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落水
李清姿很快就没有时间再考虑顾盼的事情了。
因为顾盺的及笄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虽然一切都已经做好了安排,可作为当家主母,李清姿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所幸及笄礼进行得很顺利,无论是顾盺,还是有司和赞者两位姑娘,都得了众人的一致夸赞。
礼成后,还有筵席。
席面置办得很不错,各式菜品如流水般一桌桌地呈上来,一看就是花了大功夫的,色泽好、味道也好,众人都用的很满意。
筵席散后,来观礼的男眷和一些关系并不亲密的女眷率先告辞离开。
苏御就在离开的行列里,他还有事要办,能过来这一趟,就算是给足了顾府面子。
顾云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由越发地看重起苏御来,亲自将人送到大门之外才收住了脚。
顾盼和顾夏作为顾盺的姐姐还需留到晚宴之后才能离开。
后院这边,李清姿请了留下的众人去后花园里听戏。
她几日前就吩咐下人们搭了戏台子,邀了上京最好的戏班子入府为众人唱戏。
顾老夫人是个爱听戏的,对这安排非常满意。
戏台子就搭在后花园西面的听风水榭里。
听风水榭是顾府的避暑之地,建得特别宽敞,四面都是敞窗。两侧窗外,绿意葱葱,层峦叠翠的树木将午后热浪腾腾的阳光尽数挡在水榭之外。从靠水的那一面往下看就是湖水,水面上是碧绿延绵的荷叶。
时近七月,荷花开的正好。
因为林木和临水的缘故,这儿要比别处凉爽很多。
戏台上唱的是《紫钗记》,顾夏听过几回,也看过原书,此时再听便没觉得有什么意思。
她本想离开水榭去外面走走的,可见众人都看的入神,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并不想让自己成为特别的那一个。
特别意味着引人瞩目。
耀眼的阳光被林木遮挡,微风送了荷香和水汽过来,清爽怡人。
顾夏摇着团扇四顾,忽见一只白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过。
她转眸去追那只蝴蝶,却见一眼生的丫鬟正蹑手蹑脚地站在窗下,看她的动作,似乎是在放置什么东西。
顾夏的位置在中间靠后的地方,从她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那丫鬟放到地上的东西。
不一会儿,那丫鬟就低着头走了。
顾夏不觉皱起眉来。
李清姿御下极严,尚书府里的下人,就没有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生事的,除非……那是她示意的。
顾夏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藉着看戏的空档,将视线投向前排的李清姿。
李清姿正认真地听戏,不时还同身旁的夫人品评两句,神态举止,不见半点异样。
人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这么想着,顾夏舒展了眉眼,也听起戏来。
扮演霍小玉的唱戏人声音清澈如玉,婉转绕梁。
顾夏不知不觉就听得入了神。
这一场戏,一直唱到近申时才散场。
顾老夫人率先起身,笑着请众人去承安堂的花厅小坐。
变故就发生在出水榭的时候。
顾老夫人正率众往外走,经过窗边时,脚下突得一滑,整个人往前栽去。
因着听戏的人多,水榭四周的敞窗都是开着的,顾老夫人就这样摔出了窗子,掉进湖里。
“老夫人落水了!”
随着这一声喊叫落下,四周顿时变得乱哄哄的,尖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
“哪个会水的快下去救人啊!”
一句喊话,立时拉回顾夏的思绪,她左右四顾,却不见一人下水。
怎么回事?顾夏疑惑。
她没有记错的话,水榭附近是有会水的婆子伺候的,这样大的动静,她们不可能听不到……
那为何迟迟不来?
是被人调走了吗?
想到这里,顾夏下意识抬眸去看李清姿。
众目睽睽之下,李清姿显得十分焦急,可若有心观察就会发现她行动有序,除了脸上的表情,不见丝毫慌乱。
她到底想干什么?顾夏拧眉。
就在顾夏犹豫着要不要下水救人的时候。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有人下水了。
下水的那人,以极快地速度游到老夫人身边,将人拖起,口鼻向上,再费力地朝岸边游回。
惊呼声叠起,有眼色的婆子们已淌入水中随时准备着抬手接人。
待那人从水里出来,顾夏才发现下水救人的居然是自己的姨娘。
阿娘怎么会在这?
顾夏惊诧不已,不由得再次看向李清姿,这一次她没有错过李清姿嘴角那一闪而过的笑容。
她想对阿娘做什么!
顾夏几乎就要按捺不住那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她有心想要留下来看一看现场,祖母的落水定与刚刚那丫头在地上投放的东西脱不了干系,她必须得把那东西清理掉,不能让人将这事安到阿娘身上。
可她到底只是个女子,众人都在往水榭外走,她挤在人群里,也只能被推搡着往外走去。
顾夏急得不行,偏巧这时,她还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幸好喜儿及时来到她身边,扶住了她,并小声地在她耳边说:“主子放心,世子都安排好了的,您别着急。”
顾夏闻言,不觉就安下心来,她现在对苏御是完全的信任。
顾老夫人一被救上岸,李清姿就立马指挥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将人送至最近的听风阁安置,连带着浑身湿透的裴姨娘也被一起送了过去。
剩下的其他下人则被分成了四波,一波去太医院请太医,一波去水房提热水,一波去厨房熬姜汤,最后一波则去前院通知顾云之。
李清姿忙而不乱,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
待她吩咐完毕,几位赴宴的夫人方才上前请辞,李清姿也没有多留,只稍稍致歉几句就让人送她们出府。
依照时下礼节,宾客们是要留下来参加晚宴的,可经了这么一出,众人也都可以理解,纷纷告辞离开。
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周嬷嬷面色凝重地将一支金镶宝石的簪子递给李清姿。
李清姿接过簪子,面露不解。
周嬷嬷张了张嘴,犹豫半晌,还是说道:“这是顾夏的……是方才有人趁乱从她的头上取下的,之后又将东西放到了老夫人落水的地方……”顿了顿,周嬷嬷又说,“奴婢瞧得仔细,做这事的是大姑娘身边的一个丫鬟,但您放心,除了奴婢没人看到。”
李清姿沉默。
周嬷嬷见她如此,叹息了声,大姑娘对顾夏的敌意,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公主要扶顾夏上位,只怕大姑娘不会答应……周嬷嬷是看着顾盼长大的,也了解李清姿的性子,她终究是不想公主将事做绝,而彻底伤了母女情分,便劝道:“大姑娘想来只是一时冲动,您好好跟她说说,她会明白的。”
李清姿恍若未闻,道:“走吧,先去听风阁,将剩下的事情处理完,其他的日后再说。”
周嬷嬷颔首应喏。
听风阁里,顾老夫人已经换了干爽的衣裳,也喝了姜汤。
李太医正在给她号脉。
号脉不需要多长时间,一会儿的功夫,李太医就收回手,起身对顾云之说:“老夫人的脉象从容和缓,只略显虚浮,依老夫看是没有大碍的,就是受了些惊,只消好好休息个一两日便能恢复如常,是药三分毒,大人若信得过老夫,就别让老夫人服药了,用些驱寒的膳食便可。”
“李大人的医术,顾某自是信服的。”顾云之说道,又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才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
屋里都是女眷,顾三爷也不便多留,便跟着一同出去送人。
一时间,阁里就只剩下女眷和小辈们。
“祖母,您可吓死盼儿了。”李太医走后,顾盼一脸后怕地上前,紧紧地握住顾老夫人的手道。
顾盼是长房的嫡长女,算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祖孙两人的感情贯来要好,见她如此慌张,顾老夫人忙开口安慰她:“祖母没事儿,李太医方才不也说了没有大碍吗,你就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哪里是盼儿自己吓自己,要不是裴姨娘到得及时,还不知会怎么样呢,您也太不小心了,好好地走着路怎么就摔了呢?”顾盼的眼睛红红的,嘴上虽说着抱怨的话,言语之间却是满含关切。
顾夏闻言,不觉心一沉,她总觉得顾盼这话,说得意有所指。
顾老夫人倒是没有多想,听顾盼这么说,也想起刚刚是裴姨娘救的自己,当下就在人群里找起人来。
“裴姨娘呢?”
