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时间匆匆而过,沈念的脚伤恢复个大概,可以正常走路。
期中考占用了高三生们宝贵的两天时间,考完最后一科的时候刚刚下午四点。
沈念背着书包从考场回到教室,刚一坐下就被薛曼拉着问,“念念,你考的怎么样啊?是不是年级前十又预定了。”
“还行吧。”
沈念想起上午的理综,她最擅长的物理和化学,她最后一道大题没写。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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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级里弥漫着考完试的欣喜与嘈杂。
因此突然的安静格外引人注意,同学们争相交头接耳地往窗户外看,边看边窃窃私语。
薛曼率先发现了不对劲,碰碰沈念胳膊,“念念,你看外面。”
沈念转头,视线一眼就落在窗外走廊的人影上。
深秋京北城四点钟的太阳已经快要落下,落日的余晖洒照进来,长而窄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金。
此时全然笼罩在那一人身上。
他独自站在那里,目光有些苍凉,像寂静的雪山。
沈念不知道,他们曾经不熟的七年里,这座雪山是否融化过。
又或是,他那样肆意冷淡的人,未来会为谁融化。
她忽然有些好奇。
沈念丢失了很久的那种胜负欲,在这个正盛的黄昏里,又重新开始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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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目睽睽下,众人或艳羡,或嫉妒,或好奇的目光里。
沈念出了教室,话里带着抹不自知的娇,“二哥,你今天好早,我还没放学呢,你可能得再等等哦。”
沈知序有些无奈,自从那天沈知礼的话,家里人仿佛笃定了他和沈念不熟,孟女士非要他来做这个坏人。
他目光紧紧凝着她,斟酌片刻,“和你说件事,听了不准哭。”
此话一出,沈念才意识到沈知序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什么事?”
沈念心突然有些慌,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沈叔叔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一周前进了医院。刚刚医生给出了具体的诊断结果。”
沈叔叔。
沈知序的沈叔叔是谁不言而喻。
...
请假手续办理得顺利又迅速。
坐到车里,情绪沉淀了一路,沈念忽地想起一周前,台球馆里沈知序接到的那通电话。
这个时间点太过微妙。
她转头看向驾驶座的男人,“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车里点了香薰,是沈念喜欢的泛着微苦的陈年橘子皮的味道。
只是此时的她毫无心情。
沈知序缓缓踩下油门,发动车子。
他专注路况,并没看她,只低低“嗯”了一声。
只这一声,答案已然分明。
“是他不让你和我说的吗?”
沈念的眼眶已经红了,情绪濒临决堤。
前方路段拥挤,车子龟速前进,等待的间隙里,沈知序点了根烟,夹在指间。
燃烧后的烟灰顺着男人冷玉般的指尖掉落,车厢里沉默氤氲。
“沈知序,我爸爸会死吗?”
沈念声线愈加不稳,几近失控的边缘。
沈知序将燃了一半的烟捻灭,降下车窗透气。
车厢里的安静显然不太对劲,他一转头,便看见沈念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现在不是纠正称呼的时候。
男人眉心微折,一边顾着前方路况,一边打开沈念面前的置物柜,从里面拿出块手帕,递给她。
“擦擦。”
沈念接过手帕,吸吸鼻子毫不客气地往脸上一抹。女孩刚哭过鼻音有些重,“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我爸爸...”她咬住下唇,又想哭。
男人俊挺的眉间倦意难掩,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
“别急,先去医院听听医生怎么说。”
沈念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
心间杂乱,根本无心欣赏此时京北城内黄昏正盛的景。
其实沈念已经七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她有关于‘父亲’这个身份最后的记忆,竟然是沈知序的父亲。
此时正好位于下班时间,去医院的方向有很长的一段路在堵着。
耽搁了好些功夫,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才到医院。
然而在进电梯的时候,沈念却迟疑了。
电梯快要关上的前一秒,沈念仗着自己瘦小的身躯从里面挤了出来。
沈念倚在医院白色的墙壁,身体慢慢下滑,任上面的凉意一点点从后背浸入骨髓。
她看向从重新打开的电梯里出来的沈知序对着电梯里的人抱歉,心里酸软成一片。
沈知序脚步停在她跟前,“沈念,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
他的语气有些严厉,和之前的冷淡截然不同。
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关窍,沈念眼泪汪汪地仰起脑袋,“沈知序,我不敢上去,怎么办。”
“如果不敢的话就回家,只要以后别后悔。”
好凶啊。
“沈知序,你就这么讨厌我是吗?”
