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下电梯出了会所,司机已经停在会所门口。
沈知序抱着沈念,司机停在车旁,见状躬身打开后车厢的门。
沈念整个人埋在宽大的外套里,雪松调的清冷香气被冷风见缝插针地吹散,酒意蒸发扰得她神思昏茫。
沈知序稍弯下腰,准备放下沈念。
身子骤然陷入实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摆脱。
那种倏然弥漫而来的,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恐慌感,令沈念无端想起那年,父亲入狱,母亲成为她唯一的亲人。
她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母亲说永远不会抛弃她,转眼就出了国丢下她一个人。
情急之下,沈念探身搂住沈知序的颈,那里的温度引得女孩指尖蜷了蜷。
却不想放开,她埋在他怀里,近乎任性,“二哥,我不要坐后座,我想坐副驾驶。”
沈知序动作微停,松开她,低眸觑她眼,“要坐副驾驶?”
沈念认真地点头,“嗯。”
男人眼底忽地漾起抹极浅的笑意。
他扬了扬眉,这次不是冷淡的拒绝,“那过去坐吧。”
来不及惊讶,沈念一只脚探到车外,听见前排传来的响动。
女孩下意识转身,看见李叔进了主驾驶。
她又讪讪地缩回脚,“算了,我又不想坐副驾驶了。”
沈念扯了扯沈知序的衣袖,“二哥,你也上车。”
“...”
沈知序没防着,就这么被沈念拽上了后座。
他极随意地抻了抻衣袖上的褶皱,侧眸觑向她,极轻地一哂,“力气还挺大的,装醉?”
车子缓缓行驶在路上,浓重夜色在京北城里是灯红酒绿。
喝酒后的沈念说不出的乖,和从前酒醉的时候并不一样。
她脑袋歪在沈知序的肩,摇摇头,鲜少的安静。
兀自笑了声,沈知序从车载冰箱里抽出瓶矿泉水。
递给沈念,“先喝点水,回家让阿姨给你煮醒酒汤。”
“还好,”沈念看着那瓶水没接,眼神有些呆,不知道是在看哪里,语速很慢,“我觉得我没醉。”
将那瓶水搁在一旁回温。
沈知序哼笑了声,“醉了的人都喜欢说自己没醉。”
这样的气氛本该是愉悦的,他们共同默契地选择忘记今天发生的大事。
只是下一秒,沈念骤然坐起身,清凌凌的小鹿般的眼望向沈知序,“二哥,我爸爸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我都听见了,爸爸得了癌症,还是晚期。”
看似冷静的话里,包裹的却是深渊。
沈念说完,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睫,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男人眉头轻蹙,单手执起她下巴。
泪水落在他的指腹,带着温热和倔强。
“医生在做治疗方案,是国内关于这方面目前最权威的专家,”
他一点点抹掉她眼睫晕出的泪,“念念,你长大了,该坚强些。”
沈念眼泪汪汪地看着沈知序,倔强不发一言。
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沈知序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沈念的那天。
天气算不上晴朗,盛夏时节一连几天都是绵绵细雨。
女孩面色苍白,瘦得可怜,被沈知礼带到家里。
看到他,怯怯地唤了声‘二哥’。
...
