填饱肚子了!
淮安侯府现下总共就四个正经主子,也没听说有什么挥金如土的恶习,怎么会过成这样?
老淮安侯之后,爵位被他的堂兄弟所夺取,他们将淮安侯夫人送回到了老家,后来大公主帮助淮安侯夫人夺爵,淮安侯的爵位重新又回到了淮安侯夫人,也就是老淮安侯女儿的手里。
大公主不缺钱,她缺少的是支持,没理由借机搜刮淮安侯府。
既如此,淮安侯府如今的困顿,就很值得玩味了。
先前乔翎只是觉得疑惑,猜想可能是淮安侯府藏拙,今日再听了毛丛丛的话之后,缺失的关键一环被拼凑起来了——大公主之外,淮安侯夫人身后影影绰绰还有另一方势力的影子!
这方势力在大公主发力之前,曾经庇护过淮安侯夫人,至少曾经为她付出过不小的心力。
甚至于,很有可能是他们将淮安侯夫人的困境捅到了大公主面前,之后才有大公主的拔刀相助和淮安侯夫人的反水!
乔翎会意到,高皇帝功臣们所掌控的爵位,并不只是表面上的勋爵那么简单,内里还有些更要紧的东西存在!
大公主与另一方势力扶持淮安侯夫人,都是有所图谋,可是最终他们都失败了,而淮安侯夫人也没有获胜。
她在刀尖上起舞,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却已经迫近到悬崖的边缘——大公主之外的另一方势力并没有放过她——他们在敲诈她,或许是为了利益,或许是一种惩罚,他们叫她疲于奔命,几乎要把淮安侯府榨干了!
淮安侯夫人曾经是这方势力中的一员,至少也曾经参与其中,与之达成过某些协议,她很清楚这里边的水有多深,是以她根本不敢反抗!
乔翎猜测,这些年淮安侯府的困顿,大半来源于这方势力的敲诈,还有一部分,应该是淮安侯夫人蓄意为之。
她借机将淮安侯府抽空,同时自己也偷偷截留下了一部分,最后被截留下来的这笔钱大概率会落到淮安侯夫人独女的手里,留给她那个庶子的,只会是一个空壳般的侯府,还有一个淮安侯夫人有心无力的烂摊子。
只是同时,乔翎也忍不住想,淮安侯夫人的做法,那个组织真的没有察觉吗?
一个隐藏在暗处,希望通过掌控高皇帝功臣后代来获取某些特定权力的组织——他们对于背叛的报复,真的只局限于敲诈勒索吗?
……
包府。
包大娘子正在房里温书,准备下个月的入学考试。
这时候外边门被人扣了几下,紧接着是小包娘子的声音:“姐姐,我能进来不能?”
包大娘子将手里的笔搁下:“进来吧。”
门扉吱呀一声,小包娘子端着一盘切好了的果子从外边进来,小心的将果切送到书案前,终于舒了口气,嘟起嘴巴来:“阿娘不许我来呢,说会搅扰你!”
包大娘子觑她一眼,说:“是有点搅扰呢。”
小包娘子长长的“哎——”了一声。
包大娘子见状,自是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妹妹头顶的小揪揪,温柔道:“没什么,往年的试卷我都看过,不算难。”
小包娘子听了,一双眼睛便笑成月牙了,正准备言语,外头却又有人来报,语气迟疑:“娘子,裴家那位来了……”
姐妹二人齐齐一怔。
小包娘子的拳头立马就捏起来了:“裴家的谁来了?”
婢女踯躅几瞬之后,回道:“是裴三郎来了。”
包大娘子回到包府的当日,便告知父母,往英国公府处送了和离书,且再三确认,那和离书已经送到了裴三郎手里。
只是在家等了两日,却都没有回音,想着英国公府刚刚发生了一场巨变,自然也就无谓在这时候上赶着催促了。
哪成想今时今日,裴三郎居然登门来了。
她叫妹妹暂且回去:“我跟他说会儿话。”
小包娘子却不肯走:“他要是欺负你,可怎么办呀?”
包大娘子轻轻摇头:“他做不出死缠烂打的事情。”叫了侍女过来,领着那忧心忡忡的小揪揪出去了。
而她自己则往厅中去见来客。
现下说来,裴三郎其实仍旧是她的丈夫。
他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脊背挺直,隐约可见高门出身的矜雅,往脸上看,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下颌上隐约透出来一点深青色的胡渣,眉宇间微含倦色。
今次相见,谁都没有急着开口,而裴三郎在定定瞧了妻子半晌之后,似乎几不可闻的出了口气。
他说:“你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真宁。”
真宁,是包大娘子的名字。
她听了不免要笑一笑,说:“是呢。”
却没讲别的。
又是长久的默然。
裴三郎嘴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然而几次挣扎,却都没有出口,如是过了会儿,他终于说:“我们搬出去住吧,真宁。”
“离开英国公府,别居也好,外放也好,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去想上上下下的许多事情,好吗?”
包大娘子看着他,神情微有感伤:“如果在这之前你这么说,那该有多好,但现在再说,就太晚了。”
她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太晚了。”
裴三郎眸子里透露出几分错愕来。
他失了分寸,近乎焦急的解释道:“真宁,这次的事情,我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母亲落得这个下场,其实同你并没有多大的干系,你不要为了这件事而拒我于千里之外……”
包大娘子说:“那是因为这件事情本来就跟我无关。”
祖氏夫人落得如此境地,是因为祖氏夫人自己,凭什么要怪到她头上来呢?
包大娘子说:“先前你母亲接了人到家里小住,你为什么一声不吭?”
裴三郎没想到她这时候会提起此事来,怔然之后,不由得道:“你难道是为了林氏在生我的气?”
他有些不悦,又实在委屈:“我倘若真的对她有意,当初便娶她了,怎么会有今日之事?你难道连这点小事都信不过我吗?”
包大娘子道:“你母亲接了一个守寡的表侄女过去,明里暗里说你们曾经议过婚事,她还专程熬汤给你,你跟我说是我多想了,你们俩什么都没有吗?”
裴三郎解释道:“那汤是母亲使人送过去的,我起初并不知道是林氏熬的!”
包大娘子不由自主的抬高了一点声音:“你不会说话吗?你是哑巴吗?婆子丫鬟们私底下在议论什么,你一句都没听见?你不能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不喜欢她,不能请母亲将那位表姑娘安置到别处去吗?”
裴三郎见她眼眶已然微微泛红,便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神色歉然,窘迫道:“我那段时间太忙了,你也知道的,为了工部那边的……”
包大娘子笑了起来,眼底的泪光消逝在了夏末秋初的轻风里。
她说:“你其实没有什么恶劣的过错,当然,我也一样。只是我们真的不合适。”
“三郎,你有太多太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些很重要的事情比我更重要。但我就是很小气,很短视,我想找一个把我看得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包大娘子释然道:“三郎,你成你的大业去吧,愿你功不唐捐——我也要去追寻我自己的理想了,我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
第 55 章
一月一度的刘家吃席盛会就要开始了——因为他们家又死人了嘛!
上回是买一赠一, 老承恩公死了,附赠一个刘七郎,这回来的更加实惠, 买一赠二,一次性死了三个。
弘文馆那边, 早早地就有人通过姜裕,去打探葬爱老祖的动向。
“这回承恩侯府的丧事,乔太太会去致奠吗?”
姜裕仍旧摇头:“不去。”
又有人问:“你们家谁都不去?”
姜裕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谁都不去。”
有人领头, 承恩侯府宾客寥落,便也就是预想之中的事情了。
只是刀剑都分两面,更何况是人呢。
也难免有人议论:“先前老承恩公那回, 还算是为着韩相公, 这回又算是为了什么?俗话说死者为大,接连两回扫人家的丧事, 未免就有些过了吧?”
正巧赶上靖海侯府已故太夫人的忌日, 侯府里聚集了不少亲眷故旧,席间难免要议论起此事来。
夏侯夫人就说:“这回要是再有人故意不去, 这可就是要标新立异, 上赶着博出头了!”
转而又跟在席的刘四郎道:“别的人不管, 我们家是一定要去的, 只是门第微薄, 四郎不要嫌弃就是了。”
刘四郎之妻太叔氏是靖海侯之女, 今次是嫡亲祖母的忌日, 刘四郎作为侯府的孙女婿, 即便家里的丧事儿千头万缕, 也没理由不来的。
而夏侯夫人是皇长子的舅母,这回出头, 也是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
试探谁?
当然是越国公夫人!
皇长子日前得了消息,朱皇后当年诞下的那个孩子,其实并不是一个死胎——他忖度着,那个孩子很可能就是越国公夫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就是嫡出的皇嗣,别管是他,还是大公主,都得靠边站了!
这可不是外边流传的当今与韩少游生女这样的桃色绯闻,这是相当要紧的政治问题!
如果越国公夫人真的是嫡出的皇女,那她实际上就拥有着超越其余皇嗣的地位,是排名第一的皇位继承人!
皇长子不敢去父亲面前问,也没法问,他只能鼓动手下的人小心翼翼的伸出脚去试探一下,再试探一下……
这才有了今日夏侯夫人的出头。
这话落了地,那边厢,刘四郎听后只是微笑:“哪有拒绝客人登门的道理?夫人若肯莅临,我们自然是欢迎的。”
夏侯夫人自觉得计,不免环视周遭,等待附和,然而四下里虽也有人交头接耳,彼此低语,却没人主动冒头,接她话茬儿。
她暗暗皱眉,心想,难道是因为我的分量不够?
她有些气不过,却也不得不去搜寻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替自己站台,左顾右盼之后,终于意味深长的选定了目标出来。
“定国公夫人!”
夏侯夫人笑吟吟道:“您说,我说的有道理没有?”
众人听得惊愕,着实没想到夏侯夫人居然会主动去寻定国公夫人的话茬!
因为夏侯夫人是大皇子的舅母,宫里德妃娘娘的弟妹,而众所周知——德妃的父亲之所以亡故,就是因为女儿的过错,而被朱皇后下令跪在宫门前诵读《礼记》整整五个时辰,最后大失颜面,一病不起!
而定国公夫人,可是朱皇后的母亲啊!
两家实际上是有仇的!
靖海侯夫人皱起眉来。
今天是府上太夫人的忌日,夏侯夫人却在这时候专程点越国公夫人的鬼火,继而又煽动起了定国公夫人,这事实在叫她不快!
只是定国公夫人那边……
靖海侯夫人知晓前者的脾气,不免有些头疼,觑一眼夏侯夫人,又有点微妙的幸灾乐祸。
定国公夫人神色平静的听夏侯夫人将话说完,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只是轻轻抬手,示意身后婢女将酒壶递给她。
婢女从令而行。
继而定国公夫人看向刘四郎,徐徐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说那些虚伪的话,今日夏侯夫人既然问了,我也不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跟越国公夫人没有什么来往,但是跟她一样看不起府上的做派,今次的丧仪,我也不会去。不是没有时间,就是不想去。”
刘四郎脸上火辣辣的,难堪极了,可也不得不应了声:“……是。”
他在心里把夏侯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王八蛋,你要生事,倒是叫我丢人现眼!
定国公夫人根本不在意他的窘迫,自顾自站起身来,素手提着那只酒壶,往夏侯夫人面前去:“你知道府上太夫人是我的姑母吧?”
夏侯夫人微觉悚然,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是。”
定国公夫人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又问:“你知道今日是我姑母的忌日吧?”
夏侯夫人不得不低头致歉:“我有些喝多了,夫人见谅,我……”
后边的话她都没说出来,因为定国公夫人高抬起手,沿着壶口,从容将酒倒在了夏侯夫人头顶上。
靖海侯夫人:“……”
坐上其余宾客:“……”
夏侯夫人呆在当场,回神之后,便要起身:“你!”
定国公夫人单手按住了她的肩头,极秀气漂亮的一只手,却如同铁钳一般,叫人分毫动弹不得。
生生钳制着夏侯夫人,直到那一壶酒被浇完。
夏侯夫人极力挣扎,却也无济于事,酒水浸湿了发髻,继而顺着额头和后脑源源不断的流下,濡湿了身上衣裳。
她满脸通红,既羞且气。
满坐寂然。
仅次于昔日越国公夫人当众砸瓜的一幕……
夏侯夫人近乎悲愤的想:他妈的,试探的结果出来了!
越国公夫人的确挺像是定国公府的外孙女!
一壶酒倒完,定国公夫人重又回席,旁若无人的将酒壶递还到那婢女手中,继而举杯示意另一个提壶婢女满斟。
她仰头一饮而尽,向靖海侯夫人道:“我的过失,扰了府上的宴席。”
靖海侯夫人举杯回敬:“姐姐也是礼尚往来,我都明白。”
夏侯夫人尤且坐在原地,头顶湿淋淋的,酒水还顺着衣摆往旁边淌,坐在她旁边的两位宾客露出了想躲一躲,但是又不太好意思的神情来。
靖海侯夫人遂道:“夏侯夫人,您还是回府去换身衣裳吧,继续留在这里,怕也是自取其辱,您觉得呢?”
已经是相当不客气的话了。
夏侯夫人又气又急:“你!”
靖海侯夫人见她不识抬举,便冷下脸来,语气生硬:“难道夫人无力行走,需要我找个侍从来帮您出去吗?!”
满座宾客瞧着,竟也无人敢出来打圆场,连同夏侯家那位嫁入太叔家的族女都不敢作声。
再继续强留,只会蒙受更大的屈辱,夏侯夫人手掌在袖子里边蜷缩成拳,不得不起身离席,强撑着道:“既如此,我便先行告辞了……”
靖海侯夫人没有做声。
这寂静里难堪的意味便更重了。
夏侯夫人狼狈离去。
因着这一场风波,来客们多少被扫了兴致,倒是定国公夫人离去之前,同靖海侯夫人说了一句:“不必忌惮皇长子。”
靖海侯夫人若有所思:“姐姐,你这话……”
定国公夫人朝她微微一笑,风华绝世,点一下头,并不再说别的,从容离去。
等前厅那边宴席结束,靖海侯过来,靖海侯夫人同丈夫说起今日这事儿来:“朱姐姐好像很笃定皇长子坐不上那个位置呢。”
靖海侯为之一怔,转而道:“谁知道皇室同定国公府有过什么约定呢。”
作为高皇帝功臣之一的靖海侯府,靖海侯是很清楚的,朱皇后之前,定国公府从来没有跟皇室联姻过,数十年前定国公府的女儿朱皇后入主中宫,或许本身就是皇室同定国公府的一场交易。
至于交易的内容是什么,乃至于双方从这场交易当中获得了什么,便都不得而知了。
靖海侯夫人思忖许久,终于道:“寻个空隙,我回去跟我娘说说话。”
她的母亲唐红是天后执政时的宰相,一度权倾朝野,当年又久在宫廷,有些事情外人不得而知,她总该知晓一些端倪的。
靖海侯为之颔首:“好。”
……
宫里边德妃知道今日之事,实在生了一场大气。
“当初朱氏那样羞辱我阿耶,以至于他老人家郁郁而终,今日朱氏的母亲又来羞辱夏侯氏的宗妇,朱家真是欺人太甚!”
她几乎马上就要使人去传召定国公夫人入宫,来问个究竟。
身边女官见状,也是头疼:“娘娘,这事儿可不好闹大的啊。”
德妃想闹,定国公夫人难道会忍气吞声,由着她闹?
反正两家早就是死仇了,一旦德妃越界,公然传召四柱之一的定国公之妻入宫,依照定国公夫人的脾气,也是一定不会退缩,同样要把事情闹大的。
一位是皇长子的生母、四妃之一,另一位是元后的生母、皇朝四柱府上的主母,闹将起来,非得叫圣上亦或者太后娘娘当中的一个出面来裁决不可!
到那时候,吃亏的只会是德妃,绝不会是定国公夫人。
女官心说——你也不占理啊,不骂你骂谁?
德妃心里边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实在觉得憋屈。
朱氏的确是元后,可她已经死了啊!
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先前德妃还能自我宽慰,虽然她是皇后,她出身好,容貌美丽,才学出众,看似得到了世人歆羡的一切,可红颜薄命,她早早就死了!
我比她活得长,我有儿子,我的儿子是长子——我的好日子还在后边!
可是现下知道那死了的人都不安生,居然还有可能留下了一个孩子——太膈应了,真的太膈应了!
人都死了,还要来膈应我!
德妃心里边怄的要死,偏又无法发作出来,只能在自己宫里憋屈到内伤。
宫外的热闹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进宫里,贵妃乐得给她添点堵,略微吹了吹风,夏侯夫人在靖海侯府大失颜面的事情,就如同野草似的,在宫闱之内勃勃生长起来。
风声传到德妃耳朵里,难免再生一场气,翻过夜来,人就病倒了。
皇长子知道,心里边也颇恼火——定国公夫人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进宫去给皇太后请安,打算敲一敲边鼓。
皇太后见都没见他,只使人出去传话,叫女官将她的意思原封不动的转述给这个孙儿:“安生一点,不要丢人现眼!”
天后当年叱咤风云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儿呢,也就是这些年修身养性,平和下来,如若不然,敢拿我当幌子挑事,分分钟收拾烂你!
皇长子:“……”
皇长子瑟缩着出了宫,再不敢提这事儿了。
……
越国公府。
乔翎听梁氏夫人说起夏侯夫人这事儿,自己还觉得生气呢:“我去不去承恩侯府,关别人什么事,要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好自己就行了!”
梁氏夫人则说:“我们家不去,定国公府不去,勋贵人家里,去的估计也不会多。”
又念叨起来:“不知道三省那边会不会有人过去。”
这回承恩侯府的丧事,是休沐日办的,可不是值班两个字就能推脱的。
那边三省的宰相们也悄悄在说这事儿。
俞安世问同在中书省的卢梦卿:“你去不去?”