裴姨娘听到声音,忙从人后走出:“老夫人。”她也换过了衣衫。
顾老夫人冲裴姨娘招招手,让她到近前来。
裴姨娘还从没在老夫人跟前得过什么好脸,眼下这般,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又往前走了几步,但也没敢靠得太近。
顾老夫人见她这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喜,可碍于对方刚从水里救了自己,也只能放下身段道:“方才多亏你了。”
“是婢妾应该做的。”裴姨娘诺诺地说。
顾老夫人看着裴姨娘,内心五味杂陈,她一面不喜裴姨娘的唯诺,一面又很满意她的识趣。希望她的女儿也跟她一样识趣,这么想着,顾老夫人不由抬眸将目光投向顾夏。
少女站在人群里,一身天青的裙衫衬得她肤色白皙,她容色极好,是一眼就能抓人眼球的长相。顾老夫人不喜这样的艳色,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颜色对男子的吸引力。
难怪她能勾得瑞王世子那样的人也对她青睐有加。
只是可怜了我的盼儿啊,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不易受孕了呢?
日前,李清姿将这个消息告诉顾老夫人的时候,顾老夫人心痛简直就要晕倒过去。
她痛心至极,但也只是痛心而已。
清姿说的不错,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笼络住瑞王世子。不管怎么说,五丫头也是他们顾府的血脉,由她来生下瑞王府的长子,总好过别人来做这事。
盼儿若始终无法生育,便将五丫头的孩子过继到她名下,都是顾府的血脉,于尚书府而言,是一样的。
顾老夫人在小事上常拎不清轻重,但在大事上,却是听劝的,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儿孙,比尚书府的未来更加重要。
况且顾盼可是李清姿的亲生女儿,李清姿那样的女人,还能不为自己的女儿谋算不成?实在无需她一个老婆子再操什么心!
说起来,清姿那会儿还向她谈及了要提一提裴姨娘的身份的事,她尚在考虑,就出了这档子事,这莫不是天意?
天意要她应下此事?
顾老夫人是个迷信的老婆子,此时已经有些心慌了,想到自己从前对裴姨娘母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场景,就很后悔。
可谁又能想到盼儿会不能生,而白白地便宜了五丫头呢。
看来自己以后可得对五丫头好些才行,她姨娘的身份也是时候给提一提了。
第72章 问赏
听风阁里,一片静寂,窗外不时传进风吹树叶的细碎声响,窸窸窣窣,叩人心弦。
见顾老夫人突然盯着顾夏打量,顾盼眸光微闪,当下便有了计较,她浅浅地笑着,温和地对裴姨娘道:“姨娘你不必紧张,你今日救了祖母,便是我们全家的大功臣,我们都得感谢你。”
正不知所措的裴姨娘显然没有料到顾盼会开口帮她说话,很是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
顾夏也顺势朝顾盼看去。
“婢妾是识水的,见有人落水,理当下水救助,更不用说是救老夫人了……哪里有大小姐您说的这样夸张,都是婢妾该做的。”裴姨娘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姿态也放得极低。
顾盼闻言又是一阵莞尔,她转向顾老夫人,笑言:“祖母您瞧,姨娘她多会讲话啊。”
顾老夫人听罢,十分不满。
这么会讲话,怎么刚才对着自己就没有这些解释?难不成还想自己一个长辈哄着她讲不成?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东西!
顾老夫人强忍着心中的不喜,淡淡道:“倒也还算有心。”
“虽然姨娘这样说了,可这毕竟是救命的恩情,祖母您还是得好好奖励才行。”顾盼知晓祖母不喜裴氏,故意这样说道。
不想却正合了顾老夫人的心意。
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女子,顾老夫人正愁要怎么抬高她的身份才能不落人话柄,就听到了顾盼的话。
可不正是这个道理!
顾老夫人欢喜地拉过顾盼的手,连连称赞她懂事体贴:“还是我的盼儿想得最周全。”
顾盼见状,瞳孔微微一颤。
怎会如此?祖母一贯瞧不起裴氏,照她平日对裴姨娘母女的态度,自己此言她该气恼才是?
顾盼诧异于顾老夫人的反应,尽管面上丝毫不显。
好好地夸了一通顾盼,顾老夫人才看向裴姨娘,语气淡淡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裴姨娘激动极了,当下就想提出要求,却在触及顾老夫人严厉的目光时,将即要出口的话语都给吞了回去。裴姨娘轻咳了声,说:“老夫人平安无恙便是对婢妾最大的奖赏,婢妾别无所求。”
话毕,裴姨娘满脸委屈地咬了咬唇,显然是在为自己错失了赏赐而肉痛。
真是蠢货!顾老夫人被眼皮子浅的裴姨娘气的一整颗心都在颤抖,暗暗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忍住当场训人的冲动。
罢了罢了,清姿说的不错,这女人蠢是蠢了些,但胜在好拿捏,也不算一无是处。
顾盼刚刚的注意力一直在裴姨娘身上,因而并没有注意到顾老夫人给裴姨娘使得眼色。
她居然没有顺势提出要求?这也完全不似她的性子。
顾盼的睫毛动了动,一颗心不觉提起,事情似乎正在脱离她的掌控。可她不能停下,祖母落水,又刚好被裴姨娘救起,这样千载难逢的巧合,以后不会再有,她必须抓住机会,将这巧合打成阴谋,扣到顾夏的头上。
这时的顾盼不会知道,最后坏她计划的人,是她最敬爱的母亲。
“姨娘还真是孝顺啊。”顾盼深深看了裴姨娘一眼,又对顾老夫人说,“这样的孝心,祖母您更要好好奖赏才行。”
顾盼这话听着是关切,实际却是试探。
顾老夫人却点了点头:“盼儿言之有理,稍后我会同你父亲商量出个章程来。”
顾盼垂下眼,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
人的选择会暴露她的内心,祖母这是铁了心要抬举裴姨娘。
为何?
三人说话期间,顾夏一直在观察顾盼。
她背光而坐,暮色朦胧了她的眉眼,隐约可见其嘴角笑意清浅。
顾盼突然转头朝顾夏这边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顾夏顿觉身上汗毛倒竖,遍体恶寒。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顾盼淡笑着收回目光,状似感慨般地说道:“想来也是缘分,今日府中宴客,水榭四周仆婢成群,却还是让姨娘先一步救到了祖母您。”
顾夏心下一紧,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语,细思之下,几近诛心。
果然,顾老夫人听了这话便不由自主地跟着顾盼的思路起了疑。
在场那么多仆婢,水榭附近还有不少会水的婆子伺候,怎么就轮到她一个不该出现在那儿的姨娘来救自己了?难道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会落水,所以才故意等在那里?
自己当时似乎是踩到了什么,滑了一跤,才会落进水里的。
想到某种可能,顾老夫人面色一寒。她冷冷地看着裴姨娘,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水榭附近?”
顾夏因着眼神惊了一惊,下意识转头去看裴姨娘。
裴姨娘置于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纤长莹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抓了抓自己宽大的衣袖。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瞬间就安抚了顾夏。
顾夏迅速地眨了眨眼睛,掩去眸底泛起的急色,心神稍稍一定。
“……婢妾是听丫鬟们说那边在唱《紫钗记》,才会偷偷到那附近听戏的,我……我有躲着客人们的,要不是见您落水,我也不会出来,我没想要给府里丢脸的,我……我……我下次再也不敢偷偷听戏了!”裴姨娘急急地解释,近乎语无伦次。
听她话中的意思,显然是没有深思顾盼那话的含义,只当老夫人的问话是单纯地生气她为何会出现在水榭附近。
本有些被顾盼牵着鼻子走的众人:……
一向看不起妾室之流的三房大夫人连氏甚至鄙夷地笑出了声。
都说裴姨娘是个空有美貌的蠢女人,不想竟愚蠢至此,且还蠢而不自知,简直白瞎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
顾老夫人听了裴姨娘的话也不觉打消了些许怀疑。
或许真是凑巧,不说裴姨娘有没有那个脑子,她一个妾室,压根就没有那个能力做局让自己落水。
见顾老夫人神色松动,裴姨娘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放松下来,李清姿估摸着还要一会儿才能过来,可不能让老夫人在这时候发难。
幸好,她的笨蛋美人形象足够深入人心。
这形象是裴姨娘在尚书府生活这么多年却没有被李清姿针对的最主要原因,同样也是她不得不踏进这个局中的理由之一。
从昨日她跟前的二等丫鬟故作不经意地告知她今日水榭那边会有戏台时起,裴姨娘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二等丫鬟是李清姿安插在她身边的人。
李清姿此举,显然是有意要她出现在听风水榭附近。
可为什么呢?
