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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起初秦氏死活不愿意, 终日是又哭又闹的。

    秦家里的人得了消息,古氏和她儿媳还来了一趟萧家,拉着萧护好一通哭诉卖苦。

    萧护起了决心, 不为所动, 摆出在山里长久时间一言不发的性儿,教婆媳俩哭诉不得回应。

    萧护本是不愿下休书,要与秦氏留下最后的体面,可见他们家如此纠缠, 也起了休妻的念头。

    可不知怎的,秦氏是开了窍还是如何,竟又在萧护说休妻之前答应了和离的事。

    正月二十四的时候, 赵里正和几个村中有名望的老人来了萧家, 一道主持着和离。

    原秦家那边也该来两个族中长辈, 可秦家过来远, 且已是二嫁和离了, 秦氏族老觉得不光彩, 不愿前来给秦氏撑腰。

    来的只有秦家那一屋子的人, 秦爹不知是真的病着身子不爽利还是不愿来, 左右也是没到场。

    今日来的除了古氏,还有秦大郎夫妻俩, 好歹也算来了个男子。

    堂屋上,两方人各坐一边, 赵里正将拟定好的和离书唱了一遍,虽有些折脸面, 可村户人家这般, 绝大多数人都不如识得字,为保公正无误, 都能瞧明白,这才给唱出。

    祁北南在里屋头听了一耳朵,小户人家,没甚么笔墨文采,请族老有名望的人拟定的和离书、休书大抵都是依照官媒的格式拟的,虽刻板,但不出错。

    和离书唱罢,秦大郎微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这和离书是没问题,不过我妹子从梨膏村恁远的地儿嫁来你们圪山村里,如今让她和离回去,萧家得给上些补偿才是。"

    倒是不等萧护发话,赵里正先行帮着自村头的人说话:“秦氏嫁来萧家,也没生上个一男半女,要甚补偿?”

    古氏连忙道: “人道是三年未有所出方为过,我女儿才嫁来萧家还不足两年咧。”

    赵里正有心再帮萧护说话,但他并不晓得两人和离的缘由,不知当拿什麽替他反驳了去。

    秦大郎见这头没了话说,立便挺起了胸膛:“咱也不要多的,萧家补偿我妹子五亩田地便是,教她回去以后带着个孩子也能有口饭吃。”

    “五亩地!”

    赵里正瞪圆了眼:“咱岭县不说富庶,田地也并非尽数肥沃,便是一般田地也要五六贯钱一亩,五亩地下来得二三十贯钱,足娶一新妇。恁也忒狮子大张口了些!”

    族老也是摇头:“不成,咱村野人户没这般的道理。既是萧大郎提得和离,秦家女便自行将嫁妆悉数带回去便是。”

    秦大郎和古氏哪里肯,当初秦氏嫁过来时,与萧家要了十五贯的礼钱,嫁妆就一床三斤的棉花被子。

    要说三斤的棉花也得花不少钱,得要两贯多了,可那棉花却是家里用旧的拿去铺儿上重弹的,不过值贯把钱。

    除此之外,再没甚旁的。

    若单只要回嫁妆,那跟打空手回去有甚差别。

    “萧家若不给那补偿,那就休想教我妹子在这和离书上画押!”

    秦大郎梗着脖子,到底是跟内赌场打过交道的人,不要脸起来完全不似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甭以为你们人多就能不讲理。”

    这时候一直不曾发话的萧护终于张了口:

    “我未说秦氏犯了些什麽事儿给你们留面皮,你们若还要在此处撒泼,那和离书就改休书。我去请官媒来评断。”

    秦氏一听这话面色一变,她犯的事儿往小了说便是小肚鸡肠了些,可往大了说便是妒,口多言,这可是七出之条中的两条。

    要官媒一来,断出她是如此,再被萧家休了去,便是如今天下改嫁之风大,那她也再难寻到新的夫家了。

    秦氏三十余,但有些姿色,如今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她可没打算离了萧家就一直过恁寡妇人的日子。

    见萧护强硬了起来,她知晓他真要怒,还真做得出去请官媒。

    于是,她也不等自己那黑心的哥哥再纠缠毁了自己名声,心一横起身将大拇指往那印泥上一戳,再往和离书上一按。

    “依族老的意思便是。”

    秦家人见秦氏如此,傻了眼。

    秦大郎更是直接骂道:“糊涂!这是和离分家,你逞什么能!”

    秦氏不言语,她另有了打算和出路,忍着气不与她哥哥争辩,却也不怕他。

    手印子都下了,作毁也无用,再闹只能上公堂去了,于是秦大郎心中虽是不甘,却也都只能气愤的闭了嘴。

    萧护见此,立爽快的按了印儿。

    至此双方便不再是夫妻。

    祁北南瞧萧护未曾满足秦家的无理条件,心中略有宽慰。

    接着,萧护与秦氏清算了交于她的银钱,祁北南记着账,让秦氏吐出了近十贯的钱来。

    祁北南猜测不止这些,可拿去了别人手里的钱不好算,不过应当也不多了,毕竟萧家也不是什么富户。

    便是秦氏手头上还私藏了些,也不想计较了,到底夫妻一场。

    外在秦氏还拖着个孩子,寡妇带儿,日子不好过,不必做得过于绝了。

    最后,秦家把秦氏领回去时,就得那么一包袱的旧棉花褥子。

    王朝哥儿背上也捆着个包袱,装的是他的衣裤。

    他跟在古氏的屁股后头,回头瞧着站在院儿里望着他们的萧元宝,一身云水蓝的棉新衣,衬得小脸儿格外白皙。

    王朝哥儿再是傻,也晓得了他跟她娘这回离开了萧家就不会再回来了,就像是以前离开王家一样。

    想着他要跟娘回外祖家里头吃那些油水都没得的萝卜汤菜,他就觉得日子好生苦,更是气起来萧元宝能在这头吃恁许多的菜肉,且还有新衣穿。

    见萧元宝与他挥手告别,有一种明晃晃炫耀的感觉,王朝哥儿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扭身子跑去了古氏前头去了。

    “哥哥,秦娘子和朝哥儿是又要回古婆婆那边的家去了吗?”

    萧元宝不知事,仰头看着祁北南:“为什么小宝跟他们挥手,他们好像都不高兴?”

    萧护听到了萧元宝的话,他走到了孩子跟前蹲下身:“因为,往后秦娘子和朝哥儿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呀?!”

    萧元宝很惊讶,以前回去了也会回来的呀。

    萧护不知道怎么同孩子说和离的事情,但却觉得有必要让孩子知道秦氏跟王朝哥儿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以免还挂记。

    他静默着,不想说秦氏走是因为待他不好,小孩子不知事,只怕心中知道了反而愧疚。

    “小宝现在还太小了,不会明白。”

    “如果一直还记得他们的话,长大了些自然就会知道,如果不记得忘了也不要紧,到时候哥哥和爹爹再告诉你好吗?”

    祁北南看出萧护的为难,替他圆了话。

    这大抵上也是祁北南不想在萧元宝面前说秦氏坏话的原因。

    他希望小宝的意识里自己是被爱着的,小小的年纪下无忧无虑一些,少生出怨怼,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不被秦氏喜欢。

    萧元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以后哥哥都会在,即使秦娘子和朝哥儿不回来了,爹爹去了山里,小宝也不会一个人。”

    祁北南把萧元宝的担忧全都说出了出来,不教他自己脑瓜子想着担惊受怕。

    萧元宝听到了话,果然又开心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应了一声:“嗯。”

    萧护见此,舒了口浊气,不由得伸手捏了一下祁北南的肩。

    其实他也想明白了些,要是祁北南不曾来家里,他定然还在秦氏的蒙蔽之中,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发现端倪。

    若没有祁北南在家里头,他知晓了秦氏的面目,恐也不能那般干净利落的说出与她和离。

    他忧心小宝没人照顾,可若是继续留下秦氏,又失了信任,只怕是也终日里睡不安稳觉。

    可家里多了个祁北南,虽是年纪不大,但他瞧出这孩子为人处世细心周道,见识也多,村上许多活了几十岁的人也未必赶得上。

    有他看顾着一二小宝,基于此,他才能说与秦氏断便与她断。

    如今去了件大事,他心里也安稳了些,只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节,尽数教秦家人扰得不安宁。

    如此,又去了几日。

    二月天儿里,天气虽也还倒春寒着,早晚间厚棉衣不太能脱得下来,可天气到底是晴朗了,田间地里头的嫩草密密的生了起来。

    向阳处的果儿树,赶早的已经开出指头大小的白花儿了。

    这日一大早,孙婆子就上来与萧护说话儿,喊一家子夜里到家里去吃酒。

    前阵子家里头不安宁,萧护都叫祁北南把萧元宝送去方家里头,省得教孩子见着秦家人前来耍无赖。

    于是萧护答应的很爽快,还说自提一角酒去吃。

    孙婆子喊他别费神,就安安心心空着手过去,方有粮都备下了。

    午后萧元宝睡了觉起来,得知要去方家里吃饭,早早的就想过去和那边的两个孩子顽。

    祁北南便先带着他去了方家。

    “小宝来啦!”

    两人到方家院儿外头时,就见着方二姐儿和方三哥儿正在院儿里头的石头桥儿上收拾菜。

    见着萧元宝和祁北南,连忙笑着招呼。

    方二姐儿已经十三岁了,方三哥儿和祁北南同年,但月份上要大些。

    不过方家日子过得清苦,俩孩子瘦瘦小小的,瞧着都比实际年纪要小不少。

    按道理来说,俩人都比祁北南大,可祁北南不单是体格子还是气场上都足。

    平素里都是与他们大哥哥方有粮谈说的,教得这俩孩子十分敬祁北南,不觉着他是自己的小辈。

    方二姐儿瞧着很是文静腼腆,可说话却好听,得知祁北南是读书人,便唤他祁小先生,还教着三哥儿也那么喊。

    “快进院儿里头来,今儿宰了只鸭子咧,一会儿给宝哥儿吃大鸭腿!”

    正蹲在一头用滚水烫鸭毛的孙婆子看见萧元宝和祁北南这么早就过来了,欢喜得很。

    “哎哟,我的乖哥儿,头发咋这般咋呼。”

    萧元宝唤了二姐姐和三哥哥后,喊着孙婆婆就跑了过去,瞧她拔鸭毛,自也想上手去。

    孙婆子瞧来跟前的小家伙细软的头发翘的翘起,贴的贴在后脑勺,乖人得很。

    “乖哥儿,去喊二姐姐把头发给你梳一梳去,不拔这鸭子毛,当心烫了手。你二姐姐头发梳得怪是好看。”

    祁北南道:“他才睡了会儿起来,下了床就吵着要过来顽了。”

    孙婆子瞅着二姐儿牵着萧元宝进了屋,才与祁北南低声道:

    “婆婆知咧。咱自屋里人觉着孩儿垂着头发还可人咧,可教村里头那些好事的人见了,又该长舌多嘴的寻着话说,甚么没娘没小爹的孩儿可怜邋遢,一个脑袋怪是糟乱。这秦氏才走,传出这样的话不好听,孩子听了难受,你萧叔听了也不痛快。”

    祁北南听了这话,认真的点了点头:“孙婆婆想的很是周道,是我疏忽大意了。”

    孙婆一笑:“傻孩子,这哪怪得上你,你一小子本就不擅这些。往后我唤二姐儿教宝哥儿自己梳头发,哥儿发髻简单,很快自就学会了去。”

    “嗳。”

    倒是不枉孙婆子赞自家姐儿,方二姐儿手指确是灵活,不到那半刻钟的功夫就把萧元宝咋呼的脑袋收拾得服服帖帖。

    左右分梳了两个小羊角,很是俏皮可爱。

    祁北南先前送萧元宝过来时,见着方家这俩孩子,就发现头发梳得很是齐整。

    虽是衣着简朴的打着补丁,可头发梳得好,也叫人瞧着精神气头好。

    萧元宝欢喜的跑到祁北南跟前,与他说道:“二姐姐还给小宝抹了头油,是桂花的香味!”

    祁北南配合的凑过去嗅了嗅:“嗯,可香了。小宝谢谢二姐姐了没?”

    “谢谢了!”

    萧元宝大声道:“在屋里就谢谢二姐姐了。”

    方二姐儿掩嘴轻笑了声,道:“那桂花头油是秋里捡的山桂自做的,不如城里的好。三哥儿头发多毛躁得很,扎了头发也咋呼,得抹头油才顺,不似宝哥儿头发细软好梳,我就擦了一点点在梳子上有个香味。”

    祁北南瞧着萧元宝有点发黄的头发,心说是细软顺滑,不过就是发丝有些少。

    他记着昔时有些人还怪,是他总把头发给人压掉了,梳头娘子都不好与他束发。

    这般瞧着,分明就是从小头发就少嘛~

    他憋了笑,前去与屋里的老爷子说话儿去了。

    晚些时候,灶屋里头传出了暖呼呼的炖鸭子味道,方有粮也从城里头赶了回来。

    他大包小包的拿着东西,包了一条酒糟鱼,一斤炒肺,两斤卤肉,十二个荠菜腊肉烙饼。

    外在家头用笋干和腌萝卜炖了鸭子,又做了一道鸭蛋炒香椿。

    恁是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萧护来时都惊了,方家过年的时候也不见得吃恁好。

    “我不记着今儿是什麽大日子啊?”

    方家今年过年的时候确实吃得还不如今儿个好,过了个寡淡年,不过更苦的时候都过了,倒也不显得今年过得差。

    方有粮笑呵呵的抱了一坛子酒出来:“萧大哥记性不好,今儿这般大日子都不记得。”

    “究竟甚么日子,孙婶子喊我空手来,我可真是就空着手来了。”

    萧护见方有粮卖着关子,他不记甚么生辰一系的日子,怕是真忘了大日子。

    祁北南帮着布筷子,笑道:“萧叔不记得,我却是都记得今儿甚么日子。”

    方有粮拍了祁北南的肩一下:“还得是小祁。”

    小年那日方有粮小心揣着揽工帖儿跟做贼似的去县府吏房报道,既怕着把要紧的帖儿弄丢了去,又不曾进过县府衙门畏惧的很,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谱儿。

    心头还隐约忧心着怕帖儿并不是祁北南说的那般能有好活儿干。

    不想前去捏着帖儿去县府报道的人还不少,他拉了个人问了话儿,得了准信儿心头可算是妥帖了下去。

    在吏房登记了名册以后,当日便被派了活儿。

    一些个人分去修缮城墙,一些分在县府里头整修,后听说原是州府上年初有官员要前来县上巡察事务,县老爷着急忙慌得想把面子拾腾的更像样些。

    时间紧,这才另招用人。

    时至今日,县上的活儿干完,户房将工钱依次结算给了工人。

    满打满算干了二十五个工,两贯余五百个钱,还有二十五升米。

    方有粮早早的便与家里人说等结了工钱,想好好置一桌子酒菜喊萧护祁北南吃一顿。

    方家人都觉得好,且不说这活儿是人给他们寻的,这些年都是萧家送好的来,喊去吃好的菜,自家里请人的次数实在不多,借着这机会整好酬谢一番。

    于是就有了今儿一桌子酒菜。

    方有粮很是周道,打了酒,又还给祁北南和萧元宝,家里不吃酒的弟弟妹妹们提了两大壶甜水回来吃。

    他如今有了点微末的见识,笑着与大伙儿说谈起在县里干活儿的好事,道:

    “我听着一同做工的人说谈,人有的替县府干过两回,有的已经干过四五回了咧!就我还是个雏儿,头一回来。还得是那城里人的人脉广,消息通。”

    “我寻思着咱来的迟啥门道也不知,嘴又笨,人听说我是庄稼汉,都不稀得与我说谈了。怕丢了这活儿,我紧着少说话,多捡着活儿干,一日也还好打发。就是做了这么些日子的活儿,可惜了也没识得下甚么人。”

    “可今儿我去结工钱,萧哥,你猜怎么着?”

    萧护吃着酒,眼中眼睛神采奕奕的听方有粮侃话,不由得问:“咋的了?”

    “我们那领头,工房做事姓刘的,家住在肥鱼巷;今儿散工的时候竟把我单独叫去了一头,问了我的姓名住处,说以后有活儿还寻我咧!”

    萧护闻言眉头一扬:“当真?”

    方有粮现在说起来都还乐呵的不行:“可不是真的,他要不寻着我,我恁晓得他住在哪街哪巷儿。”

    祁北南闻言也为方有粮高兴。

    他年轻力壮,为人老实肯下力气,领事的瞧在眼里,自愿意再录他来用。

    县府里揽工多看人情关系,可也不全然,总也得要些真正干事儿的去。

    方家一屋子的人听着这大好的事儿都欢喜得不行。

    孙婆子晓得孩子能有另外的造化,都是萧护和祁北南给引的路子,心头感激得很。

    给萧护倒了酒,又给祁北南还有萧元宝夹菜吃。

    “婆婆我自己来,这鸭子炖得香,半点不见鸭腥味。”

    祁北南还舀了一碗鸭子汤喝,微有些酸口,又鲜,很是开胃送口。

    “老婆子做不来甚么好菜吃,就这么一道鸭子拿手的,你爱吃多吃些,老鸭子熬出来的汤好。”

    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日子有了些盼头,很是欢喜,就连躺在炕上的方老爷子也都高兴,吃了两大碗的肉菜。

    夜里,祁北南背着萧元宝回家去。

    一席饭菜吃下来,他明显的察觉出萧护胸中豁然了许多,眉眼间那股子凝结的愁似乎散开了。

    这些日子萧护虽是不说,祁北南还是能感觉到因着秦氏的事情,他那丈人有些不大痛快。

    倒也不是舍不得秦氏,后悔了将那娘俩儿赶走,只是家里这段日子出了恁些事,接二连三的来,心里头憋闷,堵,这也是正常人会有的情绪。

    大抵是一通酒下来,与方有粮醉酒说了不少话,见着那般困苦的方家日子也有了些出路,受了鼓舞启发,心中的不痛快就散了。

    朦朦的月亮,有些云将它遮了去,可起的风把云拨开,皎洁的月光便洒进了院儿里。

    祁北南从萧元宝的屋里出来,望着一院月华,他负手举头望向月儿,嘴角微扬。

    既是乌云散了些去,那便拾整着预备过新的日子吧。

    第22章

    开了春, 村野地头间热闹起来,又是一年春耕时。

    山头老绿换新,山鸡、鹿子应当也都活跃了起来。

    若按着往年的时间, 萧护过了大年就收拾着进了山, 二月上都能回来一趟了。

    今年都这时节上了,却也还不见动身。

    他心里头犹豫着咧,自己究竟是继续去山里讨生活,还是舍了山里的营生, 回来村头上种庄稼。

    如今家里头没了大人,就俩孩子,他若还是去山里, 就怕家里头有个甚么事儿没人撑着。

    可要是不去山里在家务农, 他又不擅种地。

    这也便罢了, 要紧是家里的土地去年末就已经赁了出去, 人都把地翻了两回了, 现在做毁给要回来, 又不恰当, 毕竟都是跟家里赁地的老熟人了。

    思来想去的, 迟迟下不得决定。

    “萧叔要是想去山里,就安了心去, 家里我料理得明白。”

    祁北南见萧护这些日子里总往山头上望,大概也能估摸出他的烦恼, 既是他自个儿决断不下,他便帮着推一把。

    吃早食时, 他提了这话。

    萧护吃着粥, 心里头不放心:“怎叫你一个孩子看顾着。”

    “翻过了年我已十一,大户人家里的嫡女公子, 早已经学了许多算账管家的本领了,更何况我还是个小子。”

    祁北南道:“萧叔实在要不放心,便短着些日子待山里头,五六日间就下山回来一趟看看,也不教小宝想得慌。我在村子里,要有甚么事儿就托方大哥进山去寻你,有方家关照着,萧叔忧心甚。”

    “家里头的许多地都赁了出去,剩下的几亩田地萧叔这些日子也都翻了,我带着小宝去种几颗菜秧子有甚么难的,活儿又不重。”

    萧护受了一席话开解,有了主意。

    于是吃了饭,他便又提着一块腊肉和一包白面去了方家,托方家人帮忙看顾着一二家里。

    当天下午,他在背篓里头装了些米面,一小块肉干。

    春月里鲜菜都不必拿,山里头长得有许多野菜,像是靠溪的水芹菜,向阳的荠菜,香椿,葱子,菊花脑、马齿苋等等

    不过萧护进了山鲜少顾得上吃,估摸也不会有闲功夫去倒腾这些野菜。

    “爹爹要去山里了?”

