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第四百二十一章
西美等了几分钟, 外头楼梯没了动静,斯江却一直没上来,她在客堂间里转了两圈, 终于忍不住打开门,楼梯间里却黑咕隆冬, 她定了定神, 扶牢栏杆摸索着踏下去一格, 好几年没走了, 又窄又高的楼梯格子一脚踏下去半天落不到实处,让她感觉心慌慌的。
“斯江?斯江——”
感应灯后知后觉地亮了。
亭子间的门打开来, 出来的却是景生。
“小嬢嬢。”
西美又下了两格楼梯, 她只顾着想怎么跟斯江说, 却没料到乍见到景生就会猛地想起孙平, 一时气血翻涌,压了几压才勉强笑了笑:“欸, 侬没去景洪?”
“等元旦过后爷叔回来吾就去。”
西美翕了翕嘴唇, 见斯江拎着个鼓囊囊的黑色尼龙包走了出来。
“妈。”斯江抬起头淡淡地招呼了一声, 转头又低声和景生说话, 西美听不清楚。
有好几年没见, 斯江明显和以前又不一样了, 但不是小姑娘长大了的不一样,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形容不出。
斯江上了几格楼梯, 看向西美:“侬勿上去?”
西美侧了一半的身子停住:“哦,上去额。”
她看了看还站在亭子间门口的景生, 觉得怪怪的,具体是哪里怪, 她也形容不出。
母女俩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当心点,楼梯狭来兮。”西美柔声叮嘱。
斯江却没搭腔。
多了斯江,客堂间里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西美接过斯江脱下来的黑色大衣,摸着像丝绵的,又轻又薄,肯定不抗风,再看斯江身上连羊绒衫羊毛衫都没穿一件,藏青色的收腰小西装脱了就剩一件衬衫。
“天这么冷,怎么才穿这么两件衣裳?不冻死了!棉毛裤穿了伐?”
“公司里开了空调,不冷。”斯江套上绒线衫,摇了摇热水瓶。
西美把大衣和西装挂到挂衣架上,又去拎包:“热水有伐?只包哪能噶重……”
“有。”斯江挤好牙膏,刷了两下牙径直咬住牙刷,把杯子毛巾放进洗脸盆里准备下楼洗漱。
“囡囡?”
“嗯?”斯江在门口转过身。
“——下楼当心点。”
“嗯。”
棉门帘啪塔掉了下来,楼梯间传来景生和斯江说话的声音。在原地站了会儿,西美走到窗口往下看,洗脸盆里的热水热气腾腾,斯江一边刷牙一边试水温,景生不知道说了什么,斯江笑了两声,抬手朝景生脸上弹了点水。
脸上倏地一冰,西美才惊觉自己贴上了窗玻璃,玻璃被她哈出的气晕糊了一大片,她往后退了退,见景生也开始刷牙,斯江弯着腰在洗脸,伸出一只手来,景生开了一个小瓶子,往她手掌心里挤了点什么,好像这样的事做过无数回,自然而然理所应然似的。
西美一颗心别别跳,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她退开几步再仔细看了一圈,这个家跟上次她回来并没什么变化,就少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斯南。她明天见好小王正好去一趟复旦,给南南送点东西去。
斯江回到楼上,草草地擦了点玉兰油,上阁楼去抱了两床被子下来铺床。
“现在小阁楼给斯好用了,你跟外婆睡房里,我睡沙发。”
西美一怔:“那南南回来睡哪?”
“她嫌便这边冷,都去五原路睡,那边有空调。”
西美皱起眉:“不像话,那是你舅舅买的房子,将来给景生结婚用的,她怎么这么自说自话!”
斯江停下手直起腰,想了想还是没说,只笑了笑:“舅舅巴不得我们都搬去住呢,不过外婆不肯搬。”
外头楼梯间又响了起来。
斯江赶紧去开门,景生提着一个电暖汀和两个热水袋进来,利索地翻出一个接线板。
暖汀的电热丝红彤彤一片亮了起来。西美探手试了试,才后知后觉地嗫嚅了一句:“哦,格能蛮好,这个天睡在客堂间是太冷了。”
斯江往被窝筒里塞好热水袋,抬头看了西美一眼。
景生又搬来两张靠背椅,上面横了两个衣架,把斯江的制服展开搭在上面。
“要穿的袜子记得也烘一烘。”景生又去检查了一遍窗户,确认都关好了才笑着跟西美打了声招呼,下楼去了。
斯江钻进被窝里,看了看还杵在原地的母亲:“你还不去睡觉?我关灯了。”
西美犹豫了一下:“嗯,好,那你睡,以后不要加班加到这么晚,你们单位也太不像话了,工会有伐?没人发声音的?”
斯江睁开眼又闭上眼:“睡了。”
***
西美一夜没睡好,做了好几个梦,一会儿是生好斯江怎么也不出奶,滚烫的毛巾敷得她额骨头乱跳,一会儿是在火车上生斯南以为会一尸两命,一会儿是斯南咬牙切齿地吼“你要敢生下来我就敢掐死他!”她还梦到了孙平,景生抱着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外头静悄悄的。
沙发上只有叠好的两床被子,暖汀靠在墙边一点热气都没,客堂间里空荡荡的,吃饭台子上有几个空盘子空碗。
西美恍惚了好一会儿,她这是回来了,又好像没回来。这个家里只有她像个外人,顾南红走了九年,看上去却像没从来都离开过。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
灶披间窗下的煤球炉子上炖着一小锅银耳枸杞红枣茶,三层蒸锅里的包子糍毛团和蔫了的油条和白煮蛋已经都冷了。
西美在灶披间里吃好早饭,顾阿婆和南红都还没回,她百无聊赖地上了阁楼,书桌上全是陈斯好的东西,书、考卷、文具、杂志、小人书和漫画书堆得乱七八糟,西美皱着眉一样样归类整理好,打开一只只抽屉检查,居然清出来一只发了霉的桔子。旁边两个书架上倒是清清爽爽,斯江大学里的书占了大半,几十本英文原版小说很扎眼,随便一本都要好几十块钱。西美叹了口气,突然看到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眼皮一跳,她抽出来翻了翻,血朝脸上涌,再一本本书翻过去,并没更过分的。斯南的书不多,倒有装订整齐的一叠叠数理化卷子。西美把卷子放回去,叹了口气,是啊,复旦哪有这么好考,南南肯定也花了交关心思的,也亏得景生和斯江这么出力帮忙,到底是一家人。
理东西这个事情在西美这里,只要一开始,不理干净就难受。楼下传来动静。
“西美啊——”
“欸,吾勒阁楼里。”
“早饭吃了伐?”
“吃了。”
“她几岁的人了,你还有空问她有没有吃饭?真是的。”南红戏谑的声音传了上来。
西美侧耳听,却只有电视机里沪剧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还有偶尔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她摊开斯好的被子几下叠好,枕头边居然还有一本《倚天屠龙记》,怪不得,这幅样子他能学习好吗?
床下的纸箱倒是干干净净的,有两箱重得很,西美拖得气喘吁吁,打开一看,一箱子的磁带,还有一箱录像带,不知道是景生的还是斯江的,反正都是钱。又拉出来两个很轻的箱子,里面全是信啊贺卡什么的,还有一个铁皮盒子。
西美想起斯好小时候好像偷了斯江还是斯南的私房钱请弄堂里的小鬼头们吃生煎馄饨,不由得笑了起来。
***
顾阿婆和南红刚开始包荠菜馄饨,就见西美从阁楼上爬了下来。
“做撒啦侬?一副死人面孔,”南红瞟了西美一眼,“有人天生是读书的料,有人不是,斯好读书没斯南斯江灵光,也是你亲儿子,少说两句不会死。”
西美却一声不吭地捏着手里的马夹袋进了房间。
“嗐,出鬼了,”南红笑了起来,“姆妈,这个皮子太厚,不蘸水捏不紧。”
顾阿婆朝阁楼上张了张:“你呢?你是她亲阿姐,少说她两句会死?”
“对,不说她我就难过得要死,哈哈哈哈,”南红大笑起来,“等一歇斯好要回来吃中饭,别吃个饭被她说上半天,吃下去一肚皮气,大家没劲。景生回来伐?”
“不回,那个小符的事怎么样了?听说他跟阿芳分手了?”
“不怎么样,景生都跟他说好了,就继续拿工资上班呗。老太太你真有心,人家分不分手你也要关心。对了,周善礼和周家老太太是不是今天要来吃晚饭?”
“不是今天是哪天?不然我买那么多菜干什么?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你倒好,也不特意登个门道声谢,真是的。”
“请来家里吃饭才有诚意好伐?放心,我备了礼的。今天礼拜六,斯南也回来吃晚饭的吧?”
“不回。她成天野在外头,不管她。”
“斯江呢,还要加班?景生去接伊伐?”
大衣柜边的门帘突地被掀开,西美冲了出来。
“你干什么?”顾阿婆吓了一跳。
西美眼睛直直的,看得出是哭过了。
“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什么都知道?”顾阿婆莫名其妙捏好手上的馄饨摆好。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南红。
南红眉头一挑:“发啥神经啊侬?要去600号看看伐?”
西美嘴唇翕了翕,整个人簌簌发抖。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寒热了?”顾阿婆赶紧搁下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怎么面色噶难看,来,摸一摸额头——”
西美避开她的手,快步走到大门口穿大衣。
“我要去寻斯江。”
“有毛病啊侬,伊勒上班。”南红撇了撇嘴。
“妈,斯江单位勒撒地方?”
“你现在去找她?你不是说十二点半约了人有事的吗?”顾阿婆纳闷。
西美回过神来,才想起中午约了小王在红房子西菜社见面。但这顿饭还有什么可吃的呢,她有什么脸去。西美两只手抖得厉害,一双鞋穿了半天没穿上。
好不容易穿上鞋,西美又改了主意:“景生单位在哪里?”
第四百二十二章᭙ꪶ
第四百二十二章
这两年去红房子吃饭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和外地人。上只角的年轻人赶时髦, 静安希尔顿、华亭宾馆、花园饭店、新锦江、波特曼这些高级酒店才是吃咖啡的首选,最有派头的男小伟,请小姑娘去外滩和平饭店, 虽然弹簧地板的舞厅没开放,但哪怕只进去兜一圈就已经比美国大导演斯皮尔伯格更有面子了, 大家都晓得他那个《太阳帝国》想借和平饭店拍电影连门外头都没借着。这些浪流浪奔的新鲜事顾西美一概不知, 小王问在哪里合适, 她想来想去只有红房子比较合适。
等坐定了, 西美才觉得有点怪怪的,餐厅的装修看上去已经过时, 餐桌椅靠得太近, 台子上白色细颈花瓶里的一枝假玫瑰不伦不类, 服务员穿得还算清爽, 菜单还是以前的菜单。
她看着菜单发呆,非常后悔选在这里, 一到门口就想起上一次来红房子吃西餐是斯江小时候出院的那次, 顾南红请客, 周善让周善礼也在, 钱桂华也在, 还有景生。一晃竟然已经十几年过去了?斯江, 她的斯江, 小时候那么乖巧听话的好小囡,居然做出了这种事。还有景生——
西美猛地打了个寒颤, 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深深吸了口气, 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她刚刚去了四重奏, 景生却不在,想来想去还是来了红房子,不管怎么说,回断人家也不能失了礼数,让孙骁难做人。这会儿再想想,刚才气头上没找到人也好,无论如何她得顾着大哥和北武的面子,这种事也不能摊开说,他们两个不要脸,她要脸。
“请问——您是顾老师吗?”
西美一抬头,一个身量不高五官端正的年轻人正对着她微微笑,笑容很诚恳。
“小王?你好,我是陈斯江的妈妈,坐吧,快请坐。”
***
西美从红房子出来,同小王道别后沿着陕西路慢慢往淮海路方向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王的确是个极好的女婿人选,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在她没留意的时候悄悄去付了账,还给斯江斯南斯好及顾阿婆准备了小礼物,真是贴心,能想到斯江不算什么,连阿妹阿弟和外婆都想得到,实在是会做人。孙骁看人的眼光从来没错过。西美没想到原来小王在大学里就认识斯江,说是在H师大的舞会上见过,但因为斯江当时有个复旦的男朋友,所以他没勇气上去请她跳舞。西美借机问了一声他在乎不在乎女朋友以前有过男朋友,小王居然说不在乎,果然是新一代的年轻人。
悬铃木的树叶早就落光了,踩在脚下发出脆响。西美打算按照原计划先去妇女用品商店给斯江斯南买点内衣内裤,给卢佳和善让也带几件,给姆妈也买点短裤,再打算去哈尔滨食品厂买点吃的,顾东文以前爱吃他家的杏桃排,只是斯江斯南要穿多少尺寸,她吃不大准。
等西美筋疲力尽地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在灶披间里烧晚饭,周老太太和周善让还没到,斯江却难得这天没有加班早早回来了,正收拾了两个塑料袋准备去新闸路浴室洗澡。斯南四点半就回了,丢下一大包脏衣服说了句不回家吃饭又野出了门。陈斯好换上了运动衣球鞋,在到处找绳子准备下楼跳绳,南红在吃饭台子上对着一大堆文件不知道忙些什么。
西美把大包小包放下来:“斯江,你明天应该休息吧?”
斯江把塑料拖鞋装进小马夹袋里:“不休,我们是排休的,我每个礼拜三休息,不过最近商场赶着开张,人手不够,大家都要加班。”
“人手不够,单位就该多招点人,”西美皱起眉,“你跟领导说一声,明天晚上家里有事,不方便加班。”
斯江抬起头:“周伯伯和周奶奶是今天来吃晚饭,不是明天。”
“我知道,明天市委的王伯伯一家请我们吃饭,你和南南、斯好都跟我一起去。是你孙伯伯的好朋友,我们是一定要去的。”西美别开脸,避开了斯江的视线。
斯江弯腰换上棉靴:“我没空——”她站起来,定定地看了看姆妈的背影,突然哂笑道,“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南红从文件里抬起头:“嗳?”
陈斯好捏着绳子看看姆妈再看看阿姐,不知道是马上下楼好还是留在继续客堂间里好。
西美强作镇定地坐了下来,侧过头看向斯江,胸口起伏了好几下:“你瞎说什么呢……”
“我和景生在谈恋爱,大一开始谈的,我们打算这个月就去领结婚证。”斯江把手上的袋子搁到地上,“本来想领好证通知你和爸的,现在说也没关系,谢谢孙伯伯和您的关心,我不需要相亲。”
“陈斯江——”西美不知所措地喊了一声,想发的脾气硬生生忍了下来。
斯江却又拎起了地上的塑料袋:“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和爸爸如果愿意祝福我们,我谢谢你们,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和爸爸想什么跟我和景生都没关系。”
“我请你们不要在我恋爱和结婚的时候才想动用身为家长的权力干涉我的事,因为——”斯江把鬓边的长发往后拢了拢,展颜一笑,“反对无效。”
“那我可赶上大好事了!”南红哈哈笑了起来,“实在太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有阿拉景生才配得上阿拉斯江!亲上加亲喜上加喜,赞得勿得了。”
“谢谢大姨娘,我先去浴室了。”斯江掀开门帘,一个眼神都没再给西美。
陈斯好摒着气默默跟着斯江下了楼。
“阿姐——!”
斯江扶着自行车龙头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笑。
“阿姐侬真结棍!模子,嘻嘻,”陈斯好舒出一口长气,对着自家阿姐竖起大拇指,乐呵呵地问,“以后到底叫大表哥好还是大姐夫好呢?”
斯江笑着上了车:“叫姐夫!快点跳,一千只勿许偷懒啊。”
客堂间里只剩下南红和西美两姊妹。
西美脑子里乱哄哄,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斯江刚刚说什么了?
南红站起身来收拾台面,瞥了她一眼:“顾西美,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西美茫然抬起头。
“我最羡慕你运道好,生了斯江斯南和斯好三个好小囡,完全没要你操过心——”南红的视线落在沙发上的购物袋上,笑了笑,“斯江穿啥尺寸的胸罩侬晓得?”
“关侬啥事体。”
“侬格副面孔撒意思呢?看勿上景生做侬女婿?”南红手里的文件夹重重顿在台面上,“顾西美,吾警告侬,勿要撒事体,侬要是敢横度里插一脚,吾会得——(我警告你,不要惹事生非,你要是敢横插一脚,我会——)”
西美下巴一扬,暂时把斯江景生的事放到了一旁:“侬敢哪能?”
“敢揎侬!当勒侬老公的面一样揎!”南红眉头一挑,笑得肆无忌惮。
西美刚要开口,楼下传来了周老太太和顾阿婆寒暄的声音。
***
景生是六点半赶回来的,带了白斩鸡和大红肠,还没来得及进门,在灶披间外头就听耳报神陈斯好把斯江大战姆妈的那番话绘声绘色学了一遍。
“一个字也不差!我保证,”斯好眉飞色舞,“阿姐说了,以后就好喊侬姐夫了。姐夫!”
景生把两只马夹袋交给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块:“快点上去,回头再汇报你妈都说了什么。”
斯好赶紧捏牢钞票:“Yes Sir!大姐夫,今年压岁钱多给一点啊。”
“少不了你的。”
景生转身飞奔而去,他实在太高兴太快活了,而这种快活在这一刻居然没有人可以诉说,像气球胀满了气却飘不上天似的难受,他跑到文化站门口,终于忍不住翻了个前空翻,要不是怕吓到街坊邻里,他还想再翻上几个。
第四百二十三章
第四百二十三章
斯江站到水龙头下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她并没有害怕,大概有一点激动,一路骑过来连手套都忘了套, 现在还有点发麻。
真痛快啊,她早就想这么告诉姆妈了, 其实自从和景生谈恋爱开始, 她就预备着这一天, 她开始也想象过也许姆妈会乐意, 后来渐渐明白了,她是不会乐意的, 兄妹的名分也好, 景生母亲的遭遇也好, 她心里都会有疙瘩, 这个疙瘩和景生是什么样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加上孙平那个事,斯江很清楚, 在姆妈心里, 她自己是一样错都不会有的, 但别人就肯定有一百样错, 她只会怪在她怪得起的人头上, 例如景生。以往她打电话回来, 都是先找景生接电话, 和他说的话比她和斯南还多,这几年却再也没找景生接过电话。
热水打在皮肤上, 十分爽快。斯江仰起头,撸了一把脸, 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有一点骄傲, 有一点自豪,有一点快活。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景生去直面姆妈的脸色的。
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脸颊上,斯江想起自己吃过的耳光,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其实想过自己说开后姆妈会不会气急败坏又来揎伊耳光,但就算她想揎,斯江翘了翘嘴角,反正现在的自己可不会一动不动地老实挨打。
这个点的部队浴室里人不多,斯江冲完澡往外走,路过空无一人的大浴池时犹豫了一下,把塑料袋放在了边上,踩了进去,水很烫,但是极舒服。她慢慢走到角落里,坐进了水里,刚一伸腿,人就横着浮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歪着身子好不容易稳住,不由得被自己戆呵呵的模样逗笑了。
出了浴室大门,斯江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的景生。
“喂喂喂,侬做撒呀,放吾下来——”被景生猛地抱了起来的斯江笑得不行,“当心,马夹袋上有水,衣裳要湿忒了。”
景生却置若罔闻,就这么把斯江腾空抱在怀里,越搂越紧。
“喂,人家都在看了。”斯江轻轻挣了挣。
“随便伊拉看。”景生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觉得太不够了,又亲了亲她的眼睛、鼻头。
两个人鼻尖对鼻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笑弯了眼,却谁也没提先前发生过的事。
脚踏车融入车海一路往西,斯江揽住景生的腰,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要是就这么一路骑下去,永远到不了家,也挺好的。
***
周善礼和周老太太带来不少年节礼。西美也回了礼,稻香村的点心盒子,特供的两条烟两瓶高度白酒,还有一条羊绒围巾和羊绒帽,和顾阿婆的同款不同色。两位老太太还一起戴上互相帮忙看了看,夸奖西美眼光好。
南红送给善礼一条名牌腰带和一个配套的钱包,给老太太带了一盒西洋参一盒燕窝。
“这我不能收,太贵了,我吃这个干什么。”周老太太笑着推辞。
“西洋参下火,您切成薄片泡茶里,提神。燕窝是给善让的,她在云南天天上山下水的,辛苦,回来您帮她补一补,”南红笑眯眯地把礼品袋交给善礼,“我在景洪给了她,结果她又偷偷塞回我行李箱里,善让啊什么都好,就是跟自家人太客气!”
周老太太湿了眼角:“我家这个姑娘哦,还真就是这个样子,我多长时间没见到虎头了哦。”她从口袋里摸出六个红包来,三个给南红,三个给西美。
“这个你们一定要收啊,是奶奶的一点小心意,拿着拿着。南红啊,你家三个光榔头什么时候回上海?结婚了没?”周老太太感慨良多,“兄弟姊妹多蛮好的,将来互相有个商量,北武和善让就只有虎头一个孩子,将来虎头要吃苦喽。”
善礼是知道孙平的事的,赶紧干咳了两声,塞给老太太一把蜜枣,催她喝茶。
“嗐,虎头能有什么苦吃,善让把他教育得这么好,她两口子也不靠虎头养老。何况,景生、斯江斯南斯好,加上我家三个没出息的,这么多兄弟姊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多好,将来不说别的,死力气大把,虎头只要招呼一声,这么些表哥表姐还不抢着要帮忙?怕得抢破头呢。”
南红眉飞色舞叭叭叭一通,一屋子人都笑得不行。
西美也跟着笑了两声,走到窗口看了看:“斯江怎么洗个澡洗了快一个钟头了?”