裴姨娘百思不解,却又不得不去。
听戏是她最大的爱好,她平常就是以听戏为由外出的,按照她以往所表现出来的性子,她必会无脑地过去水榭附近偷听,为了不引起李清姿对自己的猜疑,裴姨娘顺势入了局。
李清姿不会害她,至少现在不会,这一点裴姨娘始终坚信。
顾夏就是她的底气。
自从顾夏入了王府,裴姨娘在尚书府的日子就变得好过了起来。尤其是最近这阵,裴姨娘能明显感觉到李清姿对她的用心,不仅给她安排了单独的院子,还时常召她去主院一同用膳。
这一番举动,再结合夏夏通过书肆传出的消息……李清姿想要通过自己这个生母抓牢夏夏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饶是裴姨娘聪慧过人,也料想不到瑞王世子和顾盼的婚姻居然是为了纳夏夏入府的一场交易。
还是一场连老爷也不知情的交易。
几乎是顾老夫人落水的瞬间,裴姨娘就明白了李清姿的意图,她大抵就是要自己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救人的戏码,再藉着这恩情提高自己在尚书府中的地位。
毕竟未来瑞王世子妃的生母不能是个贱妾。
只有自己这个做亲娘的地位提高了,夏夏在王府的地位才能一直稳固,尚书府能从中获得的利益才可最大化。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裴姨娘提了一整夜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
不论其他人在这个局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只要李清姿还不想伤害她们母女,那她们两就不会有事。
“五妹妹,你头上的珠钗怎地少了一支?”就在众人心下嘲笑裴姨娘的时候,顾盼突然指着顾夏的发髻道。
顾夏一怔,抬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右边发髻上的簪子果然不见了:“许是方才在水榭里落下了。”
顾盼赞同:“方才人多拥挤,确实有这个可能。”略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顾盼笑着再道,“还是得遣人去寻回来,我记得你今日带的是金镶宝石的簪子,那簪子圆滚滚的,若有人不慎踩着了,可是会滑跤的。”
“圆滚滚的簪子?”顾老夫人闻言心口一跳,刚刚才打消些的怀疑,再度席卷而来。
顾盼笑着点头:“五妹妹平常甚少戴那样式的簪子,我今日瞧见,便多看了两眼。”顾盼盯着顾夏,缓缓地说,“那簪子特别衬你。”
平常不怎么带,今日却带上了,还偏偏丢在了水榭,顾老夫人立时冷下脸来,如果说她刚刚还在怀疑自己滑倒的原因,那么眼下,她不再怀疑,她肯定是踩到了什么才会滑倒的。
难怪裴姨娘出现的那样及时!
顾老夫人面色铁青地喘着气。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陷入到一片诡异之中,在场的没有傻子,顾盼想要表达的意思众人都很清楚,也都感觉到老太太此时的不悦,各个噤若寒蝉。
顾老夫人冷冷地盯着裴姨娘和顾夏两母女,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顾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裴姨娘急急地撇清与她的关系:“不是我!我没有见过她的簪子,她丢了簪子也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弄丢的!刚刚水榭里那么多人又那么乱,肯定是被别人挤掉的!也可能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趁乱摸了去,总之跟我没关系!她那么克我,我才不敢要她的东西!”
裴姨娘一阵胡搅蛮缠,却也清晰地摊出了一点,顾夏的簪子极有可能是在方才混乱中掉的。而混乱,发生在顾老夫人落水之后。
顾老夫人被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喝声骂道:“你给我闭嘴!瞎说什么,今日来的都是得体人家,哪里会有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丫鬟!”
这要是传出去尚书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顾老夫人气急,指着裴姨娘正要继续怒斥,李清姿就带着周嬷嬷走了进来。
“母亲,您这是在做什么,裴妹妹是又哪儿惹您生气了?”一进屋就见这场面,李清姿忙上前安抚顾老夫人。
“你可知她们母女今日都做了什么!”见是李清姿过来,顾老夫人脸色微缓,但语气依旧不好。
看到是李清姿,顾夏也松了口气,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衣袖下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垂首不语。
“她们做了什么?”李清姿疑惑的目光在顾夏和裴姨娘身上打转,半晌笑了,“你们……这是解开心结了?”
问题出口,也不等两人回答,李清姿就欣慰地继续道:“如此便好,母女哪有隔夜仇的,裴妹妹你是做母亲的,哪能一直同自己的女儿置气。还有小五你也是,你姨娘十月怀胎生了你,算起来便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也没有她的功劳大,
你不可在这般同她置气了。”
顾夏:“母亲说的是。”
李清姿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拿出一只簪子递给顾夏,道:“这是你中午在宴席上落下的,我一直不得空给你。”
顾夏诧异地看了眼李清姿,抬手接过:“有劳母亲。”
“好好收着,别再掉了。”李清姿拍了拍顾夏的手,又道,“今日既回了府,就去你姨娘的院子坐坐,好好同她叙叙旧。”
顾夏轻声应是。
李清姿笑了笑,随即又转头安抚顾老夫人道:“母亲,裴妹妹一贯口无遮拦,却没有坏心,这样的赤子之心在后宅实属难得,您一贯菩萨心肠,便容忍她些吧。”
顾老夫人神情复杂地看着顾夏手中的那支簪子,艰难地点了点头,是她误会了。
顾盼冷冷看着眼前的场景,脑中不觉浮起一阵拨云见日般的豁然之感,很多她原来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下就想通了。
祖母莫名落水,裴姨娘突然出现救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并非巧合,而是母亲的设计。
她这么做是为了……顾盼缓缓将视线转向裴姨娘,最后定格在顾夏的脸上。
难道真如张嬷嬷猜得那样,母亲她……想要放弃我了?
第73章 母女
秀颜堂。
裴姨娘让贴身丫鬟采福端了盏冷泡茶上来。
冷水浸出的茶水清冽微苦,顾夏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之后再没去碰。
裴姨娘也不理她,自顾吃着茶,佐以大厨房送来的样式精巧的面果子,吃得不亦乐乎。
微热的晚风吹动着庭院里的花草轻轻摇曳,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花枝间翩飞,顾夏透过窗子看着这美丽的景象,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母女俩一个看景,一个品茗,很是惬意,就是苦了在旁边候着的丫鬟们。
喜儿频频地将视线投向采福,以眼神询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采福简直苦不堪言,内心暗骂裴姨娘不会看人脸色,她难道不知自己如今的好日子都是得益于五姑娘吗?摆什么谱!
时间缓慢地流逝,直至一小碟子面果子见了底,裴姨娘才抬起眼眸,正视顾夏。
见她面前的茶水未动,裴姨娘皱眉:“怎么?是瞧不上我这里的茶水?”
“姨娘多虑,我昨日葵水刚去,今儿不宜饮用冷茶。”顾夏的回答十分简短,显然并不多热衷于与生母交流。
“既如此,那我方才吩咐上茶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裴姨娘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绝对算不上亲切。
顾夏仿佛想到了什么,扯了扯嘴角,似嘲似讽:“夏季的冷泡茶是您的最爱,为人子女怎好阻挠。”
裴姨娘被噎了一下,恼道:“你这是在怨我。”
采福的脸色也极不好看,显然这其中还有段不愉快的往事。
顾夏不咸不淡道:“不敢。”
裴姨娘怒极,却又不能拿顾夏如何,便将这满腔火气都发到了采福身上,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人说喝不了这茶吗,还不快去重新沏壶热茶来。”
说完,裴姨娘尤不解气,抬手扯下腰间的荷包,一股脑地丢给旁边的另一个二等丫鬟,道:“还有你,马上去大厨房,让她们做些补血养气的羹汤来,一定要用最好的材料,免得说我一个做姨娘的不成体统,苛待了贵客!”