卢梦卿勃然变色:“刘家也配叫我过去?!”
又说:“我约了我大姐和少游,叫他们两家去我家吃饼!不只是吃饼,我还要找人放鞭炮,到我们家门口去舞狮子!”
俞安世:“……”
俞安世默然几瞬之后,状似不在意的说:“真好,其实我也喜欢吃饼……”
卢梦卿看不下去了:“你不想去就不去啊!为什么非得有事才不能去?就不能大大方方的说——我就是不想去吗?”
俞安世委实有点禁受不住同僚乃至于越国公夫人这种近乎狂徒的行事作风,当下扶额道:“好歹含蓄一点不是……”
“为什么要含蓄,为什么要给承恩侯府留脸面?”
卢梦卿觉得很奇怪:“他们家欺男霸女的时候不要脸,为非作歹的时候不要脸,视司法于无物,横行霸道,这会儿自己家死了人了,倒是知道要脸了?!”
“怎么着,那么多苦主的命不重要,但是承恩侯府的脸却很重要?”
他说:“你没必要因此觉得心有负担,这都是他们应得的——从前他们缺了大德,所以现在就要还债,他们就被被人看不起,就该门庭冷落,他们活该!”
卢梦卿由衷的道:“做人别活得这么累,你们就是看不开,像我大姐那样多好——叫别人生气,总比自己憋屈来的痛快,人东想西想很容易早死的,多划不来!”
俞安世:“……”
俞安世想了想,心说:倒也是!
何必为了刘家叫自己憋屈呢!
人一旦看开了,就是一通百通了。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俞相公百感交集,提笔歇下了今日小记——承恩侯府丧事在即,同僚卢梦卿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中书省的两位宰相定了调子不去,唐无机和柳直那边倒是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卢梦卿也不在意,自顾自筹备自家之事,预备着迎接来客。
乔翎说卢梦卿约她去吃饼,其实也不真是纯粹的为了吃饼,其中还掺杂了一点送行的意味。
吏部的委派已经下达,赴任的告身也已经准备妥当,月底之前,韩少游就要南下赴任了。
这一别,却不知再见会是何年。
真正是聚一次,少一次。
等到了约定的日子,乔翎叫张玉映往库里去寻一坛好酒来,觑了眼时间,果断的出发了。
真要说起各家来往,一坛酒显然过于简薄了些,只是姜迈作为被携带的家属,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意见,全程听之任之了。
按理说,这会儿该是出去散步的时候,是以金子一见乔翎往外走,就赶忙叼起狗绳追了上去。
乔翎摸了摸它的头,叫它回去。
金子愣住了,原本摇的起劲的尾巴也停住了。
它退而求其次,去找姜迈,仰起头,叫他挠一挠自己的脖子。
姜迈伸手出去,为难的挠了挠它的脖子。
乔翎忍不住了,“哎”一声后,牵住了金子:“那你也去!”
张玉映不动声色的瞥了姜迈一眼,见他不劝,自己也没劝。
夫妻二人带一只狗,乘着马车,来到了卢梦卿府上,乔翎下去瞧了一眼,不由得被惊住了。
她先前去过韩少游府上一次,知道他虽然曾经身居高位,生活却极为简朴,据说从前有过几个仆人,只是被议罪之后也都给遣散了。
原以为卢梦卿作为他的至交好友也该如此才是,不曾想卢府却是青琐绮疏、高甍崔嵬,一派富贵荣华之态。
乔翎有些吃惊,小声道:“二弟原来这么有钱吗?”
姜迈反倒有些奇怪于她居然不知道:“卢相公出身长平侯府渤海房,又是那一支的长房独子,怎么可能没钱?更不必说他出过诗集无数,只靠分红,便足以锦衣玉食一生了。”
乔翎又听到了一个没听过的名词:“什么是长平侯府渤海房?”
姜迈便耐心的同她解释:“高皇帝建国之后,立公府九家、侯府十二家。侯府第一是大鱼家中山侯府,中山侯的次子就是大驸马,世子娶的是姑丈的内侄女毛氏,这你该知道吧?”
乔翎道:“我跟丛丛很谈得来!”
姜迈告诉她:“侯府第二,就是长平侯卢氏。渤海房是卢氏家族的一个分支,因为他们那一支的先祖曾经官居渤海总督,所以后代以渤海为号,便是长平侯卢氏渤海房。”
乔翎又从这一段话当中提取出来一个稍显陌生的名词:“渤海总督?”
她说:“我先前听韩相公说,本朝好像还有位繁国总督?”
“是的,”姜迈轻轻道:“所有本朝外派到臣属国去,总览本朝在该国相关军政要事的官员,都被称为总督。不过本朝习惯性称呼那片地域为渤海,所以连同那个职位也变成了渤海总督,实际上官方的对外公文上,应该是海东总督。”
乔翎道:“海东国?”
姜迈重复了一遍:“对,海东国。”
又说:“在神都的东北方向,从神都出发,跟去繁国几乎一样远。”
乔翎悄悄的在自己心里边的那张地图上模糊的标注出了海东国的位置。
夫妻俩进了门,便有侍从迎上前来,见还额外带了只狗,也没显露异色。
知道姜迈身体不好,还周全的备了轿,毕恭毕敬的请两位尊客并一只尊狗坐定,抬起往正房去。
乔翎掀开轿帘,跟金子一起很感兴趣的打量卢府的假山和草木,忽然间想起很要紧很要紧的一件事。
有卢家的侍从在外,又不敢高声,只能悄悄贴在姜迈耳边道:“叔母给我的册子上,好像漏记了卢夫人!”
这回姜迈是真的有点吃惊了。
他说:“你不知道卢相公至今未娶吗?”
乔翎大吃一惊:“我不知道!”
姜迈奇道:“你们不是结拜了吗?”
乔翎道:“结拜跟他娶不娶妻也没关系呀!”
姜迈为之语滞,过了会儿,竟点点头,说:“也是。”
乔翎怔了会儿,反省道:“我太想当然了。看二弟年过不惑,先入为主的以为他已经娶妻了呢,这不好,真的不好。”
姜迈道:“你竟不奇怪卢相公为何不娶妻?”
乔翎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呀。”
支着腮想了会儿,她忽的笑了:“三省的宰相们,都很有意思呢。”
姜迈见她感兴趣,便多说了几句:“这大概也是天后与圣上平衡朝局的结果吧。卢相公与柳相公,算是勋贵出身……”
乔翎听了,不由得道:“柳直柳相公?他也是勋贵出身?”
姜迈道:“算是。柳相公的曾祖父,是被选入京的少年才子,后来出仕,最终官居尚书,柳相公的祖父后来也官居尚书,一门两尚书,自是一段佳话,极大的擢升了柳氏的门楣。”
“柳相公的父亲颇有父祖遗风,人又俊逸,所以被老安国公看中,将女儿许配给他——那个女儿是太夫人的姑母,换言之,柳相公其实是安国公府的外孙。”
乔翎先前往广德侯府吃席时,便听过这消息,也曾经掰着手指头算过,论辈分,自己应该称呼柳相公一声“表舅”!
她心觉:“神都上层,真的是个圈儿啊!”
又说:“柳相公是公府外孙,二弟是侯府分支出身,都可以算是勋贵出身,那韩相公、唐相公、还有小鱼家的那位相公呢?哎呀——”
乔翎忍不住道:“到底是谁想出‘大鱼家’跟‘小鱼家’这两个称呼的啊,真的很可爱!”
姜迈听得轻笑起来:“这就又有的说了。”
他细细讲给乔翎听:“你说的这三位相公,相较于另外两位,都算是寒门出身。只是唐相公和俞相公是科举入仕,而韩相公则同卢相公一样,都是被选入京的少年才子。”
他告诉乔翎:“俞相公的父亲是个屡试不中的书生,家中贫困,只得在县衙刑房里充当文书,聊以养家糊口,某一年天后巡检下辖州县文书,恰好抽到了他写的那一份,大为赏识,破格赐予他功名,进入神都为官。”
乔翎此时却顾不上俞相公这一节,而是道:“你之前说过,卢相公的曾祖父,曾经就是被选入京的少年才子!”
姜迈道:“这是一条可以一步通天的捷径,只是能走的人凤毛麟角。”
“地方上的刺史每年都有两个往神都进献神童的名额,限定一男一女,不能超过十岁,可以不进献,但是不能超过这个数额限制。”
“这些神童进京之后,会先由宰相们进行考校排名,继而将名单递呈到天子面前去,被天子看中的有机会一步登天,是以男童又被称为朝天郎,女童则被称为朝天女。”
乔翎不由得道:“这听起来很容易被人钻空子啊……”
姜迈忍俊不禁道:“很难有人能钻空子的。”
他说:“才华此物,如锥在囊中,锋芒自现。神童们入京第一日,先由宰相考校论名,入宫第一日,面圣之后当场限定韵脚作诗一首,交予百官传阅。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想要在一群天才当中伪装天才,这谈𝔀.𝓵何容易?”
“再则,倘若朝天郎或者朝天女是滥竽充数,刺史在吏部的考核会降两等,连带着出身之地也会为之蒙羞。”
“每年进献到神都的这些神童,其实也是天下各州郡和朝中官员们的一场较量,谁不希望自己的故乡被称赞一句地杰人灵?而同样的,这些神童出仕之后,也会惠及故土,恩泽乡邻。”
姜迈说到此处,不由得流露出一点笑意:“韩相公出身的兴州,以他为傲多年,数十年间,孩童起名多有‘望晔’二字,你该知道韩相公的名讳吧?其意自明。”
乔翎知道,韩相公字少游,单名一个晔字。
望晔望晔,其实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如同韩少游一般出入朝堂、闻名天下的一种祈愿。
乔翎忽然间生出一个猜测来:“韩相公跟二弟,不会是同一年的朝天郎吧?!”
“正是。”姜迈颔首道:“彼时宰相评议,以卢相公为第一,韩相公为第二。后来面圣,天后觉得韩相公文风更多务实,卢相公稍显飘逸,便将二人次序颠倒,改韩相公为第一,卢相公为第二。又令韩相公侍从东宫,也就是当今天子。”
“原来是这样!”
乔翎不由得道:“看韩相公与二弟,这种考校还是很公允的嘛!”
姜迈道:“天才很多,但绝世天才并不算多,那一年也算是适逢其会。”
乔翎想了想,又问:“那朝中官员,有没有朝天女出身的呢?”
姜迈略一思忖,问她:“你知道‘大王’吗?”
大王!
乔翎激动起来:“我知道!我还问过!”
又郁闷起来,鲤鱼一样,鼓着腮帮子道:“但是婆婆觉得我傻,不许我多问!”
姜迈听得忍俊不禁,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脸,动作结束,他自己都怔住了。
很快回神,当成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告诉她:“‘大王’并不是王爵,而是一个如同‘大鱼家’般的别称,因为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官员当中,有两位王姓之人……”
最初开口的时候,他声音尤且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说完几句,又不动声色的去看。
却见乔翎猫一样瞪着眼睛看着他,专心致志的听着,好像他是一根异常美味的小鱼干,并没有将先前那个动作放在心上。
姜迈垂下眼睑,继续道:“因为有着‘大鱼家’和‘小鱼家’的先例,所以圣上便玩笑般的称呼二王为‘大王’和‘小王’,前两个字本就有些逾越,也只有圣上最开始如此称谓,臣下们才敢广泛的将其传开。”
乔翎听得认真极了,见他暂时说完,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提问:“那‘大王’是谁呢?”
姜迈道:“大王是天后执政时的朝天女,名叫王莹,天后赐字元珍。她进宫廷的时候只有七岁,工诗书,熟读二百四十六卷国史,过目不忘,聪慧异常。”
“天后很喜欢她,叫她在自己身边充当近侍女官,后来又将她选入朝堂。圣上亲政之后,也很倚重她,如今正为户部尚书,现下相位空悬不少,坊间传闻,她很有可能会被拜相……”
乔翎不由得流露出一点钦佩之情来:“好厉害啊!”
她说:“户部尚书,是很要紧的一个职位了吧?”
姜迈附和一句;“在六尚书之中,仅次于吏部尚书罢了。”
乔翎了然的应了声,又问:“那‘小王’是谁?”
姜迈告诉她:“是御史中丞王机王延明。”
不过他同时也说:“朝中称呼‘大王’的多,称呼‘小王’的很少,哪一日你真的见了他,还是叫王中丞吧,最好别叫‘小王’……”
乔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点人情世故,我还是知道的啦,哈哈哈哈!”
又有些唏嘘:“可惜没有人举荐我,不然,或许我也有机会做朝天女,后来进入朝堂呢?”
姜迈:“……”
姜迈低头挠了挠金子的下巴。
金子眯着眼,幸福的嗷呜一声。
说话间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这回迎上来的却是小奚。
他说:“我们太太在里边做饼呢。”
又看向金子,有些稀奇:“乔太太居然还带了只小狗来!”
乔翎还当他是觉得冒昧,正准备再收一收手里的狗绳,却见小奚已经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去,很喜欢的摸了摸金子的头,继而起身接过狗绳:“我带它四处转转去,我们府上可大呢!”
乔翎有些惊奇:“他居然喜欢金子!”
见姜迈微觉不解,又道:“小奚虽然对谁都很礼貌,可是我觉得,除了二弟之外,他对谁都有点淡淡的……”
韩少游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你可能有所不知,小奚可是梦卿的救命恩人呢!”
乔翎果然吃了一惊。
夫妻二人回过身去,向同来的韩少游夫妻行礼,韩少游手里还提了只汤锅。
乔翎又同姜迈解释跟随在韩夫人身边的小儿:“那是韩相公之子韩节。”
韩节也近前来行礼。
乔翎脑子里还转着韩少游方才说的那句话:“小奚居然救过二弟的性命?”
“是呢,”韩少游道:“他往梦卿身边来,其实也不过四五年的光景。彼时梦卿在东边治水,风雨大作之际被卷下了河堤,是小奚跳下去救他,两人抱着一根烂木在汹涌的河水里飘了三天才上岸,一路都是靠捡浮在水面上的烂萝卜充饥的——那之后梦卿再也不吃萝卜了,哈哈哈哈!”
原本是很惨烈的事情,叫韩少游这么一说,倒是显得轻松了。
乔翎笑了笑,暗觉诧异:“真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种过往。”
韩少游颔首道:“小奚其实不是卢家的侍从,而是梦卿的弟子,他喜欢诗书,只是……”
他斟酌了一个委婉的说法:“天资质朴了些。所以他从不自称是梦卿的弟子,也不许梦卿对外说自己是他的弟子。”
乔翎“噢”了一声,忽然又有些疑惑起了韩少游的评判标准:“所谓的天资质朴……”
韩少游理所应当道:“七步之内,他写不成诗啊,这不是天资质朴,什么是天资质朴?”
乔翎:“……”
乔翎为之变色,感觉自己不存在的朝天女资质被质疑了:“凭什么说七步之内写不成诗就是天资质朴?!”
想了想,又道:“难道当年韩相公作为朝天郎入京的时候,所有的朝天郎和朝天女都能七步成诗?”
韩少游说:“也有一些不能的。”
乔翎稍松口气。
继而就听韩少游道:“那种不能的,我们都不跟他们说话。最后那些人都被退回去了。”
乔翎:“……”
乔翎稍觉愤慨:“怎么霸凌人啊!”
韩少游诧异道:“没有霸凌人啊,就是纯粹不想跟滥竽充数的人说话。”
乔翎倏然间明白了姜迈先前说过的话。
想要在一群天才当中伪装天才,这谈何容易?
很容易就会被人察觉到——你跟我们不一样。
乔翎稍显萎靡:“如此说来,当时被留在神都的朝天女和朝天郎们,岂不都能七步成诗?”
韩少游回想一下,短暂的显露出一点异色。
乔翎抓住了:“也还有不能的,是不是?!”
“那倒不是,”韩少游说:“梦卿才思泉涌,几个呼吸间写完自己的那首之后,又代那些不能的捉刀——单论诗词文赋,他的资质其实远胜于我,该是第一的,但是天后知道之后,觉得他稍显轻浮,小小年纪便有风流气,遂罢为第二,将我升为第一了。”
乔翎:“……”
韩少游看她反应,觉得很有意思:“原来乔太太也喜欢写诗吗?有写成的没有?我虽不算是一流才子,但是鉴赏的眼光还是略有一些的。”
乔翎更萎靡了,瑟缩着道:“……我没写过诗。”
韩少游:“……”
韩少游干巴巴的道:“噢,这样啊。”
韩夫人都看不下去了,同乔翎道:“别理他。他们就是这样的,一说起这些来,就觉得除了同类之外,别的人都是猴子!”
韩少游有些不满:“我可没这么说!”
韩夫人道:“你是没说,但你的脸上都写着呢!别装!”
韩少游:“……”
乔翎忍着笑,说:“赶紧进去吧,我都闻到饼香了。”
几人一处往内庭中去,她忽然察觉到,好像还不知道韩夫人出于哪一家?
见韩夫人爽利,乔翎便问了出来:“还没有请教夫人的姓氏?”
韩夫人很痛快的告诉她:“我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儿,是师傅把我抚养长大,又因为师傅姓羊,所以我也姓羊。”
乔翎顿时觉得韩夫人亲切起来:“难道羊姐姐也是江湖女子?”
韩夫人笑道:“正是如此。”
乔翎更觉稀奇:“羊姐姐是如何识得韩相公的?”
卢梦卿的声音从庭院里传了过来:“这就要从多年前的一场英雄救美说起了……”
乔翎大吃一惊:“原来韩相公还有些功夫在身上?!”
