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禁药

    容郄自然给不出回答, 颤抖着往后靠去,本能地想要远离兰山远。

    在他模糊的意识中,眉间有红钿的都是高阶术修。术修们大多性格宽厚温和,是纯善之辈。

    为何眼前之人分明笑着, 却比魔修还要可怖?

    药效发作得极快, 容郄的五脏六腑连带着经脉灼烧起来, 羞耻的异感上涌。

    兰山远并没离开的意思,甚至堂而皇之坐在问泽遗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漠然看着容郄露出丑态。

    捆仙锁束缚了容郄的动作,眼见容郄只是翻滚扭动, 兰山远眼中掠过丝乏味。

    他故意动了动手指,将捆仙锁松开些。

    容郄得了空隙, 像是被扔进沸水的泥鳅,挣扎得更加狼狈。

    他脸涨得殷红, 眼睛充血似要爆开,下身那处被捆着,疼得他呜咽喊叫。

    可惜屋里悄无声息下了结界,任凭他叫破喉咙, 门口的剑修也听不到求救。

    兰山远足足听了一刻钟, 这才从袖中拿出个木匣。

    打开木匣, 里头还藏着十来颗春//药。

    容郄浑身肌肉撕裂疼痛,脑子已经被情//欲冲得模糊不清。

    可即便如此, 他看兰山远的眼中也只剩畏惧。

    兰山远笑意淡了些, 若是容郄这人精还清醒着,定能看出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好。

    咔哒。

    他的下颌再次被卸下, 可饱受折磨的容郄已经毫无知觉。

    “合欢散并非只是春//药,服用十颗就足以让金丹修士修为俱毁。”

    迎着容郄惊恐的目光, 兰山远将剩下的药全都倒入他嘴中。

    “若是他吃十颗,最多倒退几年的修为。”

    “可你资质平平,毁了经脉,此生都无法修行。”

    他平静又温和地述说着,语调极慢,似就是刻意为让神志不清的容郄听清。

    “刚刚,你吃下去几颗?”

    容郄不住摇头,想要吐出嘴里的药,却只能绝望地感受药液流入喉咙中。

    “容凛,淬羽山庄”兰山远轻笑,杏眼弯弯。

    “谁会接纳毫无修为,误入歧途的废物。”

    杀人诛心。

    容郄出自市井,也过过苦日子。

    他这辈子拼了命修行,去讨好容凛,接近容素,就是想要往后能过高人一等的生活。

    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本能拥有的一切化为泡影。

    他不知自己是哪惹了这修士 。

    被春药折磨到昏死之前,容郄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也没捋清因果。

    兰山远将捆仙锁再次缚紧,熟练地将椅子复位。他面不改色脱下手套,把精巧的小药匣放在容郄手中。

    容郄的手自然拿不动药匣,药匣便顺势滚落在床底,上面还沾染了容郄的血迹。

    做完一切后,微风掠过,屋里空空荡荡,和一刻钟前的摆设别无二致

    “容郄自杀了?”

    问泽遗这才回去歇了没一个时辰,就又来了麻烦。

    容郄瞧着半死不活,居然闷声干大事。

    “谷长老是这般说的。”

    变故来得太快,前来传信的言卿也感到茫然:“据说是藏了春//药,等到您离开后,他就试图吞药自尽了,但是没自尽成。”

    “且慢,吞药自尽也就罢了。”问泽遗疑惑,“可谁家吞药自尽,会藏春药呢?”

    言卿语塞:“在下不知,恐怕得问谷长老和留守药寮的药修了。”

    见过吃毒药自尽,吃安眠药自尽,还头次见用春//药自尽。

    问泽遗满腹好奇:“带我过去。”

    他承认,他确实就是不想看容郄好过。

    赶到药寮,一群药修团团围着谷雁锦,里头还有几个修士背着剑,像是其他宗门来凑热闹的剑修。

    不怪他们好奇,吃春//药自杀实在是太罕见,不光丢尽淬羽山庄的脸面,还给修士们乏味又冗长的仙途增加了笑料。

    墙倒众人推,大家都想看容郄出丑。

    但谷雁锦还是谨遵医者的仁心,让人守着容郄的病房,只许药修进进出出,将闲杂人等排除在外。

    “药寮内不止容郄一名伤者,伤患养病需要清净,各位请回吧。”

    见到问泽遗过来,她毫不留情板着脸,和凑热闹的修士下达逐客令。

    “发生了什么?”

    其他修士失望地离开,问泽遗悄声问谷雁锦:“怎么让他藏了春//药进来?”

    “前些天搜他身也没搜出春药,可屋里没有人进去过的痕迹,而且我进去后,在床底瞧见了这个。”

    谷雁锦拿出盒子:“所以怎么看,都是他用特殊手段藏了药。”

    木盒子里头的异香味熟悉,逼得问泽遗后退半步。

    他想到了些不太好的事,耳根微微发红。

    啪。

    谷雁锦扣上小匣子的活扣:“里头已经没药了。”

    “容郄是真狠,依照刚才那副模样,得是吃了二三十颗合欢散。”

    问泽遗倒吸了一口凉气:“吃这么多,他还活着吗?”

    他那日顶多吃了半颗,已经出现师兄帮助他的幻觉。

    容郄这吃法就算吃山楂丸都得胀气,更别说吃这邪性的春//药。

    “活着。”她脸上淡淡的。

    “只是合欢散是最烈的春药,里头添了太多极阳的药材,若是吃得多了,极其容易损害身体。”

    谷雁锦叹了口气,声音却带了笑意。

    “简而言之,他废了。”

    “一身修为全废了?”

    “不止。”

    谷雁锦隐晦到:“因为短时间反复刺激,那处也废了。”

    “真惨。”

    问泽遗面露同情,忍住没笑出声。

    “他是讨厌的坏人,才不惨。”

    青藿鼓着小脸,抱着放玉针的盒子路过:“好不容易给他接好经脉,他自杀不成,我又得给他接一次。”

    她身后跟着药寮收留的三尾灵猫,也有样学样,垂头丧气地喵了声。

    谷雁锦却心情更好了:“罕见病例十年都见不上一次,他经脉断得如此彻底,刚好是你练手的机会。”

    青藿怕给人施针动经脉,可既然是药修,就必须克服恐惧。

    她正愁找不到地方给青藿练缝针接脉,容郄不光送上门来,还连着送两次。

    想必青藿接好他的经脉,医术又能精进一番。

    “是,师尊。”

    青藿有气无力:“我会努力。”

    瞧见小姑娘闷闷不乐离开,问泽遗抽了抽眼角:“所以容郄倒是干了好事。”

    “自然是好事。”谷雁锦收敛笑意,“不过他究竟是如何藏药依旧存疑,你要是能查,最好还是去屋里看看。”

    “查不到就算了,关他的病房严防死守,虫子都进不去,九成九是他受谁威胁要吞药自尽。”

    “我这就去看看。”

    可问泽遗进了屋,并未发现哪处端倪。

    窗门屋门紧闭,容郄被绑在床上不省人事,身上的捆仙锁又加了几根。

    空气中弥漫的药香里隐约有淡淡的尿臊味,问泽遗捂着鼻子,嫌恶看了眼床上的容郄。

    怕是磕春//药磕得失禁了。

    他看了眼谷雁锦捡到木匣的地方,又看了眼容郄目前躺的地方。

    木匣落在那位置,的确像是从他手中滚落,屋里的陈设也没改变。

    这回容郄就算醒来,怕是也彻底成疯子傻子了。

    得亏没把宝全压在容郄身上。

    问泽遗闭气出了屋,头次觉得药寮大堂的中药味如此清新芬芳 。

    “千丈巷里有异动么?”

    他唤来言卿。

    问泽遗的身体状况不佳,注定他不能亲自去千丈巷里查探。

    但持明宗的剑修和术修众多,随便派几个分神期修士乔装后在千丈巷探查绰绰有余。

    “风平浪静,只是寻烟坊人去楼空,依旧没有坊主的线索。

    “坊主被惊动后,兴许不会再回来了。”

    问泽遗思忖片刻:“晚些时候,将寻烟坊众人的动向交给我。”

    他们让沧洛山放走寻烟坊里头的人,同时也联合几家宗门的高阶术修,给他们身上都藏了符咒。

    符咒极其隐蔽,但除了能定他们的位置,再无其他用处。

    表面上看,所有人都不知道坊主是谁,可问泽遗相信总有坊主的眼线,安插在看似普通的优伶、小厮之中。

    否则光靠着中层的鸨母,坊主很难第一时间掌握寻烟坊各处动向。

    而安插符咒,并且暗中监视他们对修士来说轻而易举,几乎没有风险。

    千丈巷名声不好,里头的干事的人几乎都无家可归,那么他们中频繁去往某处,且并不是为了混口饭吃的家伙,就显得尤为可疑。

    “是。”

    得了命令,言卿立刻着手安排。

    问泽遗前头嘱托好事,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打算回去歇息会再继续盘坊主的行踪。

    最近宗里吵吵嚷嚷,今日又一整天没个消停,他也有些累了。

    师兄应付其他宗门的长老宗主得心应手,但想必也不好过过一段时日。

    走到半路,问泽遗发觉有人在鬼鬼祟祟跟着他。

    他背过身,厉声质问:“谁?”

    话音落下,三个年轻的剑修齐齐从山石后探出头来。

    三人身着不同颜色校服,瞧着是外宗来的修士,眼中清澈单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为首的剑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副宗主。”

    “你们跟着我作甚?”

    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问泽遗也收敛起冷淡的模样。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为首的青衣剑修眼睛亮了,他颇为羞涩地低下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脸颊上泛起诡异的红晕。

    “副宗主,我,我仰慕你很久了。”

    问泽遗立刻警惕后退。

    最近见多了怪事,他听到这话难免应激。

    剑修们大大咧咧,并未发现他举止异常。

    那剑修闭着眼,不管不顾继续道:“您挥剑的英姿翩若惊鸿,是我们所有剑修的楷模!”

    “我们掌门说了,要学习您对剑术忘我的境界。”

    当然也说过只学习武态度,不要学问泽遗的人品作风就是了。

    这话,剑修自然不敢乱说。

    “没错。”另两个剑修附和,眼中仿佛有星星。

    “我们仰慕您百年,还是第一次见着真容。”

    “所以就想和您打个招呼,只是”

    他头压的极低,扭捏:“我们不敢。”

    原来是这意思。

    问泽遗掩下心虚。

    原主虽然举止张狂,但实力毋庸置疑,有慕强的剑修欣赏他倒也正常。

    他们跟着,原来只是好奇而已。

    坏了,自己好像真变得不对劲了,对仰慕这词都疑神疑鬼。

    “谬赞了。”

    他赶忙换上自若笑容掩盖自己的尴尬,与自来熟的剑修们说起话来。

    却没瞧见不远处树丛封住的小道,有人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兰山远的手指拨开绿叶嫩枝。

    他看着被少年们簇拥着,正笑得灿烂的问泽遗,眸色沉沉。

    第042章 醋意【二合一】

    “多谢副宗主指点!”

    剑修们也就缠了问泽遗一刻钟, 发觉到时候不早,匆匆和他道了别:“我们先回去了,要是师尊寻不到我们,定然会生气的。”

    “去吧, 下回别偷偷摸摸, 容易被误会。”

    问泽遗微笑目送剑修们小步跑开。等到前后无人, 他面上笑容减淡。

    微微侧身,问泽遗看向右侧密密匝匝的树丛。

    这树丛里头还生了盘藤,硬生生将一条大道分割成两条小道。

    方才和剑修们说话时,似乎有人隔着这道屏障在看他。

    可透过枝叶缝隙, 他并未看到谁的身影。

    问泽遗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回去的路上, 他一直都多留了个心眼。

    直到走入湖心小筑,他还是没发现四下异常。

    桌上散着纸, 上面是画了一半的地图。

    寻烟坊一层被毁,问泽遗根据自己的记忆,绘制了寻烟坊一层的图纸,以及进入千丈巷可走的偏道。

    寻烟坊里头构造复杂, 但没有直通向外的密道, 若是其被包围, 里头的人想出去难如登天。

    而其余几层有修士们查过,并没发现适合脱身的密室与传送法阵。

    他和鸨母打过照面, 深知鸨母的修为并不高, 不足以突破修士们的包围。

    得是坊主的术法足够高超,才能在那晚伙同鸨母全身而退, 且神不知鬼不觉。

    没有连通外界的暗道,意味着他们无法掌握坊主逃跑的方向。

    问泽遗盯着图纸看了会, 将图纸收起叠好。

    他披散银发,换下衣服,躺到床上闭了眼,梳理着脑海中凌乱的线索。

    禁药之事错综复杂,他暂且将路上遇到的插曲抛之脑后。

    翌日。

    “副宗主,请您过目。”

    寻烟坊下人们的动向在符咒面前无所遁形,术修们整合好后,让言卿交给了问泽遗。

    问泽遗对照着寻烟坊周遭地图查看比对,将其中几人的行踪对应姓名,标了红圈。

    “派人盯着他们,不要暴露行踪。”

    流连在千丈巷其他秦楼楚馆的应是在找下家,跑去寻烟坊附近转了圈的妓子,大抵是想要从里头拿些自己的金银珠宝,好盘算往后的生计。

    与那些行踪飘忽,还反复出现在某处的人相比,到处跑着讨生计的人嫌疑自然小些。

    嫌疑小不代表可以放过,但至少要把重心放在更可疑的人身上。

    “是。”言卿躬身。

    “我立刻去安排。”

    言卿刚走,青藿便找上了他:“问师叔,师尊她有事寻您。”

    她急匆匆过来,气都顺不上,赶忙拍了拍胸口:“是、是禁药有眉目了。”

    “慢些跑。”问泽遗给她倒了杯茶。

    “我这就去药寮,你先歇会。”

    进了药寮,问泽遗发现前堂挤满了各个门派的药修,他们疲惫又欣喜,兴奋地窃窃私语着。

    见到问泽遗,药修们精神一凛,齐刷刷问好。

    “问副宗主!”

    谷雁锦从药房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洛芷参。

    洛芷参和他热情打着招呼:“副宗主,您近些天气色真好。”

    在南疆时,问泽遗周身的灵气不畅,面色也极差,现在瞧着至少养好了些。

    谷主认为他会死得早,果真是看错了。

    依照这架势,问泽遗肯定能顺利飞升。

    和其他药修不同,谷雁锦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四师弟,随我来。”

    “一群人试了数十次,才磕磕绊绊炼出个同禁药五六成像的方子。”

    关上门,谷雁锦轻轻叹气:“虽说像,同真的方子还差得远。”

    洛芷参依旧笑嘻嘻的:“可光凭着药丸,也只能还原到六成像。”

    “雁锦,别太担心了。”

    谷雁锦睨了她眼,不知是还记恨洛芷参炸她丹炉,还是对洛芷参这副没心没肺模样感到无语。

    查出禁药的成分是他们药修的分内事,眼下停滞不前,谷雁锦心头憋闷。

    她没应洛芷参的话,摊开掌心:“四师弟,你看。”

    问泽遗接过药丸仔细端详,这药丸仿得极其成功,从外观和气味上已同禁药别无二致。

    可里头放的灵药都是安神镇痛的下品药材,没有半点催人入魔的药效。

    五六成像还远远不够,若是要研究能起效的解药,必须得是十成像才稳妥。

    洛芷参扶了下头上的玉钗,终于正色:“这药里头的魔性是灌注进去的,禁药本身么大抵只起了转换的作用,将魔性转换到修士身体,使其入魔。”

    “药引找不出,我们就无法推断其他关键的药材,只能凭着禁药的气味和颜色来还原。”

    谷雁锦补充:“初步推测,药引是某种罕见妖族的皮毛,只是人族对妖族的引知之甚少,所以”

    她没说下去,问泽遗听得明白。

    人和妖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必要时候还会同仇敌忾对付魔族,实则两头都瞧不起对方。

    妖族多数擅长术法,恐惧力量强盛的剑修同时又瞧不上人族术修,所以妖修一般只和兽修、药修门派打交道,而且也多数往来极浅。

    想要弄清楚禁药成分,就得找到乐意帮忙的妖族高阶药修,期间要费好一番波折,保不齐还得对妖低声下气。

    谷雁锦向来最讨厌这种要和外人、外妖打交道的麻烦事。

    “师姐不必担心,我来想办法 。”

    “哦?”

    洛芷参眼中闪过丝兴味:“问副宗主想的办法,莫不是提着剑闯入山林,随后逼那群妖族老儿就范吧?”

    “洛长老说笑了,我之前是喜欢靠武力解决问题,但早已改过自新。”

    问泽遗微笑。

    他不喜使用暴力,可若是真到了非要找妖族不可的时候,也不介意去抓个妖修过来。

    但他更相信,持明宗和妖族之间有谈的余地。

    因为魔,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也是,我瞧副宗主是可靠了许多。”洛芷参眨了眨眼,凑到谷雁锦旁边。

    “兰宗主在闭关,副宗主当家做主,居然也能将持明宗打理得井井有条 。”

    谷雁锦没好气看着她,终究是忍住把她拍开的冲动。

    也许问泽遗说得是对的,她就该学些防身的术法,省得洛芷参弄坏她的丹炉,还敢死皮赖脸贴上来。

    “我要同师兄学的还有太多,只是暂管几日宗务。”

    兰山远此次闭关,比上次还久些。

    这几天风和日丽,可问泽遗却盼着来场暴雨,落下雷劫,让兰山远突破这恼人的小境界。

    “果真如此。”洛芷参轻飘飘道。

    “你们师兄弟呐,感情真好。”

    和分不开似得。

    “自然,持明宗上下一心。”问泽遗勾起唇角。

    而且这是他的大师兄。

    “雁锦,你藏着的话本子,能不能借我看看。”

    等到问泽遗离开,洛芷参迫不及待道:“就那本师兄弟的,我早就想看了。”

    果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谷雁揉了揉额头:“你们莳叶谷已经穷得话本都买不起了?”

    “这倒不是,可我师姐们不让我看。”洛芷参委屈,“我都千来岁了,她们总管我,把我当孩子。”

    “那我更不能给你看。”

    谷雁锦眼中掠过恶劣笑意,心情愉悦:“否则让铸月长老知道,非得来念叨我不可。”

    不顾洛芷参急得跺脚,她大步流星往前走。

    问泽遗对此浑然不觉。

    他的手摸过沿路松树和柏木粗糙的树皮,登时染上了粘腻的松香柏香。

    不远处,兰山远的小筑清晰可见。

    若是不提还好,可谷雁锦一提,他越想越放心不下兰山远。

    推拒了几个想要同他谈话的宗门长老,他孑然一身,又来到了万年松下。

    松树簌簌作响,一道白影背对着他,正站在树下。

    与万年松比,人的身躯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分外鲜明。

    兰山远与这一片苍茫的绿色天地格格不入。

    “师兄!”问泽遗又惊又喜,脚步又快了些,落在肩头的树叶颠了颠,踉跄着被抖落。

    “你出关了?”

    听到声音,兰山远手中的松针落下,化成细碎的木灵力。

    他这才回过身来。

    问泽遗踏着石阶往前,兰山远也面带笑意,缓慢朝着他走了几步。

    “才刚出关,你来得巧。”

    他上前来,熟络地轻拍问泽遗挂着落红的袖子,替他拂去花瓣:“怎么来得这般急?”

    问泽遗的肌肉紧绷片刻,随后很快松懈下来。

    “没事。”问泽遗笑道,“想来看师兄,所以就顺道来了。”

    他担心师兄在突破中受伤,但若是说出来,难免戳到兰山远突破失败的痛处。

    微不可闻的轻笑飘散在风里,兰山远缓缓收回手。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有些我处理不来的事,还得师兄来定夺。”问泽遗犹豫了片刻,“师兄,我过几天还得去个地方,需要你答应。”

    “何处?”

    “千丈巷。”

    兰山远脸色微沉,声音却依旧温柔:“千丈巷危险,为何还要去?”