    萧元宝见着萧护收拾粮食进背篓,巴巴儿的瞧着。

    “嗳,这回爹爹就去五六天便回家来,你在家里头要听哥哥的话。”

    萧护摸了摸萧元宝的脸蛋儿,这俩月里孩子好像长得更白净胖乎了些,以前总是有点儿焉儿黄焉儿黄的,下巴也尖,现在都圆呼了一圈儿去。

    这模样看着壮实康健多了。

    以前拼着命的在山里奔生计,初心是为着家里过更好的日子,不想却适得其反。

    如今他也想明白了,钱得挣,可还得多抽出些功夫看顾孩子,否则有再多的钱财,未必都花用在了孩子身上。

    往后去了山里,有货没货都常回来。

    “嗯,小宝知道。”

    萧元宝张开五个手指:“哥哥已经教小宝数数了,小宝现在知道爹爹甚么时候能回来。”

    “爹的好哥儿。”

    晚点,祁北南和萧元宝便送萧护出门去山脚下。

    送人时萧元宝踩着干软的小路还蹦蹦跳跳的,让萧护给他捉小兔子回来。

    不想萧护上了山路一走远,小家伙背过身嘴巴一瘪眼睛就红了。

    还是教祁北南给抱着回去的。

    祁北南哄着人说一会儿去找三哥儿到野地里去挖些野葱子回来,揉了面包饺子吃。

    萧元宝趴在他肩头上,听到这话又泪眼朦朦的扬起脑袋来,认真的问:“谁揉面包饺子呢?”

    “哥哥就可以呀。”

    萧元宝突然就不说话了,他吸了吸鼻子。

    而后小声说道:“孙婆婆会包饺子。”

    祁北南:……

    他觉得他做菜不比萧叔差啊~

    “行吧,那就去劳烦孙婆婆吧。”

    萧元宝连忙道:“等爹爹回来一起吃。”

    “好好好,爹爹回来再吃。”

    祁北南拍了拍孝顺的崽。

    “我们小宝真贴心。”

    回了家里头,祁北南敲了颗山核桃给萧元宝吃,小家伙才又高兴起来,端着半盆子糠米菜去喂鸡鸭,看窝里有没有生鸡卵和鸭卵。

    祁北南预备明儿赶早去一趟县城,买些新鲜壮实的菜秧子回来,二三月里种瓜点些豆子。

    不趁着时月种些瓜菜,到时候可就没得吃了,村户人家有田地,没有不种菜的道理。

    外在他还想买些热一热就能吃的肉啊菜的,也教萧元宝能多吃几口饭菜。

    “哥哥,有人来了!”

    祁北南正在杂物间里翻找,看看家里收得有些甚么种子,到时候省得去城里买重了。

    正巧寻到了一些线豆和胡瓜种子,就听见萧元宝突突的跑进了屋来。

    “是谁呀?”

    萧元宝却摇了摇脑袋,只道:“也是个哥哥,可小宝不识得。”

    祁北南听这话不免有些疑惑,甚么萧元宝不识的人会来家里。

    他快步出门去,院儿外头还真来了个少年郎,瞧着年岁与他差不多。

    那少年发束于顶,一根西子色发带两端对齐垂在后脑,穿的是身裁剪和体的交领春衣,与那发带一般是青色。

    见了人来,微微一笑做了个礼。

    祁北南立辨出这少年也是个读书人,当下已有了猜测。

    “我是村中坝赵家的三郎,去年末祁学子赠了我一副字帖和一本《孝经》,今朝特来拜谢。”

    祁北南闻言,果不出所料,是赵里正家的小子。

    他连忙迎人进来,往堂屋中请,与他倒上了茶。

    “收得祁学子的书和帖,我心中甚是欢喜,早就想来拜谢,只是前阵子听我爹说萧家有家事不便登门,一直不得来。后私塾又开学,这朝休沐回家,可算是得来答谢。”

    祁北南道:“赵学子忒客气了。原先我初来村上,幸而有里正帮忙,得闻赵学子也是读书人,这才斗胆送帖儿和些个旧书,还好赵学子不嫌粗鄙。”

    “如何敢嫌!书籍不易得,无论新书旧书都是好书。”

    赵光宗面间满是严肃的诚色,俨然对有书能读有一股珍惜和敬意。

    这一点上倒是让祁北南对赵光宗颇有些好感。

    “我这回过来也没准备什麽,带了一沓粗纸来,先生说咱们这个年纪正是练字定型的时候,得多写多练,最是费纸张用。”

    赵光宗取出了一沓纸来,大宽纸一沓十张,可一张就能裁成八张信纸,外在纸也并不是最粗糙的那般,纹理已然有些细腻了。

    复又取了一包糕饼,递给一旁听两人说话的萧元宝:“也是许久没见宝哥儿了,顺路带了点果儿糕。”

    萧元宝扬起眉毛,没想到这个眼生的哥哥还给他也带了东西。

    他没伸手去接,先看向祁北南。

    “收下吧。这是里正赵伯伯家的三哥哥。”

    萧元宝这才接下,乖巧的说:“谢谢三哥哥。”

    赵光宗看着白嫩可爱的萧元宝,眼中也起了些笑意,与祁北南说:

    “上回见到宝哥儿还是孙娘子在的时候了,如今他眼生我了也寻常。我在城里私塾读书,早出晚归,不如村里旁的村民与大家熟络。”

    祁北南笑说:“难为赵学子还记得村里的小辈,这般过来耍与他带了吃食,保管着往后老远见着都得唤你了。”

    赵光宗也笑了笑,又偏头问祁北南:“不知祁学子如今可有在哪处求学?”

    “不曾。”

    也没甚好瞒的,祁北南见与赵光宗还算说谈得来,便将投奔在萧家的事说与了赵光宗听。

    “这两年我也下不得场,帮着叔叔多看顾着家里一二也好。”

    “下场?”

    赵光宗其实在家中已经听他爹说过了祁北南的身世,见他如此坦然的告知这些沉痛的家事,觉得他十分豁达。

    又闻说他因居丧才不得下场,言外之意是已有准备,不免听得一羡,可旋即又露出了一抹挫败来:“能下场是好事情。”

    祁北南察觉赵光宗情绪不大对,他问:“明年有童考,赵学子难道不下场试上一试?”

    赵光宗立马摇头,他垂下眸子望着地,嘴里发苦:“我这般愚钝,哪里是能下场去的,只怕丢了先生的颜面。”

    “赵学子如何这般妄自菲薄。”

    祁北南瞧赵光宗神态不似自谦,道:“童考是科考头一场考试,不似后头的大比,逢考当是多下场考,增加应考经验才是。若这童考就惧考,忧心考不上伤了信心,往后前去州府上,乃至于京都赶考,历经千辛万苦前去,到头来还是白跑一趟,岂非是更伤信心。”

    赵光宗看向祁北南,说起学堂考试上的事儿,他立便失了先前的那般稳重镇定,露出了这个年纪孩子的怯意来。

    他嗫嚅道:“我、我字写得不好,先生的策问也应答不当,实属是无用后进。先生是不准许我这般的学生那么早下场的。”

    祁北南微顿,书院私塾的夫子先生确实会为学生把关,建议学生下不下场,可到底还是以学生的意志为主。

    还真不常见管制的如此严苛的夫子。

    祁北南未知全貌,也不好多说人恩师的不是,只觉得在课业上,赵光宗好生没信心。

    他微微顷身,宽慰鼓舞道:“字也不是谁生来就好,那些个名家大师,都是下苦功夫慢慢给练起来的,左右我是鲜少听说哪个是天生便是圣手。咱正当年,一时不好怕甚。”

    “且又说先生的策问若都能对答如流了,那还要先生作甚?便是从中查漏补缺,发现自己的不足,从而弥补才是。”

    赵光宗胸口高高得起伏了一下,听祁北南如此一说,心情平复了不少。

    他与祁北南拱手:“多谢祁学子开导,让你瞧笑话了。”

    “何来笑话一说,你与我这般推心置腹,我当是高兴才是。我从丘县来此地,只一门亲旧,不见友人。你我年龄相当,又都是读书人,今日能与你说谈一番,已是愉悦得很了。”

    赵光宗微微一笑:“我心中亦是如此感受,村中虽不少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多是在村中务农。我打小去私塾读书,他们与我说话多是客气,实难深谈。”

    “是矣,为读书而奔忙,总是会疏忽一二往日故友。”

    赵光宗见祁北南很是善解人意,他紧了紧唇,试探着说道:

    “若祁学子不嫌我打扰,往后……往后我下学得空还来寻祁学子说话……”

    祁北南扬起眉:“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我正想请你时常来,可又怕扰你学业。”

    赵光宗见他并没拒绝,心中很是欢喜,竟是还起了些感激来。

    两人说谈了好些时候,茶都喝了三碗。

    赵光宗实在有些想如厕了,又快要到晚食时间,这才意犹未尽的告辞了祁北南。

    待着他到家时,赵家炊烟直冒,饭都已经沥到筲箕里了。

    “怎去了恁些时候?”

    赵里正这时节上忙了起来,与儿子一道出的门,他归了家都吃了一碗酒了,才见着儿子回来,不由得问了一句。

    孩子平素里读书勤勉,从城里的私塾回来,钻进屋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鲜少有去村中哪家里做客。

    就是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回来,这朝还真是稀奇,往那萧家去了得有一个多时辰。

    “我与祁学子谈得来,就多说了几句,不知觉时间竟就过去了。”

    赵光宗说起在萧家,心情很是不错。

    转他又正色起来,与他爹道:“孩儿觉得祁学子为人诚恳,言谈举止也很是大方,他自江州那头过来咱村,除却萧家,无亲无友,爹往后可要多关照一二他。”

    赵母张氏腰间系着裙儿,听到爷俩儿的说话声,端了菜篮子过去折菜。

    “咱光宗读起书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朝倒是稀奇,竟还替人说起好话,求你关照人了。”

    赵里正放下酒盏子,他与张氏一共生养得有三个孩子,前头两个都是哥儿,连老二嫁人成家都两年了,家里头就剩下这么个小子。

    里正最是心疼这小的,见儿子这般说,他道:

    “便是我的儿你不张这口,爹也关照着祁小子。”

    “他爹是个秀才,比你爹我可文采高了去。祁小子自小就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学识定然比咱一般人户的孩子强,你欢喜他,肯与他来往说明会看人,眼光不差。”

    赵光宗笑着谢了他爹。

    想着自己或许终有友人可交了,他喜不自胜。

    赵光宗是村里正的独子,不是愁吃穿的普通农户人家,又受父母疼爱,自小就寄予厚望送去了城中私塾读书。

    在村里人的眼中,他受着先生的教导,结交的是城里的少爷郎,有着大好前程。

    可外人光是看着他风光,却不晓得他这般在村里的出挑人家,到了县城的私塾中全然不够人瞧。

    身边之人非富即贵,性子也高傲,轻易是不与人好说话的。

    他在县城中,同窗里别说有知心好友了,就是个能多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

    反倒有的是瞧不上他,排挤他的人。

    回来村子上,与以前的玩伴好不易能谈说会儿话,玩伴却也都是谈羡慕他在城里读书过好日子,不然便是与他说些好话求他爹办事儿。

    他当真是苦不堪言,个中滋味与他爹娘说谈不得,与玩伴说却也只当他是在福窝子里不知足。

    久而久之,他也没法与村里的同龄人在一道顽,村中却又说起他在城里读书久了,瞧不上村里的玩伴诸如此类的话。

    赵光宗好不伤心,可他又没旁的法子,于是回来也不出门子去,就待家里头,是看书也好写字也罢。

    爹娘劝他出门走走也不去,瞧着性子温温吞吞的一个少年人,实则终日里心事重重,犹犹豫豫,不见开颜。

    赵光宗巧听得村里来了个读书人,他本没如何放在心上。

    倒是他爹说都是读书人,年纪也都不大,去寻人说说话儿交换一二读书心得不是痨事,可他早已不敢轻易踏出一步去结交人,心头不愿去。

    可偏生那头送来了字帖和书,便再是畏惧与人交往,于情于理也都该去拜谢人一场。

    不想这一去还真是对了。

    赵光宗暗有些恼,怎就没再早些前去。

    第23章

    天蒙蒙亮, 祁北南就起身来,烧热水洗漱的功夫顺道丢了两个鸡卵进锅里。

    他答应萧元宝说早上去县城里吃香葱卤排骨面条,只是起得早, 去县里还有好长的路, 先行吃个白水鸡卵垫垫肚子。

    二月的清晨吹风还冷涔涔的,雾也浓,他背着个小背篓牵着萧元宝走去村口上坐牛车。

    空气中是湿漉漉新草土壤的味道,起上些风, 还能嗅见有点发臭的梨花味。

    他一边走,一边教萧元宝温习着数数。

    小家伙一蹦一跳的跟着他数,这般走在路上也不觉乏味。

    萧元宝已经能从一数到五十了, 自己挨着背诵可以背出来, 点数东西也能数出来。

    祁北南在家里劈柴, 教他数劈开的木头块儿, 在外头望见池塘一群鸭子, 也教他数一数

    这般时时如此, 学以致用, 怎会记得不牢固。

    “有牛儿!”

    萧元宝忽的听见两声哞哞叫, 拉着祁北南穿过雾气寻着声音去瞧,就见着田间有只大黄牛正架着耙犁松田泥。

    村里有耕牛的人家并不多, 谁家拉着牛出来耕地都怪是有面儿的,围着瞧的人不少。

    萧元宝却是纯纯稀罕那些比人高比人还壮实的牲口, 自家里没养得有好奇。

    “小祁,宝哥儿!”

    方有粮背着个背篓, 也正站在不远处瞅着那大黄牛犁田, 羡得眼儿发热。

    琢磨着一会儿去了城里去问问牛价儿去,他晓得自己现在还买不起, 可打听一二价钱心里也舒坦。

    不过正是春耕时节上,牛价定然比冬月里要高许多。

    冬月里头地里没太多活儿用得上牲口,又还不好打草料,牲口受寒容易生病,牛儿价格是一年中最低的时候。

    他没养牛,倒是对行情了解的头头是道。

    这当头上,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他高兴的招呼起来。

    “你俩这也是要上城里去。”

    “嗳,方大哥也在!”

    三人会着结伴一同往村口去。

    祁北南见方有粮背篓里装了些野菜。

    有胳膊那么一大把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野葱子,十几个细嫩的香椿,还有一篮子大鸭蛋。

    “方大哥去城里卖菜?”

    “二姐儿跟三哥儿弄了这么些野菜,家里头都吃腻味了,我想着去城里给我爹拿药,顺道给刘领头送点去。”

    “他们家在县城,底下没种田地,吃点菜全靠买来吃。这点东西虽不值甚钱,但才摘的胜在新鲜,听说城里人爱吃点地头间不种的菜!”

    祁北南点点头:“我爹以前在世时也爱去买香椿炒鸭卵吃,不赶早去买,还买不到咧。”

    “刘领头看重方大哥,素日里走动一二,人心头慰贴有数。”

    三人一齐到了村口上才分别。

    方有粮省着铜子儿不肯坐牛车,祁北南带着萧元宝,又没法子让孩子走恁远的路,一会儿走不动了背着也都累。

    县城上,这月份间不如春节时那般热闹,可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色。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直奔冒着热气儿白雾的早食摊子上,十个铜子儿要了两碗卤排骨面条。

    小家伙也不在凳儿上坐着等,又挪溜去那大锅灶前,揣着小手,眼睛直直的看着摊主儿夫郎扯面。

    祁北南喝了点葱花骨头汤,道:“很快就做好啦,过来喝点汤暖暖吧。”

    萧元宝却摇了摇脑袋,还是在那儿守着。

    他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包了头发的夫郎和面,揉着软乎乎的面团,慢慢搓拉扯成细细的面条子,丢进热水翻滚的大铁锅里头。

    一旁还有个姐姐从锅里舀出一早熬好的骨头汤,油花花儿的。

    面条起了锅连着青菜叶子一同捞进汤碗,添了半勺子卤酱排骨,里头还有卤炖得耙粉的黄豆子,撒上一把葱花儿,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就好了。

    萧元宝突突跑回祁北南的身旁坐下。

    祁北南抽了双筷子擦了擦,递给萧元宝,道:“小馋虫,先前在牛车上喊你吃两只鸡卵又不肯吃。”

    萧元宝却道:“没有很饿。”

    “那还去守着摊主夫郎做面条啊。”

    萧元宝眼睛弯弯道:“小宝想看城里好吃的面条是怎么做的。”

    祁北南闻言扬起眉,这么好学?

    不过好似几回在摊子上吃馄饨面条小家伙确实都爱去守着。

    不单如此,在家里,亦或是在孙家,他都喜爱去灶屋里瞧着。

    他微做思索,问萧元宝:

    “小宝为什麽喜欢看吃食怎么做的?”

    萧元宝吹了吹骨头高汤,先喝了一小口,浓香味道满嘴巴窜,好吃的他眯起眼睛:“小宝也想学会做吃食。”

    祁北南道:“因为爹爹和哥哥烧的菜不好吃吗?”

    萧元宝却摇摇脑袋:“会做吃食就不会饿着肚子了呀,而且小宝已经答应了以后给哥哥做豆腐、茄子、笋子还有桂花糕!”

    他掰着手指头细报着祁北南先前说的吃食。

    祁北南心中一软,又道:“那假如哥哥没有说过要吃恁许多的吃食,小宝也没有答应。小宝还会想要学会做好吃的吃食吗?”

    萧元宝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嗯,也想。会做很多吃食很厉害,小宝想很厉害!”

    而且他自来就是喜欢看见地里长着的菜变成盆子里香喷喷的菜蔬,以前秦娘子还在家的时候,她觉得秦娘子很厉害,烧出菜来,可以把灶屋变得喷香。

    祁北南眸间起了笑:“做菜是一门很好的手艺,小宝说的没错,学会了做菜以后就不会饿着肚子了。”

    “但是要学会一样东西,变得很厉害的话,是要花很多时间,很多心思去学习的,还会很辛苦,小宝能坚持下去吗?”

    萧元宝立马放下筷子,假装手里有一团面,有模有样的揉一揉,然后学着将才的夫郎那般往两头扯一扯。

    小家伙眉头还给展着,连做了十几年面条的摊主儿胸有成竹的神态也学了过来。

    祁北南看了一段无实物表演,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萧元宝见祁北南笑话自己,瘪起了嘴巴,小声道:“刚才夫郎就是这么做的嘛。”

    祁北南憋笑着连连点头:

    “是,是,哥哥保证也是这么做的。小宝观察力很厉害!”

    萧元宝闷闷的重新拿起筷子夹面条吃,本来他还想表演一下孙婆婆剁鸭子的,看祁北南笑得那么厉害他都不好意思展示了。

    祁北南正色起来,道:

    “那哥哥给小宝寻一个老师好不好?教小宝烧饭做菜。”

    萧元宝闻言眼睛一亮:“真的吗?”