二等丫鬟采荷捧着手里的荷包不知所措,大夫人让她在这里监视,她可不能离开,但这……
“还不快去。”见人迟迟不动,裴姨娘一拍桌子,喝道。
“是。”采荷连忙应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采福见状,也低头退了出去。
一时间,屋里就只剩下裴姨娘、顾夏和喜儿三人。
“还有你……”
裴姨娘指着喜儿正想发作,却被顾夏拉住手拦下:“娘,她是我的人,不要紧。”
顾夏说的小声,语毕,又转目看向喜儿。
喜儿会意,当下就绕着屋子里走了起来,她走得很慢,尤其是在经过两侧窗子的时候,还特意多停了一息。直至走完整一个房间,确认了屋子四周都没有潜伏的耳目,才回到原位,对顾夏点了点头。
顾夏了然,温声对裴姨娘解释说:“喜儿原先是世子身边的暗卫,是个练家子,让她检查一番会更稳妥些。”
裴姨娘看向喜儿,眉头深深皱起,面上的表情亦深沉严肃,哪里还有半点方才那副胡搅蛮缠的模样。
视线相接,喜儿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主子这姨娘……前后反差也太大了吧!
难道她之前那样,都是装的?
没有理会喜儿的惊诧,裴姨娘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将视线重新落回到顾夏身上,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番,才笑着道:“你在王府过得很好。”
虽是个疑问,裴姨娘却是以肯定的语气讲出的。
顾夏也笑着证实:“世子待我极好,您不用担心。”
裴姨娘听罢,咬着唇沉吟了会儿,问:“你信上提到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顾夏点头:“我也没想到修止竟会是世子。”
裴姨娘垂了垂眸,再抬起时,眸中已经没有了笑容,更多的是关心和劝诫:“你可都想好了?一旦踏出了这一步,将自己仅有的交出,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嗯,我都想好了。”顾夏答得毫不迟疑,她认真地看着裴姨娘,眉眼温柔而坚定,“修止是真心待我的,我能感觉的到,也愿意相信他。”
裴姨娘怔了怔,良久,她又笑了,笑得怅然又欣慰:“你比娘亲勇敢,将来也会比娘亲圆满。”她轻轻地拍着顾夏的手,不住地感慨,“我的夏夏啊,终究是长大了。”
“娘……您跟父亲,你们究竟……”裴姨娘语气中的怅惘实在是明显,顾夏忍不住问道。
“我跟你父亲的那点子纠葛早就过去了。”裴姨娘打断了顾夏,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语气却是格外的笃定,“我们如今这样处着,也没什么不好,过去的那些不必再提。”
娘亲果然还是不愿意说啊。
顾夏心下叹息,她不知父母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依稀记得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是很宠爱娘亲的,可突然有一天一切就变了,父亲变得不再亲近娘亲,只将她当普通的妾室对待。娘亲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慢慢变了性子,也不在人前与自己亲近。
见顾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裴姨娘松了口气,她握住顾夏的手,循循叮嘱:“你既做下了决定,就好好地走下去,别人如何我不知晓,但娘亲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顾夏反握住裴姨娘的手,浅浅地笑了,她本还以为娘亲不会理解她的决定,不想竟这般支持她:“娘,谢谢您。”
“傻孩子,我是你娘,自然是向着你的。”说着,裴姨娘满是笑意的眸子倏然一暗,“只可惜我力微言轻,帮不了你太多,反而还会拖你后腿。”
顾夏闻言,深深地皱起眉头:“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裴姨娘抚了抚顾夏鬓角的碎发,道:“娘亲这是自知,今日之事,若非她有心护我,你难免要受我连累。”
顾夏却不赞同:“说到底,也是因为我,您才会被扯进这风波里,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的您。”
这是句实话。
“咱们母女之间,不说这些。”裴姨娘无可辩驳,便揭过了这个话题,“瞧顾盼今日的举动,想是已经对李清姿起了猜疑,可是你做了什么?”
顾夏点头,她将自己算计张嬷嬷的事情说了,想了想,又挑了些其他事情,都一一说与裴姨娘听。
关于李清姿的身份,还有她与瑞王之死的关联,顾夏并没有透露。
这不是可以往外说的事。
可即便不说这些,也足够裴姨娘品出李清姿的不同寻常来,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脑中串联,却怎么也寻不着源头。
顾夏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裴姨娘,道:“她所求的,并非是尚书府的利益。”
裴姨娘听了这话,不仅不惊讶,反而若有所思起来,良久,她问:“你可是要我帮着做些什么?”
喜儿万分震惊地望着裴姨娘。
她这是……就明白主子的意思了?
怎么可能?主子明明什么都还没有说!
她有这么聪明?
喜儿完全不敢相信,直到现在她脑子里都还是裴姨娘早前那咋咋乎乎的模样。
相较于喜儿的震惊,顾夏就淡定多了。
裴姨娘洞彻人心的本事顾夏是知道的,她本人就是裴姨娘一手教出来的。
以前还在尚书府的时候,姨娘就教导她要多看、多听、多思考。像她们这样身份的人,命如草芥,身如浮萍,到了至极危难的时候,歌舞绣花是救不了命的,唯有揣摩人心和审时度势才是保命的法宝。
顾夏也不否认:“我希望您能寻个机会,将长姐的处境透露给父亲。”略顿了顿,顾夏又补充道,“父亲贯来多疑,又多智,所以您无需透露得太多,只消给他一点线索就成。”
“我晓得的。”裴姨娘笑说,“你不用担心我,只要你在王府里好好的,我这儿便会安全无虞。”
顾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到底还是觉得亏欠,不觉抿了抿唇:“都是我连累了您。”
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当初若非为了保她,娘亲也不会对香莲痛下杀手,而受尽良心谴责。
“说得什么傻话,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生命的延续,我们母女之间哪来的连不连累,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是女儿失言了。”顾夏知道裴姨娘不喜欢听这些,便转移话题关心起她的日常生活来,“祖母现在可还有再为难您?”
裴姨娘:“有她处处护着,便是老夫人也寻不着我的错处。”
顾夏犹豫再三,还是斟酌着说道:“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方便说给您听,但是娘,您一定要防着她,还要帮着父亲防她,她的事情,一旦泄露,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裴姨娘瞳孔微微一颤,郑重道:“我明白了,你放心。”
母女俩又说了些其他的事儿,约莫过去了一盏半茶的时间,喜儿突然出声提醒:“主子,有人正在往这边靠近,脚步轻而杂,来人不少,但都刻意放轻了脚步声。”
顾夏同裴姨娘对视一眼,而后双双别开脸去。
“再如何我也是你的生母,你就用这态度对我?还有没有教养!”裴姨娘率先发难。
喜儿在旁边都看傻了,妈呀,这反应也太迅速了吧!
“我一直是这样的态度,您若看着不惯,我告辞便是。”顾夏说罢就要起身。
“走就走,谁稀罕你,要不是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我招待你,你以为我想见你?扫把星!”
顾夏冷着脸站起,一转身就看到了进屋的李清姿,她愣了一下,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但很快就调整好状态,屈身行礼,淡声唤道:“母亲。”
李清姿走上前,亲手将顾夏扶起,温和地笑道:“我方才听大厨房说裴妹妹特意吩咐让给你炖了道补品,就过来看看,可是觉着身子哪儿不舒服?”
“我很好,劳母亲记挂了。”顾夏微仰着脸,提唇笑了笑,就是笑得有些勉强。
李清姿看看她,又看看裴姨娘,叹道:“你姨娘性子拧,嘴儿也笨,你若是受委屈了,便来同母亲说,母亲替你训她。”
顾夏抿唇不语,眼尾却委屈地泛起了红晕。
反倒是裴姨娘听了李清姿的话,不屑地冷嗤了一声。
顾夏听着那一声嗤笑,眼神暗了暗,眸中有一闪而逝的失落。
李清姿将这一抹失落看进了眼里,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只要顾夏还对裴姨娘抱有幻想,与她而言就是优势。
李清姿故作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数落裴姨娘道:“你这性子也真是……”轻叹了一声,李清姿又道,“罢了,不说你了,晚宴就要开始了,白日出了那档子事,府中也没有别的客人,就咱们自家人聚聚,便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你随我们一同过去吧。”
裴姨娘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我?”