那么小就遭逢巨变的女孩,怎么会不坚强呢。
这些年沈念被孟菀音照顾得极好,比起那时,现在的她确实像个大人了。
可到底也只有十八岁。
喜欢装大人,又总装不像的年纪。
从置物柜里抽出块手帕,沈知序一点点将她脸上的泪水擦掉,可是很快又有新的流出来。
“会一直陪你去看沈叔叔。”
男人轻叹口气,语调划出几分无可奈何,沉稳里带着不轻易的妥协。
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沈念机械地开口,“二哥,我爸爸是被冤枉的吧?我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父亲明明那么好,那么正直,怎么会做出那种不在乎人命的事。
“二哥,我真的好难受,好难受。”
女孩眼底满是执拗,断断续续地说着父亲的好话。
半晌,像是哭累了,沈念瘦削单薄的身躯窝在后座。
女孩闭着眼睛,呼吸很轻,眼下还有未干的泪痕。
沈知序指尖落在那处轻触,只是一瞬的触碰便又收回,“睡吧。”
像是感知到,沈念轻轻地动了下,嘴里咕哝了句‘好痒’。
梦里回到很多年以前,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在花园里玩。
有蝴蝶落在她肩膀,轻轻陪了她会儿又飞走了,只有肩旁处留下的触感是真实的。
-
自从父亲生病住院,沈念无比期待周五。
因为这一天,沈念有更多的时间去医院陪伴父亲,只是沈启山身体虚弱,见到她也是意兴阑珊的。
只吃了几块水果,和沈念说了几句话,就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没在病房逗留太久,刚出门,远远便看见章明惠提着保温桶来了医院。
女人的妆容还是张扬,穿着精致的旗袍大衣,高跟鞋落在医院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别人大概觉得张扬好听。
可沈念下意识蹙眉,一眼都不想多看,径直走向等在走廊里的沈知序,“二哥,我们回家吧。”
沈知序没应她,“和你妈妈说句话,再下去。”
沈念的目光有些怔愣,里面的茫然失措让人心疼。
她不理解沈知序为什么要她这样做,只是紧紧咬住下唇。
眼神瞥去一边,清冷而倔强,“我不要。”
沈知序微伸出指尖,冷玉一般的触感落在女孩唇角。
“念念,听话。”
男人力道很轻,只是一带即离的触碰,话里却带着一股强势的告诫。
沈念抬头,看到男人眉间皱起细微的弧度,被他嗓音里的那抹冷沉有些吓住。
-
“你根本不是我亲哥,我以后再也不要叫你哥了。”
“你果然和她就是一伙的。”
沈念气冲冲地回到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一口一个‘坏人’地叫着。
沈知序捏了捏眉心,那里的倦意消失几分,他拉下车中间的挡板。
“念念,”男人如玉般的指骨落在座椅扶手上轻敲,等她转过眼去看他,才语调匀缓地道,“你十八岁了,该懂得尊重长辈。”
“她配吗?”
沈念睁着那双泪眼,不顾脸颊肆意流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根本不配,我讨厌她,也讨厌你。”
“念念,她是你的母亲。”
这是沈知序第一次对她的眼泪不为所动,男人开口的嗓音清冷而古板,带着自古以来的长幼尊卑。
没有配不配。
只因为章明惠是生过她的母亲。
沈念想哭,又想笑。
那她宁愿不要这个母亲。
-
一路回到沈家老宅,沈念都没有搭理沈知序。
进了客厅,沈念一路小跑,目不斜视,径自上了楼。
孟菀音看到,从沙发上起来,看见沈知序后面跟着进来。
眼睛一瞪,“念念怎么了,怎么看着像是哭过,你又惹她了?”
又。
沈知序眉心折了折,脱掉外套,挂上玄关旁的衣架。
男人进了客厅,薄唇边划出一道轻哂,“您这话说的,像我经常欺负她似的。”
孟菀音哼声,“你不是吗,都那么久的事儿了,念念那时候还小,你说说你怪她干嘛?”
沈知序指骨微抬,按了按太阳穴,面上倦意浮起些许。
他走入餐厅,从冰箱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冰水入喉的瞬间神思清明。
沈知序看向母亲,“那件事都过去多久了,我犯得着和她一个小孩儿置气么。”
随后,他解释,“是刚才在医院,碰见她妈了。”
“你明惠阿姨回来了?怎么没听人说,”
孟菀音嘟囔,“离开这么多年,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沈知序偏头划燃根烟,指尖散开一抹白,橘子味的烟气在空中弥散。
他没抽,只看着那道灰白,没什么情绪地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难道还得昭告天下么。”
孟菀音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可怜,你最近接送念念上下学,多关注她情绪,多哄哄她吧。”
沈知序指尖轻掸去堆积的烟灰,并不置可否,“孟女士,我算看出来了,您是真的很喜欢她。”
“臭小子,不真的还能假的啊,念念又乖又听话,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我可是真的把念念当亲女儿的。”
孟菀音没好气地白了沈知序一眼,“反倒是你,冷心冷情,我有时候都怀疑到底是我的儿子么!”