    横竖兰山远都得知道,问泽遗只能硬着头皮道:“查出来几名原在寻烟坊的小厮形迹可疑,且他们出没于千丈巷中。”

    “师兄需要坐镇宗内,师姐不方便去,而我既然承下调查禁药的任务,就该我亲自去。”

    他小心观察着兰山远的神色,企图从中捕捉到什么。

    却一无所获。

    “若是非要去千丈巷,就早去早归。”

    兰山远微皱的眉头松开:“多带些人去,不好的吃食千万不要入口。”

    “师兄。”

    问泽遗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会乱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说着说着,他自己差点气虚,讪讪住嘴。

    要真让大师兄知道他吃春//药后的惨样,指不定得念他多久。

    “可你是我师弟,总不能全然放下心。”兰山远突然问。

    “我在南疆给你的玉符,还收着吗?”

    问泽遗不明所以,乖乖应:“收着的。”

    把玉符随身带像是靠不住的小孩,所以他把玉符好好收在自己抽屉里面,用木匣藏着。

    “若是遇到事,随时可以用它唤我来帮你。”兰山远定定看着他,异色的瞳中满是温柔。

    “任何事都行。”

    “好。”问泽遗脸颊发热。

    “若是师兄有事,也可以随时来喊我。”

    兰山远轻轻颔首,心情比方才还好了些。

    “既然来了,陪我喝杯茶再走。”

    问泽遗自不会拒绝,被兰山远留了小半个时辰。

    兰山远藏的茶叶上好,一杯下去,他的心情都松快了许多。

    直到他再不回去就可能误事,问泽遗这才匆匆告别兰山远。

    “师兄若是疲累就再歇几日,宗里有我,也有师姐。”

    问泽遗没忍住,还是隐晦地安慰了兰山远。

    突破失败都会遭反噬,哪怕不会对他修为构成实质影响,肉//体的痛苦也是难免。

    兰山远肯定遭了罪,只是没告诉他。

    “好。”

    兰山远的杏眼微弯,比平时瞧着更无害,一副温和模样。

    他看着问泽遗离开的方向,直到他彻底消失,也没挪开目光。

    问泽遗方才亲手给他倒的茶已经凉了,兰山远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三日后,傍晚。

    “副宗主,果真就是他!”

    言卿指着一个名字:“沧洛山的扶风长老传来消息,此人近些天频繁在寻烟坊四周徘徊,却又彳亍不前,模样非常可疑。”

    随着寻烟坊里出来的人被一个个排除,可疑人士骤降到三人。

    而这名唤李全的人,无疑是最值得监视的一个。

    “今日,他们还发现他没有修为,却会使用仙家符箓。”

    “扶风长老亲眼见到他用隐身和穿墙的符箓,摸进寻烟坊里。”

    那符箓还品阶颇高,用起来悄无声息,多亏了副宗主差元婴修士紧盯着他,这才没错过李全的一举一动 。

    一个打杂的小厮,本该不可能拥有这么高阶的符箓。

    问泽遗点了点记录他他行踪的纸:“依照前几日的动向,他在日落后,必然会出现在寻烟坊附近。”

    “他这些天的举止越来越焦躁,为防夜长梦多,今日便动身去寻他。”

    “是,我这就传下去。”言卿面露迟疑,“只是您也跟着去千丈巷么?”

    副宗主在千丈巷差点吃苦头,他要是副宗主,肯定躲在宗门内避风头。

    “我定然要去。”问泽遗面色自若。

    “总不能在一件事上栽两次,你不必担忧我。”

    “是我狭隘了。”

    言卿大为感动。

    副宗主这亲力亲为,舍己为人的品德在剑修中都显得可贵。

    这般高的思想境界,难怪问泽遗能斩获如此大的成就,稳坐副宗主的位置。

    问泽遗要同去千丈巷的事瞒得好,直到日头将落,集结成队的修士才后知后觉知晓。

    听到问泽遗要去,剑修们的眼睛都亮了,有些年纪小的甚至面露崇拜。

    他们素来欣赏有勇有谋之人,问副宗主这般强大又有胆识,难怪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有问副宗主在,原本害怕进去千丈巷的剑修也有了底气。

    八个剑修,两个术修,个个斗志昂扬,迫不及待就要朝着千丈巷出发。

    临走前,谷雁锦照例给问泽遗塞了丹药,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

    “万事小心。”

    他耐心应下,看了眼谷雁锦身后。

    空落落的,只有青藿坐在远处树下数叶子。

    谷雁锦猜到他的心思:“大师兄没来,应当是在调息休养。”

    问泽遗收回目光,面上不显,心底略有些说不明的失落。

    他本以为兰山远会来的。

    “好了,快去吧。”谷雁锦朝他挥了挥手,“要安安稳稳回来。”

    剑修们动作很快,来到千丈巷附近,十来人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来。

    他们最低也有元婴修为,个个都训练有素,三两个凑在一起,从不同方向往寻烟坊包抄过去。

    “符箓碎了。”

    同问泽遗一道的正是沧洛山的长老扶风,他接到师弟的传信,脸色微变。

    那符咒一旦生效,没有修为的人压根破坏不了,他们这是被发现了。

    “我们动用的人不少,对面发现不了才奇怪。”

    易容过的问泽遗大大方方在人群中穿行,倒是镇定得很:“他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

    “寻烟坊东南角。”

    “我们过去看看,让其他人在寻烟坊附近搜。”问泽遗一声令下。

    “得快些了。”

    两人在人群中穿行,空气中污浊的香味让问泽遗头昏脑胀,可他的步子却越来越快。

    扶风显然也没来过这等地方,不适应地皱着眉,时不时捂着鼻子。

    “自如些。”问泽遗压低声,“千丈巷里头人多眼杂,别让人注意到我们。”

    扶风这才醒悟过来,极力装成放松模样,随同问泽遗融入人群之中。

    离寻烟坊还有百米远,扶风接到了师弟的传信。

    他师弟是个胆小的术修,比他们早些到达寻烟坊,传音中透着惊恐无措。

    “师兄,你们快来,有人有人打人了!”

    扶风片刻不敢耽误,赶忙将情况复述给问泽遗。

    问泽遗屏息聆听,透过欢歌笑语,确实隐约听到不远处有兵刃相接的声音。

    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冲过去,扶风也紧随其后。

    寻烟坊附近乱成一锅粥,本来就少的行人惊叫着四散逃开。

    术修们手忙脚乱支起结界,另有三两个剑修围着个陌生的红发少年,气氛极其紧绷

    少年面容秀丽,脸上带着恨意,举着弯刀,不由分说就朝着修士们砍来。

    可修士们有其他任务在身,和对方解释又解释不清,没有问泽遗的指令只能被动地防御,导致双方僵持不下。

    扶风保护师弟心切,着急地就冲了上去。

    问泽遗没拔剑,而是观察着少年独特的面容。

    红发金瞳,这不是人类该有的长相。再仔细看,少年鬓边的头发呈现出羽状,眼睛也是竖着的。

    是妖族。

    妖族少年瞧着稚嫩,实则修为颇高,粗略估计接近合体期。

    问泽遗在心头默过了遍鸟妖的要害,脚尖一点,转瞬间便出现在少年面前。

    少年被他惊到,压根没想到会有人这般敏捷,动作停滞了一瞬。

    等到他缓过神来,已经被问泽遗拍了肩胛,卸下浑身力气。

    锋利的弯刀落在地上,直直插入泥地。

    问泽遗瞄了眼弯刀上繁复的银纹:“你是南疆来的。”

    被修士们押住的少年不说话,只是恨恨盯着问泽遗,眼圈发红。

    问泽遗用眼神示意修士们去寻李全,惊魂未定的众人想起正事,赶紧四散开来,只留下问泽遗在原地看着少年。

    “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们举刀相向?”

    他卸下易容,模样瞧得少年呆住了。

    白发银瞳,这副样子却没有妖的气息,只能是父亲和兄长说过的那个家伙。

    “你是,你是那个大魔头!”

    他用不熟练的中土话惊叫,吓得落在旁边的鸟雀四散飞走。

    “我要是大魔头,你早就丢了性命。”

    问泽遗平静看着他。

    “所以你为何无故打人?”

    妖族少年强归强,心智却并不成熟,甚至连中土话都说不利索。

    他瞧着冷静了些,咬牙:“我来找人,你们拦我的路,我打你们。”

    “找谁?”

    “偷我东西的小偷,魔修,在寻烟坊,很坏的魔修。”

    少年警惕看着问泽遗:“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不是。”

    听他这么说,问泽遗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

    “我应该知道你要找谁。”

    “他在哪?”少年顿时激动起来。

    “很巧,我们也要找他。”问泽遗微笑,一字一顿道。

    “不过你这么一打,可能把他放跑了,谁也找不到他。”

    “我,放跑了”

    少年呆愣。

    不消片刻,几个修士回到原处,脸色都不是很好。甚至有脾气暴的剑修,重重剜了妖族少年一眼。

    “李全不见了。”

    扶风有些烦躁:“没了符,又被他拖住,不知道让他跑到哪了。”

    寻常人压根不可能消失这么快,李全自己没修为,但背后有高阶修士在帮他。

    “可也不算毫无收获,我们在路上找到了这个。”

    他掏出一件斗篷,上头渗透着深重魔气。

    问泽遗没来由觉得这魔气很熟悉,但他不想被魔气影响,就没贸然靠近。

    少年比他们更加激动,嗅到魔气后睁着眼睛,大声喊道:“就是他,就是他!”

    “他是坏魔修,偷了我的东西。”

    “对,但他现在找不到了。”问泽遗半蹲下身,平视着坐在地上的少年。

    “因为你拦着我们。”

    妖族几百岁才成年,这鸟妖耳边还炸着绒,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但他坏了事,问泽遗自然对他也没好气,语调愈发恶劣,脸上阴云密布,隐有奔着吓哭孩子的趋势去。

    少年盯着他阴冷的表情,像是被扎破的球,眨了眨金色的竖瞳,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

    他扁了扁嘴,号啕大哭。

    问泽遗和修士们都呆住了。

    刚才还嚣张跋扈的要砍人,这也太不经吓了。

    他们印象中的妖族,可没这般娇气。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哄他。

    问泽遗清了清嗓子:“你别哭了,也不是肯定找不回来。”

    被半路拦截,他们都还没哭,还让这小鸟妖先急着了。

    听到他聊胜无于的安慰,少年反倒哭得更加凶,不停吸着鼻子,眼泪像是开闸的洪水。

    “呜呜呜我把他放走了”

    问泽遗被他哭得额头突突跳。

    他打了个手势,让术修收起结界:“先带他去千丈巷外的客栈留宿,看这样子,他肯定知道些线索。”

    李全是飞了,不过这小鸟妖也算个送来的线索。

    “是。”

    收获甚小不说,还被迫带回去个异族孩子,剑修们都垂头丧气。

    扶风要把孩子拽起来,少年却拧着脖子,打着嗝躲开,满脸不情愿。

    “我不要,我阿爹说了,你们人族,都是坏人。”他抽抽搭搭。

    问泽遗向来对熊孩子没耐心,就算是长得好看的熊孩子也不行。

    他终于忍无可忍,往少年肩胛又是一拍,随后又点了他腕上穴位,将他拖小鸡似得拖起来。

    “你说得对,人族都不是好东西。”

    拎着少年的衣领,他皮笑肉不笑:“所以你再哭,我就把你丢下河喂鱼。”

    鸟妖最怕水,被他这么一威胁,少年果然安分了许多。

    问泽遗的头终于止痛,他面色和缓,动作也稍微温和了些,把少年交给扶风。

    “把他带上。”

    暗巷中,一人倚靠在墙边,远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视线追随问泽遗的身影。

    原本还是副游离的态度,可见到问泽遗对鸟妖态度缓和,兰山远的脸色微变。

    他盯着问泽遗拽住少年的那只手,目不转睛。

    一深一浅的瞳色醒目,兰山远的眼神冷得能淬出冰来。

    第043章 旖梦

    “几位是要住店?”掌柜小心翼翼看着来势汹汹的十来个男子, 又谨慎瞄了眼被扶风架住,面露恨色的少年。

    问泽遗给他施的易容非常潦草,仅仅只能让少年的耳羽和竖瞳不露出来,鸟妖原本好看的容貌变得不伦不类。

    当然, 他被打扮成这副模样, 也有修士们故意的成分在里头。

    怎么看都是群不好惹的怪人。

    掌柜心下嘀咕。

    问泽遗将钱袋放在柜上, 掌柜愣了下,赶忙换上熟稔的笑容:“我们家客房空余不少,您想要几间?”

    “要六间,里头得有两张床。”

    算上他和少年刚好十二个人, 反正都是男的,两人挤一挤还有个照应。

    “这我们这庙小, 就五间有两张床的,还剩了三个单张床的屋。”

    “前辈您住一间, 我们弟兄挤挤。”

    有年轻剑修赶忙道:“您随我们来已是辛苦,不能再委屈了您。”

    问泽遗曾经是传说中的大人物,哪怕现在与他们共事,也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存在。

    别提修士们歇息其实不用床也行, 就算真的非要睡觉不可, 在问泽遗跟前, 谁能睡个安稳觉?

    “是啊。”旁边的术修赶忙附和。

    “前辈安心歇息,若是有事, 我们及时来通报您就好。”

    “行, 那就要两个单床。”

    在千丈巷走一遭,浑身沾着香粉味的修士们皆是心神疲惫, 问泽遗想省下歇息的时间早些让大伙进屋,也就不再推脱。

    “还有个问题, 他该和谁同住?”

    问泽遗看向妖族少年。

    少年难过劲过去,生气劲又上来了。

    “我不和你们住。”

    他瓮声瓮气,皱着眉的委屈模样害得旁边的剑修差点气笑。

    扶风忍着笑:“他随我住吧。”

    少年修为不低,修为差的剑修未必能镇住他,由他看着正好合适。

    “不要。”少年瞪着他,“坏人。”

    扶风在剑修里算得上好脾气,被他明晃晃拒接,此时面上都挂不住。

    问泽遗微笑着将肩上的剑卸下,让通判有意无意散发出灵气。

    妖族对气息和术法最是敏//感,鸟妖看他的眼神顿时透露出畏惧。

    果真是个魔头!

    问泽遗丝毫不顾少年敏感的心思,威胁道:“若是不愿同扶风住,你今晚就随我住。”

    “听到没有?”

    少年分明怕得要命,还是没忘记瞪他。

    “大魔头。”他轻声嘀咕。

    “我,我和他住,不和大魔头住。”

    “臭小子,你说谁是大魔头?”

    有剑修忍不住,冲上来给问泽遗打抱不平:“我看你才是个尽干坏事的小混账。”

    “打住。”

    眼见着少年要和剑修吵起来,问泽遗适时出声。

    “有事回屋再说,免得让人看笑话。”

    这话一出,两个剑拔弩张的家伙顿时像泄气攻击,悻悻低下头。

    尤其是少年,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又开始蓄眼泪。

    旁边就差摆个瓜子盘看热闹的掌柜浑身一激灵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这是诸位的钥匙,请收好了。”

    他飞速点好住店钱,将依旧鼓囊囊的钱袋还给问泽遗。

    剑修们迫不及待地散开,问泽遗从钱袋里拿出十文放在案上。

    他指了指少年:“这是我远方亲戚家儿子,性子叛逆,又娇生惯养。”

    问泽遗故作苦恼地指了指自己额角:“他这儿不太好,话都说不利索,您千万别介意。”

    “难怪。”掌柜恍然大悟,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他就说这乌泱乌泱一群人都人模狗样的,也不像会干卖小孩的勾当。

    原来是混账孩子,理解,理解。

    “你,你才脑子不好!”

    少年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问泽遗暴跳如雷。

    “您看。”问泽遗无奈。

    “这又迷糊上了,我马上去管教他。”

    再看向少年,掌柜面上是怜悯模样,压低了声音:“无妨,我这地方偏僻也吵不着人。”

    “真是苦命的孩子,你们辛苦了。”

    莫名被打成傻子,少年气得双目赤红,却只能被憋笑的扶风架着,同问泽遗一起离开前堂。

    走到处无人拐角,问泽遗卸去几人身上易容。

    鸟妖耳羽炸着,显然还在气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抿嘴不语。

    问泽遗好整以暇:“你这岁数有近合体的修为,在妖族中都算天赋异禀。”

    “我猜,你的来历恐怕不简单。”

    少年表情微微僵住,他极力想掩盖自己的慌乱,却在问泽遗跟前无所遁形,侧面证实了他来路非凡。

    “不愿告诉我真名也无妨,但总得找个名字来喊你。”

    “这样,你且现取个,说什么我信什么。”他不紧不慢,“总不能让我们一直喊你鸟妖吧?”

    “我才不是鸟妖!”少年不满,心有余悸瞟着问泽遗的手,唯恐他又攻击自身要害,让他处境难堪。

    “你们叫我丹阳好了。”

    “行。”问泽遗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扶风,丹阳就交给你了。”

    “是,前辈。”

    扶风得了令,赶忙带着丹阳离开。

    丹阳还是副生无可恋模样,只是卸了武器之后他再怎么生气,也都只是像个徒劳扑棱翅膀的鸟崽。

    为了方便有要紧情况及时支援,问泽遗的屋就在客栈一层,离大门最近的位置。

    这家客栈是出了千丈巷后他们随便找的,条件只能算勉强过得去,床头木柜里的落灰没清理干净,惹得问泽遗打了两个喷嚏。

    他写了封信传回持明宗。

    信中拜托言卿去查有无叫丹阳的妖修,或是和这个词有关联的大妖家族。

    少年妖修给的名字九成不是真名,但依照他直来直往又没城府的性子,“丹阳”这个化名极可能非空穴来风,而是也有渊源。

    写完信,问泽遗走到窗边,推开破败的窗沿,将纸鹤方飞出去。

    纸鹤高飞,在空中弯弯绕绕转个圈,突然折了方向,掠过一个瘦小羸弱的身影。

    有异物擦过,那身影却纹丝不动。

    要是寻常孩子,不说对纸鹤感到新奇惊喜,至少也会有些反应。

    可这孩子像是没有知觉,依旧躲在墙根处。

    纸鹤迷了方向片刻,又重新飞得平稳,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没事吧?”

    问泽遗以为是自己术法不精碰到行人,赶忙轻声询问。

    身影瑟缩片刻,等到问泽遗喊了第二声,才缓缓转过身来。

    是个目测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但鉴于他太过于瘦小,问泽遗猜测他实际年龄还能大两岁。

    男孩长相陌生,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却让他感觉到无比熟悉。

    问泽遗仔细想了想,才察觉到颜色不像,但轮廓极像兰山远的眼睛。

    因为男孩身上的气质和兰山远截然不同,就连他一时间也没联想到一起。

    男孩身上的气质说好听是阴郁,说难听就是死寂。身上没有妖魔的气息,可却透露出非人之感。

    这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男孩没说话,只是往后退了几步,紧绷着腿,像是非常警惕。

    “这么晚了,为何一个人在这?”

    确认男孩没有修为,问泽遗又把声音放轻了些。

    男孩转动着眼珠,抬起头来,这才有些活人该有的实感。

    “我没地方去。”

    他说完后飞快垂下头,露出破烂衣袖遮掩不住的伤口。

    那不是简单的刀伤或者淤青,更像是被割裂皮肉,又粗暴缝合。

    “你家在哪?”

