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察觉到还有一丝可以呼吸的缝隙后, 蒋宏斌死死挣扎着喊:“舒苏舒苏——”
胸口和枕头的重压轻了一点。
“七四年八月,你在景洪监狱养猪场的沼泽地里救了监狱食堂炊事员罗红星。”顾东文的声音有点嘶哑,却波澜不惊, 似乎这件事和毫无关系。
蒋宏斌头皮一炸。
“监狱给你记了重大立功,减刑四年。”
“罗红星六五年在橄榄坝农场当过两年炊事员, 你是营队指挥员。”
“他是个惯偷, 在农场因为贪污被抓, 是你收了两条烟把他放了。”
“他在监狱食堂一年贪污猪肉七八百斤, 被你抓到了把柄,你逼他运猪肥的时候帮你‘立功’, 许诺每年弄五六只猪崽给他。”
蒋宏斌手脚发软, 心里喊着不可能不可能, 这事只有他和罗红星两个人知道, 顾东文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会找上了罗红星!罗红星这狗娘养的全招了!
枕头突然被拿开, 些微月光从窗外洒进来, 顾东文的一双眼冷冰冰的, 连一丝愤怒都没有。蒋宏斌打了个激灵, 下意识地否认:“没!我没!”
顾东文的膝盖猛地又重了几分, 蒋宏斌刚想起呼救, 一个“救”字刚张开口又被枕头淹没了。
“你减了刑后, 又拿贪污和合谋‘立功’的事要他想办法替你收拾我和舒苏。是他告诉你景生的事。你坐牢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舒苏怀孕了。”
“他被你逼得没办法,每个月来蹲机会, 一直下不了手,拖了一年多, 蹲到那次下大雨前她落单,才把人打晕了带回了普文镇, 藏在装猪肥的卡车里送进了监狱养猪场。”
“你虐杀了她后,把尸体丢入沼泽地。”顾东文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哑了下去:“那块沼泽地当年没有被搜过,景洪监狱也没有被好好查过。”
“现在罗红星愿意戴罪立功做证人了。蒋宏斌,我不会杀你,我要亲眼看着你被枪毙。”顾东文的一只手伸下去按住他的后脑,声音里带了一点期待和快感:“枪毙死刑犯你看过吗?手枪顶在你枕骨大孔这里,打准了,脑干损坏,十秒钟以内就死。可惜版纳执行枪决的人眼神不好,经常一枪下去,死不了,副枪手跟着再补一枪,再死不了,再补一枪,运气好的三十分钟都死不了——
蒋宏斌两腿乱蹬,拼命挣扎,枕头再次松开一线。他又惊又惧,嘶声喊道:“不是我杀的,罗红星送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是他下手没轻重把人打死的!”
顾东文挪开枕头。
蒋宏斌趁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
病房里的灯亮了,专案组凌队带着十几个人冲了进来,被绑成粽子一样的罗红星嘴里塞的布一拿走就瞋目裂眦地喊:“你放屁!人是你杀的!我只是打晕了她,你说你要逼她答应把儿子还给你,当时她明明醒过来了,你口口声声说你和她才是真夫妻一家人有事好商量。结果你当晚就杀了她,不关我的事!我TM鬼迷心窍才上了你这贼船——”
蒋宏斌被刑警从窗台上拽了下来,脸着地趴在了地上,他抬起扭曲的脸,朝着凌队喊:“是他杀的!罗红星你个王八蛋想嫁祸给我!”挣扎怒喊了一通,忽地他又狰狞地看向顾东文:“你!就算我明天要死,你打瞎我眼睛你也要去坐牢!等你去监狱里试试就知道——”
凌队一巴掌呼在了他脸上:“你绑架杀死舒苏,为泄私愤又企图杀死顾东文,他正当防卫,正当防卫懂吗?你个王八蛋,改造了十几年也没改造好你个黑心肠,现在还要浪费国家子弹。”
“证人证据都有了,你还狡辩!”知青办的老徐一脚踢在他腰上:“X你妈的,捞上来的骨头断了好几处,你个没人性的狗东西,活该被踢爆了蛋@#¥%……&”
“你们不能打我!”蒋宏斌大喊:“你们这是知法犯法——啊!”
病房里的木头椅子嘭地砸得粉碎,木屑四溅,按着蒋宏斌的人齐齐退了几步。顾东文抿着唇,举起手里剩下的椅子腿又打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腿骨折断的声音很清晰。
凌队伸手拦住了顾东文:“老顾,行了,交给我们吧。”
蒋宏斌蜷了起来,抱着断腿痛哭流涕:“我的腿我的腿断了!骨头裂了,你们——”
“舒苏被杀案的犯罪嫌疑人蒋宏斌,畏罪跳窗,不慎摔断双腿,你们都看见了没有!”凌队冷笑着问。
“看见了!狗娘养的还想跑!”众人齐声大喝。
罗红星嘴里又塞上了布,拼命点头。
顾东文独自走出了医院,附近传来鞭炮声。一弯细细的上弦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天上,远处的山和丛林是暗青色的,他无处可去。
他走了一会儿,突然仰着头对着月亮拼尽全力嘶吼起来。
“啊—————!”
最后力竭了,声音撕裂了,变成濒死的野兽临终的哀鸣。
顾东文无力地坐在地上,抱着头抽搐起来。一群知青举着酒瓶大笑着东倒西歪地走近了,围着他喊:“兄弟,回家了,高兴点。我们要回家了!”
他的苏苏,永远也回不了家了。这两年他无数次想过如果有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是大相聚的一年,也是大变革的一年。
二月十七日,广西云南边境万炮齐发,对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战争只持续了短短二十八天,清扫并摧毁了越北基础设施后的解放军顺利回撤。
争相返城的知青离去后,云南各大农场几乎空了,不得不从各地调配农民前来援助,直到四月中,才开工割胶。
五月,舒苏的骨灰撒入了澜沧江,顾景生作为顾东文的养子迁到了他的户口下,一张病退表格填完,顾东文踏上了返沪的火车。
他离开上海已经十五年了,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弄堂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公厕还是脏又臭,弹格路缺了石头的地方也没有补上,万国旗依然随风摇晃,坐在藤椅里的老头子们弯着腰下棋,一抬头看见他愣了愣,很快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呀,东东回来啦?”
“云南的全回来了,老张家的也回了,天天去厂里闹顶替的事呢。”
“黑龙江的也回了,老常家回了两个,还带着小的,没地方睡,夜里灶披间里铺了席子。唉,难哦。”
“东东,还回去伐?小囡呢?”
顾东文却已经背着包拐进了六十三弄里。
居委会门口公共电话的牌子新换过了,亭子里坐着的人看着有点眼熟。顾东文又看了他一眼,那人却跳了出来,扯着嗓子朝顾家喊:“阿婆——顾阿婆!东东阿哥回来哉!啊呀呀,阿哥,吾是肖为民呀,小民,记得伐?十六号格。”
“三年级的时候爬水塔摔断腿的?”
“对对对!就是吾!到现在还有点长短脚咧。”肖为民满脸红光:“阿哥侬还是噶挺刮。模子!”
顾阿婆急匆匆颠着小脚从灶披间冲了出来:“老大!”
真见到了人,顾阿婆又忍不住一巴掌一巴掌地拍在儿子手臂上:“你个讨债鬼,去什么云南!去什么云南!你还知道回来啊。”
顾东文笑着挨打:“好不容易跑回来,还要挨老娘打,我还是回云南算了。”
“你敢!”顾阿婆拭了把泪,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往家拽:“你再跑,我就学你老子,把你腿打断了,最多我服侍你一辈子。”
晚上斯江回来,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大舅舅十分好奇。
“大舅舅,你的两个酒窝真好看。”斯江表示羡慕。
顾东文笑着凑近她:“想戳?”
斯江脸一红,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舅舅,你的酒窝怎么这么大!像一条沟那么深。”
“嗯,天天用铅笔划几下,很快就有了。”顾东文眨了眨眼。
“嗳?”
“胡说八道什么呢!”顾阿婆手里的毛巾甩在儿子后脑上:“小孩子会当真的!”
“外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马上十岁了!”斯江嘟着嘴抗议。
“马上马上,还有一年也叫马上啊。”顾阿婆笑着叹气:“人小,就总恨不得马上长大,等你长大了,就又恨不得回到小时候了。”
斯江摇头:“我不会。我长大了爸爸妈妈和阿妹就回来了,我不要回到小时候。阿舅,为什么我姆妈和爸爸还不回来?”
顾东文沉吟了片刻,敛了笑:“会回来的,他们在努力。”
“努力有用吗?”斯江期盼地问。
“有用的。”顾东文想了想:“去年舅舅和云南的一些朋友去了北京。”
“我知道,你见到了副总理!”斯江一脸孺慕地托住了下巴两眼闪出了星光。
顾东文笑了:“是的,你看,努力还是有用的。”
“嗯,不努力就一定没用!”
顾东文弯着眼揉了揉她的脑袋,心里却叹了口气。阿克苏三月就有个四十几人的请愿团去了北京,据说这个月会有调查团入疆,情况究竟如何北武也不清楚,他忙于盯着蒋宏斌的审判,倒疏忽了西美他们的情况。
***
这时候的顾西美,却愁上加愁,她还有两个月不到就要考试,偏偏沈勇和朱广茂都参加了返城运动的核心组织上海青年联合委员会,前两天上青联不知道谁起的头,直接冲进了农垦局办公楼,县城里到处都是游行和大字报、横幅,说是要给即将抵达的调查团一个下马威,必须立刻允许四万上海知青返城。一句话,为了上海户口,大家拼了。曹静芝和孟沁作为家属被动员去参加公路和机场拦车拦机跪哭。昨天开始,她小小宿舍里就挤了五个萝卜头。
一个斯南就有五百只鸭子那么吵,亏得景生不怎么吭声,但是沈青平沈星星朱镇宁加一起怎么也不止一千只鸭子。
晚上十点钟了,一千五百只鸭子还在呱呱呱。她复习得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叫。斯南却踢踏着拖鞋掀开帘子,两眼精光四射:“姆妈,我要去上个厕所。”
西美沉下脸:“你九点钟才去过的,怎么又要去?”
“我是陪星星姐姐去的,我自己没尿!”
“顾阿姨,我陪斯南一起去好伐。”沈星星怯生生地从斯南旁边抻出头来。
咚咚几声,上铺的男孩子们也跳了下来。
“顾阿姨,我们也一起去。”
西美无奈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早点回来睡觉!明天星期一都得上学呢。轻一点啊,别吵到别人。”
景生探出身子看了看厕所小分队,叹了口气,翻身贴着墙合上了眼。他希望快点放暑假,不知道顾东文现在回上海了没有,他有很多话要问。想问他是怎么认识姆妈的,想问他为什么会一直照顾姆妈。景生想了无数遍,觉得自己对姆妈知道得太少了,少到一想就不能忍。他怕自己有一天就把她忘了,偶尔他又想忘了她。也许知道得多了,他心里会好受点,会忘得快一点。
他还想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生下他。
第六十二章
上厕所小分队跑到厕所的时候已经变成上厕所大队, 总有被父母逼上床睡不着的娃,一听到外面叽叽喳喳就也跟着产生了尿意,斯南对此很有经验, 当然真进了厕所不一定尿得出来。
一群孩子上完厕所,操场是不能去的, 被抓回去少不得屁股遭殃, 于是打着手电筒在宿舍周围瞎蹓跶, 从少先队队歌唱到荡起双桨, 沈星星又领头唱起“妹妹找哥泪花流”。
有个听了一耳朵大人闲话的孩子哈哈笑:“斯南,你会不会像《小花》里一样不是顾老师亲生的?”
斯南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姆妈以前常说我是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又说我是火车上生下来的。你们说哪个像真的?”
沈青平跑到她身边:“胡说!斯江对你这么好, 你当然是顾老师生的!要是星星是捡来的, 我每天肯定要打她十下。”
沈星星的歌声戛然而止, 好像已经被打了一样大哭起来:“你才是捡来的,我要去找我真正的哥哥!”这下真的妹妹找哥泪花流了。
斯南拉住她的手学着斯江那样轻轻撸了几下:“别理他, 平平哥哥最坏了, 就算我们是捡来的, 也没关系, 我们就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了。压岁钱能多拿一份呢。”
沈星星一听, 好像有点道理, 再一想, 哭得更凶了。
沈青平挠着头撇嘴:“烦死了,我随便说说的, 你当然是姆妈亲生的,笨!你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好伐?”
和姐姐妈妈长得完全不一样的斯南却悠然神往起来:“巴扎上的奶奶说我像阿瓦尔古丽呢。”
“县里有八个阿瓦尔古丽!”朱镇宁乐了:“最老的那个六十多岁了, 县医院门口卖馕的那个。”
斯南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最漂亮的那个阿瓦尔古丽!沙木沙克哥哥说,他要考去北京上大学, 少数民族可以加分,加很多很多分!我要是维族的小孩儿,我肯定也能考上北京大学。我小舅舅就是北京大学的。我姐姐也要考北京大学,我们全家都要上北京大学!”
沈青平想了想:“我爸说,要是不考北京大学,考上清华大学也很好,那我们就都在北京了。”
“你傻吧!”斯南瞪圆了眼:“清华大学在清华!不在北京!只有北京大学才在北京!”
沈青平越想越有道理,十分愤慨于爷老头子的“欺骗”:“好啊,他想骗我去清华!太狡猾了。”
“算了,北京大学可难考了,你成绩不好,就考上海大学吧。”斯南挥挥手定了乾坤:“我们上海的大学也蛮好的。”
“不!我要和斯江上一个大学。”沈青平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我今年期末考要坐到景生边上。”
斯南跑上去:“我大表哥才不会给你看答案呢!”
“我和景生是好兄弟!”
小分队吵吵闹闹地回到宿舍,顾西美冷笑道:“你们几个还回来干嘛?怎么不直接去教室等天亮了上课?”
斯南上去抱住姆妈的腰:“大家说都我其实是维族小孩儿,姆妈,我爸爸到底是谁?”
半夜,教工宿舍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陈斯南同学的嚎啕大哭声。
“我要找我爸爸!我要找我爸爸——”
景生淡淡看了沈青平一眼,沈青平背上一凉,无辜地轻声辩解:“不是我,真不是,张老师家的那个张峰说的。”
景生不理他,侧身躺下了。他想到有次姑父夜里感慨说斯南越长越像维族姑娘,嬢嬢突然就发了火,发了火又哭了起来,后来一整个礼拜都阴着脸。
***
又过了两天,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知道中央来的调查团因为上青联在县城闹事,不来阿克苏了,改去先进团场农二师二十九团,把上青联的代表们请去二十九团开座谈会。沈勇和朱广茂都去了,拦车跪哭大计夭折,沈青平三个各跟各妈各回各家。顾西美终于又清净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外头闹哄哄的,一天一个大新闻,甚至几个大新闻,今天推翻昨天的,明天又推翻今天的。一个月不到,人人都疲惫不堪麻木不仁了。
顾西美索性让陈东来别回阿克苏,也管紧了景生和斯南,镇上的巴扎都不让去,天天吃三顿食堂。好在宿舍门口家家户户春天都开田种菜,要葱蒜香菜青菜辣椒什么的,直接揪一把就行。景生在鸡窝边上扎了一小片篱笆,黄瓜丝瓜番茄都结了果,篱笆下有两个小土堆,插了两个小木片,分别写着一和二,埋着光荣牺牲下锅的一对鸡夫妻的骨头。鸡窝里新买回来的小鸡崽又已经长大了。斯南每每奉命来摘黄瓜,都要感叹一句:“鸡来鸡又去,鸡鸡还叽叽。”
六月一晃而过,到了月底,沈家和朱家的三个娃又被托到了西美这里。西美正在收拾景生和斯南回上海的行李,知道他们要去十四团场向调查团情愿,忍不住劝了几句:“既然几千人要去,也不差你们四个,又要让幼儿园小孩子跪啊哭啊的做文章,那一年就没用,今年就能有用了?”
孟沁拧了她一把:“这不留着你这样的看守大后方嘛,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听说调查团七月初就要回乌鲁木齐了,两个月什么也没解决,再拖拖到哪一年去?”
曹静芝塞给她一个信封:“先放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给你,要是这次还不行,我们就参加百人团进京上访去。凭什么云南的能回,黑龙江的能回,安徽苏北的都能回,就我们不能回?我们不是上海人?我们不是知青?”
沈勇也斩钉截铁地说:“没错,我们想好了,要么这几天调查团同意我们回上海,要么我们也像你大哥他们一样,去首都,要求见副总理,万人血书!”
见西美不以为然的表情,朱广茂叹了口气:“西美,当年我们这么多人里,你是最最坚持要回上海的,一有政策你就跑去团场问,想不到现在你反而得过且过了。你能进教育系统编制是比我们农垦系统强多了,但你不更该为斯江斯南着想吗?”
西美脸红了又白:“国家已经允许知青回城了,这不是宣传说两三年里会逐渐安排吗?我们这么跟上面对着干又有什么用呢?我大哥他们版纳知青,有回去半年的,十个有八个都没单位。没单位工资哪里来?”
沈勇和朱广茂皱着眉不说话。
“没单位肯接受我们!年龄、学历都是问题。”西美哽咽道:“我爸还是烈士呢,单位也不肯接受我大哥顶替。我姆妈去了五次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厂里也有困难。七十多万上海知青,现在回去了一大半,哪里来的工作岗位?还有应届生往届生、待业青年也排着队等分配工作。像我大哥四十多岁了,再上个十几年班就能退休,谁愿意要他?”
孟沁挑眉说:“就是这样我们更要斗争啊!你不争取,谁能重视我们?好歹你大哥也是见过副总理的——”
“那你知道他们怎么才能被接见的!”西美胸口起伏了几下,低下头说:“他们几十个人,大雪天里举着牌子跪在天*安*门广场上,从早跪到晚。我哥没跪,也坐了一整天,人都冻坏了。这边光想着要孩子女人去跪着哭有意思吗?!”
众人都不说话了。
***
顾阿婆的确为了顾东文单位的事愁得不行。顾东文自己倒不急,每天送了斯江上学,就去外头瞎转悠,也不知道转悠去哪里了,但是接斯江放学倒很准时,陪她去少年宫电视台都成了大舅舅的日常工作。
斯江说她自己一个人能行,顾东文笑眯眯地夸了她一通,奖励了她一套《儿童文学》丛刊,继续天天接送,路上少不了萝卜丝饼来两只,糍毛团来两只,爆米花来一袋,奶油雪糕来两根。斯江渐渐也喜欢上了这种日子。
有一次顾东文买了一份臭豆腐,极力怂恿斯江尝尝,结果臭得她眼睛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他却哈哈大笑。这天斯江在少年宫挨了批评,老师说她一开口一股臭豆腐味道,让她去卫生间漱口,漱了七八回,歌一句没练上,训练结束了。
回到家斯江板着脸自顾自地做作业,也不要舅舅拎洗澡水。顾东文笑眯眯地看着她逞强,被顾阿婆扫了两鸡毛掸子。
“你几十岁的人啦?还作弄囡囡!她都被老师批评了,讨嫌鬼。”
“我再也不要舅舅接了。”斯江丢下水桶,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
顾东文嚼着五香蚕豆笑弯了眼:“小斯江,舅舅问你,你真的喜欢去合唱队?”
斯江一愣,别过脸不理他。
“景生姆妈特别喜欢唱歌,她做饭的时候唱,割胶的时候唱,洗澡的时候也唱,哄景生睡觉能唱上一个钟头不停,唱得景生逃出去爬到树上睡,她其实就自己瞎编歌词瞎哼哼,可她那才叫喜欢唱歌。”顾东文一只手提起水桶往浴桶里倒:“斯江啊,如果你洗澡的时候都不想唱歌,就真的算不上喜欢唱歌。不喜欢的事情要一直坚持是很苦的。”
斯江悄悄回过头,看着大舅舅的背影。大舅舅才回来一个多月,他怎么就看出她不喜欢唱歌的呢。她只有训练前才会赶着在学校的厕所里复习一下,但是合唱团是一件很好的事,能被老师选中很了不起,还有姆妈爸爸特别为她骄傲。人人都喜欢她唱歌,除了她自己。
顾东文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喜欢看书,床上、吃饭台子上甚至马桶边上都是你的书。你喜欢写日记,舅舅看你再累也要写上几句。你喜欢吃好吃的,喜欢陪你阿娘和外婆聊天,喜欢和妹妹说话,妹妹不在你会拿洋娃娃扮成妹妹。你就把时间花在你喜欢的事情上就对了。什么唱歌跳舞当班干部拿第一名,都不重要,真的。”
“我要当第一名。”斯江咬了咬唇:“姆妈说景生表哥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年级第一。”
顾东文蹲下身:“你小舅舅从来没得过第一名,你觉得他厉害吗?”
“当然厉害!舅舅高考考了全上海第三名!”斯江有点吃惊,小舅舅上学没得过第一?
“你不相信的话写信问他。”顾东文站了起来,拎了空桶笑着往外走。
斯江听出他哼的是《妹妹找哥泪花流》,眼睛一亮:“舅舅你也喜欢唱歌?喜欢看电影?”
顾东文嗳了一声:“走到哪儿喇叭里都在放着这支歌,我怎么也跟着哼上了,真是的。”
“舅舅,那你喜欢陈冲吗?我们老师都喜欢她,说她可漂亮了。”斯江忍不住追过去问,老师们还说她长得像大明星陈冲呢。
顾东文想了想,回过头严肃地说:“陈冲漂亮吗?我看一般般,没有我家斯江好看。”
斯江脸红了:“舅舅真讨厌!我哪有——”
“哦?说实话就讨厌了?”顾东文哈哈笑,那他可得多说几句。
顾阿婆摇着扇子过来催斯江洗澡:“当然是斯江好看!我家斯江明明像夏梦好伐,什么眼神。”
斯江不依了:“我喜欢陈冲!我喜欢《小花》!”
“什么小花大花的,我只知道小生老生。”顾阿婆叮嘱她:“快点洗澡了,你不要再一边洗澡一边看书了啊,书都湿掉了!”
“没!我每次都擦干手指头才去翻书的。”
“擦了也是湿的,你看看,这边上是不是皱了?”
“……”
顾阿婆掩上门,去追顾东文:“老大!老大!我有话要问你——”
第六十三章
顾东文坐在文化站门口抽烟, 自从听过斯江绘声绘色描述过斯南的霸业,他看着眼前这群白相得很起劲的小囡们就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不出意外,景生那臭小子肯定会板着小脸不参与, 非要等观察仔细了私下练熟了确认能一鸣惊人才出手。
远远看见姆妈颤巍巍地找过来,顾东文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 顺手把烟在地上捻熄了。天下当妈的也是作孽, 小孩子生下来, 只盼着长胖点长高点别生病。孩子越大妈的心也越大, 学习要好还要听话,硬生生把斯江这种可爱活泼的小姑娘都弄得苦哈哈。再往后孩子都成大人了, 当妈的还放不下单位和结婚两桩大事, 操心到老又开始忙孙辈。好像不操心她就失去了当妈的意义。
但他对这样的妈还真没辙, 对姆妈没辙, 对苏苏也没辙。
“你躲着我做什么!”顾阿婆一扇子劈在他肩上:“我会吃了你啊!”
顾东文伸手掸了掸台阶上的灰,扶了她胳膊肘一把:“和尚念真经:女人是老虎。您可是咱家最大的老虎。”
顾阿婆憋不住笑, 又给了他一扇子:“就你从小油嘴滑舌的, 对着你老娘说有个屁用。我问你, 斯江阿娘门洞里的康阿姨要给你介绍对象, 你怎么见都不去见一下?那个女同志坐办公室的, 条件蛮好, 三十四岁, 老公死了五年,有个七岁的女儿, 单位里刚刚分到房——”
“唉。”顾东文伸手拿过扇子替她猛扇了几下:“我向我老娘学习,这辈子从一而终, 看着我儿子长大就行。什么时候我老娘嫁个好男人,我再考虑自己。”
顾阿婆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两只手噼里啪啦一顿乱捶:“要死了你个畜生,拿你老娘瞎开心,我是女人,不守寡,招个坏东西上门,你们四个有活路吗?你是男人,你是顾家的老大,传宗接代你都不管了你回来干什么?你是要气死我还是要气活你老子啊?你儿子你儿子,那个是你儿子吗?他都不认你是他老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顾东文笑呵呵地左躲右闪还不忘继续摇扇子:“能气活我爸,我也算大功一件。这不家里还有北武嘛。他七月就回来结婚,小两口正当年,努力一下,三年抱俩,你盯着我干嘛?我都四十几岁了,就算还能生,小孩十八我八十,他就该病床前装孝子了,有什么意思?”
顾阿婆哪里经得起他左一句右一句的,问清楚北武和善让的事,仔细想了半天,气得扇子在腿上拍了好几下:“顾东文!你四十几生一个,八十岁的时候儿子应该三十几,怎么就不能做孝子了?”气得她呛了一下,急咳不断。
顾东文赶紧给老娘顺顺气:“好了好了,古人死了老婆不还得守个孝吗?景生妈二月里才找到,你现在就逼着我去相亲,我怕她半夜来找我算账。”
顾阿婆打了个寒颤,气得又拧了儿子一把:“她是个天仙是不是?你还给她守孝!你老子死了也没见你守孝。”
“守了,一年没吃肉,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发花,割胶的时候差点凑上去喝几口,亏得景生妈给了我一巴掌。”顾东文叹了口气:“当年你在扬州见着她,一眼相中了,还托人去说过亲,怎么不是仙女了?”
顾阿婆愣了,想了许久:“是扬州舒家的姑娘?你小舅妈隔房的姨表侄女?原来跟你七表弟订过娃娃亲的?”