李清姿:“我是看的小五的面子,你以后要对她好些。”
裴姨娘满不在乎地瘪了瘪嘴,但也没反驳就是。
李清姿满意点头:“走吧。”
第74章 晚宴
晚宴还是摆在东云阁里。
东云阁是尚书府专门设来摆宴席的地方。
往常摆宴,会分男宾区和女宾区,但今晚情况特殊,因着都是自家人,便去了那些讲究,只在大堂处摆了一张大桌,上头光冷盘和面果子就摆了足有十数盘。
顾夏等三人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的人。
瞧见裴姨娘过来,众人无不侧目,俨然是对她的出现感到诧异,可随即又想到她才救了老夫人的事情……纷纷了然地移开目光。
当然也有例外的,一贯瞧不起妾室之流的三夫人连氏就是其中之一,只见她当场就冷下脸来,却也没有办法,裴姨娘如今可是老夫人的救命恩人,大夫人要抬举她,根本不容她一个三房的置喙。
李清姿只走了个过场就离开了宴厅,她还得去一趟承安堂,作为当家主母,她得接上顾老夫人,与顾云之一道落座。
离开前,她将顾夏和裴姨娘安排坐到了一块儿。
顾夏两人落座后的脸色都很不好,她们显然都不想挨着对方坐。
三夫人见了,眸光一闪,意有所指道:“瞧这娘俩长得,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连面色都是一样一样的,还真是默契啊。”
裴姨娘听了这话,当下就更不高兴了,她不满地瞪了顾夏一眼。
三夫人很满意裴姨娘的反应,火上浇油继续道:“裴氏,你是个有福的,生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这以后啊,就等着沾光过好日子吧。”
谁都知道裴姨娘不喜闺女,觉得女儿克她,令她失宠。三夫人话里言间的讽刺,是个人都听的出来。
顾夏听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大大方方地冲三夫人笑了笑,不见丝毫窘迫。
反倒是裴姨娘,被三夫人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今儿难得一聚,五丫头不妨跟我们说说你在王府里的生活,好让我们这些人也了解了解皇家妾室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三夫人显然不打算放过顾夏,她话语中的嘲讽意味很浓,“听盼儿说的,瑞世子可是个会体贴人的,你作为他房里的人,想来日子定也过的不差?”
这话一出,顿时引起满堂哄笑。
三夫人此言本欲嘲讽顾夏,却在满堂哄笑声中,化成了落到顾盼脸上的无形巴掌印。顾盼低垂着眼睑,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在掌心留下一排深深的月牙印,几乎就要浸出血丝,可她浑然不觉,不甘、屈辱、愤怒,尽数缠绕在她心头。
顾夏依旧淡然,她浅笑着扫过众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顾盼身上,柔声道:“世子爷确实是极体贴的一个人。”
“啪”的一声,顾盼仿佛听到自己脑中的某一根弦,断了,不可遏制的怒气猛地涌上心头。
只是,再怎么不可遏制,她也必须遏制。她不能恼羞成怒,她绝不会让旁人知晓她在王府里过的日子,她顾盼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如今也必须得是,光鲜亮丽的瑞王世子妃,是她唯一的对外身份。
也只会是!
忍耐让顾盼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僵硬了起来,可她还是扯起嘴角,一字一字道:“五妹妹这样懂事贴心,不说世子爷,便是姐姐我瞧了也忍不住多多照拂。”
三夫人闻言,极不赞同地摇头:“大姑娘就是好心,但妾这种东西,还是别给太多脸面的好,免得蹬鼻子上脸。”
三夫人是吃过妾室的亏的,所以很不喜欢妾室。
“三婶有心了,但您的经验之谈,盼儿可不敢学,只能敬谢不敏了。”顾盼说完,也不理会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慢悠悠地品起了面前的茶。
三夫人断没想到顾盼会这般下她的脸,一时急火攻心,直闹了个红头赤脸。
四周顿时陷入到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
但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多时,顾云之和李清姿就携顾老夫人到场了,顾盺也乖巧地跟在他们身后。
家主落座,晚宴正式开始。
开了席,上菜的婆子们先给众人端上汤羹。一人一盅,都是用的白瓷炖盅,只顾老夫人和顾盺面前用的是青花瓷炖盅,里头装的汤羹也与旁人的不同。
顾老夫人看了裴姨娘一眼,招来身后的一个婆子,道:“给裴氏也上一盅沙姜燕窝。”
一语落下,席上又是一片寂静,一双双眼眸俱都朝着裴姨娘看去。
裴姨娘正打算享用面前的汤羹,她的手已经拿起了边上的碧瓷调羹,纤长的手指被那浓烈的碧色映衬得仿佛白玉一般。
众目睽睽之下,裴姨娘下意识松手,放开手中的调羹,调羹落进瓷碗里,发出“叮”一声响。
这让本就无措的裴姨娘更加无措起来。
李清姿见状,笑着解围道:“我倒是忘了,裴妹妹今日也是下了水的,需得驱驱寒气,还是母亲您想的周到。”
怎么每一次抬举她,她都能闹出点笑话来?顾老夫人面色极差,她冷淡的“嗯”了一声,就移开了目光,不再理会裴姨娘。
顾云之漆黑深沉的目光也在裴姨娘身上停了一息。
李清姿吩咐那婆子去上燕窝,顿了顿,她又吩咐道:“给五丫头也上一盅。裴妹妹吩咐厨房给你炖的补品因为忙碌没来得及炖上,这盅沙姜燕窝就当是你姨娘对你的心意。”这后半句话,李清姿是对顾夏说的。
顾夏一怔,下意识看向顾老夫人。
给顾老夫人用的燕窝都是特供的白燕,这类燕窝品质最佳,且数量稀少,属于顶级燕窝,整个尚书府,也只有顾老夫人能偶尔用上几回,以顾夏和裴姨娘的身份,是如何也不可能吃上的。
顾老夫人眉宇微蹙,瞧着颇有些不满李清姿的自作主张,可到底还是没有下她的脸面,默许了下来。
见老夫人默认,顾夏受宠若惊地起身福了一福。
顾老夫人见了,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倒还算是个懂事的,不枉自己这般抬举她。
三夫人被气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红着眼看着被婆子们端到裴姨娘母女面前的燕窝。
这般抬举妾室,李清姿她们母女莫不是都疯了?
顾盼也确实快要疯了。
她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的这样。
母亲总跟她说时机未到,一再地让她忍耐,她忍了又忍,却忍来了母亲对顾夏的抬举!
怎会如此?
母亲为什么要抬举顾夏?
她明知自己所受的那些屈辱都是因为顾夏,她为什么还要抬举她?
她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自己可是她的亲生女儿!