电视机前的斯好赶紧把音量关小:“阿姐是去警备区司令部的浴室,那里水大水烫,还有一个个单独的隔间,在常德路路口,骑过去一刻钟,骑回来一刻钟,她还要洗头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女浴室有一个个隔间?”西美皱起眉。
斯好愣了愣:“阿姐告诉我的啊,我没、没进去过!我从小跟着舅舅和姐——大表哥去男浴室洗澡的。”
西美睨着斯好,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斯好吃不准姆妈到底有没有听到他那个说了一半的“姐夫”,心虚地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热水瓶里还有没有水。”
西美刚要拿他问罪,楼梯咚咚一阵响,斯江和景生一道回来了。
***
饭桌上气氛热烈。
善礼和景生聊了会工厂的进度,自从跳楼案后,新上任的局长对瑞德十分关心,派人两天就把瑞德的申请报告给改完了报去了省里,一个礼拜批复就下来了,现在公司的临时账号已经开好,香港的资金已经打到了账上,正在验资。工程图纸也顺利审批完毕,这几天景生和符元亮天天和建筑公司的人碰头,确认材料样板。
周老太太认真地关心了一下斯江的工作,表示商场开业那天一定会去五楼捧场,正好给虎头买礼物。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斯江笑着道谢。
听顾阿婆说了斯江加班的事,老太太不住地点头称赞斯江:“真是个好孩子,现在趁着年轻吃点苦不算什么,对自己是好事,你这个工作可真不容易,将来无论去哪里都能独当一面了。现在很多父母只有一个小孩,当成宝似的,我看报纸上说得对,全是小皇帝小公主,要什么给什么,将来怎么办呢?”
南红笑了起来:“可不是,那些靠关系走后门进了好单位的人,苦是不用吃的,但这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就和寄生虫一样嘛。”
西美看向南红,隐隐觉得很不舒服。她已经打了病退报告,估计年后就能办完手续,但想想自己在边疆几十年的苦日子,又觉得这话无论如何都套不到她身上。她冷眼旁观,越来越肯定就连周善礼和周老太太差不多也对斯江景生谈恋爱这件事心知肚明。
“东西买都买了,不喜欢还能退货换货?”周老太太表示咋舌,“这怎么行呢?”
斯江笑着解释:“其实国外都是这样的,顾客一时冲动买了,有可能回到家还没拆就后悔了,这个商品只要没用过没损坏,不影响销售,当然可以退换,这样顾客不但会对我们的服务更满意,还会有点内疚,下次要买类似的商品,说不定就优先考虑我们商场了呢。”
“就是,这结了婚,不喜欢不也说离就离嘛,香港商场也都这样的。”南红又附和了一句。
西美没忍住呛了她一句:“真是说什么你都有一堆道理,说得好像谁结婚就为了离婚似的,跟买东西搭什么界。”
她扭头看向斯江,想说几句道理,被斯江回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竟然嘴巴有点张不开。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对伐?阿姨,您当年是怎么和老将军走到一起的?组织上安排的吗?”南红淡淡回了一句就岔开了话题。
周善礼“嗐”了一声,举起手:“这个我知道,问我啊。话说当年——”
周老太太一巴掌把儿子的手拍了下来,瞪了他一眼:“再胡说试试!别以为你老子没了就没人能收拾你啊,我这一桌子帮手,照样把你吊起来抽,可巧南红送了根皮带来,将将用上。”
一桌人哈哈大笑。
“我和老头子不是组织上安排的,就自己看对眼了,他那时候才是个小排长,本来他爹给他说了一门亲,他不乐意,跑着跑着跑进革命队伍里了,就这么回事。”
周善礼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啧,我爸可说过是您当年——反正善让这点像您,随妈。”
“自由恋爱好啊,我们这一代也都是自由恋爱,”南红弯了弯眼,转头问西美,“你当年为了陈东来追去了新疆,上海户口都不要了,也很了不起。斯江啊,别的就算了,这点可真要像你姆妈学学,咬定青山不放松,认定了就别放手,现在的好男人可越来越少了。”
西美一噎,堵得胸闷,索性搁下筷子:“我去灶披间看看,是不是还有个酒酿圆子?”
顾阿婆一把拽住她:“景生在弄呢,你去看什么看,坐下,你不是说你家老孙有话要你转告善礼的吗?说呀。”
西美翕了翕嘴唇,脸上发烫:“慢点再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说呀,我们也想听听大人物的圣旨。”南红笑眯眯地接了一句。
善礼举起酒杯:“不急,来,都好多年没见了,干一杯,祝大家新年好。”
第四百二十四章
第四百二十四章
孙骁肯定不能直接给周善礼打电话, 写信也不行,这年头白纸黑字太吓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悬在头上的铡刀, 通过西美带句话是最合适不过的。
善礼拒绝得也干脆,他无意做任何一个军区的司令员。但具体理由他也没法跟西美讲透, 只推说自己胸无大志, 而且喜欢上海, 等善让以后回了上海, 以后兄妹舅甥之间好有个照应。
西美有点失望忐忑,但也就只有一点, 心底反而松了一大口气。这些事她是不想沾的, 但孙骁说如果她为难就算了, 她反而不好推辞。现在是周善礼自己做了恶人, 倒省了她的事。无论别人怎么把周家和孙家因为她的缘故归在了一起,她心里清楚, 周家是周家, 孙家是孙家, 并不搭界。
“行, 那我就把你的话带给他, ”西美不自在地笑了笑, “之前昆山他们那个服装厂出的事, 老孙还特地跟省里的领导打了招呼,才知道你亲自去了一趟, 景生他们真是——”
景生拎着热水瓶过来给善礼茶杯里添了水:“这次也多谢姑父了,现在厂里一切都顺利, 请嬢嬢和姑父放心。嬢嬢有什么意见,跟我说。”
加完水, 景生搁下热水瓶,拉过一张椅子就势坐在了善礼边上,看着西美微微笑,等她朝自己发难,无论如何,她对他发多大的火他都受着,反正不能让她朝斯江发火。
西美愣了愣,避开了景生坦荡荡的视线,想起斯江那叠信里的内容,她又有点犯恶心,十分难堪九分恼火八分没辙七分无可奈何,硬是压了压情绪才低声道:“就你们东莞那个事吧,老孙也是和最高法打了招呼的,以后做事情真的要多想一想,不要冲动,出了事多麻烦。”说完她打了个寒颤,迅速起身走开了。
景生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善礼哈了一声,摸出烟来,拍了景生一巴掌:“走,下楼吃香烟去。”
“一道去,”餐桌那边的南红丢下剥了一半的桔子皮,从包里翻出一包女士烟和打火机来,“囡囡,香烟切伐?”
准备进房间的西美停住脚,猛地转过身来。
斯江从一堆表格里抬起头来笑了笑:“啊?谢谢姨妈,吾勿切香烟额。”
西美猛地拽了拽手上的门帘:“斯江,侬进来,姆妈有闲话同侬港。”
“你说,”斯江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说吧。”
“侬进来!”
“覅,”斯江把眼镜又戴上,把衣柜边上的姆妈看得清清楚楚,“有话你就说——”
“有屁你就放!”南红哈哈大笑,“景生,来,一起听听部长夫人又有什么金科玉律要宣布了。”
善礼捏了捏香烟盒子,咳了一声。
西美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让斯江找一套旧的棉毛衫棉毛裤给我……”
斯江唇角挂着不经意的笑,几步就进了房,打开大衣柜,翻出两套,放在床上。
西美走近了两步。
斯江警惕地双手抱胸退开两步。
“侬做撒?(你干嘛?)”西美站定了,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港,还要啥要港额?(说,你还要说什么?)”斯江镇定自若地侧过脸,“吃过两记耳光了,要预防侬再来一记。”
西美弯腰从枕头下摸出一叠信,撒在床上:“你看看你自己写了些什么!你怎么做得出来写得出来的?你想过没有?!这些脏东西要是给斯好看到了呢?他才几岁?!”
斯江看到那些信封怔了怔,意识到那是自己和景生之间的情书,这一霎那她竟然一点愤怒的感觉都没有。
西美看着斯江居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慢慢理好那些信。房间里静悄悄的,时间像被凝固住了,西美恍然回到当年斯江因为写日记被她打耳光的那个时刻,她一时气短,讷讷地辩解了一句:“我是理东西的时候理到的,之前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斯江把信件收好,抬起头:“这个家里只有你会去翻不属于你的东西,但也只有你,其实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你说好不好笑?”
“什么东西脏?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爱情脏吗?爱情只能谈理想和灵魂,谈□□就脏了?我和斯南斯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你和爸爸没过夫妻生活?你必须说成夫妻生活才觉得干净是吧?说成性*生活你都觉得脏?能做的事情说出来写下来就脏了?”
西美咋舌。
“我上初中的时候,舅舅就把《大众医学》里我该看的内容折上放在五斗橱上了,我有姆妈,但跟没有姆妈的女孩子是一样的。对了,斯好也是这么长大的。我在乌鲁木齐也看到你订了这本杂志,你和万千读者都能读到的性*生活注意事项不脏,为什么我记录下来就脏?”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西美喃喃地问。
“我喜欢我的身体,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腿我的脚,也喜欢我的腰我的屁股,还有你会害怕的词,我喜欢我的性*器官,乳*房、阴——”
“别说了!别说!”西美惊叫起来。
斯江笑着摇摇头,挺了挺胸:“我还喜欢景生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喜欢——”
“你疯了!陈斯江!侬脑子瓦特了,这些事你怎么说得出口的?!”西美颓然退了几步,迅速掀开门帘慌里慌张地逃了出去。
斯江抱紧了怀里的信,像一个角斗士终于血战完全场,昂然挺立在场中央,可眼里的热泪,还是和飞速跳动的心律一眼,无法控制,滚滚而下。
***
兵败如山倒。
西美从来没想过陈斯江会变成这样的陈斯江。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鬼话,这些话比那些字句更可怕,西美闭上眼耳朵边就又会想起她那些话,不得不用力摇头甩掉。
但也只有你,其实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灶披间里只有水壶烧开的汩汩冒泡声,蒸汽从壶嘴里碰出来,噗吐噗吐地。西美把碗盘收进碗柜里,盯着那个壶嘴发呆。
“西美——”
西美赶紧把火关了,堆出个笑容:“阿姨,怎么了?”
“你有空吗?我跟你说说斯南的事。”
“南南?”
周老太太苦笑道:“南南大概不太想看见我们周家的人,但有个事,我不能不跟你说一声。”
送走了周老太太和周善礼,西美许久都没说话,她固执地坐在餐桌边等斯南回家,等到凌晨一点半,斯南才压压交进了门。
“吓人啊你?”斯南看了看沙发上已经睡着的斯江,皱着眉抱怨,“深更半夜不睡觉你干嘛呢?等着训我?你累不累啊?”
“你去哪里了?干什么去了?跟谁一起的?”
“关你什么事?”斯南翻了个白眼,抬脚上了阁楼的梯子。
“你弟弟睡在阁楼上,你上去干嘛?”
“睡觉啊,他睡地板我睡床,干嘛?平时我的床都让给他睡六个晚上呢,我回来当然轮到他睡地板!”
“你跟我和外婆睡!”
“有毛病啊,我睡帐子顶上?”
“陈斯南!你能不能让姆妈省点心?”
“顾西美!你能不能不这么招人烦?!”
西美见斯南半个身子钻进了阁楼,忍不住喊了一声:“那个周致远元旦要来找你了。”
斯南停在了楼梯上,上半身从黑暗中转了过来。
沙发上的斯江猛然坐了起来。
“虎头外婆跟我说的——”西美摸了一把脸,满脸的泪。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姆妈说!姆妈一直都不知道,我还对你舅妈这么好!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这么胆大迟早要出事!你说,姆妈是不是从你会走路就跟你说,外头坏人多,你不能看见人就跟人套近乎,你就是不听,动不动就自说自话跑去阿克苏跑回上海,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所以呢?你现在知道了,除了会哭会怨我,还有什么?”斯南退下来两步,深邃的眉眼灼灼放光,“我那时候就猜到你会说这些话。”
“我——?”西美泪眼模糊朝她伸出手:“南南!”
斯南却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你别这样行不行,演电影呐?我是遇到坏人了,怎么样呢?我可不会自杀也不会自暴自弃,现在好多人追我呢,还有,这和小舅妈和周奶奶周伯伯都没关系,坏人是坏人,坐牢是他罪有应得,小舅妈一直对我很好的,没有她,坏人还抓不着呢。”
“还有,你不许怪我姐和大表哥啊,”斯南拧起了眉,“他们就不会怪我,他们说了我没错,懂吗?”
西美满心期盼地回了上海,从未想过,只一天一夜,整个世界就崩塌了,粉粉碎,但日子毫无知觉,万春街的夜照旧这么一如往常地过去了,路灯齐齐熄灭,各种声音纷沓而至,太阳出来,又是新的一天。
第四百二十五章
第四百二十五章
西美睁开眼又闭上, 闭上眼又睁开,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放慢了节奏,有时候是屏幕上的无声电影, 有时候是收音机里的有声剧。
她听见姆妈慢慢坐了起来,搭在被子上的绒线衫棉袄一件件被她穿上身。姆妈老了, 习惯咳两声清一清喉咙再喝几口保温杯里的温水。保温杯是日本货, 南红从香港寄回来的, 水是斯江冲的, 里面放了五六粒红枣,焖一晚上就变成红枣水。
帐子动了动, 床后面的马桶传来淅沥淅沥的声音, 西美睁开眼, 看见姆妈的侧影弯腰, 站起,又弯腰, 大概是拿马桶盖头。她小时候经常跟爷娘挤在这张花梨木的大床上, 大哥他们三个睡高低铺, 他们话太多太吵, 她不乐意跟他们一起。也许从那时候起, 她就不被他们当成这个家里的人了。
西美侧过身, 把眼泪捂进枕巾里。
叠着的楠木箱子上的台灯亮了, 有木头和木头碰撞的声音,这个西美自小就听惯了, 那是姆妈在梳头,她和其他老太太不同, 她每天晚上都要把发髻放下来,一遍一遍地用牛角梳梳通, 早上梳好头抹上茉莉花香味的发油,挽成一丝不乱油光水滑的发髻。被剃阴阳头的那两年,西美偶尔见过姆妈坐在小圆凳上,拿着断成两截的梳子对着镜子梳半边狗啃似的乱发。
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再回到这条街这间屋这张床上的她,失去了太多。
客堂间里传来景生和斯江说笑的声音,西美想起景生在沙井子的那一年,不禁又闭上了眼。
外头全部安静下来后,西美才慢腾腾下了床。
吃饭台子上留着她的早饭,斯好写了张纸条:“姆妈早,我去图书馆,二姐姐去看电影,大姐姐上班,大表哥上班,阿娘做礼拜,她还要和教友去美琪看戏,我们都不回家吃中饭,灶披间里有鸡汤有包子,有饭有面条,冰箱里有馄饨。再见。”
西美在客堂间里转了两圈,先给陈东来打了个电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是我。”
“哦——”陈东来愣了愣,“侬好。”
“陈东来,你怎么当爸爸的?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你有没有关心过儿子女儿?他们三个不是都跟你吗?你每个月汇点钞票给我妈然后就一百样不管了?早知道我一个都不让给你!我都带去北京,我、我真没想到你比以前还不如!以前你都丢给我,现在好了,全丢给我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西美一边哭一边骂。
满头雾水的陈东来闷声不响。
“喂,喂?喂!喂!”
“哦,在听,你说。”
“你、你就这个态度?”
“我在上班,”陈东来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已经请了探亲假,月底的火车票回上海,你大哥的事,我肯定要搭把手的。另外我这个爸爸是没什么用也做不了什么,这两年和斯江斯好一个礼拜通一次电话,和斯南半个月写一封信,她也都有回信给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你说归说,骂我有什么用呢?”
西美一噎,抽泣了两声:“你知不知道斯江和景生在谈朋友,他们还,还、还已经那个了——”
“斯江有小孩了?我要做外公了?”
陈东来的语气毫不吃惊更无愤慨,西美莫名竟听出了几分惊喜,她简直出离愤怒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反对?”
陈东来愣了愣:“我为什么要反对?景生多好啊,和斯江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好得很,又那么能干——”
“他是她哥哥!是哥哥!妹妹好跟阿哥谈朋友睏高结婚?侬脑子瓦特了伐?!”
“你——是不是忘了景生不是你大哥亲生的?”陈东来被西美搞得有点糊涂了,反问了她一句。
西美气得浑身发抖:“放侬只屁!吾当然记得!”
“那你喊什么阿哥阿妹的呢?”陈东来叹了口气,“你就算反对,斯江会得睬侬伐?你别忘记高考志愿那个事——”
“我是为了她好!”西美脑子里一团乱麻,吼了一声后闭上眼冷静了会儿,“陈东来,我跟你说,别人都行,景生不行。”
“这个事情我做不了斯江的主,你要有意见你自己跟她说。”
“——好,那我问你,你知道景生姆妈到底怎么死的吗?”
“你大哥以前说过几句,你不也知道吗?你还为了找景生陪斯南去了趟景洪。”
“要不是这次昆山出事,老孙特地让人去问了问,我们会被瞒在鼓里一辈子,我告诉你,景生姆妈其实是被景生亲生的爸爸——那个□□犯掳走杀掉的,”西美打了个寒颤,“具体的我不跟你说了,反正那个神经病就是个变态,杀人犯,景生姆妈死得惨不忍睹!”她环顾四周,又听了听,确认周围没动静,压低了嗓门,“你知不知道,这种杀人犯的变态很有可能会遗传下去,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懂伐?!”
陈东来闭上眼,伸手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西美,之前斯南说你一直在看病,在吃药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景生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吧,他是个多好的孩子?你以前一直说你要是生个景生这样的儿子就谢天谢地了,你现在——”
“那时候我不知道!”西美咬着牙,“没人跟我说!都当我是戆度呢,还有侬!你怎么回事情陈东来,你根本无所谓的是不是?你简直你简直——”
“我要去开会了,你人在万春街是伐?晚上我再打电话过去啊。”陈东来不欲多辩,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西美呆呆地看着电话半天,才想起来斯南那件事她还没来及说,隔了许久,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又拿起话筒,给孙骁的办公室打电话。
***
斯江这几天都在忙着入库,小商品种类繁多,几十家供应商根据排期表送货来,有的派了自家的营业员跟单,有的需要商场营业员跟单,一家家清点核对品类数量,斯江她们都必须过目,一旦入库,产生的缺少或损坏就都是商场负责了。数量颜色尺寸难免会有出入,不对的退回,少了的补货,残次品也得退回去,这样一个牌子的礼品对完往往要耗上九到十个小时,等全部清点检查完毕再手工誊录到账册上。
看惯了四重奏用的电脑系统,再回到这样原始的阶段,斯江很不适应,她私下问了高小姐一句,才知道一楼到四楼,各大厂商都有自己的软盘或CD目录,直接导入进电脑就在商场的系统里建立起了商品库,货品入库,输入货号就能自动对应上。唯独五楼是小商品,供应商们都是手写的出货单,只能人工记账,要把这批资料全部手动输入电脑里,有了原始记录,才能方便下一批入库出库。
产品入库后还要把准备出样的货品另行陈列,有许多商家没有在公司里演练过,陈列架上放不下的或者太空的,也要斯江她们重新调整。斯江因为有四重奏的展览出样经验,建议在五楼清理出一片场地把各家的货架排成两排,所有样品都摆上架演练一番,合适的拍下照片,包装上标好层板次序和自左往右的排列顺序,这样正式出样那天营业员们只需要根据货架上贴的照片和统计表格依次摆放产品就行。高小姐对此赞不绝口。
斯江十二月十号领到的工资里赫然多出来五百元的建设性意见奖金,还附了一封感谢信,由林董亲自写就,谢谢斯江用心为公司优化了出样流程。二楼到四楼的服装楼层,很快也都采取了斯江的这个方法,请美工部门参与模特和货架的出样演练。
一回生二回熟,斯江现在入库理货管理已经十分娴熟,她向景生取经,敢于把细致的工作放给营业员做,她负责的这组十二个营业员里,有两个年轻女孩表现得很突出。田甜人如其名,长相俏丽甜美,属于高小姐所说的热情主动型,观察下来,斯江觉得她最难得的事眼里有事手下不停,还能为其他人着想,她负责的仓库货架上总是干干净净,货物包装盒按照货号排列得井然有序,在交班沟通笔记本上还画了好几张货品分布图,方便搭班的营业员也容易找到库存。斯江交给她一家供应商的入库工作,她也独立顺利完成,做了详细的工作日志,七八个误差记录得一丝不苟。另一个宋茹属于高小姐总结的春风化雨型营业员,她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不太主动跟人搭话,听人说话时却显得非常专注,对自己负责的品牌研究得十分透彻,从来不需要查本子和目录画册,就能一一说出每样产品的特色,令斯江吃惊的是在销售演习上,她从来不一个劲地推销说产品如何如何好,反而会很柔和地询问企划部员工扮成的顾客,要送给什么年龄的亲友,对方平时喜欢些什么,A产品可能更合适年轻人,B产品的颜色有六种,如果收到的人喜欢其他颜色随时可以回来换等等。斯江有预感她会成为自己这组营业员里的销售之王,便请她负责分析四个专柜礼品的产品,花了一星期时间做了一本销售推荐手册,交给了高小姐。里面模仿高小姐的秘籍,列出了产品的特点,适合人群,哪些具有搭配推销的可能,对不同年龄层客人的销售话术,问题解答模板以及售后可能出现的客诉假设,并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法,仅仅是退换这一条,就写了两整页的模拟对话内容。
这个新创造,高小姐并没有汇报上去,也没有推广到其他楼层,只是结合她自己的心得,安排斯江和黎昕重新整理出了一本《X百货五楼营业员销售规范》,又让吴丽姿把五楼的营业员们根据这个重新培训一轮。斯江原本担心大家会抱怨增加了工作量,没想到参加过培训的人都斗志昂扬,纷纷摩拳擦掌,想在开业当天一展身手。
忙到晚上十点多,斯江才惊觉自己一整天都没想过姆妈,的确也没什么可想的,她和同事们说了再见,匆匆跑下楼,不出意外又看见了景生。
他们约好下个礼拜三,斯江休息这天就去领结婚证。
第四百二十六章
第四百二十六章
第二天, 正逢赵家三兄弟齐齐回到上海探亲,为了这个难得的假期,三个人这一年可谓相当努力。他们在虹桥飞机场落地, 就带着大包小包直奔万春街,完全没想过回复兴岛阿爷家。斯南在学校得了信, 翘了下午的一堂课, 拖着赵佑宁从学校赶了回来, 美其名曰赤屁股朋友聚会当然比研究科学更加重要, 实则是为了塌他出租车车费的便宜。
“你们怎么这么瘦了?”