沈念扁扁嘴,说完,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从她的眼眶里,一滴一滴地滚了下来。
无奈轻叹,不顾医院里的人来人往。
沈知序蹲下身子,和她平视,“念念,你应该叫我什么?”
沈念擦着眼泪,并没有意识到他称呼的转变。
抽抽搭搭地开口,“沈知序。”
沈知序轻轻挑了下眉,“不打算继续装了?不是一直叫我哥吗?”
沈念哼了哼,眼圈泛红,委屈不已,“明明是你不让我叫你哥的。”
沈知序静静看她两秒,不知是想起什么,英俊的眉眼晕起几分笑意。
很浅的笑,他的眼皮是那种内双,笑起来眼尾上勾,瞳仁干净而深邃,就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
沈念仰头看着他,有些愣住。
他不常笑,经常一副矜贵冷淡的少爷模样,笑起来,却莫名让她想起雪山融化,雨后初霁。
...
沈知序慵懒地点了点下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笑得无奈,“我看你惯会倒打一耙。”
泪意朦胧了眼底的神色,沈念仰头,委屈巴巴的,“沈知序,我不想叫你哥了。”
你是好多人的哥哥。
如果是沈知序,或许可以是她一个人的。
话里的暧昧深深浅浅,像是轻轻拨动的弦,只是有一些被四周的嘈杂盖过。
或是无心,又更像是有心。
“说什么胡话。”
沈知序没太在意,只以为小女孩闹别扭。
男人起身,一身黑衣矜冷挺拔。
拥挤长廊,人潮涌动里,他缓缓朝她伸出手,“上楼吧,有什么二哥都陪着你。”
-
沈启山的病房在医院的顶楼,身份特殊的原因,守卫重重。
沈念跟在沈知序后面,看他和那些守卫相熟地打招呼,那些人对他的姿态很是恭敬。
她倚着门框想,他应该在关系疏通上下了不少功夫。
来到病房门口,沈念站在门边,踮着脚才能看见一点点里面。
病房门特制的锁被一旁的守卫打开。
沈知序拍拍沈念脑袋,“进去吧,和沈叔叔说说话。”
推开门,沈念一只脚迈进病房,迟疑着回头看向沈知序,“你会走吗?”
那双小鹿般的眸里带着不经意的渴求。
喉结轻动了下,沈知序看着她,低声诺允,“我在外面等你。”
沈念唇角弯了弯,转身进了病房。
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只是一眼,眼泪流下来。
房间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响着规律的嗡鸣声,沈启山躺在最中央的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蓝色的病号服又大又空。
他的双眼紧紧闭着,眼窝深邃,脸色枯黄,鬓间泛着隐隐的白。
七年弹指一挥,父亲好像真的老了。
和多年前的成熟沉稳相去甚远。
“凝凝,你来了。”
病床上的男人声音很虚弱,看到沈念,费力地朝她招手。
沈念赶紧走过去,“爸爸。”
父亲的手瘦骨嶙峋,握在掌心硌得有些疼,沈念咬唇,又想流眼泪,“对不起,爸爸,我现在才来看您。”
“不怪凝凝,是爸爸做错事了。这些年过得好吗?”
沈念低着脑袋,“挺好的。”
其实怎么会好呢。
沈家对她再好,也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家。
沈家做的所有好事,未来会以怎样的筹码收回去。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爸爸,那些事,不是您做的是吗?您是被冤枉的。”
沈启山叹了口气,语速很慢,“凝凝,这些事情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我走了以后,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你妈妈和你沈叔叔年轻时是同学,沈家,不会不管你的。”
沈念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泪眼婆娑,“爸爸您别瞎说,您会没事的。”
沈启山笑笑,也不争辩,“最近和妈妈有联系吗?”
沈念低头,赌气一般,“没有。”
“怎么还这么小孩子脾气,”
沈启山笑笑,“好了,凝凝该回家了,爸爸想休息了。”
意兴阑珊地说完,沈启山就背转过身,不再看沈念了。
-
出了病房,沈知序不在。
沈念一路房间看过去,摸索着走到一间医生办公室门口。
沈知序正在里面和医生谈话。
很多专业名词,沈念大部分都听不太懂。
但是,‘癌症’、‘晚期’一类的词她还是能听懂的。
...