    “没有家。”

    男孩吐字比刚才流畅些,像是逐渐找回神志。

    问泽遗沉默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往下问。

    这里离千丈巷不远,治安算不上好,时常有无人教养的孩子四处游荡。

    看男孩破破烂烂的衣服,估计是哪处的流民。

    这双眼睛太过熟悉,一旦联想到兰山远,就让他往后还会去多想。

    此处人多眼杂,心怀的警惕让他不敢贸然将男孩放进屋。

    问泽遗拿了些碎钱递到窗外:“明早去买些吃的,今夜就睡在我屋檐下。”

    男孩在远处观望了会,这才磕磕绊绊走上前。

    像是只流浪太久,沿途中经常被人丢石头奚落,而变得警惕又麻木的黑猫。

    他碰上问泽遗的手,只小心翼翼拿了一半的碎钱。

    “谢谢。”他这声谢道得别扭,像是从没喊过这句话。

    随后,他又往后退去,重新走回阴暗的墙角。

    他走得太快,快到问泽遗都没来得及把提灯递给他。

    奇怪又可怜的孩子。

    修士们性格迥异,问泽遗见过太多怪人,倒不觉得男孩的行为举止冒犯。

    总比突然冒出来喊打喊杀,被抓了还一副倔牛样的妖族小鬼好得多。

    有了对比,问泽遗看向在角落里的身影,顿时顺眼了不少。

    他使了小把戏,将藏在纳戒里的灯笼飞给男孩,不偏不倚落在男孩脚边。

    “这里路坑坑洼洼,你若是走夜路要小心。”

    男孩默默点了点头,弯腰捡起灯笼,宝贝似得捧在怀里。

    夜晚风大,问泽遗掩上窗,合衣躺在床上假寐。

    原本只是想闭着眼眯会觉,他却迷迷糊糊真睡着了。

    破旧的客栈蒙着雾,意识透过早已熄灭的油灯,穿入阆山的竹林之中。

    问泽遗眼前已是片青山绿水,一只仙鹤从远处飞过。

    盘旋蜿蜒的石阶往上,直直通往持明宗内的万年古松。

    他沿着石阶往前走,顺手拍掉落在肩头的松针。路上时不时有灵鸟惊飞,露水滴落,山边盛开的花刚遭了暴雨,显得萎靡不振。

    一切与他去找兰山远那日一模一样。

    越往前走,问泽遗的步伐越快。

    白衣身影依旧等候在松树下,衣摆在风中微微飘动。

    只是这回没等他喊,兰山远便心有灵犀地回头。

    问泽遗本想恭敬地喊师兄,却说不出半个字来,身体直直地往前。

    兰山远手中的松针化作细碎的残光,他含笑着上前。

    双手环着他的肩膀,他抱住了问泽遗。

    问泽遗脑中轰地炸开。

    既是讶异和惊诧,又有暗生的隐秘兴奋。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只觉得真实又荒谬。

    师兄不会弯着手指勾住师弟的肩膀,这个拥抱显然超出了师兄弟的范畴。

    却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他看向兰山远的眉间的红钿,余光恰好能收到兰山远眉眼间堪称欢欣的情绪。

    师兄一直是不咸不淡的,虽然对他态度会比其他人亲近,但很少会这般高兴。

    在原书剧情里,他也从未露出过这种模样。

    遇到沈摧玉前的兰山远温和,而遇到沈摧玉后的兰山远,只剩下冷淡、痛苦、抗拒和自责一类的情绪还算激烈。

    问泽遗思绪清明,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如果只是梦,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恰好环住兰山远的腰时,一个吻落在他的唇边。

    轻得像是调情。

    问泽遗耳根红得滴血,他的身体微微往后,想用理智拒绝不合时宜的亲热。

    他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动作,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倒吸了一口气,问泽遗还是极力冷静地避开兰山远的接触。但怕态度伤到兰山远,动作还是黏黏糊糊,反倒像是在亲昵。

    这般不合适。

    可只要说不出话,他还难狠下心来说服兰山远,也说服自己。

    遭到拒绝,兰山远面上也没显出失落,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他这一瞥太过于熟悉,让问泽遗险些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原本抗拒的动作愈发迟疑。

    意识再次模糊,兰山远的面容伴随着松风,飘忽地消散在雾中。

    他伸手,手中只残留了兰山远的一律衣袖。

    衣袖风化碎裂。

    问泽遗猛地睁开眼。

    他这觉睡得很短 ,天边才隐隐泛起青蓝。

    支起身来,问泽遗察觉到自己浑身燥热。

    他小心拉开被子看了眼,脸色微变。

    飞快地重新盖上被子,问泽遗安详地闭眼躺平。

    清早有点反应,倒也很正常。

    第044章 男孩

    远处鸡鸣声刚过, 扶风便敲开了问泽遗的房门。

    他面色憔悴,见到问泽遗开门,宛若见着了救星。扶风拼命忍着,才整理好措辞没把妖修少年骂成红毛鸡崽。

    “那小崽丹阳他不服管, 闹了一整晚上。”

    原本半路杀出的妖闹得他们断了线索, 修士们都怀恨在心, 结果这小子丝毫没自知之明,还娇贵得很。

    一会嘀咕茶水太烫,一会说扶风坐姿不讲究,颐指气使模样, 弄得自己和哪家大少爷似得。

    让扶风包容粗心的师妹、暴脾气的师弟他姑且就忍了,可他堂堂人族修士, 怎么能听一只乳臭未干的妖指挥?

    他倔脾气上来,丹阳也不是省油的灯, 一人一妖僵持了一整晚上,要不是想着问泽遗没发话,扶风差点和他打起来。

    问泽遗安静听完他吐的苦水,对扶风的遭遇深表同情。

    “辛苦了, 把他带过来吧。”

    正巧他打从梦中惊醒后就再没睡着, 现在清醒得很, 刚巧想治治不服管的妖族。

    让持明宗调查丹阳还是太慢,问泽遗打算先从他嘴里套些线索。

    “我这就去。”

    扶风如释重负, 连忙折返, 打算将丹阳从床上提溜起来。

    趁着他去逮丹阳的间隙,问泽遗拉开窗。

    昨夜男孩歇息的角落已空无一人, 连灯具也没有剩下。

    问泽遗微愣,他记得一个时辰前看时, 男孩还在角落。

    但愿是他找到了好去处,别是遭了不测。

    “你们,你们别碰我!”

    红发少年原本还想挣扎,可再看到问泽遗冷若冰霜的脸色,瞬间就犯了怂:“干什么”

    “老实点。”

    扶风带着三个剑修,将人按在椅子上。

    问泽遗则坐在床边,刚好和丹阳面对面。

    “休息好了吗?”

    丹阳被他吓得睡意全无,小声别扭道:“还行。”

    “可你害得别人一宿没睡。”问泽遗冷笑。

    “好心给你个住处,你却恩将仇报,这般没规矩,也是你家族教你的吗?”

    “我,我不是。”

    丹阳的脸又红了,支支吾吾半晌,骄傲的妖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我家很好,是我的错,不是他们的。”

    这就让人老实了?

    扶风目瞪口呆看着问泽遗,问泽遗面色未改。

    他猜得应当没错。

    丹阳修为极高,性格傲慢却不粗鲁,应当来自南疆某个大妖家族。

    不论是人、魔还是妖,高门大户都很注重脸面,丹阳受种族影响对人族和魔族成见很深,可只要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符合家族的教导,就足以打压丹阳嚣张的气焰。

    “好了,言归正传。”

    “那个你追查的人,我想知道他偷了你的什么东西。”问泽遗看着丹阳,面色稍缓。

    “或者说,他偷了你的家族什么宝物?”

    丹阳攥着手,一副局促模样。

    他很少离开自家栖息的土地,压根不知该怎么应对问泽遗的质询。

    “你在找的人,他在研究一种很危险的丹药,可能就是在用你家被偷的东西研究。”

    丹阳的中土话不好,问泽遗只能用最浅显的话和他沟通:“如果这种药出来,不光你家的宝物会失踪,妖族与人族都会遭殃。”

    听到妖族要遭殃,少年着急了,面上露出焦躁无措神色。

    阿爹说过的,人族狡猾不可信,但一定比残暴的魔要可信。

    他咬了咬唇:“他偷了初羽。”

    “偷了阿哥阿姐藏起来的初羽,在我族中,留下了魔的气息。”

    “我跟着气息,追到中土。”

    问泽遗只是略微有所耳闻,初羽是鸟妖成年前褪下的羽毛,有些鸟妖会留下来做个纪念,就像人族小孩留乳牙一样。

    问泽遗看向身后的修士,一群术修剑修面面相觑,没带药修出来,他们也不知道羽毛的用处在哪。

    始作俑者也是缺德,居然偷妖族一家子的羽毛,难怪会被人家穷追不舍。

    “你追到中土之后,是否有什么发现?”

    丹阳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就是在那条难闻的巷子附近,遇到了他。”

    “我等了他好几天,昨天打算动手。”

    “你蹲了好几日,昨天才动手?”问泽遗奇道,“我瞧你血气方刚,不像是能忍得住的模样。”

    他这话带了玩笑意味,但丹阳听不出话中深意。

    他犹豫了会,抠着手指不情不愿道:“阿爹说了,不能去那种地方,很脏。”

    “不想去,去了会被说。”

    他这话一出,旁边剑修彻底忍不住纷纷笑出声,就连扶风都弯起嘴角。

    “哎呦,真是个小鸟崽!”

    不知谁嘀咕句,把丹阳气个半死。

    问泽遗忍着笑打手势打断:“行了,我瞧你们去千丈巷的时候,也没放松自若。”

    被剑修们一闹,丹阳鼓着腮帮子闹了个大红脸,愤怒地瞪着笑得最开心的剑修。

    “带他去吃点东西。”问泽遗见丹阳捂着肚子,吩咐扶风,“这肯定是哪家少爷,别给饿着了。”

    妖族护短得很,他不想哪天冒出来几只大号红毛鸟妖跑来持明宗闹,说他们欺负半大的妖崽。

    “你且记得,魔族干坏事的时候,妖和人就是站在一起的。”问泽遗收敛笑意,认真同丹阳道,“就比如现在,我们是同路人。”

    丹阳难得安静下来,露出思索的表情。

    虽然他的动作依旧紧绷,好歹愿意是跟着扶风走了。

    等到扶风离开,问泽遗看向两个术修:“昨夜我嘱托你们的事,是否办妥?”

    他昨夜就让术修使了术法,将魔气存储下丝缕后,就第一时间把沾染魔气的斗篷送走。

    他们出门在外不方便追查魔气根源,这活交给持明宗里头的高阶术修更合适。

    “已经办妥。”术修赶忙道,“斗篷封存完好,已经安全送达持明宗。”

    “有劳二位。”

    问泽遗颔首,又看向剑修:“你们在附近巡查,不要暴露自身身份。”

    “一旦发现类似昨夜斗篷上的魔气,立刻告知于我。”

    “是!”

    屋里转眼只剩下他一人,问泽遗又给持明宗写了封信。

    谷雁锦说过禁药中,有个未知的药引是种妖或灵兽的皮毛,所以在听到丹阳说有人偷他们的初羽时,问泽遗就多留了个心眼。

    他将自己的猜想,和今早听到的消息全数传回宗门。

    在封信前,问泽遗略微顿了顿手上动作,在最下方写了句话。

    ————一切皆好,也请师姐替我向大师兄问好。

    外头的集市喧闹,热腾腾的饼刚才出炉,卖糖人的摊位上散发着甜香,叫卖声不绝于耳。

    问泽遗乔装打扮一番,也跟着剑修们出了门。

    他无所事事般逛了圈,并没发现有熟悉的魔气出现,便从钱袋里数了些钱出来。

    当地有名的是酥饼、草编和制棋的手艺,可酥饼不能久放,问泽遗买了些精巧的草编,打算拿回去自己研究。

    想到兰山远的寝居里放着棋,虽然兰山远几乎没用过,但想来也是喜欢的。

    他将草编收好,打算去巷尾专卖棋具的铺子碰碰运气,说不准能碰到些好看的棋具。

    走着走着,前头的拐角处传来阵骚动,隐约还传出男人的叫骂声。

    一阵难闻的劣质香味钻进鼻子里,问泽遗停住脚步,恰好看见三个衣着鲜艳的男人围着个男孩,想要对他动手动脚。

    男孩虚弱地抬起头来,心有灵犀般和问泽遗对视。熟悉的眼睛看得问泽遗心头一颤。

    日光下,他身上的伤疤愈发明显,面容显得要比晚上时更成熟些,但仍然稚气未脱。

    一双眼睛黑沉沉,仿佛透不进光。

    问泽遗看着,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心疼。

    他不知道男孩经历了什么,才会在这般岁数成这副模样。

    见到来人,几个男人犹豫了片刻,动作更加粗暴,想要把男孩拉住拽走。

    男孩身手不错,只是躲闪他们的动作太大,导致身上伤口被牵动。

    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像是知道叫喊无用,只是沉默地躲着。

    “在做什么?”问泽遗皱眉,“大庭广众,没看到他不乐意随你们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人不三不四的,像是南风馆的龟公。

    之前听说龟公会哄骗长得不错又无家可归的少年去卖春,可这当街强抢,未免太张狂了。

    路人们低下头匆匆而过,不敢趟浑水,唯恐自己惹得一身腥。

    “你少来。”

    为首的龟公哼了声:“我昨晚就注意到他了,没人管的孩子,你要管闲事?”

    男孩低下头,只是怯生生偷偷瞄着问泽遗,脸上露出了些活人气。

    问泽遗瞧见男孩冒着血的手腕,心中升起烦躁,利落地拔出剑。

    剑芒闪着寒光,围观路人发出阵阵惊呼。

    “他之前没人管,现在我来管。”

    他不想拖时间,直接将剑抵在龟公们身前三寸。

    冷冰冰的眼神让龟公们胆寒,他们的腿不住发软,赶忙远离男孩往后退去。

    “少侠饶命,我们这就走。”

    “过来。”

    等到龟公们退得足够远,问泽遗收起剑,朝着男孩伸出手。

    男孩往前走了几步,仓皇背过沾满血的手。

    他没抓住问泽遗的手,而是用干净的手攥住他的衣角,紧紧靠着他,躲在他的身后。

    他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死寂,而是掩藏着小心翼翼的仰慕。

    “没事了。”问泽遗心下宽慰,“放心。”

    男孩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等到问泽遗移开目光,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向龟公们。

    原本就魂不守舍的龟公愈发害怕,他们似乎看见少年动了动嘴唇。

    暗暗在心头骂了句邪性,龟公们悻悻然落荒而逃。

    有人向问泽遗投来敬佩目光,但多数人仍然只是匆匆走过。

    小插曲落下,汇集的人群很快散开。

    “你若是没去处,就先随我走。”

    问泽遗揽住男孩,丝毫没介意他灰扑扑的衣服和手臂上的血迹。

    他拿出布给男孩简单包扎,心里有些愧疚。

    要是昨晚让他进来,男孩也不至于让龟公缠上。

    男孩贴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安静地举着手任由他动作。

    “你不疼吗?”问泽遗轻声问。

    “不疼。”

    男孩仰头直直看着他,摇了摇头。

    问泽遗不着痕迹垂眸:“疼就说。”

    男孩的眼睛实在是太像他了。

    等到包扎好,他赶忙带着男孩离开是非之地。

    只是没走出去半刻,他们离开的暗巷内爆发出阵惊叫。

    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问泽遗本想往回看眼,却发觉躲在他身后的男孩模样愈发憔悴。

    开裂的伤口只简单包扎,根本止不住血。

    他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情,赶忙带着男孩匆匆离开。

    摸到手心湿黏的猩红,问泽遗忍不住皱起眉:“受伤了要吭气,疼就要说,不然加重就麻烦了。”

    男孩思索了片刻。

    “我受伤了,很疼。”他看着问泽遗,杏眼眨了眨,“背上也有。”

    “疼。”

    他抿着嘴,犹豫又胆怯。

    男孩这副模样,让问泽遗想起自己小学时候,从垃圾桶边抱回来的黑猫。

    黑猫躲在破旧的纸箱里,不安地睁着眼睛往外看。它浑身的毛炸起,因为应激浑身抖个不停,只会麻木地躲闪。

    黑猫不会和男孩这般信任他,愿意直接跟他走。

    问泽遗蹲了半个月,才让它不害怕他。

    年幼的他拿了个新的纸箱,在一个雨天把它走,带离了那个脏兮兮的垃圾桶。

    黑猫信任他,他把黑猫偷偷捡回去养。可他那会没有钱,黑猫病得太重,也还是走了。

    临死前,那只黑猫舔了舔他的手腕,就像他捡走黑猫那天一般。

    问泽遗把黑猫擦干净,埋在离垃圾桶最远的草坡,从紫藤树掉下的豆角里掰了颗种子,种在草坡里。

    但现在不一样,他不是十年前那个拮据的孩子,连猫的性命都留不住。

    他完全有能力救下眼前这个男孩。

    “我带你去找郎中。”问泽遗擦干净自己沾了血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马上就不疼了。”

    离暗巷越来越远,血腥味早已闻不见。

    黑发黑瞳的男孩微微侧过头,看向身后,眼中再无怯懦恐惧。

    暗巷里,三个龟公像是中了咒,厮打得不可开交。

    围观的百姓不敢上去拉架,于是同他们抢流浪乞儿去卖春时那般,只是沉默地围观。

    眼看着血腥味弥漫,血肉横飞露出白骨,白骨折断。

    可血腥味反倒激发得他们更加激动,宛如恶兽般嘶吼,不死不休。

    “别怕。”

    问泽遗以为男孩往回看是心有余悸,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没人会把你抓走。”

    “嗯。”男孩收回视线,“谢谢您。”

    他无意识地想要抓自己的手腕,心情不复方才愉悦。

    十六岁的他遇不到问泽遗,二十八岁的他再遇到,已经太晚了。

    不是问泽遗来得晚,而是现在的他不配得到。

    问泽遗喜欢焰火,喜欢热闹的凡间,肆意开朗的人喜欢肆意开朗的存。

    也许他会喜欢吵闹的妖修,或是哪个正派的剑修。

    问泽遗和天地暂时没有因果,也许有朝一日,有同样热烈的人会和他连上红线。

    他甚至可能会喜欢原本书中的兰山远,但总归不会喜欢个在暗中窥探他的疯子。

    太晚了,他自己也早已出不去泥潭,问泽遗不会愿意带他走的。

    攥着衣角的手越收越紧,指甲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看着问泽遗干净的衣衫,他这才克制住动作。

    问泽遗的面相冷清,可衣服上带着暖洋洋的味道,像是刚晒过的绒布。

    兰山远的心绪逐渐平静。

    可他还是想要问泽遗。

    第045章 改写

    老百姓总要省着钱过日子, 有些小打小闹的伤痛也多靠硬撑,导致附近的医馆少得可怜。

    问泽遗勉强寻到家还算干净的医馆,领着沉默的男孩去寻了郎中。

    头发花白的老郎中见到男孩浑身上下的伤,重重叹口气, 喊出句“造孽”。

    “得先清理伤口, 再好好缝上。”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 半晌也不敢碰男孩胳膊上的皮肉:“我这眼睛不好使,只能让我徒弟过来。”

    “有劳您了。”问泽遗翻出上好的金疮药,“您看这能不能用?若是能用,就给他攃上。”

    见着他手中的金疮药, 嗅闻药香,老郎中混浊的眼睛都亮了:“自然能用!”

    眼前的青年来头不小, 他手上的金疮药可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他行医几十年, 也不过见了廖廖几次。

    瞧见问泽遗一身干净整洁衣物,同狼狈的少年形成鲜明对比,老郎中心下了然。

    怕是哪家仙门或者大户心善的少爷,路见不平救下个小乞丐, 才会出手如此阔绰。

    一时的善心常有, 可难帮少年一世。

    男孩听着他们说话, 只是木木看着地面,像尊没生气的偶。就连伤口被触碰, 他也只是生理性地发抖, 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趁着小郎中在治伤,问泽遗将老郎中带出来:“他身上这伤, 为何这般严重。”

    老郎中皱眉,带起脸上褶皱:“他手上的伤像是细刃所致, 而不是打架斗殴中造成的伤口,怕是遭了虐待。”

    他怜悯地看向屋里的少年:“我们这带不安生,要是讨不得父母欢心又不能出去自立门户,被虐待是常有的是。”

    “原来如此。”问泽遗低声自语。

    “那他这伤该如何养?”

    他自己都身怀任务自顾不暇,负责不了少年往后的生活,但至少得给他找条活路。

    “养伤也就那些路数,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莫碰水,多休养”

    老郎中见他心善,面色和缓地同他叮嘱着宜忌。

    问泽遗听得认真,等到听完回过头去,男孩已经上好了药。

    他躲在门板后头,刚包扎过的手扒着门,睁着乌黑的杏眼,小心翼翼打量问泽遗。

    瞧见问泽遗看他,他连忙收回目光。

    “这孩子怕被我触碰,倒是挺黏您的。”

    小郎中擦了擦汗,笑着道:“他的伤口已经处理过,只要勤换药,就不会恶化。”

    问泽遗上前去,摸了摸男孩的头,柔声道:“我带你去吃饭。”

    “但你几日没进食,只能吃些汤羹。”

    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继续扯着他的衣服不松手。

    问泽遗微弯着眼:“喜欢拽我衣服?”