顾盼痛心万分,目光狠狠地盯着面前桌上的白瓷炖盅。
顾夏的座位就在顾盼座位的斜对面,只需稍稍偏头就能看到顾盼脸上的神情,察觉她的目光变了,顾夏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嘴角,鱼儿上钩了呢。
汤羹过后,便是主菜了。
丫鬟婆子们安静地上着菜,一个个都是低眉垂目的,瞧着比鹌鹑还要老实,席上众人也都默默地用着膳,不时顺着李清姿的话语接几句热场的话。
这一顿晚宴,有人吃得如鲠在喉,亦有人吃得开怀舒畅。
晚宴结束,众人又转去了花厅叙话,期间,顾盼随李清姿离开了一小会儿。
顾夏一直在暗中观察顾盼,也不知李清姿都同她说了什么,顾夏能明显感觉到顾盼的情绪变化,她被安抚住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顾夏下意识转眸去看李清姿,顾盼心思偏执,却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她的这个嫡母,真得是手段了得,难怪世子这样防备着她。
约莫坐了有小半个时辰,顾老夫人才称自己乏了,等她宣布散场,已是戌时,顾盼和顾夏也该回去王府了。
李清姿亲自将她们送到大门外。
“天已经黑透了,你们回去路上要小心些,马车别赶得太快。”李清姿叮嘱顾盼道。
顾盼点头:“您别担心,王府离得不远,又有护卫跟着,我们不会有危险的。”
顾夏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接话。
李清姿拉过顾盼的手,又细细嘱咐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周嬷嬷在旁边看了,笑道:“大姑娘您可别嫌夫人啰嗦,您出阁这么些日子,夫人可是想念的紧,每每看到您以前用过的物件,都要同我说一说您,今儿这样都算话少的了。”
周嬷嬷这一番话说得极漂亮,字里行间,都是李清姿对顾盼的惦念。
顾夏听了只觉得好笑,李清姿根本就不是周嬷嬷所讲的那种性子,那样的话,也亏她说得出口。
可顾盼却是信了,她看向李清姿的眼中含着愧疚,显然是在对自己早前的不信任而感到懊悔。
顾盼从小就被李清姿带在身边教养,将近二十年的爱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摧毁的。
沉吟了片刻,顾夏心里又起了个主意。
待两人说完,顾夏上前冲李清姿福了福身,轻声道:“母亲,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顾盼,李清姿知晓自己这个时候绝不能再同顾夏亲近,可看了顾夏的神情,李清姿还是点了点头。
顾盼看着李清姿同顾夏走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冷下。
两人一直走到墙根处才停下来。
顾夏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李清姿也没有催促,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月色从屋檐淌下,小姑娘的脸浸在柔和的清辉里,别有一番纤弱的美感。
犹豫再三,顾夏还是将今日发生在东云阁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三婶惯来不喜姨娘……”轻叹了声,顾夏又说,“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姨娘,还劳母亲对她照顾一二。”
话毕,顾夏又郑重地行了个礼。
李清姿抬手扶起顾夏,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你放心,咱们大房的人,没道理被三房的人给欺负了去,你姨娘那边我会盯着的。”
“多谢母亲。”顾夏闻言朝李清姿浅浅地笑了笑。
李清姿垂下眼帘,握住顾夏的手拍了拍:“你是个好孩子,你姨娘虽不着调,但她毕竟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她总会迈过心里的那道坎的,你要多多关心她,多与她相处,母女之间是没有隔夜仇的。”
顾夏抿了抿唇:“我明白的,夜快深了,母亲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清姿点了点头,两人这才重新走回马车旁。
“母亲这是同妹妹说什么呢?这样神秘。”见两人回来,顾盼笑吟吟问道。
顾夏羞赧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不是什么大事,天晚了,你们快些回吧。”李清姿轻轻将话题揭过。事关大计,即便知晓这样说会让盼儿对自己再生嫌隙,李清姿也还是不想多提。
顾盼闻言,果然脸色一僵,随即笑道:“那母亲,我们便回去了。”
顾盼说完屈膝一礼,顾夏也跟着盈盈一福。
妻妾有别,顾夏需先将顾盼送上马车,才能去到自己的马车前。
喜儿轻轻捏了顾夏的手,瞥眼示意车厢,嘴里无声地说了“世子”两个字。
顾夏一怔,好一会儿才明白喜儿的意思,她惊讶地瞪大了眼。
“小五这是怎么了?”见人迟迟没有上马,李清姿上前关切。
“无事。”顾夏连忙摇头,眼中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欢喜,“母亲,小五就先告辞了。”
青色的车帘扬起又落下。
内中的景色虽被顾夏的身子遮了大半,可李清姿还是看到了车厢里的一道身影。
一闪而逝的半张脸,轮廓深邃,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俊美。
是苏御。
李清姿心头一震,他竟亲自来接她!
马蹄得得一阵响,很快就离开了李清姿的视线范围。
第75章 夜归
顾夏一上马车,就看到了苏御。
“您怎么来了?”她的声音透着惊喜。
苏御将人拉到身边坐下,抬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鬓发:“太晚了,夜路不安全,我来接你。”
顾夏听罢冁然一笑,弯成月牙似的眼眸仿如夜间盛满星光的湖泊,一闪一闪的,笑容满溢。
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能感受到她此时的心情,苏御不觉也弯起了嘴角。
“爷,您待我可真好。”顾夏说着,伸手环住苏御的腰。
苏御笑了一下,呼出的气息从顾夏的发梢吹拂而过,但他很快又敛住笑意,郑重地说:“我会一直待你这么好的。”
情话腻人,却是有情人间最爱听的话。
顾夏只觉心口跟裹了蜜似的,她将脸贴在苏御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苏御低下头,静静地看着顾夏。
她半垂着眼,玲珑有致的身体紧紧地靠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如暖玉一般白皙……
想到这肌肤摸上去的滑腻触感,苏御不觉口干舌燥起来。
他将她抱坐到自己的腿上,低声问道:“今日在席上,可还有人怠慢你?”
顾夏摇头:“不仅没有,还有不少人夸我孝顺识大体,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呢。”说到这里,顾夏不由也有些敬佩起李清姿的果断了,“她将退婚的因由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无声地向外界传达了我是因为她才会被退婚的‘真相’。”
早前在承安堂,李清姿刻意打断了顾老夫人的话。
这引发了众人的好奇。
顾盺的及笄宴后,部分同李清姿有龃龉的夫人们有意无意地向府中下人问询起当初顾夏被退亲一事。
府中一贯嘴严的下人们也一反常态地透露了不少信息。
齐氏贪得无厌,不仅藉着救命之恩订下了其子与尚书府的婚约,之后更是屡次三番地上门打秋风,因着恩情,尚书府对她一再忍让。
可尚书府的忍让,并没有换来齐氏的理解,反而让她变得越发得寸进尺。她最后一次上门,竟直言瞧不上顾夏的庶女身份,想退了与顾夏的婚约,改让其子与顾盺订婚。
他们尚书府的姑娘又不是大白菜,岂容他人这样挑选?
简直欺人太甚!
李清姿不愿再忍,即便是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也要与齐氏划清界限!她命家丁将齐氏赶了出去,又以五千两银子买断了其子与顾夏的婚约。
这事对于顾夏实属无妄之灾,可她为了嫡母的名声,也为了尚书府的声誉,生生忍下了这件事,即便被人嘲笑、挤兑也没有透露半分。
午宴后,顾夏听着喜儿打探回来的这些消息,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好了。
这……也将她的形象塑造得太无私了。
顾夏将这些事情一一说与苏御听,另外还讲了顾老夫人落水和裴姨娘救人的事。
“想来用不了多久,姨娘的身份也能提一提了。”
苏御听了并不惊讶,这原本就是他的目的。
他一直隐而不发,除了想将虞清的势力彻底摸透,好一网打尽。另一个目的就是借李清姿的手,名正言顺地将顾夏推到他正妻的位置上。
世人讲究父母之命。
让现今世子妃的生母亲自出面促成此事,远比苏御亲自动手做的,对顾夏更有利。他的心尖人,他要她清清白白,不招任何是非地站在他身边。
可以说,如今发生的这一切,都在苏御的意料之中。
顾夏沉吟了片刻,道:“我提醒了母亲,让她寻个机会将顾盼在王府的处境透露给父亲。”顾夏是算过时机的,眼下已是父亲可以入局的时候,可她还是有些忐忑,她不知自己这样会不会坏了世子的计划……顾夏小心翼翼地看着苏御,解释说,“总是要让父亲对李清姿生疑,才好牵制她的一些行动。”
苏御闻言怔愣一瞬,随即笑道:“我本也计划让顾尚书此时入局的,你这样做,反而省了我的事。”
顾夏有注意到苏御那片刻的停顿,怀疑道:“真的?”
苏御:“自然是真的,我何曾骗过你?”
顾夏想了想,摇头,他确实没有骗过她,只是有事瞒着他。
见人还是有些迟疑,苏御叹了一声,抬手抚了抚顾夏的背脊,说道:“这会儿确实是顾尚书入局的最佳时机,你的判断很正确,我方才的停顿是对你的政治嗅觉感到惊讶,你很敏锐,时机也抓的巧妙。”
原来如此,听了苏御的解释,顾夏稍稍放下心来,抿了抿唇,略显羞赧道:“我是从您跟我说的那些事情里得出的推论,本该先问过您的,可当时发生了落水的事,李清姿又在府里动作频频……我怕她危害到尚书府,就透露了些给娘亲,让她提醒父亲。”
“真不愧是我的夏夏,小脑瓜子就是好使。”苏御捧着顾夏的脸,亲了她一口。
顾夏嗔了他一眼,但也彻底被他安抚。
夜色里,马车徐徐驶出东城。
彻底放下心后,顾夏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等退婚的事情扩散出去,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齐大哥。”
苏御挑眉:“你担心他?”
顾夏点头:“他是个好人。”
好人……也不知齐星礼听到这个评价会怎么想。
“不用担心,齐星礼已经做好准备了。”
“你们早就猜到了?”顾夏诧异,可很快就明白过来,退婚的事情总要有人为之负责,既不再是她,那便只能是他了。
顾夏垂了垂眼,这整一件事里,齐星礼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苏御扭了扭顾夏手,道:“这事若利用得当,能在一定程度上离间李清姿和虞清之间的关系,给他们造成分歧。”
顾夏细细一想,就明了了:“一定要这样做吗?这样做……对齐大哥也太残忍了些。”
苏御:“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顾夏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御打断:“他的事情我会打点,我不喜欢从你嘴里听到他的名字,我们不提他了,好不好?”