    祁北南道:“真的。但是小宝不可以因为辛苦就中途放弃,说不想学了。如果可以坚持,哥哥才给你寻老师。”

    萧元宝连忙道:“小宝不会,一定会好好学。就像学习数数一样认真!”

    祁北南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好。”

    他始终觉着有一项拿的出手的本领,不论是于谋生还是自娱,都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手中有手艺,心中才稳,这自信大方之人,要么是有个好的家世,要么便是自有本领。

    而即便有好的家世,也离不开自有本事,否则空有锦绣,也撑不起家业受人敬重。

    祁北南见萧元宝有喜好之事,很是难得,定然要好好引导。

    他可以让小宝安心依附,可他还是希望将来他不用依附于谁也能过得不错。

    不过要寻个老师,不是一时兴起就能找到的,也是个麻烦事。

    这老师手艺好有本领是其次,人品也要好才行,否则有本领歪了秉性可不成。

    但既起了主意,就可留意着去做,总比一摸黑的时候要强。

    从面儿摊走,祁北南带着萧元宝去菜市上。

    进菜市前的夹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儿,都是附近村庄上的农户带着菜种秧苗来卖。

    祁北南挑选着,买了一把十二根的茄秧子,一把二十颗的莼菜秧子,五把韭黄头和两斤小葱头。

    外在还买了芹菜种子,大葱种子和芫荽种子。

    这些菜苗和种子的价格不高,选了恁多样,一共才花了十五个铜子。

    比起买菜,要省钱得多。

    买完菜种子,祁北南要回闹市上去买吃食,得卖菜的老婆子指路。

    说沿着斜街子一直走到尽头拐个弯就到外头了,比走来路要近许多。

    祁北南对县城不熟,想着多穿穿巷子也好认认路,就牵着萧元宝进了斜街子里。

    这是一条民巷一般的地方,左右房舍并不见豪奢,偶尔倒是有一两户门院儿高的。

    倒是有些像祁北南以前在丘县和他爹住的那般巷子。

    巷中富裕高门屈指可数,但穷困潦倒之人也鲜少,多是有一门手艺糊口,或是守着一两间铺儿的人家。

    斜子街中间的道只过得一辆马车,轿儿倒是能走两顶,就是如此撞上,行人就只能往屋檐下的水渠上让了。

    祁北南估摸得出来,不是眼力好,正是撞见了一来一回两顶轿儿,他牵着萧元宝站在了水渠上让路。

    “你同我说说,你乡间的屋子是不是挨着牲口棚了?"

    "没有?没有你怎蠢钝的跟驴一般,我还以为你是教驴给传染了去。真是泥腿子农家户出来的,你这脑子不妨回去种地,读书也是白瞎日子混。”

    顿时传出了一阵哄笑声。

    “肃静!都给我肃静!”

    祁北南听见前头些一间大门敞着的院儿穿出来斥骂声音,乍得听声音还有些熟悉。

    与他和萧元宝一并站在水渠上让路的妇人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声:“又开始训斥学生了。”

    祁北南问了一嘴:“此处有私塾?”

    挎着篮子的妇人应声道:“是咧,就门儿敞着那间。”

    “时常都敞着门训学生,那戒尺打手板的声音半个巷子都听得见。”

    “好生严厉的先生,不知贵姓。”

    祁北南秉着恭敬问,想着以后可得避开这样的夫子。

    严厉不是坏事,可这般没个度的,不叫严厉,叫刻薄。

    为人师表,是教导学生,怎能如此臊学生的面皮,打击人的自尊。

    言行之间已然是对农户子的轻视了。

    那妇人还以为祁北南觉得慕名想求学咧,低声嘱他道:“姓陈。要我说小郎要拜夫子可甭拜这般的,虽说严厉是好,可忒严厉了,性儿弱些的学生光惧夫子去了,还有心思学得进去嘛。”

    祁北南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的就想起一个人来。

    不等他细想,就又听那私塾里传出骂声:

    “拿着你的书本去门口站着听去,读了这些年的书,不说要你文采好,却连答题说话都结巴,以后若是进了殿选,天子问话,你还不得吓尿了裤子。”

    “不过想你也是没进京赶考那天,我这张老脸还没机会丢到京城去。”

    萧元宝听得眼睛呼吸发紧,他贴着祁北南的腿,藏匿着自己的身影,连连摇着脑袋小声说:“夫子好凶,比爹爹还凶,小宝以后不要读书。”

    祁北南伸手捂住萧元宝的耳朵,道:“不是每个夫子都凶的,哥哥的爹爹也是夫子,就一点也不凶。”

    他正抚慰着萧元宝,一抬眸子,竟瞧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那被训的少年低垂着一双红得泛着泪光的眼,微微发抖手掌心红肿,捧着本《论语》,小心走到门边立着。

    四目相对,登时一怔,整张脸顿时胀成猪肝一般的颜色。

    含在眼眶子里打转的泪珠子,终还是羞辱的滚了下来,立不堪的别开了头,不叫外头的行人瞧见他的脸去。

    萧元宝扬起眸子,惊得圆了眼睛,张嘴就要喊出赵三哥哥,却教祁北南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巴。

    他眉头一紧,假装不识得赵光宗一般牵着萧元宝赶忙回到了巷路上。

    “那不是赵三哥哥吗?!”

    祁北南牵着他往前走,道:“是。小宝没认错。”

    “那为什么不喊赵三哥哥?”

    祁北南也是惊讶于会在这里碰见赵光宗,他单知道他在县城里的私塾读书,却并不知他究竟在哪个私塾。

    想着昨日提起课业,他便那般畏缩,自疑,如今瞧来是大有缘由。

    他耐心与萧元宝道:“赵三哥哥被夫子凶了,他本来就觉得很难受,再让认识的人见到只会更伤心的。”

    萧元宝似懂非懂,不过还是乖乖听了祁北南的话。

    他回头往敞着的院儿又瞧了一眼,只见着赵三哥哥把脑袋垂得低低的。

    萧元宝的共情能力很强,想着如果自己也这样被凶了肯定也会哭,哭得比赵三哥哥还凶。

    他想着昨儿赵三哥哥还给他带了果儿糕,他摇了摇祁北南的手:“我们也给赵三哥哥买一包裹糖蜜饯吧,吃了甜甜的蜜饯,心里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应声:“好。”

    下午晚些时候,祁北南将萧元宝送去了方家,他得去一趟赵家。

    “等我回来就接你,天色不是很早了,你别调皮太厉害身上起了汗,晚间起风天冷着了凉。”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背心,嘱咐道。

    “小宝知道!不会调皮,二姐姐要教小宝扎头发。”

    “再好不过了。”

    祁北南捏了下他的小脸儿:“那哥哥去赵三哥哥家了。”

    “哥哥等等!”

    萧元宝拉住祁北南的衣角,他踮踮脚,祁北南便又蹲下身去,他连忙凑去了他耳边:“记得把蜜饯果子给赵三哥哥,告诉他不要哭了噢。”

    “知道啦,哥哥都记着呢。”

    萧元宝捧着个大肉饼子,开心的跑进了方家院儿里,与二姐儿和三哥儿分吃去了。

    祁北南这才快着步子去了赵家。

    不想祁北南到了赵家,赵光宗还没有下学回来。

    好在他提前拿了两本书文,说是要与赵光宗探讨。

    赵里正和张氏听闻,很是欢喜,立留祁北南在家中坐等会儿,与他倒了茶水,还端来一碟子果干儿吃。

    “光宗幼些时候住在城中他外祖父家里,只休沐的时候才回来,这大些了,才每日往返回来。”

    赵里正陪祁北南坐等,与他闲说赵光宗读书的事儿:“好在书塾下学的尚早,也就晨时辛劳些,天不亮就得收拾动身了。”

    “夏秋月份里倒也没甚么,冬月里头就不好过了,做牛车子去风能把人耳朵吹得要落下来,手冻得肯定都拿不稳笔,私塾里头又没热水。”

    “我想着若他有些读书的天份,能过个童试,与她娘就是借些银子也咬牙在城里头给看个小院儿,教他读书不必那般辛劳。”

    祁北南想以村里正的家资,要想在城里置办个小院儿供赵光宗读书应该还是不难的,当不至于去借银子使才是。

    这些话也便听听罢了,不过难为天下父母心,二老是真心疼赵光宗,只是怕还不晓得赵光宗在城中私塾的委屈。

    他道:“赵学子若是晓得里正和张娘子为他的打算,定然感触良深。”

    赵里正心愉悦的吃了口茶,正想说喊祁北南往后都常来家里走动,就听见外头的长工说赵光宗回来了。

    第24章

    赵光宗从城里回来, 一路上丧眉耷脸儿的。

    临到了自家门口,他收拾了一下情绪,舒展眉毛, 尽量让自己瞧起来不那般丧气。

    “爹、娘, 我……”

    话还没说完,赵光宗就见着了坐在堂屋里的祁北南。

    “可算是回来了,小祁过来等了你好些时候。”

    祁北南起身迎了上去。

    赵光宗的神色变了一变,一时间那些难堪立便汹涌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知祁北南前来看他是好心, 便是心头难受的紧,也还是客气道:“今朝有些课业不是很明白,回来的就晚了。”

    “祁学子, 到我屋里说话吧。”

    言罢, 他便提着书箱子先行进了屋子去。

    赵里正和张氏觉得赵光宗好似有些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只当他是读书了一日书从县里赶回来有些累着了。

    “对对, 小祁, 去屋里头吧, 你们俩好探讨学问。”

    祁北南微微点了点头, 折身去了屋里。

    赵光宗沉沉的坐在书桌前,整个人像是没了灵气一般。

    他紧紧抿着唇, 再装不出一点沉稳来。

    昨日还在为自己许能结交到好友而暗自高兴,今朝竟就这般难堪的教人撞见。

    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教你看笑话了。先生说的没错, 我实在是蠢钝,就是抽我一百个戒尺, 罚我站一百回, 还是朽木一块。”

    他又开始责怪起自己来,痛苦的想着除了爹娘兄弟, 谁还会愿意与他这般愚傻的人亲近。

    祁北南放下带来的书本,转从怀里掏出真正想带来的一瓶子外伤药膏。

    他自赵光宗身侧坐下,拉过他的右手,将药膏搓热了抹在那只肿伤得发了紫的手心上。

    赵光宗见此,一时间噤了声,眼儿落在了自己手掌心上。

    那手心按着一点便疼的厉害,可皮肉的痛不及他心里头痛的万分之一,他一直便没如何在意,不知觉竟然都红肿成这模样了。

    祁北南见他的情绪稍微稳了些,方才说道:“训骂学生愚钝,先生也不见得智慧,甚么先生会拿戒尺打学生右手心。”

    赵光宗道:“先生说打了右手心,写字的时候痛才能更长记性。”

    “那先生不知右手打坏了字会写得更差么。”

    赵光宗见祁北南细心的给他擦着膏药,竟还帮着他说话,鼻尖发酸,眼里起了泪珠子。

    夫子训诫他,骂他蠢钝,泥腿子的儿子教得费劲,同窗私下也都唤他蠢驴,不愿与他相近。

    他识得字,断得文,这都是夫子的功劳,为此也不敢对夫子有不敬重的心,心怀怨怼。

    总还自省,是自己不够聪慧,夫子才会此般严苛,只要自己有所进益,夫子定然会对他另眼相看,同窗也会改观。

    纵是不断的劝诫自己,麻痹自己,可祁北南为他发声的几句话,终还是说到了心坎儿上。

    心头的酸楚再是克制不住,他低声的哭了起来。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后背,问他道:“你的先生是不是姓陈?”

    他比划了一下:“下巴蓄着胡儿,眼角有褶子,四十余的年岁。”

    赵光宗点点头,带着些哭腔问:“你怎知?今儿瞧见的?”

    祁北南摇头:“我与他另有渊源。”

    他正色道:“光宗,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是不机灵,而是你的夫子秉性不正?”

    赵光宗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不太自信道:“夫子,夫子只是待我严格了些,如此也说明他是看重我的。”

    “瞧你此般,我今日便要去做那个不敬先生的学生。”

    祁北南道:“你仔细想想,陈夫子是单待你如此严苛,还是待所有学生都是这般。你甚至可以往不同学生是什嚒家境,夫子又是甚么态度上比对一番。可以不回答我,心中自有答案即可。”

    赵光宗闻言思绪自想去夫子看重的同窗去……一个是绸缎行富商幼子,一个是县府户房典史的儿郎,一个……

    他怔在了原地,其实他都不必细细回忆,心头就有了答案。

    夫子于他非打即骂,确是对同窗间那几位少爷郎格外的和颜悦色。

    他昔时哪里有多想,只当是同窗的课业好,这才得到夫子的认可和赞许。

    因他后进,被责打训斥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受祁北南一点,醍醐灌顶,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祁北南见赵光宗的神色,心中便已有数。

    他道:“我与陈夫子有过一面之缘。”

    祁北南将在闹市上铺摊儿的事情与他尽数道了出来。

    “足可见得这位陈夫子秉性并非端直,我本还不知他是个夫子,一日有少年来铺上要联儿,听他们说谈我才晓得。”

    赵光宗闻此,吃惊道:“来买你联儿确是我同窗,年底上我见大伙儿不知怎的分发起春联儿来,连我都得了一副。”

    当时他还十分欢喜,那春联儿字写得甚是漂亮,他本还想去求字帖。

    可夫子见了那联儿脸色很是不好,他在私塾中人缘不佳,也未有人告知。

    今日才晓得了其中缘由,原是同窗刻意买了那联儿来气陈夫子的。

    他得知原委,心中更是坐实了陈夫子差别待学子的作为。

    那买联儿的同窗姓吴,家中在城里开了两大间绸缎行,是个纨绔富户子弟。

    即便他如此不敬陈夫子,也未得训斥,他全然不敢想若是自己如此不敬陈夫子当会如何。

    祁北南道:“这陈夫子如此待你,你终日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如何能够潜心学进东西。”

    “虽说虚心求教固然是好,可他这般不把你自尊颜面放在心上,哪里是夫子所为。”

    赵光宗脑子一团浆糊,乱得厉害。

    “若我学业有所提升,夫子是不是就不会那般不喜我了?”

    祁北南微微摇了摇头:“你这是犯傻。”

    “他哪里是因你学业不好才如此刻薄的,你一心还想着证明给这样的人看,如何值得。”

    “北南,我的好兄弟,你说我该如何才好?”

    祁北南顿了顿,道:“你只是一名学子,若要与夫子斗,必是斗不过他去,你在他手底下求学,他有的是法子搓磨你;若你不与他斗,转想讨他欢喜,可他拜高踩低的秉性,如何轻易讨好得了他。”

    “如此看来,不妨换个环境去,你见不着了他,不必再畏惧,他也见不着了你,想为难也为难不上。”

    赵光宗认真听罢,却急忙摇头:“不成。”

    “读书人虽不是遍大街,可也并非除了他陈夫子就没有旁的夫子了,私塾也不止他那一间,作何不成?”

    “你不知,我七岁那年开蒙便跟着陈夫子,倒也并非是三年恩师情难割舍。只是我爹为着能进陈夫子的私塾已然动用了许多的人脉关系,跑断了腿才将我送了进去。”

    赵光宗也再不瞒祁北南丝毫,与他细细说了这陈夫子。

    原这陈夫子还怪是了不得,他自有秀才的功名不说,家中三代人读书,家父乃举子出身,正任职于学政府上,协助管理县学。

    童生过县试与府试后便能得入县学的机会,但地方上的读书人并不多,两场考试又要刷下不少人,县学的名额偶时便会多出一些来。

    “在陈夫子的私塾读书,只要下过场,即便是未能通过两场考试,也极大机遇进县学去。”

    “且不提我爹打通门路花费的银子,当初光是带我拜夫子的束脩就花费了三十贯,逢年过节的还另送厚礼,平素间家里养的肥鸡,大鹅,隔三差五的送。

    我十岁前住在外祖父家中,外祖是杀猪的屠户,但凡陈夫子家中的人前来买肉,就从未收过一个铜子儿,肉都是捡好的给。”

    赵光宗说着这些,心头更是难耐:“爹娘外祖为为做的这些,举着全家的力气教我好生读书,我却这般不成器,已是愧对。如何又好再教昔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

    祁北南恍然,难怪赵里正说家里得咬牙才能在县城看个小院儿,原不是说的谦虚话,当真是家里手有些紧。

    读书上的笔墨书纸就已不是一笔小费用,还要如此打点夫子,不是富贵人家如何能够供得起。

    他爹也是夫子,底下学子逢年过节确都有孝敬,可他爹从不收贵礼,只收些鸡蛋果菜粗布,不负人家的一片心意便是了。

    像这陈夫子般,俨然是靠学子发财的。

    按道理来说赵光宗家里头已然是没少孝敬,那姓赵的还恁张狂,想来是富家子弟家中打点的数目更是可观。

    只是有一事他想不太明白,照着这般收孝敬,姓陈的当不缺银子使才是,作何还去摆摊卖联儿挣那三瓜俩枣的?

    许是卖弄学识,许或是为着甚么旁的缘由罢。

    祁北南唏嘘,他敛起思绪,与赵光宗道:“便是因已付出诸多,发觉这条路不通,才该及时调头才是。”

    “若再一味的投入,彼时何来后悔的余地?你姑且还年少,尚有许多重头再来的机会,何苦再浪费钱财精力在这般秉性的人身上。”

    “当初他可有给你准话,你进了他的私塾他便保你入县学?若不曾,按今时他待你的方式,你觉得真的会如愿吗?”

    赵光宗无了话,他心中已然是动摇了。

    其实他早就想离了那私塾,只是碍在家里人为他做的,他没法子去开那口。

    祁北南捏住赵光宗的肩膀,道:“若你开不得这口,只要有那意愿,我便去替你开个口。”

    赵光宗吸了下鼻涕,他抹了把泪珠子:“不,你此番前来对我如此开导,我已然是感动至极。就让我亲自去和爹娘说,我不可再犹豫胆怯了!”

    祁北南见他下了决心,眸间起了笑意:“里正是明事理之人,他们真心望着你好,必不会舍得你继续如此下去。”

    赵光宗抓着祁北南的手,微微发抖,他紧抿着唇,千万句谢不足表达他的心绪。

    “对了,这是小宝让我一定记得带给你的。”

    祁北南从怀里取出了一包糖霜蜜饯,他笑道:“甜的吃了就不哭了。”

    赵光宗心里一暖,双手接了下来。

    ……

    祁北南到方家接萧元宝时,天都已经暗了。

    赵家倒是留他吃夜饭,只是家中有要紧事要说,他一个外人怎好在场。

    若非是赵光宗下学在那时辰上,他也不会留到吃饭的时间才走。

    没在赵家吃晚食,过来方家,不想孙婆子还给他留了饭。

    “也不晓得你啥时辰回得来,就没等你吃饭。”

    孙婆子给他端出来一碗米水蛋羹,要他把晚食吃了才让接萧元宝回去。

    祁北南一笑,坐下了下来,与方家忒客气了反倒是惹多心。

    “宝哥儿吃了夜食,发起困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里,喊他去睡,说是怕睡着了你不来接他咧。”

    孙婆子在一侧坐着,她借着灯做点针线活儿。

    “教二姐儿三哥儿好一通哄才去了屋里,脚脸儿都洗过了,回去只管教他睡便是。”

    祁北南将蛋羹烩在了粳米饭里头,就着一叠子酱菜吃得也是甚香。

    他和赵光宗说了恁长时间的话,口干舌燥了不说,肚儿也空了。

    “与里正家里的赵三郎多说了几句,时间就晚了去。”

    方有粮冲了个澡进屋来,搭腔道:“赵三郎与你都是读书人,你们说得来多说会儿也是寻常。”

    祁北南笑了笑,未言一句赵光宗私塾的事情。

    他岔了个话头,道:“咱村上可有甚灶娘灶郎的?”