    男孩垂眸不语,刚要缩回手,问泽遗便将男孩的手紧紧抓住。

    “走。”

    他给郎中付了钱,拉着男孩离开医馆。

    路上人来人往,他拉着男孩倒不显得突兀,问泽遗也没感觉哪处不对。

    他专注着眼前的路,没瞧见死气沉沉的男孩勾起唇角,抿着嘴露出个极浅的笑。

    “吃吧。”

    小二端上来米粥,问泽遗推到男孩跟前。

    男孩只是看着他,熟悉的眼睛让问泽遗心跳漏了半拍。

    “你吃,我不饿。”

    听到他这话,男孩才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着。

    “刚才走得急,我还没问你名姓。”

    问泽遗托着腮,给自己倒了杯梅子饮。

    “我叫十七。”男孩沉默半晌,轻声道。

    有些穷人家不识字,会拿数字或者猫狗名字给孩子取名,这果真是家里不受宠的儿子。

    问泽遗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等到男孩吃完粥,他才又问。

    “你往后有打算吗?”

    虽然很残忍,但是男孩得学着自己立足。

    “这里不安全。”十七麻木道,“您走了,他们还会再找我。”

    他面色不改,声音里却透出不易察觉的畏惧。

    “这几天你先跟着我,等到我离开的时候,带你去处富庶城镇。”

    这个岁数的孩子有劳作能力,到时候给男孩留点银钱,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造化。

    十七比他想得聪明,所以到时候要封住少年的记忆。

    他救十七本就是鬼使神差,并不图他往后报恩,遗忘对彼此都是好事。

    “谢谢您。”十七又道了声谢。

    问泽遗还想问些他的过往,耳边突然爆发出声惊呼。

    这稚气未脱的少年音耳熟,惹得问泽遗脸色微沉。

    此处装潢好些的食肆就两三所,遇到丹阳他并不奇怪,只是丹阳这反应实在是欠教训了。

    他举着杯子,没好气地看向门口。

    一脸尴尬的扶风巴不得立刻和丹阳撇清关系找个地洞钻下去。

    丹阳指着十七,大惊小怪:“你,真的拐小孩?”

    幸亏食肆嘈杂,只有少数食客看过来,也都没在意丹阳的话。

    毕竟在这里就算拐小孩,也不是稀奇事。

    问泽遗刚要呵斥丹阳,眼角余光瞥见十七脸色青白,瞳孔散大。

    这副表情是习惯性地恐惧,他怕是被丹阳一嗓子喊应激了。

    这下,问泽遗的脸彻底黑了。

    “你吓着他了。”他的眼神发寒,几乎要刺穿丹阳的天灵盖。

    丹阳这才注意到十七异常的反应,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问泽遗,慌里慌张道歉:“抱歉,抱歉。”

    他赶忙压低声,小心走上前来和十七赔罪:“我不知道,吓你了,对不起。”

    十七靠着问泽遗,不说话,只是脸埋在他肩头。

    丹阳更慌了。

    扶风赶忙上前拉住他,悄声问问泽遗:“你这是哪找的孩子?”

    “路上瞧见的。”问泽遗将杯中的梅子饮一饮而尽,“我先带他回去,你们慢慢吃。”

    路过丹阳,他背上的通判爆出嗡鸣,吓得丹阳缩了缩脖子,满脸委屈。

    扶风则盯着问泽遗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总觉得这小孩长得像谁,但又一时间说不上来。

    救他,兴许只是问副宗主心善罢了。

    眼见着丹阳好奇地四处张望,扶风操心地追上他。

    离开食肆,十七不安情绪逐渐平息,他也很识趣,及时和问泽遗拉开个合理的距离。

    回到客栈,他找掌柜要了个单间,将钥匙递给十七。

    “你去屋里歇会,要是有事记得喊我。”

    “您要去哪?”

    十七攥着钥匙,指节发白。

    问泽遗背过身,朝他摆手:“我也得回屋去,有要紧事要做。”

    一路上光顾着带孩子,宗门那头刚给的回信,他还没来得及查看。

    他回到屋里,管好门窗降下竹帘,这才拆开落在桌上的纸鹤。

    看字迹,是谷雁锦写的回信,而非兰山远。

    以往谷雁锦写信都会絮叨一阵,可这回她直入主题,因为激动导致字迹略微浮躁。

    【斗篷上的魔气已查出,隶属穹窿。】

    问泽遗瞳孔微缩。

    难怪他会觉得魔气熟悉,原来是在南疆时从穹窿身上感觉到过。

    问泽遗往下看去。

    往下是修士们查到穹窿的心路历程,主要是为增加信息可信度。

    上千岁的高阶修士多少和穹窿打过照面,自然能够轻易分辨。

    谷雁锦没写自己的猜想,但问泽遗猜他和谷雁锦,乃至大部分宗门长老想得都大差不差。

    正道非常确信穹窿死得彻底,压根不可能出来兴风作浪。

    应当是谁用了穹窿遗留的武器灵宝,还是有人冒用穹窿身份,借此达成目的。

    【容郄今早爆体而亡,具体情况复杂,等你回来后再细说。】

    谷雁锦抛出的第二个消息同样重磅,问泽遗本身就不关心他的死活,只是遗憾青藿的努力白费了。

    面对伤害副宗主的入魔修士,持明宗的药修哪怕不齿容郄的行为,依旧尽职尽责救治他,已经尽职尽责。

    他往下看去,这封信已经到了尾声。

    丹阳的真实身份还没眉目,但能确认禁药药引的确为妖的鸟羽。

    药修们正在紧锣密鼓挨个查,谷雁锦迫切希望问泽遗能再给出些和他有关的线索,最好是能把丹阳带回来。

    这让问泽遗犯了难。

    但是目前来看,让丹阳心甘情愿和他们走很有难度。将心比心,一群妖让他孤身进妖族的领土,他也无法全然放心。

    而把丹阳绑走看似易如反掌,实则后患无穷。

    丹阳一看就是千娇百宠的小少爷,到时处理不好,可能要窜出来十个哥哥姐姐打到持明宗去。

    最后一行的字迹和前面略有区别,像是谷雁锦寄信前突然想起,匆匆加上的。

    【宗主一切安好,只是近些天深居浅出,应当是突破后得了感召需要静修,勿念。】

    问泽遗盯着“勿念”看了几秒,将纸鹤摧毁,化成飞灰。

    傍晚,出去探听消息的剑修们陆续归来,只剩下循着李全踪迹的两名剑修还在外探查。

    “寻烟坊坊主真是个稀罕人物,走了一天,什么可信的消息都没问到。”

    为首的剑修满脸挫败,其他剑修也纷纷附和。

    “辛苦了。”问泽遗宽慰着他们,看向躲在角落的丹阳。

    同白天不同,丹阳独处时没了那股骄傲劲,露出堪称稚拙的焦躁不安。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妖落入危险境地,他已经紧绷到极点,压根受不起刺激。

    问泽遗不动声色别过眼,吩咐扶风好好对待丹阳,早点带丹阳回去休息。

    丹阳原本以为自己要被盘问,猝不及防让问泽遗放过去,颇为不适应地乖乖跟着扶风回了屋里。

    临走前,他看向问泽遗的眼神中,敌意减弱三分。

    剑修们碰了一鼻子灰没了之前的活力,见到晚上没事干,就也都散开,喝酒的勾肩搭背去喝酒,休息的趁早进屋去休息。

    问泽遗看了眼隔壁的屋,确认十七在里头休息,这才回到自己屋里。

    他铺开纸蘸墨,迅速地勾勒出丹阳的外貌,突出他作为妖的特征,想要随着信寄给谷雁锦。

    丹阳未必能带走,但他能画一模一样的丹阳给持明宗。

    因为是老本行,问泽遗干得得心应手。

    搁下笔,夜色已经浓稠。

    他起身洗笔。

    屋里有些闷,问泽遗打开窗来,让外头的风透入。

    可看到隔壁的窗户,他的动作顿住了。

    原本该熟睡的十七正靠在窗边发呆,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十七。”

    十七闻声看向他,眼中顿时有了神采。

    “快去睡。”

    问泽遗想严肃些,但面对十七,他很难像面对丹阳般板着脸。

    “睡不着。”十七喃喃。

    他说完,立刻噤若寒蝉。

    问泽遗愣了下。

    之前十七是饿了不肯说,痛了也不肯说,这回说睡不着,倒是愿意给他说自己的感受。

    他眼神愈发温和:“给我开门。”

    十七点了点头,缩回脑袋。

    打开十七的屋门,问泽遗的目光投向床铺。

    床单平整,十七压根就没休息过。

    屋里其他陈设原封不动,只是各个地方都点了灯火。

    他似乎很怕黑,之前却孑然一身蜷在黑夜里。

    “你身上有伤,得好好休息。”

    问泽遗的声音终于严厉。

    十七眼中闪过慌乱,点点头乖乖上床,靠在灯亮的一侧。

    问泽遗试探着问:“你是怕黑?”

    “我怕他们会来。”

    十七平淡叙述事实,手却攥紧。

    问泽遗思忖片刻:“我今晚等忙事,你去我屋里睡。”

    谷雁锦给的信息量巨大,他得梳理梳理,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不用拒绝。”

    他抢先一步,堵住十七到嘴边的歉意:“既然我救了你,肯定会帮你到底。”

    十七不作声了,乖巧起身跟在问泽遗身后,轻手轻脚来到隔壁。

    问泽遗平日夜晚灯亮得昏暗,怕十七害怕,给他顺手又点了两盏。

    十七盯着问泽遗桌上的画像,神情专注,眼瞳被灼灼灯火照得明亮。

    “画得怎么样?”问泽遗正点灯,顺口问了句。

    “很厉害。”十七一字一顿。

    “您很厉害。”

    “太谬赞了。”问泽遗笑着顺口胡诌,“其实也是为了给他爹娘报平安,才不得不画。”

    听到他的说辞,十七原本郁闷的脸色好了不少。

    见他还盯着画像,问泽遗好奇:“你是也想要画像吗?”

    其实比起丹阳,他更愿意给十七画像。

    他就是半开玩笑地顺嘴说,十七眼睛却亮了一瞬。

    旋即,他看了眼床头铜镜内自己的面容,摇了摇头。

    问泽遗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早睡吧,已经很晚了。”

    他突兀想起,和男孩长着一样眼睛的大师兄也不爱睡觉。

    十七很听他的话,乖乖躺在床上睡下,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问泽遗坐在桌边,看似在发呆,实则正调取着狗血文原文内容。

    “系统。”

    系统条件反射,立刻弹出狗血文来。

    【宿主,您今天要查看哪里?】

    系统声音殷切。

    “从头开始。”问泽遗揉了揉额角。

    自称丹阳的妖族身手不凡,看着就不是池中物,或许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潜藏在书中。

    可书里实在是没有叫丹阳的人,他只能从头再快速浏览。

    反正看狗血文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再上一遍刑很快的。

    翻了几页,他察觉到不对劲。

    系统给的文字下面有进度条,记录他现在看到全书的哪里,问泽遗看得多了,就把重要节点的进度条也给记住,方便下次查找。

    他分明记得兰山远遇到沈摧玉在3.8%的位置,怎么现在变成了4.5%。

    前面的内容没有改变,那凭空少的进度跑去哪了?

    他飞快往下翻去,终于找到了异常。

    是关于容素的所有剧情都消失了,书里甚至压根没有容素的名字。

    因为从花楼初遇沈摧玉到被沈摧玉要挟,关联容素的几万字情节全部消失,所以才导致全文内容减少,进度条改变。

    但很遗憾,其中他必死、兰山远被囚禁的剧情一个字都没变过,受到影响的只有容素相关的剧情而已。

    “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欸?】

    系统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显得手足无措。

    【宿主,我数据库里没有这种案例。】

    它的声音中透出清澈的愚蠢。

    问泽遗和它遇到过的每个宿主都不一样。

    【也许是您的行为导致的,但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

    问泽遗已经翻完一整本书,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如果是他的行为改变剧情导致狗血文文本变化,为什么魔兽内丹、尘堰搅局的戏份并未改写,而是只改写了容素的命运。

    是因为在这两件事上,他做得还不够彻底吗?

    问泽遗从寻烟坊回来后也看过原文,那时容素的剧情依然还原封不动存在。

    他想了半晌。

    从上次查看原文到今日查看原文间隔时间很短,期间容素身边最大的变数,就是容郄从生到死。

    这段剧情突然消失,兴许和容郄的死有关。

    但这只是个猜想,还有待证实。

    他又追问了几次系统,得到的皆是否定答复,甚至听系统的意思,它也不知道原文剧情遭到篡改。

    【宿主,这不是bug,是正常任务流程。】

    它尝试修复未果,声音中的疑惑越来越明显。

    得到系统的答复,问泽遗的心脏越跳越快,隐约变得兴奋。

    这至少说明原书剧情可以改写,并且会反应在他手中原文上。

    他既然改变了容素的命运,也能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包括他自己和兰山远的命运。

    他太过于专注书中剧情,没发现床上的十七异常。

    十七背对着他,双目无神、呼吸近乎停止,是一副十足人偶相。

    与此同时,十里外的偏僻悬崖里,一个摔得粉身碎骨的成年男子落在崖底,血肉横飞。

    这悬崖深得豺狼都难以涉足,所以男子浑身摔得粉碎,却仍然保了尸体完整。

    依稀能从其容貌辨认,这正是修士们一直苦苦寻找的李全。

    只是之前他仓皇逃窜,现在却成了尸体。

    站在崖顶的修士揭开黑衣,收回分裂出来探查的元神,一深一浅眼中无悲无喜。

    他来晚一步,李全已被灭口。

    此处山崖隐蔽,人抛尸在此,很难被发现踪迹,让化神期的他分裂元神搜查,都费了不少力气。

    放任李全躺在这,问泽遗找人会很费劲。

    兰山远不关心禁药的线索,但要是找不到李全,问泽遗不会回持明宗。

    他的师弟还得被困在千丈巷,还要照顾那只鸟妖。

    这让他难以忍受。

    抬手画符,兰山远正欲把李全抬上山崖,放到处修士能明显瞧见,可百姓不会去的山林中去,好给问泽遗的任务减轻难度。

    肩头突然覆盖上温热。

    手中咒法熄灭,他眼中露出茫然和诧异,怔怔摸上自己的肩膀。

    是与他通感的活傀传来的暖意,还带着问泽遗掌心的温度。

    夜风呼啸,他看向空荡荡的身后,却像是回到温暖的房间里。

    问泽遗打了个哈欠,顺手给在床上“熟睡”的男孩盖上被子。

    “这么大了,还扭被子。”

    他轻声嘀咕,挑灭了离得远的一盏灯。

    第046章 离合

    李全的尸体被发现了, 在处山林的沟壑里,被密密匝匝的草木掩盖。

    所幸探查的剑修来得及时,他的尸体只是略微遭到虫咬,衣物保存得十分完好。

    剑修面面相觑, 最后年长的那个一咬牙牺牲自己, 嫌弃地将其尸骨收入纳戒中。

    “走, 带给问副宗主。”

    客栈内。

    为了不给客栈老板留下阴影,术修支起结界,这才让剑修们把尸体铺在厚厚几层麻布上。

    “是摔死的。”问泽遗盯着他错位的关节,“奇怪, 怎会在布满草木的小沟壑摔得这般重?”

    看李全的惨样,说是掉下悬崖他都相信。

    扶风灵光一闪, 大胆猜测:“兴许是杀人灭口过后,随手抛了个地方。”

    他话音落下, 场上陷入沉默。

    李全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魔气,随身包裹中还有已经七零八落的符咒。

    他做了多年小厮手脚利索,这般十足跌落的死状无疑是被灭口。

    问泽遗忍着恶心给尸体盖上一层布:“趁着还没腐坏,带回持明宗找药修查验。”

    搜寻李全比预想中顺利, 他们离开的计划得提前了。

    他看了眼沮丧的修士们:“别觉得糟心, 这一趟没白跑。”

    血腥味有些重, 他反手着嘴小声咳嗽:“比起李全,从丹阳入手还更方便。”

    剑修们醍醐灌顶。

    光顾着看尸体, 都忘了那来路不明的鸟妖小子。

    “可他不肯亲近我们, 想必不愿去持明宗。”扶风为难。

    一想到丹阳这祖宗,他觉得自己能少活二百岁。

    “他是破局的关窍。”

    问泽遗垂眸:“如果丹阳不愿去持明宗, 我们就派些人随他去南疆。”

    只是这次出行,大师兄罕见地没消息, 眼下他更想回持明宗,不想跑到湿热的南疆去。

    屋外。

    丹阳的耳羽贴在门上,抖了抖软乎乎的绒毛,憋了半天劲,却什么都没听到。

    他气馁地起身,被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身后的十七吓得炸了羽。

    “你是鬼吗!”

    丹阳拍了拍胸口,另只手松开别在腰间的龙雀刀。

    今早,问泽遗就把他的武器归还,美其名曰认为他有分寸。

    丹阳不知这个银发修士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这几日接触下来,他知道问泽遗至少不是坏人。

    所以也不能打跟着问泽遗的十七。

    十七往后退了半步,脸上却不见胆怯。

    “你还真是,怪人。”

    丹阳嘀咕了声,可心中的好奇还是占了上风。

    他自来熟地凑过去,想要拍十七的肩膀,被十七闪身躲开。

    不拍就不拍。

    丹阳收回手去:“你和大魔头,什么关系?”

    “大魔头?”十七终于有了反应。

    “就是那个白头发的,我大哥说了,他是个厉害的魔头。”丹阳比划了个张牙舞爪的表情。

    “一口一个妖。”

    “他确实很厉害。”

    十七淡淡道。

    “对不对!”

    丹阳刚要附和,警觉自己差点被带偏:“我是问你,怎么认识他,他怎么带你来。”

    “之前不认识,但他救了我。”

    十七黑沉沉的眼中露出光亮。

    “还真是,好心救人?”丹阳看他眼神不似作假,若有所思。

    “那他挺好,他虽然抓了我,但是没害我。”

    听到他夸赞问泽遗,十七反倒是比刚才气场阴沉了些。

    他一言不发,低着头挪着步子离开。

    边走,他边用手抓着问泽遗给他包扎的小臂。

    “奇怪。”

    丹阳没放在心上,只是又嘀咕了句。

    “丹阳,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房门打开,问泽遗刚要拍他的肩,被丹阳闪身躲开。

    问泽遗挑了挑眉:“动作还挺利索。”

    丹阳脸上带着被抓包的羞意,嚷嚷道:“只是路过而已。”

    “行行行。”问泽遗举起手,“只是路过。”

    看他这副敷衍模样,丹阳更着急了。

    问泽遗没等他解释,又接着问:“刚才屋外有十七的声音,你在和他说话?”

    “是。”丹阳抱臂,磨着后槽牙。

    “他很怪,不理我。”

    问泽遗失笑,耐心和丹阳解释:“他不是奇怪,只是在外流落太久,对谁都很警惕。”

    想到十七一身的伤,丹阳讪讪反驳:“他躲其他人,对你不警惕,总跟着你。”

    问泽遗愣了下。

    他倒不觉得十七对他有太多热络,最多就是感激他救他一把。怎么这一路上,其他人都觉得十七对他特别。

    “好了,我不说他。”

    丹阳见他不说话,也知道自己这么评价十七不好,瑞凤眼眨了眨:“我和他道歉。”

    “这才对。”问泽遗笑眯眯。

    “小孩子之间,就该和和气气。”

    “我,不是小孩!”丹阳怒目圆睁。

    问泽遗收敛笑意:“你说你不是孩童,那能不能担起大妖的责任帮我们忙?”

    “一旦事成,对人族和妖族都有好处。”

    丹阳顿时警惕,握紧腰间别的刀:“我知道你们想带我去人族宗门,我不会去。”

    问泽遗也不恼不急:“行,那我们派人去妖族,你觉得可以吗?”

    丹阳握着刀的手慢慢松开。

    妖族都有自己的栖息地,他们的领地远离人类聚居的场所,神秘又隐蔽。

    山林庇佑他们族人万年,在他们生活的领域里真要起冲突,就算是问泽遗这般大能都讨不着好。

    他很迷茫。

    问泽遗这般做的用意是什么?

