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不论算不算退让吧,松田阵平最后答应说肯去陪着萩原研二往酒吧里钻,大半夜的去唱点滚炒热气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天天搁那房间里快发烂发臭了),但坚决不上台,就在酒吧后台白喝他们的酒水。不过只喝饮料,由于父亲的缘故,哪怕他早就不像多年前那么介意,也还是一点酒精都不愿意沾。
他起初以为要在酒吧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多方地问询、打探,从别人口中套出情报。那必然会是工作量极大的任务,但是他们头一回去的时候,萩原研二真的只是上去,唱完,下来。不和下面的观众说任何多余的话,结了钱就走。下回继续。松田阵平狐疑地问是不是自己在场放不开,萩原研二说:这有什么放不开?只是没必要罢了。本来亚裔面孔在这里出现就很扎眼,多说一句话别人都少不了防备,还不如不问。
反正小阵平就只管放心就是,在底下听歌就成。好好听,我真不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乐意听滚……
不要再惦记你的滚了!该你上了!松田阵平翻了个白眼,推推搡搡地把萩原研二往台上赶。从低于地面的后台到高于全场的舞台,楼梯又高又陡峭。楼梯之中没有灯,所有的光源只来自于舞台大发慈悲投射下来的刺目亮光。如同熔化的金雨。
酒吧的老板是个女人。她年近五十,很有气势,但同时也不缺乏温和与亲切。只不过她是典型的白种人,对于黄人的面目总是分不清楚,觉得长的都一个样。好消息是,她对于日本还算有一些了解,了解姓名的构成方式;坏消息是,她把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当成兄弟,并且自顾自地以为松田阵平是姓萩原的。不过到目前为止,松田阵平还咬死了不上台,坐在底下天天吸饮料也不和老板说话。弄错名字也无伤大雅。
今天的对话算是极其少见的。松田阵平在下面等了一会(他老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个地方发呆),听见舞台上这首歌持续地用吉他,到了他几乎以为改换门庭换了乡村音乐的程度(天梯倒的确是摇滚混民谣);直到第一声和弦过去四分钟后,鼓点暴雨般落下。又过去六分钟,电吉他的solo像是龙卷风过境,遥远的,无边蔓延的广阔原野在虚无的幻想中现出真身。
他的心脏忽然也追随着猛烈搏动起来。并且他听出吉他是即兴solo——真奇怪,松田阵平分明没有听过stairwaytoheaven的原曲cd,更不该知道这首歌“原本”该是什么样子,但他无比确认吉他是即兴,并且鼓手没有跟上,很可能是照着原版打的。真是没水平!照本宣科,这么能背谱怎么不去学法去。如果是我的话……
oohandaswewindondowntheroad,
当我们沿着这蜿蜒曲折的阶梯之路前行,
ourshadowstallerthanoursoul,
拉伸的影子逾越了我们的灵魂,
therewalksaladyweallknow,
迎面走来,那位我们熟知的女士,
whoshineswhitelightandwantstoshow,
她闪耀白光并且想要给我们展示,
howeverythingstillturnstogold,
世间万物都能够变成金子。
andifyoulistenveryhard,
如果你仔细聆听,
thetunewillcometoyouatlast,
那首曲调终会为你响起。
这个年龄的孩子终归会栽倒到摇滚乐上的。不是这一首,就是那一首。萩原研二一点没说错。只要音乐响起,血液里流淌的血液自会被替换成疯狂的野心和滔滔不绝的倾诉欲。热情无穷无尽,缪斯女神通常只会眷顾年轻的人,也常常变心,移情别恋。但一旦被她看上一眼,足以使人短暂地到达天际。女老板包含着怜爱地看了她被拜托留意的小黄种人,看了松田阵平一眼,说:你看起来像是需要一杯水果气泡酒那样。不过,我不能给你。
“我不喝酒。”
“嗯。这是个好习惯。”
女老板点点头。
“也不会上场——”
“——这是你的选择。”她偏过头来,似笑非笑,“说不定是好的。但是你如果真的敢于试试的话,必然不会……算了,你哥哥下来了。”
她抬起手来一指。
松田阵平暗暗衡量女老板是不是在虚晃一枪,毕竟她看起来真是会做出这样事的样子。但是他回头,发现真有人从台上下来。因为背对着舞台的大灯,面容模糊,但半长的发丝边沿一片闪亮。除此以外,还有一双眼睛——从迷幻的舞台光之中退出来,唯有余韵和残响不死不休。
但是很快就消逝了。像火炬燃烧着越烧越冷。在音乐里,人的确会产生为之献身的错觉;然而当一切结束,回归到现实生活是个为难的事。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他们天生就缺乏将自己的生命投身于其他更自由也更令人愉快的事业……无所牵挂才能来去自由。他们总归是失去了成为孕育音乐的河床的资格,因为更加伟大的事业正召唤着。
萩原研二先跟女老板打个招呼,点点头就准备走,手机就忽然响了起来。刚要踏出去的半步又缩回来,看了一眼来电人之后,他如临大敌地把门全关上了。松田阵平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也心情复杂,只是不那么严重。
是诸伏景光忽然查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不过,谁说日本没有酒吧呢,咬死了还是可以糊弄过去的吧?也就底下的门全关能稍微起到点隔音的效果……出去的话铁定暴露。
“……你现在在哪里?萩原?”