    孙婆子在发里拨了拨针,道:“有呐,猫儿坪的蒋夫郎,大石上的李灶娘,还有许灶爷……三四个咧~”

    “咋的啦,家里要做席面儿?”

    祁北南笑道:“我就是打听着来看看,将来教小宝学上门手艺。”

    孙婆子听此顿下手间的针,浑浊的老眼亮堂了起来:“那是好事情咧。要想手艺学得精,就得打小学。”

    方有粮也一屁股在边头坐下:“事情是好的,就是这师傅不好拜。恁些个有手艺的都傲得很,轻易是不肯收徒弟的。”

    “多是手艺都传教给自己的儿女,再么都是侄子侄女一系。外人要去学,架儿端得高,先得厚礼备上,再还得考你有没有吃这碗饭的天赋。”

    “是咧,到底是谋生的手艺,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许多人不愿意教。”

    孙婆子也是附和。

    祁北南知道这些道理,他道:“虽是知晓难,总得是问来瞧瞧,难得小宝也欢喜这门手艺。”

    方有粮道:“你定了心,我且便先告诉你,那许灶爷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村里口碑也差,不必考虑他去。”

    孙婆子也点头:“就看看蒋夫郎和李灶娘有没有戏唱,我打听问问看。这俩人脾气秉性相差得大,不过好在是心眼儿子不坏。”

    祁北南一一给记了下来,谢过孙婆子,想着改日得了机会自也再问问旁人。

    打听人,不能单听一家言。

    给小宝寻手艺师傅,马虎不得。

    方二姐儿听见屋里的谈话声,她站在里屋门前,没发出动静儿来。

    闻说要给宝哥儿寻手艺师傅,她听得心中一热,可又见寻个师傅这般难,心里不免发暗,默着又回了屋去。

    且又说回赵家。

    祁北南一走,赵里正和张氏便瞧见儿子一双眼哭肿得核桃一般,不等赵光宗开口,爹娘老子就知道出了事。

    一经询问,赵光宗借此便将私塾这两年的事情悉数道出。

    夫妇俩听得惊心,夜里烧好的饭菜都不曾动上一口。

    “我蒙蔽着自己当陈夫子只是严厉,若不是北南来劝,我也没骨气告诉爹娘,让你们烦恼。”

    “傻儿!遇事你不告诉爹娘,爹娘才烦恼!”

    赵里正气得负着手在屋中闷声打转,张氏抹起眼儿,心疼孩子得紧,直说赵光宗傻,在私塾受了恁多委屈,竟还要家里安心给瞒着。

    当夜两口子躺床上都没和过眼。

    “先时咱敬他是光宗的夫子,百般讨好,他却瞧不起咱农户泥腿子,挑着咱儿欺。既是如此,我也要他晓得,咱不是那般任人欺凌的人家!”

    张氏咬着一口银牙,盯着帐儿顶。

    赵里正虽没开口,可目光却也赞成妻子的说法。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堂,赵里正唤了长工套了自家的牛车,夫妻俩一并送着赵光宗去了私塾。

    雾濛濛的早上,斜街巷子里白洞洞的一片,隔开个丈把远人都瞧不清。

    却听得清亮的叫骂声响透了大半条巷子。

    “甚么夫子,还开私塾咧!私德都不要,嫌贫爱富的玩意儿,家中有子儿的学生就捧着爱着,没子儿的就破口辱骂,将人右手打得字都写不得!”

    “瞧人不上,嫌人村户,当初就别收人做学生啊!就甭拿农家子送来的鸡鸭鱼肉呐!”

    张氏插着腰身,站在私塾门口扯大了嗓门儿,冲着那陈夫子一通大骂。

    她是屠户女儿,出嫁前便在集市上招呼人卖猪肉,悍得有一手。

    声音响亮,中气十足,气势逼人。

    陈夫子一受人敬重的读书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大清早的瞧着这夫妻俩来,还以为又给他送肉来了,不想招呼都没打,一来就对着他的老脸骂开来了。

    这大早上的,乡邻都还在家中,又有人从巷子里进进出出,俩夫妻杵在门口上喊得那般大声。

    他脸上臊得慌,要去把门闭上,赵里正却把门紧按着:“这训骂学生门敞开得,问夫子话门就得闭着是甚么个道理!学生的面皮不要能行,夫子就要顾着面皮了!”

    私塾里前来上学的学生瞧着竟有戏看,一个个凑在墙角边上瞧热闹,闻着声儿就来的看闲人,聚在不远处嘀嘀咕咕。

    陈夫子恼怒的骂着俩人:“粗鄙!泼人……”

    到底是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绕辱人的功夫行,与村野妇人骂起架来,简直不会张口,气得一张脸涨红了,却也只骂得来这些。

    “你那儿蠢钝,也是随了你们这般不讲理的爹娘!”

    “我那好好的儿,在村里谁不说一句机灵,偏生送来你这儿就蠢钝了,到底谁不讲理!你这夫子怎教得孩子!”

    张氏哒着手心,同周遭的看闲人说道:“这陈夫子,陈秀才,要人三十贯束脩钱呐!黑心的老东西,要便是要了,又刻薄学生,专挑家境贫的欺呐!”

    周遭议论纷纷,对着那陈夫子指指点点。

    :“三十贯呐~咋恁高……”

    “我平素打这过,就老见陈夫子责骂打学生,本还觉着严格,原是这般苛人法。”

    陈老朽被骂得措手不及,俨然招架不住,得亏后院儿的妻儿在外头喊了两个好手匆匆的赶了来。

    本是想要摁住张氏,不想张氏力气大得很,抓也抓不住,赵里正乘机喊:“打人了!秀才打人了!”

    如此前来看热闹的人更是多了起来。

    陈家人反倒是不敢轻易再动手。

    陈夫子又羞又急,一脑门儿的汗。

    他紧捏着袖子:“你俩究竟要做甚!”

    “后头呢?”

    祁北南与赵光宗添了杯热茶,听他回来细说了里正和张氏前去私塾替他主持公道的事情,听得津津有味。

    “我娘在私塾门前骂了一柱香的时间,心头痛快了,爹便同陈夫子要回了一半的束脩和学费来。陈夫子抠得很,本是不想退,可觉得丢人的厉害,便急急给了钱想把人打发走。”

    祁北南笑道:“陈夫子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就得用这样的法子才收拾得住他,若私底下寻他谈,只怕还反压人一头。”

    赵光宗也觉得此人卑鄙,寻常法子制不住他。

    像他们这样的小门户,遇事要么忍气吞声,要想讨回公道,也只能用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赵光宗靠在椅背上,他望着屋顶:“如今倒是出了恶气,只是也彻底把陈夫子得罪了,他定然咽不下这口气,以他的人脉,往后我求学难了。”

    陈夫子退银子的时候,暗暗说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祁北南知晓赵光宗的担忧,那陈夫子有门路,属实不好对付。

    可事已至此,不是惧怕就能解决事情的。

    他宽慰道:“可你揭露了他的面目,他如今口碑大跌,保不准还会受到学政申斥。那些愿意与他为伍的夫子,也大可不必拜学。”

    赵光宗点点头:“我爹也是这意思,他说做人不惹事但也别怕事,腰杆软了,只会有更多人来欺。”

    两人又说了好一阵儿,赵光宗才回去,嘱咐祁北南过两日到家里吃饭,赵里正和张娘子想谢谢他。

    祁北南推了一回,今儿个赵光宗过来便提了一只烧鸡,一斤羊杂碎和两包果子答谢了,不必再麻烦。

    可赵光宗却坚持,说他娘都已经备下了菜肉,盛情难却,祁北南只好答应了下来。

    第25章

    祁北南算了算萧护回来的日子, 想是把肉菜放着些等他回来一道吃。

    只是他还得要两三日才回,不知吃食放不放得到他下山。

    赵光宗一兑儿拿来了这许多的肉,家里就他与萧元宝两人, 一顿吃不了多少东西。

    且羊肉价高, 便是杂碎一斤也得二三十文,有饱饭吃的人家轻易也舍不得买来吃,过年上桌子上许才会出一盘子,也切得薄薄的细片儿。

    赵光宗可是下了血本儿。

    有这样的好肉吃, 且还下酒好,怎好不跟萧护留着些。

    二月天里,将肉食放进水井和缸里, 倒是能保护着些日子不变味道去, 不过事也难说。

    祁北南想着便与萧元宝先匀些吃着, 与萧护留上一些, 这般万一臭了, 也不至于全部都坏了味儿可惜。

    他剁了半只烧鸡, 拨出了大概半斤羊杂碎, 用油纸密包着装进罐子里, 悬入水井中。

    剩下的就与萧元宝吃,整好他们不必另外烧好菜吃了。

    祁北南捻了一块儿没糊着油汁的羊杂碎喂到了萧元宝嘴巴里:

    “晚上煮点粥就着烧鸡吃, 整好把你跟三哥儿去挖的荠菜煮在粥里。”

    萧元宝还没吃过羊杂碎,只觉得这次的杂碎和上回买的鸡鸭杂碎味道不一样。

    许是才吃了赵光宗给他带的糖糕, 乍的再尝吃卤肉食,格外的香。

    他舔舔咸津津的嘴巴, 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没吵着再要,只开心道:“嗯!晚上烧饭的时候小宝洗荠菜。”

    祁北南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今儿午后的天色不大好, 这时辰上已经有些起风了。

    看模样是要下雨。

    倒春寒的时节上,一要是下起雨来便冷得很。

    不过春雨前是最好的种菜时间,他戴了顶草帽,给萧元宝也扣上一顶小的。

    两人将城里买回的菜秧苗放在桶里,拎着桶儿赶在雨前去了地头上。

    地间松土撒苗种菜的人还不少咧,不似雨前都往家赶,怪是热闹。

    祁北南撑着锄头从道上跳进了地里:“你便在道上玩会儿,那边上有桃子花,瞧似要开了。”

    萧元宝却伸出胳膊,要祁北南把他也抱下去:“小宝要帮哥哥种茄苗。”

    祁北南无奈一笑:“行吧。”

    他在地里用锄头掏窝子,萧元宝就捧着大荷叶包的茄苗儿一个窝子放上一根秧。

    “瞧这俩孩子,干活儿多起劲儿呐!”

    道儿边行来个妇人,头上佩着朵艳丽的绢花,身上收拾的怪是干净。

    她撑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儿。

    “乔娘子,赶着去哪儿嘛,看把你热得。”

    地头上的夫郎往手心里呸了一口,甩起锄头来更得力些。

    那道上的乔娘子瞅着有人与她招呼,走近了来,从腰间上扯出块帕儿,揩着额脸儿脖子:

    “我瞧着要下雨,赶着进村子怕遭雨淋了去,走得我还起了汗。”

    “春月里头的小毛毛雨你怕甚,这是又往谁家替人相看去了嘛?”

    祁北南眉心微动,原是村里的媒人。

    他瞧着模样,当是私媒,官媒要更神气许多。

    “就咱隔壁村去跑了一趟儿,不过倒也没白跑,恁姐儿家里头相看得起托说亲的男子。”

    地里的夫郎扬起眉毛:“好事情嘛,定是乔娘子这张嘴会说才成的事儿,教那男子家与你包个厚厚的红包去!”

    乔娘子被说得欢喜,拿着帕儿扇风。

    “都是平头人家,能包多大的红包去,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咧,我哪里好要人许多媒人钱。”

    “乔娘子就是心善,不然咋村里都喊你说媒。”

    乔娘子被捧得乐呵呵的,更愿意与那夫郎多说几句。

    “我且不怕与你说,若是有桩媒能说好,当是能得上不少喜钱。”

    那夫郎闻言好事儿的凑去前了些:“是哪户人家的好事情呐?”

    “庄子年底上新来了个庄头,姓朱,他一人来的此处庄子,妻儿都不曾随着。一人在远乡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孤单得很呐~”

    乔娘子低声说:“他这朝想在咱村子附近寻个小的,就照料一二汤水吃饭,不教干重活儿累活儿。”

    “朱庄头儿有的是银子使,东家给他的月钱儿厚着,他自个儿还有不少私产,水田旱地屋子,人家都有咧!”

    那夫郎听得心头热,忍不住多打听两句:“可说要啥样的?”

    乔娘子一笑,颇有些暧昧。

    她手在胸脯前虚颠了颠,道:“身段儿好的,知情识趣儿的,要女子。”

    夫郎闻罢,自家的哥儿是没恁福气了。

    便道:“这手头再是宽松,便是庄头管人管事儿的,那不还是人家的奴仆嘛,且还是去做小的,只怕没几人肯。”

    乔娘子看穿一般笑道:“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这还是瞧个人缘法。”

    那夫郎没再开口。

    乔娘子转看向一直没发话的祁北南:“咦,小郎瞧着眼生,是哪家的?”

    祁北南客气道:“山脚下的萧家。”

    乔娘子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噢~原是萧猎户家的呐,就是那个来从外地来投奔叔叔家的读书人?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你。”

    她眼儿一挑,走近了些道:“你叔叔如今一个人了,要不要寻个婶婶小叔的?婶儿这当儿空闲得很~”

    祁北南想着这妇人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萧护与村里人来往的不密,她竟都晓得了自己的来路。

    他干干一笑,做羞赧状:“这事儿小辈怎做得主,只怕乔娘子还得亲自去问我叔叔才晓得。”

    那乔娘子见祁北南一副不经逗的模样,反更是忍不住多戏两句:

    “婶儿给你逗趣儿咧,你叔叔要婶儿自晓得寻我。倒是你咧,多大啦?生得怪是俊俏,有相看的人家没呐?”

    萧元宝抱着菜秧子,在一头安静的听着两人谈话。

    听着乔娘子的话似懂非懂,秀软的眉毛警惕的蹙了起来:“哥哥是我们家的,不看别人家了!”

    “唷,这小哥儿!怪是霸道得咧!”

    乔娘子笑得两只眼儿角起褶子:“婶子拿一包糖霜蜂儿换你这哥哥,就让他到婶子家里去做女婿成不成?”

    “不去做女婿,就在小宝家里做哥哥!”

    萧元宝一本正经的说道,他嗅着味儿就觉着乔娘子要与他抢哥哥,果真就是这样!

    而且乔娘子也忒小气了些,哥哥都是他用桂花糖糕,茄子,豆腐和许多吃食才换来的,她竟然想用一包糖霜蜂儿就给换走。

    乔娘子见着糯声糯气的孩儿气鼓鼓的,却又白乎乎的无害,尤其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生起气来撅着嘴,眼睛是愈发的圆了。

    她被逗得大笑:

    “你这哥儿如何这般可人,罢了,婶儿就不要你哥哥了,你到婶子家里做儿媳好不好?婶子天天与你做肉吃!”

    萧元宝摇摇脑袋,他躲到了祁北南身后去,警惕的看着乔娘子:“小宝长大了可以自己做肉吃,不要去给人做儿媳。”

    这朝连旁头种菜的夫郎也都发了笑。

    祁北南觉着萧元宝的胆子相较于往时大了不少,如今与生人说话也都不惧了,不过警惕心还是不减。

    这是好事情。

    “乔娘子连我都识得,对村里的事情当真是心细。”

    乔娘子自得道:“我一与人说媒的妇人,没甚旁的长处,素日里在田地间辛劳的少,东村一趟,西村一趟,走动的勤。别说是咱村的事情,十里八乡的事儿都比旁人晓得的多。”

    祁北南知这媒人说的是正理儿,那官媒有时也不单单与人说媒处理婚姻之事,还卖点各家的消息。

    他客气道:“我来此处时间不长,叔叔又不是个多言之人,村子里许多人我都还不识得,乔娘子若得闲赏脸,不妨到家中吃口热汤,教我认认村中各户人家。”

    乔娘子瞧着天儿快小雨,左右倒也闲暇无事,也是还没上萧家坐过,说不准儿还能与那姓萧的猎户说门亲事儿,便道:

    “婶子我就是爱惜你们这般孩子,经不得邀。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拿把伞儿再来。”

    祁北南立应了下来。

    乔娘子走后,祁北南赶着功夫与萧元宝将菜秧子种下。

    远山上风吹得樟树叶子呼呼作响,雨丝不知觉的夹杂在风里试探着飘了下来。

    天儿一下子就更冷了。

    春雨细绵,不急不躁,可落得日子却长。

    祁北南种完最后一颗葱头,在田边洗了把手,牵着萧元宝两人小跑着回了家去。

    一番收拾,乔娘子举着把素黄油纸伞过来的时候,院儿里的地坝都已经湿透了。

    祁北南将人请去了堂屋上,与她倒了点儿水酒,姑且有些酒味,便是酒量差的人也吃不醉去。

    乔娘子见着四方桌儿上一小盆子烧鸡肉块,半碗的羊杂碎,又还煮了个水汤莼菜,心想猎户家里的日子过得恁滋润。

    那秦氏可真是个没福气儿的,这般好日子都不会享,要苛人孩儿去。

    “乔娘子坐,招待不周,还望别见怪。”

    “你这孩子恁周到,说话儿也好听得紧,读书人就是不一般。”

    乔娘子没客气的坐下,有肉吃谁不欢喜,她整张脸上都是喜气儿。

    吃了几口菜,乔娘子问祁北南想晓得哪家的事,她不是一日两日做媒人的营生了,这般孩子邀她过来,不为姻亲之事,就是为了打听事情。

    她觉得这孩子还挺是懂门道,便也开门见山的说了,那羊杂碎下着酒吃香得很,只怕自己没说正事儿光顾着吃了。

    “知晓乔娘子熟知村中大小事,我想打听猫儿坪的蒋夫郎和大石上的李灶娘,为人如何,手艺如何。”

    “且还请乔娘子中正悉数告知。”

    “他们俩?”

    乔娘子闻言一笑:“你算是问对了人,婶儿吃得席面儿多,难免不与这些灶人打交道,还真晓得。”

    她大抵上便知晓了祁北南想如何,未言旁的,先行答了他的疑问。

    这两个灶人要说为人,倒都不见大毛病,只是性子相差极大。

    蒋夫郎寡言少语,与人也不过多热络,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早年丧夫,没儿没女,乔娘子不只一回两回与他说亲,他都没个好脸色,媒人回回热脸贴上冷屁股,时日长了也不再愿去触他的眉头。

    不过要说手艺,那没话说,但凡是吃了他做的席面儿的都说好。

    不论是蒸的煮的、炒的炖的,一应都会。

    乔娘子说起来,都忍不住咽咽口水。

    “且再说李灶娘,她是桂树口李大郎的妹子,他们家几辈人都与吃食打交道咧。”

    许是家里一直做着些小买卖,李灶娘很是能说会道,为人亲和,瞧着谁老远就招呼起来了,许多人家办事儿都爱请她去掌勺。

    手艺上嘛,比蒋夫郎稍稍逊色,不过小门小户的人家,真正求味道好的不多。

    “不过这李灶娘也是个很会精打细算的人,她在灶上不少往自己口袋里装东西。每回去办事儿的人家,都能捎上些肉啊料的回去。她家里的日子好着咧,三个儿子都养得又高又壮!”