“嗯呐。”
顾阿婆不作声了,人越老越是容易忘事,但是过去的小事却记得越牢。她扭头看了看儿子,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瞒了她十几年,还笑眯眯的。
当年徐老七命不好,生下来没多久脑子烧坏了,她弟弟弟媳主动退了娃娃亲,认了舒家丫头做干女儿,两家照旧亲亲热热地往来。后来灾年里老七误吃了观音土,腹肿水死了,她和东文去扬州送奠仪,倒真是一眼就相中了那闺女,长得太好看了,说话做事一等一的妥帖,温温柔柔的,就这种姑娘才栓得住东文这犟驴子,可惜太瘦了点。但那几年谁不瘦?吃上米和肉养一养就好了,倒是胖子都是肿出来的,那才要不得。
那次幸好东文背了一百斤水洗米去,要不然豆腐饭亲眷们连口粥都喝不上,徐家回礼的大前门香烟和毛巾,也是东文带去的。她还记得那丫头最后来找东文,眼皮都不好意思抬,红着脸说家里没人吃香烟也用不着毛巾,能不能换半斤米回去给老子娘和弟弟熬锅粥,她弟弟也乱吃了观音土,腹肿水倒下了。东文二话不说就匀了二十斤米送她回去。
舒丫头隔天送了五条绣花的手帕来作谢礼,涨红了脸说不成敬意。帕子是苏州上好的丝绸,就是年份久发了黄,刺绣是临时赶出来的,线虽褪了色,花色却没下过水,摸着还是硬的,一问果然是她连夜绣出来的。那米又不值钱,都是弄堂里淘米水里沥出来的,市里按照一等两等三等回收。东文那阵子按一百斤六角五分收三等米,一个月也能收上五六百斤,不过才几块钱。哪里值当她这么费心,手艺是好的,却换不到一口饭吃。真是可惜,越好看的姑娘,命越苦。顾阿婆眼圈一红,想到西美这些年吃的苦,比起东文说的舒家的丫头,真算是运气好的了。
想来想去,顾阿婆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是跟着她才跑去云南的?”
“嗯。”顾东文随手揪了脚边一根野草,搁嘴里嚼了起来,他知道得太晚,去到那里一开始被分在昆明,费了点功夫才调去景洪,但是再晚几天,她可能那时候就死在蒋宏斌手里了。
母子俩静静地坐了半天,顾阿婆坐得腿都发麻了,看看月色,叹了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斯江肯定又泡得手脚都皱了,她看起书来什么都不记得。你等会回来倒洗澡水啊。”
顾东文嗯了一声。
***
很快暑假来了,七月八号,顾东文带着斯江在老北站接着了景生和斯南。这趟火车倒很顺利,百里风口没遭殃,开了五天就到了上海,景生背了一个比他还高的大包裹,看起来有点吃力,斯南左右各挎了一个军用书包,手里提着两个尼龙袋,精神抖擞地跳下火车。
顾东文接过景生背上的包:“你们两个自己坐了一万公里火车,真了不起。”
一个漂亮的女列车员喊着斯南的名字追了过来:“斯南!阿姨不是让你最后再下车的吗?”
她和斯江打了个照面,两人很快都认出了对方。
一通忙乱后,顾东文带着三个小的上了公交车,笑着说:“哟,看不出我们斯江四岁就敢离家出走一个人上火车了啊。”
“我也离家出走过!大舅舅!”斯南赶紧举起小手:“也是四岁!我跑到隔壁的康家桥弄堂了,还认识了一个哥哥,宁宁哥哥还请我喝老好喝的酸梅汤!”
“斯南最聪明了!”斯江高兴地捏了捏妹妹的小脸:“吾阿妹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
斯南看了看四周,严肃地第一时间通知姐姐:“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能不是我的亲姐姐!”
“???!!!”斯江目瞪口呆。
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景生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顾东文忍着笑听斯南巴拉巴拉。他们周围方圆一米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震惊!亲妹妹公交车上揭露离奇身世——
脸上被拧得红通通一片的斯南扁着嘴下了车,追在阿姐身后:“阿姐——侬睬睬吾呀,睬睬囡囡呀。”
景生憋着笑,跟在顾东文身后进了万春街。
***
斯南和景生一回来,整条万春街都热闹了三分。文化站门口天天比小菜场还闹忙,来年仍然读一年级的留级生陈斯南毕竟会一点数学了,每天傍晚塑料纸一铺,把自己不要的战利品拿出来,可以交换,也可以买。在景生的提议下,还产生了优惠套餐,比如五张糖纸一分钱,但是五张糖纸搭一个香烟壳子再加两个单色玻璃弹珠,就只要两分钱。短短一个星期不到,陈-小富婆-斯南-阿瓦尔古丽已经坐拥两毛四分钱巨款。油条可以买六根,或者刚好一碗小馄饨加一客生煎馒头。
顾北武带着善让回来的时候,亲眼目睹了斯南身为经济系大学生外甥女的发展潜力。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两本儿童文学能换十张糖纸五个七彩玻璃弹珠,对,以前的也要。姐,你都要对不对?这一期新书能多换两个沙包。”
“你这个不行,乱涂乱画了,脏死了。”斯南指着男孩手里的书一脸嫌弃:“你还是不是小学生了?怎么能不爱护书本呢?我姐每本书都用年画包上书皮,可漂亮了。”
“宁宁哥哥,不行不行,已经给你很便宜了。你这三堆都要?两分钱加两分钱加两分钱,是六分钱。阿姐,我算得对吧?嗳?我小舅舅回来了,小舅舅!小舅妈——宁宁哥哥,这一大堆全部给你,算你一角钱好不好?我不干啦,收摊收摊!”
善让笑弯了腰,一把搂住冲过来的斯江,又腾出手来去接斯南。
顾北武也笑得不行:“可以啊斯江斯南,国家四月份才出了发展个体经济的政策,你们这就干上了。”
默默收摊的顾-义工-景生看着一脸苦恼还不走的赵佑宁皱了皱眉:“怎么了?”
赵佑宁指了指面前的“一大堆”:“这里一共四堆,本来就只要八分钱——”
景生眼角不禁抽了两下,看了看在善让身边跳来蹦去的陈斯南:“那就九分吧。我替你贴一分钱算了。”
赵佑宁瞪圆了眼,心想你们这一家子怎么这么坑啊……
第六十四章
北武和善让回到万春街, 顾阿婆又喜又忧,喜的是老四终于能解决婚姻大事,还是善让这么好的姑娘愿意屈就下嫁, 忧的是自家家底太薄,门不当户不对。
弄堂里的邻居们听说回头浪子顾金不换北武带了前司令员家的千金回来, 纷纷到万北居委会半日游, 公用电话打一只轧轧山胡(瞎聊天), 或者问问高考成绩出来了伐, 来来回回经过顾家门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小道消息汇集成汪洋大海, 再哗啦啦冲进各条支弄各只门洞各个灶披间。
康阿姨笑着对陈阿娘夸:“怪不得斯江经常提起她这个小舅妈, 吾今朝看到了, 灵得勿得了,到底是司令员屋里出来格, 啧啧啧, 真正拿得出手。”
李奶奶也去凑过热闹了, 跟着添砖加瓦:“没闲话港, 两噶头来得来般配。又有才又有貌, 阿娘侬啊要跟牢享福哉。(没话说, 两个人配得很……阿娘你也要跟着享福啦)”
陈阿娘对善让也赞不绝口:“小姑娘真是会做人, 去年还帮阿拉老头子寻了瑞金医院格好医生,今年春节后勿适宜, 就打了一只电话试试看,哦哟哟, 林医生客气得来,看毛病从来没噶便当(方便)过。”
钱桂华星期天正好来看儿子女儿, 晚饭是要吃的,过夜是不过的,否则要多摊两只人头的水费,不合算。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夸周善让,不禁撇了撇嘴,便当?侬当然便当了,大冷天的打电话把陈东海从单位里叫回来,又让她提前去医院排队等挂号,辛苦都是他们小儿子小媳妇在辛苦,功劳却是八棍子打不着的外人的,这么多年从来听不见老头老太说自己一句好,真是越想越窝塞。
她伸手把水池里的黄豆芽搅得团团转,抬头就着玻璃窗的反光看了看自己新烫的头发,后悔没有把粉饼和口红带上,看起来面孔有点淡刮刮的,和头发不太配套,要好看真是一分钟也不能偷懒。钱桂华仔细想了想周善让的长相,又莫名多出三分自得来。
顾阿婆进进出出听了几车皮的好话,笑得见眉不见眼,嘴上骂北武不早些通知让她准备点菜式,手下却没闲着,每块豆腐干横着片成二十片,切出馒头样的一堆干丝,又把过年留的一小块金华火腿拿出来切丝过油爆香。
善让进了灶披间想观摩学习,顾阿婆哪里肯让她动手:“这里热死了,你快点上去吹吹电风扇,斯江天天说到你,你去跟她们姊妹俩说说话。对对对,来,小周你尝一口咸淡,北武吃口重,我们不理他,看你口味。”善让笑着尝了一口说正好,对未来婆婆这手扬州烫干丝赞叹不已,问要多久才能学会这道菜。
顾阿婆笑道:“做上一两年,豆腐干片上十片八片的不费事,做个七八年,就能片出二十来片了。”她看了看善让一脸失望和吃惊,赶紧柔声道:“嗨,你们都是新时代的女同志,随便做,能吃饱就行,像我们大字不识一个,出个门也费事,不捣腾这些做什么呢?北武孝顺得很,白兰花不让我去卖,街道生产组糊糊火柴盒挑挑猪鬃毛也不让我去。我只好天天忙点吃的。”
善让被顾阿婆推着往外走,却见景生接过菜刀砧板,两根筷子一横,咔咔咔一通快切,拎起蓑衣黄瓜一甩一转,跟条龙似的头尾相接摆在了盘子上。景生抬起眼皮抿了抿唇,善让连赞叹的话都忘说了。
楼上顾北武正在给孩子们派礼物,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笑问:“周书记出师厨房沉沙折戟了?”
善让惭愧不已:“我连景生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你真没看到,他那个黄瓜一条龙太好看了——”
“蓑衣黄瓜!”斯南嘴里塞着豌豆黄囫囵说不清楚:“大舅妈的爷爷的爷爷给皇帝做菜,她们家的人都会——咳咳咳——”
斯江赶紧去给她倒水又叮嘱她吃完再说。
斯南却撸了撸善让的手:“咳咳,小舅妈,你别难过。我姆妈加我爸爸连大表哥的一个小手指的指甲都比不上。我们家都是大表哥做饭,他一个人可以做十几个菜!咳咳,大表哥天下第一厉害!”
斯江板着脸把水杯拿开:“你不是说了不会三句话就提到你大表哥的吗?”
善让和北武哈哈笑起来。
斯南一愣,眼珠子一转,举起手里的风筝:“小舅舅带回来的这个燕子风筝真好看,我们明天去公园放风筝好不好?阿姐你会放风筝吗?”
“我也不会。”斯江被大人们笑得难为情,想到景生的姆妈原来真的死了,他一定很很很伤心,她真不应该对景生不好,便回过身来主动说:“大表哥什么都会,你去问问他吧。”
斯南眨眨眼:“这次是阿姐你说的,我可没说。”
“我说的就我说的,怎么了?”斯江假咳了两声:“他不也是我的大表哥嘛。”
北武和善让笑得不行。顾东文从菜场买了菜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斯南咧着嘴笑:“在说大表哥有多厉害。我早就知道大舅舅大舅妈才是最厉害的,要不然大表哥怎么会这么厉害还一直考第一呢?”
听到第一,斯江小脸不由得就垮了下来,她这次还是年级第二,和赵佑宁总分差六分呢。
突然被拍马屁的顾东文眼一弯,从稻香村的点心匣子里拿了块枣花酥掰成两半,一半给了斯南,一半放嘴里咬了一口:“唉,景生的嘴皮子要有斯南你这么甜就好了。”
斯南快乐地接过枣花酥,又掰成两半,分给姐姐一半:“舅舅,大表哥的嘴皮子也厉害,老用在刀刃上。”
一屋子的人都惊讶不已,却听斯南笑眯眯地说:“我姆妈说每次她要骂我打我,大表哥总能把我救了,她还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什么了,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救命。不像我唧唧歪歪一堆废话——她老要我学学大表哥,把嘴皮子也要用在刀刃上。舅舅,刀刃到底在哪儿啊?”
咚咚咚,楼梯响了几声,顾东文一转头,见景生掀开门帘探进来大半个身子,又停在了门口。
刚要问他什么事,景生垂下眼帘咳了一声,轻声说:“爸,奶奶叫你下去。”
门帘撩起来又坠下去,顾东文的心也跟着一升一落,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慰,手里剩下的一点枣花酥被捏成了粉,他隔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又疑心自己听错了:“老四?你听见他叫我什么了?”
斯江笑眯眯地回答:“舅舅,大表哥刚刚叫你爸爸了呀。”
斯南抬起头纳闷地问:“大舅舅,你是不是有点傻?大表哥不叫你爸爸难道也叫你舅舅?”
顾东文一把抱起斯南举了好几下:“嗨,舅舅可不就是高兴傻了,明天带你们放风筝去。”
***
夜里,顾阿婆把东文北武两兄弟叫出去“散步消食”。
“当年南红自己卷了包袱跑了,酒肆也没办,客也没请,我管不到她。”顾阿婆叹了口气:“西美嘛,跟东来在新疆领的结婚证,陈家还知道不好意思,请我去吃饭,送了两百块钱聘金。北武啊,你和善让无论如何要好好办一办。养个闺女不容易啊,总要对得起亲家亲家母。你妈是乡下人,又不识字,除了帮你出点老婆本,也做不成别的,要请多少客人,在哪里请,都你们商量着定。就是婚房实在不像样,我和斯江,你大哥和景生,都先搬去阁楼睡,你和善让住房里,要不要重新粉一下墙,还有三十六条腿总要早点买起来——”
顾东文搂住弟弟的肩膀,笑道:“看,姆妈就知道瞎操心,你打的什么算盘,老实交代。”
顾北武也笑了:“妈,你就别操心了。我和善让就回来领个证,然后就去旅行结婚,外国很流行这个,不请客,就自己高兴。我们打算苏州、无锡、镇江一路走下去,到南京去善让家里和她家里人吃顿饭,再从南京去安徽转一圈,正好要去凤阳小岗考察一下新农村包产到户的发展可行性,这也是我们暑假的研究课题。别的什么都不用。下个星期天,我们全家一起去照相馆拍个照留个纪念。”
顾阿婆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知道拗不过北武,也的确给不出像样的排场。
“随便你,反正都怪你妈我没用。”顾阿婆叹了口气,眼泪汪汪起来。顾东文赶紧挽住她胳膊:“妈,你常说什么来着,都是命对不对?多好,北武这才叫真孝顺,三十而立,他要是还等着老娘出钱出力出房子,你还不如把他塞回肚子里去呢。”
顾阿婆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还有你,他们三个都不办喜事,你过两年一定要给我好好办!”
母子三个正说着,迎面遇上了钱桂华。顾阿婆最不喜欢陈家这个三妈,扭头和儿子们说话,装作没看见。钱桂华却笑盈盈地拉着陈东海迎了上来:“斯江外婆!斯江阿舅,晚饭吃好啦?”
顾阿婆勉强堆笑点了点头:“你们回去啦?”
陈东海热情地发了两根烟:“东东阿哥,长久勿见,现在勒啥单位?”
“还在社大混,社会大学。”顾东文笑着说,他印象里的陈东海,还是个嘴上有一丛小绒毛的小胖子,十几年没见,黑框眼镜一戴,裤腰带束在胸脯下,夹着公文包,倒像个机关小领导了。
钱桂华拉着顾阿婆:“恭喜恭喜啊,听说斯江小舅舅要结婚了是伐?酒肆摆勒啥饭店?杏花楼还是新雅粤菜馆?”不等顾阿婆开口,她又喜形于色地哇啦哇啦:“儿子新妇噻是北京大学格高材生,新娘子来头又大,至少要摆十八桌伐?记得要请阿拉切喜酒呀。对了,王开照相馆现在又重新开始有拍结婚照格服务了,新娘子穿上老早老好看格白颜色婚纱,赞得勿得了,就是价钿辣手,拍一套要十几块洋钿——”
顾东文笑着打断了她:“东海,你儿子不会已经要结婚了吧?我看你老婆很懂经啊,你们准备升级做阿公阿婆了?”
陈东海笑容一滞,想到钱桂华最近又是烫头又穿什么玻璃丝袜,还托人从国外带了什么粉什么口红,不由得就想多了。
钱桂华一看老公脸色,背上发毛,赶紧退了两步解释道:“唉,吾勿是调到厂里工会了嘛,小青年个人问题要解决,总归要阿拉工会操心格呀——”
看着他们夫妻俩走远了,顾阿婆啐了一口:“办什么办!我家就不办,跟外国人学了旅游结婚去,想要我请你吃喜酒,做梦!”
第六十五章
喜宴是肯定不办了, 顾阿婆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当初她和老顾结婚, 好歹在庙门口还摆了八桌酒。怎么小辈的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了呢。
夜里北武和东文带着景生睡阁楼,顾阿婆把自己床上的凉席枕席擦了又擦, 让善让带着斯江斯南睡床:“你们三个睡上头, 我老太婆睡硬地方舒服, 你们都别和我抢。”
善让却已经占了地上的席子, 斯江斯南一左一右挨着她趴着,要她讲大学里好玩的事。
顾阿婆哪里拉得动她们, 最后只好作罢,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阁楼里那两兄弟也一直在说话, 地上斯南斯江不时就笑作一团,等到半夜都消停了她才合眼, 一觉惊醒天还没亮, 却见地上斯南的腿架在斯江肚子上, 斯江整个人斜着, 半边身子睡在水门汀上, 善让却不见踪影, 看看墙上的挂钟, 才四点半。
想到昨天善让一心要进灶披间帮忙,顾阿婆赶紧撩开帐子, 把两个小的挪挪整齐,轻手轻脚开了门下楼去, 外头路灯昏昏暗,灶披间上一把大锁挂着, 她松了口气,返身上了楼,爬上梯子看阁楼里,北武也不在。家里太小人太多,也难怪这两个孩子半夜三更地出去,就是不知道去哪里了,碰上巡夜的民兵怎么搞。她返身下去,地板上的景生却醒了,轻声说了一句:“叔叔他们去外滩看日出了。”
顾东文一脚轻轻踹在景生屁股上:“睡觉,你做贼呢半夜听壁角。”
景生毫不客气地也回了一腿:“声音自己跑到我耳朵里,关我什么事!你不也听见了?”
顾阿婆和顾东文都笑了。
灶披间的门吱呀开了,顾东文翻了个身,老虎窗外天光慢慢透出蟹肚青,景生倒没说错,声音也是自己跑到他耳朵里的,他不想听也不成。看日出八成是善让提出来的,小姑娘谈恋爱总有这样那样的稀奇想法。苏苏也是,半夜里爬到他身上,咬他耳朵,他还以为她有想法了,激动得脖子发麻,结果她问他愿不愿意陪她去爬树,她想知道景生为什么宁可待在树上也不愿意留在她眼皮子底下。他能怎么办,背着她爬呗,绞杀榕最好爬,爬上去了她嫌太矮,又换望天树爬,她还非要自己爬,他在下头托着她往上送,动不动就被她一屁股坐在头上,她还咯咯地笑。他们也看到过景洪的日出,她只顾着看朝霞看太阳,他只顾着看她。
顾东文近乎贪婪地回忆着往昔的一分一秒,过去三年里他想都不敢想,想了会死,现在是不想会死。他也没办法。
***
北武和善让三点钟出的门,骑着自行车沿着北京西路一直向东。善让抱着北武的腰打哈欠:“老顾你到底是三十一岁还是十八岁?怎么突然想到要带我去看日出的?”
“今生今世,第一个黎明,我想吻遍你纯洁的额际。我的热吻点燃的光流,要在你心海翻涌着灿烂的波涛。永不平静的火焰,在我心里腾跃呼啸。”顾北武高声朗诵完,笑着回过头:“感谢泰戈尔大师的《太阳颂》,说出了我的心声。”
善让笑得没了睏意,紧了紧手臂,把脸贴到他背上:“你真是考错系了,国家损失了一个哲学家或者一个诗人,可惜。”
“你就是哲学,你就是诗。”顾北武笑着说。
善让狠狠箍了他一下:“你这也是嘴皮子用在刀刃上了,谁过分谦虚说自己不善言辞不会讨女孩子欢心的?”
顾北武哈哈大笑:“我被你耳濡目染得多了,略懂了一点皮毛,比起你来还差得远了。”
第一缕阳光照在和平饭店绿色尖顶上时,善让微笑着踮起脚,在北武的唇上印了一下:“我想吻的,不只是你纯洁的额际。”
顾北武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转身对着黄浦江大声喊道:“周——善——让!请和我结婚——!” 偏偏最后五个字被突然鸣响的汽笛淹没,我爱你三个字自然也喊不出口了。北武幽怨地看着不远处的轮船,对着江水静默了一霎,转回来看向善让,红着脸说:“这样的求婚,好像不怎么浪漫,有点傻是不是?”
善让笑弯了腰,冲上去两步,紧紧抱住他:“I do.I do.”
海关大楼的钟声响了,《东方红》的前奏响起。不远处,对他们俩指指点点的老头老太们昂首挺胸开始高唱:“东方红,太阳升——”
在太极拳和太极剑的晨练队伍旁边,北武虔诚地吻了吻善让的额际:“你就是我的太阳,我爱你,善让。”
***
到了中午时分,北武和善让才回到万春街,一看家里翻天了,原来南红一早把赵家阿大阿二阿三也送了过来,陈斯强和陈斯民也拖着斯淇一早来找斯江斯南玩。外面太阳太晒,景生出去晃了一圈就悄悄躲回阁楼上看书,斯南找了他半天,跑回来也要装腔作势看书,斯江当然要陪着妹妹,忙着给她洗脸冲冰酸梅汤还认真读书给斯南听,读了一会儿疑惑了,旁敲侧击一番,确认阿妹这一年级好像是白读的。
跟着挤上来的斯淇很高兴,马上升幼儿园大班的她,认识好多一年级小学生不认识的字呢。斯民斯强安慰斯南:“反正侬还要再留两次级,覅急覅急。”
赵家阿二乐呵呵:“侬比阿哥吾来塞(你比哥哥我厉害),吾第一趟数学考试考了8分!”
被堂姐一鄙视,再被赵家表哥视为自己人,斯南不乐意了:“吾明年就能升二年级!”
一屋子猴子异口同声高喊:“侬想得美!”
斯南呜呜呜扑在阿姐怀里直跺脚,斯江忍着笑拿起自己一年级的旧语文书:“不怕不怕,来,阿姐教侬。”
认了三五个字后,就算有大表哥在,斯南也坐不住,借尿遁溜下楼去了。斯淇也跟着爬下梯子:“南南,吾教侬背古诗呀,鹅、鹅、鹅——”
斯南逃到爬上椅子帮外婆挑冷面吹电风扇,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斯江也带着哥哥们下了楼,围着外婆要帮忙,掐豆芽的掐豆芽,剥大蒜的剥大蒜,如果没有闹腾着把豆芽尖丢来丢去把大蒜皮吹来吹去的话,倒也其乐融融。
顾阿婆跟顾东文抱怨南红:“她没有大小姐的命,倒有大小姐的派头。我在方家做了几十年的工,现在还要给她做佣人,真是!就她有钱了不起。”
善让悄悄问东文发生什么事了。顾东文眨眨眼,笑着把一袋子毛豆推给她:“革命群众觉悟高,谁给她伙食费就是侮辱了她的人格。做牛做马才显得我家姆妈高尚。”
顾阿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让斯南把长筷子举举高,又扭头瞪了北武一眼:“你带善让吃过早饭了伐?”
“吃过了,吃的小馄饨和生煎包,很好吃。”善让赶紧出马解围。
斯江抬起头:“舅妈!你数过一碗小馄饨有几只吗?”
善让一愣:“没数,十几个吧?十个还是十二个?”
斯江调皮地笑了:“以前舅舅带我去吃小馄饨,服务员姐姐总会多给我两个,她喜欢小舅舅!”
北武在斯江额头上敲了一记毛栗子:“哎,怎么打起小报告来了?”
斯南认真地反驳:“阿舅!当着面说不叫打小报告。”她丢下面条,跑到善让身边,背对着北武竖起手掌挡住自己的脸:“小舅妈,我悄悄告诉你,小舅舅喜欢一个方姐姐,他来新疆的时候给她写信,画了很多画,还寄照片给她呢。”
几个男孩子没心没肺地起哄怪叫起来。顾阿婆和顾东文一愣,看向北武。顾北武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笑着摇头。
斯江却涨红了脸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拽过斯南板起脸凶她:“南南你瞎说什么!没有的事!阿舅只喜欢善让阿姨一个人!”
斯南梗着脖子喊:“怎么没有?去年你不是这么说的!在那个很漂亮的大饭店,你明明说你遇到那个方姐姐了——”
善让蹲下身,搂住两姐妹笑着说:“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呀,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你们舅舅早就告诉我了,而且那天我也在的,你们大概忘记了,在厕所遇到的对不对?”
斯江忍着泪,狠狠瞪了斯南一眼,挣开善让的手:“阿妹你说话不算数!说好这是秘密,谁也不能说的,你真讨厌!我不喜欢你,不跟你好了!”