“你怎么这么漂亮了?”
阿大阿二阿三围着斯南团团转,好奇丑小鸭怎么变成白天鹅的, 吃了斯南几下拳脚后, 哇哇喊着霸王花吃人花一点也没变, 兄弟姊妹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堆。
圣诞节将至, 三兄弟带了一堆礼物。景生的礼最重,一块劳力士金表, 是南红之前挑好的。景生推辞不收, 反被南红训了一顿。西美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斯江收到一只名牌包, 她大大方方收下, 已经想好了要给表哥表弟们回什么礼, 她现在的小金库十分可观, 光是这个月的工资条上, 基本工资980,饭贴130, 加班工资860,奖金500, 高小姐还额外发了500奖金给她,另外还有交通补贴、冬季补贴、制服清洗补贴等等, 甚至还有15元的女性卫生补贴。人事部培训的时候讲解过是女性经期的补贴,出自台湾陈董的发明,金额不大,却很暖人心。扣掉四金的个人缴纳部分,加在一起到手也有近三千。景生看了好几遍她的工资条,拿去和符元亮重新设计新工厂员工的工资构成。
斯南收到一件雪白的羽绒衫和一条破洞牛仔裤一双芥末黄的高帮马丁靴,鞋子尺寸是南红之前打电话回来问的,但斯南脚背宽,穿着有点挤,但她实在太喜欢,直接上脚踩得楼板咚咚响:“穿穿会松的,而且我今天穿的是薄袜子!”
斯好收到的礼物是一个任天堂游戏机,当着西美的面,南红笑眯眯地说:“不要紧的,说什么游戏会带坏小孩子噻是放屁,你小舅舅,小时候最会得白相,溜冰、打六台、搓麻将、打牌,样样噻会,一样进北大出国留学。”
西美朝斯好伸出手,斯好乖乖地上交了游戏机,南红“切”了一声,不理这母子俩了。
顾阿婆的礼物最闪亮,一整套足金首饰。
南红一样样帮她戴上:“这是北武两口子出的钱啊,你一定要戴,之前的不是都被偷掉了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呐,看看,这是香港最时髦的款式。”
“神经病,”顾阿婆笑着骂她,“我要时髦做什么?空心的还是实心的?□□呢?拿来我看看,我要称的,你们别给人骗了。”
众人哄堂大笑,景生真的拿了电子秤来让顾阿婆一一称过。
西美也收到了礼物,一盒西洋参。
“没事降降火气,覅天天更年期面孔,吓人的。”南红送礼也送不出好话。
西美冷笑了两声,任由顾阿婆代她放好:“真要谢谢侬了。”
赵佑宁这个编外人员没收到礼,南红几眼就看出了苗头,笑眯眯地跟他说:“下趟少不了你的啊。”惹得西美又疑神疑鬼起来,盯着佑宁和斯南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只好作罢,又暗自思量若是赵佑宁这样的男小伟倒也算配得上斯江,就是不知道赵佑宁姆妈的精神病会不会遗传,完全没想过她在别人眼里也是有病要吃药吃不停的“病人”。
就这么折腾了几个钟头后,打麻将的打麻将,吃宵夜的吃宵夜,轧讪糊的轧讪糊,闹腾到半夜三点多,赵家三兄弟坚决不肯跟南红去五原路睡,景生只好把顾东文的床搭出来,四个男人挤两张单人床,为了并头睡还是头靠脚脚靠头地睡,三兄弟又吵了一刻钟,最后石头剪刀布决定了搭子,才爬上了床,上了床还不太平,又盯着着景生问他怎么追斯江的。
“阿哥,你跟斯江明天真的要去领结婚证啊?带我去伐?”
“阿二侬去做撒?当电灯泡?”
“我参观参观,还没去过民政局。”
“册那,参观侬只头,没看到小阿姨只夜壶面孔啊,有点吓丝丝。”
“伊还能哪能?”阿二不以为然地把床架拍得嗙嗙响,“景生阿哥,快点港呀,侬哪能奈阿拉斯江追到手额?(你怎么把我们斯江追到手的?)”
景生抬手关了台灯:“睏高了啊。(睡觉了啊)”
阿大阿二阿三开始自编自导自演,笑得两张小床抖个不停。
景生背过身不睬他们,嘴角却禁不住上翘起来。
***
斯南他们一早各自去上学,斯江和景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做婚前体检,才发现顾家的户口本上景生那一页不见了。
混乱了几分钟后,斯江立刻想到了原因,她简直不敢相信西美会用这种低级的手段,但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对,是我撕掉的,我不同意你们领结婚证,死也不同意。”西美坐在铺了羊毛毯的竹躺椅上,腰背挺得笔笔直,对着电视屏幕面无表情地回答,电视机虽然开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算了,我去补,没事的。”景生拦住红了眼的斯江。
西美抿了抿嘴,扬了扬下巴:“我不同意。”
顾阿婆颠着小脚跑到她面前:“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做得出这种事的?我同意,你大哥同意,陈东来也同意,你自说自话什么?我看你脑子坏掉了,景生跟斯江多好!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呀顾西美!”
“姆妈你不懂,”西美的头微微偏向右边,又迅速扳正,“我自己去景洪跟大哥说。”
南红“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餐桌上,霍地站了起来。
赵家三兄弟吓了一跳,立刻坐得笔笔直,眼睁睁看着自家姆妈一阵风似地卷了过去,扯起小阿姨,“啪”地一声脆响。
“姆妈!”三兄弟目瞪口呆。
斯江和景生也呆住了。
“你现在就滚,”南红横眉立目指着门外,“滚啊,你去景洪,现在就去,我看你有什么脸见大哥,大哥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点数?你非往他心上捅刀子不可是不是?顾西美,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女人!你就不配姓顾!”
西美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向斯江,诡异地笑了笑:“好了,你大姨娘帮你还了一巴掌了,你称心了?”
斯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的确有病,病得还不轻。
“走吧,我陪你去派出所补户口页。”斯江不想再和她说任何话,直接拉着景生往外走。
***
周秘书是中午到的,带来了西美的药,说前几天孙骁就发现西美在电话里情绪有点激动,怕她出事,所以赶紧接她回北京疗养一段时间。
西美却坚持要去景洪见东文最后一面,周秘书没辙,打电话请示完,表示自己会全程护送,让顾家人放心。
南红给北武打了电话,把西美撕户口本的事说了。
北武说:“好,让她来见大哥,有话当面说清楚。”
“你要跟她说话吗?”
“不用了。让周秘书看着她点,按时吃药。”
景生和斯江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斯江两眼红肿,景生倒看上去还行。得知西美已经去了景洪,斯江什么也没说,一个人下了楼。赵家三兄弟要追上去,被景生拦住了。
“派出所的存档里没我,”景生苦笑着告诉顾阿婆和南红,“没什么理由,就是没我户口迁进来的记录,农场以前开的准迁证、收养文件什么的都没了,要回景洪重新补文件。”
南红一转念就顿足不已:“册那,我们就不该放她走!肯定是孙骁那个赤佬干的好事,还假惺惺地派人来接她,绝对是怕我们找她算账。景生,明天你去区里去市里投诉!还有知青办也有底档的,我倒不信他能一手遮天,册那XXXX。”
“我们今天都去过了。”景生揉了揉眉心。斯江今天在两处都和工作人员起了争执,还哭了一场,但无疑没有任何用处。
顾阿婆回过神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造孽哦!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冤家,一天到晚的不让人称心!就知道为难囡囡,你们结婚,关她什么事!她还去找老大!她真是要气死东文啊——”顾阿婆气极而泣。
斯江拖着疲惫的双腿从万航渡路一直走到静安寺,周边在造的高楼大厦已经停止了作业,静默的塔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城市,下班高峰的车流堵住了好几条马路,红灯转了绿灯,斯江随众穿过马路,静安公园门口的小摊贩已经开始卖充满气的巨型气球,马上又是新年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静安公园门口的西边开了一家墨西哥烤肉店,音乐热烈奔放,这会儿灯火通明座无虚席。斯江手里拽着巨型气球的绳子, 静静凝视着对面静安寺明黄色的围墙。静安寺在扩建,西边一大半围着施工围栏。在斯江印象中, 这座庙一直在施工, 以前去吃素面的时候得沿着窄窄的通道排出去很远, 排队二十分钟, 吃面五分钟,隔壁就是工地, 咣咣铛铛地吵得厉害, 还有刺耳的电钻声毫无预料地就来杀一通耳朵和心脏。她们一帮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面, 听个话得把耳朵送到别人嘴边。但那些人的面孔竟然已经都模糊不清了, 除了景生。
她以前其实在校外吃午饭并不想叫景生一起,都是李南她们怂恿威逼利诱, 趁着景生早点心时间给她送鲜肉大包的时候越俎代庖地邀请他。景生从不说不。无论在静安寺还是富春小笼还是校门对面的大排面面店、愚园路上的牛肉煎包、华山饭店……他都在, 一直都在。
但现在, 他变成了“不存在”, 这个城市把他抹去了。她们把他抹去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斯江明白, 又不明白。
她从来没有痛恨过谁, 哪怕毕业的时候被举报, 她也只觉得那人太可悲,但今天她真是恨透了。
“公平呢?公正呢?公开呢?”她对着面目模糊的人群哭着吼叫, 毫无用处。
斯江第一次直面这样的痛苦,无法忍却无可奈何, 也许孙骁只需要一个电话,甚至是他的秘书打一个电话, 就能轻而易举地安排。也许他有理由,也许他根本不需要理由,只是展示权力的随心所欲而已,斯江所见过所听过的是大舅舅曾经雪中静坐绝*食,怒骂副总*理,赢来了云南知青返乡的政策,是小舅舅从报纸收音机里触摸到时代的脉搏,抓住机会考上了北大,但她呢?高考的时候她屈服了一次,她没有争取,毕业的时候她抗争了,却还是头破血流,最后依靠权力的更替重新获得了毕业证书,这并不能令她对权力趋之若鹜卑躬屈膝,她只会更加厌恶这卑鄙的被默认的规则。对于那个已经全然是陌生人的母亲而言,她和斯好不是曾经和她日夜相处十几年的斯南,大女儿唯一的价值是装点她,让她有面子。
一个年轻妇女骑着脚踏车从马路牙子上逆向而行,后座上的小女孩渴望地看着斯江手里的巨型红气球,她依依不舍回头张望的时候,左脚被车轮绞了进去,顿时大哭起来。
伊姆妈立刻停了车,问了两句后大声训斥起小姑娘来,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
斯江跑过去,把手里的气球递给她:“囡囡,覅哭了,来,姐姐送侬只气球好伐?”
小姑娘泪眼涟涟地捏住气球绳子,看看自家姆妈。
年轻妇女对着斯江却客气又热情:“格哪能好意思呢!”她板着脸转向女儿,“就是侬呀,私噶勿当心(自己不小心),就晓得哭!快点谢谢大姐姐。”
小女孩抽噎着说谢谢。
斯江笑着摇头和她说再会。
大大的气球渐渐远去,突然朝空中飞了上去。
“啊——?”斯江追了两步。
那个年轻的母亲没有再停下来,小女孩的哭声和她的叱骂随风飘来。
“对勿起呀。”斯江有点内疚。
***
希尔顿宴会部的徐经理为难地翻着预定表:“陈小姐,这几天真的都排满了,没法临时加您的婚宴,实在对不起,不好意思。”
斯江想了想:“那请问能不能订你们西餐厅的对外服务?我自己出场地,你们按自助餐的方式收费,派服务员来。”
“元旦前实在不行,没有人,也没有原材料。”
“好的,谢谢,打扰了。”
“意大利菜的自助婚宴——您考不考虑?有场地。”徐经理压低了声音问。
斯江眼睛一亮:“好呀!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徐经理忍俊不禁,写了一个电话:“Jennifer是我好朋友,她老公是意大利人,做主厨的,现在意大利领事馆搞酒会都是订的她家的菜品酒水,她的餐厅刚装修好,你不妨去问问她能不能做。”
斯江走到东诸安浜路,才发现这条东西向的小马路和镇宁路交界,通向江苏路,她竟然从来没走过,纸条上的门牌号码是一栋崭新的高楼,很是气派,一个个子较小皮肤黝黑的长卷发女郎正在花坛边上抽烟。
“陈小姐?吾是Jennifer呀,Lidia徐港一看到侬就认得出果然没错,噶漂亮额女宁,整条马路都被侬Shining色了,blingbling,覅太灵,哈哈哈哈。”Jennifer上海话和英语切换得天衣无缝,还挺押韵。
斯江笑着同她问好,见她薄薄一件黑色针织大衣,里头只穿一件深咖啡色超低领的紧身T恤,紧身牛仔裤套长筒高跟皮靴,和李宜芳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Jennifer的意大利餐厅在这栋大厦的一楼,招牌还没全做完,有几个工人踩在梯子上接霓虹灯光。
“一根灯管要接一刻钟?睏着啦?”Jennifer在门口气得直跺脚。
斯江跟着她进了餐厅,并不明亮,但是装修看得出很花心思,门口一整排的酒柜十分醒目。
“吃点啥?”Jennifer把菜单拿给斯江。
斯江心想试菜是必须的,便也爽快地照着图片点了几样,心想反正吃不完可以带回去给斯好吃。
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意大利男人穿着厨师服出来和斯江打招呼,他的英语十分流畅,几句话就恨不得把自己和Jennifer的爱情故事宣告天下,看到门口进来一群外国顾客,Jennifer立刻热情地迎上去,“乔——”声不断,贴面吻一个个亲完,把人交给老公后才又坐了回来。
“我们就是意大利人的食堂,全上海,意大利菜,阿拉No.1。侬是要办婚宴?”Jennifer好奇地拎出一瓶红葡萄酒,“喝一瓶?”
“好。”斯江笑着应了。
“侬等歇,吾去买点好么子来下酒。(我去买点好东西来下酒)”
斯江已经适应了她的自来熟和快节奏,欣然起身:“阿拉一道去好了。(我们一起去好了)”
“吾太欢喜侬了!爽气!”Jennifer喜形于色,直接挎上了斯江的胳膊,叫来边上的男服务员交待了两句。
斯江没想到她所谓的好么子,居然是离她的店几十米外的文虎酱鸭的烟熏拉丝(烟熏癞*□□),笑得不行。
“米道哈赞,侬切额伐?拉丝切额哦?(味道好极了,你吃得吧?癞*□□吃的吧?)”
等她们回到酒店,四种不同面包的面包篮已经放在了桌上。
“我没点这个?”斯江疑惑地问。
“送的,意大利菜都这样,随便吃,这个蘸点黑醋油,你试试?阿拉男宁手艺绝对好。”Jennifer自信得满脸放光彩。
离开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半,景生呼了斯江好几回,斯江在电话里半醉半醒地笑:“你等我回去啊——我有很大很大的好事要跟你说!赞得勿得了!随便伊拉去!哈哈哈哈,顾景生!阿拉马上就要结婚了,晓得伐?”
她却不肯告诉景生自己在哪里。
Jennifer在旁边大声喊:“同吾勒一道,放心,吾是女宁!好宁!侬有陈斯江这样的女朋友,太幸福了。”
斯江哈哈大笑。
***
元旦这天下午四五点,东诸安浜路这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里挤满了人。
伴娘程璎喜笑颜开在门口迎宾。
“不好意思,请帖上写了不收红包的呀,不能收不能收,就请大家来做个见证,开心开心。”程璎把老同学们的红包一个个塞回去,忙得汗流浃背。
斯南和斯好忙着把宾客们扔在签名册上的红包盯着人一个个再硬塞回人家口袋里。
赵家三兄弟穿着临时租来的黑西装,像保镖一样守在后头,等斯南斯好确定退还了红包才放人进去。
餐厅里美轮美奂,四个区域分别用四重奏以前很出名的鲜花背景板隔开,分别招待初中高中老同学、大学同学老师、四重奏的职工代表和管理人员,还有万春街的街坊邻里。
南红一身酒红色旗袍,和Jennifer像花蝴蝶一样往返穿梭。
“没错,是阿拉斯江同景生结婚了。”顾阿婆笑盈盈地抿了抿鬓发,捅了捅身边的陈阿娘,“两个孩子配得不得了对吧?”
陈阿娘笑得有点勉强:“配,是蛮配额哦,呵呵。”
正和隔壁亲阿哥低声嘀咕的陈斯淇抬起头来问:“阿姐结婚,为什么不收红包呀?”
“因为他们不缺钱啊!”南红一只手搭在了斯淇座位后头,笑道,“还因为他们没空去参加人家的婚礼还人情,做撒?白吃白喝不开心?”
陈斯淇缩了缩:“开心。”
陈东来胸口佩了一朵红色玫瑰,笑着对两个弟弟夸奖景生小时候在沙井子有多好,这也好那也好,没一处不好的,恨不得是他们亲生儿子,现在成了女婿,半子,太好了,斯江终身有托。
“那大妈妈为撒勿来呀?”陈斯淇忍不住又多嘴,“前些时候,她不是回万春街了吗?”
南红刚撤走的手又搭了回来:“因为伊闲话太多呀,脑子有毛病,一天到晚东问西问,被她老公接回北京住精神病院去了。”
陈斯淇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彻底瘪忒不敢吭气了。
“大家吃好喝好啊,祝福得真心一点,谁不真心,我来找谁算账。”顾南红丢下阴测测的一句,飘然去了隔壁老邻居们一桌。
***
“我好不好看?”斯江紧张地拎着婚纱裙摆站了起来。
李宜芳红了眼眶:“You're so beautiful!”
“来,抱一抱!”斯江转身朝密友伸出手。她本来打算去王开租婚纱的,李宜芳三天三夜没睡,叫来几个以前化妆班的学生一起替她做了现在这件婚纱,白色蕾丝贴服在身上,鱼尾裙,没有时髦的大泡泡袖和泡泡裙摆,连裙撑和衬裙都不需要租,美得无法无天。
“我爱你,陈斯江!”李宜芳激动得哭了起来,松开斯江原地跳个不停,“嗷嗷嗷嗷,我真的要哭花了妆了,救命啊,我真的不行耶,为什么我会这么容易被感动啊啊啊啊——陈斯江,你好讨厌!你怎么可以说结婚就结婚?!你怎么这么了不起!我要是顾景生,我会感动死耶,呸呸呸,今天不能说死字,没听见没听见。”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是吧?我是有点厉害吧?”
“厉害!超厉害的你,你真是太棒了!嘤嘤嘤,我们爱你!”
人人都爱陈斯江,除了生她的那个女人,但又有什么关系?