韩少游看她一眼,说:“反了,我才是那个‘美’!”
第 56 章
乔翎对于这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很感兴趣:“展开说说!”
韩少游将汤罐搁到院中石桌上, 失笑道:“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奉命查案,却为人所劫, 好在有位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我于水火之中, 在下身无长物,只好以身相许啦!”
韩夫人含笑看着他,轻轻道:“也是阴差阳错。”
乔翎忍不住道:“真好!”
姜迈看着她, 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清风送过来一阵面粉的醇厚香味,夹杂了核桃的浓香和一种干燥的、热腾腾的气息。
乔翎特地到锅前去看了眼具体的做法。
卢梦卿衣襟上沾了一点白,瞟了她一眼:“怎么, 想偷师?说好的酒呢?”
乔翎有点不好意思:“不要催, 在酿了在酿了!”
卢梦卿摆摆手撵她:“去去去,到那边儿坐下, 我这儿马上就好。”
卢府的侍从早就送了时鲜的瓜果和几样爽口小菜来, 韩家三口业已落座。
乔翎到姜迈身边坐下,同韩少游道:“听说吏部已经送了赴任的告身过去?”
卢府的侍从送了酒器过去。
韩少游打开乔翎带来的那坛酒, 用酒提打了, 先斟一杯与姜迈, 同时道:“最晚七日, 我们夫妻二人便要动身, 南下永州了。”
姜迈向他致谢一声, 继而奇道:“韩相公与夫人同行, 那令郎?”
他注意到, 韩少游方才说的是“夫妻二人”。
韩少游先说:“当不起一句‘韩相公’, 以后该称呼‘韩司马’了。”
继而才道:“永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 小儿年幼,带着他远行,只怕多有不便,是以我们夫妻商议之后,便决定将他托付于梦卿顾看,只我们二人南下。”
姜迈颔首道:“倒也是个稳妥的法子。”
韩夫人则说:“我在南边也有一些仇人,带着孩子,也是累赘。”
姜迈:“……”
姜迈又一次颔首:“小心无大错。”
乔翎递过去杯子,以便于韩少游斟酒,同时义薄云天道:“我在南边也有一些朋友,回去写封信给羊姐姐带上,或许他们可以帮你杀一些!”
姜迈:“……”
韩夫人动容不已:“乔太太有心了!”
姜迈:“……”
韩少游在旁小心翼翼道:“过去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就叫它过去吧……”
韩夫人瞥了他一眼,同乔翎碰一下杯,仰头饮下后道:“我们女人说话,你别插嘴。”
韩少游与姜迈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这档口卢梦卿送了刚出锅的饼过来,就着侍从送来的水洗了手,便来落座。
往席间看,却是卢梦卿的饼,韩少游的鸡,乔翎带的酒,外加卢府的几样小菜,韩夫人自家种的果子,不算丰盛,但是足够亲切家常。
卢梦卿举杯敬几位来宾,几人笑着回敬,席间难免说起韩少游夫妇即将南行之事,然而气氛却也同戚然亦或者离别迥然不同。
酒过三巡,韩少游就着拍子用筷子敲碗,叮当作响,隐约节律,卢梦卿击案作响,曼声轻吟:“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小奚不知何时带着金子回来了,立在一边,含笑的看着自家太太。
乔翎倒是想起另一事来,借着今日席间有几位博学之士,赶忙问了出来:“我看本朝的史书,对于隐太子的论述相当之微妙……”
卢梦卿听罢,不由得笑了起来:“本朝史书讲隐太子居然还会微妙?哈哈哈哈哈!”
韩少游也笑着吟诵起来:“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传言失指,图景失形!”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出声。
乔翎哈哈哈哈哈,然后有点委屈的向姜迈求助:“这是什么意思啊?”
姜迈借着衣袖遮掩,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韩司马的意思是,人很容易人云亦云,反而错过了真实本身。”
韩少游则道:“从前有个故事,说宋国有家人打井,从井里得到了一个人,流言一经传开……”
韩夫人相当冷酷无情的打断了他:“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继而道:“不要引经据典,说些叫人明白的话来听!”
韩少游于是收敛起笑容,言简意赅道:“据我多方观测、几经考证,隐太子多半参与了当年的高后之乱,甚至于,他很可能是核心人物之一,是以所谓的自我放逐于草野间,几乎可以肯定是假的,他大概率在谋逆不成之后,为高皇帝所杀!”
“至于当世我们所见到的,也不过是前人想要让我们见到的罢了……”
说到此处,他微妙的朝乔翎眨了眨眼:“乔太太,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吧?”
乔翎心说我还真不太知道!
但是二弟他,好像知道呢。
打从监狱当中初见,乔翎就发现了,卢梦卿是个好奇心相当重的人,可是这会儿自己同韩少游说了半天,外界对于自己是不是公主的讨论甚嚣尘上,他居然连问都不问,大概率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这段过往。
只是这会儿他不做声,显然是不想谈这个问题,乔翎当然也就没必要硬把人拉出来问个二四五六了。
……
越国公府。
乔翎今日往卢梦卿家中做客,同往的只韩少游一家罢了,又知道韩家素来简朴,眼下也无仆从,当然也就不会浩浩荡荡的带着人过去,是以除了乔翎夫妻二人之外,也就车夫与一队扈从而已。
张玉映这个贴身侍女便顺理成章的被留了下来。
只是她却也不是没有事情要做。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姜迈舅父的生辰,乔翎与姜迈成婚之时,罗舅父因外地为官,并不曾来,然而却早早就遣人送了颇厚重的礼物,乔翎很承他的情,是以早早就着人准备寿辰贺礼,盘算着过几日差人出发,差不多赶在寿辰前几日送到。
张玉映知道娘子挂心此事,便也就做得格外认真,除了送与罗舅父的寿礼之外,也给罗舅母和罗家府上的郎君和娘子们准备了礼物。
又想着外地偏远,年轻小娘子们又爱漂亮,甚至于专程往罗十三娘的衣裳铺子里订了多条款式新颖、颜色柔嫩的裙子。
罗十三娘,也就是乔翎初入神都时候将她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位春神娘娘。
彼时她已经知道了乔翎的身份,难免玩笑几句:“早知道竟是越国公夫人,我就该把那条裙子送给她的呀,现下倒好,想送也排不上号啦!”
张玉映听得忍俊不禁,再三同她确定了细节:“因不知道舅老爷府上几位小娘子的身量,所以娘子裁衣的时候,放量一定记得稍大些,届时若有不足,叫她们自去寻人细修也就是了。”
罗十三娘含笑应下:“保管把裙子做的漂亮!”
午后时分,张玉映带着新买的时兴料子回来——这是预备着叫罗家娘子们自去裁衣的,马车途径某处茶馆,她随手掀开了车帘,瞟了一眼,继而搁下。
如是走出去几十米,她忽然间察觉不对,赶忙叫人停下。
车夫勒住马,却诧异道:“张小娘子,离南边偏门还有段距离呢。”
以张玉映的身份,当然是不能走越国公府正门的,而要走偏门,又因为她去的是正院,就数从南边偏门入最近。
张玉映脑海中闪现过方才无意间瞟过的那个身影,既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又实在不愿多管闲事,旁生枝节。
只是她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又想,倘若方才看见那一幕的是娘子,她会怎么做呢?
张玉映暗叹口气,认命的拿起帷帽,下了马车:“我有些闷,出去透透气,你将东西送到偏门,叫他们再使人送去正院那边便是了。”
车夫虽觉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只说:“娘子小心些。”
张玉映朝他笑了一笑,目送马车驶离之后,观望一下周遭,迅速折返回去。
她重又见到了那个身影,终于确定,方才那匆匆一瞥,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个头戴帷帽、装扮迥异于从前的女子,的确就是梁氏夫人。
此时并不是喝茶的好时候,茶馆里人并不多。
梁氏夫人独占了靠窗的一张茶桌,周遭并没有任何侍从。
她面前孤零零的摆着一只茶盏。
张玉映见状,心下愈发惊疑不定。
她想,梁氏夫人这是要等人吗?
以她的身份和财力,有无数个地方可以去,为什么要到这样简陋的一座茶馆中来?
且又没有侍从跟随……
难道是来会情郎?
可是这又没有道理——以梁氏夫人的身份,再嫁有什么难的,何必遮遮掩掩、跑到这种与她身份完全不相称的地方来?
张玉映疑惑万千,这时候却见梁氏夫人已然站起身,竟是打算离开了。
她心下暗惊,继而又是一动,往梁氏夫人所往相反方向去绕到茶楼,迅速一摸茶博士还没来得及收走的茶碗——早就凉透了。
梁氏夫人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
茶博士察觉茫然的迎出来:“这位娘子……”
张玉映并不答话,低着头匆匆出门,再往梁氏夫人所去的方向去,就见她已经登上马车迅速离去,无从追寻踪迹了。
……
卢府。
乔翎几人只是饮酒叙话,并不谈及具体的朝政,也不针砭时弊,气氛自然愉快,继而饮酒作歌,直到未时的末尾,才起身同主人家辞别。
临行之前,韩少游特意叮嘱:“越国公夫人,你该小心一些,我与梦卿都觉得你与国公成婚当日发生的事情,怕没那么简单。”
卢梦卿颔首道:“朝堂之上,至少有一个利益团体参与了那天的变故——梁绮云被拉下吏部侍郎之位,就是很好的见证。”
韩少游道:“或许你可以从梁绮云的继任者身上发现一些端倪,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继任者与此事其实并无干系。”
乔翎郑重的应了。
韩家夫妻俩走得早一些,卢梦卿使韩节去送,叫韩家三口再说说体己话,自己则带着乔翎夫妻二人往书房去。
这却不是因为他不体谅姜迈体弱,而是这偌大的卢府里只他一位主人,是以根本没有考虑什么布局,叫人把正房旁边的几间屋子拆了改建成书房,离得极近,图个便宜。
卢梦卿的书房诚然不负主人三都才子之称,颇有汗牛充栋之意,乔翎看他在里间偏僻书架里连抽好几本出来,赶忙过去接住。
卢梦卿犹嫌不足,思忖着道:“还有几本……在那边。”
说着,伸手扯了梯子过来。
乔翎拿了在手上的几本翻阅,果然见都是讲本朝史事的,最远的距今竟有两百年之久。
书里边偶尔夹着几张便条,纸张都已经泛黄,字迹也略有些青涩,想来是卢梦卿多年之前留下的。
乔翎见都是随笔,也没多想,再翻到一张,却是首恋人倾诉衷肠的情诗。
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
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上边的字迹同另外几张不同。
乔翎为之一惊,无暇多想,赶忙将书合上。
她心里边直懊悔,真不该乱看的!
等卢梦卿再找完那几本书递过来,她便神色随意的翻了一翻,果然见里边也同样夹着便条,遂又一本本递还回去:“书我暂且借阅,便条你还是收回去吧!”
卢梦卿笑了一笑,神色有些感怀:“都是多年前留下的了……”
依次一张张抽了出来,面露唏嘘。
一直到他翻到先前乔翎看到的那首诗。
卢梦卿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失神几瞬,又抬眼去看乔翎。
乔翎懊悔极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卢梦卿笑了笑,摇头说:“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
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执着那薄薄的一张便签,久久无言。
就当乔翎以为他还要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卢梦卿却忽然间开口了:“虽然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现在再看见,还是有点难过啊。”
乔翎见他好像并不避讳过往,这才试探着,小心翼翼道:“留下这首诗的那个人……”
卢梦卿垂下眼睑,将那张便签收了起来,声音平静道:“死了。”
乔翎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卢梦卿再瞟她一眼,不由得道:“又不是你杀的,你露出这个表情来做什么?”
他反倒拍了拍乔翎的肩,说:“没事的,不要太介怀。”
可是乔翎听了,不知怎么,心里反而愈发难过了。
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上,她闷闷的同姜迈道:“我好像无意之间做了一件错事,我把人家愈合了的伤疤揭开了……”
姜迈却说:“如果伤疤揭开之后仍旧会痛,说明根本就没有愈合。”
乔翎道:“但是问题其实不在于伤口究竟愈合与否,而是这件事本身叫我有点难过……”
姜迈道:“人活一世,是很容易感觉到无力的。”
马车内的气息有一些沉郁,他伸手将窗户推开一点。
金子好像也感觉到了,趴在车厢里,看看乔翎,再转头看看姜迈。
马车途径某条街道,隐约有嘈杂声传来,金子忽然间在车厢中站起身来,竖起耳朵,朝窗外叫了一声:“汪!”
乔翎与姜迈都愣住了。
紧接着,金子又一次叫了起来。
乔翎吩咐车夫:“停下!”推开窗户去看,迎头便是一座熟悉的茶楼。
她心下微动,再仔细去看,出事的却不是茶楼,而是茶楼旁边的一家医馆。
医馆门前摆一张官帽椅,椅子上坐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妇人,脸上余怒未消,气势强硬,正吩咐同行的几个小厮:“给我砸!这种胡言乱语、伤人害命的庸医,就不该叫他到神都城来!”
路过的行人神色各异,指指点点,却是无人近前。
巡街的差役就在不远处站着,眼看着医馆里的药架都被推倒,药材散了一地,竟也没有阻拦。
这时候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一道声音,闲闲的,懒懒的:“大夫,你这儿怎么回事啊,今天还开门不开?!”
那中年妇人闻言变色,目光如电,冷冷扫了过去,见来人相貌明俊,倒是一怔。
转而见他穿一身布衣,显然只是平头百姓,遂彻底冷了脸下去:“你难道没长眼睛,看不见这边是何情形?不识相的东西,给我滚开!”
那着布衣的明俊郎君,也就是公孙宴,却不理她,只是问白应:“大夫?大夫你说话啊,你今天还开不开门?我这急着看病呢!”
白应神色漠然的站在医馆门口,看着满地狼藉,好像被砸的不是他的店一样,倒是在看向公孙宴的时候,神色有了一点波动。
他微微皱眉:“你要看什么病?”
公孙宴见他理人,更添了几分精神,上前几步,愁眉苦脸道:“我屁股中间有一条很大的缝,你说这可怎么办啊大夫!”
白应:“……”
白应很后悔为什么要理他。
别说是他,就连马车里的姜迈,都不由得为之默然。
这种疯癫程度,感觉较之自家的弘文馆大众偶像也不差什么了。
再一转目,就见乔翎与金子一起占据了马车上的大半个窗口,对着窗外看得专心致志。
姜迈在后边,只能见到一头乌黑的头发,并一个毛茸茸的黄色脑袋。
他心里觉得这一幕可爱极了,这时候却听那一人一狗同时出声了。
乔翎喊:“喂!”
金子叫:“汪!”
公孙宴与白应同时看了过去。
公孙宴喜道:“找我的!”
白应语气略微柔和一点:“找我的。”
公孙宴道:“那可是我(重音)表妹!”
白应略一怔,这才将视线从金子身上往旁边一挪。
马车里姜迈也怔住了。
他问:“你认识那边的人?”
乔翎回头,很认真的点头说:“那是我表哥啊!”
姜迈默了一默,继而问:“哪个是?”
乔翎:“……”
乔翎因他的沉默而沉默了一下,几瞬之后才说:“哎,其实我表哥虽然有点癫,但是人还不错的……”
坐在医馆门口的那中年妇人显然没想到会遇上这种意外,倒是真的愣住了,回神之后,觑着那辆悬挂有越国公府标志的马车,不由得皱起眉来。
她站起身,问公孙宴:“敢问尊驾是越国公夫人的——”
公孙宴趾高气扬:“那可是我表妹(重音)!”
中年妇人便知道他是越国公夫人的某个穷亲戚,心下嫌恶,脸色倒是表现的好看了一点——关于越国公夫人的身世,近来神都议论的正热闹。
旁边同来的侍女则低声道:“周妈妈,越国公夫人可是众所周知的癫人,不敢同她当众闹起来的。”
周妈妈明白这个道理,周身的威势便自然而然的弱了下去:“看在越国公夫人的情面上,饶这庸医一回,也便是了!”
又向白应道:“三日之内,赶紧带着家小离开神都,否则——你好自为之!”
白应并不做声,神色淡漠如初。
乔翎却已经出了声:“我又不认识他,凭什么要与他情面?”
她留姜迈在马车上,自己下去,毫不客气道:“庸医害命,当然就得偿命,怎么能因为我与他一点无中生有的情面,叫这厮给逃了?”
又连声问:“苦主家里可报过官了没有?京兆尹的仵作去验尸了吗?怎么还不找人把这庸医给控制起来,倘若他畏罪潜逃,那还得了?!”
周妈妈从头听完,脸色不由得难堪起来,却不言语。
乔翎觑着她的神色,反而语气亲热:“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要怕,众所周知,我正是天下第一号爱管闲事的人,既然遇上了,就不能坐视不理!”
马上就使人往京兆尹去报官。
周妈妈见事不好,只得低头,近前去道:“夫人容禀,其实并没有人丧命……”
乔翎遂冷下脸来:“那你到人家店里来又打又砸,还说人家是庸医害命?!”
周妈妈有点怕她,只得把主人家给搬出来:“好叫夫人知道,老奴乃是楚王殿下府上的人,我们王妃娘娘还是贵府老太君嫡亲的侄孙女……”
乔翎大惊失色:“原来你是大皇子府上的人?难道这庸医居然害了王妃娘娘性命?这不得杀他的头!”
周妈妈为之气结:“并没有害了王妃娘娘性命——越国公夫人!”
她加重语气:“你不要乱说!”
乔翎于是抄起手来,问她:“所以这庸医到底是害了谁,要你奉命来砸人家的店,还急着把人撵出京去?!”