    祁北南听下,心中有了些分辨。

    乔娘子往嘴里送了一口肉,道:“小郎想去学灶上的手艺?你打听这俩人,婶子说句不好听的话,没甚么戏。这些年不少人家都想送自家孩子去学点烧菜的本事,可都叫人撅了回来。她们轻易不肯教徒弟的。”

    “你要真想学,婶子与你说,倒是不妨寻那王灶爷去,虽说私底下大伙儿都不太欢喜他,言他爱侃大话,给人置办席面采买东西做假账,可手艺也是不差的,且还对外收徒弟。”

    “只要备上丰厚的拜师钱,他就肯收人,现下都仨徒弟了。”

    祁北南道:“多谢乔娘子告知,只是并非我要学艺。”

    乔娘子眼儿不免瞧向一旁乖巧吃饭的萧元宝,见祁北南微微一笑,便知了。

    她给萧元宝夹了块肉厚的鸡肉,道:“这般倒确实更适合拜前头两位做老师,夫郎娘子的,更细心耐心些嘛。”

    “只不过婶子也只能告知你这些,劝他们收徒弟就没恁本事了。若能够的,也想自家子女去学上些好功夫。”

    乔娘子道:“不过宝哥儿是个讨人欢喜的孩儿,提上一篮子鸡卵鸭卵的上门去问上一问,说不准事情有苗头呐。”

    祁北南又给乔娘子满了一碗酒谢她。

    再说了些村子里头不痛不痒的闲事儿,瞅着天快暗尽了,这才打着个火把,从萧家回了去。

    外头的雨落得更大了些,祁北南送人出了院儿,回来把门窗都闭紧。

    瞧着在灶下往土陶盆儿里铲炭火的萧元宝,心里琢磨着如何能拜上这老师。

    第26章

    春雨绵绵, 一连下了两日,外头天冷路又湿滑,祁北南没如何出过门去。

    这日, 他背录的一本千字文总算是得空都给写好了。

    他把萧元宝叫到身前来, 预备开始教他识字。

    如今年岁小,学东西也快,一日里认上三五几个字,要不得两年的功夫瞧看告示公文, 读信儿看书便都不在话下了。

    虽说小地方上,不识大字的人不少。

    别说是姑娘小哥儿,就是恁男子也许多不识字, 人依旧是照常过日子。

    可祁北南觉着, 读书认字虽要下苦功夫, 可这识字就好比一项本领, 会总比不会要强。

    且也便是小地方上不识字的多, 像是州府上, 大多人还是识字的。

    若到了京都一片, 或是江南富庶繁华之地, 连村子上的不少农户都识得字。

    再者说句自夸的话,这整个岭县也当寻不出比他更有学问的夫子了。

    旁人有银子都求不着的, 自家有作何白糟蹋着不用。

    萧元宝坐在祁北南旁边的小椅上,翻着拇指厚的书本, 眨了眨眼睛,不敢确信的问:“这么多小宝都要学会吗?”

    祁北南道:“一页也才四十个字, 不多的。一天学上一些, 很快就能学完。”

    萧元宝眼睛滴溜望向桌子角:“哥哥真厉害,会识还会写这么多字~”

    祁北南瞧小家伙的模样就知道他打退堂鼓, 想当初他也有心教他识些字,也是这般没兴儿。

    唤他研磨铺纸,动作比谁都快,可拿着笔杆子就浑身刺挠,让他说便是去做一大桌子菜都比写三个字松快得多。

    当时祁北南的公务繁忙,且萧元宝的身子不好,他心中偏宠他,也不太想让他做不欢喜的事,只要他说上几句软话便由了他去。

    而今再看,还是要能识文断字才好,今时年少,多学点东西不是坏事儿。

    他哄道:“小宝是不是同哥哥说要学做菜成一个厉害的人?这话还作数吗?”

    萧元宝眼睛立马收回来,他急忙道:“作数的!小宝每天都记着呢!”

    祁北南点点头:“哥哥知道你不喜欢认字,可将来学做菜除却师傅教外,还要瞧菜谱的。若是小宝不识得字,怎么看菜谱学做菜呢?”

    “现在学认字不是单为了把那字识得,而是为了小宝做菜才学的。”

    萧元宝抿了抿嘴,仔细的想着其中的道理。

    “识字是为了做菜,小宝喜欢做菜,所以小宝喜欢识字。”

    祁北南重重点了下头:“嗯,对!就是这个理儿。”

    萧元宝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觉得哥哥说的很有道理。

    为着做菜,还是老实坐在椅儿上,跟着祁北南学认起字来~

    下午些时候,雨水小了一点。

    祁北南放萧元宝去午睡会儿,天气不热,小家伙平素都不如何爱去午睡,今儿上午学了些时候的字反倒是觉着累了。

    爬到床上,帘儿一放,听着屋檐上的雨水滴进渠里,没一会儿子功夫就睡了去。

    祁北南刚给圈里的鸡鸭喂了点菜糠,就见着院外的小路上行来了道灰扑扑的身影。

    萧护下山来了!

    祁北南一喜,赶忙过去,帮着把萧护的背篓接了下来。

    还怪是沉甸。

    “小宝在屋里头,刚睡下。”

    萧护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一股一股的打着结。

    山上的雨比山下大得多。

    祁北南瞧着他浑身湿捂着,定然不舒坦,与他道:“正好给小宝洗了脚,锅里还有热水。”

    萧护应了声,先进了屋去拿衣裳。

    祁北南趁此给他打了热水,又升了火,将留的半只烧鸡和羊杂碎给取来放进锅里热着。

    这两日雨水没断,气温不高,烧鸡和羊杂碎闻着都还是香喷喷的,不见坏了味道。

    萧护提了水去屋里,舒舒坦坦的冲洗了一番。

    擦着头发出来,这才去屋里瞧了瞧萧元宝。

    帘儿里头的孩子窝在被褥里睡得正熟,脸蛋儿红扑扑的。

    也不晓得梦见了什麽,嘴巴吧唧了两下。

    萧护心中发软,他没出声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方才到堂屋上,就闻到了一股肉香味儿,他的胃像是被拧了一把。

    祁北南竟给他端出了两个热乎的肉菜来。

    熬过了寒冬,开了春儿,山里头的野物虽不比秋时,却也热闹了起来。

    他这几日碰见了不少好货,又忙着下陷阱,天方蒙蒙亮就出门去,得天暗了才回。

    一日大体力耗下来,便是他强健也回去倒头便睡。

    吃得别说简单,能按时凑合上两口已是不易。

    这朝瞧见肉,径直便去取了自己的酒来。

    “城里买的?”

    祁北南道:“是里正家的赵三郎送来的,这些日子我与他走动的多。”

    他没有与萧护细说赵光宗私塾的事情,只说两人都是读书人谈得来,还邀了他今朝过去吃晚食。

    萧护意外道:“他自小去了城里读书,少与村里同龄人来往,不想与你竟然这般好。”

    他其实没瞧见过赵光宗几回,但每次见着,赵三郎无一不是收拾得光鲜,且甚少言谈。

    村里的人都言他是个心气高的小子,久而久之,萧护自也这般觉着。

    如今这才几日的功夫,那孩子竟就这般好菜好肉的送上门来。

    萧护觉得祁北南实在是有些功夫。

    “你是个有分寸的,与谁交道自有数,更何况里正一家人不差,你与他们走动也好。”

    祁北南见萧护信重他,未有刨根问底一般追着问,心头微安,转又与他说了想给萧元宝寻做菜师傅的事情 。

    说起萧元宝,萧护一脸正色:“但凡是他欢喜,便是费再多银钱去求学都不要紧,我去问问村里的灶人看。”

    祁北南道:“得了萧叔的准话,我便可安了心的在这事儿上下功夫去。萧叔在山里头已是不易,这些细事我去慢慢办即可。”

    萧护想了想,觉得祁北南做事细心周到又靠谱,便道:“也好,你先打听看,若有不顺与我说。”

    —

    萧元宝睡醒的时候,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出来,就见着家了来的萧护,欢喜的不行。

    他也不出声儿,突突就跑上前去牵住了萧护的手。

    萧护正在屋檐下清点带下山来的山物,手掌心乍的就是一软。

    低头瞅见像条小尾巴一样在他跟前眼儿弯弯的萧元宝,一时间心头甭提多慰贴。

    以前去了山里一趟回家来,孩子便怯怯的躲着他,得要在家里头待上好两日的功夫才肯到他身前来。

    哪里像如今这般自就亲近上来了的。

    萧护既惊又喜的,矮身把萧元宝抱了起来。

    祁北南见着趴在萧护肩头上开心得蹭来蹭去的萧元宝,一脸的撒娇样。

    他笑着问道:“你和爹爹这么好,那一会儿是和哥哥去赵三哥哥家里吃晚食,还是跟爹爹在家里呀?”

    萧元宝闻言,眼睛眨了眨。

    他抱住萧护的脖子。

    虽然他也很想和哥哥去赵三哥哥家里吃晚食,可他和哥哥去了就只有爹爹一个人在家了。

    仔细想了想,他道:“爹爹去山里好多天才回来,小宝跟爹爹在一块儿多待会儿。”

    祁北南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

    小崽儿心疼爹,他很赞许。

    萧护得听他的话,也可见的高兴。

    “你去里正家里吃饭,提只山鸡去。”

    萧护与祁北南说道:“虽是喊你吃饭,拿点东西总比空手好。”

    这回萧护上山的时日短,带回来的山物却不少。

    两只花羽山鸡,三只鹌鹑,一对水鸟,黑兔儿一只……

    靠山过活,多也要凭运气,偶时一日能猎上好回猎物,偶时又几日都碰不见一只。

    萧护年前的陷阱全填了,这回进山才下的陷阱还没见效,光靠猎,几日功夫有这些已然收获不小了。

    祁北南应下来,赵家家里日子过得不错,寻常东西未必瞧得上眼,可山货送去,也定然看得上。

    晚些时候,祁北南便捆了只山鸡拿着把油纸伞去了赵家。

    不想此番前去,赵家里头还有客,竟正是他这些日子在打听的灶人之一的蒋夫郎。

    第27章

    “祁小郎恁客气, 喊你过来是随意吃点粗饭,竟还提恁大只山鸡来,可再不准许这般了。”

    山里头终日跑跳的鸡长得并不肥硕, 可十分精神, 肉质紧实,香得很。

    张氏接着祁北南拿的山鸡,嗔怪道:“山鸡不好得,你还巴巴儿的送过来。”

    “我本是要厚着面皮儿空手来, 只是我萧叔,恰下了山来。他听我要来里正家里吃饭,说在村子里头总受着里正照拂, 也没旁的谢的, 就唤我把山鸡拎一只来。”

    “这说的哪儿的话, 就该空手来才好。”

    赵里正面上肃着, 可心里头听上这些话却美得很。

    “萧大郎下山来了, 怎不喊他过来一块儿吃顿便饭, 整好我打了一角子小酒没吃。”

    说着, 赵里正便喊他的长工, 要去把萧护喊来。

    祁北南连阻了去:“外头雨兮兮的,萧叔才从山里回来且有得收拾, 要再带着小宝出门来也是不便。”

    先时赵家喊吃饭时萧护不在家,倒是也说了一声让全家都来。

    祁北南问了萧护来是不来, 他言要去庄子上,看那头的新庄头还要不要山货。

    赵里又说了几句, 也教祁北南给推了回去, 见此他也只好作罢,言下回定然要喊萧护一同来。

    “走, 去屋里吃茶。还在屋檐下站着作甚,风口上怪是冷。”

    赵光宗见着祁北南欢喜:“且还要一会子功夫才吃饭。”

    赵里正笑道:“是是,你俩小子最是要好,去说话儿吃茶去。”

    祁北南笑道:“好。”

    “这是村南头茶园子的新茶,前儿个那头的东家喊手底下人送来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赵光宗热络的给祁北南倒了茶汤:“你要吃得惯,包一斤回去吃,东家忒大方,总送上许多来。咱家一年都够吃了!”

    祁北南见茶汤纯净,毛尖儿发新,他端起盏子吃了一口:“竟是这般快就制成新茶了。”

    赵光宗道:“是咧,今年茶园子的茶长得早。”

    新茶味道回甘,鲜爽,倒是比他随意放在家里吃的粗茶要好。

    祁北南吃过的茶多,但不是挑剔之人,好的次的都能吃得下。

    他瞧赵家用的茶盏子是齐套的黑釉盏,虽盏子粗易了些,是民窑出的盏。

    可于农户人家来说,能拿齐套的盏子吃茶,足见也是爱吃茶讲究之人了。

    他赞了这新茶几句,吃了两盏去,就闻见灶屋那头传来的炒菜香味,快到饭点上很是惹人。

    赵光宗见祁北南望了灶房一眼,凑上前去道:“不是我吹嘘,你今儿个可是好口福。”

    祁北南看向赵光宗:“我来你家里吃饭,自是好口福。”

    “我不是说这个。”

    赵光宗扬起眉毛:“我爹今儿为着喊你吃饭,还特地去把我小表叔唤了来烧菜。他可是个灶郎,手艺好着咧,十里八乡的人家办席面儿都请他去掌勺。”

    祁北南进来院儿就瞥见灶里有个不识得的生人,没好多问,时下听赵光宗说,不由得问道:“你这小表叔姓甚?”

    “姓蒋,咱村里人都唤他蒋灶郎。”

    赵光宗道:“咋的了?”

    祁北南眉心一动,当真不想这般巧,蒋夫郎竟是赵家的亲戚。

    这些日子虽没少打听灶人的事儿,可还没得见过人。

    他拍了赵光宗的手一下,道:“我去见识一二你小表叔的手艺可行?”

    赵光宗好笑道:“这有甚不行的。”

    于是两人一兑儿钻进了灶屋去。

    平素里掌着自家大锅小灶的张氏这当儿也退居到了灶下,只有烧火的份儿。

    只见那蒋夫郎,生得一张长脸,眉骨高,怪是有些严肃的面向。

    他做烧菜掌勺这一行,不想身形竟是还瘦瘦高高的。

    这当头上蒋夫郎正在炒菜,锅里烧得辣,半勺子猪油膏下锅去化开。

    他掌心悬在油锅面上试了试温,旋即便将一把教人分辨不清的香料丢进了锅里,顿时灶屋里便喷出一股香味来。

    切花儿的猪肚进锅,软塌塌的猪肚条立便泡胀起来,锅铲在蒋夫郎手里耍得生风。

    “饿了吧,还有俩菜就好了。”

    张氏见在门口走不动道的两个孩子,道了一声。

    “嗅着香味儿实在是忍不得就来了,瞧瞧是哪个师傅手艺这般的好。”

    祁北南道:“本是不饿的,这般馋虫也都爬了出来。”

    张氏笑着同他介绍了蒋夫郎。

    几句话的功夫,蒋夫郎已经把菜起了锅,他瞅了祁北南一眼,并没有说话招呼,只是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示意是瞧见人了。

    祁北南想,这蒋夫郎果真与秦娘子说的一般,是个不多热情的人。

    不过人各有性儿,有人热络,自有人冷淡。

    若人人都一般,那还有甚么意思。

    他就厚脸皮儿的守在灶屋上,听得哒哒哒的一串富有节律的切菜声音,见着蒋夫郎炒了菜,做了汤。

    这蒋夫郎做菜,不疾不徐但格外利索,干甚都井井有条,只他一人掌着灶,也不会东一趟西一趟的。

    据祁北南的经验,这是十分有信心,对一件事胸有成竹才会如此。

    且有一点不得不说的是,蒋夫郎还很爱洁净,做了好几个菜,那灶上也不见汤汤水水,盆叠散乱。

    他一头做菜,一头便将用的物拾简了回去,一张擦洗的布帕,时不时的过着灶台。

    夜里,满当一桌子的菜。

    炖得有干菇子乌骨鸡,炒得有蒜苗猪肚脍,蒸得有肉糜蛋羹,豆腐莼菜汤,烧得一尾浇着金汁的鱼。

    菜样比寻常人户过年吃得丰盛还好。

    祁北南挨着赵光宗坐,一头坐的是赵里正。

    “打头一回见你,我便觉着喜欢,不想竟是早就得了安排。光宗若不是得遇你,不知还得受那老东西磋磨多久。”

    赵里正拉着祁北南说道:“前些日子忙着那些个烦心的事儿,也不得空好生谢上一谢你,这朝才喊了我表兄弟过来帮忙做上两个菜喊你过来亲近亲近。”

    “里正说这些话叫我怎好意思,我乍来村里头,甭说谁人,路也不识得一条,亏得里正心善不嫌我麻烦,否则那日还得在村口上受冻。”

    祁北南道:“与光宗,也没帮上甚么忙,里正却还这般瞧得上我,请将蒋灶郎来做菜。”

    张氏与祁北南夹着菜:“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又客气。”

    “往后你就把此处当做你的家去,光宗便是你的笨兄弟。”

    祁北南笑:“里正与张娘子若不嫌我,我面皮厚,定是常来。”

    赵光宗闻言欢喜,俨然是变做了个布菜的小仆般,不停给祁北南夹着菜,言说哪个菜好吃,只怕他不好意思伸筷子去。

    那蒋夫郎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只眼儿瞧着桌子上的人。

    心想他表兄弟一家待这小郎当真是热乎得很。

    祁北南一一都吃尝着,恁些个菜,不光是做时闻着香,吃着味道也香。

    市井菜油足料大,最是送饭,要想吃饱,还得瞧这般菜式。

    他往昔一步步从布衣之身居往庙堂之上,菜席也翻天覆地的变。

    到头来,最喜吃的还是家常市井小菜,大宴虽精巧且所费精力与钱财之大,可味道却并不见得好。

    名流宴席,要的是个排场,是讲究,满足的是心头与精神上,反而降低了些对味道的要求。

    祁北南见了人,尝了菜。

    原本向秦娘子打听了灶人以后,心头就起了些意要拜寻蒋夫郎,不想这倒是机缘巧合了,心中更是定了些主意。

    只是蒋夫郎自上了桌便未言语过一回,端着饭碗静的吃着饭,桌子上的赵家人越是对他欢喜亲热,倒是愈发衬得蒋夫郎冷冷淡淡的。

    祁北南本想借着这好机会与蒋夫郎认识一二,竟还没得机会搭上话。

    于是他只能自寻了话与他搭腔:“这蒜苗猪肚脍当真是好,脆而不绵口,听闻对火力的掌控最难,蒋夫郎手艺了得。”

    蒋夫郎见状,才瞧向了祁北南,他道:“只是些小菜,算不得甚么功夫。”

    赵里正吃了口酒,见着祁北南与蒋夫郎搭话说。

    他瞧了张氏一眼,张氏会了意。

    “北南,我听说你想与宝哥儿寻个灶人学手艺,不晓得这事儿是真是假?”

    祁北南眉心一动:“张娘子消息好生灵通。小宝年纪虽还小,可我想着手艺是立生之本,想教他往后有个出路,便生了这么些打算。”

    张氏与赵里正相视一笑,道:“你别怪我爱听人私事,前两日在地里偶然听闻孙娘子在打听灶人的事情,我便问了一嘴。”

    “如何了,可有寻好人选去?”

    祁北南了然,他道:“虽是有这心思,只是我尚且还对村里不大熟络,萧叔又忙着山里的事,一时间也没甚么头绪。”

    赵里正见此,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有事如何不来寻我说,且不说我这头便有现成的灶人,便是没有,村头的事情我也熟络不是。”

    “好在是也从旁人那听说了,只是从人嘴中听得话未必是真,这朝才特地问上你一句。”

    祁北南闻言,眸儿微亮:“劳得里正操持村中大事,还留心我的小事。”

    赵里正一梗脖子:“诶,说得见外话。”

    他望向蒋夫郎,言:“我先且与我表兄弟已提了一嘴,你若觉着他的手艺还成,不妨就把宝哥儿领去学上一学。”

    “这、这事当真?”