斯南眨眨眼,佯装没事地转过身嘀咕:“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跟我好就不跟我好,稀奇勿色。(有什么了不起)”
斯江抹了把泪,咚咚咚爬着梯子上楼去了。客堂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电风扇哗哗地转。
斯淇想了想,追着斯江去了:“阿姐!侬欢喜吾呀,侬跟吾要好呀,吾勿会得瞎港八港格。(我不会瞎说八说的。)”
这下轮到斯南“哇”地一声哭了。客堂间里乱了套。
姊妹俩这个别扭还闹得不小,男孩子们迅速站队,斯民斯强支持斯南,顺便鄙视上了斯淇。赵家阿大阿二阿三站斯江,责怪斯南是“叛徒”,要是革命时代她肯定第一个当汉奸。斯南和赵家表哥们吵嘴,以一敌三也不落下风,但是去寻求大表哥的支持时,景生却说她不对,让她向斯江道歉。这下捅了马蜂窝,斯南哇哇大哭,反过来控诉大表哥是叛徒是汉奸。
“大表哥讨厌!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跟你要好了!”
景生翻着书很淡定:“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要好就不要好,稀奇勿色。”他掀了掀眼皮: “反正我下学期要转来上海上学了。”
“???!!!”斯南愣了半天,将信将疑地去问顾东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刻躺在地上哭得滚来滚去。
“大表哥是我的!大表哥是我的——我不要跟大表哥分开!大表哥讨厌!我不喜欢大表哥了!”
顾阿婆拖也拖不动,抱也抱不起,无奈地问她:“那你到底是喜欢你大表哥还是讨厌他呢?”
大热天里斯南一脸鼻涕眼泪汗水交织着,扯着脖子朝阁楼上喊:“讨厌讨厌讨厌!”她转头又趴在地上死命蹬腿:“呜呜呜呜,不要大表哥回上海,我不要大表哥回上海——讨厌大表哥!”
顾阿婆叹着气表示没辙。
北武和善让哭笑不得,只有顾东文老神在在,捧着钢宗镬子拌冷面的酱料:“对了,姆妈,酒酿还有伐?要摆点酒酿摆点醋才好切。”
景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双手抱臂,冷眼看着还在地上打滚撒泼的斯南。斯南偷眼瞅瞅他,动静渐渐小了,背过脸趴在水门汀上抽噎,呀,水门汀真凉快,她忍不住使劲贴了贴。
一块湿毛巾丢在她脸上。
“起来。私嘎到外头水龙头下头揩面孔去。”景生踢了踢她的屁股。
斯南捏着毛巾捂在脸上装死,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再不起来不带你去放风筝了。”
看着景生和斯南一前一后下楼去了,顾阿婆摇摇头:“一物降一物,没想到景生倒克得住斯南。”
顾东文瞥见斯江坐在梯子上发呆,笑眯眯地说:“对付斯南这个小泼皮啊,光讨好她顺着她可没用。景生小时候比她还泼,被我收拾了一年才收拾好了。”
斯江咬了咬唇,爬回阁楼去了。
第六十六章
这天夜里, 顾家客堂间里铺了两张大席子,四个男孩横过来排排睡。阿大阿二阿三一会儿拍蚊子,一会儿喝水, 一会儿又要集体下楼撒尿,花头劲哈多。
里间却又闹了一场。善让带着斯江斯南躺下, 斯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缠着善让说话, 又扯着嗓子和外头赵家表哥们斗嘴, 斯江却一声不吭, 自顾自闭着眼睛装睡。斯南一会儿就探头瞄她一眼,不到半小时就蔫了, 越想越气, 一骨碌爬起来要去外婆床上睡。她故意从善让身上爬过去, 轻轻踩了斯江一脚, 斯江眼睛微微睁开条缝,见是斯南, 脚一缩, 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斯南站在席子边怔怔地看了姐姐几秒, 鼻子里哼了一声, 头一抬屁股一扭, 奔向大床去, 不料一脚踩在蚊香盘里, 蚊香烫在她脚背上,她尖叫着跳了两跳, 满地的蚊香灰。
“哪能了?”顾阿婆赶紧开了灯下床。
斯江猛地起身,扶住斯南拍掉她脚上的灰, 见她大眼睛眨巴眨巴,喊得凄惨一滴眼泪也没, 还有股狡黠得意的劲儿,气得鼻子里也哼了一声,两手一撒就往外走。
斯南一只脚站不稳倒在了外婆身上:“喂喂喂!”
善让一愣,伸手扶住斯南,想起北武说的孩子们的事让她们自己解决,硬生生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喂什么喂,就知道给别人添麻烦,真麻烦!”斯江故意大声抱怨。
见斯南嘴一扁要哭不哭的样子,善让别过头努力忍住笑。
“阿哥,请让一让,吾要拿块揩布还有毛巾,有宁笨手笨脚,到处噻是蚊香灰(有人笨手笨脚,到处都是蚊香灰)。”斯江叹了口气,声音又响了几分:“唉,还是斯淇妹妹懂事,伊勿当心把桔子水弄翻了还晓得私噶(自己)擦干净。”
侧身躺着的景生闭着眼,嘴角却不禁抽了抽。
“吾来弄。”“吾去!阿拉一道进去!”“啥宁噶笨(谁这么笨)?肯定是南南,哈哈哈哈。”阿大阿二阿三来劲了,很快簇拥着斯江,捧着揩布毛巾跑了进去。
斯南推开外婆和善让,独自坐在地上抱着“伤脚”哭。
“吾想姆妈了,吾要回新疆。”她另一条腿左右扫荡,把蚊香灰刮得到处都是,再看看毫无反应的阿姐,赌气道:“上海一点也勿好白相。坏宁交关!(坏人很多)”
斯江不理她,蹲下身擦地:“阿哥,席子上也有,侬拿毛巾揩揩。”
阿三膝行着去擦凉席,顺路对着斯南做了鬼脸:“小哭包,快点哭呀,侬格眼泪水呢?嘻嘻嘻。”
斯南恼羞成怒,拿腿去踢赵阿三:“走开!走开!”
斯江压住她的腿,拿出了中队长的威严:“陈斯南,你不讲道理,说话不算数,做错事也不道歉,惹了麻烦哥哥来帮忙,你还捣乱。你才应该走开,去床后面好好面壁!”
斯南张着嘴半天,才明白过来对自己千依百顺花好稻好的阿姐是真的翻脸了。她把伤脚往自己大腿上一盘,两个手撑着地就往客堂间里挪:“吾覅阿姐了,反正吾是姆妈捡来的新疆小囡,吾要回去寻吾格新疆爷娘!吾现在就走!”
斯江把揩布一摔,抢在斯南前面出了房间,在五斗橱里一顿翻,拿出一张剪报,送到斯南眼前:“姆妈在火车上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的,这就是哈密火车站!你看!你脑袋像一个长冬——挤得有点长,这就是你,什么捡来的新疆小孩,你怎么老是胡说八道?你连姆妈都不要了?姆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斯南瞟了一眼,吓了一跳,愣了愣,猛地摇头:“你才胡说,我不信!这肯定不是我。”
“是你,是你,就是你!”斯江把剪报丢回抽屉里,拿出清凉油,抠了一大块擦在她脚背上烫红的那处,斯南疼得龇牙咧嘴:“不是我!不是我!就不是我!”
斯江丢下她:“随便你,你不认阿姐就不认好了,你要回新疆就回去好了。”她气囔囔地一摔帘子,回房里去了。
阿大阿二阿三捧着揩布毛巾出来,对着斯南挤眉弄眼。
景生睁开眼,腿一弯,让出宽敞大道来,只差没说个请字了。
斯南梗着脖子歪着头,骑虎难下,心里慌慌的,回头看看还在摇来荡去的帘子,再回头再看看大表哥的脸色,咬了咬牙:“哼,吾没钞票!明朝再走!”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里,爬上大床缩成一团。
阿大阿二阿三笑得不行,一人吃了景生一脚。
“睏高!”景生喝道。
大哥发话,小弟们赶紧憋住笑在席子上无声地捶地。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顾阿婆叹着气熄了灯。
斯南在黑暗里突然冒出来一句:“吾要睏高了!(我要睡觉了。)”
斯江立刻回了一句:“你别吵,我都已经睡着了。”
“你睡着了怎么还说话?”
“我说梦话!”
“你骗人。”
“就骗你怎么了?”
“……”斯南仔细想了想,好像不能怎么着。好气哦,这肯定是个假姐姐!说不定什么妖怪变的,还有大表哥,也是假的大表哥了,他们两个妖怪是一伙的。她现在变成唐僧了,好可怜,想着想着,气着气着,竟然睡着了,梦里自己骑在了下午放的那个燕子风筝上回到了阿克苏,可是姆妈板着脸说“你就知道胡说八道,我不认识你,你去找你的新疆爷娘吧。”说完姆妈端着洗脚盆泼了她一身水。
斯南急得嚎啕大哭,睁开眼,定了定神,哭得更凄惨了。
五岁的陈斯南小朋友,和姐姐吵架吵到睡着后,尿床了。当然,这件事陈斯南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了。
“和你吵过架?不可能。阿姐你对我可好了,怎么会跟我吵架。”
“我在小舅妈面前说小舅舅喜欢方姐姐?不可能。我又不是戆徒十三点二百五。”
“我看过那张报纸?不可能。我第一次看到明明是在爸爸的笔记簿里。”
“尿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不要因为我长得这么好看就抹黑我,我可以告你诽谤懂吗?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
转眼到了星期天,顾家老小齐出动,到南京东路的王开照相馆拍照片。钱桂华总算派了一次用场,顾北武和善让商量后,打算拍一套结婚照留念。
少了陈家两个堂兄的支持,斯南虽然还不肯跟斯江和好,但也识相地没有再淘气,她算看出来了,大表哥自从回上海后就变了。
斯江每每看到她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就又好笑又难过,但她也想不出到底怎么才能让斯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过大舅舅说的话很有道理,以前她对斯南那么好,斯南却没心没肺的,现在不管她了,斯南反而时时会偷看她,还总跟在她身后,被她发现后,小东西又会东看西看装作没事。
在照相馆里,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善让身上,斯江却留意着妹妹,见她蹲在旁边和新皮鞋的扣眼打仗,终于没忍住走到她身边。
斯南费劲戳了半天,就是戳不透皮鞋带子那个扣眼,见姐姐来了,故意扭开身子,踢飞了皮鞋:“我不要换新鞋子,外婆——外婆——!”
斯江默默把崭新的红皮鞋拿过来,用力把扣眼戳通了,按住斯南的小脚替她穿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双大红皮鞋吗?这是小舅妈送你的礼物,你随便踢掉,她会伤心的。”
斯南抿着嘴不说话,不知怎么眼圈渐渐红了。
斯江把她抱起来,替她把新裙子的蝴蝶结绑好:“我们今天要做小舅妈的花童呢,要漂漂亮亮的,知道吗?”
斯南低头看着大大的蝴蝶结,突然就哭着控诉起来:“吾讨厌阿姐!讨厌大表哥!你们都不理我,我一个人可怜死了!没人喜欢我,没人要我!”
顾阿婆吓了一跳,却被东文和北武一把拉住,带着赵家三兄弟走开了一些。
斯江看着妹妹滂沱的眼泪,心里又酸又软,不由自主也抽泣了起来:“那你答应过我要保守那个秘密的,怎么忘了呢?你答应每个月给我写信的,你是不是全忘了?你答应每个月打一次电话回来的,你是不是也忘了,你老是说话不算数,那我也难过的呀。那南南你是不是不喜欢姐姐了?你还说你不要姐姐也不要姆妈了,那我和姆妈肯定也可怜也要哭的呀。”
两姐妹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话越来越多,眼泪越来越少。
***
善让换好婚纱,红着脸走出更衣室,阿大阿二阿三怪叫起来,还吹起了口哨。
“斯江斯南,快来看舅妈!舅妈太好看了!”
善让笑着喊:“我的两个小仙女花童在哪里?这裙子太长了,我需要你们帮忙!”
“来了来了!”斯江牵着斯南的手飞奔过去。
景生掏出一块手帕捂住斯南的脸,粗暴地撸了一圈:“你别把鼻涕掉在裙子上。”斯南疼得哇哇乱叫。
斯江抢过手帕:“你干嘛啊!轻一点,南南不会痛的吗?我来我来!”
斯南趁机搂住姐姐:“南南欢喜阿姐!大表哥真讨厌。”
“阿姐也欢喜南南。”斯江笑得眼弯弯,就是,大表哥真讨厌。
景生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斯江一眼,走到顾东文身边才叹了口气:“不争气,活该。”
顾东文酒窝里都潽出笑意来。
斯南心里美滋滋的,大表哥还是她的大表哥,阿姐还是她的阿姐。啊,上海真好,外婆家真好。
第六十七章
拍结婚照是件体力活, 小朋友们最早的兴奋和期待,被一遍遍的“笑多点,靠近点, 头歪一歪……”折磨殆尽。
“我脖子明明已经往前伸了,他还老叫我伸伸伸, 又叫我下巴缩回来, 到底是伸还是缩?”赵阿大好不容易拍完几张大合影, 退下来活动着硬掉的脖子, 愤愤不平道:“我又不是鹅,还能怎么向天歌?”
阿二示范着把脖子往前一伸一缩:“师傅说斯江妹妹像天鹅, 格么阿拉是伊表哥, 被当成鹅也不奇怪。”
阿三补充道:“斯江是天鹅, 大哥是大鹅, 二哥是中鹅,我是小鹅。斯南是啥?”
景生不知怎么想到安徒生童话里的丑小鸭, 丑不丑另当别论, 鸭子倒不假, 斯南和斯江和好之后恨不得把前几天少说了的话一口气都呱噪完, 实在太吵。
斯南拍完和姐姐的合影立刻跑下来反驳:“我才不是鹅, 我是人, 你们鹅最讨厌了, 又吵,还到处拉屎, 臭死了。”还有那首鹅鹅鹅的古诗,也讨厌。
不料斯江跟着抓住机会灌输文化知识:“南南, 来,不如我们一起念个古诗吧。鹅、鹅、鹅——”
“救命!大表哥救命啊!我不要鹅不要鹅!”
阿大阿二阿三齐声高喊:“鹅、鹅、鹅, 曲颈向天歌——”
“不是曲颈,是曲项!”斯江赶紧纠正:“你们别乱教。”
“就是曲颈!”赵家三兄弟表示不服,他们从小就这么读的。
“不要鹅,鹅屎最腻惺,小鸡才好,我会念诗的,鸡鸡叫叽叽——”斯南也不服,鸡不好嘛?非要鹅干嘛。
忙着拍照的摄影师傅忍无可忍地回过头来:“拍好照片的小朋友可以到外面去等了,轮到你们的时候再叫你们进来好伐?”
斯南摇头:“不好,我要看阿舅和小舅妈!小舅妈你真好看!比我们阿克苏最漂亮的阿瓦尔古丽还要好看,你像天上的月亮像天山山顶的白雪像——”忘词了,巴扎上那个卖羊肉的叔叔怎么唱来着……
镜头前很紧张的北武和善让都笑得露出了八颗牙,快门咔嚓咔嚓。摄影师傅满意地看看相机:“这个小朋友挺能帮上忙,你留下吧,其他小朋友都出去。新郎新娘看这里,你们刚才就笑得很自然,对对对,再靠近一点,新郎你别压到新娘的脸,又太远了,轻轻贴上去就行。”
善让忍不住偷笑:“老顾你辛苦啦,没想到拍个照这么多讲究,远近轻重的也太难拿捏了。”
北武低头轻轻贴上她的脸:“不辛苦,挺幸福的——还很有收获。”他刚才不受控制地不纯洁了一下,觉得某些时候也可以引导善让把远近轻重的要求说清楚。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思想开小差,令顾北武很惭愧,又生出些隐秘的快乐,以至于他下意识地离善让远了一点,避免□□也控制不住地开小差,却立刻又被严格要求的老师傅纠正了一番,折腾得手心里全是汗。
成功把四个表哥推出门外的斯南很得意:“你们都出去都出去,阿姐也能帮忙的,阿姐你和我一起!”
景生白了她一眼,一扭头见顾东文正在翻自己带来的一本书,赶紧过去抢了回来。
斯江看着景生也被推了出去,隐隐觉得自己又赢了,不由得也露出了八颗牙。
顾北武又被折腾了几回,灯光炎热,他额头沁出了汗,连善让都发现他有点过于紧绷了。他总忍不住去看她,今天的善让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甚至从没想象过的模样,不只是美,更有一种圣洁的仪式感。他甚至开始动摇旅行结婚的决定,他的提议善让一贯是支持的,还会找出更多的理由来支持他的决定。可这么美好的善让,如果穿着这么美的婚纱,在许多亲友的祝福中嫁给他,的确会如姆妈所说的更隆重更正式,更体现得出他对她的爱重。
“新郎官!请看我镜头这里,不要一直看新娘,回去要看一辈子的,少看两眼没事的啊。”摄影师傅揶揄道:“少看两眼行吗?新娘子,不会生气的吧?回去不会要他跪搓衣板伐?”
善让噗嗤笑出来,给了北武一胳膊肘:“喂,你再不看镜头,摄影师傅要拿出搓衣板来了。”
斯江忍不住喊:“舅妈你不要怪舅舅呀,他的眼睛不听他的话,就要看你,他也没办法的呀,谁让你这么这么这么好看!南南对吧?我们也忍不住要一直盯着舅妈看的。”
斯南很认真地补充说明:“是的是的,我有时候想起床,可是床不让我走,我也真的没办法。”
北武被摄影师傅摆弄成另一个姿势,和善让背靠着背,他笑着低声说:“我在想好像是应该在新雅摆上几十桌,让所有的人都来认识一下我爱人有多美有多好。”
善让脸一热,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你知道就够了。”
“不够,我看到你换好婚纱走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够。我太自私了。”
“我希望你在这方面自私一点。”善让按照指示把手里的假花举得更高一点:“因为我一定表现得比你更自私。”
摄影师傅无奈地提醒:“悄悄话也可以少说几句的啊,回去慢慢说,来,笑一笑——”
斯南叹着气摇头:“唉,他们的嘴巴也不听话,他们自己也没办法呀。”
***
七月底喜事成双。北武和善让领了结婚证,结婚照也拿了回来。没等北武宣扬,万春街的一大半居民都从顾阿婆手里看到他和善让的结婚照了。
顾阿婆去七十四弄请好陈阿爷陈阿娘,心满意足地揣着儿子的结婚照片回到六十三弄,笑得合不拢嘴,大家夸得一点也不错。老四和善让,哦,不,和他新妇都是才貌双全,真正的天作之合。
第二件喜事是顾西美接到录取通知,九月正式参加新疆师范大学的函授班,两年后能拿到师范大专的文凭。
“南南也要好好学习,你爸爸妈妈都是大学生,舅舅舅妈也是大学生,你和姐姐将来也要读大学知道吗?”顾阿婆以此激励斯南,连她都发现这孩子不像斯江那么热爱学习。
斯南撅着嘴蹭到顾东文身边:“那大舅舅你也是大学生吗?”
“我也是啊。”顾东文笑眯眯搁下手里的文件和表格:“社会大学也是大学嘛,活到老学到老。你先当好小学生,以后也就能当好大学生。”
景生抬起眼皮子呵呵了两声,心道您脸皮可真厚啊,连小孩子都要骗。
斯江拿着一年级语文书过来:“南南,你连比喻句都会,这些很简单的,来,我们继续去学拼音。”
斯南苦着脸被姐姐拖走了。顾东文朝顾景生挑了挑眉毛,露出甜甜的大酒窝:“怎么?你老子还不够社会?”
景生翻了个白眼,默默转身去旁观斯南学拼音。
第二天晚上,新雅粤菜馆两张大圆桌坐得满当当,虽然顾阿婆再三叮嘱陈阿爷陈阿娘只是自家人一起吃个饭,不算喜酒千万不要送礼,陈阿爷还是封了一个一百块的大红包给善让。顾南红夫妻也送了一百块的礼金,北武大大方方地收了。顾阿婆把藏了十几年的赤金镯子套在了善让手上,想到这本来是留给东文媳妇的,可惜舒家丫头命不好,不免又红了眼圈哽咽起来。
陈阿娘笑着打趣:“阿芳啊,人家是嫁女儿,姆妈舍不得才哭,你娶媳妇哭什么哭,激动成这样。不过也难怪,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到你们家的喜酒,连我都激动得要落眼泪水了。北武啊,你姆妈真是不容易啊,总算熬出头了。”
斯江抱着外婆给她擦眼泪。斯南大声说:“那小舅妈的姆妈要哭了哦。”
众人哄堂大笑。
***
夜里顾东文叫了北武出门,两兄弟出了万春街往静安寺方向走。
“红包我先欠着。”顾东文掏出烟来点上,又丢了根烟给北武。
“你去街道要了那么多资料,是有什么打算吗?”
“嗯,我听你说国家出了政策,就去街道问问能不能开个私人小饭店。纺织厂我是不想进的,当然厂里也不愿意接受。现在国家也困难,市里也不容易,几十万人回城,要能有工作,给年轻人是应该的。”东文走近一家路边已经打烊的国营饭店,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了看:“我除了打架割胶种田,就只跟苏苏学了几个菜。她以前总说要是回了扬州就想法子开个小饭店或者去当厨师,我就替她干了。”
他扭头对北武笑道:“街道的书记倒蛮支持的,说可以办私营饭店的执照,但是市里还没有先例,要和其他单位商量怎么操作,还得打报告申请,估计得四五个月才有批复。所以不但要欠你红包,还得问你借点钱开店。”
北武沉吟了片刻:“大哥你想不想进无线电十八厂?我倒是和他们总工一直有联系。”
顾东文摇摇头继续前行:“你还不知道你哥?要我在流水线边上待着,还不如杀了我。怎么,你觉得我开饭店不行?吃过景生烧的菜还这么想?”
北武笑道:“那倒不是,开饭店实在太辛苦了——”
“再苦有在云南苦?我在云南十几年吃的肉还没这两个月吃得多。”顾东文睨他:“你小子是不是怕借钱?放心,我写借条给你,按银行利息算。”
北武急了:“大哥你说什么呢真是!就因为你在云南那么苦,我才不想你回来了还要辛苦。上班再怎么样总归比开饭店要省力。”
“你怎么结了婚婆婆妈妈起来了?先借五百块给我,两年还你六百,红包另算。”顾东文踹了北武一脚。
北武笑着掸了掸裤子上的鞋印:“我给你一千,五百算借给你的,另外五百算我和善让一起入个股,你赚了钱,分我们百分之三十。”
“那你可亏大了。”
“你不还出力出人出技术嘛。”北武笑道:“咱们国家引入外资不也这样,技术也得算成投资。你要是真挣不着钱,我和善让再给你出谋划策。”
“行,那我们亲兄弟可也得白纸黑字明算账。”顾东文也不客气:“我已经看了十来个门面,你和善让走之前在一起去看看。”
“好。”北武也放下了心,大哥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只要他愿意,做什么都行。
第六十八章
周善礼开着一辆62年苏联产的橄榄绿伏尔加从延安紧赶慢赶, 还是晚到了上海一天。
他进了河南后,特馋传说中的黄河鲤鱼焙面,在开封打听了一大圈才吃上,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结果吃太猛了肚子疼得直抽抽, 耽搁了大半天, 才赶着给父亲的老乡兼老首长陈老将军送陕西黄小米和大枣。老首长一听他说没吃到好吃的鲤鱼焙面, 不许他走, 非让他留下尝尝他家保姆做的鲤鱼焙面和清炖狮子头。所以,最终两碗鲤鱼焙面和一碗清炖狮子头害得他没赶上顾家那顿饭。
周善礼心虚, 周善礼不慌, 寒暄完一圈, 坐定了接过顾北武递过来的酸梅汤, 咕噜咕噜几口下肚,嘴一抹就开始表功:“善让, 知道你哥多累不?跨六个省十八个市五十八个县呐, 两千公里我一个人开, 安徽还碰上下大雨, 国道上几百辆车排队, 开十五公里时速, 真太难了, 幸好才晚到了一天!”
善让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哥,地图都快被你数烂了吧?这么精准。我要你开车来的?你坐火车不行?”
“我不是为了给你和北武做司机嘛, 我当然知道坐火车轻松,这旅游结婚, 旅游旅游,靠你们两条腿怎么游?有四个轮子载着你们, 想停哪儿就停哪儿,想停多久就停多久,刮风下雨咱们照游不误,多方便。要不要去看看哥开的车?老伏尔加,你小时候最喜欢了。”
善让放下顾东文做的开店预算,似笑非笑地瞥了亲哥哥一眼:“敢情我们旅游结婚就缺您这个电灯泡?昨晚那么多亲戚朋友一起吃饭,我这个新娘子一个娘家人都不来,我可真有面子。”
周善礼站起来低声下气地给顾阿婆顾东文鞠躬,连声道歉。顾北武没想到最体贴人的善让还跟多年前一样喜欢挤兑善礼,他没觉得善礼可怜反而觉得善让更可爱了。
顾阿婆难为情得直摇手:“小周你不要这样,是我们家不好意思,喜酒都没摆,委屈善让了。昨天我就说你还没到,要么改天再去,北武他们硬说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呢,真是的。
顾东文笑着接过周善礼手里的烟:“善让昨天还挺高兴的,你别慌。没请客,我二妹的公婆,就住在前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凑一起吃了个便饭。我妈刚还和我商量要一起去趟南京,两亲家总要见一见——”
善让笑嗔:“妈,大哥,你们不要被我二哥骗了。他肯定没老实交代!他开车我最清楚了,只许他超别人,绝不许别人超他,两千公里路他哪用得着开五天?说不定路上遇到漂亮的女同志才耽误了。”她一本正经地对善礼叹气:“二哥,其实你说实话我也不会生气的,毕竟我们家就你一个光棍了,但你要是为了几口吃的耽搁了,我可记着这事一辈子。”
周善礼打了七八个哈哈,交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交代的,鲤鱼焙面和狮子头比妹妹结婚更重要?老爷子火了能直接一枪爆头。一个大红包塞进善让手里,周善礼露出了真诚的笑容:“看,还是我妹最了解我,来,给你哥留点面子,红包先拿着,这厚度够诚意吧?亲爱的可爱的漂亮的妹妹,你还没跟老爷子说我昨晚没到的事吧?”