周妈妈眼见着周遭人已经有了聚拢之态,便心知要糟,更不敢再跟癫人当着满街人的面对吵,当下果断后退:“王妃娘娘宽厚,并不曾见怪,‘奉命’之说从何说起?”
她说:“是老奴自己听不惯庸医胡说八道,咽不下这口气,才来寻他麻烦的,有不妥之处,再次谢过,至于损毁多少,照价赔付也就是了。”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使人递到白应面前去。
白应却没有伸手接,只是说:“我并没有错诊,你们府上那位侧妃,体内的确有避子药存留的痕迹,这也是她一直以来都没有身孕的原因。”
周妈妈勃然变色:“你这庸医,还敢胡说?御医都没有诊出来的事情,竟叫你诊出来了?也就是王妃宽厚,否则早该将你押出去乱杖打死!”
白应不语。
公孙宴则道:“既然御医这么厉害,你们侧妃为什么还要请他去看诊呢?”
周妈妈为之语滞。
公孙宴见状,又道:“他只是说你们侧妃有用过避子药的症状,又没说这药是你们王妃下的,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周妈妈眼底狰狞之色一闪即逝:“还不把这个胡言乱语、构陷王妃的贼子拿下?!”
乔翎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头。
周妈妈茫然回头。
乔翎道:“我说这位妈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事情,不过我衷心的奉劝你,当我这个癫人都在好好讲道理的时候,你最好还是讲道理一点,你说呢?”
周妈妈还没有应声,那边公孙宴已经大喊出声:“我们家大夫因为诊出来楚王府上的侧妃体内有避子药的残留,被楚王妃的陪房把店给砸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啊?!我们又没说那药就是楚王妃下的,就是楚王妃不想看侧妃生孩子,凭什么这么坏人生意啊!”
周妈妈:“……”
周妈妈木在当场,而公孙宴意犹未足,从药铺了摸了张纸壳子,卷起来充当喇叭扩音,大声重复:“我们家大夫因为诊出来楚王府上的侧妃体内有避子药的残留,被楚王妃的陪房把店给砸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啊?!我们又没说那药就是楚王妃下的,就是楚王妃不想侧妃生孩子,凭什么这么坏人生意啊!”
周遭人神色各异,低声议论起来,胆大些的,甚至于还敢指指点点。
乔翎习惯了万众瞩目,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白应像个麻木的卡皮巴拉,也不觉得有什么。
公孙宴……公孙宴享受这种万众瞩目,更不觉得有什么。
受伤的只有周妈妈。
周妈妈惊慌不已:“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再敢胡言乱语,越国公夫人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公孙宴继续大声广播。
周妈妈急了,亲自杀上前去拉他。
公孙宴也急了,敏捷的跳到一边去躲开,同时愤慨大叫:“别乱碰我!”
他义愤填膺:“我可是处男!”
周妈妈:“……”
围观众人:“……”
卡皮巴拉都稍显惊悚的看了他一眼。
第 57 章
周妈妈追, 公孙宴叫,场面乱得不成样子。
乔翎反而麻了,后退几步, 靠在马车上,抱着手臂观望事情发展。
姜迈拉住金子的狗绳, 制止这条小狗跑出去将局面进一步扰乱,看着场中这场大戏,心中惊叹不已。
周妈妈毕竟不是傻瓜, 情知自己已经从坐在官帽椅上掌控大局的人变成了笑话中的一员,追了几番都没追上,终于停下, 气喘吁吁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管放下话来!”
她心里明白, 决不能叫事情再继续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了。
公孙宴一指被砸的乱七八糟的医馆:“赔钱!”
周妈妈觉得很委屈:“我明明早就把银票递上了,是你们死缠着不肯罢休!”
公孙宴则问卡皮巴拉:“你这个店面, 店里边被损毁的东西, 作价多少?”
卡皮巴拉木然的反应了会儿,瞟了眼还放在自己手边的那张银票, 慢腾腾道:“这些足够了。”
周妈妈冷笑一声, 想说算你识相, 只是瞟一眼还没有离去的越国公夫人, 到底忍了下来。
公孙宴又道:“赔钱是你该做的, 现在过来道歉, 平白无故的来砸人家店, 坏人家买卖, 你还有理了?!”
周妈妈既已经生了趁早了结此事的心思, 当然也不会在吝啬于一点颜面,当下上前, 迅速朝白应行了一礼:“是我一时糊涂,失了心智,坏了白大夫的买卖,实在是对不住!”
公孙宴便又去看白应。
白应默默看了周妈妈一会儿,久到对方都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说:“有关系。”
周妈妈:“……”
白应说:“我没有诊错,你们府上那位侧妃体内,的确有避子药的残留,这也是她一直都没有身孕的原因。”
周妈妈:“……”
周妈妈面部肌肉稍显狰狞的抽动了一下,真的很想连他带店一起砸烂。
她没说话。
白应更没再说话。
公孙宴左右看看,也抄起手来不说话了。
【非静止画面.jpg】
终于,还是周妈妈先扛不住了。
带着人耍威风被围观是一回事,作为神都笑话录中的一员被人围观,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草草的向场中二人行个礼:“钱已经赔了,歉也已经道过,二位既没有别的说处,我这便离去。”
说完,唯恐越国公夫人的癫人表哥再说什么话来,都没敢看他反应,便带着人逃命似的走了。
公孙宴扁了扁嘴,转而去看卡皮巴拉:“你怎么不说话?我要是不来,她能把你卖到八百里开外去!”
卡皮巴拉没看他,只是看着对面来人——乔翎牵着金子,往这边来了。
他客气的点一下头,领着他们入内落座,道了声:“多谢。”
公孙宴又叫起来:“喂,帮你的是我好不好!”
金子摇着尾巴,矜持的绕着白应转了一圈。
公孙宴于是便蹲下身,狠狠rua它立起来的耳朵:“小狗狗,你怎么也不理我?”
乔翎使同行的侍从进来收拾箱翻柜倒的医馆,又问他:“白大夫,你怎么会同楚王府扯上关系?”
楚王便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周妈妈方才说的不错,楚王妃同越国公府还是亲戚呢。
如此亲近显赫的门第,府上的侧妃没由得要到外边来找一个初来神都的大夫诊脉,更没理由闹成现在这样的。
白应低头看着金子,金子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摸了摸那只小狗,继而道:“楚王妃尚无子嗣,所以不想叫府上侧妃先于她生子,自己动手或者坐视别人给侧妃下了避子药。侧妃自己大概也知道,但是往楚王府诊脉的御医被王妃所控制,不会说出实情,所以侧妃就让亲信在神都找了一个初来乍到的大夫,往王府去给她诊脉。”
乔翎明白了,道:“白大夫诊脉之后,如实说了?”
白应理所应当道:“说了啊。”
乔翎为他这态度而诧异了一瞬,继而笑了起来:“再后来呢?”
白应道:“我说完之后,侧妃便哭了起来,继而使人去将此事告知王妃,乞求王妃替她做主。王妃到了之后,便宽抚她,道是会严查此事,又说外边来的大夫未必做得准,兴许是诊错了也不一定,说着,又吩咐人去请太医。”
乔翎有点明白后边发生的事情了:“太医诊脉之后,说你诊错了。”
白应摇头道:“我没有诊错。”
乔翎笑的更厉害了:“但是太医说你诊错了。”
白应道:“对。”
乔翎又问:“那侧妃怎么说?”
白应道:“侧妃向王妃致歉,说她急于子嗣,想着换个大夫开方子调理一下,或许会有,没成想找到了一个不靠谱的大夫,搞出一场误会来。”
乔翎轻叹口气:“侧妃敲山震虎,虎已经震完,你也就成了她的弃子啦!”
白应道:“是的。”
外头一个初来神都的大夫,以后大概率不会同楚王府的侧妃产生交集,但是王妃却要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继续生活。
真的把王府妻妾内斗的丑事掀开,使得楚王与王妃颜面大失,侧妃未必能落得什么好,倒不如退一步,既能得到楚王怜惜,又能叫楚王妃警醒,就此收手。
而代价只是一个初来神都的大夫罢了。
至于这大夫此后会遭遇什么,是否在神都还呆得下去,甚至于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就都与侧妃无关了。
乔翎思忖着问了句:“这位侧妃出身哪一家?”
公孙宴看白应。
白应看乔翎:“这位侧妃并非神都人氏,她是繁国的公主,繁王将其送到神都,后来又被当今赐给了楚王。”
乔翎若有所思:“楚王妃至今仍无子嗣。”
白应没有作声。
乔翎遂向公孙宴道:“送佛送到西,既管了这事儿,就得管到底,你索性在这儿待几天,确保白大夫这边的事情彻底了结掉了才好。”
白应反应的异常迅速:“啊?”
他说:“不用不用不用。”
连说了三个“不用”。
公孙宴被这三个“不用”刺伤了,当即道:“谁说不用?用的!”
又朝乔翎摆摆手:“你回去吧,这边有我在呢,要是有个万一,我就带着大夫去投奔你!”
乔翎应了声:“好。”
同白应道了声:“再见了白大夫。”
金子也依依不舍的叫了一声:“汪!”
白应慢慢的朝她们摆手:“再见。”
……
周妈妈心知自己这回是把差事给办砸了,心下忐忑不安,但是又觉得委屈——谁知道越国公夫人的癫人表哥会突然杀出来啊!
更没想到的是,癫人越国公夫人居然就在那时候出现了!
然而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都该赶紧回去,把这事儿知会给自家王妃才是。
大皇子妃心里边压根没把一个初来神都的大夫放在心上,她这会儿正烦着呢!
她十八岁嫁与皇长子,至今已有八年,期间倒是有过一次身孕,只是不慎小产,即便那之后静心调养许久,也始终没再有过消息。
宫里头大皇子的生母德妃倒是没有说过什么,反倒劝她看开一点,反正人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大皇子妃听归听,应归应,心里怎么可能真的不当回事?
皇家的儿媳妇,没有孩子怎么成呢!
大皇子妃心里边盼星星盼月亮,心说,不拘儿女,只求给我一个孩子就好!
先前小产那回,还不到三个月,她又年轻体健,太医都说没伤到根基,怎么之后就再没有过呢?!
德妃不急,大皇子也不急,可是大皇子妃的母家急了。
赵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就是大皇子妃的伯母过府的时候悄悄告诉大皇子妃:“繁王进献公主入京,当今多半是不会留此女在禁中,倒是很有可能将她许给某位亲王为妃。”
大皇子与二皇子皆已经娶妻,大皇子妃没往这两家上边想,倒是三皇子鲁王……
大皇子妃问伯母:“难道圣上意欲将繁国公主赐婚鲁王?”
本朝从没有番邦之女为皇后的前例,至少繁国是不值得皇朝开出如此高价的——大皇子妃觉得,既如此,多半就是许给眼见着没有可能承继大位的鲁王了。
不想世子夫人摇头,郑重道:“繁国的公主怕是做不了亲王妃,倒是很有可能用以装点未来新皇的后宫呢。”
她将丈夫的话转述给大皇子妃:“近来国朝多在南边出海,东南赋税日多,三省正在商议,或许可以加强东南海域的商路建设,如此一来,就有必要用繁国压服东南诸邦。”
“繁国虽有世子在京为质子,但毕竟尚且年幼,但繁国公主年长,又与世子同为繁国王妃所出,如若她能生下具有皇朝血脉的皇孙,当今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将其立为繁王,最大程度减少繁国百姓的抵抗,至此使繁国永为本朝之土。”
至于繁王年幼,无力行事,国朝父代子职,又有何不可呢。
大皇子妃明白伯母的意思了,只觉得心头发冷:“王爷要娶繁国公主为侧妃,是不是?”
世子夫人没有言说此事,只道:“这是圣上和三省的意思,繁国公主可以有孩子,但最好不要是王爷的长子,或者长女,王妃娘娘,您觉得呢?”
大皇子妃明白了。
大皇子是有意争一争那个位置的,所以才如同大公主一般,叫人称呼自己“大皇子”,而不是“楚王殿下”。
换言之,为了大皇子自己的切身利益,他是无法去介怀嫡出与非嫡出的,他必须选择那个“长”!
繁国公主是一定要有孩子的,不拘男女,这是三省的意思——他们要用这个同时兼具本朝与繁国皇室血脉的孩子来取代当今繁王的统治。
甚至于,这隐隐的也是当今的意思。
若非如此,娶繁国公主做什么?
但是赵国公府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世子夫人清楚明白的告诉大皇子妃——既然这个孩子的出生已经无法避免,那就不要让这个孩子作为长子或者长女来出生!
当今和三省要用这个孩子来羁縻繁国,并不等同于他们愿意让这个孩子获得承继本朝大位的可能!
没有人愿意伤害自己的切身利益去成全别人,大皇子妃也一样。
但世间无奈之事,何其之多呢。
赶在赐婚下来之前,大皇子妃叫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女开脸做了通房,等到繁国公主作为侧妃入府的时候,一个侍女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大皇子做了父亲,至于新生的小皇孙,当然也就自然而然的养在了大皇子妃膝下。
谁叫他没福气的生母诞下他之后就咽气了呢。
大皇子的乳母私底下说:“也是个可怜人……”
大皇子妃为此大哭了一场:“这话说的,好像是我为了抢皇孙,害了他母亲性命一样!男人有男人的大业要成,三省有为国为民的打算,委屈都叫我吃了,最后倒是我里外不是人!”
德妃知道后,马上就把那多嘴的乳母撵走了。
大皇子也去宽慰妻子:“只是叫他占住位置罢了,我们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了。
大皇子妃不喜欢皇孙,但是又不得不养着皇孙,甚至于在他立住之前,须得看紧了侧妃——万一皇孙不幸幼年夭折,侧妃却又有了身孕呢?
在孩子周岁之前加一道保险,也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侧妃生得美艳动人,善于歌舞,颇有异域风情,入府之后倒是很得大皇子喜欢,大皇子妃冷眼旁观,见她待自己还算恭顺,也不说什么。
直到这日侧妃忽然发作,将府内心照不宣的秘密点破。
大皇子妃就知道,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身边另一个开脸侍奉大皇子的通房花朝哄着怀里的皇孙,小声说:“王妃娘娘何必同她一般见识?一个番女,同玩物有什么区别?”
又说:“反正皇孙也已经满了周岁,就算她生了孩子,也翻不出什么浪来的。”
大皇子妃冷笑道:“我允许她生,跟她自己冒头出来要生,这是一回事吗?!”
花朝低眉顺眼的抱着皇孙,不敢作声了。
大皇子妃只觉烦不胜烦,又有些恼恨自己这不中用的身体——怎么就是再怀不上了呢!
我要是有个孩子……
周妈妈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大皇子妃本来就烦,再看周妈妈神色,就知道事情必然是办砸了,心情登时更坏起来:“区区一个大夫你都收拾不了?老奴愈发刁滑惫懒起来!”
周妈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告罪一声,将方才之事说与她听。
大皇子妃当然知道越国公夫人,不久之前,她还跟大皇子八卦过越国公夫人的出身,再往前推一推,她还兴致昂扬的看过越国公夫人新婚之夜的那场热闹呢,几日之前,因着越国公夫人的缘故,夏侯夫人还被定国公夫人狠打了次脸!
彼时她还是很喜欢越国公夫人的——多爽利,多有意思的人啊!
夏侯夫人又爱在她面前摆舅母的架子,大皇子妃乐得看她丢人!
但是这会儿,当越国公夫人站到自己对立面上的时候,大皇子妃当然也就没那么喜欢她了。
当下就发作道:“怪道人都说她疯疯癫癫,什么事她都要插一脚!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野丫头,居然敢管起我们府上的事情了?!”
周妈妈低着头不敢作声。
大皇子妃没好气道:“难道还要我教你怎么做不成?”
看周妈妈如同榆木脑袋似的,便愈发不耐烦了,吩咐左右:“使人备一份礼,给越国公夫人送去,就说这回的事情是周妈妈自作主张为之,我并不知道,谢她替我拦下此事,免得府上在外丢脸。”
左右应声去了。
大皇子妃吐出一口浊气,向花朝伸手,接了皇孙到自己怀里,继续道:“再去账上支五百两银子给那个大夫送去,算是我给他压惊的,他要是懂事,就该知道见好就收。”
周妈妈不由得道:“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大皇子妃瞥了她一眼:“越国公夫人说他没治死人,不算是庸医,你叫他治死一个,再说他是庸医,到时候谁还能说出二话来?只是记得过些时日再办,手脚干净些,也就是了。”
周妈妈心下一凛,毕恭毕敬道:“是,老奴记下了。”
几个侍从退了出去,大皇子妃怀抱着刚周岁的皇孙,看着他肉嘟嘟的可爱脸颊,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厌烦,心想:怎么就是怀不上呢?
身体也没问题啊!
要说是丈夫不行,但他同花叙却很快就有了孩子……
可要说是我不行,我先前也有过孩子啊!
之前倒是偷偷找了几个美男子试过,居然也没有动静!
大皇子妃想到这里,就觉得更烦了!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越国公夫人的精神状态,想创谁就创谁,想发疯就发疯,大不了就蹲监狱,有什么了不起的!
而我,却要被繁文缛节死死的束缚住,过着规行矩步的生活……
想到这里,大皇子妃由衷的叹了口气。
更晚一点的时候,大皇子回到府上,知道了这事儿,只是问:“越国公夫人那儿都打点好了?”
