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边陲大镇由张家几代经营下来,繁华不输关内。
因此,这里也是从前草原人叩边劫掠的时候,最喜欢冲击的地方。
依靠军阵跟悍勇不畏死的将士,张家历代掌权者过渡时,都轻而易举就积累了足够的军功,得到了朝廷的看重,实现了地位的提升。
张世龙是这样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军队的。
原本他跟他儿子也应该是这样完成交接,可是现在似乎机会并不大了。
边关男子高大,百姓悍勇,哪怕高壮如张世龙,在换上一身低调的布衣微服出行的时候,走在人群当中也不是明显。
他的军师跟他一样,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带着他去了城中的一座酒楼。
酒楼里很是热闹。
自从打赢了草原人,安稳地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城中的气氛就松弛下来,欢乐占了上风。
张世龙并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这跟肃杀的边关是完全不搭的。
草原的狼被斩断了爪牙,边关的守卫沉湎于欢乐之中,久而久之就会不复从前的锐气,失去立足的根本。
“老爷,这边。”
军师走在前面给他带路。
一登上二楼,张世龙便看到了一张张没有隔挡的桌子,还有坐在桌前痛快喝酒吃肉的边关汉子。
这里没有雅间,也没有屏风隔开,草原王庭派来的人竟然敢在这个地方现身,也不怕被发现?
要知道,就算是跟中原人长相差别不大的草原人,身上也始终有着异族的气质。
只要是在边关久了的人,轻易就能认出来。
可是他的军师领着他往靠窗的一个位置走,目标明确。
仿佛那里坐着的就是他们今天要见的人。
在那里只坐着一个穿着文士袍的青年人。
他虽然只是安静地喝茶,什么也没做,但却明显跟周遭的一切区别开来。
张世龙眼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在这人身上,他察觉到了一些跟裴植很像的特质,叫他本能的不喜、忌惮。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个垂着眼睛、正在温文尔雅地喝茶的青年也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草原王庭派来见他的使者竟然是个中原人,张世龙目光中带着几分冷然地确认了,难怪敢混进边陲大镇中,丝毫不担心被发现。
……
云雾缭绕,山巅见雪。
哪怕已经入春,溪水解冻,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热,山巅的雪依旧不化。
山下的小镇从前跟外界只有一条小路联通,后来官府发起徭役,修了一条能供两辆马车并排行驶的路,把小镇跟前后百里贯穿打通了,镇上的人烟才多了起来。
正是清晨,草叶上的晨露还没有被蒸发的时候,一辆牛车从林子外经过。
坐在车上摆着的箩筐里、跟着爷爷一起去镇上卖柴的小女娃看着林子的方向。
从小到大,长辈们都告诉她不能往这个林子去。
那是山上的仙人的地方,凡人是不能进去的。
别说是像只有那么一丁点高的她,就算是成年人进去了,也要迷失在里面。
找不到路出来,最后活活饿死。
这让小姑娘每次路过这个林子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盯着里面看。
然后,她就见到空气中仿佛生出了波纹,接着眼前就凭空出现了几个人影。
“爷爷……”小女娃连忙从箩筐里伸手去抓爷爷的手臂,要让他去看从林子里出来的那几个人,“快看……”
里面既有吴带当风的坤道,又有比她年纪大一些的童子。
所有人看上去都是如此的仙气出尘。
——她是不是见到了山上的神仙?
赶着牛车的老人顺着小孙女的力道转头看去,正好见到这一行从山上下来的人。
他连忙停住了牛车,按着自己的孙女,恭敬地向他们行礼。
几个天阁弟子带着随身的童子向他还了一礼,然后以似慢则快的速度从林子的入口离开,走向了镇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赶牛车的老者这才放下了手,被他按着一起行礼的小女娃也总算抬起了头。
牛车又再次向前行驶起来。
“爷爷!”小女娃两手扒在箩筐上,两眼亮晶晶地向着自己的爷爷问道,“刚刚那些是不是住在山上的神仙?”