    “你若是再担心,我们守在南疆,等你同家中长辈通传后再去也可。”问泽遗表情愈发严肃,“这是关乎两族安危的大事,希望你能认真考量。”

    丹阳面露纠结。

    多年避世的经历导致不管人族怎么承诺,他都不敢贸然带着一群中高阶修士去南疆。

    可阿妈说了,他也该学会拿主意,不能偷懒只依靠哥哥姐姐。

    “我”

    他支吾着。

    一道箭矢不知从何处冲来,却不带杀意,甚至能绕着障碍走。

    问泽遗略微侧身,挂着鲜艳羽毛的箭就直直扎在丹阳跟前,带来股很淡的妖气。

    剑尾的羽毛和丹阳的羽毛颜色很像,他瞧见羽毛,脸色都变了。

    “是大哥。”

    他赶忙弯腰捡起箭,在他手碰到尾羽的一瞬,剑矢化作流光。

    听到光团内传出听不懂的话,问泽遗眼疾手快支起结界。

    “是南疆那妖讲的话。”

    一个南疆的剑修惊叫出声,随后赶忙住嘴。

    讲话的声音应当来自个男人,他的语调飞快,还带了怒意。

    丹阳的头越来越低,脸上不剩倨傲,只存恭敬,像要埋到地里去。

    他鼓着还有些腮肉的脸,委屈喃喃着问泽遗听不懂的话,哪怕传音的妖兴许都听不见。

    “你能否听懂?”

    问泽遗来到南疆剑修跟前,小声问他。

    剑修面露难色:“只能听懂一些。”

    “好像是他哥哥在说他不争气,又莽撞行事,还坏了人族宗门的计划”他错愕,声音压低。

    “不对劲,妖何时这般亲人了?”

    他在南疆待了数百年,比谁都清楚妖和人的隔阂。

    可这传音的药反倒是在训斥自己的弟弟,绝口不提人族修士扣押了他。

    传音切断,丹阳将光团破碎而成的碎光攥在手中,随后又松开。

    “我和你们走。”他眼神坚定,走到问泽遗跟前,“你们带路,去持明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刚才还嘴硬得很,怎么现在这般好说话?

    “你哥哥让你去?”问泽遗试探。

    “嗯。”丹阳点点头,“他说听宗主给的消息,那个禁药危险,要我去帮忙。”

    “你说的是持明宗宗主?”

    “对啊。”丹阳奇怪地看向他,“他是你师兄,你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问泽遗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能让妖信服的修士不多,但兰山远就是其中之一。

    经过多次合作剿魔,妖不会仰慕他,至少也对他心存三分尊敬,他说出的话足以引起妖族重视。

    既然大师兄能加急找到丹阳的家族,想必宗里也已经想办法得知了丹阳的种族。

    丹阳愿意配合调查,禁药也有眉目,可谓是柳暗花明。

    这些天大师兄没联系他,想必也是因为太过忙碌。

    “你也,奇怪。”丹阳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愈发摸不着头脑。

    莫名其妙怎么笑了,和十七一样奇怪。

    难道人族都是这样吗?

    问泽遗正色,看向身后的修士们:“半个时辰后动身,今晚前得赶回持明宗。”

    “遵命!”修士们为之一振,齐刷刷道。

    剑修们风风火火忙碌着,问泽遗在处拐角找到了十七。

    男孩蜷缩着,就像他第一次遇到他时那般。

    十七抬起头,语气平淡:“您要走了吗?”

    “抱歉,家中有急事。”问泽遗半蹲下身,逼仄的角落里只留下他们二人。

    “我会带你到处富庶的城镇,给你寻个好些的去处。”

    看着十七的眼睛,他心情比方才沉重得多。

    他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分量重到足够将十七这个毫无根骨的孩子带入宗门。

    若是动用副宗主的职权,十七在宗门里未必过得自在。

    而且十七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跟他太久的意思,两人缘分,以萍水相逢做结尾最佳。

    “好。”十七对此全盘接受。或是换句话说,他素来接受问泽遗给的任何安排。

    “先生。”十七踌躇片刻,抬眼看向问泽遗,“您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为什么这么想?”问泽遗笑了。

    “你自然不是。”

    十七确实有些奇怪,但很讨人喜欢,他非常乖巧,和坏压根沾不上边。

    十七脸上表情不变:“如果我杀过人,还不是吗?”

    “我也杀过。”问泽遗对他的话略微感到惊讶,但看着不安的男孩,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有一星半点。

    “有些人杀人是为仁义,有些人杀人是为了救更多人,也有人是被逼无奈,才举起的刀。”问泽遗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

    “十七,我信你是后者。”

    “你这般聪明,应该明白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这孩子都磕磕绊绊活到十来岁了,一定要努力往前走,想尽办法活下去。

    “嗯。”

    十七露出个问泽遗从未见过的大大笑容,显得阴郁的面容真有几分乖巧。

    “走吧,我们该离开了。”

    问泽遗拉住他,将他拽离拐角处的阴影,走入前堂的灯火通明。

    离别来得很快,甚至不用等到黄昏。

    几十里外的水年镇是个富庶地方,被称作中土中的鱼米之乡。

    渔夫唱这歌划桨,路上行人走得坦荡,和十七一般大的少年无忧无虑地笑着打闹跑开,甚至偶尔能瞧见不闭户的人家。

    哪怕同在一片凡间,一片天下,差距也是如此之大。

    问泽遗手巧,用干净的麻布三两下做成个包裹,里头塞得鼓鼓囊囊。

    他将包裹递给十七:“打开看看,有几件衣服,还有跌打药和钱袋子。”

    “跌打药足够你身上伤愈合三次,但是药三分毒,往后还是别受伤为好。”

    十七打开包裹,被扎好的跌打药上压着个简朴的荷包,里头装了十两银子,还有些方便买吃食的碎钱。

    这些钱足够十七在凡间安生过很久,久到足够他养好身体,再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包裹最底下,还藏了只小木匣,只有巴掌大点,带了活扣十分精巧。

    迟疑着揭开木匣,十七愣住了。

    里头是一副小画,同当下世人热捧的写意流派不同,笔法非常细腻。

    是他靠在窗边发呆的画面,只是十七浑身伤疤在画上消失不见,他憔悴的面容也变得明媚些,空洞的眼神中落了光。

    问泽遗笑了:“看你喜欢,所以就顺手画了张,画得不够好,若是哪日不见或者剐蹭,都无所谓。”

    他只是单纯想要给他赠画,本质上和送银两没区别,不需要十七有任何情感负担。

    他实在是不想画十七那一身伤,所以干脆艺术加工了下。

    “我会好好保管。”

    十七就像之前抱着点亮长夜的灯笼那般,紧紧抱住木匣。

    “要紧的不是保护好画。”

    问泽遗无奈,十七怎么听话只听进去一半:“是保护好你自己。”

    他忽然有些想问给十七的那盏灯在哪,但看十七没带着,估摸是走夜路仓皇中丢了,也就不去勾起他伤心事。

    毕竟灯的作用是照明,目的已经达到了。

    十七点了点头,但态度明显比刚才心不在焉。

    “我们该走了。”

    火烧云燎了满天,问泽遗抽出张兰山远给的符咒,缓缓将手搭在十七眉间。

    作为持明宗的副宗主,他必须消掉十七的部分记忆。

    但他一定会保存让十七活下去的那段。

    十七乖顺地闭上眼,平静接受着他要遗忘掉问泽遗与他大半过往这件事,两人默契地出奇。

    符咒光芒大盛,吞噬着十七的记忆。

    其实也没多少好删去的,毕竟他们也没认识几日。

    在刺目的白光中,十七突然睁开了眼,他半边脸被夕阳染红,眼中闪着光亮。

    看向问泽遗时,他绽出个温柔的笑容。

    问泽遗拿着符的手抖了抖,瞳孔倒影出十七的面容。

    粗布麻衣仿若变成白衣广袖。

    十七刚刚的表情,实在是太像他了。

    就如麻木灵魂中,突然注入了生机。可那表情转瞬即逝,快得就像是他的错觉。

    远处传来牧笛的声音,不知是谁唱起送别的渔歌。风卷过树梢,带走残存的枯叶。

    十七再次抬头,木然地看着问泽遗,眼中是一片茫然。

    问泽遗沉默着垂下手。

    后会无期。

    “副宗主,你心情不佳?”

    回去路上,扶风大着胆子关心问泽遗。

    自从送走了十七,问泽遗就是副游离于热闹外模样。

    其他修士被他周身气场吓得无法靠近,连插科打诨的声音都不敢放大,也就扶风有能力来找他攀谈。

    “没有。”问泽遗笑了笑,满怀歉意,“也许是这些天太累的缘故。”

    扶风这才想起问副宗主这些天闷声不吭扛了很多事,但身体其实并不好。

    多数剑修身材强壮,而他身形高挑修长,更显出一分病态。

    他赶忙正色宽慰:“回去后一切交给我们,您安心歇息就是。”

    问泽遗打起精神和他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山下。

    “好高的山。”丹阳忍不住惊呼,“人族,也有好高的山。”

    “那是自然,又不是只有妖族会见到山高水美。”

    剑修们笑成一团,忙着和丹阳插科打诨。

    问泽遗脸上笑容渐渐沉下。

    他确实不难过。

    只是因为少年身上,短暂出现了兰山远的影子。

    像是他亲手推走了兰山远。

    “兰宗主!”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声,随后又起几声呼喊。

    问泽遗猛然回神,仰头看向山巅。

    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余晖,兰山远站在颗笔直的松树下,微笑看着回来的修士们。

    确切来说,是看着被修士簇拥在中间的他。

    仅剩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一瞬间和少年的模样重合。

    问泽遗的心跳得剧烈,看着兰山远沿阶而下,重新走入阴影中。

    剑修们纷纷给他让开道,连不明所以的丹阳察觉到气氛都面露肃穆。

    四目相对,问泽遗脸上冰雪消融,连凤眼中都是笑意。

    “师兄。”

    兰山远没急着应他,只是朝着激动又好奇的修士们颔首:“此去辛苦,持明宗已为诸位备好厢房,宗门前便有弟子接引。”

    “多谢兰宗主!”

    修士们心领神会,由扶风带头,个个跑得都比兔子快。

    丹阳被两个剑修拽着,几乎要两脚腾空。

    他边挣扎,边满脸疑惑。

    他们师兄弟见面,为什么支开他?

    不懂。

    “此去可还好?”

    兰山远看着他一身风尘仆仆,眼中还留着傍晚的余温。

    “好着。”

    兰山远垂眸低笑:“既然好着,方才为何魂不守舍?”

    “也没什么,就是犯困。”

    问泽遗将给兰山远带的棋具递给他。

    这棋具是他专门去买的,不知兰山远的喜好,只能生蒙硬猜。

    棋盒很小,导致递过去时两人有意无意指尖相触,带起酥麻。

    同清浅的态度不同,兰山远的指尖比他还要热些。

    问泽遗弯曲指节收回手去,状似无意:“对了,我离开那日,师兄是遇着事了吗?”

    兰山远接过棋盒,紧紧握着,眼中笑意更甚。

    “是有些棘手的事,抽不开身。”

    他专注看着问泽遗:“若是有下回,我定会风雨无阻地送你。”

    问泽遗难得生出局促,面上依旧正经:“那还是正事要紧。”

    怎么兰山远和十七一般,听话也都捡着听,非得拐着弯听。

    其实那层言外之意,他不必兰山远点得太明。

    “走,此处不方便说话。”兰山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泽遗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并未闪躲。

    是身体已经习惯了这般靠近。

    他凝神静心,跟着兰山远,朝着山门处缓步走去。

    夜风微凉,问泽遗的头脑在此刻无比清醒,又夹杂昏沉。

    他看着兰山远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坏了,他好像真的喜欢上师兄了。

    第047章 林中

    应是兰山远打过招呼, 所以宗门处少了迎接的修士,倒让问泽遗乐得清净。

    距离两人上次缓步走在宗里其实也没隔很久。

    但问泽遗倒觉得恍若隔世,或许是因为心境发生了变化。

    路上偶遇的弟子们纷纷向两人行礼问好,看着问泽遗的眼神也同大半年前截然不同。

    有仰慕, 有敬畏, 但少有鄙夷和恐惧。

    他的风评已经转好六七成, 持明宗的弟子们自然是最先对他态度改观的一批人。

    一举一动不会遭人怀疑,不做惹人嫌麻烦精的感觉真好。

    弟子们瞧见他们走得近,以为是副宗主和宗主在谈正事,问好后皆很识趣地离开。

    可其实他们只是在闲谈而已。

    “此次出行, 师弟是否有新奇见闻?”

    “称不上新奇,只是见到两个预料之外的孩子。”

    提起丹阳, 问泽遗没好气:“一个半路杀出来害我们跟丢了人,所幸他自己就是条线索。”

    “至于还有个”他语调和缓了些, “估摸着是哪家不要的孩子,我见他窘迫,就顺手帮了把。”

    他掐头去尾,删掉少年长得和兰山远有点像这茬, 简要地说了事情经过。

    兰山远轻笑:“师弟仁善, 想必那少年也会将你的义举镌刻于心。”

    “其实他的记忆被我洗了一部分, 他并不知我的身份。”问泽遗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扯了扯嘴角。

    “他无与我同行的意愿, 和修士扯上关系未必是好事。”

    遗忘也未必是坏事。

    兰山远沉默片刻。

    “倒也是, 还是师弟想得周全。”

    他岔开话题:“这几日我寻到妖族大能,确认了拦住你们路的妖修少年身份。”

    原来是靠着拜托妖族大能找到的, 恐怕师兄为让他查得更顺利,还欠妖族个人情。

    “辛苦师兄了。”

    见问泽遗闷闷不乐, 兰山远宽慰:“我三百年前救过白螣蛇一命,不过是他此次还我一恩,并未欠妖人情。”

    “那少年来自苍雀一族,是族长燊烨的幼子,名唤赐翎。”

    苍雀是神兽凤凰一脉的后裔,先天火灵根优渥,系南疆最显赫的大妖种族之一。

    只是他们骄傲又避世,而且族中规矩森严,算是比较低调的妖族。

    鸟雀类的妖多擅长射术,唯有赐翎颇有耍刀弄棍的本事,虽然举止娇纵稚拙,但能力千里挑一。

    眼见着赐翎就要丰羽成人,燊烨需要他经受历练,才会把这般要紧的事交给他。

    又因为放心不下宠爱的儿子,在听过前因后果后,他爽快同意了让人族暂且先带走赐翎。

    毕竟他一个人在外游荡,还比不上在持明宗里头安全。

    “他叫赐翎,那一开始他说的丹阳是谁?”

    问泽遗好奇。

    “是他的兄长,燊烨的三子,他与赐翎一母所出,二人关系甚好。”

    问泽遗顿悟了。

    应是当哥的不放心,在赐翎出家门时叮嘱过他,遇到危险就报上兄长的名姓,所以赐翎才说自己叫丹阳。

    各个妖族规矩不一,苍雀一族不随父姓,而是靠占卜问卦决定新生儿的名姓,所以父兄和他名字天差地别也很正常。

    苍雀虽然显贵却藏于深山,他兄长在家族中又并非掌权者,所以才导致持明宗查起来非常麻烦。

    虽然赐翎这个名字在原书中依旧没出现过,但苍雀这个种族,却让问泽遗骤然警觉。

    因为书中沈摧玉的坐骑就是只苍雀,叫做阿灼。

    据他所知这只坐骑的戏份并不多,虽然是妖但没现出过人形,在书里的作用有二。

    一是衬托出沈摧玉后期的风光。

    因为苍雀羽生烈焰,振翅而过便是十万八千里,又是生性刚烈易怒,能够驯服他,让沈摧玉非常有排面。

    二是当个沈摧玉强行玩户外口口时的工具鸟。

    因为阿灼被沈摧玉捡到的时候已经痴了,按书里话说是他家人都死于火灾,他受到刺激变得呆呆傻傻,只会听沈摧玉的话。

    他灵智混沌本质却还是妖,自己不会羞耻,却能恰到好处地能让兰山远感到万分羞耻。

    问泽遗看多了原文后,闲着没事给配角和炮灰排了个惨度,阿灼能排得上前三,甚至在原主前面。

    原主至少死之前没被当口口的道具,但阿灼当够道具后作者估摸着嫌他碍眼,又顺手放一把火,让凭着护主本能救沈摧玉的他葬身火海。

    阿灼的至亲死在火里,阿灼自己最后也死在火里,真是杀人诛心。

    这疯傻的理由和死的理由实在敷衍,苍雀是浴火而生的种族,哪有这般容易被火烧死。

    既然确定了赐翎的种族,得去和问问看他家里有没有名字带灼的亲戚。

    同是天涯沦落人,问泽遗对阿灼和他无辜被烧死的家人充满同情。

    “师兄,我想见见他。”

    “自然好,是你亲自带过来的人,理应由你亲自来问。”兰山远的面色温和,可问泽遗却没来由感觉到脊背凉飕飕的。

    “眼下天色太晚,他已经让人带下去歇息,三师妹仿制禁药用的丹炉出了差错,也得明早才开。”

    “师弟此去辛苦,养足精神后,等明早去问也不迟。”

    “好。”

    走着走着,他们已经走到处岔路口。

    往左边走是镜湖,往右边走是万年松。

    “引水珠已经差人送到你屋前,还有些当季能吃的灵果。”

    “这是安神的明魄香。”

    兰山远又摸出来一盒香:“你这些天每每给宗里传信都是三更半夜,想必是无心休息。”

    “刚巧洛长老从南疆带了香,所以我临时起意给你拿了盒。”

    盒子掩盖不住里头溢出的香味幽幽,光凭着入鼻温和的香气,问泽遗也能猜出这香的用料极好。

    木盒雕刻精巧,上头有莳叶谷的徽记,用白蜂蜡制成的封口都未拆过,证实兰山远所言非虚。

    之前在西寰给药修帮忙时,他学了好些医药的知识,如今算是派上用场。

    明魄香的作用很简单,安神和引梦。

    其实导致入睡着后频繁做梦算是副作用,但鉴于修士们都是群成百上前岁的老东西,多数都不会做梦了。

    梦对他们非常奢侈,这也导致明魄香倍受高阶修士追捧。

    “多谢师兄。”

    虽然他其实不缺梦,甚至梦过于精彩,但还是接下了兰山远的好意。

    “早些休息。”兰山远温温柔柔地收回手去,“已经很晚了。”

    他们看似共处的时间不长,实际在宗门内晃晃悠悠有一个时辰。

    很像在压马路。

    问泽遗赶忙摒除乱七八糟的想法,冲着兰山远露出个笑:“师兄也是。”

    意识到什么后,两人的行为突然好像都不太对劲了。

    等到兰山远走远,问泽遗用意念呼唤系统。

    【宿主,今天要查哪一段啊?】

    系统打着哈欠开机。

    它刚要弹出小说页面,被问泽遗连声制止。

    一阵诡异的沉默。

    先是系统忍不住了。

    【宿主宿主,您有什么事?】

    给问泽遗做系统,它进账积分少得可怜,压根不想浪费电量开机。

    “对不起。”问泽遗真心实意道。

    “是我错怪了你。”

    【啊?】

    系统眨巴着豆豆眼,无比呆滞。

    宿主这是怎么了,和它道歉做什么?

    【这不太好吧。】

    它后知后觉醒悟,扭捏地夹着机械音。

    【您、您往后知错就改就好。】

    宿主肯定是终于发现好好做任务才能活命,打算掰直自己痛改前非!