“凝凝,你爸爸呢。”
正发呆的时候,一个红衣女人风尘仆仆,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从电梯出来。
她的手边提着一只小行李箱,估摸着时间,似乎是一听到消息就上了飞机。
“你怎么来了。”
沈念视线撇去一边,明显不太想理女人。
章明惠来到她跟前,“凝凝,爸爸身体怎么样了,还好吗?”
“你现在假惺惺的干什么,当初出了事马不停蹄出国的不是你吗?”
“妈妈不和你吵,凝凝,告诉我你爸爸现在在哪间病房。”
“我爸爸睡觉了,你不准打扰他。”
面对章明惠,沈念眼底现出几分防备姿态,像是护犊子的小狼,却又分明恢复了些往日的鲜活。
正僵持间,沈知序从医生办公室出来。
他看了沈念一眼,转头看向章明惠,“章阿姨,跟我来吧。”
-
沈念一个人下了楼。
她蹲在医院门口的花坛前,正对着医院大门,人来人往。
医院真是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她想,充满了悲欢离合。
不知道在楼下待了多久,沈念脑袋歪倒在膝盖上,眼睛渐渐眯起,都快要睡着了。
“自己一个人在这干什么,欣赏风景?”
一道似笑非笑的调侃声在前方响起。
一个激灵,沈念清醒过来。
她抬起头,看见沈知序朝她走过来,背光里男人身材修长,帅气难掩。
心里直委屈,不想搭理他。
沈念气咻咻的,“要你管,你和那个坏女人就是一伙的。”
“嗯我和她一伙的,是坏人。”
沈知序倚在一米多高的花坛上,长腿微弯,姿态懒倦又帅气。
他说完,忽地偏头朝她这边看来,“那现在,坏人想带你回家吃饭,同意吗?”
那双看谁都多情,却又比谁都冷淡的桃花眼,此刻勾着比往日真切的笑意。
沈念和他对视,清楚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砰’,不规则地跳了好几下。
她扁扁嘴,就想矫情一把,“不同意,我不饿。”
只是刚一说完,‘咕噜咕噜’的声音传遍这一方空间。
“...”
沈念臊得脸颊红红,脑袋顿时埋得更加深了。
沈知序不自禁笑出声,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也不在意她的小脾气。
沈知序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折腾一圈,时针已经指向七点。
“麻利点儿,走了。”
...
不多时,一辆黑色汽车缓缓在眼前停下。
车窗缓缓降下,沈知序坐在主驾驶,看向仍旧蹲在花坛边的女孩,“上车。”
沈念看了他一眼,不动弹。
“怎么,”沈知序挑眉,“难道还要我抱你?”
沈念想了想,慢吞吞站起身,刚起到一半,麻意从脚心灌满双腿,她踉跄了下。
下一秒又跌了回去,“沈知序,我脚麻了。”
“真的。”
他半晌不动,她舔舔唇,又加了一句,显得可怜巴巴的。
“...”
沈知序下了车,绕过车身来到沈念跟前。
目光落在女孩柔软的发旋上,半晌,他认命地抱起她。
“沈念。”
“嗯?”
沈念仰头看向沈知序。
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靠得这样近。
恍惚梦里出现过似的,鼻腔里满是属于他的气息,清冽而好闻。
而后沈念听见沈知序话里带着认真。
“以后不用再羡慕别人了。”
“嗯?”沈念有些没听懂,不明所以,“什么?”
“我说,”男人那双桃花眼里带着惯常的散漫,又分明如水洗过的黑曜石干净明澈,“以后不用再羡慕沈茜茜了。”
耳边闪过一瞬的嗡鸣。
朦胧里,沈念好像看见巍峨伫立的巨大冰川,最上边的一角正在缓缓开裂。
她窝在沈知序怀里,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
混合着他清冷好听的声音,“再有什么事儿,二哥替你担着。”
二哥。
像是对上楼前她忽然兴起要求的回应。
只是不似预期。
沈念眼睫颤了颤,脑袋低下去。
原来刚才的冰川融化只是错觉。
所有人都对她说,“念念,这是你二哥”、“念念,你应该叫沈知序哥哥”、“念念,有什么事麻烦你二哥就行,他都会给你解决”。
后来,这个称呼、这个身份,就像一道魔咒,从沈念懵懵懂懂的时候。
缠绕进她的生命里,持续了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