斯江咬住唇,竭力让微微发抖的自己平静下来,她弯下腰低下头:“来,帮我戴头纱吧。”
1993年1月1日,她陈斯江要在八十几个人的见证下和顾景生结婚。
法律上这叫:事实婚姻。
去你妈的户口,册那。
第四百二十八章
第四百二十八章
“陈斯江, 别动!”赵佑宁把焦距对准了弯下腰佩戴头纱的斯江。他手上拿着借来的佳能EOS10QD单反相机,脖子上挂着他自己的尼康□□相机,里面装着柯达感光度ISO400的黑白胶卷。佳能的快门按完, 他赶紧换尼康,各个角度咔嚓咔嚓。毕竟斯南有言在先, 他要是不把斯江拍到她满意, 这个春节就别想到顾家蹭年夜饭。
程璎的老搭档摄像师扛着重重的摄像机跟着挤了进来, 单手朝赵佑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宜芳将透明的长头纱小心翼翼地翻过去, 覆盖住斯江的脸,轻轻放下。斯江慢慢直起身转向镜头, 展颜一笑。长头纱直垂到她脚面, 给无暇的她笼上一层柔光镜。
摄像师摒住了呼吸, 镜头从远到近, 最后停在了斯江的笑容上,又逐渐从近到远, 他无声地示意斯江原地转上一圈, 又指了指化妆台上的洋桔梗捧花。
捧花是景生自己做的, 因为洋桔梗的花语是始终如一的爱, 他不想假手于他人。
斯江撩起头纱接捧花。
赵佑宁和摄像师异口同声:“别动!”
斯江侧头回眸, 却没理他们, 径自举起捧花, 垂下眼帘轻轻闻了闻,转向镜头笑得更灿烂。
“囡囡?好——”
景生敲了敲房门, 后面那句只说了一个字,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李宜芳手忙脚乱地遮住斯江, 重新放好头纱:“你跑过来干嘛呀,现在新娘不可以被你看到的!”
“吾好看伐?看一眼呀阿哥, 看一眼呀,快点港吾到底好看勿好看(快点说我到底好看不好看)。”斯江却笑着左右摇摆,从他们几个的缝隙中看向景生,紧张地追问。
佑宁调转镜头,忍住笑对着门口的景生按下快门,他还从来没见过顾景生这么呆的模样,则劲得勿得了。
景生心如擂鼓:“好看,好看得要命。”他慌里慌张地转身要出去,额头却“咚”地一声撞在了门上。
屋子里斯江一声惊叫,随即一片笑声,都被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景生冲出小房间,在走廊里靠着墙深呼吸了几次,自嘲地笑了起来。脱光了都看过很多回了,怎么这一眼就这么吃不消呢?真正要人老命了。
南红快步走了过来:“囡囡好了伐?音乐同灯光噻好了,侬先过去立好位置,吾看一眼囡囡就来寻侬。”
景生定了定神:“哦。”
不出所料,身后传来了南红的高分贝尖叫和大笑。
景生翘着嘴角,穿过通道,前方一片光明,人声嘈杂,恭喜声不绝于耳。他的幸福,是斯江给的,如此澎湃,如此热烈,却并不沉重。
***
《Love Story》的音乐缓缓响起,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Jennifer一挥手,所有的照明被关闭。宾客们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静立在舞台前的景生身边,亮起两点光亮。紧接着,长条白色地毯的两侧,玻璃杯中的蜡烛被服务生一根根点亮。
长地毯的另一端,斯江挽着父亲手臂的身影渐渐显露。最后两根蜡烛被点亮的时候,一道追光灯打在了她脚下,缓缓上移,停在了她和陈东来的身上。
“哇——”老同学们口哨声、尖叫声不断,掌声如雷。
陈阿娘皱了皱眉头:“为啥要用白颜色地毯呀?勿大——”吉利两个字她没说出来,就被顾阿婆打断了。
“白颜色神圣!婚纱头纱都是白色的,你看多好看。”
陈东来觉得自己比斯江和景生还要激动,他完全不记得先前演练过一次的拍子节奏,短短几十步,左脚还踩到了右脚一次,不是他扶着女儿,反而是女儿扶稳了他,真是惭愧。
等站定在景生面前,陈东来把准备好的说辞也全忘了,他百感交集,未语先泣。
“哭了哭了,新娘子啦爷哭了哦——(新娘的爸爸哭了哦)”
“舍勿得呀。”
台下万春街的几位老阿姨笑哈哈地喊了起来。掌声四起。
陈阿娘有点难为情,又好气又好笑:“老大真是,哭撒哭呀。”
“爸。”景生伸出手。
陈东来抹了把眼泪,侧头看向女儿,女儿的眼里却只有景生。
“不好意思,等下啊——”陈东来把斯江的手交到景生手里,却紧张得想不起来下一步该干嘛,回头找南红,席上又是一片哄笑声。
“陈斯南,下一个到你了,你爸再找你和二女婿啦。”同学那桌有人喊了起来。
顾阿婆笑得合不拢嘴。
赵长宁迅速跑了上去,轻声提醒,“姨父,侬应该港现在我就把我宝贵的女儿交给你了。”
“哦,对对对。”陈东来拍了拍景生和斯江合在一起的手,“景生啊——”
话临到嘴边,陈东来突然改了词:“什么‘把我宝贵的女儿交给你’,这句话我没资格说的,宝贵肯定是宝贵的,我虽然是斯江的爸爸,但可她从小是奶奶、外婆舅舅照顾大的,我因为是她爸爸,才占了这个位置,心里其实蛮虚的。”
斯江和景生不禁都看向他。
陈阿娘气得一巴掌无声地拍在大腿上:“老大瞎三话四啥么子呢!”陈东方陈东海面面相觑,摇摇头,实在搞不懂这个大哥在干什么,老陈家的面子都被丢光了。
顾阿婆看着舞台边的三个人,泪中带笑,不住地点头,不管怎么说,陈东来好歹是个拎得清的人呢。
“我现在替斯江阿奶、斯江外婆、斯江的舅舅们、大姨娘他们说一句话:我家斯江以后就和景生你肩并肩站在一起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要相亲相爱,互相支持。你们最好不要吵架,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家里人要为难的,不知道帮你们哪边好。”陈东来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却见斯江头纱下的面庞上有什么莹莹发亮,顿时慌了,“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啊,爸爸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赵阿大急得在旁边低声提醒:“姨父,这句是你祝酒词要说的话!”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陈东来赶紧把女儿女婿往台上推。
***
景生和斯江携手上了小舞台。
南红拿着无线麦克风走上地毯:“请问大家一句,噶漂亮额新娘,撒宁噶额?(这么漂亮的新娘,谁家的?)”
“顾家的。”“陈家的。”答题的声音此起彼伏,答案居然不一样,但怎么都对。
“再请问大家一句,噶潇洒额新郎官,撒宁噶额?”
“顾顾顾!”林卓宇举起手抢答。
“老母鸡下蛋啊侬?”伴娘程璎走在南红身后,白了前男友一眼。
那桌人哄堂大笑。
“来,小旁友,吾问侬阿拉新娘新郎般配勿般配?”南红笑盈盈把话筒递过来。
林卓宇往椅背上靠了靠,脸上发热,不敢多看南红一眼,大声回答:“配!配得勿得了,天作之合郎才女貌郎貌女才绝代双骄——”
“谢谢侬,”南红满意地继续前行,登上舞台,“现在请阿拉景生掀开阿拉斯江额头纱。嗳,景生啊,侬好倷阿拉斯江额小手放下来了哦,放心,伊勿会逃忒额,逃也是往侬怀里逃。(你好吧我们斯江的小手放下来了,放心,她不会逃掉的……)”
南红柔声调侃,台下一片笑声。
景生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手心里全是汗,紧张的。
斯江也紧张得起了鸡皮疙瘩,刚才怎么走进来的,怎么上来的,竟然转瞬就都不记得了。
“哇——哦——!”
“新郎官跪下来了!”
“嗷嗷嗷嗷——”
宾客们纷纷站了起来,看向舞台上单膝跪下的景生,不少年轻人鼓起了掌。
陈阿娘傻了。
“跪下来了?”
她紧张地拉住顾阿婆的袖子管:“亲家,侬勿要生气哦,老早结婚嘛也要互相跪一跪的对伐?”
顾阿婆笑着拍拍她的手:“外国人求婚都这样的。”
斯江却也被吓了一跳,排练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一出,景生本应弯腰拉起头纱就好。
景生轻轻撩起头纱,依然单膝着地抬起了头。
南红赶紧把话筒递到他嘴边。
“小时候我经常问我妈,干嘛要生我,我如果能选,肯定不要被生出来——”景生笑着说,好像这句话已经说过无数次,变成了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斯江却泪如雨下,她弯腰想拉景生起来,景生却纹丝不动。
“现在我非常感谢我妈妈,她一定是知道斯江你会走到我身边,知道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才生下我的。”
舞台下面有人哭出了声。
李宜芳捂住脸躲进音响的阴影里,对程璎低声抱怨:“好讨厌哦,我的睫毛膏会花耶。”
第四百二十九章
第四百二十九章
录像带到这里戛然而止, 屏幕闪了闪,变成一片亮蓝色。
斯南踢趿着拖鞋过来,拿起茶几上的一堆遥控器, “啪嗒”关了电视机录像机和功放。
“看了几百遍了,有啥好看额呀。”
斯江把脸埋进肘弯里, 鬓发被泪水浸透, 贴在皮肤上, 像被雨水洗过的网。
外头有人在敲门, 声音很轻,节奏很慢, 听得出很小心。
“伊拉来了, 走, 吃宵夜去。”斯南把衣帽架上斯江的大衣挽在手上, 扭头喊了一声。
斯江撸了把脸:“我洗个脸,你们先往外走。”
阁楼上, 已经长了小胡子的陈斯好探出脑袋:“阿姐, 要出去啦?带吾勿啦?”
“带啥带?还有几天就开学了, 摸底考试复习好了伐?还有一年半高考, 准备好了伐侬?”斯南在门口吼得门框嗡嗡响。
“哦——”斯好眨巴眨巴眼, 瞄了斯江一眼, 灰溜溜地继续温书去。
赵佑宁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斯南的笑声逐渐变得遥远。斯江站在录像机前紧紧看了会儿,取出录像带收好, 这是四年前婚礼录像的上半部,下半部从她的头纱被掀起开始, 到台下有人起哄让他们接吻,到周善礼上台证婚, 他们还像电影里那样交换了戒指,在外婆的带领下读了那段举世闻名的誓言。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那夜她和景生婚礼结束后去了周善礼安排的和平饭店,一切完美得不能再完美。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无法停止,哪怕这个人已不在。那个最混乱的最悲伤的最痛苦的春节,已经过去四年了。
热毛巾滚滚烫,斯江深呼吸了几下,出门赴约。
等在楼下的还有程璎和已经小有名气的音乐节目主持人林凌。
程璎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朝斯江挥挥手,示意大部队赶紧往弄堂外走。
后天就是元宵节,斯江春节加班,明天开始休息,大家约了去Jennifer餐厅边上的三人行吃大骨头火锅,算是提前过节。
“催什么催啊,马上来,你们占好位置没?点菜啊,我们过来最多十分钟,让老板先上一大碗冰西瓜!咦,你不吃我要吃。”程璎对李宜芳一边笑一边骂,高跟鞋在弹格路上笃笃笃地响。
“我也要吃,跟老板要两碗西瓜,你随便出卖一下美色好了,”斯南凑过去补了一句,转头和赵佑宁感叹,“没劲哦,这两年不许放烟火爆竹,一点过年的味道都没了。嗳,阿姐,林凌说他们节目星期六在金山录节目,可以放烟火,一道去白相伐?”
“星期六——不知道公司有没有事。”斯江习惯性地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中文机,随口应道。
“差头——师傅!”斯南飞奔着追上一辆空车。
***
东诸安浜路上的三人行骨头王火锅半夜三更还有人在排队,门口一排靠背椅上坐满了等位的人,落地玻璃窗上热气蒸腾,模模糊糊可见里面全是人。
李宜芳和Jennifer占着一张大圆桌正就着冰西瓜啃烟熏拉丝,看到斯江斯南她们进了门,赶紧站起来招手。靠在收银台和老板轧讪糊的王阿毛笑嘻嘻回转身:“阿拉阿妹到了,快点,再上一大碗冰西瓜。”
大家团团坐定。
“碗盏噻烫过了,”王阿毛老板仍旧热情无比,“过年好几位阿妹小老弟,年三十叫你们出来唱歌,你们也不来,嗐,阿拉放了交关烟火。”
斯南大衣脱了一半停住了:“你没说有烟火炮仗好放呀,你说了我肯定来!”
程璎笑着摇头:“烟火是林凌带的,一帮人偷偷摸摸放,放了两个还是三个警车就乌啦乌啦来了。王老板坏得很,特意跑到文化广场门口放,没被捉到。”
林凌也笑了:“跑起来王老板顶顶快,脚下头踏了风火轮一样,平常一点也看不出。”
大家絮絮叨叨,跟往常一样,话题杂乱。李宜芳年前在香港跟一个以美貌闻名天下的女明星进组拍电影,说起八卦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你以为她只会做狐狸精吗?才不是哦,她真的好厉害,我给她化妆,她一直戴着耳机在听CD,我以为她在听什么歌,结果她在学日语,而且已经考了一级证书!”
“哇!”程璎和斯南对这样的八卦趋之若鹜,一句接着一句地追问。
“她还考了会计师证?我要长她那样,靠脸吃饭一辈子就够啦。”程璎感叹不已。
“对,要是我,开价一百万,专门帮那些太太测试老公的忠诚度,一天测两个不多吧,两百万一天随便挣,啧啧啧。”斯南永远语出惊人。
赵佑宁笑着摇头:“很多富豪夫妻都心知肚明吧,你这个生意估计没什么市场。”
“对呀,香港台湾那么小,发生点什么谁不知道啊。”李宜芳也笑斯南太天真。
这边王老板接了话,从女明星和豪门秘事又说到淮海路百富勤里“鸭子们”的小道消息,李宜芳几个笑得前俯后仰,Jennifer这边的欧美澳加沪上飘的故事更精彩,哪个公司老总终于被某某吃牢了,真的准备跟美国的老婆离婚,谁谁谁娶了一位自称上只角名媛的嘉定女人,春节后要回澳大利亚去,不料女的骗了男的,实际上男的也骗了女的,他根本不是什么酒庄继承人,家里倒是有个农庄,是他哥哥在管,他就是来上海捣捣糨糊的,捣出人命来了没办法。
这个故事林凌又接上了话,这位名媛原来还同他电台里那位师傅谈过朋友,但是师傅家在自忠路顺昌路只有一套老破小,前几年整个卢湾区大改造,唯独落下太平桥那一片没动,还被市里点名批评脏乱差。男人没房子,没票子,只有主持人的面子,不实惠,名媛很快拍拍屁股走人,谁想到去年区里把太平桥交给了香港瑞安集团,要打造一片新天地。现在家家户户在往里迁户口,喜气洋洋等拆迁。
说到户口,在座的又纷纷调侃靠买房拿了上海蓝印户口的林凌,李宜芳尤其羡慕,外销房现在已经两千美金一个平方米了,林凌买在沪闵路的小别墅只要十万人民币,实在合算。
这些分分合合人间聚散,斯江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几句评论。但谈及他人,总会念及己身。若是景生也在他大概是没耐心听这些的。他不喜欢背后议论女人的是与非。
不见景生的第四年了,她还是随时随地会想起他,好像脑海里他这个人反而越来越清晰。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发脚,他的味道,他吃完饭习惯用筷子轻轻点一点碗底,他刷牙的时候牙刷从来不先蘸水,他拎着马桶去公共厕所的时候也潇洒万分。
要是他在,这时候肯定站起来拍拍赵佑宁:“出去呼根香烟伐?”
斯江看向赵佑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火锅吃完,李宜芳振臂一呼,众人又转战钱柜去唱歌,她在钱柜入了一点小股份,虽然没有免单的老板待遇,但随时有包厢,英俊的服务生们格外殷勤,账单有内部折扣,却也很有面子。
斯江这几年喜欢上了唱卡拉OK,很多歌词可能只有一句两句写进了她心里,但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唱哭自己。
“带我离开这里,
到一个被遗忘的小镇
我只想静静的和你相爱一生……”
在她唱完许美静的《带我走》后,斯南总会接着唱陈淑桦的《问》。
“可是女人
爱是她的灵魂
她可以奉献一生
为她所爱的人”
时光飞逝,四年后的M百货已经不再是时髦年轻人们钟爱的去处,华亭伊势丹开了,太平洋百货开了,美美百货开了,锦江迪生开了。斯江当年短短六个月从楼面主管升为副理,从业满一年,就很多人明里暗里来挖她。九四年三月份,上海开始实行大小礼拜制度,为了推她进营运部,高敏华把她借调去总经办暂代去加拿大读硕士的徐秘书的空档,她去哪里都带上斯江,每每都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斯江丢开感情全心全意搞事业。那时候徐家汇刚刚开始闹忙,肇嘉浜路的小木屋火锅店一到晚上,聚集了旅居上海的最时髦的台湾人,搞广告的,搞摄影的,搞电影电视的,什么人都有。斯江遇到过著名画家和世界游泳冠军吃着台湾火锅全程十指紧扣,也遇到过好些李宜芳提过的女明星,她喝过黑松汽水和台啤,听到隔壁桌毕业于台艺美术系的台北年轻人谈论她喜欢的作家张大春,她忍不住插了两句嘴,那个年轻人后来成为引领她进入广告界的人,带她“走后门”进了4A广告公司,这些桩桩件件都值得让她和景生笑谈的琐事,只成为了斑驳的星星点点,以证明她这四年还活着,并且还过得不错。
斯江一度怀疑过自己对景生的爱,她怎么能过得还不错呢?她应该留在景洪用余生证明她的爱是真是存在。如果是她死了,她不见了,景生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过?想想大舅舅的这几十年,斯江又觉得能原谅自己能理解自己,因为景生已经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永远都在。但渐渐的,用一段时间认真地想他,已经成了奢侈。进广告公司后的这一年,只有在压力最大最苦的时候她才舍得拿出来好好地想一想,痛快地哭一哭。
***
这天唱完歌已经凌晨三点半,林凌请大家到斜对面的永和吃豆浆油条,店里全是人,香港人,台湾人,上海人,外地人,都穿得体面时髦,手里拿着摩托罗拉或爱立信手机,互相礼貌地说过年好。
斯江吃了半根油条,手机响了。
“啊呀,是我们老大的电话,估计比稿比了一晚上出结果了,我得赶紧回公司看看。”斯江咬着剩下的半根油条一边穿大衣一边按下接听键。
两桌人看着斯江嘴里的半根油条掉在地上,几乎同时,豆浆店里的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一传十,很快惊呼声叹息声议论声四起,所有的陌生人因为同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产生了神秘的连接与共鸣,但也只是短短几秒的感觉而已。
1997年2月20日的早上四点一刻,斯江走出豆浆店,茫然地看向刚刚造好通车才两个月的延安路高架西段,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管在钢筋水泥的桥身侧面宛如游龙。
一代伟人逝世,一个时代结束了。
如果景生在的话,他会说什么?斯江猛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乌鲁木齐路上的出租车一辆辆呼啸而过,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天渐渐亮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第四百三十一章
马大伟和电影电视上出现过的毒枭全然不同, 他长着一张极其普通的大众脸,没有棱角,中等身材, 不胖不瘦,鲜有表情。马家以前是他父亲当家, 他弟弟马明天生是个悍匪, 在整个金三角都很有名气, 他一直在平远负责造房子偷车子销赃收钱这些琐碎的活计, 看不出功劳,要不是最后部队从马家“碉堡”的地基下挖出七十多公斤毒品和上百的枪支上千发的子弹, 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些都出自马大伟的手笔。
但景生很清楚马大伟有多危险。根据内部资料记录, 平远之战是九二年八月底打响的, 马大伟九月四日就带着林富贵等人走山路突破重重包围离开了平远, 他父亲和弟弟以及不少家族成员因为负隅顽抗最终被击毙在马家“碉堡”内。要知道进入九十年代后,平远镇的暴力反抗执法次数每年都多达一百多次, 平均三天一次, 枪战是家常便饭, 马大伟是怎么快速判断出平远镇会在那次行动中被彻底摧毁而决定逃离的, 他从未提过也无从考证。那年十月底版纳出现过他们的身影。景生后来推断出他是去接货的, 顺便接到了偷渡回国的马小野。
这四年里, 景生无数次梦到那一天的早上, 也不能称之为梦,他怕自己说梦话穿帮, 每夜都是半睡半醒,不由自主地把那每分每秒重复倒带, 设想有没有产生不同结果的可能,当答案确定无疑后, 他会允许自己想一想斯江。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日,是M百货对外试营业的第一天。早上六点景生打电话回上海,斯江凌晨三点才回家睡了会儿,接电话时还有点迷糊。斯江问顾西美有没有为难他,景生笑着说没有,真的没有。景生问斯江早饭吃什么,斯江说外婆要去做礼拜,家里没人早起,她顺路到绿杨邨买两只菜馒头就好。景生让她记得买袋巧克力牛奶。斯江说好,又告诉他试营业第一天,夜里要清账和盘点,估计会忙一个通宵,让他有事呼她,她吃饭的时候可以抽空回个电话。两人絮叨了一刻钟,景生跟平常一样让斯江喊伊一声。
“侬烦伐啦?天天喊!”斯江笑得不行,“老公,老公,老公公,好了伐?”