善让收了红包,狡黠地一笑:“二哥,你知道我从来不说谎的。”
善礼急得跳脚:“嗳!我不前天还特地拍电报给顾北武了嘛!老顾你收到没?”
北武笑着点头。
善礼围着吃饭台子团团转,抓耳挠腮:“被老爷子抽几下倒无所谓,万一把妈气坏了怎么办?周善让!你就不能替我圆过去?你说二哥这么多年对你多好?别忘了没有我,你能认识顾北武吗?”
“北武倒是给你准备了媒人要吃的蹄膀,你自己不来。”善让白了他一眼:“逗你的。我还没给家里打电话呢,等你来了才打。”
善礼大喜:“那今晚咱们再去吃一桌?北武咱们多拍几张合影啊。”
北武心领神会:“人证物证俱全?”
众人大笑。六个小囡从外头回来吃午饭,一看家里突然多出个解放军叔叔,全围着善礼问东问西,又争论究竟叫他叔叔还是伯伯还是舅舅。善礼原本看见小孩就头疼,遇见斯南和赵家三兄弟,简直头晕脑胀,一听说北武和善让要跟顾东文出门,便自告奋勇地要求做司机。
***
四个轮子比起两条腿的11路公交车当然便捷许多,一个下午转下来,北武和善让一致认同乌鲁木齐路上那个小门面最合适,对面是华山医院,旁边是华山中学,北面是明年将要开业的静安宾馆。周围都是老居民区,来来往往都是人。
顾东文还看中这个门面是私房,小是小了点,二十几个平方米最多挤下四张台子,但开店花费也不高,现在手里的一千多块勉强够用,只要和房东签好合同,就没什么后顾之忧,要是单位的房子,换一个领导前面的事就容易不作数,万一生意好了,被有心人看中,一张文件下来说占就占,他总不能再靠一双拳头说话。
缺点也有,房东还在等市里落实政策,得春节前后才能真正拿回自家的私房。十几年前占了这“资本主义尾巴”的单位虽然搬走了五金件产品,里头还留了四个空货架,贴着单位的封条,门上挂了一把大锁,隔天就派人把房东贴的招租红纸给撕掉。
房东小钟倒很年轻,才二十七岁,是75年从苏北病退回来的知青,和顾东文聊过两回,十分投合也听说过他们云南请愿团的事迹,很是钦佩。他接过顾东文的烟,咬牙切齿地拍胸脯:“兄弟,侬放心,明年春节伊拉再勿搬,吾直接门敲掉,么子掼出去。侬要是急,吾勿耽误侬做生意。但是侬要肯等吾大半年,房钿吾算侬一年八百块,阿拉一口气签五年合同,哪能?(兄弟,你放心,明年春节他们再不搬走,我直接敲掉大门,东西扔出去,你要是急,我不耽误你做生意。但你要肯等我大半年,房租我算你一年八百块……)”
这个价钱确实便宜,比其他门面几乎便宜了三分之一,顾北武是知道原因的。被占用的私房虽然各地都有文件开始归还,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大多数占房单位不肯退,占房户也不肯搬走。不少私房的房主们如惊弓之鸟,有人索性直接把房子捐给国家,一了百了。加上鼓励发展个体经济的政策刚刚出台,城市里愿意自己冒风险单干的人极少,而有想法要靠本事吃饭的人,只会选择租用单位的房子才觉得可靠。
小钟见顾东文微微笑却不接话,犹豫了一下把年租压到七百五十块。顾东文叹了口气,说自己刚从云南回来实在是穷得叮当响,问他七百块一年租不租,要是肯租,他现在就能签合同先预付两百块钱,等拿到房子再把剩下的付清,也不用他每个月来收租。
善让吃了一惊,见北武安之若素,她只好也沉默不语。周善礼把她拉到边上:“你让北武大哥先别急,司令部政治部中央纵队多少门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让老爷子打个电话,淮海路都能腾一间出来,借私人房子风险太大,不划算。”
北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笑着说:“我哥就怕善让出了钱还要出力,这才急着先敲定,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哥是绝对不肯的。”
善让抿嘴笑:“好像换了你你就肯了?”
“我当然也是不肯的。”北武微微笑。周善礼不以为然地摇头,他也没辙,顾北武就这脾气,要不然也不至于当年离开他家就再也不主动联系他了,他虽然骂了一路,但钦佩还是钦佩的。这个妹夫他满意得很,听老爷子口气,女婿还没见着也挺满意,他也算立下了汗马功劳,怎么着也能从延安调回南京了。
那边小钟犹豫了一下,一年少收五十,五年少收三百,但他招租贴出来四个月,只有顾东文一个人找上门来要租,还主动要付一年的租金。七百块一年,等于多出一个人上班还不用开销,养活老娘绰绰有余,左思右量了一番,一咬牙就答应了。
***
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顾北武作东,四个人去淮海中路老大昌吃点心。
周善礼见北武点了总会三明治奶、掼奶油、奶油拿破仑,还要了四杯冰淇淋咖啡,酸溜溜地道:“善让,你这一结婚,生活条件明显提高啊。以前老爷子带我们来,一份掼奶油叫我们分着吃。咖啡都不给我们买,啧啧啧,太小气了。”
善让推给他一整份掼奶油:“那我和北武帮你向爸爸反映一下?”
善礼挖起一指头掼奶油蹭了善让一鼻子:“你敢!你想害我留在延安再种几年田?”
北武笑着掏出手帕替善让擦掉鼻子上的奶油,善让气得在桌子下头踹了善礼好几脚,才转头问顾东文为什么不一个月一个月付房租,顾东文笑着反问善让:“你们学经济的,帮我算算七百块放在银行里一年能有多少利息?”
善让如数家珍:“今年四月份利率调高到3.96%。大哥你七百块存一年能有二十八块钱不到的利息。”
顾东文笑道:“所以放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租金便宜点,要是刚建国那会儿就不能这么干,我记得刚解放时银行利息有百分之两百多。”
善礼差点被咖啡呛到:“你说什么?存一百拿三百?还有这种好事?”
“对,那时候百废待兴,一年期利率有252%”善让也笑了:“大哥,便宜了五十块租金看起来是你划算,不过我担心你流动资金会不会不够,要不我们再多出点钱。”
顾东文胸有成竹:“没事,店里先置备些必用品,花不了什么钱,刷墙桌椅什么的我都能自己来,电冰箱等到了夏天再买都来得及。要开上半年还不挣钱,也没必要买冰箱了。”
北武也笑了:“开饭店应该是最不缺流动资金的行业之一。一天两块钱的租金成本,不难挣。”
“还不难?”善让感叹:“我们这一杯冰淇淋咖啡只要五毛钱,一杯能赚两毛的话,每天光租金就得卖十杯才行。”
顾东文笑弯了眼:“看来你今晚要担心得睡不着了。万一大哥把钱亏光了,你就罚北武跪搓衣板啊。”
善让莞尔:“那我可不舍得,就让他天天帮我做冰淇淋咖啡好了。”她看着对面的周善礼笑眯眯。周善礼两口喝完自己的咖啡:“你要能让老爷子帮我调回上海,我不吹牛,绝对天天带兄弟们到东文哥这里下馆子。”
顾东文酒窝更深了:“做生意光想着做熟人生意,这生意十有八九要完蛋。你可千万别来。延安屯田真的挺好的,南泥湾啊好地方,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嘛。”
善让哈哈笑倒在北武身上。
第六十九章
相聚和离别, 总会让人心生感触。快乐或悲伤,在人的一生中犹如碎石入水,除却生死, 很难激起千层浪,就连涟漪都只是瞬间的, 转眼没了痕迹。
对斯江而言, 大概是在这年的暑假才真正接受了所有的别离, 也可能是顾东文的归来, 令她有一种比父亲在身边更可靠的踏实感,当然和景生即将与她就读同一所学校毫无关系。她甚至暗搓搓地希望景生和斯南换上一换。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她惭愧, 斯江在心里对早逝的大舅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和小舅舅小舅妈的告别, 并不悲伤, 斯江很为舅舅高兴。斯南问:“阿姐, 又不是你结婚,你这么高兴干什么?你天天笑, 一直笑一直笑, 脸不酸吗?”
腮帮子的确发酸, 斯江揉揉自己的脸, 还是忍不住笑:“南南你还小, 你不懂, 我太开心了。阿舅喜欢舅妈, 舅妈也喜欢阿舅,他们结婚了。多好啊。”
斯南打着哈欠摇头:“阿姐侬戆徒了哦。不喜欢怎么会结婚呢?你才不懂呢。”
斯江微微笑, 妹妹当然是不懂的,舅舅和舅妈那种才是真正的喜欢, 和她喜欢阿妹一样的,和外婆阿娘喜欢她们一样。爸爸和妈妈没有这种喜欢, 二叔二妈、三叔三妈也没有这种喜欢,弄堂里那么多的叔叔阿姨们,也都没有这种喜欢。他们看见对方眼睛就亮亮的,笑容就甜甜的,说话的声音都像含了糖似的,美得不得了。
“反正我以后要和大表哥结婚。”斯南翻了个身,又打了个哈欠。
斯江猛地爬了起来,使劲摇了摇斯南:“你说什么!?”
斯南一巴掌推在她脸上:“我喜欢大表哥,大表哥喜欢我,我当然要跟大表哥结婚。你走开,我要睡觉啦。”
斯江又把她晃了几晃:“小戆徒!大表哥是表哥,你不能跟表哥结婚的。”
“为啥?”
“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能结婚。”
“爸爸和妈妈也是一家人,他们不是结婚了?”斯南伸脚蹬开姐姐:“你不要吵我,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斯江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爸爸和妈妈是结了婚才成为一家人的,当然不同!可斯南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顾阿婆梳好头上了床,见斯江在发呆,拍了拍她:“怎么不睡觉呢。妹妹都睡了。”
灯熄灭了,阁楼上还亮着灯,时不时传来顾东文的笑声,斯江抻着脖子,见靠墙的梯子顶端几层晕着光,忍不住轻声问:“外婆,表哥表妹能结婚伐?”
顾阿婆笑了:“当然能,姑表姨表亲上加亲是好事。”
“什么叫姑表姨表?”斯江心慌慌的。
“嗯,你姆妈是景生的姑姑,你和斯南就是景生的姑表妹。你大姨娘家的阿大阿二阿三,就是你们姨表哥。说起来,你大舅妈也算是你大舅舅的远房姑表妹。”顾阿婆叹了口气:“从小一起长大好啊,家里也知根知底。”
已经被绕晕了的斯江这夜没能睡好,第二天看景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再留意斯南,看见这个大表哥就眼睛发亮就笑眯眯就嘴上抹了蜜,好气哦。
***
八月中,斯南被全家送到54次列车上的梁乘务员手里,她喜欢梁阿姨,梁阿姨漂亮,还给她一大把糖果吃,梁阿姨喜欢阿姐,总说要认阿姐做干女儿。听阿姐说,梁阿姨以前很喜欢小舅舅。不过没办法,她和阿姐都更喜欢小舅妈,而且小舅舅也只喜欢小舅妈。
斯南忍不住悄悄邀功:“阿姐,上次阿舅请梁阿姨吃饭,我没说她喜欢阿舅的事。”
斯江臊得满脸通红,还得表扬妹妹:“你真棒。”
景生走过来塞给斯南一块钱:“拿着,想吃瓜子就自己买。”
斯南看看手里的一块钱,猛地扑进景生怀里眼泪汪汪地问:“大表哥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新疆吗?鸡鸡们会想你的呀。”
景生难得没有推开她,由着她把鼻涕眼泪都蹭在自己衬衫上,伸手把她脖子上挂着的牌子转回前面,仔细看了看上面陈东来和顾西美的名字单位联系电话都没错,才拍了拍她脑袋:“明年暑假你再回来我们一起玩。”
“一个人坐火车没劲的,大表哥你来新疆玩好不好?平平哥哥星星姐姐他们都想你的呀。”斯南抽泣着问。
“不去,我要买票,你不要票,还能蹭梁阿姨的卧铺睡,多好。”景生比了比她的个头:“你争气点,长高点,说不定要买半票,还是买票好。”
斯江挤开他,抱着斯南哄了又哄。
“好了好了,下车吧你们。火车马上要开了,小心把你们全拉到新疆去。”梁列车员笑眯眯地来赶人。
顾阿婆依依不舍地牵着斯江下了车。斯南从窗口探出身子来哭得声嘶力竭:“大表哥——!大表哥——!你要想想我呀!”
斯江气红了眼:“陈斯南!你明年也别回来了!”
斯南死死捏着手心里的一块钱:“阿姐——你也要想想我呀!”
火车轰隆隆地驶出车站,斯江看着火车尾巴上的两个乘客还在朝月台上挥手,才发现自己这次竟然没哭。
景生瞥了一眼斯江,见她眼圈发红,随口说了一句:“走吧,她肯定已经磕上香瓜子了。”
他真没说错,抹了把眼泪的陈斯南爬下卧铺,拆开一包话梅糖,含进嘴里,好吃,再一想大表哥和阿姐,眼泪水又扑簌簌往下掉,再一想,这还是她头一回在火车上能坐卧铺,真好,又一想大表哥和阿姐,眼泪水淌淌。陈斯南就在这痛和快乐的海洋中不断徜徉。
***
大人们都说小孩子不记事,猫三天狗三天,哭过笑过转眼就忘记。陈斯南却觉得自己从七十年代一直不开心到了八十年代。
“我带着悲伤跨过了时代。”斯南后来在笔记簿上写下这句话,十分自得,问斯江像不像一首诗,斯江呵呵呵。斯南不忿:“总比你那首一个字的诗强多了,鱼?哈哈哈。”
但顾西美是真的发现斯南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又好像变了个人。斯南一向是没心没肺的,细腻敏感这些词从来不在她的字典里。开学前有一天夜里醒来,发现斯南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景生的上铺,乱蓬蓬的一头卷发长了不少,铺在枕头上,脸颊上还挂着泪,月亮清清冷冷地照在她脸上,小眉头还紧蹙着。
像一个忧愁的小天使。西美把这个词套在斯南身上时,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她伸出手指轻轻拈走那一滴泪,第一次对斯南生出了强烈的母爱。她想过很多次,觉得斯南逐渐长开的五官并不像新疆姑娘,起码她的大额头和英气舒展的眉毛来自于外公顾阿爹,自来卷的头发和肉肉的耳垂同陈东来如出一辙,鹅蛋脸和斯江一模一样,就连凹下去的眼窝仔细看其实也来源于她阿爷,只是这些组合在一起后,加上皮肤黑,才看起来有了异域感。西美抚了抚斯南的乱发,觉得陈东来如果因此真怀疑她什么,她是绝对不会跟他过下去的。斯江和斯南当然都跟她。
“南南好像有两个小酒窝?”陈东来搂住妻子,轻声嘀咕。
西美又仔细看了看,推开他下了地:“还看不出,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她小时候丑成那样呢,跟个冬瓜似的。”
陈东来跟着她回到床上:“也不知道老沈和老朱他们怎么样了。”
“人都被遣送回来了,还能怎么样?”顾西美想到外头的糟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也难怪他们有情绪,现在就剩我们新疆知青回不去了。听说各地已经有五六百万人返城了。”
陈东来把她搂紧怀里:“要真的能回,你带着斯南斯江先回去。我一有假就回上海看你们。”
“请愿团都不给出疆,听说一路各省都在找进京的人,遣返算好的了,还有被当地收容的,关在收容所里才苦。”西美翻了个身:“唉,随便吧,能回总归要回的,不让回我们也没办法。我大哥他们是豁得出去运气也好。我这辈子运气就没好过。”
陈东来又贴了上来:“怎么不好?有斯江这么好的女儿,别人羡慕死我们了。还有斯南,我们局里几个领导都说她灵泛,将来肯定有出息。”
“她啊,要有景生十分之一的灵泛就好了。”西美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斯南往日总得意洋洋地说自己爸爸妈妈比不上景生的一根手指头,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彼此嫌弃成这样。
“你干嘛啊?”西美掰开陈东来的手,嗔道:“昨天才来过的,怎么又想了。”
陈东来捧住她的脸亲下去:“一直不来倒算了,做了一次后就特别想,你难道不想?”
“不想。”西美又推了两下:“都没那个了,万一有了怎么办,现在计划生育不让生了,我可不想吃苦头。”
陈东来情热上头,翻身压住她:“那年生完斯南医生不就说过不太可能再有了?再说我们这把年纪了,想有还未必能有呢。你放心,我不弄进去,不会有的。”
“呸——”西美被他那种毛头小伙子般的热情给烧得手脚发软,一刹那间,觉得他是爱着自己的,至于春节后在克拉玛依见到的那个女同事,粗里粗相,才是真的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西美环住丈夫的脖子,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
四个月后,忙着出期末考᭙ꪶ 卷的顾西美突然想起来,自己例假很久没来了。
第七十章
生了斯南后, 因为喂奶的缘故,顾西美大半年没来月经,十个月还没来的时候她慌了, 特地去县人民医院看病,医生说她一切正常她还不信, 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检查完医生带了一句说她以后很难再有孕, 她也没放在心上。
生完一年半, 夜夜要爬到她身上要奶喝的斯南还没甩掉,大姨妈倒终于来了, 但也不规律, 有时一两天就没了, 有时要十来天, 甚至两三个月才来一次。益母草倒喝了不少,也不见有什么效。
就这样还能搞出人命?顾西美的心比下雪天还凉。她先没跟陈东来说, 星期天拉着曹静芝直奔县医院, 一查, 确实有了。
妇产科的黄医生也是上海女知青, 和曹静芝相熟, 好意提醒她们:“上个月各省市政策都出来了, 经济、行政、法律三大手段确保一胎化。现在就我们新疆和青海、云南、宁夏还允许生两个, 明年就不好说了,你这是第二胎吧?”
西美恍恍惚惚地摇头:“这是老三。”
曹静芝压低声音问:“老大老二都是女儿, 这个现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
黄医生扬了扬眉毛:“怎么看不出,都四个半月了, 带把的,手指甲都有了。”
曹静芝“哎呦”了一声:“那她能生吗?她家老大在上海生的, 老二在火车上生的,这边医院肯定都没记录。”
“得有户口证明,不然产科不收,要么有妇联的证明也行,孟沁前几年不是调去县妇联了?这阵子闹返城闹得那么厉害,赶紧搞张证明出来,去乌鲁木齐妇幼保健院生,又没人认识你,谁知道你是几胎,到时候就找妇幼产科林医生,报我的名字,我提前先给她打个电话。”黄医生指点完她们,又忍不住说顾西美:“你这算很高龄的产妇了,血压低,体重得上来,不然胎儿发育不好。”她指了指脑子:“胎儿这里发育特别需要营养。”
西美却突然冒出一句:“现在引产的话,有危险吗?我会不会死?”
“你神经病啊!”曹静芝狠狠捏住她胳膊:“顾西美,你疯了?四个半月了还引产!”
黄医生也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西美:“你想好没有?要引产当然能引,八个月也能引产,你爱人同意吗?家里都没意见?”
走出医院,西美上了拖拉机,曹静芝给她腰后垫了块毯子,又把军大衣给她拢好,帽子围巾替她整理好:“你就是生斯南吓到了,老三多乖巧多省心啊,你看你自己都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怀斯南的时候你一吃就吐不吃也吐,瘦得跟什么似的。”见西美垂眸不语,曹静芝叹了口气:“西美,我跟你说,别看男人嘴里说什么男孩女孩都一样,真有个儿子,还是不一样的。陈东来也三十好几了,这是老来子,你千万别一时糊涂,大不了熬上五个月,卸货了直接丢给你阿公阿婆带,他们不是等孙子等了十几年了嘛。”
西美把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儿肩膀一抽一抽起来。
曹静芝叹了口气,也不劝她了。孟沁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就是怀不上,都是命。
***
陈东来第二天接到沈勇的电话,又喜又惊,喜的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个儿子再当一次爸爸,惊的是西美竟然没告诉他还想引产,急得立刻请假赶回阿克苏。
西美没想着曹静芝能忍住不说,所以见到陈东来也不意外。她直截了当地告诉陈东来:“这胎我不生。”
陈东来建设了一路的心理准备一秒钟崩溃,从克拉玛依到阿克苏的一千多公里,他似乎已经和未出世的儿子有了深厚的父子情,甚至规划了儿子将来也考上同济成为一个工程师的蓝图,此刻脑中只剩下一句话,颤抖着问了出来:“你要杀了儿子?”
西美打了个激灵,避开他泣血控诉的眼神:“你说得这么恐怖干什么,政策也不给生三个,我都问过了,哪怕八个月照样送进医院引产装环。”
陈东来沉默了片刻:“是你不想生,还是政策不让生?”
“政策不让生,我也不想生。就算是函授课程,也不轻松,好不容易考上的,我不能再耽搁了。”
“生下来我爸我妈带,行吗?”陈东来掏出香烟,半天也抽不出一根,手指头一直在抖。
西美皱了皱眉,声音也响了:“我不想生!又不是你生,你嘴皮子上下一碰,轻松得很,苦的是我!当初斯南我就没想要,也是你非要生,生下来了你带了几天?你一年见她几次?还说什么大不了你一个人带孩子,笑死人了!你拿什么带啊?白带?”
旧事重提,陈东来自觉理亏,口气也软了:“西美,你也知道我爸一直想要个孙子——”
“你家姓陈的孙子三个呢,还不够传宗接代的?”
“那是我弟他们的,我爸的意思——”
“我是跟你陈东来结婚,肚子还要听你爸的?”
“我,我也想要儿子。”陈东来把没点着的烟揉烂了:“我不同意你杀死我们的儿子,坚决不同意。”
西美嗤笑了一声:“那天晚上你说什么来着?放在外面不会有的?你一时爽了,要我苦几十年?陈东来,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我还没怪你呢——”
“你怪我,我没话说。但你不能去引产。”陈东来涨红了脸,拿下眼镜按了按酸胀的眼睛:“真的不能,我求你了,西美,引产你也有危险,而且他已经是个人了!他有头有手有脚,什么都有了,医生说连手指甲都有了,要把他活生生地弄死,西美你怎么忍心?你简直!”
“杀人犯?刽子手?”西美哭着吼他:“他还没被生下来,算什么人?他就只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就当切菜切掉了根手指头!”
“他是人,他是我们的儿子,是斯江和斯南的弟弟。有儿有女,是我们的福气,西美,你想想,他将来能替我们照顾斯江和斯南,他们有商有量互相扶持,多好?”陈东来哽咽着说:“名字我都想好了,他就叫陈斯好,他会好好地读书,好好地长大,和姐姐们也好好的,他肯定会长得像你,很好看,儿子都像娘——”
西美哭得不能自已,死命捶着陈东来:“不许说!不许说了,我恨死你了!我不要生——”
陈东来紧紧搂着她:“求你了西美,我姆妈说过,坐月子治百病,你明年五月生下斯好,就好好地坐个双月子,把腰疼腿疼头疼都治好了,你给儿子一个机会,让他立个功。你想想,斯南小时候那么皮,现在跟你多亲,你就是嘴硬心软,我知道的。”
这时西美觉得腹中有什么轻轻动了一下,像心跳,她低头看,腹部只是微微的凸起,之前根本不觉得棉裤变紧了。西美怀疑自己被陈东来搞得神经太紧张,那里却很快又动了一下,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跟着抽动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打倒了她,想到产钳会夹住那孩子的脑袋,血淋淋地拽出去,西美心惊胆颤,又或者因为陈东来给这个胎儿取了名字,和斯江斯南和她自己都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她再也没法只把它当成一块随时可以割舍的肉。
她再一次屈服了,败给了命运。
***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来得很晚,二月五日立春,八号才放寒假。
顾东文已经拿到了门面房的钥匙,小钟房东很上路,正月十六才开始算房租,他这几天忙着赶在年节前置备桌椅,灶披间外的砖墙上靠着两块松木板,长条凳上一张桌面刚刚打磨干净上了清漆,松香味和油漆味混合在一起。旁边顾景生在钉凳腿。
“你当心点,昨天那张凳子腿有长短。”顾东文蹲在边上摸出根烟点上。
“你锯得就有长短。”景生头也不抬,却把凳子翻正了看。
“笨,是你有一根凳腿搞歪了。”顾东文看见姆妈和斯江从隔壁居委会那边走了回来,朝她们招招手。
斯江跑到舅舅面前,皱着眉说:“姆妈马上要生一个弟弟了!”
顾东文和顾景生都一怔。
“斯南气死了。”斯江快要哭出来了:“她说要是姆妈敢把弟弟生出来,她一定要掐死他!”
景生噗嗤笑了,被斯江狠狠剜了一眼,转头继续观察四条凳腿直不直。
顾阿婆叹了口气:“过了年西美三十三,本来就要当当心心的,还要生小孩,真是担心死我了,哪里就缺个儿子了呢。”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也怨不得亲家,这万里迢迢的,西美能怀上,总是她自己愿意的,何况不生也不见得就安然无恙。好就好在冒这么大风险,总算来了个儿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顾东文把老娘往灶披间里推:“快去看看锅上,我怎么闻着什么东西焦了。”
顾阿婆颠着小脚跑进去,揭开锅盖,里头的炖蛋已经膨起来老高。
斯江扯了扯舅舅的袖子:“万一斯南真的掐死了弟弟怎么办?”
顾东文笑弯了眼:“你呢?多了个弟弟,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斯江想了想,有点茫然:“我不知道,没怎么高兴,也没不高兴。”
“那就等以后见到了再想。”顾东文摸了摸漆好的木板:“斯南也一样,等她见到了弟弟才会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人是会变的。比方说你以前不喜欢景生,现在你们不是挺要好的?”
斯江瞥了一眼景生,昂起头甩了甩高高的马尾:“谁说我和他要好了?我才没有!”