    祁北南听这话,感官都变得更敏锐了起来。

    “自是当真,正事儿如何能说来戏耍人。”

    祁北南心中五分意外之喜,面上表现了十分。

    连忙起身与里正夫妇行了个谢礼,转又同一直未开口的蒋夫郎行了个礼。

    “不知可会劳烦了蒋灶郎。”

    他很是恭敬,且暗暗观察蒋夫郎的神色。

    事情属实是惊喜,不过他不免也心存疑虑,毕竟正主儿没开口,旁人说得再是妥帖好听,那也有说大话的嫌疑。

    只见蒋夫郎神色依然淡淡的,与先时没甚么两样,显然这事儿确是提前已经知晓了。

    他道:“我兄弟既能开这个口与你说,我便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你把那孩子领来,我瞧瞧先。”

    “丑话我也说在前头,我虽答应了让孩子来,却也不承诺一定把他给收下。且先在我那儿待上三五月间,若真有心性儿,手艺功夫我必细细教给他。若没耐心的,自领回,将来成不得事,与其在我那儿消磨了时间,不妨趁早做旁的打算。”

    蒋夫郎这话说的严厉,祁北南也听得认真。

    听了这么一席话,他心里反倒是踏实了些,若这蒋夫郎忽就那般很是爽快热络的答应下来,他反而觉得其间有了诈。

    他连忙道:“蒋灶郎的话全然说在了我的心坎儿上,贸贸然就定下终生所学实在草率,还得观察一番才是。彼时便全凭蒋灶郎做主。”

    蒋夫郎没再说话。

    他见过求学不拜师的人不少,起初要把孩子送来自是百般的好话说不完,临到头孩子又学不下,半途而废了去,伤了爹娘老子的心,又还费师傅的心血。

    不说旁家的,就是里正,他这表兄弟家也是一个样儿。

    先前家里头的两个哥儿,先后都送去他的手上学过做菜的功夫。

    这俩孩子,心思都不在这上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早早的嫁了人去,一个又教汤烫了回手就哭着再不肯学了。

    白白费他许多心思教。

    他没甚么打算再花心思教徒弟,对外都是这般说的。

    只是表兄弟又央到了他跟前去,他早早死了丈夫,又没儿没女的,没少受表兄弟一家关照,这番求来,少不得要卖些人情给他。

    赵里正见蒋夫郎没驳他的面子,欢喜道:“行,事情就这般先定下!”

    这朝一桌人更是亲热欢喜了。

    祁北南回去的时候天已然擦黑了,赵光宗送他到半道上才折返回家去。

    幸得是夜里没下雨了,否则打着火把照亮,又抱着油纸伞,还提着赵光宗给他的一斤新茶,张娘子硬要端给他的一碗肉,还怪是不好走。

    萧家父子俩这会儿子正在堂屋里头,萧护刚给萧元宝脱了鞋袜,要抱他洗脚。

    萧元宝便眼尖儿的瞅见窗子外头晃动的火光,从萧护身上滑到了地上,赤着双脚丫子便跑去了屋檐下。

    “哥哥回来了!”

    祁北南在院里沿屋走的水渠里熄了火把,将油纸伞挂在了屋檐下,问萧元宝:“吃了夜饭没?”

    “嗯!小宝跟爹爹吃了肉饼,都要洗脚了。”

    萧元宝去牵祁北南的手,很是高兴道:“还去了庄子上!”

    祁北南低头瞅着他赤着双白乎乎的脚丫子,捏了下他的脸蛋儿,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一手拍了拍他沾了渣滓的脚底。

    他正想问庄子那头的新庄头儿人如何,就听见鸡棚里发出咯咯的山鸡叫声。

    “庄子上不要山货了?”

    萧护看着进来的祁北南,道:“没收。”

    “怎的?”

    萧护摇了摇头,他也是奇怪,庄子上不收山货也就罢了,但似乎却只不要他的。

    今儿个他去庄子上问了问,那庄头儿听闻他姓萧,没多说旁的,就只摇了摇头,说往后都不必再去他那头了。

    回来时撞见邻村的猎户,提了四只活兔儿过去。

    他问了一嘴,说是那朱庄头儿要的。

    萧护诧了异,没道理这朱庄头要了邻村猎户的山货,就不要这头村子的。

    以前都是附近村子的猎户也往他们这庄子上送,十里八村的,做猎户行当的就恁些人。

    这般瞧着,倒像是他得罪了新庄头儿一般。

    祁北南道:“以前可是见过?”

    萧护摇头:“我瞅了那人,从不曾见过。”

    祁北南眉心紧了紧:“那倒是怪,许是庄子上要不得那么多的山货了。”

    萧护应了一声:“无事,往后大不了多走几步去城里便是。”

    说是这般,拿去城里卖到底不如给庄子里的人省事儿,这头给的价儿虽兼些,可下山便能送去,不必要在城里叫卖,供人挑肥拣瘦的。

    来回周折下来,山物有的没了气儿,价格更是大打折扣。

    在城里出山货,没有识得的老客,没恁般容易卖出去。

    只是萧护不是那般低声下气的人,问了一嘴,人不说是甚么缘由不收了,也不会再痴缠着追问去。

    祁北南宽慰道:“换人易事儿,也寻常。”

    他转与父子俩说了小宝拜师的事情有了谱儿这般的好消息。

    萧护闻言,喜出望外:“当真!”

    “那蒋夫郎亲口应了,不过也真当是多谢了里正牵线,否则旁人还真未必能叫他松口。”

    祁北南道:“改明儿我便带着小宝去见蒋夫郎。”

    萧护高兴道:“太好了,不想事情这般顺利。”

    他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小宝去见蒋灶郎定然要乖巧些,往后能不能拜得师傅,还得要看你自个儿。”

    萧元宝眨了眨眸子,眼睛发亮的问祁北南:“是小宝有师傅了吗?”

    “是,不过得要学上一段时间才行。”

    祁北南温声与萧元宝道:“便是哥哥先前与你说的,小宝得是真的喜欢做菜,且能坚持一直喜欢才给你寻老师。现在老师寻到了,老师也要花费些日子看看小宝是不是真的能坚持学做菜,这样才能真正的成为你的老师。”

    萧元宝闻言抿了抿嘴,眼睛里满是认真且郑重的点了点脑袋:“小宝知道了。”

    祁北南瞧着小家伙的神色,颇像是他当初殿试面见天子时的模样,只是这么点儿孩子露出这般神色,不免可爱。

    他笑道:“别怕,蒋灶郎还是很好说话的。”

    夜里,萧元宝窝在被窝里头,他趴在枕头上,有些睡不着觉。

    想着明日一早就要去见师傅了,既是欣喜得心中像有小鸟在飞,可又没底儿,或是说有些害怕。

    虽这些时月和祁北南在一块儿性子变得活泼了许多,可底子里头还是怯的。

    这般积年累月下来的性子,并非是一朝一夕间就能抹去彻底改掉。

    此番要去接触生人,忍不住的就要去想,新师傅甚么模样,是胖胖的呢,还是瘦瘦的。

    萧元宝忧心着,不晓得师傅会不会喜欢他,也怕自己事情做不好,教师傅生厌。

    总之他东想西想,在暖和的被窝里久久睡不着。

    甚至觉得褥子盖着有些发热,将脚丫子伸出了些被窝,凉丝丝的,心里头才算是平复了些下来。

    一夜都是梦。

    第28章

    蒋夫郎住在猫儿坪上, 距萧家倒还不远,腿脚快些,一刻钟的时间也就到了。

    清早上, 祁北南收拾准备了些东西, 这头遭去蒋夫郎家里,虽说是见见人,可礼却要备上。

    也是没想到里正会引荐介绍,今朝就叫上门, 否则他也能提前去城里采买置办。

    萧护扯了一对水鸟出来,祁北南把家里搜罗了一圈,实在没甚么好送人的东西, 且祁北南事先也不晓得这蒋夫郎喜好些什么。

    山货不孬, 甚么人家都送得上手, 可单只这一样未免礼薄了些。

    最后祁北南决定把正要给萧元宝裁做里衣的那匹篾黄云纹的细布给捎上, 这布匹虽明亮鲜色了些, 可到底是匹价儿不贱的好布。

    布匹无论男女老少都用得上, 便是不知人喜好, 送这些也不会出错。

    先拿了布这头先顶用着, 到时候再带萧元宝上城里买新的便是。

    外在他又封了个红包,一贯又两百文, 图一个吉利。

    虽他觉着准备的礼品未必能够送出去,可送不送得出去, 和拿不拿得出手是两回事。

    不能因为人家不要,就不去用心准备, 人瞧了会觉得不诚心。

    祁北南与萧护在这头拾腾好, 萧元宝自也穿整齐了衣物,又洗脸净手漱了口。

    他今儿盥洗格外认真, 手脸擦得干干净净的,牙也细心刷了两遍,希望自己整洁一点能给师傅留个好一些的映象。

    晨时的雾方才,一家三口带着东西便朝猫儿坪去了。

    蒋家的一方院儿不大,甚至说有些小,足足比萧家窄了一半去。

    昔年蒋夫郎还十分年轻便死了丈夫,没留得一男半女的,他那夫家算盘打得响,想他改嫁给亡夫的兄弟,如此省下一笔礼钱和一场席面儿。

    蒋夫郎不肯,娘家却又不接他回去,真叫他进退两难。

    彼时尚也年轻的赵里正已然从他爹手上接到了里正的职务,蒋夫郎便托人给他写了一封信。

    后头蒋夫郎便来了岭村,先是借住在赵家里,帮着张氏带赵大哥儿和赵二哥儿。

    赵里正那会儿才做里正不久,自要稳根基,没少招朋宴客,蒋夫郎那时已有些手艺在身上,每每帮着做菜,来吃酒的人都说好。

    他在村里扬了名,慢慢有人请他去帮忙置席,从三五桌子人,再到十几桌子人,手艺愈发的醇熟。

    往后他挣了些家资,便独自出来劈了个小院儿住着。

    一晃去了好些年,大伙儿都快忘了他昔年还借住在赵家,许是热闹场上几乎都能见着他,教人觉得他就是土生土长的岭村人一般。

    为此他本不收徒弟,赵里正开了口,凭借当初的情分,他都会答应。

    不过这也都是前话了。

    “来了。”

    蒋夫郎听到扣门声,从屋里头出来。

    他一人住,院儿门常闩着。

    出来就一眼先瞧见了个头最高的萧护杵在门口,冷头闷脸的,虽在一个村子几十年了,互瞧着还怪是有些眼生。

    门一开,他便见着了昨儿在赵家那个会说话的祁北南。

    再朝下,是祁北南牵着的一个白乎瘦小的小崽儿。

    蒋夫郎打量了萧元宝一下,尚未说什麽,只见那孩子一双发圆的大眼睛露出了怯生生的神情来。

    他自来是去抱那些笑欢欢的奶娃子,一上手就要变脸哇哇哭的严峻相貌,当初还年轻的时候,在赵家带那俩哥儿,虽自己并未凶过俩孩子,却是比他们老子还能震慑人。

    两个孩儿不听话了,张氏一开口说小表叔可来了,孩儿撒野得是再厉害,也得停下来四处张望一番。

    他瞅这小崽儿性子也不是个跳脱的,听张氏说后娘待他不好,只怕是性子更弱。

    再瞧如今又是两个男子拉扯着养,难为还想着送出来学点手艺,他也不是那般喜好端着架子为难人的。

    到时候再把这孩子吓结实了去,哭着不肯再来学,只怕他表兄弟还以为是自个儿不乐意收徒弟了有意为难个孩子。

    蒋夫郎正欲是开口,唤一家三口进院儿里去。

    不想怯怯的想躲到祁北南身后的小崽儿扬起一双眸子望着他,忽的张口,软声软气的喊了声:“老师。”

    话毕,他松了祁北南的手。

    正当祁北南也诧异怎不教牵着了时,萧元宝竟就朝着蒋夫郎拜了下来。

    “哎呀!”

    祁北南和萧护神色一动,连忙去把萧元宝拉了起来。

    雨后的小路还不见得干燥,就那么拜了一下,膝盖上便污上了泥。

    萧元宝不知怎的了,迷糊的看向祁北南,紧张道:“老师不是要拜的吗?”

    “还没到时候拜呢。”

    祁北南小声同萧元宝说了一句,旋即又朝蒋夫郎干干笑了笑:“瞧了旁人拜师傅,一知半解的。”

    萧元宝在门口等的功夫,心头已经七上八下了。

    看见出来的是一张长长的,有些严峻的脸,登时更怯了,像是一双脚被定在了地上,但风却把他吹得摇晃。

    他心里惧怕,可知道躲了就教哥哥和爹爹白走了一趟。

    于是还是硬着头皮,按照哥哥平时教他的,见了人要主动叫人,然后拜老师。

    只是他还不知道老师是不用那么快拜的。

    他自觉做错了事情,心里更是慌乱了,一张小脸儿红了起来,抿着嘴巴不好意思的低下了脑袋。

    “叨扰蒋灶郎了。”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连忙岔开了话,客气道:“来得早了些,怕晚了教蒋灶郎久等,耽搁了旁的事儿。”

    萧元宝意识里老师当是该敬重的,与人磕头不是错事,只是蒋夫郎已言明在前,得先看三五个月再决定。

    这般早早行礼,怕人多心以为要将人架着呢。

    “今朝我不出门去。”

    蒋夫郎也是没想到萧元宝会如此,他道:“快进屋吧。”

    三人这才进了院儿,蒋夫郎走在前头,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萧云宝膝盖的那两团污泥上。

    又见他鞋底子一圈上都是稀泥,当是自走来的,暗想这孩子生得白乎乎的,脸儿秀,瞧着娇气,倒是不见得全然如此。

    头发束了个简单的髻在头顶上,光整,擦得有点桂花油,能嗅着些气味。

    衣裳鞋袜也穿得齐整,整个孩儿瞧起来便觉得干净。

    他不大确认这孩子是自己收拾的,还是屋里人给帮着拾掇。

    不过再瞥他老子一眼,粗眉大眼的,穿得倒是一身洗过的衣裳,可嘴桶子一圈都是青茬,糙得厉害。

    一瞧便是个粗手苯脚的爹,哪里能把哥儿收拾得这么整洁妥帖。

    不过再瞧祁北南

    听张氏说和光宗是同年的,光宗都已算是个稳重的孩子了,可在这祁小子面前生生衬得像个几岁的幼童。

    又听说了他还帮着光宗出私塾的事情,说话头头是道,看事透彻主见得很。

    要送萧元宝学手艺这样的事儿,估摸也是他的主意。

    萧元宝这孩子倒是有可能是他给拾掇的。

    他也不憋着,招呼了三人坐下,请他们吃茶,闲谈一般问萧元宝:“你这头发倒扎得好,谁与你梳的?”

    萧元宝听到蒋夫郎说话,微微愣了一下,转意识到是在问他的话,他连忙将身子坐得更端正了些。

    回答道:“是孙婆婆家里的方二姐姐教小宝梳的。”

    蒋夫郎默然。

    祁北南见此,将带来的礼品送上:“小宝年纪小,怕是要劳得蒋灶郎费心指点一二。”

    “他若有那天分固然是好,若吃不得那碗饭,必也不叫蒋灶郎为难,只管言明便是。”

    萧护这时也开了口:“劳费心了。”

    蒋夫郎扫见带来的东西,可见丰厚。

    他早料到萧家会送东西来,但他并不是那起子见钱眼开的人,原起的主意是拿来的甚么就叫他们拿甚么回去。

    时下接了礼,彼时孩儿学不进手艺,来时让走麻烦。

    他不喜欠人人情,不过这朝见了人,他又改了些主意。

    “宝哥儿现在年纪小,学不得什麽要紧功夫,费不了多少心。”

    蒋夫郎道:“这匹布我便收下了,其余的你们拿回去,往后若能长久,再说不迟。”

    祁北南见状眉心微展,道:“便听蒋夫郎的。”

    “打明儿起,我有活儿便叫宝哥儿来,与我跟着学看做菜。”

    萧元宝到家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很是高兴,一改在蒋家拘谨的模样。

    因着走时,蒋夫郎拿了一只大橙子,两个甜梨和一大把脆枣给他。

    倒是萧护有些不放心:“小宝性子弱,那蒋灶郎看着十分严肃,不晓得小宝跟着能不能学下去。”

    祁北南的心情也挺是不错,见萧护如此,笑道:“蒋灶郎就是面相瞧着严厉了些。”

    “他是个谨慎的人,咱们带去的礼我本以为送不出去,不想他竟留了些,他嘴上不说,可见心里是欢喜小宝的。”

    若不欢喜,人家是不会乐意收礼与人沾上关系的。

    萧护望向祁北南,如此说来也是这个道理。

    他不得不再次怅然,得亏是祁北南在家里,否则这些事情,他还真是折腾不明白。

    下午,萧护去了县里,他得把带回来的山货迅速处理了,再去到山里头。

    萧元宝跟在祁北南在家,他欢喜,连字都一口气多识了五个。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萧护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复去了林中的木屋上。

    这日,一大早,蒋夫郎忽然上门来捎话,村里头周家孩儿要办满月酒,请了他去做掌勺。

    席面儿置得不大,就请近亲好友前去,估摸就三五桌子人。

    临时起的意,办得急,他过来通知就要把萧元宝顺带接去。

    祁北南事先全然没得消息,正还在灶屋里做早食,教萧元宝复认昨儿学的字。

    这朝连忙让萧元宝收拾好,怕耽搁,煮了两个鸡卵给他拿着在路上吃。

    小家伙捧着两个鸡卵,就那般匆匆的随着蒋夫郎去了。

    祁北南在院门口一直看着人去得没了影儿才收回了目光。

    虽知晓萧元宝要学手艺自己不可能跟着,护得再好有些路也要教他自出去走才行。

    可头遭离了他身侧,又与并不相熟的人一道。

    他不免还是有些忧心,不知这孩子吃不吃得消。

    祁北南心有所忧的回了院子,刚把笼子里的鸡鸭放出来。

    赵光宗竟过来了。

    “今儿怎这般早得空来?”

    祁北南借花献佛,拿上回从赵家带回来的新茶给赵光宗泡了一盏子茶。

    赵光宗轻车熟路的一屁股坐到了萧家竹编小圆几旁的椅儿上,他没急说怎的了。

    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小包桃花酥来,四下瞅了一眼,发觉少了跟人:“怎不见宝哥儿?”

    “随你小表叔去了。”

    祁北南想着赵光宗来的正是时候,与他说会儿子话,省得教他一人拘着忧心萧元宝。

    赵光宗一笑:“怪不得见你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原是小徒弟头次跟师傅去了。”

    他把桃花酥拿给祁北南:“你安心,我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是小表叔带大的,他很会照看孩子。”

    祁北南瞅着赵光宗又给小家伙带了吃食。

    这些日子,每回来他几乎都会带点什麽,怪是疼惜萧元宝的。

    祁北南是个十分防范于未然的人。

    他心眼儿贼坏,道:“话虽是如此,可我总忍不住担心。你不知,我爹在世的时候告诉我要好生照顾小宝,他是我娘看重的孩子。”

    赵光宗闻言险些被茶呛到:“啊?令慈看重?你、你的意思是?”

    祁北南一笑:“此事我只与你道,你切莫声张了去,教人知晓了不好。”

    “我们两家其实早定了姻亲,先时一直书信来往着。否则我家中变故,萧叔如何会许我留在此处。”

    赵光宗恍然大悟,心头说不出的惊:“难怪你对宝哥儿那般上心”

    他回过神,连忙道:“你放心,我绝计不会与人多嘴多舌。”

    祁北南满意的点点头,随后问道:“晨光正好,往时都是你读书的时候,这时候过来寻我可是有事?”

    说起这,赵光宗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的爹四处奔走,却没在城里寻到一处私塾肯收我。”

    “我爹打听到那事儿后,陈夫子还真如你所言受到了学政训斥,私塾里的学生也走了大半。没过两日,老陈举子在家中设宴请了不少先生夫子吃酒。”

    祁北南一下便听出其中关窍:“陈举子借着席面儿与城里的夫子打了招呼,不准收你,否则便是与他过不去呢。”

    赵光宗叹了口气:“正是。城里的先生便是不顾陈夫子,可陈举人表了态,他们多少也还是要给他脸面。”

    祁北南再是知晓士绅阶层抱团取暖的习性不过了,他要阻一个没甚家世的学子,算不得一件难事。

    “里正那边如何打算的?”