    宿主这么聪明,又很厉害,要是按照它给的方案做,他们两个肯定能在三年内做大做强 。

    一想到美好未来,系统幸福得直冒赛博泡泡,飘飘然关了机。

    问泽遗轻出了一口气,往脚下看去。

    镜湖清澈见底,借着旁边的长明灯,倒映出他的面容来。

    表情诡异,凤目中晦暗不明。

    之前是他狭隘了,总觉得444号系统疑神疑鬼,还振振有词说两个男的做不出什么。

    质疑系统,理解系统。

    现在看来,兰山远倒是没什么,觊觎师兄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喜欢兰山远,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按理来说,他不会喜欢这般循规蹈矩的性格才是。

    可也许有时候感情就是没道理。

    炮灰觊觎主角听着就天理不容,要是让规则知道,免不了给他十八道过不去的雷劫。

    而且兰山远只是照顾师弟,理当也不想把人照顾到床上。

    怎么处理和兰山远的关系,他还得好好想想。

    不管结果如何,他不想和兰山远闹僵关系,甚至兄弟阋墙。

    夜风吹得他头脑清醒,原本沾床就睡的人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

    一会散开的头发膈得慌,屋里温度热了,一开窗又风冷。

    舒适的小筑突然变得比持明宗的天狱都难熬,让他坐卧不安。

    问泽遗平日坐着都能睡着,疼得半死都能合眼。他清楚自己没那么矫情,八成是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兰山远在作祟。

    铜镜中映出他发红的眼角。

    问泽遗起身来,揉了揉额角乱发,将兰山远给的香点燃。

    既然是师兄选的香,肯定不会出错。

    昏沉的睡意袭来,问泽遗划灭长明灯,躺倒在床上。

    万年松下。

    兰山远的寝居灯火通明,他坐在桌边,缝补着剐蹭过的灯笼。

    这顶灯笼朴素易碎,反复擦拭还是难免蹭灰刮纸,一盏才五文钱,基本上用个一两次就会废掉。

    问泽遗也算穷过,所以在能省的地方不出意料地抠门。

    哪怕放到家境尚可的人家,也很少会贪便宜去缝补灯笼,都是直接扔了省事。

    兰山远的手法笨拙生涩,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却还是不慎将本就破碎的灯笼划出道口子。

    眼中闪过丝戾气,他手上却不敢再继续动作。

    兰山远捧起灯笼,收在设了三层封印的暗柜里。

    满室长明灯未熄,亮堂得寻常人压根睡不着,他恍若未见地躺在床上。

    镜湖内,明魄香的味道缭绕于暗室。

    问泽遗睁开了眼。

    远处霞光铺满天边,他脚下是粗粝的石阶。

    正是上山的路。

    有了之前的经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打量了下四周,吵吵闹闹的剑修,气鼓鼓的妖修,还有想插话却因嘴慢说不上话的术修。

    他这是回到了两个时辰前?

    “兰宗主!”

    兰山远站在同之前一样的地方,应下修士们的话。

    看似和之前一切相同,也没什么旖旎之处 。

    可两人目光交汇,他在兰山远眼中看到的不是温润的笑。

    而是炽热的欲念,比落日的灼红都要滚烫。

    又要来了。

    问泽遗心里没了不安,警觉过后反倒萌生隐隐的兴奋。

    反正是在做梦。

    看向其他修士时,兰山远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持明宗宗主,斯文有礼。

    修士们早就累了,纷纷欢呼着离开。

    丹阳,确切来说是谎称自己是丹阳的赐翎蹬着腿,也被匆忙拉走。

    一瞬间,广阔的山道只剩下他们两人。

    “师兄。”问泽遗喉结滚动,一如两个时辰前那般看向兰山远。

    他很相信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但依然害怕刚才那欲念是错觉。

    就算在梦里,他也不敢想兰山远会这般热情。

    兰山远不动,他也按兵不动。

    而兰山远只是看着他,眼中平和。

    “这回去,怎么了这么久?”

    问泽遗没想到兰山远会问这话,微怔后道:“也没几日。”

    “没几日?”

    兰山远突然笑了,笑得让问泽遗觉得陌生又熟悉。

    “可那是千丈巷,青楼柳巷之地极其危险。”

    “你还带着来路不明的鸟妖回来。”

    他这番话颇具攻击性,甚至里头暗含着占有欲,和他本人无害的长相形成强烈的违和感。

    “师兄既然担心,当时为何不送我,后边也没给我寄书信?”

    左右是个离谱的梦,问泽遗发觉这回他能控制自己言行,也就肆无忌惮地问了出来。

    兰山远脸上笑容减淡,沉默不语。

    问泽遗说出口时清楚自己的话带了气,想到眼前的人是大师兄,赶忙本能地搜刮起找补的话。

    没等他想好,兰山远环住他的肩,一阵带着木灵力的劲风扑面而来。

    问泽遗站在山道边缘处,又不设防备,恰好被风卷落入丛林之中。

    只是风不打算伤他,他落下时竟然一点痛觉都没有。

    但施风的人似乎不打算自保,兰山远摔得比他还重些,半靠在他的身上一声不吭。

    小打小闹伤不到修士强盛的肉//体,可问泽遗还是着蹙眉扶起他:“师兄,你受伤唔!”

    他身后靠着百年巨木,脚下就是松软的草地,兰山远身上极淡的冷香扑鼻而来。

    他的动作太过于猝不及防,让问的人瞳孔猛地缩紧,随后散大。

    他的唇关被撬开了。

    真正的兰山远循规蹈矩,可梦里的他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术修的力气一般没剑修大,但兰山远的指节压在他的胛骨上,居然能压得他肩胛发疼。

    问泽遗象征性地挣扎了下,一片树叶被他们的动作带落,轻薄叶片恰好落在问泽遗的鼻梁上,带起丝丝瘙//痒。

    他下意识轻咬了下兰山远的唇,可兰山远还是没松开的意思 。

    身后的衣服发出撕裂的声音,血腥味让问泽遗不适地做吞咽动作。

    他倒是不介意兰山远强吻他,只是这光天化日的还见血了,怎么整得要被强//暴似得。

    兰山远的动作生涩粗暴,但隐隐有要变熟练的迹象,害得他小腹发热发酸。

    要是在不停下,怕是待会他真得出丑。

    迫不得已,问泽遗只能动用了几成内力推开兰山远。

    他喘着粗气,抬手抹掉在嘴边的血丝,油然而出种羞耻感来。

    “师兄,这还在外面呢。”他小声道。

    “不好。”

    他这是什么梦,把兰山远梦得个欲//求不满又患得患失。

    太离谱了。

    兰山远抿了抿唇边的血迹,对此不以为意。

    “我知道。”

    他跨坐在问泽遗身上,衣衫完好,脸上只是略微带了红。

    而问泽遗身后的衣服已经被他扯得不成样,前边的衣服也乱糟糟的。

    他本就容易上脸,现在整张脸红得不成样,眼中却还是意味不明,显得银兰的瞳孔分外剔透。

    从兰山远浅色的瞳里瞧见自己的模样,问泽遗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每次都是他被拉拉扯扯的,兰山远倒是副随时能抽身事外的模样。

    是兰山远先待他好,也是兰山远先动手动脚,率先招惹他。

    哗啦一声,兰山远怔然看向左肩。

    半边衣服被掀开,上头别着的玉珠玉扣尽数崩落,砸在问泽遗的腿边,落入青草地里。

    宗主的衣服看似朴素,其实上头的巧思不少,要是不是在做梦,问泽遗也不敢乱动云绡,任由玉扣崩落碎开。

    趁着他愣神,问泽遗心一横,长腿一伸,同兰山远的腿交叠在一起。

    反正是兰山远先开始的。

    而且梦醒之后,真正的兰山远什么都不会知道。

    他动作小心又莽撞,丝毫没章法。

    只是无意间触碰,兰山远脸色微变,终于不再是原本的端庄模样。

    问泽遗呼吸愈发急促,暗暗吃惊。

    兰山远虽然过于举止大胆,但至少脸色非常冷静,问泽遗原以为兰山远应该能比他把持住。

    可现在看来,兰山远没比他好到哪去,甚至比他还要丢盔卸甲。

    问泽遗又试探着动了动腿,兰山远搭着他手顿时僵住,面上完美的面具又裂开一角。

    像是雪山融冰碎裂,露出下头藏不住的暖色。

    垂眸,问泽遗露出个昳丽的笑,脸颊连着耳根染得绯红。

    他本就长得好看,笑着攻击性很强,却也敛了真正的锋芒。

    “本以为师兄举止端庄,克己复礼。”

    他也是头次说这话,心里发慌导致声音极慢,反倒显得懒懒散散。

    “兰山远,你比我还心急。”

    第048章 偏信

    问泽遗说完, 发觉腿侧接触的地方存在感又强了几分。

    他抬起头,发觉兰山远没和刚才一般专注地看他。只是盯着他腰边悬着的银佩,眼中情绪不明。

    “你不喜我。”

    “什么?”问泽遗茫然。

    “不喜我这副模样。”

    兰山远换了个跪姿,似是想方便起身。

    他声音平淡无波, 问泽遗却从里头听出一丝委屈来。

    “更喜我平素的样子。”

    “不是。”

    问泽遗瞪大了眼, 下意识拽住兰山远的袖子。

    本以为是兰山远觉得羞耻在逃避, 没想到他还真认真思考。

    问泽遗也不知道兰山远怎么从句带着荤的玩笑话品出他嫌弃他,他本意并非如此。

    因为没控制好力道,他又给兰山远左袖上的刺绣添了道裂痕,因为拉得动作太急, 两人扑了个满怀。

    兰山远恰好跪坐在那处,问泽遗被蹭得头皮发麻, 轻轻“嘶”声。

    他想往后退去,可粗壮的树木拦下他逃跑的路。

    见他挽留, 兰山远脸上的郁色缓和。

    他看向问泽遗:“你是喜欢我这般模样,还是先前的样子?”

    这下轮到问泽遗为难了,他对回答这种送命题毫无经验。

    气氛烘托下两人都不是很理智,兰山远突然要出二选一, 而且两个选项都是他自己。

    这有什么区别?

    他正在想怎么回答, 眼见着兰山远的膝盖就磕在粒尖锐的石子上 。

    软绵绵的草丛看似无害, 可里面藏点石头再正常不过。

    问泽遗看着都疼,兰山远却一点也没感觉。

    他扶着兰山远的腰, 想把和他黏在一起的兰山远挪挪。

    “都是师兄, 我自然都喜欢。”

    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垂眸含糊地说完。

    “师兄, 你挪个地方,别让石子划伤了腿。”

    他声音愈发地哑。

    按理来说都喜欢这答案万无一失。

    但兰山远似乎不喜问泽遗的回答。

    他虽然没再追问, 但问泽遗察觉到他周身气场变得有几分不安焦躁。

    问泽遗一边忍着生理反应,一边很纳闷。

    虽然性格是差的有点多,但这不都是兰山远,为什么生气了?

    “我喜欢现在的你。”

    他识趣地换了个答案,软下声:“师兄,你别再动了。”

    密密匝匝的树木宛若自然降下的席幕,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可问泽遗仅剩的理智依旧在苦苦支撑。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兰山远真的听话不动了,安静地靠在他肩上,手紧紧攥着问泽遗的衣襟。

    像个无助的小孩有了依靠。

    联想到攥着他衣角,可怜巴巴的十七,问泽遗心中慌乱一瞬。

    “师兄。”

    他轻轻拍拍兰山远的背,像之前兰山远宽慰他时那般。

    气氛悄然变了,可两人身体隐藏的欲念却未能舒缓,像是存了十年酒,在发酵中变得浓稠。

    无意间触到兰山远的脊椎处,寻烟坊那间逼仄的暗室历历在目。

    因为是梦,所以可以做任何事。

    鬼使神差地,他回忆着兰山远那天的动作,坏心眼地给他顺着背。

    兰山远浑身颤抖了下,却依旧一声不吭,像是没事人一般,只紧紧靠着他。

    因为他低着头,问泽遗只能看见他眉心刺目的红,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动作愈发大胆。

    腿部传来异样,问泽遗诧异地缩回手去,刚褪了红晕的脸颊又热起来。

    不过是摸了几下,兰山远又蹭了几下。

    怎么这就到了。

    兰山远还是不吭气,头埋得愈发低,原本焦躁的小动作却安定下来。

    不知道是没缓过神,还是终于知道害羞了。

    这样子的兰山远太少见了,问泽遗贴心佯装什么都不知,把他的脸抬起来。

    兰山远的表情依旧自持,问泽遗也不知遭了怎样的刺激,才足够他换一副面孔。

    拇指指尖传来湿热的触感,问泽遗赶忙缩回手。

    “兰山远,你不许乱动。”

    他咬着牙,色厉内荏地警告。

    兰山远抿了抿唇,倒是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眼神朝下,喉结微微滚动。

    问泽遗呼吸一窒。

    真的大事不妙了

    又是半夜惊醒。

    问泽遗没好气地看了眼外头的月明星稀,又看了眼铜镜里一脸欲//求不满的自己。

    他之前火气就不怎么旺,很少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

    旖旎的念头怎么消都消不下去,他认命地只能蒙上被子,就着梦里的画面对付一下。

    明魄香依旧香气幽幽,可他今夜是再无法入眠。明早还得开大会,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兰山远才好。

    “师弟,你可还好?”

    兰山远满脸担忧:“怎么魂不守舍。”

    两人在半路上恰好遇到,平日话多的问泽遗像是见了鬼。跟在兰山远身后像个一声不吭的背后灵,眼神也不敢往他身上去。

    路过的修士见到他们后面上没说,背地里却认为是宗主和副宗主吵架了,谁也没多问。

    “没事。”问泽遗干笑,理了理耳边乱发,“就是昨晚没睡好。”

    他腰间常戴的银佩不知所踪,更不敢去看兰山远的玉带钩。

    要是他把实情说出来,怕是要被废了修为,乱棍打出宗门。

    眼见着兰山远还要继续追问,一阵带着花粉柳絮的香风突然吹来。

    问泽遗的鼻子发痒,他灵机一动,连连咳嗽了几声,装出一副过敏严重的样子。

    他本来就有这毛病,所以兰山远并未怀疑。

    “去找师妹开些药。”兰山远的注意力顺利地被转移,“近些天夜里关好门窗,少出门。”

    “多谢师兄。”

    演得过头了,问泽遗切切实实打了个喷嚏。

    陆陆续续又来了其他人,谷雁锦依旧是副睡不醒的模样,踩着点才晃悠悠落座。

    等到她落座,大会正式开始。

    查禁药是问泽遗牵头,所以他难得坐在了主座上,兰山远和谷雁锦坐在他的旁边,谷雁锦右边是赐翎。

    “已经查明禁药的药引,正是苍雀的初羽。”谷雁锦递上装药丸的木匣。

    “药修们根据药引,今早还原出与禁药七八成相似的方子,请副宗主过目。”

    “辛苦诸位。”

    明明是熟人还要一本正经装客套,问泽遗佯装严肃地接过药丸。

    “若要还原出十成像的方子,师姐认为要多久?”

    “剩下都是零碎药材,需要通过其功效来反推药材品种与精确剂量,难度极大。”

    谷雁锦谨慎道:“保守估计要至少三月。”

    在坐的剑修和术修面面相觑。

    制药的人知道自己被发现肯定有所行动,保不准会狗急跳墙,大肆散播这种禁药。

    三个月的时间也太长了,他们等不了。

    “不能再短些吗?”

    “短不了。”

    洛芷参也站了出来:“要不是知道药引,数年都未必能还原出来。”

    场上气氛顿时沉闷下去。

    问泽遗不慌不忙:“如果请妖族药修来帮忙,能否缩短制药时间?”

    谷雁锦眼睛亮了:“这倒真可以。”

    “这方子里有些药材不像人族药修的手笔,更像是妖偏爱用的,如果妖族愿意让高阶药修帮忙,时间还能再缩减小半。”

    修士们依旧有顾虑 。

    “可是妖族真能靠得住吗?”演月阁长老小心翼翼发问。

    发觉到自己被赐翎狠狠瞪着,他赶忙讪笑改口。

    “妖修实力有目共睹,可毕竟隔阂摆在这,我怕妖族不愿意相帮。”

    “迹湖长老不必担心。”

    兰山远微笑着接话:“此事相关两族兴亡,我会去请妖修出山。”

    既然兰山远发话,也再没人提出异议。

    问泽遗看向兰山远,兰山远微微朝着他点了点头。

    “赐翎。”

    他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冷:“现在可以说说,你一路追查到中土的前因后果吧?”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赐翎身上。

    假名暴露,少年不好意思地起身。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胸膛。

    南疆的衣裳轻薄半透,他挺直胸也只能隐隐让修士们看见平坦的身材,引得问泽遗忍不住低头忍笑。

    到底是个装大人的小孩。

    “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是你们不许传出去。”

    问泽遗抬头,已经是一副公事公办模样:“我谨代表持明宗,承诺会保守赐翎少侠的秘密。”

    见到问泽遗表情严肃,清楚他是来真的,其他宗门的修士也纷纷承诺。

    赐翎的话很可能是线索,他们其实本来也不想传出去。

    赐翎脸红了,磕磕绊绊地开始回忆 。

    “一月前,有人闯入我族祠中,打伤看守族祠的阿伯,抢走寄存初羽的密匣。”

    初羽是他们成年时剪下的第一簇羽毛,对于苍雀一族意义非凡。

    苍雀浑身都是宝,眼珠能成活丹,尾羽能灼烈焰,他们压根想不到有人会去偷不过有纪念意义的初羽。

    看守祠堂的苍雀德高望重,但年岁也不小了,敏捷度难以和年轻的妖相比,所以被来势汹汹的窃贼打成重伤。

    被偷了八簇初羽,苍雀一族挂不住脸,所以只能偷偷派能力好的族人出来探查,抓住那个神出鬼没的贼。

    “初羽对我们很重要,族里派了好多人,阿爹让我也来查,我查到了,跟来中土。”

    说到这,他略微有些得意。

    他是这一辈苍雀里嗅觉最敏锐的,比叔伯们都还要厉害,所以才能凭着微弱魔气找到中土。

    “可是,丢了。”

    小少年泄了气,沮丧地低下头。

    “你确定当时在你们的族祠里残留的魔气,就和斗篷上的一模一样?”

    “是的,我不会认错。”

    少年用力点点头。

    修士们脸色骤变,窃窃私语起来。

    “可那是穹窿的魔气,穹窿定然死了,难道是他的子嗣?”

    “不,穹窿没有子嗣,或许是谁得了传承”

    “安静。”

    主座传来声音,修士们顿时噤声。

    问泽遗看向局促的赐翎:“得那贼偷完东西,还留下过其他线索吗?”

    “有。”赐翎赶忙点头,“其他地方,没找到什么,但是受伤的阿伯,是被铜蒺藜打伤。”

    “他伤得严重,现在还在昏迷。”

    铜蒺藜是种阴狠的暗器,灌注修为可以破开修士的罩门,嵌入人身体后越挣扎越深,就算不动也会渐渐往肉里去,能把修士疼得死去活来。

    “师兄,我记得铜蒺藜只有魔族会用。”

    问泽遗向兰山远求证。

    “是。”兰山远点头,“比起伤人的利器,它像是刑具,其他种族的修士不齿使用。”

    “魔,真该死。”

    想到阿伯的凄惨模样,赐翎攥了攥拳头:“我要把他抓走,惩罚他。”

    和人族修士喜靠行善积德增进修为,魔族惯用阴招不同,妖修向来信一报还一报,谁伤了他们族人,他们必然会追究到底。

    见到赐翎如此义愤填膺,修士们也对接下来人妖两族的合作略微感到宽心。

    他们齐齐看向问泽遗,等待他规划接下来的路。

    问泽遗略微思忖:“沧洛山,带领剑修继续去继续追查李全逃跑路线,沿路走访。”

    “是!”扶风握剑起身,朝他行礼。

    “莳叶谷。”

    “过几日妖修来到持明宗,若是有哪处与人族起摩擦,麻烦你们多同他们沟通了。”

    “这是莳叶谷的分内之事。”洛芷参笑着应声。

    “莳叶谷曾在妖族境内多次义诊,我们自认妖缘还不错。”

    “演月阁的几位,劳烦你们随持明宗术修去南疆寻找穹窿的气息,务必将魔的异动掐灭在源头。

    “北境魔族聚居,若是他们想要趁机作乱,就请北穹剑阁几位长老多多费心了。”

    他安排下来,所有到持明宗来的修士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得忙碌,但他们也都心服口服。

    能管住场面的人,定然比只会做好好先生打圆场的人更能让人信服,之前的尘堰就只会做好人,和问泽遗一比高下立见。

    有问泽遗之前的劣迹衬托,现在的他一举一动都显得愈发可靠。

    “散会吧。”

    问泽遗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半杯水润嗓子。

    “赐翎留下,我有事问你。”

    感觉到兰山远看了他眼,问泽遗险些呛水。

    这没来由的心虚感是怎么回事?

    所幸兰山远脸色并无梦中那般郁郁神色,他只轻飘飘看了眼,便紧随其他修士离开了。

    “什么事?”