这是打翻醋坛子了?
顾夏好笑地看着他:“好好好,我不提了。”
苏御心满意足地又亲了亲顾夏。
马车缓缓前行,应是到了主街,有喧嚣声间歇传入。
顾夏动了动身子,想从苏御身上下来。
“别动。”苏御收紧了揽在顾夏腰上的手,沉声警告。
顾夏也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顿时就不敢动了。
真是乖啊……苏御低低笑了一声,微低下头,轻轻咬在了顾夏颈侧,出口的声音模糊不清:“别怕,有帘子呢,没人会看见的。”
快到宵禁时间了,外头的行人不多,但偶尔也还是会有说话声音传来,脖颈处痒酥酥的,顾夏紧张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她刚偏头避到一边,苏御就立马追了上来。
“苏修止,你别闹!”这可是外面,他们也还在车里,怎么能这样荒唐……顾夏的手抵在胸前,推拒着苏御。
苏御却不容拒绝地制住她的双手,唇舌沿着下巴往上吻去。
顾夏被吻得浑身酥麻,渐渐丧失了推拒的力气。
“夏夏,抬头。”苏御突然道。
顾夏闻声,下意识抬起头,就撞上了苏御的目光。
待看清其中涌动的缱绻情意,顾夏便彻底失了反抗的力气,她配合地闭上眼睛,被吻、吮过的唇瓣,红艳艳的,仿佛刚被雨水冲洗过的海棠花瓣,也好似还挂着水珠的新鲜樱桃,娇媚动人。
苏御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再度吻了上去。
马车依旧行驶在平整的石路上,低垂的窗帘隔绝
了外面的视线,顾夏柔若无骨地倚在苏御的怀里,齐整的发髻随着苏御的摆弄散乱。
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应该车轮碾过不平整的路面所致。
顾夏一个不稳,又被苏御适时揽住,身下紧随传来一阵不适,她忙拉住苏御的手:“爷,不行了。”
“怎么又不行了?”苏御低声问她,一字一句几乎是从吻里头漏出来的,带着股黏糊的水声。
顾夏却一反方才,强硬地推开他,还用手抵着他的胸膛,不让他靠近自己。
苏御气息急促,疑惑地抬眸看了过来。
顾夏偏过头,拿手背贴着发烫的脸,试图给自己降温:“您知道的,我……还没彻底好呢。”
苏御疑惑,一会儿,明白了过来,原是那事。
苏御拉下她的手,重新靠了过来,温热的呼吸喷在顾夏的脸上:“我知道的,我就摸摸,我们不来。”
“不行!”
顾夏尴尬极了,明明小日子就要过去了,往常这最后两天都是无碍的,今日怎么就……
“那再亲亲,再亲亲好不好?”顾夏一直在躲,苏御只能妥协,好声好气地哄她。
“那也不行。”顾夏还是拒绝,可看他一副不得偿所愿就不罢休的样子,只能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五个字。
“还会这样?”苏御简直不敢相信。
顾夏恼怒地推了他一把,语含嗔怪:“您自己多大的本事,自己还不知道吗?”
苏御闻言,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些活色生香的画面,一幕一幕,全是他和她。
苏御闭了闭眼,揽着顾夏,拉过她的手,同自己地交握到一个地方。
顾夏不解地看着苏御,一双眼眸如春水盈盈,手心却感受到了一阵跳动。
……
顾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苏御又凑了过来,含着她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
“你……你……”顾夏吞吞吐吐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太荒唐了!
……
马车外头也变了样。
赶车的车夫早在苏御抱起顾夏之时,就被喜儿以买糕点为由给打发走了。
之后的一路,是喜儿亲自赶的马车。她驾着车,不近不远地跟在顾盼的马车后面。
马车不算小,里头的声音也不大,车门一关能阻挡很多声音,可喜儿毕竟是个练家子,依稀还是能听到些声音。
推拒、哄诱、妥协,最后尽数化为粗重的喘息。
喜儿面无表情地驾着车,好似什么也没有听到,可若细细看她,就会发现她的耳廓红得几乎就要滴出血水了。
待车队回到王府地界,喜儿便驾着马车脱离了队伍,转从西侧门进入府中。
马车一路驶到梧桐院门口方才停下。
守门的婆子见状,忙上前放了轿凳,却迟迟没有见人下车。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询,就见世子抱着主子从马车里出来。
这一幕,让站一旁迎接的朱嬷嬷等人均惊讶了一下,但每个人都很有眼色地低下头去。
那婆子也迅速地退了开。
苏御就这么抱着顾夏,直接走回了正院。
第76章 谋定
时近午时,日光正盛。
金銮殿檐上的垂脊兽伏在中午毒辣辣的阳光里,仿佛就要张开大口醒来一般。
一个身着老叶子绿的内侍急匆匆从偏殿里出来,快步向着大殿走去。
此人正是御前伺候的秉笔太监之一——常顺公公。
常顺公公刚一踏入大殿,就看到殿里乌泱泱跪着的满朝文武。
从他奉陛下之命前往太医院请人,到如今归来,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可这些大臣们依旧跪着……
可见陛下此番是真的恼了啊!
常顺公公半点不敢耽搁,只见他快步走进大殿,也不管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伏地便道:“启禀陛下,经过太医院的救治,陈大人的伤势已经稳住了。”略顿了顿,常顺公公又道,“只他那一身伤委实是太重了些,需得躺个十天半月的才能起身,院使大人还在为他包扎身上的其他伤口,未免陛下您忧心,特遣奴才过来告知您一声。”
只进门前的仓促一眼,常顺公公就看出了武德帝的心思,知晓他在关心陈大人,却又拉不下脸询问,常顺公公便藉着太医院院使的交代,将陈大人的伤情说了出来。
要不怎么说御前的都是人精呢?
常顺公公在武德帝跟前伺候了一辈子,说到揣摩圣意,还真没几人能越过他去。
果然,常顺公公话音才落,龙椅上的武德帝便缓下了脸色,淡淡道:“你去偏殿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喏。”常顺公公再次伏地一拜,便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常顺公公口中的陈大人乃黔州辖内的一名县令,名陈之涣。
陈之涣是大应十一年的一甲榜眼,时任都察院都事。
他曾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直肠子”和“没脑子”,是门阀世家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陈之涣出身寒门,却不依附任何党派,他的出现,就仿佛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刀,直直地插入大应的权贵中心。
他不畏强权,无惧事故,坚持自己操守的同时,也严格地要求别人。他极度憎恶贪官污吏,胆子大到连武德帝也曾被他递折子骂了满满十几页。
百姓们都很喜欢这样敢于直言又凛然正气的好官,他们赞美他,拥戴他。
可百姓们有多拥戴陈之涣,官场上的人就有多排挤他。因为陈之涣的眼里,容不下为官者的任何一点儿瑕疵。
生而为人,又岂会没有瑕疵?
陈之涣委实太过极端了些。
武德十二年秋,承恩伯家的二公子在与人出行时,大肆踩踏麦田,此事刚好被路过的陈之涣撞了个正着。
面对伯爵公子的有恃无恐,和粮食被毁百姓的涕泪横流,陈之涣被气得不轻,当场便以自己的官身对二公子进行了惩罚。不料动刑的小吏下手过重,导致承恩伯家的二公子被打断了脊背,下身瘫痪,终身也无法站起!