乖。
沈知序无声轻笑。
和沈念相处的几帧画面浮现于脑海,看着,倒确实挺乖。
“...不是先前说了吗,我是捡来的,您以后,就权当我是捡来的吧。”
见孟菀音又想发作,沈知序弯了弯唇,将烟按灭在烟灰缸,慢悠悠走到热水器跟前接了杯水,瞬间将母亲大人的气捋顺了,“我代您上楼看看她。”
一会儿的功夫,沈义宏和沈知礼一家进了客厅,两人的话头止住。
今天是沈家一月一次的家宴,餐厅的饭菜已经布置好。
孟菀音‘嗯’了声,脸色好转些许,“行,念念要是不想下来,一会阿姨打包上去在楼上吃也没事。”
-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沈念都快睡着了。
姿势不太规整地窝在柔软的床垫,被敲门声吵醒,她反应了好一会儿,鞋子也没穿,光脚下了床。
打开门,沈知序修长的身影漫不经心立在门口。
走廊的灯光斜照下来,在他净白的衬衫勾勒出一道边界。
沈知序看见她,挑了挑眉,“真不下去?”
有很淡的香水味浮进鼻尖。
沈念扁扁嘴,仍不太想搭理他。
女孩侧脸的红印子在走廊的灯下清晰分明,看着有些滑稽。
眼底浮起些笑意,沈知序指尖落在那处,力道很轻地碰了碰,“打扰你睡觉了?”
沈念心里存着气,很干脆地开口,像是呛人,“嗯,你敲门声音那么大,打扰到我睡觉了。”
沈知序‘啧’了声,“生气也能睡得着,不知道是该说你气性大还是没心没肺。”
他稍弯了腰,偏头去瞅她的眼,“还生你二哥气呢?”
眼圈仍残留着几分红。
沈念别过头,不看他。
“气性可真大。”
沈知序直起身,懒散倚在门框,轻哂了句。
他眼皮微垂,视线落在女孩乌黑的发旋上,“念念不下去吃饭,一会儿饭桌上老沈得骂死二哥。”
听到这话,女孩终于有了点动静,后知后觉地抬头。
“那是父亲...”沈知序一直这么称呼沈义宏,但她听得不多,总不太习惯,明明父亲才五十出头,一点儿也不老。
“父亲为什么要骂你?”
似乎是看她终于有了反应,男人眼底浮起细微的笑痕,他伸出指尖,捏了捏她下巴。
“你说呢,为什么。”
“啊...”
这个动作,一下子令沈念想起来,酒醉的那一晚。
沈家家风严谨,酒吧那样的场合是无论如何也去不得的。
她那晚,简直就是鬼迷了心窍。
算计着沈茜茜跟她一起去了酒吧,害得沈茜茜还被警察教育了一番,还是沈知礼大半夜地从家里去警察局把她送回家。
“所以念念,二哥还没问你,那晚为什么去酒吧?”
沈知序将手里的那杯水递给沈念,“嗯?”
他觑她眼,“不要拿沈茜茜来搪塞我。”
最后这句话落下来,沈念杯子差点没拿稳。
幸好杯子装得不太满,只慢悠悠荡出透明的水纹。
随着水流动,那温度隔着杯壁,顷刻温暖了沈念些许冰冷的手指。
然而于此刻,分明是令人烫灼到想逃的温度。
每次醉酒,总有些不太寻常的状况发生。
思绪一会儿陷在下巴那块本就细嫩的皮肤,残存的温度里,一会儿又无端想起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那道错位的吻。
她自己脑子都一团乱麻,急于求证是真是假。
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十七岁。
结束的那一刻的吻。
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