“好听,再听一万遍也不烦,”景生哈哈笑,“上班当心点,要适当偷懒晓得伐?老婆。”
“难听色了,肉麻色了(真难听,真肉麻)。”斯江抗议。
“囡囡——囡囡。”
“阿哥,侬也要好好交。阿舅今朝好伐?”
“精神还可以,等歇背伊出去散散步。”
“嗯嗯,问阿舅舅妈好。”
“好,挂了。”
大概他们都明白两人再见面的时候这个大家庭里会永远少了一个人,于是心照不宣地不提“再会”两个字。
打完电话,景生和前些天一样背着顾东文出门散步。
两人转到熟悉的米线店,景生把东文放进竹藤椅里坐稳,点好两碗米线,先去斜对面的水果摊买水果,又去隔壁小卖部买烟。凌队昨夜打电话来说临时得空,要来橄榄坝看一看景生的结婚录像带,顾东文让他备点喜烟回礼。小卖部的老板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条中华,要去后头找,让景生等一等。
景生等了会儿,等到了马小野。十三四岁的假小子一脸稚气,头发、面孔和衣服上有不少隔夜干涸了的泥迹,踢趿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吸溜着鼻涕,不知道手里的十块钱是不是偷来的,她东看西看了两眼,见到景生正在打量自己,立刻朝他凶狠地瞪了一眼,挥了挥拳头,脚底下却滑开两步,离他远了些。
景生不由得失笑,不知怎么想起了斯南,一转头却看到不远处快步穿过马路的一个男人抬起手,手里的枪对准的正是旁边这个假小子。电光火石间,景生想到凌队说过的禁毒队员家属遭到毒贩残忍报复的案例,不及多想,扑过去就把马小野压在了地上。
子弹呼啸而来,穿透了景生的左肩后击碎了玻璃柜台,杂货和碎玻璃砸了他们一身。
马路两边同时奔出不少人来,枪声大作,景生依稀听见了凌队和顾东文的声音,还有马小野的喝骂呼喊声。
他忍痛站起身,什么也不管,拔腿往对面跑。
刚才开枪的男人退了回去,和凌队正躲在米线店木板门的后头,旁边藤椅上的顾东正朝他挥手示意他趴下别动。
景生一怔,回头望去,自己救的假小子和另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男人躲在小卖部的橱子内侧也在朝他招手示意,他们手上都有枪。
瞬间,景生明白自己救错了人,进退生死一线。
马大伟就是那时候从米线店里一群蹲着的人之中站了起来,拔出了枪,上膛,对准了凌队的后脑。
“砰”的一声,没有消音器,距离不足五米。
子弹击穿了顾东文的咽喉,再击中了凌队的头部。两人双双倒地。
没有人知道顾东文哪里来的力量。
“砰”地又一声,凌队身边的缉毒队员右胸中弹。
凌队是从版纳特意赶来看景生和斯江的结婚录像的,他怀里还揣着两百块钱礼金。马大伟一伙跟了他半个月。双方年前在版纳交过一次手,凌队带队缴获了两公斤毒品和一辆越野吉普车,但一位缉毒队员一时不忍,没能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马小野扣下扳机,被她背摔摔断了脊椎骨。这天早上他的搭档毫不犹豫地对马小野扣下扳机,却被景生挡了一枪。
景生是被马大伟的枪指着逼上面包车的,车窗全部贴了黑膜,他只看见米线店门口的一滩血蜿蜒渗入了泥土里。
那是顾东文的血,凌队长的血,缉毒队员的血。
景生伸手按上玻璃窗,一手的血,他自己的血。
马小野凑近了看着他肩膀上的血洞,:“谢谢你了大哥,那缉毒警可真够阴的,一声不吭背后来了一枪,站住都不喊的,”她一想才后怕起来,打了个激灵,“直接打穿了——待会儿找个地方,我大哥给你收拾一下。”
景生竭力稳住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掌:“那是缉毒警?你们——”
“他们是兵,我们当然是贼了。”马小野撇了撇嘴,倾身向前拍了拍副驾驶座位,“大哥,你到底打死那个领头的没?”
马大伟扭过身来,手上黑洞洞的枪口却对准了景生。
“你往米线店跑什么?认识那两个警察?”马大伟的声音并不凶恶,甚至堪称柔和。
景生默默和马大伟对视了几秒,突然失控地笑了起来,笑出一脸汗水和泪水,笑得浑身颤抖,笑得咬牙切齿。
马大伟的眼睛眯了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却松了松。
景生捂住伤口:“操,老子有袋蓝精灵藏在米线店里等着出货,本来能挣两万多块。你们TM要是晚点来,老子就能——”他咬着牙吸了口气看向窗外,很是懊恼。
一车人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那东西不值钱,”马小野义薄云天地说,“你跑过去也拿不到啊,警察肯定把你逮起来,蓝精灵没意思,既然你替我挡了一枪,就你这身手,以后跟着我大哥混,有的是小白和钻石,那才叫来钱。”
她话音未落,额头就挨了马大伟一枪托。
马大伟手一翻,枪口垂了下去,语气更柔和:“敲晕他,丢下车。”
***
无论伟人的去世让多少国家降下半旗哀悼,老百姓的元宵节总归还是要过的。卢佳三点多就拎着年节礼盒到了万春街,给顾阿爹和顾东文的遗像上了香敬了酒,摆了两盘水果,刚和顾阿婆说了两句体己话,斯好从外头回来了。
“大舅妈好。”
“阿宝回来哉,”卢佳笑着递给他一个桔子,“去五原路了?”
五原路的两套房子,去年丽江“2.3”七级地震,北武做主把六楼那套大的卖了五十万,带去云南支援灾后重建。李宜芳搬去了古北,一楼的小房子空了两个月,西美和斯南吵了一架后便搬了进去,一个月汇给顾阿婆五百块房租,气得顾阿婆骂了她大半年,但到底没辙,只能听之任之。西美跟孙骁提离婚提了三年一直没离成,娘家是她最后能落脚的地方。
“嗯,姆妈买了点美新额肉汤团,叫我带回来,”斯好搁下汤团接过桔子,“咦,没核,甜。”
“你妈最近怎么样?年三十没碰上,长远没看到伊了。”
“嗯,蛮好,还是老样子,外婆,妈说她晚上不过来了,要陪康复学校的小孩去马兰花剧场演出。有好几家公司要捐钱给她们学校,还会捐助听器。”
顾阿婆淡淡地应了一声,一转头不免和卢佳念叨:“自己家里儿子姑娘们她不陪,成天去陪人家的儿子姑娘,什么事啊真是的——”
卢佳笑了:“西美是在做好事嘛,挺好的,出人出钱出力,真不容易。”
“就她能!”顾阿婆叹了口气,“她不管国家总归会管的,国家不管,还有人家老子娘管呢,轮得到她?”
斯好挠挠自己毛茸茸的小胡茬:“乡下那种听不见的小孩没人管的,福利院不收,爸妈也不懂,没人教就一辈子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了。现在康复学校的老师真的挺好的,表演队的小孩都会朗诵诗了。”
顾阿婆想想当着外孙的面编排他亲娘,总归不大好,也就不响了。
卢佳洗了手,进灶披间帮忙烧晚饭,照例问了一句:“有景生消息伐?”
“唉——”顾阿婆又叹了口气,抬手压了压眼角的酸意,“要有消息怎么会不给你打电话。”
“北武和善让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早上才给斯江打了电话,说至少要四月份才好,丽江啥香啥拉那边还在造学校呢,还有失踪的小孩没找到,你说啊小卢,这大地震,死了找不到了是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以前打仗比这个凶险多了,谁去找谁啊?还有唐山——嗐,那次也是,老婆本都不留了,他全拿得去,后来呢?谁记得他的好?连个锦旗奖状都没,唉,就他们夫妻俩什么都要管,比总书记还忙,”顾阿婆把洋山芋切得案板咚咚响,“一个一个都是好人,就只顾着人家,自家不管的。虎头都一年多没见过爷娘了,像话吗?谁成年累月地住在舅舅家——”
卢佳笑了,这斯江斯南斯好三姐弟都在舅舅家住了十几二十年了呢。
顾阿婆老脸一僵,自己也绷不住笑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第四百三十二章
虽然有了西美买的美新汤团, 顾阿婆还是要自己做汤团。糯米粉跟往年一样是去陈阿娘家磨的,现在两家只有陈斯好一个男丁,石磨都扛不出来, 隔壁李奶奶的孙子和康阿姨的女婿一起搭了把手,两个老太太吭哧吭哧一下午磨了斤把糯米粉, 少不了淌淌的眼泪水洒在石磨上头。
卢佳往手上扑了点粉, 把汤团搓圆:“北京姓孙的怎么说?”
提起这个, 顾阿婆的脸又板了下来:“仍旧是那个死样子, 上个月又派了秘书来接西美,说年节里不一起露面影响不好。我呸!还影响不好, 他外头姨娘养的儿子都四岁半了, 有过什么影响!这个杀头还有脸拖着西美不离, 我家西美就是个天仙, 长在他心坎里了?他的XX倒不长在他身上,满地乱爬, 还当领导呢, 呸!”
卢佳叹了口气:“真想不到孙骁居然是这种人, 西美也是苦透苦透。”
“她活该, 光长岁数不长脑子, 她以为自己真是个仙女让人惦记了几十年呢。”顾阿婆没好气地骂, 手下却没失了分寸, 汤团滚滚圆。
她们想不通孙骁为什么外头有了姘头和儿子还不放西美过生,北武和善让是知道为什么但不屑也没必要说穿, 斯江不关心也不在意这件事,斯南倒是把孙家从上到下骂了一通, 但骂西美骂得更凶,骂她活该骂她报应, 骂得西美肝肠寸断,只有斯好心软,陪着她哭了一场又一场。
***
马兰花剧场在华山路,靠近镇宁路路口,离戏剧学院几步路,旁边还有宋庆龄幼儿园。元宵节演出的票38元一张,年前就卖完了,买票的都是小演员的家长或演出单位的关系户。演出是个大杂烩拼盘,XX合唱队的合唱、XX舞蹈艺术团的舞蹈表演、XX幼儿园的儿童剧片段,XX少年武术班的武术表演等等,康复学校的诗朗诵是最后一个大轴。西美先前很满意这个安排,在后台越看越不对劲,一个演出结束,看台就呼啦一群观众不见了。节目主持人礼貌地请观众等节目全部结束再接小演员离场,可观众还是越来越少,等到压轴的中国舞开始,看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四五十个人了,不少是康复学校孩子的家长和承诺要捐款的赞助单位负责人。
孩子们倒是喜气洋洋嘻嘻哈哈地在候场,因为不许大声说话,他们大多数人还是用手语和唇语表达意思,有年龄小的孩子因为没人关注他急得直挥手跺脚,眼泪直往外冒。西美蹲下身温柔地抱了抱他,用手语配合唇语告诉他:“快上台了,别急,排好队。”孩子们便都挤到她身边来,不停地用手势告诉西美他们看见妈妈了,怕等下背错诗句。
“不要紧,背错了就继续往下读,别停下,别笑。”西美一边说,一边打手语。
前面的两个老师也笑着转过头来跟孩子们打手语。
“顾妈妈,我想嘘嘘。”四岁的男孩毛毛拉了拉西美的衣服。
西美抱起他快速跑向厕所,毛毛趴在她肩膀上咯咯地笑,笑得西美心都化了。
穿过阴暗的通道,西美示意毛毛自己进男厕所。
“顾、妈、妈——你、等、我!”毛毛用力地大声说。
听力障碍的孩子发音有点特殊,平时会被人侧目,好在这里没有其他人。
西美笑着点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非常清晰:“我、等、你。”
厕所里很快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西美转过身,舒出一口气。
毛毛很快走了出来:“我、好、了!”
“你洗手了吗?”
“洗好了。”毛毛伸出湿漉漉的小手。
西美掏出手帕弯腰给他擦了擦,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从给他们身边挤了过去。
西美一怔,猛地抬起头:“景生?”
那背影却迅速穿过通道往观众席方向去了。
西美打了个寒颤,紧紧捏住了毛毛的手。
“顾老师,顾老师——到我们了!”年轻的小王老师跑了出来。
“来了。”西美惊魂稳定地拉着毛毛往后台跑,深一脚浅一脚。
柔和清亮的钢琴伴奏声响起,台上穿着定做的大红表演服的孩子们排成了三排,在小王老师的手语带领下,大声朗诵起阿尔瓦罗??荣凯的《我长大以后》:
“妈妈,
当我长大了,
我要搭一个长长的梯子,
一直通到云端,
我要爬到天上去摘星星……”
西美的眼眶里满是热泪,仿佛台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平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向观众席,刚才那个背影,似乎是那个观众,又有点像那个,当然不可能是景生。
那天她和卢佳跑到街上的时候,米线店门口已经人山人海。后来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西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景洪和版纳都有人在,旁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拼凑起凶险万分的经过。卢佳抱着顾东文哭着嘶声问:“谁看见我家景生了?我家景生呢?!”
西美抬起脚,塑料拖鞋的鞋底是人字纹,有点血游离在上头,她下意识地拨开人群往外走,没有看见景生,有面包车来了,下来好几个男人,派出所的民警们迎了上去。
“救护车呢?怎么连救护车都没的?医生呢?”西美喃喃地追着他们问。
旁边有人叹气:“早就没气了,救也救不活了。”
他们抬走了顾东文三个,卢佳紧跟着上了车,最后只有她竟然被遗忘在了马路上。
“他们要去哪里?”西美揪着一个小警察的制服问。
“去版纳了啊!”小警察匆匆忙忙指挥路人散开,等会儿会有专家来的,这个现场已经一塌糊涂得一塌糊涂了,也不知道专家们还能找到什么。
西美在米线店门口站了半天,等来了七八辆警车,十多个便衣警察和上百个武警把这条路封了,一群人在杂货店和米线店两边来回勘探检查,目击者们被一一带上车问话。
下午三点多,便衣警察沉痛地通知她,顾东文为保护缉毒队长壮烈牺牲,家属正在版纳处理他的身后事,已经通知了上海的家属来参加追悼会。
澜沧江的江水一如往昔,两栋房子里却只剩下西美一个人。
北武打来电话,说接到卢佳的通知了,他和善让明天就飞昆明,问她景生回来没有。
没有。
后来他们一个个只知道盯着她问:“你到底见过景生没有?有人看到他走回家了。”
她真的记不清了,这几年她越来越记不清事。
也许那个凌晨的事,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
但刚才那个背影,和那个凌晨景生疾步离去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对于您,
我的好妈妈,
我给您带回那轮明月,
让它照亮咱们的家,
不再費一点儿电。”
第二遍朗诵结束了,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谢谢大家。”
西美惊醒过来,抱起旁边的募捐箱,和小吴老师一起走向观众席。
台上的小王老师开始讲述康复学校的故事,动情之处几次哽咽。
五块,十块,一块,不断有纸币和硬币塞进募捐箱。
西美走到被她错认的观众面前,年轻男子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入募捐箱。
“谢谢,谢谢。”西美连声道谢,这次她看得很清楚,他胸前别着一朵鲜花,下面红纸条上写着西X子。原来他是西X子的代表,这家公司年前主动联系她捐赠了二十台助听器和一笔善款,是个很好的外资公司。
“孙夫人——”那人站了起来,又拿出一封邀请函,“我们公司下个月在希尔顿酒店有个招待会,恳请您赏脸光临,最好能带上孩子们来朗诵诗歌,我们德国领事馆的领事,还有一些德国企业也都很愿意为孩子们尽一点绵薄之力。”
西美眉头一皱,却不好意思直接推拒,只好收了下来:“我得看看到时候有没有——”
“谢谢,您放心,现场不会有西方媒体,不会报道,不对外。”年轻人赶紧解释。
西美松了口气,去年一月份上海X福利院的虐童致死事件闹得纷纷扬扬,几十个国家的报纸电视都在报道。这也是她全心全意扑到康复学校里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让孩子们被国外的记者关注,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写,搞不好就会抹黑。再走了两步,西美回过神来,刚才那声孙夫人,她心怀不满地回头瞥了西门子公司的几个代表,把那张邀请函丢进了后天的垃圾桶。
她不想跟孙骁扯上任何关系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第四百三十三章
人越不想什么, 往往越避不开什么。
第二天,康复学校的徐校长就上门来找西美帮忙。
徐冕开康复学校已经快十年了,起初是她自己的女儿听力障碍, 没有学校肯接受,她不顾丈夫和公婆的反对, 决然从事业单位辞职, 一天天咬着牙教女儿发音, 光“妈妈”这个词就教了三天, 教了两年后,做医生的丈夫和提出离婚, 要另娶同院的护士, 她也曾经跪下来恳求丈夫不要抛下女儿, 可惜泪水和尊严都无法打动男人, 婚还是离了。好在区妇联出面,把她聘进了妇基金, 她和女儿的生活有了经济保障。一分付出一分收获, 女儿在十岁的时候顺利考入普通公立学校, 几年后靠助听器和读唇语顺利考入区重点中学。便有不少妈妈通过妇联和残联纷纷找上门, 请求她帮助自己的孩子, 她们的要求并不高, 只希望孩子能开口说话, 能读懂唇语,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出门, 将来能够靠自己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至少当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后, 孩子不至于无依无靠无以为生。于是徐冕开办了康复学校,挂靠在妇联下头, 如今她女儿丽丽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丽丽大一的时候经人介绍找到西美学钢琴,西美因此结识了徐冕,两人一见如故,在徐冕身上,西美看到了她一直渴求却做不到的事情,她所有的付出和牺牲,不止让女儿战胜了这个世界,还获得了整个社会的尊敬。从去康复学校教孩子们学唱歌学弹琴,到关心起孩子们的每一餐,西美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充实,孩子们从“顾老师”改叫她“顾妈妈”,他们天真明亮的笑容慰藉了西美,她又一次找回了做母亲的幸福感。
然而康复学校的资质虽说挂靠在妇联下头,却依然是私营的性质,启动资金全是徐冕自己出,学校不收学费,只收餐宿费,场地租金、老师薪资、日常水电开销、教具等全靠徐冕的积蓄和拉来的赞助支撑。场所是徐冕在小区里租的两套相连的一楼民居,看中的是租金便宜,花园打通后可以放置秋千和滑梯。四十几个孩子里,有八个孩子是外地的,住在二楼另借的三居室里,他们的妈妈们担任了保育员的工作,负责康复学校的清洁、餐点及洗衣等工作,她们的工资除了缴纳孩子的餐宿费用外还能结余下一大半留待给孩子买助听器。助听器也多靠徐冕拉来的赞助,但进口助听器很昂贵,等候名单上长长一串,为了不错过宝贵的开口期,很多家长会借钱买助听器。西美去了以后,心有不忍,一口气买了十个进口助听器给急需的孩子,跟着周秘书就打电话来问她还需要多少助听器,领导的意思是全给安排上,西美断然拒绝了。她搞不懂孙骁到底想要什么,从老同事小关那里得知给孙骁生了儿子的曹小姐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赫赫有名,开着全北京最高档的夜总会,和当红明星拜干姐妹,还做出开车进出故宫等种种高调出风头的事,西美完全没有攀比和愤愤不平的心情,她看不上曹小姐这等行径,至于孙骁为什么会纵容曹小姐到这个地步,小关一语道破,母凭子贵。西美只觉得可笑可悲,更替孙平不平。她隐隐也明白,孙骁站到了这个高处,婚姻稳定是必须维持的脸面,曹小姐再怎么张扬逼宫,也坐不上“领导夫人”这个位置。何况北武这几年已经是大领导的智囊团中举足轻重的成员之一。但这些让孙骁不可能同意离婚的各种原因更让西美愤懑。
“现在三位房东也没办法,”徐冕揉了揉眉心,接过西美泡的茶,“小区居民出了联名信,逼我们下个月搬,已经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签了名,说是嫌孩子们学说话太吵。”
“房东不是都和学校签了合同的吗,怎么能毁约呢?”西美气结,“这些人也太自私了,孩子们只有白天五六个小时在学说话,哪里吵到他们了!他们白天不都上班的吗?简直太冷血太不讲道理太过分!”
徐冕苦笑道:“我是习惯了,十年来搬了三次,每次都是被赶走的。他们其实就觉得晦气。”
西美被戳中心中痛楚,眼眶一酸,忍了忍泪才颤声开口:“那我们重新租一个好点的地方,不要租小区了,贵就贵一点,钱我们一起想办法,那个西X子挺有意向的,昨天捐了五千,还给我发了邀请函,我去跟他们谈。”
徐冕握住西美的手:“如果他们看中的是你老公的名头,你千万不要去。谁知道以后出了事会不会摊在你头上。上次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人家打主意打到了你身上,还请了记者拍照,真是气死了。这次我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见她欲言又止,西美赶紧问:“你说,我能做什么?”