大皇子妃点头。
大皇子心有思量,回想着自己前几日接到的那个消息乃至于千秋宫里太后娘娘的态度,忖度许久,但终是没再说什么。
……
围观的人群散去,公孙宴协同白应收拾满地残局,一边将被推倒的药架抬起来,一边说:“你别忍气吞声的啊,没得倒是受这种闲气……”
白应并不做声,只是默默将满地的药材捡起来,吹一吹,能用的就收起来,碎掉脏了的就堆到一起,晚些时候丢掉。
公孙宴又嘟囔了几句,白应终于笑了一下,说:“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了。”
公孙宴便觑了他一眼,说:“原来也不是哑巴啊!”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医馆里边乱糟糟的,架子倒是扶起来了,原本落在上边的瓶瓶罐罐却碎了不少,公孙宴又问:“你这医馆,还打算继续开吗?”
白应说:“为什么不呢?”
公孙宴便理直气壮的向他讨了那张周妈妈给的银票到手:“我去替你添点得用的器物回来,光靠你,得猴年马月才能凑起来呢!”
白应笑着说了声:“好。”
公孙宴走了,他将地上还能用的药材捡的差不多了,便关上门,提着扫帚,从门缝后边开始一板一眼的清扫。
扫到一半的时候,听见门扉“吱呀”一声,还当是公孙宴又回来了,也没在意,转过一瞬,他身形忽然间顿住了。
白应回过身去,瞧见来人,少见的流露出一点强烈的、欢欣的感情波动来:“八郎,怎么是你?!”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话说完,白应自己便会意过来了:“哦,是三郎告诉你的,神都城里发生的事情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他。”
被他唤作八郎的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早就该过来的,只是……”
白应温和的注视着他,微笑起来:“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你找到了一直想要找的人,是不是?”
他由衷的替对方高兴:“真好啊。”
八郎挽起袖子来,巾帕蘸了水,开始帮着他擦桌子,一边擦,一边说:“我以为还要等很久很久呢,没想到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又问:“你怎么也上京来了?”
白应微微蹙起眉头来,告诉他:“前不久,北尊传书给我,他说,破命之人已经到了神都……”
公孙宴走了一趟陶瓷市场,对照着白应医馆里的器物尺寸,重又订了一批。
店家见是笔不算小的买卖,遂专程叫了辆马车,载着货物随从他往那医馆中去。
如是一起到了门外,马车停住,公孙宴麻利的跳下车去,正待推门,忽的心有所觉——里边除了白应,还有别的人在!
他们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高,寻常人在门外决计听闻不到,可公孙宴偏不是个寻常人。
是以他清楚的听见白应用一种迥异于从前,甚至于可以说是隐含着几分恐惧的语气同室内另一人说:“我感知到了【空海】的气息……”
公孙宴心想,【空海】是什么?
一片海吗?
为什么白应听起来好像很害怕它似的?
他心下疑惑,但却也无心窃听。
他是在上京路上遇见白应,继而与之结交相识的,对于对方的过往,其实并不了解,也就更不好冒昧探听二人结交之前的事情了。
公孙宴当下刻意的加重了脚步……
内室里当即就没了动静。
公孙宴略微停顿了几瞬,推门进去,医馆里便只有白应一人在此。
他目光扫视周遭,心觉奇怪,见白应无意说,便也就没有问。
只是心里边难免惊疑——【空海】到底是什么?
白应同来客说起【空海】,并不作过多的解释,可见他们双方都该知道这所谓的【空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事物,想他出身南派,都一无所知,那位来客又会是什么身份?
公孙宴起了好奇心,知道白应不愿多说,也不强求,等忙活完医馆的事情,便往西市去寻那家当铺,进门之后张望一下,径直去寻那长须账房。
账房先生抬起头来,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公孙宴前倾身体,悄悄问:“老师,【空海】是什么?”
账房先生显然没料到他会问到此事,听后目露讶异,脸色顿变。
公孙宴见状,脸上的神色也随之郑重起来:“……是什么很要紧的事物吗?”
账房先生目光凝重,不答反问:“你是在哪里听见的,知道多少?”
公孙宴短暂一怔,后又果断回答道:“只知道这个称谓的大概读法。”
账房先生脸色微松,若有所思。
公孙宴也不催促,只静立在原地,等他思量清楚。
终于,账房先生回过神来,对他说:“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知道】这件事本身,就是很危险的,甚至很有可能会稀里糊涂失去性命——如果你愿意承担这个结果,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闲来无事整点八卦吗?
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公孙宴两眼发光,不假思索道:“展开说说!”
账房先生对此有些无奈:“你是这样,阿翎也是这样……”
短暂的摇头失笑之后,他没等公孙宴催促,便叹息着告诉他:“当代所有对于【空海】的了解,几乎全都是‘据说’。很久很久之前,北尊的老师界定了【空海】的定义——那里又被称为虚无之地,是过去、现在,乃至于未来空间和时间的交错之地,其中蕴含着不同空间和时间之内的无数可能。”
公孙宴诚实的说:“没听明白。”
账房先生不由得笑了起来:“就是说,【空海】里生活着很多个你,这很多个你在不同的时空之下做出了完全不同的抉择,以至于那个你所要面对的命运轨迹,同别的你迥然不同,这最终又导致那个世界的走向发生偏移……”
公孙宴尝试着说:“譬如说今天这件事,我有可能去问一问白应,所谓的【空海】究竟是什么,亦或者我那时候心血来潮,不给里边的人准备时间,就推门进去——那我很可能有机会见到那位来客,又因为我提前见到了来客,此后发生的事情,又都与现下不同了。”
账房先生颔首道:“不错。”
公孙宴明白了,只是转而又生不解:“可是我听白应提起【空海】的时候,似乎很恐惧……”
账房先生注视着他,徐徐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此时此刻,我们就身在【空海】之中!”
公孙宴起初微怔,会意之后,顿觉毛骨悚然!
他骇然道:“怎么会?!”
他简单的将【空海】视为一个地点,可是现在并没有发生【去】这个动作,老师却告诉自己,如今自己已经在【空海】之内了?!
这难道不离奇可怖吗!
账房先生神色有些复杂:“这就是我事先问你,是否愿意承担代价的原因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本身不也是万千可能当中的一个吗?”
他说:“【空海】不是一个人,并不具备人一样的思维能力,但它冥冥之中又具备有某种灵性。”
“它的特点之一,就是——如果你是一个普通人,那你从生到死,都不会真正的接触到它。但是,当你获得【空海】这个概念的同时,它也会注意到你。你对它了解的越深,它就会以越快的速度迫近到你的身边,最终将你拖入深渊……”
公孙宴颇觉可怖:“可是,我先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空海】。”
账房先生告诉他:“高皇帝之后,【空海】就陷入了沉睡期,只有些微的意识残存,这也是我现在能够告诉你这些的原因。”
“大概几年前,【空海】短暂的波动过一次,究竟是因为什么,尚且不得而知。事实上,危险也往往伴随着机遇,也有人为了寻求这一点机遇,主动进入空海……”
公孙宴颇觉惊诧:“还可以主动进去?”
略一思忖,他又觉得那是个虽然危险,但是光怪陆离的奇异世界,眉宇之间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意动来。
账房先生稍显无奈:“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野……”
他说:“想要进入空海,是需要钥匙的,条件也极其苛刻,一般人很难得到。”
公孙宴不由得问了出来:“什么条件?!”
账房先生笑了起来 :“你办不到。”
公孙宴靠在柜台上,催促他说:“办不到就办不到,还不许我听听了?”
账房先生告诉他:“首先,你需要一枚定向通往空海的符箓——你没有吧?”
公孙宴微露瑟缩之色:“没有。”
账房先生又说:“其次,你需要点燃一支犀牛角。”
公孙宴想了想,稍稍振作起来:“这个倒是有可能——”
账房先生忍俊不禁道:“要起码活了五百年的犀牛才行,你找得到吗?”
公孙宴勃然变色:“五百年?那不是成了精了?!”
账房先生说:“不错,要得道犀牛的角才行,年份越久越好——他们的角每五十年都会脱落一次。”
公孙宴暂且记下,又问:“除此之外呢,还有别的吗?”
账房先生往椅背上靠了靠,轻声说:“最后一个条件反而是最简单的,还需要一簇石中火。”
因为前两个条件来的太难,以至于公孙宴在听到最后一个条件的时候,竟有些不可置信。
他问:“石中火,就是石头撞击在一起时迸现出来的火花?”
“不错,”账房先生说:“点燃一支犀角,望着一簇石中火迸发,最后再撕掉一枚定向的符箓,向前几步,就可以导向空海。”
公孙宴不由得问:“老师,您进去过吗?”
账房先生摇头:“我没有去过。”
他说:“上一次南北两派联合探索空海,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损失异常惨重,此后,两方便都歇了这个心思。”
说到此事,账房先生微露怅然:“只是空海其实就悬在所有人的头顶,你不去寻它,它未必不会来寻你。”
公孙宴观察他神色,有所意会:“您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吗?”
账房先生为之默然。
如是过去良久,他告诉自己的学生:“多年前,中朝有位学士折损在了空海——那位学士甚至于没有进入空海,只是遇到了【空海之轮】……”
公孙宴难免要追问一句:“【空海之轮】又是什么?”
账房先生提笔,公孙宴会意的伸出了手。
前者在他掌心里缓缓地画出了一个红圈儿。
“这就是【空海之轮】。”
“那是一种没有外显形态的、空海独有的产物。它会贯穿人的命运,譬如说——一支来自世宗皇帝年间的冷箭,穿过无数时空,在本朝取走了一个人的性命!”
账房先生笔尖点了点他的额头正中:“当【空海之轮】出现的时候,你的额头会浮现出红色圆环的轮廓,等这个圆环首尾相接,这条【空海之轮】才会死掉,加诸于寄生者身上的命运轮回,才会中止。”
公孙宴听得心惊肉跳:“那位学士的死因……”
账房先生告诉他:“创伤那位学士的𝔀.𝓵那条【空海之轮】,来自于高皇帝纪元之前。”
公孙宴不由得“啊!”了一声!
高皇帝纪元之前!
他出身南派,对于那个纪元有所了解,以当代人的眼光来看,那无疑是一个天马行空、光怪陆离,又极其波澜壮阔的时代。
今时今日,透过只言片语短暂的投去一瞥,也足够惊心动魄了!
……
越国公府。
乔翎回府不久,就收到了大皇子妃使人送来的东西,看也没看,便让人收起来。
张玉映倒是奇怪:“怎么出去一趟,却要收大皇子府的礼?”
“哈哈,”乔翎发出了癫人的笑:“回来的路上跟大皇子妃的人干了一场!”
张玉映:“……”
其实应该礼貌性担心一下的。
只是再一想……
我们娘子跟鲁王竞买过,跟四公主对骂过,狠狠打脸过承恩公府,刚刚才把英国公府搅和的一团糟……
张玉映很麻木的说了声:“噢,区区大皇子妃,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 58 章
广德侯府。
毛素月俏脸发白, 嘴唇色淡,强撑着回到自己房里,再也按捺不住, 扑在床上,一边抽泣落泪, 一边痛苦的揪着被褥。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先前在府上的时候,左郎明明是很喜欢自己的, 宁肯冷落了堂姐这个正经的侯门嫡女,都要与她说笑言语。
可如今才过了多久?
他居然就视自己如敝履,不愿再理会自己了!
我算什么?
我们过去的情谊又算什么?!
毛素月委屈极了, 既幽怨于心上人态度骤冷, 又愤恨于他的无情,而除此之外, 又不免掺杂了几分难言的凄楚, 乃至于对未来的惶恐……
因为今次的事情,她跟母亲可是把舅舅舅母都给得罪了啊!
如果不能嫁入邢国公府……
那先前那些, 又算什么?
自打脸面吗?!
毛素月的嫂嫂胡氏听见动静, 过来一瞧, 便有所会意了。
她也不急着上前, 等小姑子抽抽搭搭哭的差不多了, 才走过去, 柔声问:“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毛素月不敢同母亲说——左家大郎离开广德侯府之后, 再见她时, 态度便冷了下来, 别说是娶她过门,连话都不太想跟她说了!
同样的, 这些话她也没法给外人说——丢不丢人呐!
说不得外人听了,反倒要冷嘲热讽几句,说她是自作自受呢!
但嫂嫂是不一样的。
她是自家人,荣辱与共,且为人处世上又强过自己。
毛素月回想起当初事发当日嫂嫂便出言规劝的事情,心里边直犯懊恼,那时候真该听嫂嫂话的!
这回胡氏既问,她便哭着说了:“阿娘有意使我嫁入邢国公府,先前在府上的时候,左郎明明待我也颇亲热,可是那日之后,却始终没有再行登门,我壮着胆子出去找他,他见了我,反应也是平平,并不热络……”
毛素月越说越觉委屈:“他怎么能这样呢!”
胡氏听了也难免气闷:“左家大郎也是,既然对你无意,当初何必上赶着来招惹?!”
毛素月在旁边抽泣不语。
胡氏看着她,脸上是感同身受般的愁苦与为难。
她柔声宽慰小姑子:“没了这个,也会有下一个的,凭借我们素月的资质,还怕寻不到好夫婿不成?”
又安抚小姑子几句,便往正院那边去给舅母广德侯夫人姜氏请安了。
彼时广德侯夫人正在房里督导毛珊珊准备吏部的考试,听人来报胡大太太这会儿来了,倒是有些讶异,略一思忖,又吩咐下去:“请她进来吧。”
侍从领命从之。
不多时,外边玉帘一掀,胡氏莲步轻移,款款入内。
她微红着脸,面有歉疚,上前来给行个大礼:“外甥媳妇来给舅母请安,您别嫌我来的冒昧。”
又说:“珊珊妹妹也在呢。”
毛珊珊起身行个礼:“嫂嫂。”
广德侯夫人温和一笑:“自家人,何必客气。”
侍从送了茶来,两下里寒暄几句,胡氏终于窘迫着说了来意:“说来说去,还是为着先前那事儿,我实在有些没脸,只是到底也不能眼见着素月掉进火坑里呀!您生我的气,就骂我几句,再气不过,打我几下也成。”
毛珊珊心直口快:“这事儿跟嫂嫂没什么关系,大家都知道的。”
为着左家大郎的事儿,胡氏讲了几句反对的话,惹得毛三太太极为恼火,说了些很不中听的羞辱言语,逼得胡氏躲在外边掉眼泪,毛珊珊也有所耳闻。
胡氏见她提起此事,脸上不由得闪过一抹羞惭,却还是一五一十的道:“左家大郎哪里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婆婆倒是一心想攀这高枝,素月自己也有意,可左家大郎的眼光何其之高,非得是珊珊妹妹这样的侯门嫡女才能放在眼里,素月……素月怎么能比呢!”
广德侯夫人听得眉头微动:“怎么,那边的事儿没成?”
胡氏苦笑起来:“不怕舅母笑话,那日之后,左家大郎那边就没了动静,我婆婆这回,可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神情愁苦,忧虑不已:“只是素月在房里哭的跟个泪人似的,还不敢叫人知道,我在旁边瞧着,心里也真不是滋味……”
毛珊珊听得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广德侯夫人倒是宽慰了几句。
胡氏在这儿与之寒暄了两刻钟的功夫,这才客气的起身告辞:“珊珊妹妹还有大事要做,倒是叫我搅扰了这么久……”
毛珊珊送她出去:“嫂嫂这么说,可就太见外啦!”
等送完人再回来,又不由得同母亲唏嘘起来:“嫂嫂也怪不容易的,姑母不是省油的灯,素月……唉,不说也罢!”
广德侯夫人觑了女儿一眼,心下摇头,为之失笑。
她说:“你是该好好跟胡氏学一学,这位才是真正的八面玲珑呢!”
三房的女儿有意夺二房女儿的夫婿,她主动站出来替二房说话,还叫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因此被婆婆骂哭了,第二天再如常去给作为侯夫人的舅母请安,广德侯夫人饶是生三房的气,也无法拒这个侄媳妇于门外。
就连广德侯,都没法说什么。
这回毛素月在左家大郎那儿吃了亏,不欲叫人知道,在房里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可胡氏难道不是知晓之后,转头就把她的失意和伤心卖给了自己?
广德侯夫人也是人,并非神仙,同样具备人该有的负面情绪,先前的事情是毛三太太做的不地道,这会儿知道毛三太太那边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心里边或多或少都会有所快意的。
她是这样,她的女儿珊珊也是这样,广德侯当然不会例外。
如是一来,再看胡氏这个自始至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外甥媳妇,又会如何?
毛三太太虽然恼火,但这回马失前蹄,必然是要想方设法修复同袭爵兄长之间关系的,到时候她自己抹不下脸来,又该求谁居中调和?
胡氏没有母家,顶着一个乡野之女的帽子进京,如今满府里除了毛三太太因为左家大郎的事情对她有些微词之外,可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交际过的夫人主母们也是称赞不已,这是寻常人能办到的吗?
广德侯夫人心有察觉,却并不把这些都说穿,只是叫女儿自己去想:“内宅里的这点事你都想不明白,还想进官场?朝廷里发生的事情,可比内宅里的肮脏多了!”
……
大皇子妃将医馆外发生的事情打点妥当,大皇子也没说什么,倒是赵国公府那边对这事儿颇有些微词。
大皇子妃的母亲甘二夫人私底下同大嫂抱怨:“怎么也是自家亲戚,怎么能为了个外人,闹成这样子?那大夫随口就把王府私隐泄露出去了,也不怪要砸他的店,这要是叫宫里边德妃娘娘知道,不定得怎么想呢!”