景生扭头见斯江咚咚咚上楼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瞪了顾东文一眼。
顾东文伸了个懒腰:“下学期你再不等斯江一起放学,信不信我拿皮带抽你?”
景生眉头一挑脖子一梗,却听顾东文幽幽地说:“听说街心花园那里出了个老流氓,专门盯着女学生脱裤子恶心人,贼娘,被老子撞上就阉了这王八蛋。”
景生一噎,半晌闷着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第七十一章
用顾阿婆的话来说, 景生和斯江就是两个冤家。早上两个人还好好地一起上学去了,晚上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两下一问,斯江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能说上两三天, 这个倒很像西美,可她明明是个最不记仇对谁都好的小姑娘。景生呢就是个闷葫芦, 除了嗯和哦, 什么也不说, 只有对上顾东文才一句接一句的。
斯江也很无奈, 她是想和景生友好相处的,但实在做不᭙ꪶ 到啊。刚开学的时候, 她天天等他一起去上学, 身为班长, 每天要早到十五分钟, 可这位大表哥呢,慢腾腾地刷牙洗脸, 还主动让出水龙头给别人用, 然后再慢腾腾地吃饭, 连走路都慢腾腾的。她一催, 他就板着脸说“你管你先走。”哼, 要不是看在大舅舅和大舅妈的份上, 她才不要等他, 但她很有责任心很有爱心很善良说话算数,所以也只能陪着他一起慢腾腾。
大舅舅明明说了让他们放学后一起结伴回家, 可每次班级卫生都搞完了她都等不到人,他总偷偷跑掉, 也不知道疯去哪里玩,然后比她还晚到家, 完全没责任心没爱心不善良更不友好。可每次舅舅吼他要揍他,第二天她就不忍心告状了。她试着一放学就去四年级堵他,他们班的男生阴阳怪气地唱什么妹妹找哥泪花流,再见吧妹妹,还围着她问到底顾景生是新疆表哥还是云南表哥,一个比一个讨嫌。等她凶完一圈,这人又不见了。
还有天气预报明明说了会下雨,他偏不带伞,她打着伞在楼下等,天都黑了,大舅舅来学校找她,才知道这人早就自己跑回家洗好澡做好作业了,太可气了,活该挨鸡毛掸子抽。让斯江烦恼的不只是这些,自从顾景生转到她们学校,每次下课总有别班的女生来找她,打听她“表哥”喜欢什么,还有人让她送信,害得她课间没法做作业,上个厕所都会遇到冲过来要和她做朋友的女同学,她还只能脸上笑嘻嘻。
当然,最可恶的是她这学期依然没能考过赵佑宁,语文数学英语三门课总分差五分,使她这个少先队大队长有点心虚。但转学来的顾景生却拿了四年级的年级第一,他在云南和新疆根本没学过英语,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在家里斯江几乎看不到景生学习,他也不出去和弄堂里的小朋友玩,一天到晚都在看书,要么就在阁楼上听收录机。
有一次斯江忍不住问他怎么学习英语的,景生用一种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半晌才回答:“背书。”废话,谁不背书啊,斯江气得两天没理他。
斯江想不出景生为什么和斯南相处得那么好,想到斯南说她喜欢大表哥,大表哥也喜欢他,就更加警惕起来,有一回故意当着大舅舅的面把别人的“情书”交给景生,大声说:“大表哥,四(3)班的XXX可喜欢你了,你让她直接找你好不好?她老是来找我,我课间都没空写作业了。”
“哦”。景生还真的写了回信。大舅舅笑着起哄要看他给人家小姑娘写什么了,顾景生送他两只白眼。斯江也好奇,却不好意思问,后来听说有好几个女生课间休息时总去四(2)班找顾景生问数学题目。等到斯南打电话回来,斯江就笑嘻嘻告诉斯南这件事,想让她改变“和大表哥结婚”的不伟大理想,结果斯南却嚷嚷道:“阿姐你怎么白白替别人送信啊?最少要收一分钱!最少!大表哥能值五分钱呢!你好笨啊……”
斯江默默地看着号码盘上的2、5、0,一扭头,看到身边顾景生的白板脸裂开了,写着明明白白的“陈斯南侬只小赤佬寻死是伐!”
陈斯江觉得自己白白错过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
一九八零年的春节,和前几个春节并没有多大差别。悬铃木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寒风一刮,枯叶在风中打着转飘远。淮海路南京路的各大食品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队,王家沙糕团窗口的队伍转了弯一直排到石门一路上。
国泰电影院的墙上挂着外国电影《蝴蝶梦》和《水晶鞋与玫瑰花》的大海报。襄阳公园里的旋转木马载着放了寒假的孩子们一遍一遍地转着,搓麻将的老人少了许多,义务写春联的桌子连成一排。上街沿的废物箱仍旧被当成健身器材,东西南北各占一方的中老年男人们弯腰拍打着搁在废物箱绿帽子上的腿,一边压腿一边讨论各路新闻,一辆电车叮铃当啷来了,售票员打开车窗,小红旗拍打在车身上:“进站了进站啦,让一让,让一让!”站在马路上压腿的那位老先生不慌不忙地收回腿,站到上街沿,哼了几句沪剧唱词继续压迫废物箱。
万春街里最近到处响起李谷一的歌声:“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每周一歌》天天播这首《乡恋》,斯江把歌词抄在新笔记簿上作为猴年的新起点。虽然斯南最常唱的是她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但她的歌声的确印在了她心中,两姐妹分别后也真的很难相逢,至于深情还是浅情,斯江觉得自己肯定是比较深的那一个。至于从天而降的弟弟,斯江依然觉得有点不太真实,平时不太想得起来,想起来也是担忧斯南会不会还要做“杀弟凶手”。
想到阁楼上的收录机总在夜里播放邓丽君的歌,斯江忍不住问:“舅舅,你说是李谷一唱得好听,还是邓丽君好听?”
“我喜欢邓丽君。”顾东文正在指挥景生往大衣橱上贴福字,转头对着斯江笑:“怎么,我们少先队大队长不许舅舅喜欢靡靡之音?”
斯江脸一红,撅着嘴摇头:“我觉得都好听。为什么不许听邓丽君呢?什么叫黄*色歌曲靡靡之音啊?”
顾东文笑了:“看来我们斯江学会自己思考了,不容易。你这两个为什么问得特别好,景生,你说为什么?”
顾景生把手里的福字又往上顶了顶:“害怕呗,怕大家都喜欢她那样的歌,就没人听那些老头子老太婆的歌了。其实《乡恋》听上去和《何日君再来》什么的差不多。”
“这两首歌才不一样呢!”斯江大声反驳,却想不出怎么反驳,半天想起合唱团老师的话,才嘟囔了一句:“李谷一这是半声唱法,不是气声那种,特别优美,反正你不会唱歌,你不懂,哼。”
景生站在椅子上扭头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斯江莫名觉得被鄙视了一把,以至于没多久《乡恋》也成为靡靡之音被禁的时候,她看见景生就很生气,那些老头老太们肯定和景生一样认为这些歌都差不多,可恶。
顾东文眼见他们俩又要闹起来,赶紧喝了一声:“哎,顾景生,还福字还是歪的,你怎么不是歪东就是歪西?正着不行?”
景生回过头淡淡地问:“那你怎么不叫顾正文呢。”
顾东文手里的鸡毛掸子轻轻抽在景生棉裤上,笑骂道:“嘴巴老,请侬切桑活。”
斯江弯起眼哈哈笑,打得好,活该,谁让他噶戳气啦。
***
没了大表哥却多出个弟弟的斯南整个学期都萎靡不振,也不跑出教室晃荡了,上课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听得懂,语文书数学书她翻了几天全看明白了。开始老师们不发卷子给她,觉得浪费纸张,她抻着脖子看看前后左右,举起手主动要求试试。卷子交上去,老师们以为还会看到乱涂乱画的小鸡小鸭小兔和各种无规则线条,没想到除了一些汉字她不会写,其他全对,数学直接一百分,到了二月份期末考试,斯南考了双百,成了一年级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第一名。
顾西美被同事们一连串的表扬砸得又惊又喜,毕竟斯南才五岁半就开了窍,实在难得,看来以后学习上也不会比斯江差,也许梁主任说得有道理,她家出了四个大学生,孩子肯定学习很优秀。陈东来知道后,特地去银行换了一百张一分钱的新纸币,花了好几个钟头,折成一个淡黄色菠萝球奖励给斯南。斯南捧在手上沉甸甸的,仔细想了想,这么大个球只有一块钱,不由得叹了口气放到书橱上面展览去了。
“喜不喜欢?爸爸叠了一个星期呢。”陈东来喜滋滋地问:“看来弟弟还蛮旺你的,有了斯好,南南学习就拿了第一名,以后你教他认字算数好不好?像姐姐教你一样。”
斯南立起眉毛,蹭地爬上椅子把菠萝球拿下来扔进他怀里:“一块钱就想收买我?休想!你们要是敢生下他,我一定掐死他!”
西美放下手里的复习材料,撩起眼帘看了看愤怒的斯南:“哼,你和弟弟有仇啊?天天掐死他掐死他的,弟弟都被你吓坏了。”
陈斯好在姆妈肚子里踢了两脚翻了个身,表示自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斯南跑到西美身边,戳了戳那翻腾的肚皮,怒目圆睁恐吓未出生儿童:“你不许出来!陈斯好你回去!谁允许你来的?现在给你一个选的机会,你自己选,我告诉你我很凶的,你出来了我就打你掐你,让你天天哭!把你扔到雪地里——”
陈东来揪住斯南在她屁股上挥了轻轻的两巴掌,笑道:“嗐,臭南南,哪里来的这么坏的想法?那是你弟弟,是你和斯江最亲最亲的人,你怎么能欺负弟弟呢?”
斯南啊呜一口咬在他膝盖上,下巴都酸了,棉裤只咬出一汤口水。她愤怒地跺脚:“就欺负就欺负就要欺负他!我讨厌他!”
“陈斯南你讲不讲理了?”西美扬声喝道:“弟弟怎么你了你就天天打啊杀的,你看看你姐怎么对你的,姐姐有没有凶你打你掐你要弄死你?你惭愧不惭愧?你知道什么叫善良,什么叫友爱吗?你对景生表哥那么好,怎么对自己的亲弟弟就这个态度?我看你脑子坏掉了,要不要去医院看医生打针?!”
“阿姐和大表哥不一样!”斯南忍着泪歪着头犟:“我对阿姐也好的,我现在每个月都给她写信,给她打电话,我还考了两个一百分,还会背鹅鹅鹅!大表哥——大表哥什么都会,我最喜欢大表哥了,你们——你们都是叛徒!”
“你考一百分就能不讲理了?”西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边的钢笔跳了起来,甩出一串蓝墨水:“你能对姐姐好能对表哥好,为什么不能对弟弟好?”
“不能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你们为什么不生个哥哥给我?我不要弟弟不要妹妹!”斯南吼得更响。
斯南眼睁睁地看着姆妈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看着姆妈躺在床上摸着翻腾滚动的肚皮微笑,看着大表哥的上铺逐渐堆满了新的婴儿衣服鞋帽,看着沙发后墙上多出来的郭凯敏唐国强的画报,看着阿爷汇来的五百块人民币汇款单,看着爸爸敲敲打打做出了一张能摇的小床,还有耳朵里灌满了沈青平沈星星朱镇宁等小伙伴们同情的话语,跨时代的悲伤,的确很悲伤。她无比想念阿姐和大表哥,他们俩一定不会叛变,一定会站在她这边讨厌弟弟的。这个是斯南的猴年愿望。
陈斯好后来一直感激二姐斯南的不杀之恩,然而无以为报。
第七十二章
阿克苏的猴年春节, 关上学校大门看,一切如常。教工宿舍各家各户都贴了梁主任写的新春联,水井上也有一个倒过来的福字, 鞭炮从腊月二十六就零零星星开始响,孩子们天天从操场玩到各班教室, 每块黑板都留下了被玩弄过的证据。食堂隔几天晚上就会飘出浓郁的骨头汤香味, 半夜十一二点, 老师们师母们端着镬子串联去食堂, 闹哄哄地加餐,再带着一镬子骨头汤回家。
陈东来去年在气油田表现出色, 放了两个星期的节假, 为了给孕中的西美补钙, 他每晚都竖着耳朵听动静, 好在隔壁的李老师总会特地在门口敲敲镬子喊一声:“陈工,切夜宵去啦。”带回来的骨头汤第二天早上用番茄和土豆下面条, 或者用白菜炖一锅泡饭, 卧两个鸡蛋, 美得很, 窗后的一窝鸡也很感激主人家的不杀之恩。
事业家庭都顺遂, 陈东来天天眉开眼笑, 越来越觉得儿子旺家。其实他一直很被老师们推崇, 每到国庆节,乌鲁木齐阿克苏伊犁石河子的中小学都会迎来石油英雄们的巡回演讲报告, 陈东来也参加过两次,上过报纸和电视, 讲述当年在沙漠里的艰苦战斗。梁师母看得眼泪汪汪,握着西美的手让她安心养胎:“你放心, 计划生育计划谁也不能计划到你身上,陈工他们为国家做出这么大的贡献,还不是因为有顾老师你这样的大后方在坚定地支持他!怎么能让英雄寒心呢。”
顾西美疑心自己格局太小,无法感受到丈夫的伟大,被校长主任和同事们轮番轰炸后,渐渐也产生了一种英雄家属的自豪感。当年父亲被追认为烈士,她丝毫没有这种自豪,还觉得很荒谬,因为那个烈士的名号是北武砸西瓜砸回来的,抚恤金变成了更真实的阁楼和存单。而陈东来这个“英雄”是国家认可的,是单位选送的,是身边所有的人都钦佩的。她天生热爱随大流自觉响应号召,于是毫不费力地说服了自己,对陈东来和蔼可亲了很多,开始主动理解体贴丈夫,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怎么看怎么顺眼。四十出头的男人沉稳亲切,高大挺拔,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乱搞男女关系,工资全部上交,下油田是英雄骨干,做家具是利落好手,还能顾着女儿们的情绪,花那么多时间叠纸币做菠萝球。西美简直感觉自己又一次“爱”上了陈东来,导致她从农垦系统调入教育系统这种惊喜都平淡了不少。
除了孟沁弄来的证明和介绍信,学校工会也出了证明函和介绍信,盖上大红章。陈校长自诩为陈东来的同姓大哥,连小顾老师都不叫了,直接喊弟妹:“劳动节一放假,你安心到乌鲁木齐生儿子去,斯南就交给梁师母照顾,潘老师代你上两个月的课,弟妹你尽管放心,像陈工这样的英雄已经为国家流了汗流了血,阿拉绝对勿会让伊再流泪!”
英雄没再流泪,西美和斯南却都流了泪。西美是深受组织和领导以及同事们的关怀,苦尽甘来感动哭的。斯南却是晴天霹雳。她除夕夜和斯江通话,哭着说爸爸妈妈要带着可恶的弟弟走,把她一个人扔在沙井子。
“阿姐,我要是掐死了弟弟,你还和我站一边吗?”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十岁的陈斯江面临这样的灵魂拷问,犹豫了一会才回答:“我和你一起掐他好伐?天(qing)天(qing)掐,过年不能说死字的呀——”
斯南又问景生:“大表哥,我要是掐死了弟弟,你还和我站一边吗?”
景生看着号码盘上的2、5、0,挑了挑眉:“你想不想去景洪玩?可以爬树,捉鱼,采蘑菇,看大象洗澡,孔雀开屏,还有懒猴什么的。”
“你就带我一个人去?不带爸爸妈妈和弟弟?”
“不带。”景生瞥了旁边瞠目结舌的斯江一眼。
话筒里爆发出斯南的嚎啕:“呜呜呜呜,大表哥我最喜欢你了!我长大了一定要和你结婚,我们生一堆猴子——不不不,生一堆孩子,只生姐姐妹妹!”
景生嫌弃地把话筒挪得远远的:“那倒不必。”
斯江低下头,突然猛地抬脚狠狠跺在了景生的新鞋子上,飞快地转身跑了。戳气!
景生垂眸看看那个鞋印,抬起脚在另一条裤腿上蹭了蹭,这个好像也不必吧。
***
然而走出学校大门,猴年的阿克苏并不太平,春节前《二月座谈纪要》发送到各师各团及企事业单位,自治区政府要求上海青年联合委员会和上海青年联络总部等非法组织立即解散,要求上海知青立刻停止一切非法行为,违者依法处置。
县里镇里处处都是游行的知青,有人在愤怒地演讲号召北上。沈勇和朱广茂每天都跟着欧阳他们奔走,直到年初六两家人才来西美这里坐了坐。他们俩去年是从乌鲁木齐直接被遣送回来的,斗志依然昂扬,也没忘记带上年货和礼物。
“支边知识青年就不算知识青年了?就不能享受知识青年回城政策?”朱广茂瘦了一圈,嗓门倒没瘦:“我们来得早,比毛发动上山下乡还要早,反而不算知青,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曹静芝看着和斯南玩在一起的儿子女儿,叹了口气,眼圈红红的:“去年上半年我哥从黑龙江回去了,下半年我妹从江西回去了,就只剩下我回不去。我妈一个月写几封信催。”
西美也叹了口气,大哥返城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很快能回。新疆的十万上海知青现在谁不气谁不急,兄弟姊妹纷纷返城了,就只剩下他们,支边支边,弄成移民了似的。
孟沁把包里的三本集邮簿递给西美:“单位统一发的,多出一些,给斯江斯南和景生玩玩,现在挺流行集邮的。”
斯南凑过来问:“什么是集邮?”
“就是搜集邮票,你每个月写信给姐姐不是都要贴那个邮票吗?”陈东来笑着打开集邮簿给斯南看,又去五斗橱抽屉里拿出两整版邮票来:“来来来,我家斯好属猴,庚申年金猴,喜庆。正好邮局说今年除夕第一次出了生肖纪念邮票,还是黄永玉原画,我就多买了点,准备送送亲戚朋友,你们也拿一点去用,是不是挺好看的?”
“呦,我数数,八十枚一版,你这两版邮票就花了十几块呐。”沈勇竖起大拇指。
孟沁接过陈东来撕下来的十二方连,见大红底色上坐着呆呆的大眼金丝猴,就笑了:“嗐!我家老朱也属猴,我昨天还在县邮局想买一套留个纪念,没买着,原来都被老陈你搜刮去了啊。啧啧啧,你这爱子之心呐,行了,托你家斯好的福,省了我一块钱,到时候满月酒补双倍红包给你啊。”
众人大笑起来,斯南踮起脚看了看邮票,觉得猴子真讨人厌,她完全不想跟大表哥去景洪看懒猴了,再转头见爸爸笑得见眉不见眼,一只手还搁在姆妈肚皮上轻轻地摸着,两人头靠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抢过桌上的邮票嚓嚓撕了,揉成一团扔在姆妈肚子上:“猴子丑死了!我才不要!谁也不许要猴子!”
陈东来看着女儿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和咬着牙的那幅犟劲儿,拦住了西美挥出去的戒尺:“算了算了,两版邮票而已,大过年的别打她了。等弟弟生出来,南南会喜欢弟弟的。”
跑出门外的斯南在寒风里大喊:“不可能!我才不会喜欢弟弟!我讨厌陈斯好讨厌猴子!”
沈青平沈星星和朱镇宁赶紧追了出去,还不忘回头跟着喊:“我们也讨厌猴子!”
***
2010年年底,景生问斯南:“我记得当年你好像撕掉了两整版你弟的生肖邮票?80年?”
和第三个本命年苦逼战斗还没赢的中年少女陈斯南想了想:“好像是吧,我姆妈气得要打我,我爸还算有点良心,拦住了。”
“那你现在可以替你姆妈狠狠抽一顿你自己了。”景生带着笑意说:“80年猴票一整版的最新拍卖价格是一百万——人民币。”
那天晚上,斯南郁闷地引用了周星驰的台词:“曾经有真金白银的两百万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上天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说我要,如果非要加个数字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张。”
赵佑宁笑着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我也认真集了四五年邮,后来搬了两次家,一箱子集邮簿找也找不到了。”
斯江白了斯南一眼,倒出四杯酸梅汁:“就是,你还抢了小舅舅那台脚踏车,抢了大舅舅那台摩托车,现在车子呢?”
景生端上扁尖小馄饨老鸭汤,幽幽地说:“车子倒算了,黄牌A的摩托车车牌,现在也就十几万吧。”
斯南嗷地尖叫了一声,一双筷子跟飞刀似的插在景生手臂上笃笃笃好几下:“顾景生!枉费我对你这么好!”
景生抽出筷子敲在她头上:“快四十岁的人了,认清‘活该你穷’这个事实好伐,事实总是伤人心的。”
斯南气了个倒仰:“真是奈何明月照沟渠!”
赵佑宁和斯江默默地看着她,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五个大字:你就是沟渠。
摔!
在院子里玩的孩子们跑了回来:“妈妈!爸爸——姨妈姨父——我们饿死了,可以吃饭了吗?”
斯南瞪圆了眼喝道:“就知道吃吃吃,你们是一群小猪吗?洗手去洗脸去!去去去,不许上大桌子,去沙发那边吃。”
斯江叹了口气:“你还说姆妈,你现在不就和姆妈以前一᭙ꪶ 模一样?”
斯南眨了眨眼:“你这个叛徒!别理我。”
第七十三章
正月里, 顾南红带着儿子们回娘家,赵彦鸿出人意料地没跟来。顾南红放下斯江斯南景生的压岁钱就又匆匆出了门,万春街的妇女们一整天都在议论她那件耀眼的大红色呢绒长大衣。
没等顾阿婆开口问, 阿大阿二阿三已经你一句我一句地兜底了。
“外婆,阿拉爷娘吵相骂打相打了。”
“小鬼头不要瞎讲八讲。”顾阿婆把零食盒子打开来, 香瓜子南瓜子五香蚕豆各种桃酥糕点小蛋糕什锦糖琳琅满目, 皱着眉看三个外孙:“大人说话声音响一点嘛正常的, 不是吵相骂知道伐。”
阿三眼明手快抓起一块小蛋糕:“没瞎讲, 伊拉天天吵,姆妈还打爸爸。”
斯江吃了一惊:“大姨娘打大姨父?不可能!”大姨娘说话可嗲了, 而且大姨父那么高, 那么壮, 反过来还差不多。
阿二嘴里塞着奶糖:“嗯, 打得可凶了。爸爸脸上都破了。”
阿大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行,女人力气太小了。”他站起来比划:“姆妈这样这样打, 爸爸轻轻一挡——”
三兄弟齐声道:“姆妈就摔在地上了。”
阿大乐了:“爸爸赶紧去扶她, 被姆妈挠了一爪子, 啧啧啧, 一串血珠子, 气得阿拉爷老头子啊, 第二天就回船上去了。”
“寒假作业都没空检查。”阿三哈哈笑:“还好还好, 我还一页都没做呢。”
顾阿婆看向顾东文,顾东文老神在在扬扬眉, 摇摇头,他早听顾北武说过那次赵彦鸿断腿事件了, 再说顾南红的脾气,就是一朵吃人花, 只有男人吃她的亏,她是不会吃男人亏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才不会像北武那么戆呵呵地帮她出气。南红也快四十的人了,惑不惑得她自己想清楚,日子是她过,谁也代替不了。
斯江想不通,狠狠戳了戳他们三个:“爸爸妈妈吵架,你们不担心啊?还笑!”
阿大耸耸肩:“又不是因为我们吵架的。”
阿二探过头跟外婆说:“是因为口红吵架的。”
阿三难得口齿伶俐头脑清楚:“我爸从船上给我妈带了两个口红,”他对着嘴巴比划了几下:“我妈问他明明买了四个,还有两个去哪里了。我爸说替别人带的,我妈问他替谁带的。我爸说我妈不认识,说了也没用,我妈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认不认识,是不是心里有鬼。我爸说谁心里有鬼谁知道,天天都在外面跳舞——”
顾阿婆一把捂住阿三的嘴:“好了好了,你才几岁,记这些干什么?怎么不去背背语文书?南南在新疆都考了两个一百分,你这个哥哥呢?上学期成绩进步了没有?”
提到成绩,赵家三兄弟支支吾吾溜下椅子去阁楼上拖景生出去玩。
景生被他们拖了下来,见斯江托着下巴在桌子前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蹙着。顾阿婆和顾东文低声说着话一前一后下了楼。
“走吧,”景生把斯江的大红绒线围巾手套递给她:“西宫溜冰去。”
斯江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在弹格路上了。
五个人走到武宁路路口,远远地看见西宫大门外摆了不少小吃摊,还有卖小玩具的。阿二阿三买了五只油墩子,三只烘山芋,一包爆米花。
油墩子外脆里嫩,咬上一口,嘴上一层油,露出来的馅儿热气蒸腾,萝卜丝的香味钻进肚子里,挠得人来不及要接着咬下一口。斯江吃了一半,喉咙里滚烫,脸上被冷风一吹,觉得鼻涕好像要流下来了,伸手摸摸口袋,发现没带手帕,赶紧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准备在包油墩子的油纸和自己的袖子或手套围巾之间做出艰难的选择。
景生正剥着山芋皮,瞥了她一眼,忍住笑把自己手帕掏了出来:“拿去。”他是知道斯江一吃烫的辣的就容易流鼻涕,顾东文说过可能是鼻炎。
斯江尴尬地接过手帕,说了声谢谢,跑到边上去了,回来时鼻头红红的,扭捏着嘟囔了一句:“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景生把剥好的烘山芋搁她手里:“用不着,拿来,我擦手。”
看到他手指头上黑黑的黏糊糊的,斯江红着脸把揉成一团的手帕拿了出来,几乎要哭了:“对勿起,龌龊忒了。”还很腻惺……
景生没想到她一团鼻涕能把整块手帕呼成这样,好不容易在略干净的角上擦了擦,稍微展开了一点,和一块鼻屎擦尖(手指尖)而过,他迅速把手帕团成更小的一团塞回口袋里,眼角抽了好几下,其实他倒不嫌脏,在雨林里他和顾东文还用树叶当草纸呢,他就有点后悔不该要回手帕。
斯江小扇子般的长睫毛扑闪了好几下,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吃烘山芋,她绝对绝对不想再用那块手帕擦嘴。至于那块鼻屎和一堆鼻涕,她不看她不想,就当没发生过。
身后却传来阿三的心直口快:“哇!原来斯江你也有鼻涕和鼻屎啊!哈哈哈哈。”
阿二举起一个爆米花:“废话,斯江还拉屎呢,仙女也得拉屎,对伐?”