“小区里有人举报我们没办学资质,妇联现在换了个领导和我也不熟,意思是今年不给挂靠了,”徐冕涨红了脸,“我想麻烦你问问你弟弟和弟媳妇,能不能跟市里或者区里哪个领导打个招呼,其他的我也不求,只是别逼着我们关门。毛毛他们这批七八个孩子好不容易开口了,停下来太可惜。”
西美一怔。
徐冕苦笑道:“就光举报到消防这一条,我们就得被迫关门了。”
西美想了大半天后,给周秘书打了电话。
***
正月十五,一轮明月高悬,倒映在丰收水库中美轮美奂。
穿过水库边上的359乡道,十公里开外是清塘子,山林树巅被月光照得纤毫毕现。几棵大树间,二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持枪戒备,中间的山地已经被挖下去一个四五米深的大凹坑,景生手里的锄头突然和地面发出一声金属相撞的闷响。
马大伟跳下土坑,拨开碎泥,拿手电筒照了照,露出一丝惊喜:“有了。”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过的欢呼声。众人振奋起来,连连挥锄,很快起出包装完好的一个个长方块,上面黑色的W字母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景生手心里全是汗,这一片预计埋有一百公斤的毒品。
“别停,继续挖。”马大伟沉声吩咐。
有毒就有枪,这是马大伟的惯例。景生深深吸了口气,掏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走近一旁的林富贵:“下头当心点。”万一挖到地雷,坑里的人全完蛋。
林富贵习惯性地掏出火机想给景生点烟,却被景生一把按住塞了回去。
“别瞎来,这儿不能有明火。”
林富贵一凛,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怎么给忘了。”
再往下挖了两米左右,一个个军绿色的武器箱也露了出来。
“太沉了,大伟哥。”林富贵掂了掂份量,喊了一声。
马小野带着七八个人跳了下来。
周遭突然枪声大作,几道强光摇晃着照了过来。
“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喇叭里传来高亢激昂的呼喊声。
“操!”马大伟在上头惊怒交加,“小野,开箱子!”
马小野就地滚了滚,毫不犹豫地敲开武器箱。
景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这个箱子里至少有二十几个手雷,还有五把□□。
林富贵等人赶紧丢下锄头耙子掏出枪,意识到人在坑里犹如被瓮中捉鳖,一个个都惊惧万分。
“大哥——!”马小野端起冲锋枪就开始装弹夹,“你们掩护一下,我们这就杀上去!”
坑底的人纷纷开始往上爬,上面枪声密集,震耳欲聋,不时传来惨呼。
景生趁乱弯腰拎起两个手雷,托了爬不上去的林富贵一把。
林富贵趴在坑边伸手来拉景生。景生却掏出两把匕首,交叉着插入坑壁,迅速腾身翻了出来,人还未落地,两颗手雷已悄无声息地落入坑底。
“嘭嘭”两声巨响,弹药箱爆炸的热浪把坑边的众人掀翻。尾随他们而来的缉毒队员们和武警战士从林中涌出。
景生在混乱中没能找到马大伟的身影,他心里一沉。时间太紧,小王从那根烟里得到的情报十分有限,缉毒队能调到的人手和武器估计也不足,加上顾忌他的安危会更多掣肘。如果这次又让马大伟跑了,后患无穷。他借着一个毒贩的尸体躲过流弹,夹起一包毒品,盯上了不远处的马小野。
马小野手里的冲锋枪杀伤力巨大,她一顿乱扫,好几个武警战士倒地不起,林富贵等人跟着她眼见就迅速杀出了一条生路,要往林深处逃匿。
“你们先走——”马小野停下脚,转身又是一梭子乱扫,“二哥——!二哥!过来,跟我走!东西别要了,快!”
景生猫着腰追了上去,身后有人闷哼倒地。
密林之中,人影时隐时现,枪声渐渐变得零落。景生单手持枪摒住了呼吸。
“砰”的一声,子弹穿喉而过,马小野晃了晃,倒在景生手里,她眨了眨眼,一脸不可思议。
景生夺过她手中的枪,朝着旁边的大树扫完弹夹里的子弹。
不远处有几个武警战士顺着枪声追了上来。
“小野——!二哥!”前头也有人折返回来接应。
电光火石间,景生一手拉起马小野,一手朝武警举起空枪。
枪声响起,景生摇摇欲坠。
马小野最后看见的是这个她喊了两年“二哥”的男人的下颌线,特别流畅特别好看的下颌线,不知道江东是不是他的真名。他妈妈没得说错,他命不好,跟他走得近的人都会死,都会不得好死,他会害死对他好的所有人,那天天还没亮,他妈妈拿着菜刀把他赶出家门,应该不是演给她看的吧……
马小野咧开嘴笑了笑,这个人的血又流在她身上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第四百三十四章
马小野永远留在了文山州平远镇的大山里。
林富强和其他三个人亲眼目睹“江东”身中两枪还拖着马小野躲到一棵大树后。
“背上小野, 你们先走。”景生夺过林富强手里的枪,示意自己押后。
一棵子弹飞来,打得树皮飞溅, 擦过景生的脸颊。
林富强探了探马小野的鼻息,哽咽着摇头:“没了, 小野没了。”
“死了也得把尸体交给大伟哥, 别TM废话!走!”景生哑着嗓子怒喝。
对面又传来动静, 人声和枪声密集起来。
林富强犹豫了片刻, 一咬牙丢下马小野,匍匐着爬出去五六米, 把景生带出来的拿包货紧紧抱在了怀里。
“搀上二哥, 走!”
景生被两个人架着往山下跑, 刚刚缉毒队员有一枪似乎打在了他大腿里的钢钉上, 一刹那的震动血蜿蜒流下,身后枪声不断,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粗, 头脑里每根神经都变得迟钝起来, 四肢似乎不再是自己的, 只是本能地机械化地挪动着, 但血液流出去的温度和速度变化却格外清晰。
这一切好像以前发生过, 枪伤流血和痛感, 肢体发冷,但他不得不奔跑。景生努力仰起头, 树梢的缝隙间偶尔露出一角圆月。斯江这一夜这一刻这一秒,会不会也在看这轮正月十五的月亮, 她还会不会偶尔会想起他?
这夜和那夜还是不同,四年前他被马大伟的人敲晕扔在路边的沟渠里, 他被枪伤疼醒的时候,天上有星无月,乌青的云地沉沉地压在山腰,砂石泥土的地面潮湿,不知道谁帮他止过血还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火辣辣地疼,手表、钱包却都还在。他顺着省道往北走,走到新城乡的时候搭上了一辆车,好心人把他带到了小新寨,他穿田越野往橄榄坝走,越走越快,渐渐奔跑起来,血再次染湿了半边肩膀。顾东文回家了吗?家里人会不会到处找他?毒贩们会不会个回马枪,会不会在橄榄坝留有接应的人?
凌晨的空气里湿意很重,他跑进橄榄坝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背上寒毛直竖,像小时候他在丛林中被懒猴躲在树枝间窥视,像走着走着能察觉到旁边一根垂下的“树枝”其实是条蛇,像他在澜沧江边抓鱼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有人要朝他丢石头。景生放缓了步子,侧耳留意。凌晨三点多的橄榄坝并不寂静,割胶的大部队已经上了山,农场大门口挂着的元旦红灯笼在风中轻晃,有人穿着薄棉袄骑着自行车慢腾腾地路过,不经意地瞥了景生一眼。转弯角上逼仄的小门面里还亮着荧光粉的灯,塑钢门被推开,一个面带倦色的穿粉色睡裙的女人泼出一盆脏水,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从门和女人之间里挤了出来。
景生眉头一动,冲着那个男人喊了一句:“你老婆到处找你呢,还不回家?”
那男人立刻缩了回去。女人笑着清了清喉咙,朝景生方向吐了口痰:“又不是你老婆找上门来,你躲什么躲呀,哈哈哈。”
景生慢慢走到米线店那条路,被人跟踪着的感觉挥之不去。两家店门口已经看不出昨天早上激战的痕迹,米线店只剩下半边门板,门口竖着一条长条凳,走近了才依稀辨认得出地面的颜色不一,渗了血的泥土黑黝黝的。景生喉咙发干,静静站了会儿才慢慢走到米线店门口,手掌顺着砖墙慢慢滑过,他记得靠近门不远处的墙角有一个老鼠洞,前几天和顾东文来吃米线,一只老鼠大早上施施然从洞里钻出来,从顾东文脚底下蹿了过去,米线店的老板娘一边骂,一边随手拿了根木条堵住了那个洞。景生蹲下身,往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车,也没有看到人,但芒刺在背的感觉似乎消失了。他伸手摸到那个洞,抽出木条,又在洞里随意摸了几下,蹲在原地等了两分钟,才又站起来返身靠着墙观察四周。
没有警察,也没有毒贩等在这里,景生有点失望又有点侥幸。他继续慢慢往前走,离家不远处就是孟勘派出所,刚才被人窥伺的感觉的确没有了,他松了口气,才感觉到肩头的伤疼得厉害,脚下越走越快。
家里亮着灯,不只一盏。景生视线模糊起来,他用力眨了眨眼,握紧了拳。谁回来了?是卢佳带着爸爸回来了吗?会不会是斯江来找他了……他揪着心推开篱笆的一瞬间,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又出现了。
景生的心猛地一沉,懊恼自己还是太急了,大意了,只停了一瞬,他不再犹豫,抬脚往里走。墙边有锄头,有镰刀,有钉耙,但对上子弹毫无用处。他越走越慢,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扬声喊道:“妈——是我,我回来了。”
他转身勾出屋檐下顾念常用的小板凳,坐下后一边脱鞋脱袜子一边随口唠叨起来:“今天太倒霉了,遇到一帮狗娘养的,我中了一枪还被那帮王八蛋丢在渠里了。妈?妈——赶紧给我烧点热水,身上全是血,都臭了。”
景生站起来脱下衬衫,刚拉下一边袖子,大门开了。
西美脸色惨白,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景生。
“妈?”景生眼风扫过东边院墙的一簇青竹,四肢蓄力待发。
“别叫我妈。”西美的目光落在景生满是血污的左肩上,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地往院子周围看,“景——”
景生一个箭步跨进门槛反手把门关上。西美吓了一跳,退开好几步:“侬做撒?”
“有毒贩跟着我。”景生把衬衫重新套上,低声用上海话跟西美说,“情况邪气凶险,伊拉有枪,会杀人,侬随便用啥借口赶吾出门就好,不要喊吾名字,港普通闲话,吾想办法引开伊拉。”
西美浑身汗毛倒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为啥?”
院子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景生吼了起来:“问什么问!叫你烧水你就去烧水,我再怎么不争气没出息,你也是我妈,钱呢?把钱都给我!”
他飞起几脚把屋里的桌椅踢得咣啷咣啷响,又把柜子的抽屉拉出来摔在地上,弯腰捡起几十块零钱和两包桃酥,转身拉开大门。
西美撑着桌子,她想说自己不是害怕,但腿是麻的,完全动不了,手指瑟瑟发抖,想开口,喉咙又干又紧,说不出话。
景生重新套上袜子,一抬头,见到马小野手里转着枪,站在井边笑弯了眼。
“被你妈骂了?放心,我马小野可义气了,你替我挡了一枪,我肯定得报恩,得让你发大财!”马小野踢了踢空水桶,“你还真回去找蓝精灵啊?哈哈哈,我跟你说早就没了吧?走吧,跟我大哥去干票大的。”
景生愣了愣,一脸嫌弃:“不去,你们TMD把我丢渠里,就是帮没良心的狗东西,我万一死在那里都没人给我收尸。”
马小野挠了挠头,有点尴尬:“不会的,我看着呢。你挺厉害啊,一个人跑回来了,嗐,你家看着就挺有钱,这房子都是你家的?”
“我后爸的。”
“哦——”马小野扬了扬眉:“怪不得。”
景生拔脚往外走:“你胆子真大,派出所就在边上,不怕警察啊你?哎——你别拉我入伙,我就挣点小钱,你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呢,我不干。”
马小野跟了上来。
“你——你别回来了!”
景生停下脚,一转头就见大门只留了一条缝,他看不清顾西美背着光的那一线面容。
“是你!你把你爸害死了!”西美颤抖着的声音并不响,也没什么力道,连控诉都算不上。
景生手里的两包桃酥碎成了粉末,他静静凝视着那道门缝里漏出来的光,上半截投射在门口的地面上,又细又长。
“你命不好——”西美的声音轻飘飘的,“要不是为了你,你爸不会得累成肝癌,要不是你,他不会死——要不是你,平平也说不定能救回来。”
“你走吧,求求你。”西美拉开一点门,举起手。
马小野“咦”了一声。
景生看着西美把菜刀横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求求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离你妹妹弟弟远远的,离我们家远远的,别再害了她们,别再害了大家,”西美颤声说道,说出来的话像漂浮在空中,不像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不想做你妈,我不认你的,你要是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这样你把我也害死了,所有对你好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西美语无伦次地说着,竭尽全力握紧了手里的菜刀,她太用力,胳膊肘撞在了门上,疼得眼泪哗哗地流。
黑暗中传来景生暗哑的声音:“好,那我走了。”
西美慌乱地关上门,耳朵里嗡嗡地响。
景生目睹着对面上那一线亮光倏地消失,屋里传来菜刀落地的声音。他没理会马小野,疾步离开,一转弯,不远处停着那辆灰扑扑的面包车。
有三四个人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有男人在低声和马小野说话。
景生的眼前一黑,直接扑在了地面上,再醒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一条货轮上,湄公河的河水浑浊。
这次和四年前不同,景生抓紧了身边人的胳膊,他必须回到马大伟身边。
前方依稀可见丰收水库水面的反光,月色如霜。
“这边!这边,快——!”前方传来马大伟的声音。
“小野呢?小野呢?!”
景生闭上眼任由自己软了下去。
***
西双版纳自治州缉毒大队办公室里,已经卸任缉毒队队长三年多的老凌用手臂卡着一个年轻人的喉咙,把他死死压在墙上。
“都说了有我的人!你们TM瞎开枪?!他要是死了呢?啊?”
“您先松开我,凌队。”年轻人皱起了眉。
“问你呢!他要是死了呢?你TM把人赔给我?”老凌怒吼起来。
年轻人不耐烦地揪住他的手臂一个反制,又立刻松开了他。
“那种情况下谁管得上?坑底下多少枪多少子弹您知不知道?要不是侥幸被炸了,我们有几个兄弟能活着回来?您看见没?现在我们有七个兄弟受了伤!不开枪?用喇叭喊毒贩会放下武器等着被抓?哪儿埋着一百公斤的□□!全部都得死刑!”年轻人吼得比老凌更响,“您的线人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我们管不上他!您要是在您也管不上!”
老凌吭哧吭哧地穿着粗气,太阳穴的青筋跳个不停。
“他不是线人,他是卧底!说了多少遍了?他就是我们的兄弟!”
年轻人揉了揉眉心,抬起头很是无奈:“老队长,他不是我们警队派出去的,他没有档案,没有警号,没有任何记录,没有工资,他没法被当成卧底警察——”
“所以他如果死了就是白死?!”老凌一拳垂在身侧墙上,“这几年你们缴获的毒品枪支,哪个案子没有他的功劳?他干的是卧底警察的事,凭什么把他当线人看?凭什么?!他要的不是功劳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不是要给他请功,我就要他活着,活着……”
看着老领导哽咽难言,年轻人不禁也红了眼眶,半晌低头喃喃道:“对不住。”
老凌抹了把涕泪,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第四百三十五章
第四百三十五章
俗语说:“不到橄榄坝, 不算到版纳”。橄榄坝集市人山人海,木雕、吃食、水果、服装等应有尽有。
老凌搭摩托车抵达集市的时候,日正当午, 他的头又疼了起来。当年多亏顾东文挡了那一枪,子弹的速度骤降, 卡在了他头颅里, 只差分毫就射穿脑膜和动脉, 饶是如此, 他还是在医院里昏迷了五十多天,醒来后被顾北武接到北京, 康复治疗了一年多才好。
他缓缓走进木雕市场这片, 老刀头的摊子混迹其中并不起眼, 老凌观察了四周许久后, 走过去拿起一个木牛随意摩挲。
“小王有消息吗?”
老刀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澜沧江边,顾东文昔日的旧居已经空关了好几年, 老凌站在篱笆墙外往里看, 院子里的菜地早就荒废了, 杂草丛生, 大门上的春联颜色已经褪成了黯淡的旧粉色, 上联掉下来一大半, 墙边的农具都生了锈, 不知道谁盖上了井盖。那栋旧楼边上顾东文以前种下的三角梅老根长势惊人,艳丽的玫红色鲜花丛丛簇簇, 从一楼攀至二楼哔剥地烧开一整片,红得老凌眼睛酸胀酸胀的。总有一天, 景生那孩子会回来的。
***
景生撑住两边的木箱,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这回伤得不轻, 别动了。”马大伟的身影堵住了一大半船舱口。
景生静静看着他走进来。
马大伟盘膝坐在景生对面,两人对视了良久,不发一言。
“阿东啊,”马大伟转向景生,“这两年我们陆陆续续丢了能有五六百公斤的货吧?车子也丢了十几辆,人死伤了二十来个,干什么都不顺。”
景生眉头紧皱,一脸疑窦。
有几点晶光在马大伟眼里闪烁。
“小野——”马大伟顿了顿,笑了起来,“小野是真心喜欢你的,你知道吧?”
景生想的却是当年顾东文替凌队挡的那一枪,只是一念,他就闭上了眼,他怕自己忍不住要扑上去掐死马大伟。他分分钟想动手杀他,但只要金三角一天还在种罂粟,只要坤沙还盘踞在那个三不管地带,这条运毒的线路就无法彻底摧毁,就会有张大伟李大伟,就会有下一个凌队,无数个受伤致残的小王,无数个跳楼而死的肖为民。
马大伟的视线从景生额头凸起的青筋微微抽搐的脸部肌肉转到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又落在了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的手背上,长叹了口气。
“那年把你打晕了丢下车,小野为了你还跟我动了手,”马大伟笑了笑,“十三岁半的小丫头,知道个屁,光知道你长得好看,替她挡了一枪,就连我都敢打,还非要带着你走。嗐。”
马大伟看着景生:“你和缅甸那个寡妇好上后,她差点气疯了,提着枪追着兄弟们问有没有把她当成女的,哈哈——哈……”
景生有一刹那出神。
冰冷的枪口突然顶住了他眉心。
马大伟的声音嘶哑:“江东,富贵说看见你往坑底丢手\雷了,你是卧底,是不是?”
“不是我。”景生怔了怔,冷笑起来。
“打火机里的追踪器哪里来的?你是怎么跟警察通气的?谁是线人?”马大伟的脸狰狞可怖。
景生看了一眼马大伟,毫不掩饰失望之情,整个人一松,重重地靠在了边上的木箱上。他疲惫地闭上眼:“开枪吧,别TM废话了。”
“一枪崩了你太容易了。”马大伟的枪重重砸在景生额头。
景生脸一偏,有血从额头上流了下来,他冷冷瞥了马大伟一眼,便垂眸不语。
马大伟眯起眼:“你没什么要说的?”
景生嗤笑了两声,仍旧不理会他。
“不是你,还会是谁?”马大伟厉声喝问。
景生眉头动了动:“说了你也不信。”
“你说!”
“算了,我本来就是被小野硬拉进来的,她走了——”景生顿了顿,低下了头。
枪口退开了几公分。
“你说,信不信是我的事。”
“我自己都不信,”景生淡淡地说,“不过我从来不用什么打火机,你随便问问兄弟们就知道。”
“富贵说了,那个有追踪器的打火机不是他原来那个,在坑底他要给你点烟,你没让,塞回给他的时候拍了他一下,肯定是那时候调包的。”
景生笑得萧索:“林富贵——他是从平远就跟你出来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你一枪崩了我也行,丢我下湄公河也行,随便,”他看向舱外,“过不了多久,你就也一起下来见小野了。”
“那你说,到底是谁往坑底丢的手\雷?”
“我没法肯定。”景生唇角扯了扯,“富贵他爬不上去,是我托了他一把。我一上去那手\雷就擦着我的脸过去了。那时候光顾着躲枪子儿看警察的动静了,我没看见是谁干的。”
马大伟的枪头垂了下去,船舱内剑拔弩张的压力立刻减轻了不少。
“阿东,你救过我两回,”马大伟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一次是前年在坤沙那里,我们和缅甸佬抢货,一次是去年在清莱,泰国人跟警察勾结了想黑吃黑。我都记得。”
景生没作声。
外头传来马小五的声音:“大伟哥,大伟哥?”