    赵光宗道:“我爹在县府上,倒也一二熟识之人,否则也打听不来陈举子办了宴的事。可一时间也没有可靠的门路能教我去到那个私塾,谁人都不想为着我这般一个不见得聪慧的学生得罪陈举子。”

    “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道:“我爹说若在咱县里实在寻不得,那便只能去旁的县城打听一二。”

    外出求学可不是件易事,其间的苦楚,祁北南昔时没少吃。

    他同赵光宗道:“倒也还有一条出路。”

    赵光宗眼睛一亮:“什麽?”

    “若你能通过明年的童考,县学可自入,便不必愁寻到私塾了。”

    士绅阶层再是嚣张,科考的那条道还是不敢轻易染指的,前些年天子才办了个三品大臣,杀了头,举家流放。

    天子盯着这条选拔人才的道,这条道便是相较而言清明的。

    赵光宗忽而发了笑,他攘了祁北南一下:

    “你这不是存心取笑我吗,我若没夫子教,还能过了童考,不是成了天赋之人了?”

    “若我年纪小些说不准还有所幻想,可惜已读了几年书了,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我瞧了你写的字,没那陈夫子说的那般差,且你读书肯下功夫刻苦,只是没遇见个好老师才如此。而今离了那陈夫子,当长起信心来,不可再活于他的阴影之下才是。”

    赵光宗微微低头,不由得苦笑,他属实是对自己没自信。

    祁北南站起身来,唤着赵光宗与他进屋去。

    他取了本手札出来,得有一个拇指那般的厚度,递于了赵光宗。

    “寻见夫子以前,你也使使力气,若能是我说的那般,也算扬眉吐气了。若不能,不是还有里正为你撑着嘛。为此,只管好生读书就是了。”

    赵光宗翻开手札,一目十行,本是想随意瞧瞧是什麽,不想越瞧越忍不住往下翻。

    就那么站着,一连翻看了五六页去。

    他欣喜若狂:“这、这可是祁秀才于你留的手札?”

    上头囊括了四书五经的内容,标注得有要紧诗句,释义重难之处。

    他双眼放光,食指指着手札:“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1】下头,竟一一列论了。”

    “外重内轻,王朝不利统一;外轻内重,则不利御敌,内忧外患当是内外□□,方得长久”

    “这与夫子亲讲有何差别!”

    祁北南无心卖弄自己的学识,正要点头说是他爹留下的,这小子却并不笨。

    他因激动起了汗的指腹碰在纸业上,有些墨迹染在了他的指腹间:“欸,这不是以前的手札啊!”

    赵光宗恍然意识到什麽,他震惊的看向祁北南:“这是你写的!”

    祁北南张了张嘴,不好意思的模样道:“家父的手札到底是他的遗物,我想自留着缅怀,是我抄录下来的。”

    赵光宗全然没有往手札是祁北南自己编写的上想,他惊得是这字。

    先前祁北南也送了自己一本手札,前阵子被一些烦心事缠着,他还没得空如何观摩。

    不过他爹把手札给他的时候,他便瞧了一眼,彼时就觉着那手札上一水儿的字好生漂亮。

    心头崇敬的紧。

    他一直以为是祁秀才所书,暗想祁秀才定然是位极有才学的先生。

    今朝看着与那手札上一般的字迹,才得知竟是祁北南誊写的,他心中大为震撼。

    “我真是糊涂了,若你字不好,如何会去城里卖联儿。我全然未把事情串一处想过。这些时日上一桩接着一桩的恼人事缠着,我都没功夫静心,这朝可想起了才学之人竟在身侧。”

    祁北南笑道:“家父是秀才,我开蒙的早,多写了几年字,方才瞧得过去。若你觉得尚可,倒也能与你说上一二写字心得。”

    他替赵光宗合上手札:“写字固然紧要,可这手札亦是不差,你若信得过我,好生翻看,于你下场会有些助力。”

    祁北南其实早料到了那陈家不会善罢甘休,多半会在赵光宗求学路上使绊子。

    他这些时日得空,没如何出门,教萧元宝认字的功夫上,自编写了这手札出来,与他爹的不同。

    赵家人不错,与他牵线给小宝寻了蒋夫郎,这恩情,他心里记着。

    赵家如今遇波折,他拉赵光宗一把,倒也不是大事。

    若赵光宗是个能下心思读书的,把手札读透,彼时下场有他的好处。

    若是个浮躁的,草草翻看几页作罢,那他也难得其间要领。

    自然了,他不会与他说得太明白,读书走不得捷径,若那般帮他,只是害了他。

    他做了提点,凡事,还得看他自己肯不肯学。

    “我如何不信你!”

    赵光宗一扫先前的阴霾,若说先前对祁北南的敬佩有四分,时下已有了六分。

    “要是我不仔细读,如何对得起你一字一句的替我誊录下手札。有你这手札,便是没夫子,我心里也安了不少去!”

    祁北南道:“你且先去读看着,我爹还有手札,我得慢慢誊录,过阵子我再予你。”

    赵光宗听得心头发热,眼眶子也红了起来:“你这般待我,我当真不知道如何谢你才好。”

    “你要想谢我,就替我先行下场去看看是怎么个考法,也教我有些数。”

    “嗳,我定然!”

    第29章

    且说这头, 跟着蒋夫郎一同前去周家的萧元宝。

    一大一小走在村里的小道儿上,一言不发闷着脑袋走,像是着急忙慌赶路似的。

    萧元宝拿眼睛偷偷的瞧了身旁的蒋夫郎一眼, 瞅见蒋夫郎眉毛竖着。

    他暗暗吸了口气, 小心收回目光,把手里抱着的两枚鸡卵小小声的给击碎了。

    祁北南着急把白水鸡卵捞起来,鸡卵还很嫩,黏着壳子不好剥。

    他手指轻轻的挑落, 却还是壳子连着蛋肉。

    蒋灶郎有些出神的在想事,身侧一直悄摸声儿的小崽儿忽然轻轻的唤了他一句:“蒋灶郎。”

    他回过神来,只见矮啾啾的萧元宝伸高了胳膊, 把一颗白生生的鸡卵递了过来。

    鸡卵被剥得坑坑洼洼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想拿手指遮一遮。

    蒋灶郎微微发怔, 瞧着萧元宝那双有些畏惧却又还是试探着亲近的眸子, 心头一软。

    “我吃了早食出来的, 你吃便是。”

    萧元宝有点失落的收回胳膊。

    他还以为蒋夫郎那么早就过来接他, 没有吃早食饿着肚子才不高兴的。

    正当他发神时, 蒋灶郎忽的从他手里取走了另一枚鸡卵去。

    他兀自剥起来:“你哥哥倒是会煮鸡卵, 怕你在路上吃了噎着,鸡卵煮得这般软。”

    话毕, 嫩花花儿的鸡卵只破损了点皮,端在蒋夫郎的手指间送了过来。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

    “快吃了, 一会儿还有得忙,饿着肚儿撑不到午时。”

    萧元宝心中立又雀跃极了, 他赶忙接下鸡卵一大口塞进了嘴巴里。

    蒋夫郎瞅着小脸儿撑得鼓起个包, 囫囵紧着嘴巴嚼着,活似只牛儿一般。

    他忍不得起了些笑, 伸手牵住了萧元宝软乎乎的小手。

    两人朝着周家前去。

    这时辰上虽早,周家却已热闹了起来。

    席面儿吃在晚上,可要置上三五桌席,却得一早上就开始备菜。

    村子里与周家来往好的,以及自家血脉亲戚,已经来了六七个人,都是提前来帮忙的。

    有两个爽利的妇人夫郎,时常都在办事的人家帮忙,与蒋夫郎常有碰头,与他打下手,是老熟人了。

    今儿瞧着独来独往的蒋夫郎竟牵个白乎乎的娃娃来,都稀了奇。

    “这是谁家的孩儿呐?”

    萧家住在山脚下,萧元宝以前又被秦氏拘着鲜少得出门,村里的妇人夫郎乍然瞧见他还不知是谁家的。

    蒋夫郎与这些个熟人打了个招呼,言:“是萧家的宝哥儿。”

    “山脚下猎户那家的?”

    蒋夫郎点了下头。

    “呀,这孩儿都长这般高了。自打小孙娘子走了以后,我都没咋瞧见过这孩子。”

    “还当是蒋夫郎娘家亲戚的孩儿呐,乍见着还怪是眼生,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蒋夫郎应说了声:“这般见着往后也就都识得了。”

    他与身旁的萧元宝一一指着院儿里的妇人、夫郎做介绍。

    这个是焦娘子,那个是黄夫郎

    往后若跟着自己长久做菜,少不得与这些人常打照面,他觉得萧元宝的性儿弱,与他介绍了人,也省得那般怯生。

    萧元宝乍得来识恁多面生的人,心里难免还是拘谨。

    不过祁北南年前一连儿领他去城里铺了几天摊子,遇自己不熟悉的、陌生的人,已然没有那般害怕了。

    得蒋夫郎一指,他望着人,就跟着蒋夫郎的介绍喊人。

    院儿里的妇人夫郎的,多是已有孩儿的人,瞅见萧元宝小意,却懂事乖巧得紧。

    心里头都发软,连连答应,将他唤到身前,问他吃没吃饭云云。

    周家主人家出来接待蒋夫郎,瞧着是蒋夫郎带着来的孩子,与萧元宝也好生亲切。

    去取了席面儿上要摆盘的蜜饯糕饼来,与他吃。

    主人家拉过蒋夫郎,奇道:“不见你与萧家来往,怎还与萧家带起孩儿来了?”

    蒋夫郎面上还是往常那般的神色,瞅见大伙儿都欢喜萧元宝,心头却舒畅。

    他道:“小徒儿,家里让他跟着我学点手艺活儿,我便带着出来见见事儿,不耽搁做菜。”

    主人家嗔怪一笑:“就凭你恁好的手艺活儿,谁耽搁得了。”

    “呀,这孩儿好福气哟,得你收徒儿。”

    剥蒜的焦娘子闻见话凑前来,嘴里有点儿酸溜溜的:“你不是不收徒儿吗,人几次三番托你都不肯,这种朝咋想通了去。”

    话罢,又坏着轻撞了蒋夫郎的肩一下,低声道:“那萧大郎合离了去,不会是有好事儿吧~”

    几个妇人夫郎的都哄笑了起来。

    蒋夫郎早已经见怪不怪,他一人许多年,村里头的娘子夫郎的都爱打趣儿。

    他真要恼的话,有恼不完的。

    “莫得胡说,那萧猎户可凶悍得紧,你们在我跟前说笑也便罢了,传他耳根子上,可教你们好瞧。”

    几人想着萧护得模样,登时收敛了些笑。

    “咱就打个趣儿,不说了便是。你告诉咱,咋收了他的孩儿做徒弟的。”

    蒋夫郎道:“是我那表兄弟的意思,我如何能驳他的情面。且也不是正式收做了徒儿,还得好生看看。”

    先时不少人带着礼央过他,教他全都给拒了。说是不收徒弟,这朝乍得又收了,易叫人多心。

    索性他把自己兄弟搬了出来。

    那些央过蒋夫郎的人,听闻是里正的意思,心头便是有些不痛快,登时也不敢酸了。

    论起脸面儿,村里谁得脸面儿大过里正的,若论亲缘,人蒋夫郎在村里就里正一家实打实的亲戚。

    “里正咋与你开口这般事儿?”

    只是还是有人不信:“也不见两家有走动呐。”

    蒋夫郎自是不会把赵光宗的私事拿出来与人说,他道:“哪晓得,唤我去了便叫我收下宝哥儿。”

    “以往都不见得与萧家有来往,不过他们家不是来了个小郎麽,我那表侄儿与他亲近得很,兄弟和嫂子都欢喜那孩子得紧。”

    几人恍然,道:“那小郎姓祁不是?我瞧见过两回,生得怪是俊咧,腰板儿总端得正正的,挺是客气。”

    蒋夫郎知晓村里人的脾气,若不教他们知道些甚么,自也要去打听不说,打听不到便瞎编排。

    他道:“就是他,说也是个读书人,父亲还是秀才。我那表侄儿说他文采了得。”

    几人唏嘘,村里没两个读书人,里正家的是其中一个,这来了个文采好的读书人,又与赵光宗是同年,人能不走动的好嘛,这朝是信了。

    一时晓得了原委,也就不稀罕了。

    于是大伙儿话题又转到了周家的喜庆事上。

    萧元宝在一旁的桌儿上吃糕点,主人家还给他舀了一碗米汤,他在路上吃了鸡卵有些噎,整好想吃汤水。

    虽是捧着碗咕咕喝水,却也还留着一只眼睛瞧着在一头说话的蒋夫郎,怕他走远了自己寻不到。

    周家他还是头一回来,他芥蒂心强得很。

    糕儿还没吃完,忽的见着大人抱了团小褥子出来。

    萧元宝正好奇是什麽,仔细一瞧,发觉那小褥子里头竟包得个奶娃娃。

    那小娃娃脸儿小得就碗口那般大,嘴里直吐着口水泡泡,直勾勾的盯着他。

    萧元宝看了一眼自己的糕点,他捏了一小块儿从长凳儿上滑下来,突突跑了过去。

    抱着孩儿的周家娘子额头上包着块布带子,垂眸瞧见萧元宝拉着他的衣角。

    “咋啦?”

    “给小宝宝吃。”

    萧元宝将糕点送过去,着急道:“小宝宝饿得吐泡泡了。”

    院儿里的人见状忍不住都发了笑。

    “这孩儿,怪是心善。”

    周家娘子也好笑,她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宝宝还没长牙儿呢,吃不得这般硬的东西,小宝儿你吃。”

    “他不饿,就是淘气,这才吐泡泡。”

    萧元宝不放心的又看了襁褓里的小宝宝一眼,小崽儿叭叭了下嘴巴,竟笑了起来。

    萧元宝眼睛睁大了些,扯着嘴巴,也做了个假笑,这才收回了手去。

    “这些孩儿,有趣得很。”

    大伙儿说笑了会儿,这才散去。

    蒋夫郎这朝一来,院儿里一改闲散,都陆续忙了起来。

    折菜、洗菜、切菜

    活鸡鸭陆续都要杀了,猪肉做炒的,切盘的,提前都要备起来。

    蒋夫郎是不参与备菜的,他一般只交代要些甚么菜,甚么料。

    然后前去巡看前来帮忙打下手的人菜肉备的是否妥当。

    他领着萧元宝,巡看的功夫上就教他认菜,莼菜、萝卜,葱子

    农户家的孩子,菜蔬瓜果大抵都识得,肉却不见得都认识。

    这农家子家境各有高低,有些吃不起肉的,不识得肉的种类也是寻常。

    蒋夫郎便细细的教萧元宝认各般肉,鸡鸭鱼的个头不大好认识,分切开的猪肉摆在案板上,就不好识了。

    他便与萧元宝说,猪前蹄,猪后腿,二刀肉,五花肉云云

    以及顺口提甚么部位的肉适合做甚么菜。

    “蒋灶郎还说随意先看看咧,不是正式的徒儿,瞧教得这般仔细,分明就是合心意得很。”

    切肉脍的夫郎低声与身侧的娘子嘀咕道:“往回间见他去谁家掌勺,哪里有这般多话的时候。”

    “谁说不是呐,到底还是里正的面子大。”

    下午,蒋灶郎便紧锣密鼓的要开始做菜了。

    像是骨头这些大菜下了料炖在了院儿里新砌的土灶上,有人守着。

    而屋里的大灶到了时辰,便要蒋夫郎掌勺陆续的出菜上桌子去。

    周家的灶台有些高,萧元宝站着只能露出一双眼儿来。

    他自去寻了一只小杌凳,垫着脚在灶台的一角上瞧看蒋夫郎做菜。

    怕污了人的杌儿,还在案板上捡了块放肉的芭蕉叶来铺着。

    灶下烧火的夫郎笑道:“蒋灶郎今儿的菜定然做得好,周娘子还给请了个小监工来。”

    蒋灶郎瞧了萧元宝一眼,没说话,眼尾上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今日的席面主家人发了话,出十个菜。

    备有鸡、鸭、鱼、猪肉。

    蒋灶郎要做六个荤菜,四个素菜。

    这荤菜有嫩笋烧鸭子、炉焙鸡、肉生法、腊味合蒸、酸瓜烧汤鱼,风萝卜蹄子汤;

    素菜有香油小葱拌豆腐,炒时蔬,酱王瓜,水芹粉丝汤。

    外再一碟子糕饼,一碟满月宴专吃的红鸡蛋。

    萧元宝在凳儿上瞧守着蒋夫郎大展身手,锅铲抡得起影儿。

    他在凳子上一连站着瞧了一个多时辰竟也没觉乏味,只见着一道道喷香的菜起锅,心头敬佩得不行。

    夜间,他坐在蒋夫郎旁侧吃席面,听见人说哪个菜香,哪个菜又味美,都在夸蒋夫郎好手艺,他心中飘飘然的,对做菜的兴儿又拔高了许多来。

    会做菜,果真是厉害的人!

    待着周家的席面儿忙尽,天上已然起了几颗星子了。

    蒋夫郎吃了席饭,是不必帮着洗碗收碟儿的,自就能走。

    今日席面儿做的漂亮,菜也好吃,周家人得了体面。

    蒋夫郎去告辞的时候,主人家包了铜子与他,足有一百个,另还给了半只置席剩下的卤鸡。

    寻常请位经验老道的掌勺至少要上八十个铜子儿,手艺好,口碑强的只会要得更多。

    也就那般初出茅庐的价贱些,四十到六十个铜子儿就能请上一位。

    蒋夫郎定的价是八十个铜子儿,若前来请的人家困难,倒也好说话能让几个铜子儿。

    而有的人家大方,办的喜事儿,也有在八十个铜子上自愿多给些的。

    周家是村里日子过得还不错的人家,且他们家里头大喜,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请灶人的钱给得也便丰厚些。

    萧元宝跟在蒋夫郎身后,瞅见了周家结钱的场景,眼睛都发圆了。

    他只晓得会做菜很厉害,却不知给人做菜还能挣许多的钱来。

    辞了周家,蒋夫郎送着萧元宝回家去。

    瞅着人愣愣的,他问道:“可是累了?”

    今儿在周家跑了一日,都跟在他身边也没见去顽,学的倒是用心。

    虽也没教他上手甚么,不过是认认东西,可小孩儿的精力到底有限,能坚持一整日,已然很有耐性了。

    萧元宝是觉着累了,一双脚像是长了十几斤起来一样,他觉得重得厉害。

    不过哥哥早说过了,学习手艺是不能喊累的,读书写字也是这般。

    他便摇了摇脑袋,回答蒋夫郎:“没有。”

    蒋夫郎笑而无话。

    萧元宝伸手去牵住蒋夫郎的手,扬起脑袋,眼睛发亮:“做菜真厉害,不仅受夸奖,还可以挣钱。”

    蒋夫郎闻言,低头看萧元宝神采奕奕的,眸间一软:“是啊,能挣钱。”

    “小宝也要挣钱!”

    蒋夫郎眉心微展,问道:“那你挣了钱要做什麽?”

    萧元宝盘算着:“给哥哥买纸笔,给爹爹买大弓箭。”

    他想了想,又道:“再给蒋灶郎买买大长勺子!”

    蒋夫郎轻笑了一声:“我也有份儿?作何是要给我买大勺子?”