斯江愤然回头瞪着他们:“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些恶心死了!”
景生淡淡地道:“阿二,你手里的爆米花就很像鸡屎,快吃吧。”
阿二斗着眼,盯着手里的爆米花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才好。阿大和阿三笑得拍手跺脚的,斯江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这时,旁边路过的一对夫妻突然吵了起来,女人骂山门的声音尖厉,带着哭腔,男人手里大包小包地甩来甩去,忽然抬手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把抱着的孩子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跑,男人又骂了两句也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剩下那个两三岁的孩子在原地哇哇大哭,头上的老虎帽歪着一抖一抖的。
斯江赶紧跑了过去,蹲下身:“小朋友,别哭,别哭啊,姐姐帮你去找妈妈。”
不少人都围了上来,指着孩子感叹唏嘘,也有说找警察的。斯江站起来,见这孩子的妈妈已经过了马路,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她把孩子交给表哥们看着,飞奔着过马路去追。
“阿姨!阿姨!你家宝宝还在那里,他一个人哭得很厉害,你快回去找他吧。”斯江几乎是小跑着跟在那女人身边,边跑边喊。
女人抹了把泪,捂着被打的半边脸走得更快:“我不管,让他爸去管。”
“你老公也走了,就宝宝一个人在!”斯江更急了,拉住她的衣服往回扯:“他打你,你可以找警察抓他,可以打回去,你怎么能把宝宝丢在那里,你们怎么做爸爸妈妈的呀,他一个人多害怕!”
女人愣了愣,回过头,见那边路口围着一堆人,还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着,远远传来“喂喂”的喊声和孩子的哭声。
斯江和孩子的妈妈回到路口,景生和阿大也拖着那男人回来了。女人抱着孩子大哭,男人沉默不语在旁边站着。旁边的人七嘴八舌。
“好了好了,小孩作孽哦,哭得啊,下趟千万不要这样子,万一碰上坏人带走孩子了,你们哭也来不及了。”
“夫妻吵架归吵架,怎么都不要小囡了?像话吗真是,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当父母的想不通!”
“你是当妈妈的,被老公打一下就连孩子都不要了,也真是——”
“就是,你怎么忍心的哦。小孩哭成这样。”
“没用的男人才动手打女人。”景生喝了一声,他厌恶地看了眼那个打了老婆丢下儿子的男人,又对那抱着儿子大哭的女人说:“要不要帮你找警察?”
女人呆了呆,看着面前的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男人却恼了,过来推了阿大一把:“走开走开,我们家务事关你们屁事。”
景生却又问了一遍:“阿姨,要不要帮你找警察?”斯江眸子亮亮的,也大声说:“我们可以作证他打你了!”
女人慌乱地摇了摇头。男人大怒:“小赤佬滚开点!”
斯江上前一步:“打人就是不对,她和你结婚了她也是人,你没权打她!你再凶我们就去报社反映,让你上报纸上电视,让全市市民来评评理。”
女人霍地激动了,她抱着儿子站了起来:“谁要你们管!烦死了。”她低着头猛地转身就往十字路口走,孩子的腿跟着一甩。景生猛地拉开斯江,那双棉鞋擦着斯江的头发画了个半圆。男人骂骂咧咧地拎着袋子跟了上去,还不忘转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斯江怔了片刻,扭头看向景生:“这种人真是——!?”
景生抿唇不语,带着斯江和赵家兄弟挤出人群。旁边有人笑叹:“好了,小旁友勿要多管闲事,夫妻之间打打骂骂的叫什么警察,警察哪有空管这种事,走了走了。”
“小旁友蛮好,做好人好事嘛。”
“活该那个女的被打,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
“嗐,就她那样,挨了一巴掌就连儿子都不要了,换我肯定再给她几巴掌。”
斯江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却被景生拉着快走了两步。
五个人在溜冰场的欢笑喊叫声中都有点蔫。
斯江突然问:“二表哥,你爸爸这样打过大姨娘伐?”
三兄弟异口同声:“没!没!从来没!”
斯江松了口气,“唰唰唰”,一群男孩风一样地卷过来,嘭嘭地拦腰撞在她身边的栏杆上,一反身哈哈大笑着喊:“陈斯江!顾景生!赵阿大阿二阿三!过年好啊——”
斯江一看,却是赵佑宁和他们班还有康家桥里的几个男孩子。
“你妹妹斯南呢?没回上海过年?”赵佑宁笑嘻嘻地问。
第七十四章
斯江露出舞台上表演级别的微笑:“没回来。”这问的不是废话嘛。
“她在新疆?”
“是的。”斯江礼貌地点点头, 心想这人怎么还在问废话。
“和你爸爸妈妈在一起?”
斯江不耐烦地转过身抬起下巴:“呵呵,不然呢?”
赵佑宁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她七月份还回来过暑假吗?”
“回的,干嘛?”斯江警惕地瞄了他一眼, 这人干嘛,自己没有妹妹就盯着她的妹妹, 这么喜欢当哥哥?
赵佑宁脸一红:“哦——那你跟她说, 那个彩色铅笔就送给她了, 不用她还。”
斯江一怔:“什么彩色铅笔?”
小跟班盛放立刻外八字踩着溜冰鞋滑了过来:“陈斯南最后一次摆摊, 说要画画,借了宁宁哥哥一套彩色铅笔, 十二色的, 她忘记还了。那是赵老师从德国带回来的, 灰什么家牌子的, 第一百货都没得卖。”
赵佑宁难为情地挠挠头:“没什么没什么的,真不用, 斯南那么可爱, 我本来也想送她个礼物的——”他其实没有要讨回彩铅的意思, 就是想跟斯江多说几句, 他觉得陈斯江好像对他有意见, 好几次走道里遇上, 她都装作没看见他, 转头跟别的同学说话。放假前大队委开会,明明三年级只有他和她两个大队委员,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和他一起执勤。
斯江脸上发烧,结结巴巴地问:“是F当头的那个牌子吗?”
“嗯, 真的没事。”赵佑宁敏锐地觉察到什么,赶紧摆摆手:“我已经买了新的了, 没关系的。”
斯江红着脸嚅嗫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那套笔是你的,我一直在用,我去买一套还给你!”她还以为是小舅舅的,都快用完了,七彩缤纷的笔记本日记本信纸,全是那套笔的功劳,实在太好用了。
赵佑宁摸了摸鼻子:“真的没事,我爸今年暑假还要去德国交流,他说会再多带几套送人呢。对了,暑假你妹妹回来的话,我们一起去龙华白相好伐?”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斯江占了便宜,连连点头:“好的呀,我还没去过龙华,只知道龙华庙,不过铅笔我还是要还给你的。”
赵佑宁忽略了最后一句,神采飞扬起来:“龙华老好白相格,可以看火车看飞机,还可以到河浜里捉小龙虾,用不着拷浜就能捉。龙华机场东边就是黄浦江,可以到江里游泳,江水很清爽,没轮船。龙华庙对过的油墩子最好吃了,五分洋钿一两粮票,比西宫门口还便宜一分洋钿,还有糯米豆沙团子。”这些去年夏天他就跟斯南提过,小阿妹对捉小龙虾特别感兴趣,原来她还从来没见到过小龙虾长什么样子,可惜后来没去成。
提起油墩子,想起那块污糟糟的手帕,斯江吸了吸鼻子,更加难为情了:“好的呀。”
“对了,你寒假作业做到哪里了?昨天小小班来我家做功课,你怎么没来?”赵佑宁终于问到正题。从一年级开始,每逢寒暑假,住得近的小朋友们就服从老师安排,组成一个个小小班,轮流到地方宽敞的小朋友家一起做作业。三年级学校却是按地段把同年级各个班的学生放一起,万春街和康家桥紧靠着,赵佑宁和陈斯江又是年级一二名,就被安排到了一个小小组,用年级组长的话来说,一二年级可以好生带差生,三年级要拉开差距了,要让成绩好的学生互相竞争共同进步,才能把优秀变成习惯。没了斯江这个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赵佑宁总觉得有点不得劲。
斯江总不能承认自己嫉妒他是第一名,看他不顺眼,所以故意不去的,于是露出六颗牙的微笑:“昨天我练舞(在家练也是练),明天小小班是来我家,你来伐?”
赵佑宁笑开了:“来的,我带一套上外附小五年级的数学卷子,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做。”
斯江一呆:“我们不是九月份才升四年级?”
“我爸说小学数学特别简单,让我寒假把五年级的都学完。”他见斯江的神情,赶紧补充说明:“我看过了,真的不难。”
“……”斯江刚刚的一丢丢歉意全没了,呵呵,赵佑宁就是这种腔调最讨人厌了。
景生刷了一个极漂亮的大弯,丝毫没减速,直接穿过人群刹住,跟赵佑宁点了点头后问斯江:“还溜伐?不溜就回去吃饭。”
“回家吧。”还没溜回门票钱的斯江恢复了客套的礼貌,跟赵佑宁几个微笑着说再见,抻着脖子喊二表哥他们三个走人。
突然一群人火车接龙嘻嘻哈哈尖叫着滑了过来,有人猛地撞了景生一下,景生屈膝倒溜了两步,稳住身形,一抬头,还好赵佑宁及时把斯江拉到了栏杆边没被撞到。那群人末尾是一个高个子女生,转过身张扬地伸开双臂,微微屈膝下蹲倒溜过弯,猛地又滑了回来,围着景生绕了一圈,笑着问:“顾景生,敢不敢跟我比四圈?你输的话,认我做干姐姐,我输了,叫你干哥哥。”
顾景生皱了皱眉,没理会她,朝场子里的赵家三兄弟招手:“走了。”
斯江却吓了一跳,最近学校内外突然流行起这种拉帮结派认干哥干姐的不良风气,老师说都是小流氓小阿飞带坏中小学生,还有初中生就跟着烫爆炸头戴□□镜跳迪斯科抽烟喝酒谈朋友的。眼前这个女生就烫着爆炸头,没穿大衣,玫瑰红的马海毛毛衣和喇叭裤特别扎眼,涂了玫瑰红的口红,嘴里还嚼着泡泡糖,说完就吐出了一个白腻腻的大泡泡,在风里一抖一抖的。
赵佑宁低声告诉斯江:“这是六年级的吴筱丽,有点那个——”
“哪个?”
“我在办公室听卢老师他们说的,不是故意说她坏话。”赵佑宁有点难为情:“她有点野蛮,经常欺负同学,有不少向群、长征中学的干哥哥干姐姐,在学校收了十几个干弟弟干妹妹,你们弄堂里被景生打过的那个杨光好像也认了她做干姐姐。”赵佑宁犹豫了一下:“听说她还有好几个干哥哥在普陀工读学校。你叫顾景生别理她,我们大家一起走。”
斯江过去拉景生的手:“大表哥,外婆和舅舅让我们早点回去的,走吧。”赵家三兄弟滑了回来:“再玩一会吧,门票钱还没溜回来呢。”
旁边一群人开始起哄:“吴筱丽、顾景生!比一个!比一个!”
吴筱丽哈哈笑,一蹬腿,溜到斯江身侧,伸手去拽她的头发:“陈斯江,干嘛啊,舍不得你表哥多个干姐姐?”
斯江头一偏,脸就沉了下来:“我们又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你干嘛啊。”她往场外招手:“叔叔叔叔,这边有事——”外头的工作人员带着红袖章,熄了烟慢吞吞朝这边走过来。
吴筱丽眯起眼:“哟,看不起人是伐?成绩好长得好看了不起?大队长了不起啊。我还就想认识顾景生和他做朋友,哪能?”她扭头朝人群里喊:“杨光,你想不想和陈斯江做朋友?要不你认她做个干妹妹呗。”
杨光狗腿地伸手朝斯江挥舞:“干妹妹!阿妹——来,叫声阿哥。”
景生冷眼睨过去,杨光立刻缩到别人身后。
两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你们一群小孩子干什么呢?散开散开,挡住别人溜冰了。”
吴筱丽抱着双臂笑:“爷叔,阿拉同学之间准备比赛呀。”
“不要在这里惹事情,出去出去。”工作人员见怪不怪,直接把人往外赶:“还鞋子去。”
吴筱丽唰地溜进内场:“顾景生,你要不敢比,以后就别带人来西宫,要不然你有本事就转去陈斯江班上,哈哈哈。听懂了没有?”
斯江气得满脸通红:“你简直——!我要去告诉老师告诉学校!”
“告啊,你去告啊,不就是警告处分什么呗。”吴筱丽满不在乎地倒溜回来:“小阿妹,我无所谓的,反正还有半年我就毕业了,你试试看,我外面有好多干哥哥都想认个漂亮的大明星做阿妹呢。”
赵佑宁挺身挡在斯江前面:“吴筱丽,你不要老是和外校的人一起欺负同学,学校、老师还有我们都会保护陈斯江的,再说还有警察呢,那些流氓阿飞最后都进了工读学校,去农场改造,你现在不学好,以后会后悔的。”
五六个男生忽然绕开工作人员冲着赵佑宁滑过去,把他和斯江逼在栏杆前,哈哈取笑。
“啊呀,英雄救美!真感人。”
“你们是不是谈朋友了?”
“来呀,保护看看呀。吓死我们了哦,我们好怕啊——怕你个鬼哦。”
话音未落,衣领就被工作人员揪在手里,几下就推出了场外。
“小赤佬,无法无天了是伐?滚远点,看看这是啥地方,阿拉沪西工人文化宫!敢跑来我们这里欺负小姑娘,寻死啊,想当流氓阿飞进监牢是伐?”中年爷叔沉着脸,反手就啪啪拍在他们脑袋上几巴掌:“不怕是吧?不怕是吧?不怕是吧?”
这几个五六年级的男生也就比斯江高了一点点,在大人面前哪有还手之力,被打得晕头转向,听到溜冰场里一片哄笑声,红着脸扔下溜冰鞋抱着自己的鞋子就逃。
跟着吴筱丽的其他十几个男孩女孩一看情势不妙,纷纷也溜了出来换鞋子。
吴筱丽气得横眉立目,看看面前赵佑宁和顾景生两堆十来个人一脸防备,外头的爷叔一脸凶相,不甘心地甩了两句狠话往出口滑去。
顾景生却一伸手,拦住了她:“比四圈,谁输了,以后看见赢的那个人就得躲开十米远,你敢吗?”
斯江一愣:“大表哥?!”
吴筱丽已经忘了自己最初挑衅顾景生为的是什么了,脖子一梗:“比!比就比!”
赵佑宁扯了扯嘴角,这个吴同学果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这次工作人员倒没拦,反而进来给他们清出场子来,四圈转瞬比完,顾景生领先了大半圈抵达出口,气定神闲地看着吴筱丽爆炸了的爆炸头缓缓靠近。
“喂,十米。”顾景生提醒她注意停下来的地方。
吴筱丽涨红了脸,拼命抓住旁边的栏杆,跺了两下不争气的溜冰鞋,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换鞋子的地方,突然大声喊道:“顾景生,我也是云南回来的,在版纳我们以前见过的——”
景生转身看了她一眼。
隔着十几米,吴筱丽打了个寒颤。她见过这个眼神,在版纳的集市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他说他姆妈是“破鞋”,他也是这么凶狠地看了一圈,最后他头上身上全是血地走了,那些人有好几个骨折的,还有个大孩子,头上破了一个洞,但没有谁家的大人敢去找他爸算账,他爸是州里最能打的,一个能打十几个。她的姆妈也被人骂“破鞋”,连她爸爸也这么骂,还打她和姆妈。她和那些骂她姆妈的孩子打过架,但她打不过他们。
她就是想和顾景生做个好朋友而已。十米,十米到底有多远呢。
第七十五章
回家路上, 阿大阿二阿三眉飞色舞地拍景生马屁。说起那群被拎出溜冰场的装凶的小赤佬,盛放学工作人员那句“不怕是吧”,一问更比一问高, 一问更比一问凶,配上拍脑袋的动作, 惟妙惟肖, 大家笑到肚子疼。
众人在康家桥弄道别后, 景生几个转进万春街。斯江忍不住问:“喂, 你干嘛要和她比?万一输了呢?”
“我赢了,垃圾离我远远的。”景生瞥了斯江一眼:“我输了, 我离垃圾远远的。”
“???!!!”斯江半晌才回过神来, 看着景生的背影, 突然对那个吴同学产生了一丝同情心, 唉,没办法, 她就是这么善良啊。
阿大在前面拍着大腿笑:“哈哈哈, 老大模子, 结棍!她可真不要脸, 什么她赢了做你干姐姐, 你赢了做她干哥哥, 就是想和你拉关系, 呸。女流氓!”
阿二仔细看看景生的脸:“老大是长得太好看了,容易招风惹——招那个大黄蜂。”
景生脸一沉, 阿二往斯江身后一缩嘻嘻哈哈笑。
阿三纠正自家哥哥:“不是大黄蜂,是招蜜蜂惹蝴蝶。爸爸说姆妈天天弄得那么好看, 是为了招——呜呜呜。”
他的脑袋被景生夹在咯吱窝里,嗷嗷地叫了起来。
斯江跑上去两步, 低下头一脸严肃:“你不许瞎说爸爸妈妈的事知道吗?”
阿三脑壳被夹得剧痛,连声答应好好好。阿二摸了摸自己的脑壳,好险。
回到家里,三兄弟少不了又精彩复述了一遍溜冰场事件。顾阿婆担心得很:“下次不要理这些小流氓小阿飞了知道吗?万一冲上来打你们怎么办?先找大人,在学校里找老师,记住了伐?”
斯江乖乖地“哦”了一声,瞄一眼景生。景生却只低头扒饭。
顾东文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景生碗里:“阿拉景生很会照顾妹妹们,来,谢谢侬,侬辛苦了,多切块肉。”
景生抬起眼,见顾东文笑眯眯的,长长的大酒窝深深凹下去甜得很,还朝他眨了眨眼。
十三兮兮!景生嘴角抽了抽,垂眸抬起了筷子,碗里浓赤酱油的一块肉,七分肥三分瘦,肉皮泛着油光,晶莹的肥肉被筷子拨了一下,颤巍巍地抖了抖,肉汁慢慢地顺滑下去,渗入米饭中。他低头咬了一大口,确定今天的红烧肉是顾东文烧的,放了梅子,是云南菜的做法,可惜上海的梅子不是大理的酸梅,够甜不够酸。那道雕梅肉他姆妈特别喜欢,当年是在知青办一个大理干部的结婚酒席上吃到的,好吃到他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了。可惜他们一年到头吃不到斤把猪肉,姆妈只舍得切成肉丝或剁成肉酱分好几顿吃,只有年节才舍得做肉片,这么大块的红烧肉,只能想想而已。
夜里景生忍不住问顾东文:“那个姓吴的,说她是从版纳回来上学的,认识我,个子很高,长方脸,你见过吗?”
“姓吴的上海小姑娘?版纳——”顾东文还真知道她爷娘的事,他皱了皱眉:“她还说什么了?”
景生翻了个身:“没了。”
一夜无话。
***
新学期开始了,三月十二日是新中国第一个植树节,全市各大企事业单位及学校都非常重视,宣传工作一波接一波。想着爸妈和斯南,斯江给班级出了一期防沙护林的板报专题,图文并茂,既有科学知识,又有动人故事,得了全校植树节黑板报大赛第一名。《来自上海的苹果树小天使南南坚持守护阿克苏绿洲》一文还登上了《文汇报》。
斯江开心地把报纸剪下来贴在本子里,又寄了一份去阿克苏。景生冷眼看着,心里呵呵呵,就陈斯南那个德性,爬树打苹果是肯定的,植树爱林肯定是不可能的。
然而南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六岁的陈斯南小队长佩戴着一道杠,确确实实在学校参与了全新疆每年春天都开展的防沙护林活动,而且不是一天,是整整一个月,放学后每天两小时。
三月底收到阿姐来信的斯南,查着字典把报纸上的故事读完了,摊开纸笔写回信。
“阿女且,wo禾中了三十天木又寸!不是一天!三百木果木又寸。Wo们mei禾中苹果,禾中木吾木同,zhi尘liang5.53-7.59,zui好。”
四月中,斯江收到斯南的信,经过十分钟的解码,得出了:“阿姐,我种了三十天树!不是一天!三百棵树。我们没种苹果,种梧桐,滞尘量5.53-7.59,最好。”滞尘量还是在新疆生活过一年的景生想出来的。信纸下方密密麻麻几排“丫”字经过确认是树苗,苹果倒画得很像,梧桐叶子也有模有样。
斯南也寄了一张剪报,是《新疆日报》植树节那天的新闻,工农兵植树活动的照片里,一张黑白小照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头被红笔圈了出来。
“WO!”红色的拼音意气风发。
斯江想像得出斯南神气活现的模样,捧着报纸给外婆,又拿去陈家给阿娘看,回到家和《文汇报》的那页贴在了一起,还不忘跟景生炫耀:“有人还说我瞎编故事呢,看看,南南不要太厉害哦。”
景生看看日历:“明天我值日,放学后你在教室等,我送你去中福会。”
“咦,我那两盒新买的彩色粉笔呢?”斯江到处找:“明天合唱团排练结束,正好能去阿舅店里给他画菜单,还有钥匙、黑板擦、抹布也不见了,我明明放在一起的。”
“我收好了。”景生几步上了阁楼:“在我书包里,你带上手带着脑子和眼睛就行。”
斯江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狠狠瞪了阁楼一眼,哼,莫名其妙,阴阳怪气,谁要他天天跟着她一起回家送她去中福会和电视台了,害得她这学期油墩子粢饭糕少吃了许多 。
“喂——!”斯江蹿上梯子,从阁楼口探出头:“明天赵佑宁在中福会上计算机课,我们说好一起去的——”
景生瞟了她一眼:“那就还一起去。不过你不能吃摊头上的东西,上星期赵佑宁害你拉肚子,忘了?”
斯江踩上一格梯子,弱弱地嘀咕了一句:“说不定不关那碗糖粥的事呢。”
“我们都没事,就你多喝了碗糖粥,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夜。”景生从她脑袋边上走过去,又退回来蹲下,面无表情地揭人伤疤:“大小姐,半夜三更,是我,帮你倒了两次马桶、三趟痰盂,还是落雨天。”
斯江红着脸狼狈不堪地滑下梯子,差点哇地哭出来。比起最最可恶最最戳气的顾景生,平时鲜格格的赵佑宁简直是天使。
掀开门帘跳上床的斯江愤愤地朝着天花板皱起鼻子:“魔鬼!”
魔鬼顾景生正在阁楼里很辛苦地忍着笑。他现在还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发出去的嘲笑,命运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个价格嘛,当然不是一碗糖粥几个油墩子粢饭糕能搞定的。
***
赵佑宁其实也有点忐忑,路过市西中学后门那一排小吃摊的时候目不斜视,好几次差点撞在中学生们的脚踏车上。
斯江忍着心痛,捏着口袋里的五角钱,油墩子粢饭糕再会,黄团麻球再会,烧麦重油菜包再会,麦芽糖豆沙条头糕再会,糖粥再会,咦,已经有棒冰和雪糕卖了呢。她忍不住扭头看向身边的景生。
景生睨了她一眼,见她颤着睫毛可怜兮兮咽口水的模样,丝毫不心软:“想都别想,走了。”
赵佑宁返身安慰她:“算了,今天我们不吃了,万一再拉肚子就惨了,你上次还好熬到回家,盛放以前有一次熬不住,直接拉在裤子上,他姆妈在公交车上气死了——”留意到斯江的脸色,赵佑宁打了个哈哈:“等过了劳动节我们再吃,哎,斯江,你慢一点,当心脚踏车。”
斯江一路小跑着冲进中福会大门。赵佑宁悄悄问:“陈斯江是不是生气了?”
景生耸耸肩:“大概吧。”
看着景生掉头往乌鲁木齐路去了,赵佑宁叹了口气,有这么一个严格要求的表哥,陈斯江同学也是真不容易啊。
等斯江排练结束,赵佑宁等在大门口:“景生刚才来说在你舅舅饭店里等我们。让我们过去找他。”
斯江板着脸不理他,赵佑宁从计算机说到航模再到她们合唱队劳动节演出曲目,斯江才勉强答了几句。傍晚五点多的乌鲁木齐路十分热闹,脚踏车和电车抢道,售票员挥着小旗子拍着车身骂人。静安宾馆刚刚开业,门口几个爷叔看到穿得好一点的人凑上去问有没有侨汇券,有没有日元美金。穿过华山路,一群群华山中学的学生手里拿着吃的喝的,挤在马路口,香味四溢,斯江饿得肚子直抽抽。
华山医院斜对面的小门面关着门亮着灯,东生食堂三月初就收拾好了,但执照下不来,不能上招牌,也不能开门做生意。区里来了好几拨人劝顾东文耐心等一等,这是上海第一张个体饭店执照,又是租赁的私房,改革开放以来没有前例可参考,工商税务、食品卫生、财贸物价消防、区委、房管局、知青办,街道居委,各个单位都很紧张,生怕自己手上出纰漏,听说中央都有领导在关注这个小小的饭店。四月份创刊的的《半月谈》和《瞭望》均发表了关于支持个体经济发展的社论,但是具体怎么支持,落到实处,谁也不敢轻易给出条文签字盖章。
顾东文三月份各个单位跑了十几次后也只能干等,正好云南那边通知他四月中蒋宏斌将被执行死刑,他便寻了个借口回景洪,把钥匙给了景生,顺便派了几个小任务给他和斯江。
斯江轻轻推开大门,里面却空荡荡的,景生的书包搁在桌上,似乎还有什么熟悉的香味传来。
“顾景生?顾景生?”