“进来。”
瘦削机灵的马小五钻了进来:“问清楚了,富贵哥的女婿是在清莱花三十万美金买了个赌场。他说——他说自己最多只贪了十万,不知道其他的钱是哪儿来的,或许是他女婿赚来的。”马小五犹豫了一下:“巧是巧了点,去年清莱出事那次,丢的货᭙ꪶ 款正好是二十几万美金。”
景生抬起眼。
马大伟站起身,拍了拍景生的肩膀:“阿东,没事了啊,你别放在心上。富贵指认你是卧底,我总得试你一试。呵呵,是我看走了眼啊,他女婿能挣得到二十万美金?哈哈哈哈哈。”
船舱外传来闷闷的两声枪响,有重物“扑通”坠入河里。
景生轻轻躺下,闭上了眼,等待被冷汗浸湿的汗背心慢慢再被体温捂干。那个十一岁就被卖到泰北赌场做雏妓的Nong,信守了承诺,现在她应该带着儿子带着钱安全回缅甸去了。没了林富贵这个管钱的帮手,马大伟下一步会怎么走?林富强是林富贵的堂兄,马小五不识字。景生缓缓舒出一口气。
不知怎么,景生还想起了马小野最后那个笑容,也许她和他一样,命不好。
第四百三十六章
第四百三十六章
斯江休完假回到公司, 第一件事是申请参加今年的春季密集培训。
在AM广告,培训比天大,打一周鸡血能兴奋一整年。去年斯江第一次参加密集培训, 才发现专业到了极致的培训原来是这样的。香港台湾北京广州的公司高层可谓倾巢而出,调研总监企划总监创意总监媒介总监, 人人都做了细致充分的准备, 毫无保留地授课。从“营销入门概念”到“如何写得更好”到“策略蓝图”, 每一分钟都让斯江如获至宝。大家白天上课, 晚上分组合作,夜夜忙到两三点, 最后一天的小组大比稿太过刺激, 斯江感觉到自己每个毛孔都在无限扩大, 她这组比稿胜出的时候, 全组人又跳又笑,比客户比稿胜出还要激动。毫无疑问, 公司招聘广告里唯一的那句话“一个工作的好地方”如假包换童叟无欺。而人才流通市场里传说的“多一张AM公司培训证书, 跳槽工资能多要五百块”也绝非谣言。
隔壁负责KXC品牌的“搞鸡组”已经热火朝天了大半天, 客户服务部门的同事也来催了三次, 墙上的时针指向了十二点, 斯江的广告业引路人兼老大孙家伟才顶着比眼睛还大的肿眼泡进了办公室, 带进来一股拉尔夫劳伦运动香水的味道。
“早, 啊哟,我们Miss陈休好假了?”孙家伟一屁股瘫进椅子里怪声怪气地调侃留守办公室的斯江, “昨晚上叫你出来跳舞,你也不来, 知不知道我们很miss我们的Miss陈耶——”
斯江把一堆文件和资料及一杯黑咖啡放到他办公桌上:“老大,狼来得太多, 戆度才会相信。我早上到的时候,你们投影仪都还没收。”
“这是我的密集培训申请,这是今天LD公司要审阅的TVC Double Head,客户服务那边是海奇负责跟。S航空的比稿是波波负责,后勤和联络都已经OK,设备已经送到锦沧文华,”斯江摸出中文机看了一下,“今天路上很堵,波波让我们提前半小时出发。”
孙家伟揉揉太阳穴,突然有点紧张兮兮地问:“S航空最后定稿的提案你看过没有?怎么样?”
斯江憋住笑竖起大拇指:“必胜!赞得勿得了,你别忘记在我申请报告上签字。对了,老范早上来找了你三次,警告你别再关掉行动电话,再关一次他就打上你家门去了。”
“在充电,老范这人应该叫老烦才对,老烦额,上海话是不是这么说?”
斯江已经装聋作哑遁离了办公室去会合同事吃午饭,至于老大吃没吃饭,这种死亡问题绝对不能问,这位来自台北的有为青年赚得最多,钱包最抠,成天厚脸皮蹭吃蹭喝。
身后传来孙家伟如梦初醒的呼喊:“哎哎哎,你们去哪里吃饭呀?等我一起——”
斯江迅速越过公司那面鲜红的形象墙,推开消防门,从七楼一路往下出了大厦,目不斜视地路过对面的古巴领事馆,拐进不远处的弄堂。
***
1997年的新虹桥已经很是繁荣,娄山关路一带开了许多小饭店,虹桥友谊商城旁边也有不少比较登样的餐厅,昔日只有扬子江大酒店有饭吃的窘迫境况一去不返,但斯江听说AM最早的十五好汉挤在老板住处三平方米的厨房里吃他自己烧的员工午餐时,还是有点羡慕的。
“斯江,这边。”
餐厅里,斯江的同事Melba站起来朝她挥手。
“哇,你居然成功甩掉了老大,佩服佩服。”一桌年轻人笑哈哈。
“我走的消防楼梯。”斯江脱了大衣微微笑。
“收钱收钱,我赢了,”Melba喜盈盈地伸出手,“还是我对斯江有信心,我就赌你能甩下他。”
斯江颇为无奈:“赶紧吃饭吧,老大肯定还要和老范做一次提案演示呢。”
这一桌都是孙大伟手下的“爱将”,只有斯江还是文案新人,Melba是资深脚本,她旁边的胡强励是资深美术,斯江左手边是资深创意唐雍。餐厅里不乏熟面孔,公司第一位本土客户总监也是最年轻的总监汪颖带着几位精兵强将也在用餐,角落里还有去年新成立的AM媒介部的同事。
Melba放低了声音:“你们说今天S航空的比稿,ZW广告会不会是贾斯汀讲提案?他们去年跳槽去了ZW的时候闹得很大很难看吧。”
唐雍抬起头:“估计是,听说他们自称是复仇者联盟,这回估计就是冲着老大来的。”
贾斯汀原先有机会升创意总监,却被孙大伟从天而降,手上的两个大客户也转到了孙大伟这组,积压了诸多不满后,他带着一批得力干将去年秋天从AM跳槽去了对家ZW广告,撂下的狠话是要终结孙大伟比稿史的辉煌。
斯江对自家老大的实力很有信心,幽幽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老贾如果干得过老大,也没必要走人。创造力是天赋——比如我就只能羡慕老唐。”
唐雍眉头一扬:“老天已经给了你慑人的美貌和惊人的学习能力,总得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斯江不免有点沮丧:“我这两个月的文案全给毙了,谁给我一条活路呀?晚上求求各位兄弟姊妹,再帮我选一圈,我请你们吃羊肉串。”
Melba一脸警觉:“先说你这次写了几条?三十条?”
斯江眨了眨眼,放软了声音:“五十六条而已——”
众人惨呼,纷纷找理由拒绝。斯江虽然就职不足两年,已经有文案狂人之恶名,又热衷于请大家帮她选,颇有赫赫有名的杨老师当年初进AM的“不良习气”。
斯江捉住Melba的胳膊:“咱们还是不是一条船上的?”
“我可以跳河,我会游泳,”Melba残忍地扒开斯江的手指,“我,没有良心没有义气。”
斯江气得送了他们诸多白眼。
***
回到公司,果不其然孙大伟饿着肚子准备和老范做最后的提案预演,把手下都抓去当壮丁。斯江负责计时,Melba和两位客户服务同事扮演客户的各级人马,唐雍负责设备,胡强励负责记录。
每次预演,斯江都特别紧张,她其实从来没设想过自己会有上台讲解提案的一天,这点常被孙大伟批评为胸无大志。但斯江对整个提案流程熟悉无比。她不是通过正常招聘渠道进的AM,因此对自己要求格外严苛,恨不得三头六臂不错过任何一个环节。也亏得AM的工作流程与众不同,她才得以迅速成长。
在AM广告,那种业务去了解客户的需求带回来和策略讨论,做完策略方案再交给创意执行的线性流程是行不通的。业务、策略和创意都是铁三角合作关系,一起面对客户,三个小组同时开工,大大提升了工作效率。当然斯江心底觉得这样打配合也大大降低了关键人物跳槽离职后带走客户的风险。作为三年来比稿无一败绩的广告界奇才孙家伟,从来不按牌理出牌,别人上班他还在家睡觉,别人下班他精神来了,话痨起来清洁阿姨都避之不及,不说话的时候三天也不放一个屁,给美国的女朋友写情书时是情圣,在舞厅里摇摆撩女孩子时是禽兽。但他的确是整个AM难得的通才,从策略到创意,TVC脚本、主视觉、上市活动、媒介策略,没有他不懂的,这也是他屡屡能拿到广告奖的原因,正中靶心,弹无虚发。
斯江进来后就职文案新人,实际上她什么都做,这也得益于她不但写得一手极漂亮的中文字英文字和各种美术字体,还会画画。Melba的脚本创意确实很棒,但她画的脚本真是令人不敢恭维,每个分镜头里的人物都长得不同,而这个脚本从头到尾只有那一个人物。有了斯江帮忙,Melba拿出手的脚本立刻排进了全公司前三。除了实在看不下去替Melba改分镜头画面,斯江还是孙大伟这组的万能膏药,这点受益于在M百货的磨砺。拍广告片时没有后来的蓝幕,只能动手刷油漆,别人刷出来凹凸不平让胡强励哀呼连连,斯江刷出来平滑无比还无色差。需要剪出客户公司企业标志的时候,斯江的剪刀比筷子还用得顺。一张客户员工排成航拍的企业标志的画面,来不及拍,斯江一个通宵画出来,那时候她连参加提案汇报的资格都没有。要送往香港做后期的胶片,在过关的时候不能见光不能过安检,孙大伟急得跳脚,差点跟机场工作人员打起来,斯江急中生智,靠眼泪攻势把胶片送到了办公室进行手检。
Melba曾经感叹:“比你努力的没你能干,比你能干的没你努力,还没你漂亮,老大找到你,真是他运道好。”
斯江却想起景生,他在做四重奏的日子里,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困难,可他一直说:只要有问题,就一定又解决问题的方法,当然努力去做不一定能做成,不过不去试肯定会失败。她做的这些又算得上什么呢,她的景生,才是什么都会还最努力的人呢。她只不过停不下来而已,哪怕只是空闲一分钟,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景生,太疼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第四百三十七章
提案演示结束, 众人收拾好器材回到办公室,孙家伟麾下的另一队干将也正好归来。
“David,今天下午LD的审阅会议, 如果你确定不出席,可不可以交给我负责?”二级资深创意蒋文琦直接向孙家伟提出要求。
斯江低头整理自己下午要用到的所有材料, 只当没听见。
唐雍举起手:“我和斯江搭档没有问题, 不需要临时额外支援。”
蒋文琦笑了笑:“早上我们遇到老贾了, 得到个意外的情报, LD对你们节前的汇报很不满意,这次审阅他们中国区的总裁会亲自参加。”
办公室里的人顿时紧张起来。
斯江下意识看向孙家伟, 今天下午汇报人虽然挂名是唐雍, 其实发言的会是她。孙家伟认为斯江可以独立上场了, 唐雍也很支持。过去的一年里, 斯江一直兼做两组人的英语翻译,仪表谈吐专业水准以及客户认可度都有口皆碑。今年秋季的内部晋升, 斯江需要拿得出手的case去竞争资深这个级别。
“如果是这样, 要不还是David你亲自出马吧, ”斯江提议, “从波特曼到锦沧文华, 过个马路就到了, 时间上来得及。”
蒋文琦毕业于复旦中文系, 自进入AM广告后就在孙大伟麾下,从文案新人做到资深二级创意, 晋升之路非常顺利。但她不喜斯江,这点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去年秋天斯江申请晋升资深文案, 内部评选中,蒋文琦投了反对票, 理由是斯江涉足过杂,于文案一职上不够专业,没有代表作。然而借用斯江最多的就是她这组。Melba私下忿忿不平,说斯江是没吃到肉平白惹了一身臊,无他,蒋文琦暗恋孙家伟已久。斯江倒是心平气和,她提出申请也是被孙家伟逼迫的,但公司从无新人入职一年多就晋升资深的先例,申请是一种求上进的姿态,通不过是正常的。她也无意和蒋文琦交好,至少这样面当面说得清清楚楚,比以前M百货里曲里拐弯的挖坑要好上许多。
孙家伟揉了揉眉心,扭头问蒋文琦:“LD的这个儿童感冒药,为什么要在火车上拍摄?为什么要用一个‘妈妈’做主角?”
蒋文琦一怔。
“这个创意是陈斯江提供的灵感,因为她的妹妹出生在火车上,”孙家伟指了指天花板,“一个母亲独自带着孩子,孩子在火车上感冒发烧,在那样的困境里,母亲找不到任何人帮助的时候,是LD的这个药帮助了她。唐雍的创意升华了产品,这个Case就应该他们两个去汇报,总裁参加不参加,没有区别。”
“两点半了,你们还不走?想迟到吗?”孙家伟看着唐雍挑了挑眉。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提起材料包跟着唐雍往外走。
电梯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唐雍看着不断变换的数字,干咳了一声:“行吗?”
斯江看着镜面电梯门里的自己:“必须行。”假期里她对着镜子模拟过不下二十次,列出来的客户提问整整五大页。她一直记得最早调研时在单面镜外看着一会议室的妈妈们的情景,听她们倾诉遇到孩子生病时的惶恐为难和压力,她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这个Case,无论如何,她得行,不能辜负了老板的期望和唐雍的信任。
***
LD医药公司是AM的大客户,这天的会议内容是审阅TVC Double Head。即便是英语系专业出身,斯江也被这个词组难倒过。准确地描述,这是根据脚本剪出了初剪片后,加上音乐样本及配音样本后的一个版本,等客户审阅通过后才进入精剪工序,是介于粗剪和精剪之间的一个成品。这个流程其实完全不需要客户的高级管理层出面,最难打的仗孙家伟已经带领团队打完了。
但十月份接手这个CASE的孙家伟和LD那边的关系并不融洽。LD的负责人更喜欢贾斯汀,年前业务那边就听到风声,说LD来年七月合同到期后有可能不再续约,大概率会同ZW广告合作。这是客户总监汪颖无法接受的,她再三和孙家伟强调必须让LD满意。
孙家伟对此耸耸肩:“强行求欢,下场很惨,我喜欢顺其自然。”
两人不欢而散。
孙家伟转头跟斯江一众说:“只有我们创意部门需要创意吗?Noooooooo!我认为公司每个部门都需要有创意地去工作,如果只靠我们就可以留住客户,那么还需要业务部干嘛?是不是?人、知识、创造力才是AM的三大要素对不对?”
这话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汪颖耳里,直接一状告到中国区老大那里,投诉孙家伟配合度差。汪颖是第二批进上海AM的,四五年前整个上海AM百分之七十的业务来自于她,堪称泰山北斗级别的元老人物。这一状告上去,斯江也不禁有点提心吊胆。孙家伟却仍旧每天没皮没脸地晚到晚走,见到汪颖还笑眯眯say “Hi”,让人摸不清他的路数。
去年十一月下旬,中国区老大宣布了两件大事。
头一桩,同意孙家伟的提议,以上海AM为试点建立“提案库”,把过往所有被客户枪毙的提案和比稿失败的提案进行分组归类存档,因为A客户没通过的提案也许B客户会喜欢,这样有机会减少提案次数,避免过多的重复劳动。这对于策略和创意来说是大好事。但谁来执行?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个工作量是海啸级别的。老大端着从不离手的酒杯笑眯眯地说,家伟提议的,就家伟这组来负责好了。
孙家伟欣然举手,其他几位总监哈哈哈哈大笑,齐声感谢他造福AM。
斯江自动请缨参与这个大事。高敏华以前说过,别人都不愿意干的事你要去干,很快就会变成别人干不了的事只有你能干。斯江以前在M百货也证明了这句话很有道理。再者她还有个很单纯的想法,整理提案是最好的系统学习,学习资深文案们的思路,学习他们对客户要求的理解,学习他们的创意角度,了解这份提案为什么会失败。在AM的一面墙上,从雷达表最早在《文汇报》上的广告,到“有了桑塔纳,走遍天下也不怕”,贴着无数AM成功的案例,但失败的呢?斯江更想了解。
第二桩大事,依然是出自孙家伟的提议,决策者却是美国AM纽约办公室的全球老大,广告业的教父。孙家伟在台湾拿到的第一个广告大奖,评委就是他。
决策内容是AM要列一个黑名单,将成为广告业第一个会主动拒绝客户的广告公司。
这简直是惊天雷。
孙家伟再次欣然举手:“我第一个提名LD医药,贾斯汀在今年的九个月里,为LD免费制作了三十一次无效提案,其中有八次做了播出带,都没被采用,如果对LD单个项目进行决算,我认为公司不但没有从LD身上赚到钱,还亏得不少。对于这样索求无度的客户,我们应该有勇气say No,这是我们广告人最后的尊严。”
“我反对,”汪颖举手反驳,“LD的预算占到我们全年业务的18%,而且是AM进入上海第一批合作的客户,可以说,是LD和KXC成就了我们。我们是服务客户的,如果因为客户的严格要求就退缩就消极对待甚至要放弃业务,这是广告人的耻辱。在整个广告业我们将变成一个笑话。”
孙家伟耸了耸肩:“我非常希望贾斯汀把LD拉去ZW广告,这样我们创意部就不再是‘只会烧钱的部门’了。”
斯江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她在茶水室里听隔壁“搞鸡组”的同事们调侃强龙大战地头蛇,听到后面心如擂鼓,捏着一把汗冲回办公室低声质问孙家伟:“你前些时让我整理LD项目的详细资料和财务数据是为了这个?”
孙家伟头也不抬,继续画着脚本分镜头:“嗯呐,办公室里只有你会算账,每次你们吃饭劈——劈柴不都是你负责算钱?”
斯江简直气笑了:“你可没说那要给大老板看,也没说是要派这个用场!”
孙家伟搁下笔,伸了个大懒腰:“那你现在有没有很兴奋很得意?”
有没有?斯江承认有那么一点。
“紧张吗?害怕吗?”
怕不怕?斯江承认也有那么一点。
孙家伟摸摸鼻子:“其实本来我只是趁机把LD甩给隔壁‘鸡头’的,后来看到你整理得那么细致,不搞大一点有点可惜。”
所以斯江很清楚,LD医药在孙家伟这里,已经被划出了他亲自登门服务的小圈子,借此机会给斯江练手,不仅向LD宣告了他的态度,也给了斯江一个锻炼机会。
***
波特曼门口的黄牛比以前更多了,今晚商城剧院有芭蕾舞剧上演,巨幅的海报悬挂在墙上,风中猎猎作响。斯江想起自己刚毕业在此地遇到的押金骗局,不可避免地想起景生提着高尔夫球杆冲进去的旧事,顿时红了眼眶。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泪水忍了回去。
“不要紧张,”唐雍嘴里这么说,却紧张得同手同脚起来,“之前的提案已经都签字通过的,我们今天的汇报只是个小事。”
斯江点头:“加油!”
“加油!”
第四百三十八章
第四百三十八章
斯江和唐雍按惯例早到了三刻钟, 客户服务部的海奇已经摆放好了播映设备,给他们泡好了咖啡,脸色却很难看。
“随便搞搞就好了, 今天他们只来一个人参加审阅会。”
“什么?”唐雍吓了一跳,“中午蒋文琦还说老贾给了情报, 这边大老板要来?她还抢着要来汇报呢。”
海奇摸出根烟在会议桌上点了点:“坑子, 噻是坑子。呵呵。”
斯江把前因后果过了一遍, 不由得轻轻吁了一口气, 自己这一个假期看来都是白费功夫了,千斤重锤最后打在棉花上, 一分力都使不上用。不过这也才合理, 如果LD已经诸多不满准备换合作公司, 肯定只需要敷衍完成接下来的流程而已, 何需兴师动众,大老板又哪里来的空管这么一个小项目的小审阅汇报。这个错误的情报, 如果是出自贾斯汀, 他肯定是想让孙家伟亲自出马, 依孙家伟的性格, 这样被LD冷落无视肯定要爆掉, 双方必然一拍两散。如果只是蒋文琦捕风捉影借题发挥要挤兑斯江, 斯江倒并不在意。
“看来我们误打误撞错打正着, ”斯江把自己准备好的十几页客户问答收了起来,“我来得正好, 兵对兵将对将,挺合适的。”
唐雍挠了挠头低声问海奇:“他们负责公关和媒体的都不来看片子?产品负责人呢?”
“就来一个小助理, ”海奇阴着脸站起身,“我再出去转转。”
会议室里静了片刻, 唐雍干笑着问斯江:“要不今天还是我来讲片子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准备了那么久,别白费力气了。”
斯江失笑:“这是什么话?说了我负责就是我负责,而且我和你比算什么好钢啊,这样挺好的,我就不紧张了,你帮我仔细看看,回头给我多提提意见。”
“你能不能别这么积极上进?”唐雍放松下来,也笑了,“知不知道你太努力了,搞得我们都不敢偷懒。”
斯江莞尔。
过了一刻钟,进来一个年轻人,挂着工作名牌,看上去刚毕业没多久,握手时微微鞠躬,左手抱着文件夹紧紧压在腹部,两句自我介绍后耳根已经发红,脸上几乎刻着三个大字“对不起”。
年轻人太紧张,不知道是因为临时被差来做“恶人”的原因,还是因为斯江太好看,说三句话有两句结巴。唐雍私底下对着斯江挤眉弄眼,一副大仇得报的小人嘴脸。斯江不忍见这位“甲方代表”太过局促,看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便笑着起身致歉,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会议室,好让对方恢复正常。
***
斯江在洗手间里检查自己的仪表,里头单间的门一开,出来一个人,两人在镜子里眼神交错。
斯江霍地转过身,欣喜莫名:“大舅妈?!”