世子夫人不想同妯娌闹出不妥来,可这会儿听了,也忍不住说:“弟妹,且恕我多嘴一句,德妃娘娘要是知道这事儿,必然是要不快的。”
她就事论事:“那位侧妃为什么进府,咱们都心知肚明,不叫她诞下王爷的长子,也是宫里宫外都默许的事情,可现下皇孙已经生下了,满一周岁,也立住了,王妃娘娘还迟迟不肯松手,也难怪侧妃着急了。”
世子夫人说:“倘若生等到宫里边发话,那才真叫不好看呢。”
甘二夫人听得不快:“嫂嫂这话说的好没由来!再怎么样,她一个侧妃也不能这样逾越身份,损坏王妃娘娘名声的!”
说着,轻蔑之情溢于言表:“不过是个番邦出身的贱妾罢了!”
世子夫人听罢微微一笑,并不与她争论,转而道:“弟妹说的也有些道理……”
如此又说几句,这才散了。
甘二夫人原本是去寻求赞同的,没成想却不轻不重的挨了几句说教,心里边颇不痛快,等晚上丈夫回来,夫妻俩歇下之后,不由得低声嘀咕起来:“我觉得长房那边待王妃娘娘不太尽心呢,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一层……”
甘二爷听得迟疑一下:“亲侄女啊,怎么能不尽心?”
甘二夫人哼了一声:“这可不好说!”
此事她只是一提而已,毕竟世子夫人并没有真的同她争执,最可恨的始终还是王府里的那个狐媚子:“我先前看她还算安分,还当是个老实的,没成想一转头就开始咬人了!后宅里的事情都被她给捅出去,叫王妃娘娘成了笑话,真真可恨!”
甘二爷听妻子在耳边抱怨着,倒没附和。
他想的比甘二夫人还要远。
倘若大皇子有幸坐上那个位置,依照侧妃今次展现出来的手腕和心计,只怕会给王妃造成不小的麻烦呢……
甘二爷沉思良久,最后告诫妻子:“明天去给大嫂道个歉,就说你今儿个糊涂了,没听懂好赖话——你确实也没听懂。”
甘二夫人猛的翻个身,怒视着丈夫:“我没听懂——”
甘二爷一抬手,示意她闭嘴:“那个番邦女人都明白咬人之前别叫,你不懂?就是因为要收拾她,所以才不能叫人看出来我们对她心怀不满!”
他说:“你们女人之间行事方便,更别说侧妃就在王妃的眼皮子底下,叫王妃把她给盯死了,倘若她有什么不妥,也暂且按下,装作不知,待到她生产之后,一并发作,铲除后患。”
甘二夫人迟疑道:“若是她没什么不妥呢?”
甘二爷冷笑一声:“你知道她是条会咬人的狗,她也知道你一定要对付她,十多个月装得不动声色,这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吗?如果她真的做到了,那更要杀了她——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王妃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甘二夫人反倒退缩了:“这,只怕……”
甘二爷道:“你以为真的有人在乎侧妃死活?她的价值就是生一个同时拥有两国血脉的孩子,如此而已,等孩子生完,她还算什么东西!”
甘二夫人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有理,遂答应下来:“我明日就往王府去见王妃娘娘。”
甘二爷原本还想再说一句,说你叫王妃抓抓紧,赶紧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转而又想,王妃自己难道不想有孩子吗?
求而不得罢了。
何必再叫女儿烦心呢。
便也就作罢了。
只说:“你叫王妃娘娘安心,只管盯住侧妃就是,我使人去接触在神都为质子的繁国世子,说不得釜底抽薪,反倒便宜。”
甘二夫人将这话记下,点头应了,夫妻安置不提。
……
大皇子府。
来自繁国的王女,也就是大皇子的侧妃夜柔,这倾城美艳的女子正在接待一位不同凡俗的客人。
那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穿一身灰色布衣,脚下踩一双皂靴,眼眸细长。
京一语。
此时身在王府,明明他是客,夜柔是主,可主人却稍显拘谨的坐在客向,反倒是他气定神闲,如同主人了。
京一语手里边握一把银刀,正在削犁,一边削,一边道:“王女的运气真是不怎么好,刚巧撞到越国公夫人面前去了。你死了倒不要紧,可要是因此叫她生了疑心,坏了我的计划,那可如何是好?”
夜柔听他说的毫不客气,也不动气,只淡淡道:“越国公夫人也太爱管闲事了,这真不是个好习惯。”
依照她的计划,这原本该是顺理成章完成的一件小事的。
找一个外来的大夫,把自己服用避子药的事情捅到大皇子妃面前,提醒她——长子已经立住,你应该给我停药了。
事实上一直到这一步,计划都是顺利的,大皇子妃借坡下驴,她装傻充愣,事情在王府里止住,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谁又料得到大皇子妃的人在外边撞见了越国公夫人的表哥,又阴差阳错把越国公夫人给牵扯进来了?
原本应该悄无声息了结掉的事情,成了神都上层心照不宣的笑话。
假面掀开,大皇子妃是骄横跋扈的王妃,夜柔是心机深沉的侧妃。
两败俱伤。
最要紧的是,这场变故只是在明面上结束了,余波会在之后依次到来。
大皇子妃不会受到什么过于巨大的损失——不就是主母欺负了一下侧室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没有人会给夜柔主持公道,即便是皇长子和德妃也不例外。
但对于夜柔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她伤筋动骨,甚至于很可能丢掉性命!
三省可能会意识到,这位出身繁国的王女,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害。
那之后,她会有什么下场?
夜柔的双手交叠在小腹处,心想,我是该尽快有个孩子了。
想到此处,她抬起眼帘,浓密的眼睫扇动起和煦的春风,那是繁国故土养育出的不同于神都的明媚和艳丽。
夜柔站起身来,步履婀娜,到京一语面前去,手掌按在他的肩头,附身靠近他耳侧:“其实比起所谓的皇朝血脉,我倒是更想要一个有着京氏血脉的孩子呢……”
手掌下传来极轻微的颤动,夜柔知道京一语在笑。
但他削犁的手依旧很稳。
然后她听京一语说:“好啊。”
夜柔几不可见的怔了一下。
京一语用手肘随意的将她往面前一推,继而换了个背靠圈椅的姿势面对着她,轻描淡写道:“你脱吧。”
夜柔几不可见的一怔,嘴角的笑意好像京一语手里的那只梨子的果皮一样,也薄薄的被削去了一层。
她身上穿的是时下神都女子最为风行的襦裙,又生的高挑美艳,皮肤雪白,立在厅中,宛如一尊雪白丰满的神女雕像。
夜柔含笑抬起手,轻薄的外衫落下肩头三寸,眼睫低垂,短暂的迟疑了几瞬,终于再度将其拉上,躬身道:“公子恕罪,是夜柔孟浪了……”
京一语于是笑的更厉害了:“王女,做婊/子也是需要天赋的,你明不明白啊。”
夜柔强忍着心内升腾起的耻辱感,笑道:“公子说的是,小女受教了。”
京一语终于削完了手里的那只梨,他切了一块,送入口中,继续笑道:“但你的确试探到了你想试探的东西,不是吗?”
夜柔悚然一惊。
她嘴唇颤动几下,意欲解释,然而对上那双细长的眸子,却又止住了。
最后她只能跪地请罪:“公子恕罪!”
京一语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那只梨,才道:“王女,如果再有下一次,我这种混蛋真的会扒光你的衣服,把你吊在繁国王宫大门上的。”
夜柔再次叩头请罪,这一回,却久久没有听到声音。
等她踯躅着抬起头,却见室内一片空寂,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夜柔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跌坐在地,因为畏惧,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京一语方才用过的那把银刀尤且留在案上。
她失神的看着,心里浮现出自己冒着巨大风险试探出来的结果。
这果然不是……
……
傀儡师眼见着京一语吹着口哨从大皇子府出来,然而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真是没用。”
傀儡师略带问询的看了过去。
京一语说:“她输定了。”
傀儡师忍不住说:“她甚至于都没有正式下场……”
京一语漠然重复了一遍:“她输定了。”
又问:“有个人在你家门口拿铁锹挖了个坑,让你跳下去,你会跳吗?她居然以为会有人跳!”
傀儡师默然几瞬后道:“那我们……”
京一语微微一笑:“我们要在自己家门口挖一个坑,等人来跳!”
……
彼时乔翎则从张玉映口中得知了路遇梁氏夫人的事情。
“倒不是我多事,只是实在觉得古怪。”
张玉映说:“梁氏夫人一个人在那儿,身边并没有陪房和心腹跟着,真遇上什么事,怕也是自己拿主意——不是说她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而是人很容易当局者迷,身边再没个帮着参谋的人,可别为人蒙蔽,稀里糊涂的做出什么傻事来。”
乔翎听了也觉得纳闷儿呢。
因为实在是说不通啊。
只是因为张玉映提到,彼时梁氏夫人身边没有亲信和陪房们跟着……
于是乔翎逆推了一下,有什么事情是连亲近心腹都不能知道的呢?
切身相关的事情,该交付给他们去办才是,何必亲自出马?
除非,是一件绝对不能够为人所知,且对梁氏夫人而言又极其在意的事情。
乔翎想到这儿,就觉得更迷糊了。
这会是一件什么事?
就算是怕惊动越国公府的人,可梁氏夫人还有娘家安国公府,有可靠的母亲和姐姐啊。
为什么也不告诉她们?
乔翎心里边存了个疑影,便格外要多关注梁氏夫人处几分,私底下寻了姜裕,悄悄问他:“婆婆心里边有什么格外放不下,但是又不愿意叫人知道的事情吗?”
姜裕被她问的愣住:“啊?”
乔翎催促他:“到底有没有啊?”
姜裕想了想,点头:“有。”
乔翎赶忙问:“什么事?”
姜裕看着她,悠悠的笑了起来:“知道我也不能说啊,我阿娘都不想叫人知道,我怎么好随便在外边张扬她的私事?”
乔翎有些悻悻:“你倒真是个好孩子呢!”
姜裕于是又加了一句:“除非嫂嫂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你可不像是无的放矢的人!”
乔翎心说这倒霉孩子,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思忖了几瞬,到底把事情说了:“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
姜裕明白过来,先谢过她,转而自己也有些奇怪:“我倒是知道我阿娘的心结,但是怎么都觉得跟这事儿搭不上边啊。”
乔翎道:“愿闻其详?”
姜裕环顾左右,见四遭无人,才小声道:“我先前有跟嫂嫂提过的,我阿娘有个孪生妹妹。”
乔翎略有所悟:“你也说过,婆婆的这个妹妹已经亡故了。”
姜裕迟疑片刻,面有犹疑,良久之后,才低声道:“其实,我不太确定这个小姨母是不是真的亡故了。”
乔翎大吃一惊!
她说:“怎么会呢?”
姜裕看着她,说:“我没告诉嫂嫂之前,嫂嫂不也不知道我阿娘原来还有个孪生妹妹的吗?”
乔翎犹豫着道:“我以为是因为业已亡故,怕亲人想起来伤心,所以才没人提的……”
姜裕轻轻摇头:“本来也很少有人提起那位小姨母,即便是外祖母和姨母她们,也是如此,就好像……”
说到这里,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就好像世间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我也是大一点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还有过一个小姨母的。”
乔翎心觉古怪:“既然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裕看着她,道:“嫂嫂要答应我,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乔翎指天发誓:“我绝对不说出去!”
姜裕这才告诉她:“因为我阿娘一直记得她,也经常会梦见她。醒过来之后,就会默默的流眼泪。”
他忖度着道:“或许孪生姐妹之间,的确是存在某种奇妙的感应的吧……”
乔翎又觉不对:“可你也说,你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亡故了!”
姜裕因而皱起眉头来,斟酌着该怎么用言辞来描述这件事情:“因为一直以来,外祖母和姨母都很少、也不喜欢提起这位小姨母,我阿娘倒是提过一回,却惹得外祖母大大的生了一场气,这不是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乔翎心想,那可是亲生的孩子啊!
怎么会漠视她到这种地步?
更别说逝者已矣。
乔翎问:“你见过这位小姨母吗?”
姜裕摇头:“我阿娘嫁给阿耶之前,这位小姨母就亡故,亦或者说是消失了。”
乔翎又问:“那时候她大概多大年纪?”
姜裕迟疑着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数字:“大概十七八岁?”
乔翎由是一惊:“那已经成年了啊!”
姜裕颔首道:“所以我才会想,是否是这位姨母出了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变故,所以才惹得外祖母和姨母这样恼怒?再如此推想,这位小姨母是否真的亡故,怕也得打个问号了。”
乔翎若有所思。
半晌之后,又问他:“婆婆的名字我知道,上琦下英,那位小姨母的名字呢,你可知道吗?”
“琦华。”
姜裕略一迟疑,而后告诉她:“那位小姨母的名讳,唤作琦华。”
第 59 章
琦华。
乔翎在心里边品了品这个名字, 又问姜裕:“神都这边的丧葬习俗,应该都是按照家族聚集起来的吧?”
姜裕道:“不错。”
乔翎于是搓了搓手,又问:“小姨母并没有出嫁, 想来应该是葬在安国公府的墓园里了?”
姜裕满脸惊悚:“嫂嫂,你想干什么?”
他瞪着眼说:“你要是敢去梁氏的墓园里挖坟, 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乔翎“哈哈”笑了两声:“怎么会?”
她说:“我就是去看看。”
又很正经的跟他解释:“我学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略有些推算的本事在身上。”
姜裕说:“那我也要去!”
乔翎想了想,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遂应下来:“好。”
这事儿显然不能够光明正大的做,至少不能青天白日、声势浩荡的去做。
如姜裕所说,安国公府并不想将此事张扬出去, 乔翎去查, 原也是怕梁氏夫人因而生出什么不妥来,并不是真的要同安国公府为难。
她同姜裕约定晚上同去。
姜裕有些迟疑:“晚上?到时候坊内的大门和城门都要关闭, 我们只怕要在外边呆上一晚, 第二日才能回来了。”
乔翎“噢”了声,很善解人意的说:“你要是害怕的话, 就在家待着, 我自己去也行!”
姜裕立时被她激起了少年意气:“谁害怕了?晚上去就晚上去!”
两人就此敲定, 继而辞别。
乔翎回到正房, 还没进门, 就听内里传来姜迈低低的咳嗽声, 进去瞧瞧, 人也蔫蔫的没有精神。
乔翎于是又纳闷不已:“怎么出门的时候不生病, 待在家里却总是容易不舒服呢?”
姜迈躺在塌上, 眼眸闭合,语气轻淡道:“出门的时候怕给太太惹出罪过来, 是以不敢生病。”
乔翎听得失笑,再一想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她稍显不自在的在姜迈床边坐下,苍蝇似的搓了搓手:“我今夜只怕……”
她还没有说完,姜迈已经会意过来,虚弱的一掀眼帘,语气倒是很轻快:“我知道,老祖今晚有正经的事情要去忙。”
乔翎生给这话噎了一下,正待言语,姜迈却已经笑了起来。
他因这一笑而咳嗽了两声,继而又说了一遍:“去吧,我没事。”
……
夜色笼罩在神都上空之际,乔翎协同姜裕赶在神都城门关闭之前出城,骑马往东南方向去了。
路上,姜裕告诉乔翎:“开国功臣们多半随从高皇帝葬入帝陵,倒是后世子孙,除了极少数思念乡土,想要落叶归根之外,多半都埋骨于此。一代代累积下来,坟茔连绵,占据了十数座山。”
乔翎放眼去看,便见东南方向是黑沉沉的一片,宛若深海,偶尔有几点光芒点缀其中,也不甚显眼。
再回头去望那灯火通明、宛若天宫的神都,倒觉得先前种种,俱都是一场梦境了。
她迟疑着道:“我看书上说,前代显贵人家,多有在坟前立庙的,本朝何以……”
姜裕了然道:“那都是前朝时候的风气了。”
他说:“高皇帝崇尚节葬,早早留了旨意给嗣皇帝,除了日用乃至于亲旧所赠之物,不许带半个钱进皇陵,有此作例,开国功臣们附从,几百年下来,便被引为常例了。”
乔翎不由得道:“虽有高皇帝旨意,可嗣皇帝也当真不是凡俗之辈啊!”
姜裕笑道:“那可是太宗文皇帝啊!”
言谈之间,两人已经到了山下,虽有看顾陵园的官吏和军队戍守驻扎,却不曾主动上前去——毕竟是偷摸来的,怎么敢留下记录呢!
两人寻了个僻静地方将马拴住,没敢经由大道,叫姜裕在前领路,循着小径几经周折,往安国公府历代先祖所在的陵园当中去了。
正值中旬,天空中一轮圆月在乌云中半隐半现,将将好照亮了二人前行的路。
姜裕有些庆幸:“倒是免了支起火把来,深更半夜上山,容易叫人瞧见。”
如是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
姜裕先在梁氏陵园在郑重的拜过,这才领着乔翎入内。
乔翎瞟一眼四遭,奇道:“陵园外居然无人看守?”
姜裕下意识道:“为什么要有人看守?”
乔翎道:“万一有人来盗墓呢?”
姜裕变色道:“谁敢?这可是神都!”
又说:“底下有卫戍部队驻扎呢,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里放肆?”
乔翎若有所思,点一下头,没再说什么。
从天上往下看,安国公府的墓园大概是一个层叠的圆环,以第二代安国公为中心,一圈圈向外蔓延开来。
梁琦华是梁氏族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也是诸多坟茔当中辈分最小的,她的坟茔并不难找。
乔翎叫姜裕领着到了一座坟茔前,此时未到清明,坟上矮矮的生了几株杂草,她随手拔了,注视着石碑上“梁琦华”三个字,再看一眼墓碑之下的墓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在坟墓里所【看见】的东西,叫她觉得有些诧异……
姜裕起初还能耐得住性子,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声音,终于忍不住问:“嫂嫂,如何?”