斯江嘟着嘴拿出粉笔:“咦,这人奇怪伐?让我们来找他,他又不在。”
赵佑宁却有点紧张起来:“呀,我看那个吴筱丽这学期老是远远地跟着他,还托人送信给你表哥,会不会她叫了校外的人来找他麻烦了?”
第七十六章
话音刚落, 顾景生推门入内,脸色不太好看,和斯江赵佑宁点了点头, 进了后灶。
斯江跑到门外东张西望,依稀看到路口红绿灯下有一个爆炸头。她忐忑不不安地回到屋里和赵佑宁轻声嘀咕:“好像是那个吴筱丽。”赵佑宁皱起眉左右看看, 决定万一外校的流氓阿飞跑来惹事, 他就轮起凳子保护斯江。斯江的目光也停在了凳子上, 两人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对视一眼点点头,只差歃血为盟了。
“喂, 吃点东西再弄。”景生端着托盘出来, 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 那隐隐的香味变得极其浓郁, 扑面而来。
三碗小馄饨,榨菜粒和虾皮蛋皮葱花浮在上面, 一勺猪油刚刚化开, 在灯下浮光微动, 小馄饨像一只只金鱼, 皮子近乎透明, 看得见里面粉红色的点点肉馅。旁边盘子里叠着金黄的油墩子和粢饭糕。
“你做的啊?”斯江咽了咽口水, 身不由己坐在了刚才看中的武器上。
景生从一旁的碗橱里拿出筷子调羹:“嗯, 饿了。”绝对不是专门做给这两个一点意志力都没有的馋老呸吃的。
赵佑宁叼着粢饭糕,差点流下幸福的泪水, 一瞬间体会到了斯南每次提到大表哥做饭时的心情:“顾景生你太厉害了,这个比摊头上的好吃十倍, 不,一百倍!”
“斯南喜欢粢饭糕蘸白糖吃, 你们呢?”景生拿出醋碟辣酱油,手停在白糖罐子上问斯江。
半只油墩子下肚的斯江吸了吸鼻子:“我要醋。”幸好这三样都不怎么烫了,幸好她今天带了手帕。
赵佑宁笑得戳刻兮兮:“咦,陈斯江你喜欢吃醋啊。”
“你不喜欢?”
“不喜欢。我从来不吃醋。”赵佑宁哈哈笑,他第一次有机会用上听来的双关笑话,真的还蛮好笑。
斯江眯起眼,直接把剩下两个油墩子往醋碟里蘸了蘸。
“哎?别别别啊,我的油墩子不要蘸醋啊——你?”赵佑宁反应过来,筷子只来得及在醋碟里垫了一垫。
斯江扬起下巴笑得也很戳刻兮兮:“我们家的人都爱吃醋,这个给我表哥,这个——你不吃醋的嘛,我帮你吃,覅谢。”
吾谢谢侬一家门!赵佑宁在心底嘀咕,赶紧夹起第二块粢饭糕,咦,没想到粢饭糕蘸糖这么好吃!
***
赵佑宁想要帮景生洗碗,却被景生推了出来。
“台子阿凳都是你舅舅自己做的,真好看,你舅舅好厉害。”他啧啧称赞。
斯江正在黑板上量尺寸打格子:“那当然,我舅舅什么都会。你看,菜单就写在这上面,好玩吧?”
“真有意思,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你是客人,要不你先回家吧。”斯江呵呵呵:“你们班的黑板报水平可——需要进步了,还是别帮忙算了。”
怎么能白吃一顿饭就走呢,再说还出现了危险可疑人物,赵佑宁惭愧又心虚地转过身,却见南墙上的明星挂历忘记撕月份了,穿白色毛衣的陈冲食指点在下巴上笑得很甜,他翻了翻挂历问斯江:“要不要翻到四月份?”
斯江摇头:“不用,我舅舅说一整本就陈冲还好看点。这是他的知青战友送的,不挂不好意思。”
赵佑宁又去看旁边十几个大小不等的相框。
“景洪东风农场上海知青合影。咦,顾景生的名字是不是他在景洪出生的意思?”
斯江翻出景生书包里的粉笔,闻言一愣,她竟然从来没想过这个。
“云南请愿团北上合影,你舅舅就是报纸上登过的请愿团成员?他见过副总理?!”赵佑宁有点激动,他父母曾在家感叹过这件了不起的大事。
“嗯。”斯江有点骄傲:“我舅舅说,副总理和他是平等的。他还凶副总理了呢,副总理也骂他了。”
赵佑宁咋舌,片刻后又兴奋起来:“北京大学!你小舅舅小舅妈!”
斯江踩上椅子,往后灶溜了几眼,看不出景生在里面捣腾什么,转身喊主动要帮忙的赵佑宁:“喂,你帮我拿一下长尺。”
赵佑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尺子递给斯江,指着墙上一张黑白单人照:“这、这是顾景生的姆妈吗?”
照片上一个刚洗完头的᭙ꪶ 年轻女人坐在窗口,手里的毛巾绞着长发的发尾,扭头看向拍摄者的她有点吃惊有点羞恼又掩不住眼底的欢喜,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照片旧了有点褪色,她半明半暗的侧脸却依然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是的,这是我大舅妈。”斯江点点头,其实顾景生和他姆妈很像,就是不怎么笑。要是她没有姆妈也没有南南,肯定永远都笑不出来。
“你舅妈——比那本挂历上所有的演员都好看!”赵佑宁得出科学的结论。
斯江嗯了一声:“那当然”。
她第一次看到照片的时候就说舅妈真好看太好看了好看得要命,好看到——像一道光。从小斯江就听大家夸自己长得好看,可比起舅妈,嗯,肯定是因为大家还没见过真正好看的人。舅舅笑着夸她形容得好。景生为这还跟舅舅发过火,他坚决反对把照片挂在饭店里,可舅舅说,“这是你姆妈想要的小饭店,她想看。”他还说:“顾景生,你哪天能看着你姆妈的照片笑,她才真的安心。”
斯江觉得,大舅舅一个人在饭店里忙一定会孤单,看到大舅妈的照片他就不孤单了。
***
顾阿婆不放心两个孩子,八点多钟还等不到他们回家,就和陈阿娘结伴来找人。
“外婆!阿娘,看看看,我画得好不好?”斯江鼻尖额头上落着各色粉笔灰,兴高采烈地拉着她们看。
两位不识字的老太太眯起眼看了好一会儿。
“囡囡的虾画得赞格。”陈阿娘认得水费本子上的水字:“迭格是盐水虾伐?一块八角,三、三两粮票?”
“阿娘你好厉害啊,我写的字你都认得。”斯江笑弯了眼。
顾阿婆不甘示弱:“这个鱼尾巴活灵活现,肯定是红烧划水,老大的划水烧得好,一点土腥气都没,一块五,三两粮票对伐?卖这么贵啊,一整条青鱼四五斤的话才三块多钱,谁来吃哦。”
斯江很笃定:“肯定有,还会来很多人吃,这是全上海最好吃的划水嘛,第一名!”
顾阿婆拍着她的手:“好好好,啊哟,这个是小排骨,糖醋小排?”
“这个是我画的。”赵佑宁笑嘻嘻地表功:“外婆看得出是小排啊。”
“你这后面不是还画了个猪头嘛。”顾阿婆眯起眼:“猪鼻头老明显的。”
陈阿娘指了指大碗里的四个圆滚滚的球:“红烧狮子头对伐,五角洋钿一只?要是五角洋钿四只肯定要亏死了。今年肉票取消忒,猪肉涨价涨得结棍头斯,五花肉都要冒一块洋钿一斤喽。”
顾阿婆再看看那只小小的猪头:“囡囡啊,你这个后头也画只狮子呀,要雄狮子才好,头发乱蓬蓬炸开来,一看就知道是狮子头。”
斯江和赵佑宁哈哈大笑,旁边收粉笔的景生都忍俊不禁,弯了弯嘴角。
“这是什么?”顾阿婆盯着下头的一只鸡左看右看:“什么鸡?红烧鸡?白斩鸡?这个字不像白啊。”
陈阿娘指了指鸡头上的一大把小葱:“噶许多葱看到伐?肯定是葱油鸡。”
斯江笑弯了腰,指着景生:“对对对,葱油鸡,这是大表哥想出来的。”
景生不自在地挺直了腰杆:“你原来画的那一盘葱,根本看不出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斯江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嗯,你最聪明你最厉害了。”
景生眼皮一跳,这听着就不像是真心话。
“这个买菜篮头画得真像。”陈阿娘左看右看:“跟吾屋里只一模一样。”
“谁家菜篮子不是这样啊?我家的也是这个样。”顾阿婆仔细辨认篮子里的各色蔬菜:“黄瓜、胡萝卜、落苏、南瓜——”
陈阿娘接着认:“青菜、茭白、竹笋,还有蘑菇啊,啧啧啧,阿拉囡囡哪能噶灵光,肯定画了交关辰光(我家囡囡怎么这么灵?肯定画了很长时间),哪能想得到格哦,电视台真应该来拍一拍。阿芳侬港是伐?”
“就是就是。”顾阿婆又忍不住骂起顾东文来:“老大这个王八蛋,自己跑到云南去,把个烂摊子丢给两个小囡,弄到这么晚,多辛苦,等他回来看我不抽死他!”
斯江瞪圆了眼抗议:“外婆!这才不是烂摊子!这是金摊子银摊子好上天的摊子!”
陈阿娘摸了摸斯江的头:“就是,就冲着这块黑板,一天起码挣个十块八块的!”
顾阿婆算了算,笑了:“想得美哦,人家熟练工上一年班才挣六七百块钱,他做个小本生意,不亏本就好了,一天十块八块,一个月可不得挣两三百?一年两三千?老大要挣得到这个钱,我不抽他了,把他供起来!”
后来顾东来问:“我这一天就挣了三千块,老娘你要把我供在哪里?”
顾阿婆咬咬牙举起鸡毛掸子:“供到你老子坟头上!你再不去相亲,你老娘照样抽死你!”
第七十七章
进了五月, 冰川皑皑白雪渐溶,从天山西侧淅沥沥注入阿克苏河,一路往南疆的母亲河塔里木河而去, 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到处都是骆驼刺和红柳,沙雅县的胡杨郁郁葱葱, 倒映在帕满湖澄清的湖水中, 难以想象秋天这片望不到边的金色胡杨林有多美。
然而小孩子对于自然美景的感悟能力实在有限, 斯南几个还停留在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水平, 对传说中的月亮湾美景并不感兴趣,倒是胡杨林里的野西瓜还能让他们快活地吼上两声。
坐在拖拉机上的陈斯南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边的瓜, 仍然开心不起来, 她爬到前面问朱广茂和沈勇:“孟阿姨今天开好会了吗?”
“明天下午我们回沙井子。”沈勇揉了揉她的狮子头:“怎么, 才出来一天就想爸爸妈妈了?”
斯南抿了抿嘴, 爬回后头躺了下去,看着天上一朵朵白云溜走, 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过几天, 她就要搬去十一连宿舍沈叔叔家住。梁师母家大哥哥今年要高考, 三哥哥初中升高中, 姆妈不让她去梁师母家添乱。正好她也不想去, 梁家那个姐姐老是提到大表哥, 大表哥是她的大表哥, 她们老是惦记着,烦。朱叔叔说什么来着?不怕贼偷, 就怕贼惦记。唉,要是大表哥在就好了。
“你真的要掐死你弟弟?”沈星星有点担心有点不信, 还有点身为幸存者的优越:“我哥对我一点也不好,不过他好像没要掐死我。他要敢掐死我, 我爸肯定也掐死他。”
这个斯南相信的,曹阿姨偏心平平哥,沈叔叔偏心星星姐,用屁股都看得出,不像她爸妈,全都偏心那个还没出来的弟弟。
“我对你不好?你有没有良心?沈星星!我对你不要太好哦。”沈青平气得一巴掌拍在妹妹腿上:“朱镇宁,你说我对她好不好?”
朱镇宁打了个哈欠:“还可以。”
“你又打我!这叫对我好?十三点!景生哥哥对南南那才叫好呢,”沈星星理直气壮地抱怨,“我就想要他那样的哥哥,这样我也会很漂亮,像斯江斯南一样好看。我才不要长得像你。”
沈青平嗤了一声:“我丑?我不好看?从小到大我都是十一连最好看的!幼儿园午睡的时候还有别的班的小朋友来参观我呢。你自己长得像爸爸,怪谁啊,怪我吗?”
朱镇宁举起手:“这倒是,我证明,就是沈青平你有点越长越难看,现在没人到你班上去参观你了吧?”
前面沈勇反手大力拍了拍车斗:“小赤佬!像吾哪能难看了?阿拉星星老可爱的,女大十八变懂伐?看看斯南,现在已经是我们阿克苏的阿瓦尔古丽九世喽。”
沈青平吐了吐舌头,沈星星妹仗爹势,喋喋不休吐槽起哥哥的日常来。斯南又叹了口气,似乎看到了陈斯好将来仗着爸妈偏心欺负她的样子。不行,还是必须掐死!
***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五月底,陈东来顾西美抱着出生两周的陈斯好回到学校,不少同学立刻跑去一年级找斯南。
“你姆妈带着你弟弟回来了,快去看。”
“你弟弟好胖呀,肉一轮一轮的。”
“你弟弟好玩得来,还会笑。”
斯南跑回家,屋子里全是人,地上全是东西。
“南南回来了,快来看你弟弟。”梁师母笑眯眯地把她推到婴儿床边上。
陈斯好吐了个奶泡泡迎接满身杀气的阿姐。
陈东来忙着分红蛋,看见斯南朝弟弟伸出魔爪,想起女儿素日里的狠话,吓了一跳:“南南,你干嘛?”
斯南头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婴儿,脸只比她巴掌大一点点,浓密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小嘴湿漉漉的,白得不像话,胖得不像话。问题是,他根本没有脖子,她怎么掐死这家伙呢。
陈斯好突然朝着她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没牙的嘴咧开来,口水滴答流了下来。斯南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脸蛋,沾到一点口水:“你好恶心啊!”那只手指头不听她指挥地滑过陈斯好的双下巴,圆润润的莲藕臂,落在像馒头一样的小手上,立刻被陈斯好用力攥住了。
斯南的心被闪电击中了,呆呆地任由这个最讨厌的家伙捏着自己的手指头不放。顾西美从里面挤完奶出来:“南南?”
“弟弟拉着我的手不放!”斯南叫了起来:“他力气可大了!姆妈你看——”她提起手指,陈斯好的莲藕小臂跟着被提了起来,他咯咯咯地笑。
西美揉了揉斯南的一头卷毛,把斯好的手扒开来:“小孩子都这样,你小时候力气还要大,把你姐的头发揪下来一大簇,也就斯江脾气好,自己疼哭了也不怪你,你还恶人先告状嗷嗷哭,她反而抱着你哄你,真是的。”
斯南把手指头又塞进斯好的小拳头里,果然又被他紧紧捏住:“陈斯好!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拽我头发,我就揍肿你的屁股。”
似乎感受到了阿姐可怕的杀气,陈斯好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斯南手忙脚乱地捏他的脸:“别哭别哭,我吓唬你的,好了好了,我不打你的屁股,不打了,你别哭。”
梁师母等人哈哈大笑。
“陈斯好吧,这家伙从生出来就有很强的求生欲,没志气。”斯南如是点评弟弟。
陈斯好对此嗤之以鼻:“志气是什么东西?我就没见过这两个字,本人富贵能淫,贫贱能移,威武能屈。毕竟活着才是硬道理。”开什么玩笑,作为家里唯一的八零后,他大姐是个白切黑,二姐是个暴力霸王花,加上两个毫无原则惟妻是从的姐夫,四座大山咣当咣当,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
***
六月中旬,上海入梅。东生食堂终于获批先行开业,七月初可以领到所有证照。顾东文白付了半年的租金,小钟房东十分难为情,三天两头来探视慰问,顾东文却并不放在心上,也不急躁,仍然天天笑眯眯的。几乎每天都有云南返城的知青来店里探望他,小菜吃吃,老酒喝喝,他一分钱不肯收,气得顾阿婆在家挥着鸡毛掸子骂他败家。
这个把月里,顾东文又对小饭店做了点改造,在黑板下面加了一层长搁板,四只热水瓶,两瓶贴着开水,两瓶贴着冰水,杯碗盆筷俱全,让顾客自己取用。四张台子上方,学菜场收钱的法子拉了两根尼龙绳,十几只大铁夹子上夹着印好的菜单,夹子上写着台号绑着铅笔,顾客勾好菜名,铁夹子往后头灶间唰地滑过去,店堂里都不用请服务员。
到了二十二号礼拜天,光赶来祝贺的云南知青就挤满了店堂,门口放了十几只花篮,鞭炮声震耳欲聋,又有《文汇报》等报刊杂志以及市电视台前来采访,过路的市民好奇得很,一打听,不少人就跟着轧闹忙,队伍渐渐排到了华山路上,越多人排队,排队的人就越多,午市忙到三点多才歇。到了傍晚,六月初调到司令部的周善礼一言九鼎地带着战友们前来捧场,一直闹到晚上九点多才打烊。
景生在灶间打了一天下手,洗碗洗到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斯江负责收钱,她从六点开始就一步都不敢离开放钱的月饼盒子,厕所都没去,旁边的数学本子上写满了加减算式,每次收钱找钱手指头都在发抖,对照答案用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两次才放心。顾客们哈哈笑着耐心等她验算,报社的记者也笑着拍了她好几张照片。
顾东文检查完灶间,洗了把脸,出来看两个小的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账,便笑着说:“头一天不作兴算清楚的,算不清才吉利,意思是有挣不完的钱。”
斯江既紧张又兴奋,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把记账的本子和月饼盒子交给他:“报告阿舅,今天一共收了两百三十八块五毛,两百十八斤六两粮票,我保证一毛钱也没错!”她似乎有点明白小舅舅说的话了:靠自己的本事做生意,能挣的钱上不封顶。
顾东文看看盒子里,各种票面分得清清楚楚,每十张一捆用橡皮筋扎好,不由得大大夸奖了斯江一番。斯江红着脸说是从公交车售票员阿姨那里学来᭙ꪶ 的。顾东文抽出两张大团结:“我们斯江和景生今天也辛苦了,来,一人一张大团结,买点零食吃。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他笑眯眯地唱了起来。
景生皱着眉把钱放回盒子里:“我不要。”
“我也不要!”斯江说:“阿舅你才是最辛苦的人,我一点也不累!”
顾东文把钱又塞到他们手里:“按劳分配懂吗?付出就要有收获,要不然下次我可不许你们来帮忙了,给我留在家里做作业。我请服务员。”
斯江赶紧收下:“别别别,我要来帮忙的,我作业都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就全都做完了,一放学就能来!阿舅你别请服务员。”外婆坚决不让舅舅请服务员的,还说请服务员不如请她老太婆呢,反正这个钱她拿回家就交给外婆。
顾东文笑着拉下电闸:“走吧,回家了。”他心里有数,头一天各方朋友来捧场,真正路过的顾客也就吃了一百来块钱,又是星期天,平时有个四五十块一天就不错了,一年挣上四五千还是有希望的。
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电视台新闻节目里就播出了关于东生食堂的报道:待业知青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自筹资金积极探索尝试个体经济,靠自己的手艺赢得顾客的青睐,镜头里店面整洁人头济济,手写的黑板报菜单别致有趣引人注目,桌上红烧划水葱油鸡各色菜肴令人垂涎欲滴,还有小荧星艺术团的可爱小明星表演打算盘。
第二天一早,报纸上也紧跟着刊登了东生食堂诞生的故事,各大公园、街道的报栏前,市民们议论纷纷这位第一个“吃螃蟹”的返城知青,还有人特地从浦东坐轮渡转公交车到乌鲁木齐路来尝新鲜。午市还没开,门口就排起了队,幸亏顾阿婆昨夜看到两百多块钱吓了一跳,坚持要到店里帮忙,要不然根本来不及翻台子。
“米道哈赞(味道超赞),分量哈足,价钿比国营饭店乐惠,顾老板卖相哈灵。”随着顾客们的口口相传,来东生食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对面华山医院不少住院的病人家属都常来预订饭菜,还有外国客人闻名前来。七月头上,电视台和报社又来追踪报道了一次,四张台子的小饭店忙得风生水起,每天竟没有低于一百块收入的。
好不容易出了梅雨天,东生食堂证照上墙的时候,顾北武和周善让夫妻俩从北京回了上海,顾西美带着斯南和斯好也回到了万春街。
第七十八章
南京西路江宁路路口, 两年前重新开业的梅龙镇酒家热闹非凡,雕花门楼气势宏伟,餐厅外翠柏环绕, 门里假山水池俱全,几十尾鲤鱼游来游去。二楼龙凤厅彩屏炫目宫灯低垂, 四壁都是浮雕壁画, 一副富贵人间太平盛世景象。
陈阿爷筷子在水晶玻璃杯上敲了敲, 三桌人慢慢静了下来, 到处乱窜的孩子们也被大人拉回了座位。
“各位亲友,东来呢, 还在油田回不来上海。今天就由我代他谢谢大家来参加阿拉斯好的双满月酒。”陈阿爷满意地看了看身边的金孙, 笑着说:“虽然斯好是东来的老来子, 我也是要亲自严格要求好好教育他的, 希望他将来子承父业,考上同济, 成为工程师, 为国家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作出贡献。来来来, 大家吃好喝好啊。”
三桌人噼里啪啦鼓掌叫好。钱桂华眼珠朝上转了一圈, 斜睨了顾西美一眼, 鼻子里无声地喷出一股气。老头子老太婆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 家里三个孙子, 哪个这么大阵仗的摆过酒席?台面上干烧明虾水晶虾仁富贵鱼镶面,一桌没有三四十块钱根本拿不下来, 三桌就要一百多块。想当初她家斯强满月双满月一百天一周岁,从来没请过客, 都是在万春街弄几只小菜算数,黄鱼大闸蟹还要陈东海想办法从菜场弄。听说小东西还没养出来, 老头子就汇了五百块洋钿去新疆,她当年生斯强,只奖励了五十块,就算是块五花肉,这十几年也不能翻个十倍吧。
西美偏过头笑着回答李雪静:“嗯,老三是挺乖,怀他的时候一点也不闹腾,生的时候疼了两个钟头就出来了,七斤二两。对,特别能吃。要不然怎么这么胖呢。”
“睡觉也挺好,这几天能一觉睡到天亮,尿布都干的。可不是,斯江小时候不好养,阿娘顶顶辛苦,每次就吃一调羹奶粉,瘦得像只小老鼠。斯南啊?别提了,生她我最苦,半条命都没了。”
顾阿婆伸手戳戳大胖外孙的小脸:“啊哟,他真是命好,会投胎,两个姐姐喜欢他喜欢得来,天天一堆人围着他转,抱一下还要排队咧。”
斯南在隔壁桌回过头来:“我没有!我才不喜欢弟弟!我只喜欢大表哥和阿姐!”
斯江瞟了她一眼:呵呵呵,你就装吧,装得像真的一样。
景生也瞟了一脸谄媚笑容的斯南一眼:呵呵呵,你装,你继续装。
斯南目不斜视地戳向那盘子虾仁,一下,两下,三下,一个也没搞到。旁边的周善让笑得不行,拿调羹舀了一小勺放到她小碗里。
“谢谢舅妈!”斯南有样学样,赶紧拿起自己的调羹给阿姐也舀了一勺,再给景生也舀了一勺。
“这盘虾仁也太少了!姨娘、舅妈,你们快吃呀,再不吃都被我们吃光了。”斯南看着对面赵家三个表哥下勺如飞,赶紧提醒大家。
景生把醋碟放到斯江斯南手边。
“我可不吃醋!”斯南吸了吸鼻子,把醋碟移到斯江和景生之间:“好酸,阿姐你喜欢吃醋,你和大表哥一起吃。”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斯江下巴一扬:“不用了,我吃虾仁不爱蘸醋。”
景生:呵呵呵,你就装吧,装得像真的一样。
***
酒席临近结束,小东西们都去楼下玩耍了,顾南红进了卫生间,却见斯南和斯琪头碰头对着镜子在嘀嘀咕咕。
“你们俩在干嘛?”南红一看乐了:“哟,从哪儿偷的口红?还挺好看的,嗯,涂得还挺匀。”
斯南回过头来哈哈笑:“像猴子屁股!”
南红弯腰替她把溢出来的一点红色擦了:“胡说,哪里有这么好看的猴子屁股?你找一个出来我看看。我家南南真是丑小鸭变白天鹅了,唉,以前你姆妈要是肯把你放到姨娘家养,上海滩哪里还有陈冲张瑜什么事——斯琪,你手里的口红给阿姨看看行吗?”
斯琪捏紧了手里的口红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她:“阿姨,你千万别告诉我姆妈!我晚上回家就还给她。”
“你放心,我谁也不告诉。”南红接过口红,看了看色号,笑着还给斯琪:“呀,还是日本进口的呢,这个牌子国内没得卖,你以后可别偷偷拿出来,万一丢了就再也没了,你姆妈肯定会很生气。”
斯琪拿着口红左看右看,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对着镜子撅起嘴:“姆妈有两个呢,这个颜色她不喜欢,显得皮肤黄。南南,你看我变黄了吗?”