    只剩下他们两人,赐翎仰头看向问泽遗。

    “现在不装自己是丹阳了?”问泽遗似笑非笑。

    赐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红发:“丹阳是我阿哥,瞒着你们,对不起。”

    哪怕他再糊涂,都能看出修士眼下和苍雀一族是一条心的。

    “行了,有警惕心是好事,我找你是为其他事。”

    问泽遗正色:“你家有没有人叫阿灼?”

    “桌,哪个桌?”赐翎中原话不好,愣了一下,傻乎乎地问。

    “不是桌,是灼烧的灼。”

    赐翎金色的竖瞳里满是惊讶,他呆呆看着问泽遗,脸突然涨红了:“你怎么,知道这名字的。”

    问泽遗突然有不太好的预感:“你认识?”

    “什么认识!”赐翎气得炸了毛。

    “谁,谁把我乳名传出去的,真坏。”他气得哇哇乱叫。

    他都百岁了,大哥总跟着他喊他乳名笑他,阿爹阿娘说好了不在人前这么喊他。

    现在可好,连人族都知道了他的乳名。

    好丢妖。

    他在气头上,没瞧见问泽遗听到他的话,脸色极其吓人。

    书里写着,阿灼是在一处南疆和中土交界的泥坑里被沈摧玉捡到。

    那时他是兽形,双目无神浑身是撞伤,高阶妖族可以十年不吃不喝,也不知他是何时落在深坑中,也许有几年了。

    饿急了的沈摧玉本想杀了他吃肉,可阿灼修为远在他之上,他杀不死阿灼,还差点被阿灼的羽毛烧伤。

    跌落泥坑的一人一鸟抱团取暖,不过其实主要是阿灼温暖沈摧玉。

    他替沈摧玉挡下了暴雨和冰雹,还有野兽侵扰。

    阿灼对于谁都没反应,只是呆呆看着南疆的方向。

    沈摧玉闲着没事和他说话,阿灼偶然听到了灼这字,突然情绪激动地呦呦叫。

    随后更是在逃脱坑洞之后,执拗地跟着沈摧玉。

    沈摧玉猜他名字里有灼,加上些呼猫唤狗的字眼尝试,确信他叫阿灼。

    “阿灼,跟我走吧。”

    阿灼呆呆看着南疆苍莽森林的方向,最终还是在沈摧玉的一声声呼唤下振翅高飞,尾羽升腾烈焰,携他一路到了阆山之上。

    作为生性刚烈的种族,阿灼沉默得可怕,在持明宗内,也总是望着南疆发呆。

    在没得到兰山远的日子里,沈摧玉或许也曾把他当做朋友。

    在月圆的晚上,被排挤的沈摧玉背靠着阿灼,望着窗外月亮发愣。

    “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会帮你恢复神智的。”

    可沈摧玉食言了。

    他全心扑在兰山远身上,并且愈发癫狂。

    兰山远却如同细沙,攥得越紧越得不到。

    应该是作者忘了之前的伏笔,后面的他全然忘了之前和阿灼的承诺。屡次把救过他性命,替他遮风挡雨的阿灼拿来当增添情//趣的玩具。

    最后在阿灼被烧死后,沈摧玉抱着他悲伤了数百字,往后的剧情便再也没提起这只苍雀。

    有上帝视角,问泽遗清楚阿灼疯掉的原因。

    作为火灵根优越的苍雀,他的家人却死于一场七天七夜的天火之中。

    火焰席卷南疆一隅的密林,只有他当时不在家里,才逃过一劫。

    可等到他仓促归家,天火消散,只剩下父兄、母亲和姐姐们灼不坏的红羽和灵骨。

    其他人还剩点皮肉,可严厉的父亲和温柔的阿哥为了保护家人被烧得最惨,连半点血肉都没剩下。

    “你怎么了?”

    赐翎发觉问泽遗的眼睛发红,吓得缩了缩脖子:“我不怪你,又不是你传的,我乳名。”

    见问泽遗不说话,他露出个笑来,显得少年青涩又张扬:“还得谢谢你帮我,没当时把我,打死。”

    阿哥说了,大魔头要是真想打死他,肯定很简单。

    “我还有些事,你先走。”

    问泽遗艰涩道:“如果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好。”

    赐翎道了谢,随后轻轻吐了口气,笑着跑了出去。

    少年的背影和那只红羽的年轻苍雀交叠。

    他还记得前些天去南疆时,原本湿润的南疆天气干燥异常,甚至连着多日不下雨。

    这般干燥的天气持续过久,极其容易引出山火。

    阿灼就是赐翎,而从赐翎之前的表现来看,他不怎么离家。

    那把他引出家,随后烧死他家人的最好时机

    就是现在。

    问泽遗干咳了几声,咳得肺部发疼。

    红色头发金色眼睛的妖修,红羽金瞳的阿灼。

    他该早点察觉的。

    推开议事堂的门,问泽遗险些撞上等在门口的兰山远。

    兰山远瞧见他这副模样,原本的笑容转为担忧:“四师弟?”

    赢面而来携带花粉和柳絮的风。

    问泽遗脸色惨白,呼吸愈发困难。

    他不相信规则会偏爱哪个炮灰或配角,规则连兰山远都不偏爱。

    兰山远拍了拍他:“若是疲惫,就先回去歇下。”

    他声音平静温和:“身体要紧。”

    “师兄。”

    问泽遗紧紧抓住他的手:“我想派人去南疆,到苍雀栖息的山林调查。”

    “为何?”

    他个剑修没有卜卦能力,说出有可能未卜先知的预言也没人信。

    脆弱的身体难以支撑他让自己彻底自持。

    兰山远似是猜到他顾虑,温声道:“你且放心说,任何理由都行。”

    问泽遗苦笑:“我昨晚做了个不好的梦。”

    梦里南疆山火七天七夜,烧毁了一个家族,也烧疯了一只还没成年的苍雀。

    兰山远耐心听完,闭眼掐指算了卦。

    须臾后,他平静地睁开眼。

    问泽遗从他的神色看出,兰山远并没算到苍雀一族最近有劫难。

    可规则落下的劫,又有谁可以轻易猜测?

    兰山远是不会信的。

    而且贸然跑去妖的领地,是很冒险的事。

    简直就像胡闹。

    出乎他意料,兰山远毫不犹豫取出块冰魄石的令牌。

    “你是持明宗副宗主,我信你的决断。”

    “持明宗上下长老修士,皆听你差遣。”

    第049章 明魄

    冰魄石制成的半透令牌是明阆令, 由持明宗的宗主持有。

    令牌是用鸿蒙初开之时,九天上落下的冰魄石凿成 ,全九州仅此一块。冰魄石质地坚硬又独特,连仿造都仿造不来。

    明阆令拥有比副宗主、宗主玉符更大的权利。

    它不仅可以紧急抽调隶属持明宗的修士, 甚至还能以持明宗宗主名义, 要求其他宗门派出修士增援。

    闪着冷光的令牌烫手, 问泽遗赶忙推拒:“只是些我的不详预感,还远没到动用明阆令的时候。”

    明阆令数百年前传到兰山远手里,其他长老甚至都没碰过,现在轻而易举交给他实在不妥。

    书里没给出赐翎受难的确切时间, 若是拿了明阆令兴师动众,又没能遇上苍雀一族的危机。损的不光是他的名声, 更是兰山远长久积攒的威望。

    “若你需要令牌,随时向我来取。”

    兰山远也没强求:“我去嘱托言卿筹备, 方便你调遣人手。”

    如今管事的修士们虽然是给问泽遗打下手,但是需要大量人手这般要紧的事,必须要兰山远松口。

    这样就足够了。

    “多谢师兄。”问泽遗松了口气,怕兰山远还动心思又补了句。

    “这般要紧的令牌, 一直让师兄收着更合适。”

    “你我同门, 何必分得那么清。”兰山远淡淡道, “我信你就算取了明阆令,也不会胡作非为。”

    问泽遗:

    不, 同门师兄弟也该分清的。

    把令牌给一个前科累累刚改好半年多的副宗主, 于理非常不该。

    怎么有点像烽火戏诸侯。

    他腹诽。

    “师弟既然认为苍雀一族有凶兆,那赐翎作为苍雀一族的嫡系, 是否要暂且让他还家?”

    兰山远的语调平和,似是单纯地为赐翎考虑。

    “不必。”问泽遗正色, “他还得帮忙查禁药,而且回去也未必帮得上忙。”

    赐翎不回去还好,一回去后受什么刺激又掉进哪个坑里让沈摧玉给捡走,那他这辈子又得倒霉当个工具鸟。

    “我会多留意,让人好生照顾他。”

    许是发觉到他对师兄的感情,问泽遗琢磨着兰山远这句话,品出些古怪的味道来。

    “师兄平日忙宗务都来不及,照顾他作甚?”他笑道。

    “赐翎有手有脚,和半数修士打起架都不吃亏,持明宗给他个好住处,看着他不会胡闹即可。”

    “好。”兰山远勾唇。

    “师弟全权负责此事,一切听师弟定夺。”

    等到兰山远离开,问泽遗盯着他的背影,骤然想起刚才来不及细究的怪异之处。

    他和赐翎明摆着在屋里说话,为何大师兄还在屋外等他。

    且他和师兄碰面后,师兄也没主动提过什么事,只是听他的请求。

    莫非是大师兄卜卦算到最近有险事,才会守在门口,想把令牌转交给他?

    那兰山远没来由的信任,也是有迹可循了。

    问泽遗顿时肃然。

    既然是大师兄信任他,他定然要想尽办法阻止劫难。

    一丈外。

    【宿主,那是明阆令!!!】

    兰山远的系统尖叫。

    【您怎么能把它给别人。】

    要知道在原书里,沈摧玉到最后才真正拥有明阆令,还是从半疯的兰山远那取来的。

    沈摧玉吊着兰山远的命,用的是明阆令的灵气;而他毁灭位面,借用的也是明阆令中的灵气。

    兰山远干其他出格事它就睁只眼闭只眼,可明阆令也算是书中的关键道具,他就轻飘飘给一个早死的炮灰?

    这回就算胆小谨慎如它,也再忍不住了。

    确认过问泽遗对赐翎公事公办的态度,兰山远心情极好。

    他把什么玩意捧到问泽遗跟前,都不需要任何理由,找理由不过是想要问泽遗收下。

    可惜问泽遗不要。

    【您再这样一意孤行,不光会害了您,还会害了他!】

    系统还要往下说,兰山远原本就阴森森的识海骤然变样,卷起惊涛骇浪。

    “为什么?”

    他的声音平和,像是藏在缠绕扭曲水草之上,伪装无害的平静湖面。

    【因为规则给的命途轨迹已定,改写就要付出代价。】

    系统语调哀求。

    【宿主,早些回头吧】

    它没说完,就被识海中强烈的压迫感侵蚀,为自保触发强行关机。

    兰山远的身影消失在林荫小道。

    言卿被兰山远喊走了,问泽遗便先去例行监控沈摧玉的行迹。

    他就怕注意力全在南疆,让西寰的沈摧玉趁机冒头。

    “沈摧玉最近有何动静?”

    “没大动静。”

    两名负责监视的术修齐齐答。

    不光持明宗在监视他,灵兽谷等西寰宗门更是会派修士时不时去沈摧玉家附近探查,确保他的行踪不会脱离掌控。

    问泽遗翻看着灵兽谷给的反馈,挑了挑眉:“他运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好。”

    术修面露嫌恶,嘀咕:“我就没见过运气这般好的人,像是天道都在帮他。”

    “可惜他人品太差,白瞎了一身好气运。”

    眼下中土气候温和,可西寰热得能把人烫掉层皮,河流全都干得只剩下河床。

    有回沈摧玉去拉货差点渴死在路上,躺了几个时辰居然有好心的贵族少女路过。

    少女给他灌了水,还送他一两银子做盘缠,又不求回报。

    要是寻常人暴晒几个时辰都半死不活了,沈摧玉回家躺了半天,硬是又变得生龙活虎,而且还靠着少女给的钱安生了好几日。

    又过去几天,他让当地的地痞欺负,地痞恰好没打断他筋骨,他逃过一劫。

    而到了晚上,地痞们喝酒喝多,三五人全都栽进沟里。

    这种事在沈摧玉的履历中数不胜数。

    他的人生果真就是本狗血小说,凄惨浮于表面,本质上还是天道宠儿。

    只是问泽遗越翻到后面,这般离谱的好事就越少。

    尤其是这几日,沈摧玉居然在练剑时不得要领,不慎摔断了胳膊。

    虽然只是轻伤,但也引起问泽遗的注意。

    众所周知,狗血文的人渣平素顺风顺水,摔断胳膊一般都是卖惨为了让相方心疼,或者干脆是让愤怒的相方打断,再借此要挟相方。

    独自练功不小心摔胳膊,这种卖不了惨只会让自己惨的剧情,一般不会让主角遇到。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这些天貌似变倒霉了?”问泽遗问两个术修,得到了术修们肯定的答复。

    “的确是。”矮个术修想了想,一拍手。

    “一月前有马想踹他结果被绊倒在地,沈摧玉毫发无损。”

    “可他前日惊扰骆驼,骆驼没受伤,他反倒跌在地上。”

    “即便如此,他的运气还是极好,那骆驼主人赔了他好些钱。”

    高个术修幽幽道,不免长吁短叹。

    “说他倒霉,遇到的都是些不伤大雅的小麻烦。”

    无伤大雅?

    问泽遗但笑不语。

    对于他人来说无伤大雅,可对拥有绝对气运的天之骄子沈摧玉,这意味规则给予着他的气运出现了漏洞。

    原本只是怕沈摧玉作祟才来查看,现在他倒是发现意外之喜。

    ————也许是他的争取有了结果,又也许是别的原因。沈摧玉不再像之前那般幸运,他作为全书中心角色,正不知不觉地被弱化。

    可想要让他构不成威胁,直到能被杀死铲除,依旧道阻且长。

    “继续盯住他,若是发现他有半点不轨,随时向我通报。”

    和术修们强调了番沈摧玉的危险程度,再次让他们重塑警觉后,问泽遗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便召了言卿来湖心亭议事。

    言卿来得很快,身后还浩浩荡荡跟了十个修士。

    十人中药术剑修都有,而且全是持明宗里头排得上好的修士,有两位剑修的修为甚至直逼谷雁锦,平素都不轻易出山。

    这一群人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小宗门宗主的水平。能把他们一起喊出来,必然是兰山远打过招呼。

    言卿走到问泽遗跟前,恭敬道:“因为时间仓促,暂且只能请出十位前辈,若是您还需要人手,我再去宗内寻调。”

    湖心亭里挤满了人,眼见人坐不下,问泽遗想起身同他们一起站着,被剑修们用声音摁了下去。

    “副宗主这几日奔波劳累,都是同门一场,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

    说话的剑修莫且行是合体初期,洪亮的声音震得停在莲叶上的蜻蜓振翅高飞,仓皇逃跑。

    “既是兰宗主卜卦算到苍雀一族有劫难,眼下两族一损俱损,我们定然会出手相帮。”

    算出的劫难?

    问泽遗怔愣片刻。顿时明白修士们为何这般听话。

    兰山远怕是没告诉他们实情,而是说劫难是他算出来的。

    持明宗宗主问卦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全九州第一,所以修士们对此深信不疑。

    来的修士本来就没有要事在身,不愿出山也是因为在宗里清闲避世惯了。

    从理智分析,就算是他们最后无功而返,凭着兰山远的美名,其实也不太会损兰山远的威望。

    可情感上,他不希望兰山远替他承受不必要的麻烦。

    他掩下心头道不明的情绪,摸出几张压箱底的七阶灵符:“诸位此去南疆,一需隐蔽行事,不打草惊蛇,二需注意苍雀一族领地,有异及时通报。”

    “尤其是火患。”

    平时用的灵符只有三阶四阶,见到七阶灵符,修士们也纷纷严肃起来。

    “此外,若是有余力,我希望你们去做一件事。”问泽遗淡笑。

    “当然这是我的请求,和宗主无关。”

    “副宗主请说。”

    问泽遗靠着石拦,看向水中游弋的锦鲤:“查苍雀一族人情来往,尤其是某些德高望重的族老。”

    不管是书里的莫名天火,还是现实的祠堂被偷,桩桩件件都显得太过蹊跷。

    凭什么安生万年的种族会恰好在此时多灾多难,窃贼又恰好在年迈苍雀看守时趁虚而入。

    据他所知妖族的族祠平日不开,那贼怎会对祠堂内部了如指掌?

    既然牵扯到兰山远,这一趟去哪怕没能救下苍雀,也必然不可无功而返。

    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是他所起,他就不会让兰山远替他承担被诟病的风险。

    问泽遗自己因为发色瞳色太显眼,若是去查必须易容,太过于不便。

    而由宗内这些身手了得、知根知底,并且平日为人低调的高阶修士去查,再合适不过。

    “明白了。”

    修士们都不是傻子,联想到问泽遗最近做的事,莫且行顿时了然,看他的眼神也带了敬佩。

    “我们必会谨慎行事,请副宗主静候佳音。”

    “有劳诸位。”问泽遗叮嘱了几句,忽然觉得头犯了下昏,猛地往下沉。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像是体内魔性蠢蠢欲动。

    他的心不禁悬起。

    魔性已经很久没发作了,偏偏挑这时候。

    “该说的已经尽数说完,我还有紧急的要事要处理。”他撑着面色不改。

    “就不送诸位同门了。”

    “行,那我们先行告退。”

    修士们没在意这点小节,爽快地应下。

    问泽遗静静坐着,看修士们眨眼间已离开布着淡淡白雾的镜泊。

    再看向水面,锦鲤摆尾泛起涟漪。他右眼处的蓝色变得混浊,眼周出现了淡淡血纹,像是血水落入清澈的深池。

    魔性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却不知何时能走。

    他现在身体真是好了,魔化的征兆都攀附到脸上,身体居然还没察觉到痛苦。

    问泽遗敛眸,起身回到小筑。

    关上门的一瞬,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干干咳嗽了几声,直接滚落在地。

    化神修士的肉身将地面砸出个坑来,问泽遗却没感觉到坠落带来的恐慌和疼痛。

    “咳咳”

    他从一片狼藉中起身。

    抹了抹嘴角,腕骨处一片刺目鲜红。

    太痛了,像是有人在生抽他的脊髓。

    比上次发作还要痛,这不应该。

    踉踉跄跄爬起来,问泽遗单手撑着床,借力拉上幕帘,随后靠在柜边喘着气。

    他倒是不意外,毕竟他干的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在得罪这本书的剧情,直逼得规则惩罚他。

    是因为他救了容素,想救赐翎。

    还是因为他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

    问泽遗攥着手腕,仰头看向屋顶,无所谓地想着。

    这惩罚倒真是不痛不痒,因为经历过数次,眼下的不安甚至不及在寻烟坊遇到兰山远时半分。

    一阵血气上涌,他眼冒金星,急促又不规律地喘息。

    问泽遗眨了眨眼,努力屏息凝神,调和体内不安分的魔性。

    这回的魔性来得格外狠,就连他的识海也被魔性侵占,原本平静澄澈的湖面上全是黑烟,元神无处落脚。

    不得已,问泽遗只能先行处理比肉身更脆弱的识海。

    正在他痛不欲生时,一道光破开识海,落在翻涌的识海湖泊正中。

    识海内。

    问泽遗借着元神进入,费劲地起身。

    他现在思绪混沌,只能分辨出这光亮很眼熟,理当是功法传承或者感召一类,由天道馈赠的宝物。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来?