    “哥哥喜欢写字,要买纸笔;爹爹喜欢去山里,所以买大弓箭。蒋灶郎喜欢做菜,就买做菜的大勺子。”

    蒋夫郎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眸间不知觉已满是柔和。

    “往后你就唤我老师便是。”

    —

    祁北南在家里左等右等,锅里的水凉了又烧都两回了。

    可算听见了院儿外头喊哥哥的声音。

    他赶忙前去给萧元宝开门,小家伙一日没见到他了,院门一开径直就扑到了他怀里。

    小家伙开心的很,眼睛都笑弯了。

    蒋夫郎见此,没多言。

    将人安生送到,自就回去了。

    萧元宝看着蒋夫郎走远了,拉着祁北南的手,这才蹦蹦跳跳的进屋去。

    祁北南慢步跟在他身后,问道:“头天学菜就这么高兴?”

    “今天老师教了小宝很多东西。认了猪蹄子,要炖;认了五花肉,要炒;认了猪肺,要炖还认了很多的料子!”

    萧元宝叭叭的与祁北南说个不停:“像苦茶叶子的是桂叶,八个尖尖的果子叫八角,红红的小粒子叫茱萸”

    祁北南笑:“记性倒是好。”

    萧元宝进屋把蒋夫郎半道上给他的油纸包拿给祁北南:“老师给小宝的,说让拿回家来和哥哥吃。”

    “他一人在家里吃不了多少东西。”

    祁北南拆开见是半只卤鸡。

    他道:“蒋夫郎待你倒是好。”

    萧元宝听到这样的话很开心,扬起脸,笑着嗯了一声。

    祁北南让他老实坐着歇息一会儿,他去打水洗脚。

    没半刻钟的功夫,他提着水回来时,萧元宝眼睛已经有点迷糊了。

    待着温热的水像只轻软的手,揉着站了一日的脚丫子时,舒服得瞌睡虫一下子便被勾了出来。

    祁北南瞧着方才还欢喜的说不完话的小家伙,一眨眼脑袋就像是小鸡啄起了米。

    他将人掳到自己身前,教他趴在自己腿上,省得跌进了盆里去。

    “哥哥,我不困~”

    萧元宝嘀咕了一句,话还没囫囵说完,沾着祁北南的腿就给睡了过去。

    祁北南轻轻顺了顺他的后背,伸手将他的脚和小腿肚儿用热水给好生洗了洗,擦干水珠。

    任人拾掇一番,也都没见醒过来,这朝是结结实实的累着了。

    祁北南小心的将他抱去了屋里头,将人塞进被窝,盖好了褥子。

    这才回来将洗脚水倒进了屋檐下的水渠里。

    ~

    翌日,祁北南起来将早食都做好了,也不见萧元宝起来。

    往时早自起了身,来灶下从一至百都背上三遍了。

    祁北南去瞧了一眼,人还熟睡着。

    正着躺在被窝里头,昨儿夜里甚么模样睡的,今儿一早还是甚么模样。

    他轻轻捏了一下小家伙的脸蛋儿,没把人唤醒,放下帘儿,自又出了屋去,把饭食温在了锅里。

    预备去一趟地里,拔两根葱回来拌个萝卜吃。

    “哎哟,小祁,真是巧,这么一早出来都撞见你。我还说空了去寻你说话咧~”

    祁北南将才到了村子的主道上,就遇到了熟人。

    “乔娘子一早是要上哪儿去?”

    祁北南瞅见那与人说媒的乔娘子今儿穿着件嫣红褙子,下身一条裙儿,收拾得怪是精神喜庆。

    乔娘子闻声,左右张望了一眼,她拉着祁北南去了边头上。

    “我且与你说个事儿,可了不得!”

    祁北南眉心微紧:“不知甚么事儿,教乔娘子也这般惊。”

    “我受了那庄子上的朱庄头儿邀,唤我去吃酒咧,他们家今儿个置席面儿。”

    "乔娘子好人脉,便是那庄子上新来的庄头儿也与你相熟。"

    那乔娘子嗐了一声:“这不是甚么要紧的,你可晓得庄子上作何置酒?”

    祁北南觉着这乔娘子没受好怪是爱卖关子,不过听闲,也就是此般。

    “我与村中许多人家都不熟,何谈庄子上的事情。”

    乔娘子一拍大腿:“你那前婶子,秦氏,叫朱庄头儿一顶小轿儿抬到庄子上与他做小了!”

    “什麽?”

    祁北南复得一问。

    “哎呀,绝计不是框你!先时那朱庄头还托我说个小,我昨儿带着回话儿去寻他,却是告诉我已有了人。”

    乔娘子道:“我心想哪个媒人这般好功夫竟还赶我前头去了,一打听,竟是你前婶子。今儿就摆酒吃了,抬个小,不铺张热闹。往后你保管还在村子里撞见她。”

    她直摇头:“甚么事儿嘛,这前脚才离了你家,转就又寻了下家。虽说倒也都是自由身了,却还真少见这般快的,且又还回了咱村子里头来。”

    祁北南恢复了乍听这消息的镇静,他立想到了先时那朱庄头单对萧护的事情来。

    如此一解释,倒说得通作何单单不收他们家的山货了。

    先时秦氏本是不愿意和离,好一通闹腾,后突然又答应了和离。

    他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想来,倒是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我这婶子倒是想得开。”

    乔娘子道:“只怕她如今攀了枝儿,往后与你们家为难。”

    祁北南轻蔑一笑。

    往时同在一屋檐下且不怕她,如今她去了别人的屋檐下,未必还会怕她不成。

    第30章

    三月三这一日, 是上巳节。

    村里郑家的李娘子置了两桌子席面儿。

    请了几位平日里与她交好,村里有些头脸的娘子夫郎来家里吃酒。

    这郑家可谓是村里的富足人户,郑大郎一手的木工活儿十里八村都晓得, 在城里还置得有个生意颇为红火的铺子。

    乡下的屋儿也建得漂亮, 做的是白墙,盖得是青瓦,院子圈得老宽敞。

    家宽好待客,李娘子又喜好结交, 常有置席请人吃酒吃菜。

    李娘子本是县里豆腐坊的女儿,生得水灵,与郑大郎结识后嫁到了这村子上。

    郑大郎待她好, 成婚一二十载了, 都没如何让她去下过地, 两人足足生了五个儿子。

    村野人家, 十分看重男丁兴旺, 李氏能生, 郑家长辈对她满意, 她日子过得比许多媳妇夫郎都舒顺。

    “晓得我今儿要置席请张娘子吃酒, 老郑一早便去了俺爹铺儿上捡了些鲜豆腐回来,要我招待大伙儿咧。”

    李娘子笑吟吟的, 与张氏道:“你一会儿尝尝看入不入得口,带一方回去给光宗炖个豆腐汤吃, 这些日子他在屋里头读书,当心着身子。”

    张氏道:“他就爱吃你家磨的那豆腐, 夸说又嫩又甜。他是好福气, 得你挂记着。”

    李氏好结交,嫁来村上, 自少不得与里正娘子张氏走到一块儿。

    且不说她俩还是故交,两人娘家的铺子在一条巷弄上。

    屋里几个老熟识坐在一处,连媒人乔娘子也都在,吃着茶水闲着话儿。

    说聊着今年时节好,雨水足,庄稼秀云云。

    又说着谁家的姐儿哥儿小子到了年纪,婚配一系。

    正是说得起劲儿,院儿里头忽的传进来一声:“李娘子,我来得迟啦!”

    屋里的人一顿,听着声音有些生,不由得都伸长了脖子朝外头瞧去。

    来的竟是庄子上与人做小的秦氏!

    “她如何来了?”

    见着做东的李娘子笑着迎了出去,张氏低声嘀咕了一句。

    坐在她旁头与人说媒的乔娘子放下嗑得正香的南瓜子,道:

    “李娘子擅交人,庄子那边怎可能不去结交。咱女子总不好叫那爷们儿来屋里吃酒,自也只有请枕头边的来。”

    张氏晓得这些道理,虽因祁北南的缘故,她并不多欢喜这秦氏。

    但今儿都是人李娘子的客,她便是不喜,也不会表现出丝毫来。

    言罢,人受李娘子虚挽着胳膊,进来了。

    只见那秦氏梳着个眼下城中妇人正时兴的春髻,髻端饰着把桃花儿银梳。

    穿了件月季色绣喜鸟的细布褙子,下身是条浅色的裙儿,分明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收拾得怪是娇嫩鲜亮。

    “过来的急,也没准备个甚。拿了一角石榴酒,两包樱桃煎,供大伙儿节上做点闲嘴吃。”

    秦氏抬手拿礼间,食指和中指上还带着两只银戒子。

    一屋子的人不由唏嘘,光是晓得那庄子上的管事日子好过,却不想竟富裕成这般模样。

    一个小都穿鲜戴银的,那正头不是穿丝用金啦?

    一屋子的人也摸不清恁朱庄头的家底有多厚,可见秦氏这般派头,足见她是得宠的。

    屋里头的人各有心思。

    原先心里还多瞧不上秦氏,这朝见人这般滋润,立与她热情起来:

    “樱桃煎我光是听过,恁贵,今儿可算是沾了李娘子的光,得尝上一尝了。”

    秦氏得捧,心中发愉:“柳夫郎喜欢,我改天儿给你送些去。”

    “那怎好意思。”

    “秦娘子快快坐下来,还站着说甚话。吃点茶水润润喉咙,这三月里不如前头寒了,天儿也见敞亮起来。”

    唤孔娘子的连也招呼起秦氏来。

    秦氏笑应了一声,坐下来端起茶盏子吃了口茶汤,扫了眼屋里的人。

    她全都认得,里正家的张娘子,说媒的乔娘子,家中有鱼塘买卖鲜鱼的柳夫郎,田地山林最多的孔娘子

    都是村里的富足人家。

    “秦娘子这银戒子好生漂亮。我也有一只银的,戴着却怪是丑。”

    “要我说啊,哪里是那银戒子丑,分明是秦娘子的手生的好,手指匀细,戴甚么都好瞧。”

    几个坐在秦氏旁头的妇人夫郎吹捧起秦氏来。

    “柳夫郎惯会说笑,我这以前做活儿的手,都快与那棒槌一般了,哪里好瞧。”

    秦氏心中飘然,觉着今儿没白来。

    想当初她在萧家的时候,这些人哪里是她能巴结得上的,都拿着鼻孔瞧人咧。

    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这些个人如今反还恭维起她来了。

    这受家中富足的人夸赞,与受穷酸人户的讨好全然便是两回事。

    她心中鼓涨起来,说话也愈发的响亮。

    一侧的张氏与乔娘子相视笑了笑,捡起碟儿里的南瓜子继续嗑着。

    “这南瓜子当是撒了些盐糖炒的,香咧。”

    有眼尖儿的瞧见里正娘子自始未与那秦氏搭过话,不去讨那秦氏好的,转都凑在了张娘子这头。

    “如若有旁的出路,如何会去与人做小的,到底是女子哥儿苦命。”

    “原先的日子好生生的,咱村里人又和善,也不是我愿意走。要不是被逼得很了,谁愿意放着日子不过了”

    张娘子吃着茶汤,本是没去留意秦氏那团子人在说些甚么,咋得几句凄苦的话落进了耳朵里。

    “是那猎户逼你走的!甚么人哟,他长时间不落家,孩子你带着,家里你顾着,怎这般心狠?”

    秦氏拿着帕儿虚揩着眼睛:“那祁小子,与萧家就不是甚么亲戚。是前头那个与宝哥儿定下的亲,赖着这亲老远跑来投奔。”

    “虽觉得还没成亲女婿就来投奔丈人不妥贴,我念他没了爹娘老子,是个可怜孩子,要住下便住下吧,偏生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他,挑拨着猎户赶我回娘家。”

    “想来他是念着先头小孙娘子的好,觉得是我占了她的地儿,刁着要把我赶走。”

    秦氏说的伤心:“偏生那猎户还信他不信我,我为着那个家辛辛苦苦,到头来我还成了个外人。”

    “秦娘子,你说这些,也是不怕遭天谴呐!”

    屋里的人正听得同情起秦氏来,忽得一道声音打断了去。

    围着秦氏的人循着声儿望去,瞧见说这话的竟是里正娘子,一时大伙儿都噤了声。

    敞亮的堂屋静得能听见外头布谷鸟的叫声。

    秦氏吸了下鼻子,一脸哀凄的看向张氏,道:“里正娘子,你这是哪里的话呀?”

    张氏径直站起了身:“你是甚么缘由合离的心头自当清楚,没人在此说你的不是,揭你的疤,你倒是颠倒黑白卖弄起可怜来了!”

    “纵是合离了,好聚好散,人萧家、祁小郎,没在外头说过你一句不是,你这朝回来,反倒是倒打一耙,席面儿上说人长短,究竟是谁爱挑拨呐!”

    张娘子好不生气,她原本只是不想搭理秦氏。

    然而见着她一副可怜样在此处拨弄是非,实在看不下去,本就有些火的性子,一下子便燃了起来。

    这些日子光宗没得私塾读书,全凭祁北南送与他先父的手札供他学。

    便是不说有这份情谊在,她听不得秦氏在这里卖弄委屈,编排祁北南。

    实在祁北南也不是她所说的那般,纵晓得是因为秦氏待孩子不好才教萧护赶了去,人一家子也从没在她耳根子上说过秦氏什麽不中听的话,哪怕合离那日也是与她留了情面。

    这妇人,真是不晓得好歹。

    便是不在萧家作怪,光在他们村子上,也叫她够恶心的了。

    秦氏没想到里正娘子会突然蹦出来揭她的短,她一时被呛了话,不知如何反驳。

    转继续装着可怜:“里正娘子为人正,这是瞧不起我一个与人做小的妇人了。”

    张娘子冷笑:“收起你那副嘴脸来吧!一屋子的娘子夫郎,你做作给谁看。”

    “你与人做小做大不干谁的事,可在村子里头乱编排人,我不单是瞧不起,还见一回骂上一回咧!”

    本在秦氏跟前的柳夫郎孔娘子见掐起来,不着痕迹的走开了秦氏些。

    两人肠子都有些悔了,怎就捧起秦氏来了,真教那头上的银梳子给闪着了眼。

    将才听秦氏说萧家和祁小郎的不是时,合该就断了秦氏的话,但凡眼睛亮堂些的谁不晓得里正一家现在与那祁小郎走得近呐。

    这秦氏却不知,嘴还跟开了闸似的,收都收不住。如此编排人家的不是,张娘子听了能痛快嘛。

    机灵的都没搭秦氏的话,偏做东的李娘子她妹子打城里过来不晓得事儿,一应附和着秦氏。

    “咱这里正娘子的娘家是杀猪匠,她性子烈,厉害起来连里正都得挨两下,村里人谁不晓得,哪个敢惹她嘛。”

    "后头李娘子听到吵,赶紧来劝,里正娘子烈性,席面都没吃便扭身走了。”

    说媒的乔娘子打从郑家走,一溜烟儿就拐到了萧家,与祁北南说笑了席面儿上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是没在场瞧着你前婶子那张脸,涂了两斤粉也盖不住臊。”

    “里正娘子脾性直,但她心眼儿不坏,这般斥骂秦氏,大家心里头都有了数。虽是走了,可谁也没好意思还去跟秦氏说话。”

    “她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安生过她的好日子,非得挑拨是非,害你名声,这朝好了,人没害成,自又出名了。”

    乔娘子说起来都有些哭笑不得。

    这热闹看的,比吃席面儿还有意思。

    祁北南晓得秦氏的为人,拨弄这些也不是奇怪事,倒谢得里正娘子为他说话。

    “她这又是何苦折腾。”

    乔娘子道:“她得朱庄头儿的欢心咧,人一旦日子过得坦顺了,总爱寻点事儿来做。有朱庄头儿给担着,大伙儿也不敢与她如何。”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道理是这般。

    “乔娘子与那朱庄头相识,可知那庄子究竟是哪个大户的产业?”

    乔娘子道:“我与这朱庄头算不得熟,不过与原先那庄头还有些交情。听闻他们的主家在金陵,是做官的。”

    祁北南眉心微动,金陵距岭县山高路远,许多高门商户在各地都有些产业,很是寻常。

    不过做官的,要在一个并非常驻之地有产业,还是得有机缘。

    要么曾在此处任过官,置办了产业,调任他地时未曾变卖。

    要么便是他人孝敬,或是妻室娘家产业,不过这些可能都不大,多还是前者。

    但光凭金陵和做官这点消息,祁北南也估摸不出来什么。

    乔娘子道:“许里正晓得咧,你不妨去问问他。”

    祁北南说了声只是随口一问。

    过了两日,蒋夫郎提着一兜子鲜桃子来了家里。

    祁北南要给他泡茶水,萧云宝一把将茶抱了去,要他给蒋夫郎泡茶。

    “当心烫了手。”

    萧元宝突突往灶房跑去,声音从外头传来:“已经不会了!”

    祁北南摇了摇头,就你师俩好~

    这些日子蒋夫郎路过萧家,隔三差五的送些东西来。

    今儿给萧元宝揣了块糕,明儿给萧元宝包了只饼,前儿还把萧元宝喊去了家里,说是教他包馄饨。

    下午些时候萧元宝回来,馄饨不晓得学没学会做,总之是撑了个肚儿圆。

    闹得祁北南还怪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有些分辨不得究竟是拜老师还是拜干爹了。

    “杨家村的里正托我明儿去给他做席,要置前一夜和次日午两顿。我带宝哥儿过去,他没见过大席。”

    祁北南一下子便听出了画外音:“要在外头住一晚上才回?”

    “嗯。”

    蒋灶郎应了一声:“明下午走,后日晚点回。”

    祁北南干咳道:“这大席带小宝过去会不会耽搁着你做菜,且他也没在外头住过,只怕是不习惯,夜里哭闹教蒋灶郎费心。”

    蒋灶郎道:“不会,旁的灶人掌勺都带徒弟。学菜就该多长长见识,杨家村里正请的灶人不止我一个,宝哥儿多看看不会有坏事,多出去两回习惯了没有哭闹一说。”

    这还把以后都已想好了。

    祁北南张了张嘴,知晓蒋灶郎是诚心教萧元宝,便是如此,倒教他不好回绝了。

    这当儿萧元宝小心的捧了盏茶出来,放去了蒋夫郎跟前,仰着脸笑眯眯的说道:“老师,喝茶。”

    祁北南不好回绝蒋灶郎,便问萧元宝:“老师说带你去别的村子看做菜,要在外头住一夜,你想不想去?”

    萧元宝圆了眼睛:“又有席面儿看做菜吗?”

    祁北南瞅见小崽子的神色,便知道他的心思了。

    真是失宠了啊~

    “也罢,那你明儿便和老师一起去吧。”

    蒋夫郎见祁北南松了口,这才端起茶吃起来。

    “与你们拿了桃子,尝尝甜不甜,光宗要是过来,分他两只。”

    祁北南好笑,看来光宗也一样失宠了:“我给他留着。”

    夜里,萧元宝收拾着明日出门要带的东西,在屋里跑来跑去,头次要出远门,他欢喜得很。

    衣服可以不用带,刷牙子,牙粉得带上,口每天都得漱才行。

    还有梳子,出门在外头发不能塌着……桂花水也要,大席上得香香的!

    他仔细盘算着,一回头,发觉哥哥坐在油灯旁,手上拿着书眼儿却没在上头,就直直瞅着他收拾。

    “哥哥不舒服吗?”

    祁北南点点头:“有点儿。”

    萧元宝连忙放下手上的事情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脑袋不舒服吗?”

    “没有,心里有点不舒服。”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

    “小宝就去一晚上。”

    祁北南没想到他竟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哥哥别害怕,今天晚上有很多星星,明天不会打雷下雨的。”

    萧元宝特别明白哥哥的不舒服,因为爹爹以前每回要去山上的时候,他心里也不舒服。

    他拍了拍祁北南的后背,哄道:“哥哥要实在害怕的话,明天早上小宝去喊赵三哥哥来家里陪你。”

    祁北南笑道:“那好吧。小宝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