“神仙?”老者笑了起来,说道,“差不多吧。”
一开始,他们见到这些从山上下来的仙人的时候,都以为他们是传说中的神仙。
但是这些仙人表示,他们只是修道者,并没有超凡脱俗。
就像刚刚那一行,老者知道这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下山来的修道之人。
他们要去镇上采购食物,也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
山上太冷了,能种粮食的地方很少。
他们还没有到像神仙一样餐风饮露,靠吸收日月精华就能够生存的程度,于是会到山下来补充食物。
除此之外,他们平时就不出来了。
不过一旦山下有什么天灾人祸的时候,他们一定会下山帮忙。
在老者印象当中有过好几次,像是两次瘟疫、一次蝗灾。
再是一次修路,徭役过重,百姓不堪重负,都是他们出手帮忙。
而且,他们还会带回一些在灾难中失去亲人的孤儿回山上。
或是收入门墙,或是抚养长大,在山上做一做杂事。
刚才那些跟着离开的童子里面,说不定就有哪个是从周边的村镇收养回去的孤儿。
有了这些烟火气,他们也就不再是高高在上、毫无温度的仙人了,但却叫百姓更发自内心地尊崇。
再说了,就算不是神仙,这样的身姿,这样的手段,这样守护他们、帮助他们,跟真正的神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小孙女还不懂,老者就没有和她说,只是再次告诫她不要往林子去。
刚才她也看到了,“神仙”一个月才下来一次,她失落在里头可就出不来了。
牛车慢悠悠地走了一路,等去到镇上的时候,早集已经开始了。
已经过了新年,镇上的年味也渐渐褪去了,只剩下红色的春联窗花还贴在门墙上。
负责采买的天阁弟子已经买好了粮食,买好了炭,还买了些布料。
几个童子在早集上看到这时候有果子,也买了。
他们每次一来采购,买的东西就能装上好几车。
跟他们交易的商家只需要把东西送到那片林子外,然后就可以离开。
其中几人已经随着装好车的东西先回去。
唯有一个坤道来到了镇上的客栈。
天阁在外的弟子跟故人往天阁寄信的时候都会寄到这里来。
他们隔一个月下山一次,就会来这里收一次信。
客栈也算是天阁的产业,客栈掌柜见她到来,立刻把这个月堆积的信取了出来。
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一个木匣。
“这是从京城寄来的。”掌柜道,“刚到不久,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说完,他又把这些信件都打包到了一个包袱里,交给了眼前的坤道。
取了信的她对掌柜点头行礼,随后转身离开。
对山上下来的这些行走能不说话则不说话的性格,掌柜的早就习惯了,看着她身形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于是又低头拨起了算盘。
等拿着一包信件的坤道身影再出现的时候,负责采办其他的弟子也回到了林子外。
天上的太阳已经变得有些炽热。
他们给了辛苦跟来、又要推车回去的百姓报酬,便带着那些随便一车都要两人合力才能推得动的东西回归了山林。
帮忙送货的百姓喘息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只觉得他们每次走都是一下就不见了,看几次都还是觉得震撼。
“那么多东西呢……他们一手就提动了,这应该是练了什么神仙功法才能做到的吧?”
“要是我也能练就好了。”
“你练?练了做什么,练了更有力气扛包吗?哈哈哈哈!”
几人取笑着说出这话的年轻人,然后重新推起空荡荡的板车往镇上走。
等到林子外的人全都离去之后,一个道人的身影才缓缓现了出来。
他先前竟然不知站在何处,用了什么障眼法,不光这些普通人没有发现他,那些下山来采买的天阁弟子也没有发现他。
他臂间搭着拂尘,站在入口前,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山巅萦绕不散的云雾。
“天阁……”他看着这个自己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回来的地方,感慨了一声,“实在是久违了。”
他叛出天阁、追寻道术的极致,也曾经受到阻拦。
然后,他便让对方付出了代价,并且在天阁面前划下了一道准线——
天阁不入世,他可以不找他们麻烦。
毕竟天阁的许多东西都可以让一个王朝兴盛,留着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有用。
但这任天阁行走手伸得太过界了,他应该回来给他们一些警训。
下一刻,一阵风吹过,道人向前踏了一步,不见了踪影。
……
京城。
三月初一的殿试,全城瞩目。
天刚蒙蒙亮,今科通过会试被取中的四百八十一名准进士就等在了皇城外。
他们当中既有像樊教习这样年长的,也有像林詹这样还是个半大少年的。
殿试将会在奉天殿举行,只考一日。
应试的准进士做完题交卷之后,会糊名送入东阁,由十几名读卷官进行评审。
殿试的考题由天子钦定,读卷官则由三名宰辅、六部尚书等大员组成。
四百八十一份卷子被评出来之后,最,今科的前三名也会从这十份卷子里决出。
但殿试是为天子取士,读卷官只有评分、推荐的权力,却没有替天子决定的权力。
尤其当今还是一位有主见、有雄心,更经过朝堂掣肘的帝王。
他要选择谁来做这前三甲,释放怎样的信号,这次全都要由他的心意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