    若是在特殊情况下莽撞祛除魔气,保不齐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因为不明的光束出现,他不得不先停止调息,整理紊乱的思绪。

    识海中萦满诡异魔气,问泽遗闭眼凝聚元神,极力地破开缠在元神上的黑雾。

    魔气不依不挠,想要缠住他苍白的脚踝和手腕,将问泽遗拉入岸边无尽黑雾之中沉沦。

    猛地睁眼,元神用尽余力踹开拧成绳的魔气,朝着光束的方向飞扑过去。

    终于得见光柱的真容。

    由飘荡的不明符文组成,中间镂空,刚好可站一人。

    在元神碰到光束的一瞬,水面升起灼灼烈焰,火焰卷着水,直直顺着光柱冲上天去。

    水火原本不相容,可问泽遗的双灵根却让这两种对立的元素和谐共处,将他庇护在正中。

    他被水与火包围,吸入符文组成的光柱。

    问泽遗仰头看向天上翻滚的云。

    【宿主,这、这是您要遇到突破关窍的小劫难了!】

    原本在识海里摆烂的系统被魔气缠得不堪其扰,可怜巴巴地求问泽遗帮忙。

    【渡劫还有几天能准备,您现在快把魔气赶走,宿主救救我呜呜呜】

    它没说完,又被魔气给毫不留情绑走,只留下诡异的惨叫声。

    系统说话的瞬间,问泽遗也无师自通地接受晦涩难懂的符文 。

    如系统所说,这是天道给的预告。

    在被魔性骚扰的同时,他这半月内会遇到突破境界的劫,是从化神三重到四重。

    化身修士渡劫成功的概率低下,再有天赋也得渡上三四次。

    之前原主这么多年不突破,现在在节骨眼上突然来感召。这劫还随着魔性一起向他袭来,压根不是为他好,反倒更像是种给他的警告和示威。

    若是渡劫失败,再强大的修士都会陷入短暂的虚弱之中,丧失行动能力。

    作为主角的兰山远都破不了劫,甚至屡次遭到反噬。

    他自然也凶多吉少。

    “问泽遗,你可愿应劫?”

    飘渺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又从四面八方涌向元神,震得他浑身发麻。

    劫难不管大小,都是不能躲避的。若是想要暂且逃避,唯有闭深关封五感。

    现在的情况不允许问泽遗这般做。

    他果断抬起手,任由符文流动,顺着手腕环绕到全身。

    “我愿。”

    用劫难和魔性两重阻碍拦住他,规则从未像今天这般心急。

    这反倒是足以让问泽遗确信,这几天全文剧情有大动作。

    规则在怕他。

    既然躲不掉,那便去渡。

    在他接受感召的同时,卷土重来的魔气想要从背后偷袭。

    “嘶嘶”

    火焰化作神鸟金乌,烈火燃烧的声音鸣叫,奋力将魔气格挡在外。

    水卷做羽状,环绕在问泽遗周遭。

    他右半边脸的魔纹愈发鲜艳,未将他容貌影响分毫,反倒像朵盛开的彼岸花。

    另半边脸上,银蓝色的眸中清明,不见痛苦迷茫。

    金色符文黯淡,光柱也变得透明,直至彻底消失。

    炽热和寒冷交织之后,金乌碎裂,水流归宁。

    没了阻拦,识海中的魔气像见了肉的猛兽,贪婪地涌向站在湖心孑然一身的问泽遗。

    扼向他的咽喉,牵住他的手指,想要钻入他的元神之中。

    元神微微动了下,爆发出刺目的银光,原本该是猩红色的眼瞳变成烈火灼红。

    化神期铺天盖地的灵气降下,狠狠压住作祟的魔性。

    魔性自然不会轻易就范,被压得起了逆反,全都回馈到问泽遗的肉身上。

    面对反扑,问泽遗疼得生理性颤抖。

    但抗争无疑是有效的。

    识海外,魔纹从颊边褪回到眼周,并且逐渐减淡,消散。

    意识抽离识海,问泽遗的五感逐渐回笼,呼吸却愈发困难。

    恰在此时,幽幽的熟悉香味袭来,钻进他被血腥味占满的鼻腔,给他带来喘息的空间。

    他睁开无法对焦的双目,捂着胸,大口地喘着气。

    视线略微清晰些,问泽遗发现身边洒了香粉。

    应是燃剩后没来及收走,又不知何时被他仓促的动作给碰落了。

    似是因明魄香有止痛的功效,问泽遗浑身痛感减轻了大半。

    被他刚才一压,识海的魔气暂且消停,躯体内的依旧要处理。

    他缓了一阵,重新开始调息。

    熟悉的不适如约而至。

    疼痛带来的耳鸣声里,似乎有谁在轻声呼唤他。

    恍惚中,似有个模糊的白衣身影走来,站在他身前。

    “师兄?”

    问泽遗艰难地睁开眼,又小声喊了句。

    “师兄。”

    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兰山远,手却直直穿过白影的胸膛。

    问泽遗收拢手指。

    和梦里看得见摸得着的兰山远不同,这只是明魄香赠予的幻觉罢了。

    白影发出若有若无的笑,像是镜泊的夜风,缱绻又微冷。

    兰山远越凑越近,问泽遗明显地瞧见他腰间悬挂的玉饰在摇摇晃晃。

    那是梦里被摔碎的一枚,掉落在草丛里,碎成了三大块。

    素来站得笔直如松的兰山远扶着床,微弯下腰。

    问泽遗抓不住他,但他能紧靠着问泽遗。

    “疼吗?”

    兰山远的声音温柔,还带了些心疼。

    “不疼。”问泽遗低着头,咬牙道。

    “真的不疼?”

    兰山远脸色阴沉了些,模样让问泽遗觉得陌生又亲切。

    “大师兄,你别看了。”

    问泽遗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要是真的兰山远知道他修魔,铁定不会是这般态度。

    “我不疼。”

    他早就习惯了病躯带来的不适,却难以习惯在这般状态下被兰山远注视。

    兰山远不语,只是忽地又俯下身。

    一个吻落在他额头,触感湿软,带着阵阵明魄香香风。

    香气褪减,白色身影再次变得模糊,问泽遗缓缓闭上眼。

    哪怕是幻觉也好。

    师兄,能和梦里那般,再多留会吗?

    第050章 偏私

    天光破晓。

    镜泊沥沥淅淅下了场雨, 小筑外的潮气卷土重来。

    鼻腔喉管内原本已经消散的血腥气又显出丝缕,问泽遗取出引水珠摆在床头,点起炉火。

    不冷不热的天点火实在奇怪,奈何魔性褪后出了一身汗, 劫难过去, 反倒是四肢百骸冷得难耐。

    明魄香带来的幻觉早已消失, 空荡荡的屋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问泽遗靠着床榻,忍受时不时从某处关节传来的刺痛。

    他昨夜控制得好,当下还并未有人发现持明宗副宗主入魔的丑事。

    白如骨瓷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 问泽遗盯着脚边深坑,盘算该如何同兰山远或谷雁锦解释。

    一只纸鹤携着风飞来, 乖巧地推开没关死的窗户。

    问泽遗拿过纸鹤,它羽白的翅膀还抖了抖, 落下一串穿过雨幕而沾染的水珠。

    是兰山远的信。

    问泽遗走到火边,仔细地阅读着信件上的字据。

    ————我有要事相告,四师弟午时是否得空?

    问泽遗将信纸压平。

    ————午时得空,请师兄至湖心亭。

    他这副样子, 实在不适合穿过大半个宗门去找兰山远。

    又想了想, 问泽遗加了几句寒暄的话。

    末了, 他在信的结尾心虚地落笔。

    ————昨夜练剑,不慎砸坏地面。

    反正让术修来修补昨晚被砸坏的地板, 这事迟早要传到兰山远耳朵里。

    身体暖了些, 问泽遗搓了搓手,走到窗边放飞纸鹤。

    “副宗主, 是宗主差我们来的。”

    没过去半个时辰,就来了两个术修赶来, 替他修补了损毁的地面。

    术修的修为颇高,转眼间碎裂的地板光洁如新。

    随后,术修们对视了眼,极有眼色地同问泽遗道别,瞬间没了影。

    效率之高,哪怕是放眼整个修真界都叹为观止。

    还没来得及差人过来的问泽遗盯着地面,忽地笑了。

    他本意是和师兄检讨,结果兰山远的动作比他还快。

    师兄对他,是真的极好。

    外头的雨也渐渐停了。

    阆山的花开得晚,初夏该有的荷苞没影,倒是早春时的野花和桃李在镜泊四周开得正艳。

    被雨水打下的花瓣成了落红,掉在镜泊之中,又顺水流到湖心亭边打着转。

    四下安静,问泽遗斜倚着石栏,银白睫毛下,剔透的眼瞳看向雾蒙蒙的远处。

    他抿着唇微微阖目,看似是天性冷漠,实则是昏昏欲睡。

    昨晚对抗魔性消耗太大,导致本就缺觉的他犯困得厉害。

    红绳缠绕的玉扣垂落,静止不动的白衣修士宛若一幅泼墨山水画。

    他略微眯了会,瞧见远处的人影时,困意已经消退下去。

    “师兄来了。”

    问泽遗含笑起身迎接,举手投足不见病容。

    兰山远也是一身惯常可见的白衣。

    等兰山远走到跟前,问泽遗这才发现他们穿得还有几分像。

    “见着师弟安康,我便放心了。”兰山远似没察觉到问泽遗异常。

    他坐下后,娴熟地拿起茶具,替问泽遗煮起了茶。

    问泽遗的茶具像是副摆设,他自己也不精于此道,倒是兰山远用的次数更多。

    “此次来,是有要事想问你。”

    透过氤氲雾气,兰山远的语调严肃了些:“我昨夜卜卦,发觉你有劫难将至。”

    “这几日,师弟身上可发生过异兆?”

    问泽遗暗暗惊奇,面上不显:“师兄怎么突然想算我的命格?”

    修为越高的修士,其命格越难被看透,哪怕是化神期的兰山远想要去卜他的命格,都得废番周折。

    “当心烫。”

    兰山远给他倒了杯茶,叮嘱完才接着道:“看你这些天心神不宁,这才卜卦问天。”

    他垂眸:“若是师弟不愿,不会再有下回。”

    “师兄会错意了。”问泽遗端过茶,赶忙解释。

    “我只是怕师兄太劳神,师兄愿意忧心我,我自然很高兴。”

    他总不能和兰山远说,自己神思恍惚还有他的功劳。

    “不瞒师兄,我确实有劫难。”

    他斟酌过后,决定和盘托出:“昨夜我受到感召,怕是近些天要度突破关窍的小劫。”

    他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笑道:“希望能渡劫顺利,少遭些罪。”

    兰山远沉吟片刻:“可我卜出的劫难,不像是因关窍突破所致。”

    他抬掌,手心浮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字眼。

    问泽遗盯着看了会,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兄,我看不懂。”

    原主对于卜卦这块知识的了解程度为零,而他虽然抱佛脚学了些,但依旧学艺不精。

    兰山远耐心解释。

    “你的劫难在南方,若只是因关窍而起的劫,劫难应当在正中。”

    他顿了顿:“所以近些天,你兴许会遇到更麻烦的劫难。”

    中土的南边,那可不就是南疆。

    问泽遗脸色微沉:“师兄,我怕南疆苍雀那边,可能真要大乱了。”

    兰山远不可能算错,说明他原定的劫难,就是要在南疆出现。

    天火、魔性和关窍,加起来足以称得上大劫。

    “我未曾算出苍雀一族有劫。”

    兰山远收回手,不咸不淡道:“但天道无常,卜卦未必时时有用,兴许他们的劫大到难以预测。”

    问泽遗虚心求教:“师兄以为,我该如何渡劫为佳?”

    “自是在持明宗内闭关,等待小劫降临,远离南疆纷扰。”

    兰山远说这话时,天上好巧不巧又下起了雨。

    “可我观天相,你怕是会执意去南疆。”

    雨丝穿过兰山远的指缝,他眼中不知是何情绪。

    他支起个小结界,将潮气隔绝在湖心亭外,屏蔽出一方二人世界。

    问泽遗喝着已经微凉发苦的半盏茶水。

    师兄算得极准,眼下看来,这趟南疆是非去不可。

    “我在想,兴许当初让你调查禁药事宜,本就是不合适的举措。”

    兰山远收拢手,轻声道。

    “这是我命里的劫难,自然与师兄无关。”

    毕竟就算兰山远阻拦,他也会揽下调查禁药的任务。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要走的路,问泽遗从没打算过回头。

    “无关”

    兰山远藏在袖下的手紧了紧,随后面上短暂停驻的阴霾消散,又是一贯的温润态度:“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既是你命中劫难,就与我息息相关。”

    “若我真要去南疆,定先知会师兄。”

    问泽遗将他刚才转瞬的反常尽收眼底,却并未点破。

    “若是要去,师弟打算如何去?”

    “由宗门大阵去到南疆的宗门,只消片刻。”问泽遗早有打算,“等到临近妖族地域,再御剑进入,花不了一个时辰。“

    “你现在随时可能渡劫,并不适合御剑。”兰山远手一挥,灵气汇聚在桌面,形成一张模糊的地图。

    地图上是苍莽无尽的绿意,小道崎岖,人烟罕至。

    “苍雀一族栖息在苍巽山中万年,平日自给自足。”

    “苍巽山是凤凰留给他们的栖地,苍雀一族也极其眷恋苍巽山,鲜少踏出领地。”

    兰山远指给他一处最深的绿色:“要进入苍巽山,得破开苍雀设下的结界,沿途道路崎岖,瘴气密布,深入其中极易迷路。”

    见过赐翎,问泽遗自然清楚苍雀有多保守,住得又有多偏僻。

    他正色:“可师兄算出我的劫难在南疆,无法躲避,到万不得已时只能去迎接。”

    他本以为兰山远是要劝他,谁料兰山远颔首赞同。

    “问天的卦象也需顺应,我并非要阻拦你。”

    兰山远语调淡淡:“只是为确保万无一失,我需要与你同去。”

    问泽遗瞳孔微缩。

    是需要和他同去,而非征求他的意见。

    这不是兰山远第一次提出同行的要求,他们这短短大几月来同行的次数,甚至是要比有些师兄弟十年都多。

    次数太多,就算他之前有意无意忽视,眼下难免让人多想。

    “这是我的劫难,师兄就算过去,理当也帮不了我。”

    他给兰山远倒了杯茶,余光观察兰山远的态度。

    “我不能帮你渡劫,但能用阵法直接将你送至苍巽山边,若你突然突破关窍,我也可以暂时庇佑你。”

    “于情于理,我不能放任你独自去往南疆。”

    兰山远的模样和平时看似别无二致,可问泽遗还是从其中品出丝异常。

    隐藏在言语的情绪太重了,似乎还带了患得患失。

    这显然不对劲。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对情绪的感知力强于多数人。只要让他见上几面,他就能判断出对方大致是怎样的性格。

    可这么久了,他还是看不懂兰山远的确切模样。

    他来到这个世界有段时间,遇到的其他人的人设几乎完全符合狗血文中所写。

    可兰山远不是。

    不光不是,甚至他的人设在问泽遗脑海中从清晰可循,到现在变得愈发捉摸不透、模糊不清。

    现在,这种违和感到达了顶峰,让他无法忽视。

    书里的兰山远完美得失真,没有过重的欲望。

    他平等地爱着苍生,为所有人付出。

    可现实中的兰山远对多数人都有保留,温柔之中透着冷淡疏离。

    与书中的博爱不同,现在兰山远明显更亲近他。近些天来,更是在他面前时,屡次露出反常的情绪。

    就比如刚才。

    像是精致无暇的工艺品裂开一道口,让问泽遗感觉到内里透出丝扭曲的控制欲。

    因为所谓的残破,工艺品变成了艺术品,纸人变成了活人。

    就这点控制欲,远不至于让他觉得不快。

    尤其是还来自兰山远。

    原本劝兰山远在宗里坐镇的话被生生咽下,问泽遗望着兰山远坦荡荡的目光,也露出个坦然的笑。

    “是,我听大师兄的。”

    现在的问泽遗很难用书里书外的人设偏差劝自己,这多少是有些自欺欺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远超狗血文中的主角师兄和炮灰师弟。

    依照他对兰山远的了解,他拒绝之后,兰山远依旧会劝他,到头来他还是会答应兰山远。

    他不想兰山远去,本质不过是怕万一出差错,兰山远因持明宗宗主身份遭到诟病。

    那不出差错即可。

    而且问泽遗也不想拒绝兰山远的好意,因为他很好奇。

    兰山远身上的异常,究竟来自于哪里?

    “师兄。”

    可能是喝了茶的缘故,他心跳略微加速:“又让你替我操心了。”

    同之前几次不同,在探究欲作祟下,他有些期待和兰山远同行。

    “是我的分内之事。”

    兰山远又回到了端庄君子状:“突破小关窍也并非易事,记得做好万全准备。”

    “是。”

    问泽遗恭敬地起身送兰山远。

    背过身,两人神色各异。

    兰山远脸色阴冷,隐隐透着烦躁,问泽遗则是一副思索模样。

    “好奇怪的云!”

    不远处,赐翎新奇地指着镜泊上空,大惊小怪:“怎么只在,湖面上有。”

    少年从没在南疆见过这种有趣景象,好奇地想要凑上去瞧究竟,被看管他的修士赶忙拉走。

    拉着不情不愿的赐翎,他们也没忍住,好奇地看着那反常的乌云。

    这景象和宗主突破时很像,莫非是副宗主也要突破了?

    他们也不敢问,只能拽着小苍雀离开。

    最近修真界的大事,可真多呐。

    不告诉他,那等他有机会,亲自去问大魔头好了。

    赐翎蔫蔫地被带走,无精打采地想。

    乌云跟着问泽遗走,直直飘到了药寮处。

    “哎呦!”

    瞧见黑压压的云就要落雨,青藿急匆匆蹬着腿,收起晾晒的草药。

    这批药材不珍贵,可师尊说了,再普通的药草也要细心对待。

    小姑娘抱着箩筐跑过,得空才和问泽遗道了声好。

    “问、问师叔好!”

    说完,她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问泽遗笑着点点头,推门而入。

    谷雁锦托着腮在犯困,外头一阵雷声滚过,随后便是阵雨落下。

    她睁开眼来,看向来者。

    “怎么回事?”

    早听青藿说有云跟着问泽遗,她隐约猜到七八成:“是你要突破了。”

    问泽遗的境界很多年没涨,谷雁锦自是没预料到他会在现在突破。

    但修练本就会遇到许多预料之外的事,她只当是问泽遗这会行善积德,天道开了眼。

    “是,昨晚得的召应。”

    明白问泽遗的来意,谷雁锦顿时精神了:“出现突破的劫难是好事,我去给你取些方便突破的灵药。”

    “多谢师姐。”

    谷雁锦炼的丹药品质在修真界都排得上号,有了丹药,至少能让他遭遇突发情况时不会因为过于痛苦误事。

    谷雁锦边取药匣,边不放心地嘀咕:“到时再派几个药修守在镜泊边上,要是你没声了,我马上过来看。”

    她真怕问泽遗这身子骨扛不住,被劈两下就碎掉。也不是接不回来,可接回来又得费好大麻烦。

    “不必了。”问泽遗硬着头皮道,“这次渡劫,恐怕得在南疆渡。”

    满室寂静。

    凑热闹的青藿小心缩回脑袋,谷雁锦缓缓转身,满脸不可置信:“你方才遇到雷劫了?”

    “雷劫还没开始。”问泽遗顿感不妙,但还是老老实实道。

    果不其然,谷雁锦倒吸凉气:“这也没被劈傻,怎么开始说痴话了?”

    “渡劫不在持明宗,你去南疆哪处能渡安生。”她气极反笑,“问泽遗,你倒是异想天开啊。”

    虽然有很多大能是在险地飞升,但人家那是为了突破大劫难。就开一个关窍,疯了才跑去南疆遭罪。

    “大师兄同意吗?”

    她严肃地问:“别是你自作主张。”

    “实在是情境特殊,大师兄会随我去。”

    问泽遗路上已经想好了话,赶忙应答。

    他还想继续和谷雁锦解释,倏忽间,谷雁锦脸上表情已经由阴转晴。

    “早说。”

    她动作又懒散起来,甚至打了个哈欠:“既然师兄在,我就放心了。”

    “他肯定不会让你出事。”

    就大师兄那般护犊子模样,怕是一道雷都劈不到问泽遗身上。

    问泽遗无语凝噎。

    只知道搬出大师兄有用,可这也太有用了。

    到底是谁给师姐灌输了这种奇怪的思想。

    “师姐。”

    他斟酌开口:“我也是化神期剑修,就算没有大师兄”

    “我知道。”谷雁锦打断他,“就算没大师兄,你也能摆平麻烦事的。”

    再怎么是化神期剑修,再怎么改好,她的师弟也是个几百岁小孩子。

    渡劫前修士容易心态不稳,谷雁锦没怎么犹豫,勉为其难地给问泽遗塞了些好话。

    她忽地一笑,因为太过刻意,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只是你和大师兄感情好,事事都在一起,才更让人安心。”

    问泽遗沉默了。

    早知道师姐安慰人惊世骇俗,没想到这么恐怖。

    听起来更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