“啊哈哈当然是在日本呢,你呢?在荷兰怎么样?”
“挺好的。逛了几个博物馆,在河上划船,景点很值得来。梵高的确是伟大的画家,要亲眼见到他的画,才能产生一些不同的感触。”
“那绘里香呢?”
“她啊。倒是不常出门。她或许也不算是完全的艺术型的那种人……但是绘里香毕竟为我迁就很多了……”
“也不用这么说。”
“嗯。我明白。顺便一提,我们获得了一些……‘引导’。很难以想象?的确。不是人,而是一只鸟。它引导着我们,真是神奇。谁知道它带来的会是什么呢。”
“鸟?什么鸟?”
“鸽子。那种灰色羽毛的。”
鸽子。萩原研二心想,虽然有个好小子天天玩鸽子,在动物园倒台的如今也还没退役,但二代怪盗黑羽快斗家里养的有也应该只有纯白色的。灰色的羽毛……他见过一只,也只见过一只。
又是动物园覆灭的那天晚上,炮弹一样闯进机舱的那只……先开始我以为它是基德放出来的,因为它温顺又乖巧,不同寻常地亲人,一看就是人类饲养的。当时他光顾着捧着鸽子emo了,竟然没关注到那只鸽子最后总是赖着小诸伏不走。它最终被锁进了机舱里,但并未就那样真的被困住。而是跨越了世界线,一路追随而来。
“鸽子……它做了什么?”
“就是它带着我去看了画展。当然,在那间博物馆里,它真正想要我看的大概不是《星月夜》或者《麦田里的乌鸦》……它叫我看的是毕加索的一幅画。一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画。”
这幅油画创作于二十世纪的秋天,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大师毕加索的真迹。
在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艺术中,以咖啡馆里孤独、空虚的男人为主题的画作并不少见:德加、斯坦伦、以及毕加索价值连城的卢兹.洛特雷克……但是,这幅画的主角是一位女性。
毕加索将这位孤独的女人"摆放"在咖啡馆的桌子上,脏红色调的背景墙,透着她无家可归的失落感。刻意强调的平整的画布,墙壁的颜色和大理石桌子的蓝色调,压缩了女人周围的视觉空间,更显得无望和寂寞。
“但这副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这副画此时本应该在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也就是冬宫。它该在圣彼得堡,而这副画的名字叫:《喝苦艾酒的女人》。”
关键词再一次像针一样刺过来。萩原研二立即回忆起他们上一次来锈湖,在湖心小屋看见的那幅画:《莎乐美与施洗者约翰的头颅》,而在他们破解谜题后,盘中的头颅立刻变成了黑方块。如果这一次……
诸伏景光宛如有感应般:“是。当我找到那幅画后,也有了一个想法……当时绘里香不在。于是我叫她取来她拆解的项链的几颗钻石。期间我试着与工作人员搭话,但是没有人认为这副画的出现是个错误;而当钻石送到后,那幅画立刻变了……”
“变成了贝尔摩德。”
“……莎朗果然去过那里吗。”
女人的金色长发依旧夺目,然而表情沉重,身体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变形的右手像被拉伸的弹簧。左手撑着脸,保持着姿势陷入沉思。她以右手作为整幅画作的支撑点,画中出现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包裹着一个沉重的头,另一只手顽强地保护着肩膀。空气中凝聚着焦虑和紧张感,透出一种与世界完全隔离的感觉。
而她的脖子上正挂着那副项链。
然而在这时再去向游客确认,就不再有人对他说话了。
“……这只鸽子真是……它还做什么了?”
诸伏景光听到这,忽然轻笑一声。这笑声莫名其妙地让人心里不安。过于放松的神经让萩原研二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电话那边的喧嚣。
“它还领着我去一处酒吧找人。说起来,这儿的驻唱歌手真不错,怎么邀请他出来跟我碰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