他压低声音问:“坟墓里是否……”
姜裕想问的是,坟墓里是否真的有一具遗体?
乔翎答非所问道:“墓碑上只有‘梁琦华’三个字,却没有生卒年,这不是很古怪吗?且据我所知,本朝父母仍在、又没有成婚的孩子,死后应该是不立碑的吧?”
姜裕愣住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
姜裕只能如实告诉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乔翎眉毛一抬,正待言语,忽然间耳朵动了动,当下拉住姜裕,猫到了陵园里的槐树下。
姜裕心知必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便也就配合的不曾做声,再过几瞬,果然听见嫂嫂低声道:“有人来了,还不少呢。”
姜裕会意过来:“这深更半夜,可不是祭祖的时候。”
“不错,”乔翎义正言辞道:“深更半夜跑到坟圈子来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姜裕用力的点头:“不错!”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去看看!”
先前往安国公府陵园处来的时候,是姜裕带路,这回去寻那些奇奇怪怪的动静,反倒换成乔翎带路了。
月亮在这时候隐到了乌云后,山林中的树木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夜枭的叫声掺杂其中,莫名的叫人不安起来。
姜裕看她宛如一只灵活的大猫一般在山路和丛林之间穿梭,不时的回头看看自己,心下钦佩不已。
他知道,倘若不是为了等待自己,嫂嫂只怕早就溜没影儿了。
姜裕跟在乔翎后边一路过去,便见她在一个凸起的、可以遮挡身影的山坡处趴下了,他心有所悟,悄悄向外张望一眼,果然见七八个披着黑色斗篷、不辨男女的人正在赶路。
看方向,是往南边去的。
二人隐匿身影,远远的跟了上去。
穿过几片丛林,再越过几道坡,途径一条稍显狭窄的岩石缝隙之后,乔翎眼睛被火光晃了一下,再定睛去看,却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较之先前途径的山林,此处地势颇为宽阔,水声隐隐,该是一片河谷。
四下里点着篝火,临近山岳的那一侧河谷处停着几辆两人多高的巨大机械,夜色之下,放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一群身披黑袍的人正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有的手里捧着书卷对着不远处的山峰指指点点,甚至于生了争执,还有的正将什么东西抽出地面——乔翎眼见着那人将抽出来的长条状器具往地上一磕,旋即抖下一整条完整的圆柱形土壤。
这时候她听见姜裕很小声的在自己耳边说:“无极。”
乔翎一怔:“什么?”
姜裕吓了一跳,赶忙掐她一下,示意她低声:“他们披风上的标志,就是无极,先前神都夜间有恶鬼杀人,好像就是他们干的。”
乔翎明白了:“我去把他们抓起来问问!”
她昂首挺胸,踌躇满志:“他们不过区区几十人罢了,我们可是有足足的两个人!我从这边包抄,你去堵住他们的后路,优势在我们这边!”
姜裕:“……”
我靠不要莫名其妙的带着我打副本啊!
尤其还是这种听起来就很危险的副本!!!
他赶紧去拉乔翎:“你先坐下——”
然而却也已经晚了。
只听河谷之中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
继而便是兵刃出鞘的声音。
姜裕惊出来一头冷汗,几乎以为自己要交待在这里了,不曾想先前表现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嫂嫂反倒眼疾手快的将他按坐回去了。
姜裕心觉莫名,下一瞬却觉宛如太阳降世一般,背后整片天空都被照亮了!
“金吾卫在此,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姜裕心下稍安,却听嫂嫂问:“无极是什么意思?我先前好像听丛丛提到过!”
身后明光四射,不时有兵戈声和爆炸声传来,杀机四射,这座小土丘前却还是风平浪静。
姜裕迟疑了一下,还是认命般的告诉嫂嫂:“无极,是一个被朝廷指为淫'祀的邪'教组织。”
乔翎奇道:“为什么叫‘无极’?”
姜裕道:“他们的名字来自于一句诗,‘三命皆有极,咄嗟安可保’。这三命,指的便是上寿、中寿和下寿。其中上寿百二十,中寿一百,下寿八十,寿命有极,他们却叫‘无极’,大抵是渴求长生的意思。”
转而又道:“不过也有人觉得,这‘三命’指的是术数意味上的受命、遭命和随命,这就又是另一重意思了。”
乔翎对于“无极”的称谓由来并不很感兴趣,倒是对于“无极”这个组织本身很感兴趣:“你说先前的神都恶鬼杀人案,是他们做的?”
姜裕点头道:“金吾卫和羽林卫的联合公文是这么说的,我有在京兆府见到,所以知晓。”
乔翎又问:“‘无极’这称谓的由来,也是那联合公文上说的?”
“这倒不是。”姜裕告诉她:“是无极的人自己说的。”
乔翎不轻不重的怔了一下:“自己说的?”
“不错。”姜裕知道嫂嫂并非神都人氏,许多神都人耳熟能详的规矩,她都一无所知,是以便告诉她:“在神都宫城的北面,建有一座门楼,朝臣入宫议事之前,便在彼处等待,那儿被叫做‘北阙’。而在北阙之北,另设有一座望楼,两边檐角上悬挂有一块很大的木牌——说起来,那也是高皇帝留下的东西之一。”
高皇帝!
乔翎很感兴趣的问:“那木牌是用来做什么的?”
姜裕告诉她:“那木牌悬于望楼之上,离地有六七十米之高,底下常年有金吾卫戍守,江湖亦或者朝堂、乃至于民间的组织和体系若想名扬天下,为人所知,都可以在这块木牌上张贴自家的主张和志向,哪怕是意图颠覆朝纲、祸乱天下的那种也可以……”
“哎?!”乔翎着实吃了一惊:“这种也可以?!不会被抓吗?!”
姜裕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当然会啊!”
乔翎:“……”
乔翎嘴角不由得抽动一下。
姜裕见状,不由得失笑起来:“那就是一种公开的筛选。非得在无法惊动戍守在望楼下金吾卫的前提下登楼,将自家主张张贴出去,才算是在朝廷那儿挂上号,自觉做不到的,就别丢人现眼了。”
乔翎若有所思:“贴什么都行?”
姜裕纠正她,说:“非得是一个至少两人及以上成员、且有着行事纲领的组织,才能去贴,不能乱贴的。”
乔翎很感兴趣的问:“那要是有人去乱贴呢?”
姜裕神色稍稍严肃一点:“寻常之辈,是无法避开驻扎在望楼下的金吾卫的。”
乔翎锲而不舍的追问:“那不寻常之辈呢?”
姜裕觑着她的脸色,很郑重的告诉她:“会被视同于对朝廷的挑衅,被中朝追杀到死。”
乔翎咋舌:“这么凶!”
略一思忖,她战术后仰:“有没有胡乱贴了,但是没有被中朝抓起来杀掉的?”
姜裕为之默然,片刻之后,他说:“一个都没有。”
很快他又说:“嫂嫂,我劝你遵纪守法……”
乔翎像只招财猫一样摆着手慈祥的笑了起来:“嗨呀,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啦!我怎么可能做这种知法犯法的事情呢!”
姜裕警惕的盯着她:“你发誓!要是撒谎,你吃的鱼脍全都有虫!”
乔翎勃然变色:“姜裕,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恶毒!”
姜裕听完就知道她是贼心不死,只觉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身后的喊杀声还在继续,他却仿佛已经听不见了,正意欲劝说几句,却见嫂嫂忽的变了脸色,看向北方,神情带着点惊奇,轻轻“咦”了一声。
姜裕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却是一无所觉。
这时候乔翎握住他手臂,抬手在他肩头某两处穴位上点了两下,姜裕只觉得耳朵里忽然间灌进去一阵风似的,七窍瞬间都清明了,紧接着便听见一阵清亮的笛声……
姜裕心下惊骇不已!
上山来搜寻踪迹,却意外撞上了无极的人,就已经够奇怪了,没想到居然还撞上了金吾卫的围剿现场!
这也就罢了,这笛声又是怎么回事?
听声音,仿佛还是从北边墓园处传来的。
这边杀声震天,火光连绵,墓园那边不至于一无所觉,又是谁在彼处吹笛?
姜裕惊骇之余,更好奇于嫂嫂的来历——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个寻常人!
他忍不住低声问了出来:“吹笛的是敌是友?”
乔翎不答反问:“咱们家跟金吾卫关系好不好,有没有靠得住的关系可以走动?”
姜裕茫然道:“啊???”
下一秒他就被人猛地按到地上,紧接着火把直接怼到了面前去:“此处还有两个贼人!”
姜裕不可置信,惨叫一声:“啊!!!”
又去拿乔翎。
乔翎却像只灵活的大猫一样,轻巧跳走,避开了伸过来的那只大手。
同时大喊一声:“我们才不是贼人!”
姜裕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着实有些哭笑不得,情知紧急之下容易生出误会来,所以被按倒之后,并不曾剧烈反抗。
这会儿听乔翎言语,他便待自报家门,嘴巴刚要张开,就听四下里陡然寂静下去。
原先围上来的金吾卫士卒肃然退到两边,紧接着,一道阴影落到他面前,稳稳停住。
“姜二公子?”
来人摆了摆手,按住姜裕的人便会意的将他松开了。
姜裕活动一下几乎被按到脱臼的手臂,苦笑着向来人行礼:“原来是国舅。”
再看向目瞪口呆、如一只野猴似的蹲在石头上的乔翎,愈发无奈的道:“嫂嫂,这位是定国公府的少国公——朱皇后的胞弟。”
来人向乔翎微微颔首:“朱正柳。越国公夫人有礼。”
乔翎先前听梁氏夫人说过,朱皇后曾经是神都第一美人,朱皇后之后,神都第一美人的美誉便落到了朱皇后的妹妹朱三娘子身上,朱三娘子出嫁之后,才是张玉映与邢国公之女并驾齐驱。
往淮安侯府去赴宴的时候,她也曾经见过定国公夫人,因而遥想过朱家两位娘子的风华绝代,可是今日见了这位国舅,才惊觉或许还是遥想的过于寡淡了。
朱正柳一语结束,她足足怔楞了三个呼吸的空档,才跳下石头,还礼道:“原来是国舅当面。”
朱正柳点一下头,继而道:“深更半夜,在下率领卫戍清缴淫祀邪徒至此,越国公夫人与姜二公子来此,又是有何贵干?”
其实是来看坟的。
只是……能不能实话实说还在其次,就算是真的说了,也没人会信吧?!
姜裕转头看乔翎,战术挠头:“啊这……”
乔翎转头看姜裕,战术挠头:“啊这……”
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非静止画面.jpg】
终于还是朱正柳出声打破了沉默:“二位若是无从解释的话,在下只怕要请你们往金吾狱去坐一坐,再使人往府上去请太夫人来聊一聊了。”
乔翎听得毛骨悚然,悄悄同姜裕道:“婆婆要是知道我们偷跑出来,最后还进了监狱,说不定真的会杀了我们!”
姜裕默然几瞬后道:“嫂嫂,自信点,把‘说不定’去掉吧。”
乔翎:“……”
在此关头,二人却见对面朱正柳脸色微变,原本持刀侍立在左右警戒的金吾卫也显露异样,心知是有了变故,齐齐转身去看,又不免齐齐怔在当场。
他们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人,更不知来人已经在此呆了多久。
月亮在云层中半隐半现,夜风幽微,一抹深紫在空气中浮动,冷肃威仪,神秘莫测。
姜裕毕竟是公府子弟,见过世面,情知这是一位来自中朝的紫衣学士,赶忙躬身行礼,同时心下惊疑不定——无极到底意欲何为,金吾卫也就罢了,竟还惹了一位紫衣学士莅临?
又担忧嫂嫂不知轻重,说出什么冒昧的话来,想要开口提醒,视线扫过去,却见嫂嫂正注视着那位紫衣学士,眉头几不可见的蹙着,神色有些古怪。
姜裕见状,便踯躅着没有开口。
乔翎却很快就笑开了:“学士有礼。”
那位紫衣学士的目光隐藏在黑纱之后,难以辨别息怒,闻言也没作声,手中持一管玉笛,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算是致意。
继而同朱正柳道:“只是赶得巧了,叫他们走吧。”
是个女子的声音。
朱正柳颔首应了,目光在乔翎身上打个转,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那叔嫂二人离开。
姜裕见状暗松口气,庆幸于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混乱又巧合的乱局,不曾想再一转眼,却见嫂嫂居然朝着那位紫衣学士去了!
他惊得魂飞天外,不由得叫出声来:“嫂嫂!”
乔翎笑着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姜裕没有品出这动作当中所蕴含的意味,却听见了嫂嫂的声音。
乔翎近前去,再次行了叉手礼后,很客气的问:“这位学士,我可不可以看一看您腰间悬挂的那块玉佩?”
别说是姜裕,朱正柳都为之惊诧起来。
那紫衣学士沉默的注视着她,乔翎保持着礼貌问询的姿态,同样专注的看着她。
终于,那紫衣学士身上摘下了腰间所佩戴的那块玉佩,伸手递了过去。
乔翎不意真的能够看到,赶忙连声称谢,双手接住拿在手里端详过了,重又双手递还回去:“多谢学士!”
那紫衣学士将玉佩接到手里,却并没有将其系回腰间,只是维持着缄默的姿态,默不作声的注视着她。
这一回,乔翎很识趣,也很麻利的道了告辞。
叔嫂二人无需遮掩,沿着大路往山下去。
姜裕忍不住道:“嫂嫂,你好大胆,居然敢索要紫衣学士身上的玉佩!”
乔翎饶是心有所思,也说:“我是在请求她给我看一看呀,又不是抢,人家要是拒绝,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姜裕想了想,不由得道:“也是!”
只是易地而处,他多半是不敢如嫂嫂那般做出那个请求的。
想到此处,不免又惊奇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紫衣学士说话!”
乔翎饶是先前听梁氏夫人说过中朝的种种奇妙之处,此时听了,也不禁觉得稀罕:“你先前从没有遇上过他们?”
姜裕道:“倒是远远的见过几次,但是听紫衣学士说话,却还是头一遭!”
开了这个头,少年人的好奇心便打不住了。
他连珠炮似的问了出来:“嫂嫂,你说无极的人聚集在这里,是想做什么?居然引出了一位紫衣学士!”
又说:“你注意到没有?那位手里持着一支笛子——先前吹笛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只是她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在陵园里吹笛呢?”
今夜出门,乔翎解决了心里存在的几个疑惑,可也是因为今夜这趟出门,反倒叫她心里又添了新的疑惑……
虽是如此,但她也很认真的回答了姜裕的问题:“我猜测,那位紫衣学士或许是在祭奠着谁。”
别的就不再提了。
今夜金吾卫清缴淫/祀,必然是要开一道城门的,叔嫂二人到山脚下去稍一打听,便知道了是哪处门户。
骑着马各怀心思的走着,冷不防姜裕“哎呀”一声:“叫无极的事情一打岔,倒是把正事给忘了!”
乔翎心下好笑,嘴上却道:“过几日吧,今夜的事儿说不定会传到婆婆耳朵里去呢,叫她知道,咱们俩怕都没好果子吃!且先静待些时日,再作计较。”
姜裕情知她说的有理,便也就点头应了。
乔翎骑在马上进了城,却没急着回越国公府,差了姜裕回去,她摩挲着怀里的那件东西,掉头往西市最大的那件当铺去了。
账房先生原本已经睡下,半夜里心有所感,清醒过来。
打眼一瞧,就见乔翎缩着脖子蹲在窗台上,如一头迷惘的猫头鹰,困惑的眨巴着她那双圆圆的眼睛。
他伸手从床头摸了那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镜戴上,看着她。
乔翎说:“我今晚见到了一位中朝学士。”
账房先生说:“噢。”
乔翎说:“那位中朝学士腰间有一块玉佩。”
账房先生说:“噢。”
乔翎顿了顿,才说:“有件事情我实在想不明白。”
账房先生说:“什么事情?”
乔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提着拴住它的丝绦,亮给账房先生看:“我往神都来的时候,老头子给了我一块玉佩,形制跟那位中朝学士佩戴的那一块很像,但是又不完全相像。”
账房先生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乔翎摩挲着玉佩上的纹样,若有所思:“中朝学士佩戴的那一块上有个‘北’字,我这一块上,写的是‘南’。”
……
禁中。
朱正柳行走在崇勋殿的廊道上。
穿过几道回廊,终于叫近侍引着,来到了圣上面前。
他行礼之后,稍显迟疑的告诉圣上:“今夜一切顺利,只是途中遇到了一位紫衣学士。”
圣上的声音自珠帘之后平淡的传来:“哪一位紫衣学士?”
朱正柳道:“是桂家的三十娘子。”
圣上便“哦”了一声,说:“只是赶得巧了。”
只是赶得巧了。
不久之前,桂家的三十娘子也是这么说越国公夫人叔嫂二人的。
现下,这句话又从圣上口中说出来了。
因为这重合的一句话,朱正柳短暂的犹豫几瞬后,又道:“今夜在固安原,也遇见了越国公夫人和姜家的二公子。”
圣上略有些诧异的“啊”了一声:“越国公夫人!”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重又说了一遍:“越国公夫人啊。”
朱正柳道:“三十娘子待越国公夫人,好像有些不同。”
圣上笑着告诉他:“越国公夫人在中朝养到周岁,才被送到南边去的,在三十娘子面前有些香火情,也不足为奇……”
第 60 章
乔翎满腹疑惑的离开了。
去的时候肚子里有多少不解, 离开时一个都没有少。
紫衣学士们所佩戴的玉佩,形制居然同老头子给她的那一块差不多!