“没,咦,怎么这么难擦啊,我去接点水洗洗。”斯南踮起脚拿手帕沾了水仔细擦起来,擦得脸颊都一片红。
两个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出去了。南红在镜子前面站了会儿,镜子里的女人粉面朱唇,下巴高高扬起,嘴角挂着一丝讥笑。外面有人推门进来,见到她一愣:“要排队伐?”
南红淡淡地摇了摇头,从小巧的坤包里取出一管口红,和斯琪手里的那管一模一样,她慢慢旋出膏体,对着镜子补了补,抿了抿唇,又咬了一咬。这款口红是资生堂《花椿》杂志封面女郎甲田益也子做的广告,她很喜欢,真是可惜了。
上完厕所的女人追了出来:“女同志,你的口红掉在垃圾桶里了——”
南红头也不回:“不要了。”
***
第二天晚上,顾家兄弟姊妹四个带着老小齐聚东生食堂。食堂外早几天就贴了东家有喜歇业一天的红纸,这会儿还有人从对面医院端着镬子饭盒子过来,顾东文出去打了好几次招呼。
里面顾阿婆眼泪水汪汪:“作孽哦,十几年了,今天你们兄弟姊妹总算齐全了,不是缺东文就是缺西美。要是老头子还在该多好。”
斯江赶紧搂住外婆安慰她,斯南眼珠子一转:“东、南、西、北,外婆家里老是缺东西,哈哈哈。”
顾阿婆破涕为笑。顾西美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毛栗子:“什么东西不东西的,没大没小!”
斯南捂着头抗议:“大舅舅是东,你是西,你们怎么不是东西了?”
“你才不是东西!小东西,嘴巴还老?”西美气得又要敲她,被东文拦住了。
顾东文笑弯了眼:“阿拉南南又没说错,怎么不是东西啊?我们就是东西,好东西。你爸名字叫陈东来,和你妈凑一起也是一对好东西。”
景生嘴角一抽,握拳假咳了两声站了起来:“我去后面看看汤好了没。”
“三个表哥怎么没来?”斯南问顾南红:“昨天明明说好今天要一起吃饭的!”
南红十指纤纤斯文优雅地剥着六月黄:“嗯,去他们阿爷阿奶那里了。”
“那下星期阿拉去龙华摸小龙虾,阿哥们来伐?”斯南瞪大眼。
“肯定来呀。”南红笑了:“今天不让来他们已经闹翻天了。”
斯江想了想,轻声问:“二表哥说今天是他爷爷六十九岁生日,姨娘你不去会不会不太好?”昨天姨父就没来,今天姨娘又不去,万一他们再吵架甚至打架可怎么办。
顾阿婆一筷子敲在南红手里的蟹壳上:“上海人做九不做十,今天你阿公大生日,你这个媳妇怎么回事?你还有心思吃吃吃,现在快点赶回去。”
南红冷笑着把手里的六月黄往桌上一掼:“我这个媳妇怎么了?儿子给他们家生了三个,要卖相有卖相,上着班挣着钱,多少男人求都求不到呢。”
西美嗤笑了一声:“大年夜跑回娘家就为了去赶场子跳舞,谁家求着你当媳妇呀。”
南红竖起眉毛来:“顾西美,我赶场子跳舞是因为我喜欢跳舞,可不如你上赶着去新疆找陈东来了不起。你要再多嘴我可没好话啊。”
顾阿婆气得在她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你个混账东西,囡囡们在呢,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她红着脸对善让无奈地道:“老四媳妇,让你看笑话了,南红她从小就这个样,谁说都不听,老大都管不住她,气人得很。”
善让微笑着又给南红夹了半只六月黄:“怎么会呢,大姐忠于自我挺好的,交谊舞也是体育运动的一种,国外还经常举办比赛呢。二姐追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建设边疆十多年,也是真的很了不起。”
西美涨红了脸,待要回南红几句厉害的,被善让几句话一圆,再看到斯江斯南的神情,心就软了,叹了口气:“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反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北武也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吵了半辈子了,有意思吗?”
“有意思!”南红西美异口同声地呛他。
北武挑了挑眉,摇摇头。善让笑着搂住他胳膊:“老顾同学太可怜了,谁让我们妇女同胞们腰杆子这么粗呢。”顾东文只看着他们几个笑嘻嘻地不说话。
南红突然红了眼圈:“大哥,你冰箱里有啤酒吗?陪我喝两瓶吧。”
顾东文站了起来:“还要谢谢你送了一台冰箱来。阿哥陪你喝两杯。”
酒过三巡,啤酒开了六瓶。善让对菜式赞不绝口,对景生赞不绝口。顾东文笑道:“既然你和北武下学期要待在复旦,不忙的话就常来吃饭。”
北武笑着接道:“顺便帮你顾老板洗碗。”
“那是必须的。”顾东文哈哈大笑:“白吃白喝没工资行伐?”
“行啊。”善让一脸认真:“烧饭我不行,洗碗我很行。”
说起他们两个,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景生、斯江和斯南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上几句嘴,大人们也耐心回答。
第七十九章
时代洪流中, 民众大多是被挟裹前行的泥沙,又或是懵然无知的水滴,但77级政治经济专业的学子们却是踏浪前行的弄潮儿, 他们见证了改革开放是如何拉开序幕的,他们清楚地知晓时代正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巨变, 他们看见世界格局在发生新的变化。他们经历得太多, 那许多虚度的岁月堕落的文明扭曲的人性枉死的生命, 都成了不可追的逝者, 他们迫切地奔向光明的、灿烂的、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进入大三后,顾北武选修了更多西方经济学的课程, 国际贸易、经济地理等等, 然而由于年龄的关系, 仅有的三个去美国公派交换留学的名额没有他。善让比他还要失落, 她最清楚这两年他在学业上投入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北武倒很快放下了这件事,学期结束时他特地去拜访了陈老先生, 提出自己想大四就去美国深造, 希望能早去早回。八十多岁的老先生晓之以理:中美两种教育体系, 美国不认可中国所有的学分, 去了至少要再读两年才能拿到学位。北大是中国最好的学校, 作为□□后第一批考进来的学生, 轻易放弃北大的学位实在可惜。虚心受教的顾北武最终决定等毕业后再行出发。
而善让也面临人生的重要选择, 系里希望她毕业后能留校任教,一开始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本科毕业的她有什么资格教本科生。张老师却笑说有什么不行,一边工作一边读研, 学校现在紧缺人才,只要有真才实干, 学历不那么重要。她私下里一了解,各系为了扩充年轻教师队伍,都有四到五个留校名额。
三年的深入学习,善让十分了解自己对西方经济学的热情并没有北武那么高,她并无把握能和北武申请到同一所大学继续研究生课程,但如果只是作为妻子陪同丈夫前往美国,那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而国内百废待兴日新月异,四月,北京首批中外合资企业成立,五月,深圳珠海汕头厦门成为第一批经济特区。但农民包产到户的“大包干”依然引发了全国的激烈争论,围攻者甚众。国家处处急等着用人,班里不少同学都因此放弃了读研或考留学生,选择毕业后直接走上工作岗位。于是善让在出国留学、留校任教、进单位工作之间摇摆不定。
人生,不怕没得选,只怕选择太多。善让最近一直苦恼于该怎么选。
西美听罢,又羡慕又感叹:“真是没想到到了你们这一步,还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
“怎么没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善让也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北武。
顾北武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忠于自我,你要对我对爱情和婚姻多点信心。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西美瞥了一眼出神中的南红,斟酌了一下:“其实你要是能跟着北武去美国挺好的。我听说外国女人啊特别热情,也不管你有没有对象结不结婚有没有家庭,看中了就扑上,吓人哦。”
善让笑出声来:“北武在学校也经常遇到呢,人家还说已婚不代表丧失追求爱情的权利,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权利作出选择,这是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向往。”
顾阿婆和西美目瞪口呆。西美喃喃地道:“这不是瞎胡搞吗?那还要国家发结婚证干什么呢。就算谈朋友,也不能脚踏两只船吧,北京的小姑娘现在有这样的了?是不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
顾阿婆狠狠瞪了一眼北武,对善让保证道:“小周你放心,老四要敢有什么花花肠子,我把他吊起来腿打断,我们家就只认你!”
善让又惊讶又好笑,她摇摇头:“谢谢姆妈,但您可千万别这么做,犯法呢。”
“老子老娘打儿子,犯啥法。”顾阿婆只当善让心疼北武:“我们家,不作兴动手打姑娘,儿子随便打,从小打到大。不打肚子不打脑袋,打断腿没事的,养三个月就太平了。他们个个记吃不记打,打得少了没用。”
善让却笑道:“那些女孩也没说错,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要不然就没有人离婚了。而且就算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也常有反目成仇的。夫妻夫妻,不过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陌生人,谁就能保证两个人永远好下去呢。要是北武喜欢上旁人,他只要别瞒着我就行。”
南红插了一嘴:“我大哥和北武都是犟驴子,一辈子认准了一个人就不调头的,万一是善让你喜欢上了别人呢——”
顾阿婆气得一巴掌拍在她大腿上。
“疼!干嘛呀姆妈,我就问个真心话,还说什么不作兴打姑娘。”南红不依地在姆妈腰上轻轻拧了一把。
善让坦然笑道:“那我也会先告诉北武。”
南红下巴朝北武抬了抬:“喂,那你怎么办?”
北武悠然地给善让加满了啤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可由不得我。善让要是喜欢上别的男人,我肯定会尊重她的选择,也尊重我自己的选择。”
西美忍不住追问:“你的什么选择?”
北武侧头看着善让:“让周善让幸福。”
“那就是她高兴就好?”南红摇摇头:“我可不行,要是赵彦鸿外面有了人,我就阉了他,再找一个比他强十倍的。我就得我高兴才行。”
西美嗤了一声:“反正你心里除了你自己,再没第二个人,老公儿子我们,都不算什么。”
“怎么?犯法吗?”南红冷笑道:“说得好像你心里有老公孩子似的,骗着骗着连自己都相信了。”
景生闷着头扒饭,只当什么也没听到。斯南大眼睛转啊转,还没明白她们在吵什么为什么吵了起来还有这到底算不算吵架,更不明白小舅妈和小舅舅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会喜欢别人呢。
“我就永远永远只喜欢大表哥一个人!”斯南期盼地看向景生:“大表哥,你也只喜欢我好不好?”
景生:“??”谢谢侬了。他不禁看向对面的顾东文,一辈子认准了一个人就不调头吗……
斯江靠到西美和南红中间,一手拉住一个:“姨娘,姆妈,你们别吵了好伐?你们心里都有我们的呀。姨娘你每次都给我们买新裙子新皮鞋好看的头花,你才不是只顾你自己的呢。”
南红脸色好看了一点,西美也别过了头。
斯江笑眯眯地说:“大姨娘,阿大哥哥他们嘴上说怕你,其实可喜欢你了,你不像其他妈妈那样成天只盯着他们的成绩和表现,也从来不打他们耳光(只是不给零用钱而已),他们天天穿得洋气得勿得了,头发没剪过马桶盖头,短裤没破洞,还有零用铜钿买零食点心吃。复兴岛的亲眷们说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成绩不灵光将来没出息,你会马上骂回去。而且你比电影演员还漂亮,认识好多好多有知识的人,还上过《大众摄影》杂志。阿大哥哥说过,他班上的同学们都超级喜欢你,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姆妈。”
南红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全方位表扬“当妈当得好”,简直开始怀疑妈生了,而且还是被她喜欢的斯江小仙女当着全家人的面这么夸,她心虚又得意,瞄了几眼西美,不禁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斯江囡囡,姨娘求你别夸了,难为情死了——虽然你姨娘我就是这么好。”她翘起兰花指摆了个王文娟含羞带恼的姿势。这下一桌人都笑得不行。
西美搂过斯江亲了两口:“别夸她,你姨娘最戳气了,夸她干什么,过来,夸夸你自己姆妈。”
南红推开她把斯江抢到自己怀里:“呸,你这是嫉妒,红眼病也得治,连斯江都知道我有多好,就你几十年都瞎的。”
斯江笑着说:“我姆妈也好的呀,每个月还给爸爸五块钱买香烟的。我爸说不用不用在油田里没地方花钱,我姆妈说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南红捂住她的嘴:“得得得,够了啊,你妈这种是反面教材,不许夸,妇女同胞们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像你妈这么一贤惠,倒退一百年回清朝了。”她朝善让挑了挑眉:“善让,北武的私房钱可不少,你得好好盯着他。男人手里一有钱就翻花头。大哥你看我干嘛?你也是啊,老早上海滩上,没有五十个也有四十个小姑娘跟过你吧?”
顾东文的酒窝渐渐消失。
景生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直接起身走人了。
善让笑道:“北武的钱是北武的钱,怎么用是他的事,我只是他爱人,可不想当他的皮夹子。”
顾北武无奈地看了一眼南红:“大姐,你能活到现在,身边的人真是太善良了。”
顾东文扬眉闷下一杯酒,咚地放在桌上:“真是太善良了。”
****
七月底,赵佑宁领头,拷浜小队准备前往龙华白相。周善礼从善让那里知道了小鬼头们要去摸龙虾游黄浦江,立刻兴致勃勃地也要参加,他振臂一呼,司令部不少军官都有随军家属,孩子也不少,于是一卡车载着十几个人冲到万春街,拷浜小队变成了拷浜大队。
宣称会永远永远只喜欢大表哥一个人的陈斯南,八小时后就明白了一个真理:
人真的会喜欢上别人的,而且会同时喜欢两个人。
用斯江的评语就是:陈斯南,你从小就是个渣女,见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对此,陈斯南无力反驳,她其实是想从一而终的,或者从二而终,或者从三从四也行,奈何她真的做不到啊。
第八十章(捉虫)
凌晨四点钟的万春街, 几只飞虫还努力地围着灯泡转,弹格路的一块块小石子上淡淡反着月色,铁皮盘子里的蚊香早已燃尽, 躺椅里的老头张着嘴打着呼噜,手里的扇子在他肚皮上随着呼吸一上一下。一路上到处可见小台子上没人收拾的扑克牌、军棋象棋。不知道哪栋楼的水龙头没关紧, 滴答, 滴答地漏着水, 早上又该有人为这个吵相骂了。
赵佑宁带着盛放几个悄无声息地穿过万春街, 老清老早来敲门。斯南爬起来,见到门口全副武装的赵佑宁就呆了呆。小小少年戴了一顶米色的宽沿帽, 穿着海军蓝的汗衫和米色的老头裤, 腰间绑了一件白衬衫, 十分洋气。
“宁宁哥哥, 你看起来嗯——”斯南没了睡意,围着赵佑宁转了好几圈:“好像有点厉害的样子。”还很好看, 非常好看。
“赵佑宁你今天有点像我家杂志上的外国人。”阿大得出结论:“这个帽子姆妈也给我们买了, 我们才不要戴, 娘娘腔。”
赵佑宁脸一红:“这叫渔夫帽, 我们今天就是要去当渔夫的呀。”他怕斯江也认为自己娘娘腔, 又解释道:“太阳晒得太厉害, 我脸上会蜕皮, 特别疼。”
斯南拽了拽他左边的淡绿色尼龙大包:“宁宁哥哥,你这个包也好看, 摸起来很舒服,还有个放水壶的地方, 真方便。”
盛放骄傲地抢答:“这是赵师母在美国买的,兔米(TUMI)牌, 可贵了,好几十块——好、好多美金。”盛放小朋友觉得几十美金听起来实在不贵,还是好多比较贵。又有小跟班补充:“赵师母是音乐学院的老师,教钢琴的,所以宁宁哥哥从小就会弹钢琴。他弹得可好了。”
赵佑宁尴尬地挠挠头,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有画蛇添足之感。
斯南哼了一声,不服气地抬了抬下巴:“我姆妈也从小就弹钢琴的,她被音乐学院录取了呢,但我姆妈没去,她为祖国去建设新疆了,可伟大了。”
赵佑宁连连点头:“嗯,你说得对,你姆妈你爸爸都很伟大都很了不起。”
斯江端着脸盆拉斯南下楼:“侬闲话哈多,快点洗脸刷牙,还要去阿娘家叫斯民阿哥他们呢。”
斯南在楼梯口还回头问:“宁宁哥哥,你右边网兜的几个玻璃瓶装了啥?”
“钓小龙虾用的饵。”赵佑宁朝阿大三兄弟和景生挥挥手:“你们放心,我全都准备好了。鸡肠鸭肠田螺肉,还有一小块咸肉,我们十几个人肯定够分的。”
阿大搂住景生的肩头:“当然放心啦,有我们老大在呢。老大,今天小龙虾靠你喽。”
景生拍开他的手,把席子卷好:“我不会钓小龙虾,云南没这个东西,新疆也没有。”
赵佑宁觉得景生好像有点提不起劲,不过想到上次拷浜他也是这样,赵佑宁又释然了,大声鼓励道:“顾景生你放心,龙华机场边上那条小河浜里肯定也有甲鱼!万一再咬住你,放在水里就行。”
景生:“???谢谢侬哦。”
“覅客气。”赵佑宁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斯南跑去阿爷家叫陈斯民几个,这次斯琪死活要跟着去。陈阿娘一听要去江里白相,哪里肯,发调头道:“黄浦江没盖头个哦,小姑娘勿好去!南南,你们也不许去。”斯南吐舌头做鬼脸,斯琪哭唧唧,斯民斯强据理力争,吵得斯好醒了过来哇哇大哭,还是顾西美说北武善让也会跟着,阿娘才开恩放了四个小鬼头出门。
***
军牌大卡车吭哧吭哧从常德路冲到万春街的时候才早上四点半,车斗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精神抖擞,倒是发起人周善礼四仰八叉地躺着,张着嘴在打呼噜。刘参谋长家的小孙子阿毛一把捏住善礼的鼻子:“周叔叔,醒醒,到了到了!”
周善礼一骨碌爬起来,大手一挥:“下车下车!把家伙都拿出来——”
哗啦啦咚咚咚,萝卜们嗷嗷叫,扛着简易钓鱼竿竹篓子尼龙网跳下车。周善礼醒了醒,大手再一挥:“搞错了搞错了,还没到龙华,上车上车,把家伙都拿回来!”
汽车兵小袁乐得不行,探出身子来拍着车门:“旅长你行不行啊?要不你告诉我门牌号,我进去接人吧,你继续睡。”
周善礼潇洒地跳下车:“臭小子,我不行你行?”他转身就朝万春街里面走,不料哪个小萝卜头的钓鱼竿歪了一下,把他汗衫领子勾住了。他一个趔趄,反手扯住鱼钩喊:“喂!你们哪个小王八蛋搞的鬼?这可不行!”小袁和孩子们哈哈笑。
周善礼到的时候,吓了一跳,顾家一屋子的小孩,客堂间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还有一股浓浓的腥味在盛夏不那么热的清晨也熏得人发昏。
“宁宁哥哥,你的肠子分给我一点好不好?”陈斯南揪着赵佑宁的网兜不放。
赵家阿大阿二阿三哈哈狂笑:“赵佑宁你的肠子没喽!”
“好吧。”赵佑宁一头汗,从玻璃瓶里捞出几根鸡肠鸭肠放到陈斯南手里的铁皮盒子里:“就是有点臭,行不行?”
“行行行!”斯南如获至宝捧得牢牢地,又抬起头:“宁宁哥哥,你的肉我也想要。”
阿大阿二阿三捶着桌子笑趴下了。斯江捏着鼻子怒喊:“陈斯南,你到了龙华再要不行吗?家里臭死了!”
“不行不行,到时候肯定不够分!”斯南坚信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
周善礼晕头转向地带队下了楼,好一会儿也数不清人头,索性命令一帮孩子从高到矮排好队报数。
“一、二、三……十二、十五!”
“陈斯南,你明明是十三,怎么报成十五了?”善礼头更晕了。
陈斯南捧着搪瓷缸子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回答:“阿娘和外婆一直说十三不吉利,十四是要死,所以我只好十五啦!我要是十三,万一抓不到小龙虾怎么办?”
善让和北武背着干粮和水下楼来,被斯南逗得哈哈笑。
善礼黑着脸:“全体注意了,向右转,齐步走!一、一二一。”
等三大十三小上了卡车,天已经蒙蒙亮,卡车里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萝卜头们瞬间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斯江和斯南。等卡车拐上万航渡路,一个大男孩突然对斯江喊了一句“喂,我在电视上看过你。你跳舞跳得特别好看。”
斯南瞪了他一眼:“喂,我阿姐叫陈斯江,不叫喂。”
男孩脸一红:“对不起,陈斯江你好,我也不叫喂,我叫任新友,在北京西路小学上五年级,你呢?”
斯江礼貌地答了。又有两三个男孩凑上来问她上电视好不好玩,她从小到大习惯了被围着,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斯南和斯琪不时补充几句,一车人其乐融融,只有景生歪在角落里和周善礼一起继续睡觉。
任新友热情地发出邀请:“你们过几天来我们司令部吧,晚上到我爸爸他们办公室玩,有空调,一点也不热,可以打乒乓球,还能用他们的电脑玩游戏。”
斯江笑着摇头:“谢谢你,不过我马上要跟老师去大连,下次再去你们那里好吗?”
任新友有点失望。斯南眼睛却亮了:“什么游戏?我能玩吗?”游戏是她的强项,必须称王称霸。
任新友挠挠头:“名字我不记得了,很好玩的。等你来了我教你玩。”
赵佑宁忍不住问斯江:“你要去参加什么比赛?”
“全国第一届舞蹈比赛!文*化*部举办的。”斯南抢着回答:“可厉害了,全国会跳舞的人都去,要比十几天呢。我姐要表演单人舞!”
“哇——!”一车孩子肃然起敬。
斯江脸上微红:“我不是舞蹈学校的,就跟老师去学习观摩一下。”她的老师是上海舞蹈学校的教师,一直想让她小学毕业后就进舞蹈学校的民族舞班,但斯江一心一意要读初中高中考大学的,婉转拒绝了好几回,老师这次一定要带着她和舞蹈学校的学生们一起去参加比赛,见见世面,感受一下蓬勃发展中的艺术的无边魅力。
斯南拍拍她的膝盖:“没事的,阿姐,拿不到第一拿第二也挺好,第二不行第三也挺好,第三不行——就算了呗。”
斯江:“???谢谢侬了。”
***
抵达龙华机场边的河浜,天已大亮。赵佑宁跑到河边,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我们来晚了,早半个钟头,这里好多小龙虾躺在水上面,随便捞,都不用钓的。”
“啊?”斯南跺脚:“都怪阿娘呀!”
赵佑宁笑着安慰她:“没事没事,本来我是怕大家钓不到,才想着早点来先捞上几篓子的,现在这样也好,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来,我们先来装饵吧,把鱼钩子都拿过来。”
二十多个孩子蜂拥而上,在浅水底下铺上尼龙虾篓子或网子,装鱼饵,放鱼钩,也有信心满满直接拿着钓鱼竿去找地方蹲小龙虾的。景生蹲在边上拆了一包饼干,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忙活,吃完了沿着河浜边上慢慢走慢慢看,倒发现了两个黄鳝洞,还有不少小螃蟹和河虾。
“飞机!”斯南大声指着天上喊。
飞机越来越近,轰鸣声盖住了孩子们的尖叫,降落在隔壁的跑道上。斯南丢下还没钩好鸡肠的鱼钩,跑过去拉着铁丝网摇:“飞机——飞啊——飞啊——!”
善让站在她身后,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斯南这么喜欢飞机?”
“嗯!”斯南快活地转过头,眼睛闪闪发亮:“我想上天。”
善让噗嗤笑了:“一定可以的。人类已经上了月球,以后还会上别的星球。”
斯南眨了眨眼:“我想上天宫,去蟠桃园看看。”
“小戆徒,那是大闹天宫的动画片。”斯江把她往回拉:“大家都去捉小龙虾了,快点。”
赵佑宁已经帮斯南把鸡肠弄好,挂在了虾篓子里面:“走吧,我们去那边更浅的地方摸摸看,当心别被螃蟹夹到手。”
“宁宁哥哥,你怎么什么都懂啊?”斯南好奇地问。
“我小时候是在奉贤海边长大的。”赵佑宁笑着弯腰洗了洗手:“我爸爸姆妈被下放到五七干校的牛棚里,我天天滚泥巴,可惜那边没遇到过甲鱼,后来七岁才回来上小学的。”
“你——”斯江从来没听说赵佑宁小时候的事,惊讶道:“那你不是从小就学钢琴的?”怪不得大家住得这么近,她以前都没遇到他。
“哦,我姆妈用几块纸板拼在一起画的琴键,她唱音名,不好好练就不给我吃饭。”赵佑宁哈哈笑:“后来我视力不好,回来看医生,医生说不能再那样练琴,我才解放了。结果我姆妈很快就回了音乐学院,家里的钢琴也领了回来,只好继续练了。”
斯南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问:“刚才在车上盛放哥哥说,你练不好琴你姆妈会用针扎你?真的吗?”
赵佑宁脸一红:“嗯,有时候我打瞌睡,或者一首曲子一直弹不好,她会扎上几下,还好,不是很疼。”但如果洗澡时爸爸看到他背上的针孔,就会和姆妈大吵一架,他们这次已经快一个月不说话了。而姆妈每次扎了他,事后又会抱着他哭,给他买很多衣服鞋子还有琴谱,爸爸就会让他出来玩,给他很多零用钱。他真搞不懂大人们在想什么。
斯江斯南面面相觑,突然觉得自家姆妈真是全国最好的姆妈,两姐妹对赵佑宁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真没想到——”斯南爱怜地摸了摸赵佑宁的胳膊:“宁宁哥哥,你真可怜。”
一条黄鳝受了惊突然蹿出来,唰地从斯江脚边游了过去。斯江在水里直跳:“蛇!蛇!”赵佑宁一把就把斯南扛上了肩头。
前面的景生悠悠然提起手里的竹篓子:“今晚可以吃黄鳝冷面了。”
斯南哇哇大叫:“嗷嗷嗷,宁宁哥哥你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