卢佳也没想到会遇到斯江,乐了:“囡囡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在AM广告吗?今天LD的感冒药要审阅片子,我是来汇报的。舅妈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隔壁单间又出来一个清秀的中年女人,笑盈盈地打开水龙头:“卢佳你在公司厕所也能碰到亲眷?今天什么好日子啊?”
卢佳笑着给了她一胳膊肘:“可不都因为你!谢谢侬了哦,这是我外甥女陈斯江。斯江,这是我初中同学赵博士,就是她把我拐来LD上班的,偏这么巧!”
三个女人出了洗手间,站在走廊里又聊了会儿。卢佳是春节后才进LD的,还没跟万春街顾家人提过。赵博士高中毕业后考入同济医学院,后来做了许多年妇产科医生,四年前进了LD做医药销售,今年刚调到肿瘤业务部做产品经理。
卢佳笑道:“托你大舅舅的福,我对抗癌药知道得不少,算得上半个内行——”
斯江上前一步紧紧搂住她:“大舅妈,你肯定行的!”
“陈斯江?”
斯江松开卢佳,扭头看是海奇,便笑着打了声招呼。
海奇一眼扫过赵博士的工作名牌,有点激动,刚想上前自我介绍,卢佳笑着拍了拍斯江:“夜里我们回家再细说,别耽误了你的正事,你快去忙吧。”
“您好,我是AM广告的陈斯江——”从自我介绍开始,斯江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负责播放片子的唐雍旁听得有点着迷,有两次该切换的地方差点没跟上。陈斯江的美,在见惯了美人的广告业众人眼里也很罕见。她第一次跟着孙家伟来AM参观的时候,真叫艳惊四座。谁也没想到她竟然英年早婚,真是可惜可叹。
斯江的内容讲解很精彩,看得出她做了许多准备,表情、身体语言、语速、音量和断句等待被提问的节奏,掌控堪称完美。唐雍记得她妹妹陈斯南曾经拿过国际辩论赛的大奖,也许是家学渊源。
只可惜,听汇报的只有一个人,年轻人听得非常认真,却提不出任何问题。
汇报结束,年轻人签字时再三确认:“我是在这里签字吗?”
“是的。”斯江微微笑,柔声应答。
离开LD前,海奇再三暗示斯江要不要去和她舅妈以及赵博士道别,斯江只当没听见。
***
回到公司,形象墙那边已经装饰一新,彩带气球鲜花,布置得十分隆重,这是为欢庆孙家伟比稿胜出准备的,进了公司门,香槟塔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隔壁扬子江大酒店订的西式中式点心铺满一桌,人人脸上喜不自胜。每次比稿,AM都会提前准备庆功宴,斯江曾经私下问Melba,如果比稿失败这个庆功宴岂不是很讽刺,Melba哈哈笑,比稿失败,大家更要吃吃喝喝激励士气啊,要不然不都白辛苦了?斯江承认这很有道理。
然而,斯江没想到,这天她就见证了庆功宴变激励会。
S航空的比稿当场宣布结果,新加坡的广告公司胜出。这是孙家伟几年来第一次败北,也是AM今年来第一次比稿输掉。孙家伟人都没回公司。老范无奈地对大老板摊开手耸耸肩:“他说要去佘山看星星。”
众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大老板举起酒杯:“输给苏老狗,虽败犹荣。大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来来来,等David明天进公司,我们再一起无情地嘲笑他好了,看他以后还拽不拽。”
终于有人笑出了声,气氛渐渐活跃。
斯江忍不住找同事询问新加坡胜出的提案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这怎么想得出来的……”斯江又惊又叹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对方把航线出发地和目的地的中文名都做了变形处理,曼谷的曼字的上半部分变成了三座寺庙尖顶,很明显的泰国特色,可又一眼就认得出是曼谷。很中国,又很国际,视觉效果绝对震撼。
有这样的提案珠玉在前,孙家伟输得不冤。
海奇又来找过斯江两次,斯江如实告知,自己的舅妈刚刚进LD,不可能力挽狂澜。
“试了才知道行不行,赵博士在LD的地位,相当于David在我们公司的地位,”海奇苦口婆心,“试了如果不行,你和你舅妈有任何损失吗?没有啊。万一可以呢?对大家都好是不是?今天David输了,等着看他笑话的同行一大堆,如果再丢掉LD这个大客户,他面子往哪里搁?”
斯江只摇头不应。
旁边蒋文琦“啪”地摔了话筒:“有些人吧,我真是看不懂,自己也是走后门找关系进公司的,现在又装什么清高呢?真是枉费David对她这么好,男人就知道看脸,其实都是瞎子聋子。”
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下来。
Melba突然一拍桌子:“蒋文琦请你不要这么死样怪气,你要有关系你想怎么找就怎么找?你管别人啊?我看你是醋缸潽出来了。”
蒋文琦联系不上孙家伟很是烦躁急怒,但当着其他部门的人口不择言后其实有点懊恼,被Melba这么不留情面地一骂,脑子一热就霍地站了起来。
唐雍等人赶紧也哗啦啦站了起来准备劝和。
斯江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David?”
Melba噗嗤笑出了声:“有些人吧,我也真是看不懂,倒贴狂追,人家就是不要,可见男人既不瞎也不聋。”
“好,我马上来,”斯江挂了电话,匆匆拿起大衣和包,坦坦荡荡交待,“老大和苏——苏老师在佘山天文台喝酒,叫老胡和我过去。”
“我也一起过去。”蒋文琦不由分说地也抄起大衣。
斯江看了她一眼:“好,一道去。”
***
三个人一辆差头往佘山去,斯江和蒋文琦坐在后排,一路无话。胡强励一上车倒头就睡,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开出市区天已经黑了,差头师傅用上海话开了几句玩笑,见无人应答便也不再吭声,暖气和睏意弥漫在窄小的车厢里。师傅打了个哈欠后,开了广播,里面传出却是林凌的声音,他在节目里介绍一首新歌。
慵懒自如的男声唱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
不知怎么,斯江想起以前半夜从上海奔去昆山寻找景生的情景,那时候至少还有个目的地有个方向,有地图可买,有人可以商量。她靠在车窗上往外看。
“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一刻,斯江忘记自己为什么坐在这辆车上,要去向哪里。
第四百三十九章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斯江把脸轻轻贴在了车窗上, 玻璃很快模糊了一小团,是她哈出的热气。
她来过一次佘山天文台,印象里是高中的某次春游或秋游。佘山到底算不算山?斯江觉得名字里有山当然是山, 但景生说当然不算是山,海拔不超过一百米最多只能算个小土丘。她不服气, 还和他争了大半天, 现在想起来, 少年时光真是奢侈啊, 她居然有过好几个月不跟景生说一句话的日子,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她很想淌回去, 告诉那时候的自己, 快去找景生, 不要作,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听不听得进。
一路上黑咕隆咚的, 只有广播里林凌在说话。斯江突然意识到林凌的声音很特别, 和他的长相截然不同, 他主持节目时没有那种少年气的飞扬跳脱, 很沉静温和, 自带环绕立体声, 很耐听。
这把声音曾经在电话里聊了好一会王尔德后突然问她:“要不要我唱首歌给你听?”
她笑着婉拒:“不用了, 谢谢,我睡得着。”
林凌在节目里和听众告别:“最后送给大家我很喜欢的一段文字, 来自于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 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斯江想起他去年借走的《挪威的森林》还没还回来,不由得弯了弯眼。毫无疑问林凌是个干净温柔值得交往的朋友,但她没有和任何人更进一步的想法,虽然小舅舅小舅妈说过很多次让她往前走,可她的一部分永远停在了1993年,她拖不动,没人拖得动。
***
佘山天文台观测室的白色圆球顶在夜色下莹莹发光,另一侧是恢弘的天主堂尖顶,天主堂西边是新建的天文观象台,射电望远镜在西佘山东边,远远地看,这一片被树木环绕着的建筑很是气派。
不出斯江所料,天文台的门口没见着孙家伟,出租车绕了一圈,在天主堂边上找到了人。
“你们这个破天文台太不讲理了,四点钟就关门,让我怎么看星星?”孙家伟一巴掌拍在台阶上,气咻咻地抱怨:“陈斯江,你不是说天文台很有意思吗?”
斯江一愣:“我没说过天文台能看星星啊。”
“不看星星叫什么天文台?!”
“我们以前来参观望远镜、藏书室,就看看而已,”斯江纳闷,“我记得我说过那个穹顶打不开的,都生锈了。”
“我不管,你得赔我。”孙家伟拍拍身旁,“过来,找个星座给我。”
“会找星座的是我妹妹。”斯江默默看向天空,却一呆,冬夜的星子并不繁密,却格外明亮,镶嵌在蓝黑色穹顶上,一条稀疏的银河拱桥横跨空中,美得不像真的。
胡强励跟着抬头一看:“嗐,册那——”立刻取下背包拿出相机开始拍照。
孙家伟哈哈大笑:“我是不是超级厉害的?”
斯江坐到台阶上,立刻被冰得又站了起来:“你不冷吗?”
孙家伟从屁股底下拽出一条黑白格子的围巾:“苏老狗人可以走,围巾留下。”
蒋文琦看了看天,走近两步就闻到一股酒气。
“嗳,你也来了?来,看星星啊。我跟你们说,有什么失意的不开心的过不去的放不下的,看看星星就好了,真的,”孙家伟招手,“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上学成绩很烂,老师给我写评语说,这个学生人品很差——”
蒋文琦坐下去,冷得打了个哆嗦:“Davi你不要在意这种老师,会写这种评语的老师人品才叫差。”
“不不不,我真的蛮差的,就经常翘课啊,开机车出去玩啊,喝酒啊,打架啊什么的,”孙家伟笑嘻嘻地摆摆手,“我考四次才考上大学,每次落榜都跑去淡水,看落日,看星星,看银河,猎户座,看完就回家跟我爸要钱,继续考,我就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那种——”
斯江侧目,见蒋文琦一脸好奇,不时地“哇,”“哦,”“真的吗?”“你好厉害啊”,不由得失笑。孙家伟这点破事儿别说AM了,广告业人尽皆知吧,蒋文琦也真演得出来。
出租车师傅放了水抽完烟,过来找斯江,很是不耐烦。
“走伐?不走车钿麻烦付一付。”
斯江拢紧大衣:“老大,老胡,走了。吃火锅去,我请客。”
正在讲述宇宙和人生奥秘的孙家伟立刻站了起来:“去去去,靠,我午饭都没吃!哎,陈斯江,你和老胡怎么回事,都不来安慰安慰我?我今天比稿输掉了耶,三年来第一次输,我很受打击的好不好?而且输给苏老狗,对了,麻烦把他那条围巾拿上,很贵的,他老婆买的,丢了他要找我拼命。”他噼里啪啦一连串说个没完,险些一脚踏空。
蒋文琦赶紧扶住他,没想到喝多了的男人格外重,差点连自己也摔一跤。
“你那个提案是不如他的,”斯江托了蒋文琦一把,“冲击力不够。”
“你这叫安慰人吗?你能不能照顾一下他现在的心情?”蒋文琦忍不住插了一句,“David,胜败乃兵家常事,去年XX汽车不就是你赢了他?”
孙家伟努力站稳,仰面朝天看了几秒,幽幽地叹了口气:“本来说好这次比稿赢了的话,我女朋友复活节会来上海——啊——,林彦慧,求求你,来看看我——”
斯江和老胡对视一眼,默契地抬脚走人。出租车师傅倒忍不住回了几次头:“迭位旁友没事体伐?”
蒋文琦呆了呆,扶着孙家伟的手落了下去。
斯江拍开另一边车门,压着孙家伟的脑袋把他塞了进去,摇下小半截车窗。
“你坐中间,如果他要呕,马上把他的头推到窗外去,呕在车里腻惺色,师傅肯定半路把我们丢下去。”斯江拉开另一边车门,把蒋文琦推了进去。
蒋文琦一怔:“他不会真的要呕吧?”
“他每次喝醉都要呕的,”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声,“嘭”地关上车门,“你不是很会安慰人照顾人吗?”
蒋文琦脸上一烧,慌里慌张地在包里乱摸,只摸出来半包餐巾纸,捏着自己的围巾和那条黑白格子围巾心里斗争了好一会儿,刚下了决心,一扭头却见孙家伟已经仰着头张着嘴睡着了,不由得松了口气,再回想起刚才斯江那句话,心里满不是滋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David经常喝醉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不算经常,一年两个巴掌数得过来吧。”斯江拍拍驾驶座的靠背,报了方斜路酸菜鱼火锅的地址。
胡强励回过头笑:“两个巴掌肯定不止的,老大特别高兴的时候也会喝多,去年夏天我们在衡山路酒吧里遇到个台湾美女,大美女那种,他们两个老乡见老乡,聊得蛮好的,美女走的时候不肯留电话,他郁闷得多喝了好几瓶,后来也吐了,第二天才想起来那是个蛮有名的女明星,哈哈哈哈。”
蒋文琦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笑的?”
“女明星啊,怎么可能留电话给他?他白郁闷了,”胡强励问斯江,“不好笑吗?”
“好笑。”斯江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
蒋文琦却关注错了重点,酸溜溜地道:“但是他——David他不是对女朋友很专一的吗?干嘛要那个女人电话?”
胡强励打了个哈哈:“是专一的啊,他又没交其他女朋友,对吧陈斯江?”
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
***
四个人半夜从酸菜鱼火锅出来的时候,孙家伟已经整个人歪在了胡强励身上。
刚拦了一辆车,胡强励中文机哔哔响。
“哎,我儿子半夜发高烧——我得马上去儿童医院,”胡强励酒醒了一大半,把孙家伟往蒋文琦怀里一推就急吼拉吼地上了车,“老大交给你们了啊。斯江,慢点我老婆打电话给你,千万给我作个证,我刚刚真的是和你们在一起。”
蒋文琦看着车屁股灯远去才气急败坏地喊了两声胡强励。
“我们怎么办?”
斯江拍了拍孙家伟:“老大?”
孙家伟勉强睁开眼:“哦,吃完了?吃饱了吗大家?我请客,今天我真的请,来,我的钱包在——”
“孙胖子?孙胖胖?”斯江又喊了两声。
“干嘛?”
“真喝醉了,送他回家吧。”斯江叹了口气,抬手叫车。
蒋文琦回过神来:“你刚刚叫他什么?”
“他不胖吗?上车。”
等车子停在淮海路华山路路口,斯江从孙家伟钱包里摸出人民币付车费,把□□和找零放回去,再把钱包塞回孙家伟外套口袋里,熟门熟路行云流水。
“你,你经常这么干?”蒋文琦目瞪口呆。
“我们组所有的人都不会替他垫付车钱,”斯江镇定自若地回答,“因为他会耍赖皮,他只会对你们组大方。”
“不、不会吧?”
“会。”
看着电梯门上的安民告示,斯江闭了闭眼,挣开再看一遍,的确是电梯停电通知。
“我们怎么办?”
“凉拌,”斯江半搀半拖着孙家伟往消防楼梯走,“爬呗。”
“他住几楼?”
“17楼。”
第四百四十章
第四百四十章
上到二楼转弯处, 斯江和蒋文琦不得不丢下孙家伟靠着墙呼哧呼哧喘气。
“他明明看上去一点也不胖,怎么会这么重?!”蒋文琦的妆已经花得一塌糊涂,六厘米的中跟长靴她平时可以健步如飞, 此时负重爬楼苦不堪言。
斯江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认真地想了想:“大概因为他蛮会打扮自己……”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孙家伟满是灰的大衣下摆上。
“这件大衣在锦江迪生要卖三万多, 拖楼梯倒拖得蛮干净的, ”斯江站重新扎了把头发, “走吧。”
蒋文琦哀叹了一声:“17楼!我们会不会要爬到天亮?”
斯江看向她的尖鞋跟:“I have a good idea.”
蒋文琦扶着墙, 一只靴子落在孙家伟的大腿上缓缓施力:“差不多了吧?”
“继续,再继续——”
蒋文琦眼一闭, 重心完全移到了右腿上。
被锥醒的孙家伟只惨叫了半声, 剩下半声被斯江用围巾捂了回去。
剩下16层, 孙家伟机械地搬动着自己的两条腿, 蒋文琦半扶半拽,斯江半推半托, 爬爬歇歇, 三十分钟终于抵达目的地。
孙家伟好不容易摸索出钥匙开了门, 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几步, 仰面载在了床上。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斯江看了看空调温度, 28度, 果然这位出门多久都不会关空调,无论冬夏。
挤在窄小玄关过道上的蒋文琦目瞪口呆:“这间房子噶小?!只有一室户?”
斯江把门上的钥匙拔下来丢进鞋柜上的水晶缸里:“还行吧, 有四十个平方米。”
“一个月两千美金的租金!”蒋文琦难以置信地朝右手边的卫生间探了探头,“公司为什么要出两千美金只租这么个小破房间给David?大老板他们不都住在虹桥那边的别墅里?那边租金还便宜!”
“他嫌那边是乡下, 没有酒吧没有KTV没有永和豆浆没有超市,这些是他维持创作灵感的源泉, 市中心的涉外公寓没什么能选的。”斯江见孙家伟突然撑起上半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她迅速捉住蒋文琦的手撤退,“走,快走。”
身后传来呕吐声,呕吐物的酸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蒋文琦扒住门框回头看:“David吐了!”
斯江站定在门外捂住口鼻:“没关系,还好他吐在自己家里,钟点工阿姨明天会来打扫的。”
蒋文琦一脸不可思议:“你?你就让他这么一晚上?等到明天房子和他都会臭死的!嗳?陈斯江你搞错没有?他是你师傅!你看到隔壁鸡头的徒弟是怎么鞍前马后服侍师傅的吗?你、你简直过河拆桥翻脸无情啊?你可还是个新人呢啊,而且、而且他那么喜——他对你那么好!”
斯江无奈地叹了口气:“蒋文琦,第一,孙家伟喜欢所有长得好看或者身材好的女生;第二,我只是他的下属,不是他的奴隶和佣人,更不是他女朋友他妈;第三,他明知道自己会喝醉还要喝,他臭死活该。”
蒋文琦深深吸了口气:“我帮他稍微收拾一下。”
“拜拜。”
“等等!陈斯江——你回来,你帮我搭把手呀。你别走啊!”蒋文琦揪住斯江的袖子不放,“送佛送到西,你都把人送到这里了,做了99分,不差这一分。你要走人我明天肯定给你穿小鞋,David肯定会气死,侬还想参加集训伐?”
斯江冷眼睨她。
两人对峙了几秒,蒋文琦别开脸:“对勿起,吾先头在办公室说话没过脑子,吾向侬道歉,好了伐?请侬帮帮忙。伊心情勿好,又切醉子老酒,塞古伐啦。(对不起,先前我在办公室说话不过脑子,我向你道歉,请你帮帮忙,他心情不好,又喝醉了酒,可怜伐?)”
斯江回转身挑了挑眉:“蒋文琦,请问你谈过恋爱没?”
“没——干嘛问这个,神经病。”蒋文琦不自在地把斯江拽进门。
“先把他衣服扒了。”斯江面不改色地吩咐。
“啊?”蒋文琦脱靴子脱了一半僵在原地,满脸通红,“这不太好吧?”
斯江拿围巾围住口鼻:“你想多了,赶紧吧,臭死了。”
两人合力扒下孙家伟的大衣和衬衫,抽出床单,再清扫完地板上的污物,已经凌晨两点。
斯江见蒋文琦忙进忙出任劳任怨,还烧了热水替孙家伟洗脸,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我付出我牺牲我骄傲我伟大”的气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右边床头柜里应该有解酒的药,你拿四粒喂他吃一下吧,”斯江拎起自己的大衣和包,“我先走了。”
***
斯江并没走,她站在楼道里等了五分钟不到。蒋文琦脸色古怪地出来了。
走廊里的声控灯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斯江轻声道:“一起走吧。”
灯又亮了。
蒋文琦的高跟鞋敲打在过道的地砖上,笃笃笃,忽快忽慢。
斯江推开消防楼梯的防火门,下了一层,听见后面没了声响,回头一看,蒋文琦跌坐在楼梯上,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哭得一耸一耸的。
“那里头根本没什么解酒药——你骗我,你故意的,陈斯江。”蒋文琦抬起头,本来就花了的眼线睫毛膏被眼泪晕染开来,像只小熊猫。
斯江轻叹:“如果你连这个都接受不了,最好还是不要喜欢他。”
那个床头柜里当然没有解酒药,只有他女朋友寄给他的信,还有几盒避孕套,其中肯定有一盒是打开的。
蒋文琦毕竟不是十八岁的少女,一刹那的崩塌感缓过来后,慢慢站了起来,跟着斯江往楼下走。
“可他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一个是爱,一个是性。”
“他不是一直对他女朋友表现得很忠贞不二吗?每个星期都写情书那种。”
“二者并不矛盾。”
“不矛盾吗?”
斯江没有回答,她无意批判孙家伟,但也无意为他辩护。
“那他女朋友知道了肯定会和他分手吧。”
“她知道,他们之间——很坦诚,非常坦诚,”斯江犹豫了一下,停下脚转过身,“他们之间的爱情,和我们平常人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