只是紫衣学士那块玉佩上书就的是一个“北”字,而她那块玉佩上所镌刻的, 却是一个“南”字……
乔翎倏然间意识到,或许紫衣学士玉佩上的那个“北”字, 并不是指北门学士,而是相对于自己这块玉佩上的“南”字的、一种派系上的区分!
如此说来,自家同紫衣学士们, 岂不是存在着某种很深的渊源,乃至于曾经列属于同一个体系?
甚至于直到如今,南北两派都保留着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否则自己也好, 账房先生和栗子婆婆也好,怎么可能在神都畅通无阻的行事?
北派的中枢在神都, 以北尊为首, 北门学士为附属,同神都乃至于当今皇室紧密结合——乔翎尤且还记得梁氏夫人说过的话, 北尊扶持过四代帝王!
而南派的中枢似乎在帝国之南, 他们掌控着窦后和太宗文皇帝的后代——可是好像没听说有一位南尊啊?
如此偌大的组织, 怎么会没有一位领袖?!
哎, 等等!
乔翎摸着自己手里的那块玉佩, 鬼使神差的想, 我这块跟北门学士手里的那块只是很像, 可形制上并不完全一样呢!
她又想, 北门学士身上有一块玉佩, 那北尊身上有没有?
那块玉佩,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还有方才那位紫衣学士……
乔翎犹疑着想, 她好像认识我呢!
……
唐府。
靖海侯夫人屏退了诸多侍从,悄声同母亲提起日前自己已故的婆母忌日时候,定国公夫人说的那句话来。
不必忌惮皇长子。
定国公夫人好像很笃定,皇长子无法坐到那个位置上!
难道说,定国公府居然有着足以左右皇室储位的能力?
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又是因为什么呢?
昔年威震朝野的唐红彼时正手持剪刀,如世间任何一个颐养天年的老妇人一般,神情随意地在修剪桌上的插花。
听了女儿的话,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定国公夫人既说,你听着也就是了。”
并不对此事做出什么评价。
靖海侯夫人见母亲如此反应,便料定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至少,定国公夫人所说诚然为真!
她心下实在惊骇:“母亲,难道说定国公府——”
唐红剪掉了瓶中稍显扭曲的那朵百合,仔细端详一会儿后,终于放下了剪刀。
她说:“在无力置敌人于死地的时候,就显露出仇恨的神情来,这是很愚蠢的事情。德妃当年,恰恰做了这样一件愚蠢的事情。”
靖海侯夫人起初怔楞,几瞬之后,便明白过来:“您是说,德妃因为朱皇后间接杀死了她的父亲而深深衔恨……”
唐红微微颔首。
德妃腹中的孩子还没有落地,便先一步接到了父亲的死讯,心头滋味可想而知,待到腹中皇嗣落地,又是长皇子,其扬眉吐气,乃至于志得意满,便都是可以预料的了。
那时候,宫内传闻,德妃私下里同心腹密语,若来日我儿践祚,必杀定国公府满门,以雪昔日之恨!
这话是不是德妃所说,尚且待定,但细细追思德妃往日言行,倒的确是她可能会说出来的话。
起码,很符合她的性情和头脑。
谣言一经传出,德妃便知不好,立时往朱皇后处去请罪。
朱皇后却没有见她,而是去见了圣上。
帝后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而唐红彼时作为宰相,却很清楚。
太后娘娘不无唏嘘的提起这件事来——太过于愚蠢的人,往往在不明所以的时候,就稀里糊涂葬送掉了自己的希望。
靖海侯夫人记忆里的朱皇后,却又与今日听到的迥然不同了。
循着母亲的话,她不由得道:“圣上,很看重朱皇后的意思呢。”
毕竟彼时皇长子新生,贤愚未定,圣上却因为朱皇后的一席话,而愿意将其踢出帝位的继承名单。
唐红站起身来,将那只花瓶摆到靠窗的桌案上:“当今与朱皇后,本来就是合作者,他们的婚姻,是定国公府从皇室获得的补偿之一——你该知道,朱皇后之前,从没有定国公府的女儿做过皇后,甚至于连做过皇子妃的都没有。”
靖海侯夫人惊疑不定:“据说,高皇帝功臣之中,有几家曾经与高皇帝结为异姓兄弟,为了这层拘束,所以这几家并不与皇族通婚,我原以为定国公府也是其中之一……”
唐红默然片刻,倏然间笑了起来。
其中意味难辨。
朱皇后。
靖海侯夫人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
一个故去多年、风华绝代的女子,却在多年之后,在她心头掀起了一场呼啸的风暴,多年前一只蜘蛛在宫廷之内吐出的蛛网,绊住了多年之后的她。
靖海侯夫人不由得蹙起眉来,向母亲问:“朱皇后入主中宫,乃至于所谓皇室给予定国公府的补偿……”
唐红不知想起什么,同样蹙起眉来。
许久之后,她苍老的声音当中隐约显露出几分恍惚来:“定国公府想要通过给予朱皇后【国母】的身份,来获得一种可能,只是这种尝试最终失败了。对此,皇室也是很惋惜的。天后曾经意味深长的同我说过,朱皇后,是接近于完美的……”
……
第二日清晨,越国公府。
乔翎踮着脚,没发出一丝声音,悄咪咪的溜回了正房。
张玉映守在外边,见状就晓得她昨夜不定是做了什么不愿叫人知道的事,便往院子里去悄悄捏住了金子的嘴,免得这条小狗叫起来,叫其余人注意到。
内室里姜迈大概早就醒了,只是没有起身,正枕着手臂,侧躺在塌上,见她回来,便问了句:“哟,恭迎老祖回房。老祖昨夜如何?”
乔翎说:“很好。”
想了想,又觉得姜迈虽然常年不出门,但知道的东西却未必会比她少,便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从前见过紫衣学士没有?”
姜迈点头:“见过。”
乔翎觉得有些稀奇,但是并不十分稀奇,于是又问:“你听见过他们说话吗?”
不曾想姜迈居然又一次点头了。
他说:“听过。”
乔翎惊奇极了:“你平日里都很少出门,怎么会有机会听见紫衣学士说话?”
这话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她会意到姜迈是在什么时候听见紫衣学士说话的了!
乔翎很懊恼:“对不住,我说话不过脑子……”
姜迈摇了摇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继而道:“我的父亲、前任越国公是在家中亡故的,那时候我也在他的病床前,在中朝学士的见证之下,他将爵位传袭给了我。”
乔翎不好意思的“噢”了一声:“这样。”
姜迈也没说什么,只是觑着她。
到最后乔翎都觉得别扭了,躺到塌上去,顺手将被子往上一拉:“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别装。”
姜迈声音虚弱,含着几分笑意,说:“趁我如今还有精神,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还是尽早开口为好。”
乔翎麻利的“嗳”了一声,旋即道:“你见到的那位紫衣学士,身上也配有玉佩吗?”
姜迈掩着口咳嗽一声:“晚点我画给你看。”
乔翎担忧的皱起一点眉头来:“我给你开的药,你吃过没有?怎么还是不见好呢。”
姜迈张口欲语,外边冷不防有人来禀:“太太,夫人那边传话,请您过去一趟呢!”
乔翎下意识就想到昨晚的事情上去了——难道婆婆知道了?
再叮嘱姜迈几句,她赶忙往梁氏夫人处去了。
厅外梁氏夫人养的那只狸花猫正在喝水,大抵是听见脚步声了,扭头敏锐的看乔翎一看,许是觉得她没什么威胁,便重又将头埋到了那个精巧的水盆里。
乔翎趁它不备,悄悄伸手摸了一把。
滑滑的!
触感跟小狗截然不同!
狸花猫莫名其妙被路人摸了一把,颇觉愤怒,尾巴都竖起来了:“喵!”
乔翎嘟着嘴,殷勤的笑:“嘬嘬嘬~小喵喵~”
狸花猫:“……”
狸花猫愈发恼火的瞪着她,看起来倒是有些像人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间转了个头,钻到花木丛中去了。
乔翎有些惋惜:“怎么走啦?”
这会儿却听见不远处婢女们的问安声隐约传来。
她扭一下头,正瞧见姜裕打帘子后边出来,轻巧的朝她眨一下眼,转而出了门,原本提着的那颗心便安了。
再到梁氏夫人面前去一听,才知道原来三日之后,便是大公主三十岁的生辰。
“大公主虽然已经开府,但平日里还是住在宫里的,往年生辰的时候,都是在王府庆贺,今次是整生日,圣上发话,要在宫里边办,咱们家既属勋贵,也算是半个皇亲,当然是免不了得列席的。”
乔翎对大公主的印象很不坏,听罢当然没有异议,只是难免说:“圣上真是很看重大公主呢。”
梁氏夫人扫她一眼,多提了句:“向来只有储君做寿,才能有这种体面的,你心里边有个分寸,便也是了。”
乔翎应了声,看梁氏夫人没有别的吩咐,便待离开。
往外走的时候,正赶上有侍从捧着托盘过来,上边摆的却不是什么器物,而是一封倒扣着的书信……
为什么要遮掩住信封正面的题字,将其倒扣过来?
乔翎心头一突,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
文思殿。
因着今次大公主的生辰是在宫里边过,宴请哪些宾客,便不再是大公主这边自己的事情了。
大驸马前几日拟定了宾客名单送到监正处,很客气的请其过目,看是否有须得删减之处,原以为只是走个形式——大驸马自诩还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哪知道真的收到回函之后,却发现监正又在名单上添了一个人。
那位在京为质的繁国世子。
大驸马眼皮一跳,意会到了这个名字之后所蕴含的意味。
他当然知道这绝对不会是监正私心为之,必然是得到了圣上的授意。
出神许久之后,大驸马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将这消息告诉大公主,大公主也是一怔,继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摇头失笑:“三省的反应真是不慢……”
繁国王女或许存了一点什么心思,又或许没有,不过对于三省来说,这并不重要。
甚至于都没有费心出招的必要。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所谓精妙的招式都是不堪一击的。
我们可以用繁国王女诞下的有着两国皇室血脉的孩子来鲸吞繁国,也可以更犀利无情一点,索性叫繁国世子给大公主做个侧室,让公主以妻主的身份,代替繁王世子遥领繁国。
只是如此一来,便将大公主与大皇子之间的矛盾翻到明面上来了啊……
政事堂里,宰相们也曾经因此产生过讨论。
尚书左仆射柳直道:“大皇子娶繁国王女,大公主纳繁国世子,姐弟俩倒是有了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只恐天家有骨肉失和之嫌。”
中书令俞安世听后面露哂色:“难道从前这姐弟俩没有针锋相对过?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都承受不住,那还争什么?趁早收收心颐养天年去!”
另一位中书令卢梦卿和侍中唐无机也都认可俞安世的说法。
是以上奏过去,此事就此敲定。
消息传到大皇子府上去,惹得府上三个正经贵人都乱了心神。
大皇子有些懊悔,觉得自己没有珍惜到手的先机。
又难免埋怨王妃——要不是你压着不许侧妃生育,大公主哪会有眼下的机会?!
大皇子妃自己也懊恼呢——皇子妃哪比得上皇后?
要是为了跟一个贱妾怄气而丢了国母的位置,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三人之中,侧妃夜柔的心情是最复杂的。
震惊与愤怒退去之后,转而上涌的是身在笼中的浓重悲凉与远离故国、为人鱼肉的耻辱感!
我也就罢了,王弟他是繁国的世子,将来是要做繁王的啊!
阮朝居然如此傲慢,又如此轻描淡写的决定了他的命运!
她按捺住心头的凄凉,使人告知大皇子妃之后,驾车前往繁国世子居住的府邸去。
侍从世子往神都来的繁国官员到门前来迎接她,口中说的是流利的阮朝官话,身上穿的是阮朝服制,除去那张明显带有繁国气息的白皙面孔,他身上属于繁国的痕迹,都已经被荡然无存。
不只是他,别的官员也是如此。𝔀.𝓵
夜柔原先有很多话想说,有许多压抑不住的情感想要倾诉,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她悲哀的动了动嘴唇,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反倒是侍从世子的官员低着声音,怕被别人听见似的提醒她:“公主已经是阮朝亲王的妃子,就应该遵守阮朝的风俗,怎么能穿着裸露肩膀的衣服招摇过市?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一连用了两个阮朝的成语,他觉得自己这一席话说的漂亮极了!
夜柔满心悲凉:“这是我们繁国的衣服啊……”
那官员便将眉头皱起来一点,不赞同的说:“可您已经是阮朝的人了,不是吗?”
夜柔微微低头,掩住了眼底神色:“过几日,王弟要进宫去恭贺大公主的寿辰……”
官员脸上显露出荣耀的神色来:“公主原来已经知道了吗?世子很高兴——他很可能有幸侍奉阮朝的天子呢!”
末了,他又说:“当然,您也是繁国的希望之一。”
夏末的轻风好像一把钝掉了的刀子一样,一下一下的割着夜柔的心。
她戚然的牵动一下嘴角,没有说话。
夜柔没了去见弟弟的心情,转身欲走。
那官员却叫住了她。
他说:“公主,现下这样有什么不好呢?繁国地域偏僻,气候酷热,那里的人像是野兽一样愚蠢,没有蒙受过文明的教化,而阮朝却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高高在上!”
“他们的士兵比繁国山间的林木还要多,挥一挥衣袖洒出的汗水,便足以淹没繁国的王都,他们是这样的强盛,又愿意善待我们,改变我们,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我大概能够明白您的心思,只是实在无法理解,世子也无法理解——您现在安享富贵,荣耀万千,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夜柔猝然回过身去,双眼通红的紧盯着他!
她压低声音,一字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阮朝再如何强盛,也不是他们公然到繁国去驻军,烧杀劫掠的理由!”
“知足?我像一件货物一样被送到这里,像一只稀罕的鸟雀一样被那些神都贵人观赏,你叫我知足?!”
眼泪无声的蔓延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神都城里,起码有十万繁国女奴,路上死掉的更是不计其数,你难道一点痛心之情都没有吗?!”
说到最后,夜柔哽咽难继:“我又何尝不是一个繁国女奴呢……”
……
越国公府。
乔翎叫张玉映悄悄关注着梁氏夫人的动向,哪知道盯了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到最后乔翎自己也纳闷了,难道是我想错了,那只是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如是到了傍晚时分,将要用晚膳的时候,张玉映稍显匆忙的过来,告诉她:“梁氏夫人已经用过了晚饭,说是有些头疼,早早歇下了。”
乔翎明白过来——如若没出意外的话,今晚梁氏夫人大概会出去一趟。
且大概率不会带上侍从。
乔翎有点不放心。
她想跟出去看看,以防不测。
姜迈早早就躺下了,正就着灯光,歪着身体看书,她探头进卧房里——盯.jpg
姜迈瞟了她一眼,终是无可奈何的笑了下:“老祖万福,老祖且去忙吧。”
乔翎嘿嘿一笑,朝他眨巴一下眼,利落的合上了门。
她头戴斗笠,牵了匹马,在离梁氏夫人处最近的那处偏门蹲守了一刻钟,果然见梁氏夫人骑着马同样头戴斗笠,从那边出来。
乔翎悄悄的跟了上去。
彼时日落西山,残霞凄艳,天际只剩下一线红橙,半丝风也无。
梁氏夫人一路往神都城外去,乔翎自然紧紧跟上,暮色渐浓,视线自然受阻,她暗叫不好!
逐渐就要脱离官道,行人渐少,且这边地势极为平坦,再跟过去,很难不被发现。
乔翎不得已找了家官道旁的茶肆,往后边马厩将马拴住寄存,转而循着梁氏夫人所往的方向追去——好在现下是夏末,树木葱郁,总算还可以勉强遮身。
只是这一来一往,耗费的时间便久了,等到她远远望到梁氏夫人的身影时,四下里几近于伸手不见五指。
梁氏夫人短暂的勒马停住,点起火把照明之后,继续往更深的山中去。
乔翎一路提气,紧随其后,又不知走了多久,前边那点火光终于停了下来。
她稍觉惊奇的发现,循着此地再往东行个三四里路,便是昨夜她与姜裕曾经去过的固安原了!
惊奇只是转瞬功夫,前方有说话声隐隐传了过来,只是山中草木茂盛,距离又远,听不真切。
乔翎小心翼翼的向前挪动一点,终于听见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的日子可真是风光啊,梁琦英!”
“我要的钱呢,你带来了没有?!”
梁氏夫人声音很低的说了句什么。
那男人便冷笑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好容易抓到一头肥羊,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快点拿出来!”
他不怀好意的催促道:“如若不然,整个神都都会知道你是个曾经与人私奔的破鞋——”
最后一个字说完,乔翎甚至于还没有来得及皱起眉头,便听一道兵刃穿透人体的声音钝钝传来。
几只飞鸟从林中惊起!
梁氏夫人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继而半蹲下身去,在那死人身上翻找起来。
什么都没找到。
她因而微微蹙起眉来,神情中显露出些许淡薄的疑惑。
几瞬之后,她很快定了主意,从马匹的行囊袋当中取出一瓶火油放在袖中,转而又拖着那死人的尸身,往四下里稍显平旷的地方去。
那男人很重。
死了的人更重。
她拖得有些吃力。
这时候倏然间从身旁伸出来一只手,拉住了那死人的另一只胳膊。
梁氏夫人悚然一惊,瞬间汗毛倒竖,机械式的扭头去看,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她错愕不已,不自觉的松开了手。
乔翎单手拽住那死人,一边拖,一边用那双瞪圆了的眼睛同梁氏夫人对视着:“婆婆,你要说谢谢大乔!”
梁氏夫人嘴唇微张,然而什么都没有说。
她快走几步追了上去,重又拉住了死人的另一只衣袖。
乔翎急了,跺一下脚,用力重复道:“快点说谢谢大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