承恩伯得知后,当即上奏弹劾陈之涣。
量刑过重乃为官之大忌。
再加上当日求着陈之涣做主的百姓临时反口,称承恩伯二公子已对毁坏的麦田进行了赔偿,他们银货两讫,并无冤屈。
陈之涣辩无可辩,武德帝遂将其下放到偏远的黔州做知县。
武德帝此举看似惩罚了陈之涣,实则却是起了惜才之心。
彼时的陈之涣委实是太偏激了。
武德帝将其遣去偏远地区历练,就是为了让他看看黎庶百姓,看看世道艰辛,藉机打磨其心性,以便将来更好地为民效力。
陈之涣也不负武德帝的期望,将近三年的时间,他长进了很多,也变得不再莽撞,他所管辖的县城是黔州辖内发展最好的一块地方。
照理地方官员没有调令,是不能离开其所任职的县城的,除非该地出现了重大案情,上陈无路,当地官员才会历经万难,入京面圣。
此举所要表达的不信上峰之意,不言而喻。
故而古往今来,这样做的知县几乎没有。
而今陈之涣就带着这样一个天大的案情入了金銮殿,且在他将事情上禀之后,当场就吐血晕厥了过去。
他是一路被人追杀着回到上京的,伤得极重。
金銮殿里,阒然无声,武德帝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他不说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说话。
良久,武德帝从龙椅上站起。
他应是大病初愈,面色瞧着极为苍白。
武德帝身量很高,却很清瘦,那一身龙袍穿在他身上,较之春猎之时,已经很有些空荡了。
“大应建朝至今已有十四载。”武德帝缓缓开口道,“十四年过去,国土之内竟还留有实力不小的前朝余孽,这是朕的失职,更是尔等的失职!”
武德帝虽身体有恙,可他依旧威仪,说话的声音也仍旧有力,洽如天语纶音。
众臣闻言大气不敢一出。
“朕知道,你们有些人还在怀疑这事的真伪,即便陈卿已呈递了足够多的证据。”武德帝淡淡地说,“不仅你们,便是朕,也有怀疑。”
武德帝拿起一本奏折,视线徐徐扫过下首百官:“陈卿在此奏中言明,他曾多次上书禀明此事,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朕也对此毫不知情,如此惊天秘闻,不论真假,竟不能上达天听,究竟是有人从中作梗,还是在位者尸位素餐?“武德帝的唇角渐渐压平,再出口的声音蕴着无上帝威,“你们有疑,朕也有疑,那便给彼此一个明辨真伪的机会。”
“陈卿所奏一事,朕现令瑞王世子主审,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不论是黔州一脉还是在朝官员,凡行迹可疑者,皆可停职查办,这期间若有谁敢欺上罔下,行包庇之事,那他头上的乌纱帽也不必留了!”
苏御、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四人纷纷得令领旨。
林允南规规矩矩地跪在人群里,听了武德帝之言,脸色顿时大变,右手随之紧紧一握,指甲刺破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武德帝此举是要重塑官场,那他们这些年安插在朝中的暗桩,是否会被挖出?
林允南并不知晓黔州的情况。
难道除了他们,还有其他皇室之人活着,并潜逃到了黔州,还带走了其中一支暗卫?
想到这个可能,林允南心中的怒火不觉再次腾起。
这些人,这么些年都没有为他所用,而今竟还敢坏他的事!
林玮一也是面色一沉。
“陛下。”就在这时,苏衡突然挺背作揖道,“陈大人方才还提到了军队,为防万一,臣建议可往黔州一带派遣驻军,若证实了陈大人所言,也可直接将那支反叛队伍拿下。”
武德帝闻言颔首,可随即又陷入到另一个难题之中。
前往的驻军可以就近调遣,但事情未查明之前,黔州城内的将领并不可用,那这主事之人……又该派谁前往呢?
大应叫的上号的武将基本都在四方镇守国土,留在上京的开国名将不是年迈就是伤病。
苏御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刚刚才被安排了任务。
林允南垂了垂眼,心中起了个念头。
武德帝双目深炯,缓缓扫过下首跪地的众人,良久,他朝众人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先起来吧。”
“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闻言,忙谢恩起身。
因跪得太久,几位年迈的大人起身时还趔趄了一下,亏得身边的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有闹出笑话来。
武德帝缓缓坐回龙椅,问:“众卿以为,此次朝廷该派何人前往黔州?”
调兵遣将乃兵部的职责范围,兵部尚书田晋率先出列道:“禁军统领汤大人曾在青海做过参将,青海战乱时,也曾立过功,臣以为黔州之事可派汤大人前往。”
都察御史唐子非闻言,立马出列反驳道:“禁军统领要护卫的是上京,是皇城,他所要保护的,是陛下的安危,岂能随意调遣出京!”
陛下身在皇城,没有了禁军统领,也还有副统领和一众禁卫军守护,能有什么危险?
可这明摆着的事实田尚书是决计不能说出口的,遂只能怒瞪着唐御史,一时间竟也找不出反驳他的话来。
“臣以为李飞可往。”另一大臣出列道。
然其话音才落,便被人驳了:“李飞身上无军功,只怕去了也压不住场。”
“齐将军目前尚在京中……”
这位话没说完,就又被唐御史打断:“齐将军是因受了重伤才被陛下从肃州调回,目前伤还未愈,你就要他出去奔波,是安的什么心?”
提议的大臣被怼得哑口无言。
此时又有人提议道:“不若就由田尚书亲自前往?”
田晋闻言一抖,他贵为兵部尚书,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他年近六旬,实在不想长途奔波……
众人也觉得由田尚书前往最是合适,纷纷表示赞同。
苏衡朝苏彻使了个眼色。
苏彻出列道:“田大人年迈,只怕不宜长途奔波。”
田晋感激地看了眼苏彻。
苏彻顿了顿,再道:“京中之事,由三司会审,已经足够,臣以为陛下可遣瑞世子前往黔州主持大局。”
苏衡也点头表示赞同:“修止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决不能让苏御去到黔州!
林允南垂下眼眸,隐晦地朝他身后的一人使了一个眼色。
接收到林允南传递的讯息,翰林院学士邹鹏出列作揖道:“让瑞世子前往,臣以为不妥。”
待众人都将目光集中过来后,邹鹏接着说道:“杀鸡焉用牛刀?瑞世子乃我大应战神,对方不过是支潜藏在深山里的前朝余党,实在无需瑞世子亲往。”
众所周知,邹鹏是纯臣,是陛下的人,他虽官职不高,说的话却很有份量,见他突然这样表示,众臣都很诧异,这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做派。
苏衡侧目看向邹鹏,问:“那依邹学士之见,该派谁去?”
邹鹏不卑不亢道:“剿灭叛军是军队的事,陛下既已决定从黔州附近派遣驻军过去,便无需再从京中遣将,由文官前往也是一样的。”
大臣们听了,有的赞同,有的反对。
赞成者同邹鹏的想法一样,认为对方既选择隐入偏远深山躲避,便不足为惧。
反对者则认为,不论情况如何,事涉前朝余孽,兹事体大。
就在双方争论不休之际,苏御淡声开口道:“黔州依山而建,三面临水,素有雾都之称,其腹地内的地貌又以丘陵和山地为主,这样的地方最是易守难攻,邹院士将事情想的简单了。”
邹鹏闻言一噎,却也无言反驳。
苏御扫他一眼,又道:“但邹院士所言也没有错,朝廷确实不必再遣将过去。”
邹鹏听得一愣。
何意?
苏御没有理会邹鹏的不解,转首对武德帝道:“黔州与施州比邻,陛下可召施州守将白朗率军前往黔州驻守,白朗曾是林帅麾下的副将,林帅是山地战的好手,白朗当年一直跟随在林帅左右,能力不差,有他坐镇,足可应对黔州境内的一切变故,至于京城这边,如邹院士所言,只需派遣个文官前往协助即可。”
众臣听了纷纷觉得有理,大赞苏御考虑的周到。
武德帝显然也很赞同苏御的建议,他满意地看着苏御,一会儿,温和地问邹鹏道:“邹爱卿觉得朕该派何人前往黔州?”
邹鹏叹了一声,道:“臣实在惭愧,所思所想远不及瑞世子周全,但陛下既问了臣的意见,臣便斗胆一言。”略顿了顿,邹鹏再道,“能得瑞世子推荐,白将军的能力定然不差,既有把握黔州不会出大乱子,那何不给年轻的官员一个机会?臣以为大理寺正林允南可当此重任。”
苏御闻言,不着痕迹地同苏衡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衡也赞同道:“白将军曾是林帅的麾下,由小林大人前往协助,对白将军而言,是激励。”
“修止,你怎么看?”武德帝看向苏御,问。
“小林大人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想了想,苏御又说,“李飞有勇有谋,是个将才,此番也可同往历练。”
事情怎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林允南垂着眼眸,掩住眼底的异色。
苏御不仅赞同了邹鹏的提议,竟还将白朗举荐了过去……
白朗是三姑母的人,由他坐镇黔州,再好不过。
可不知为何,林允南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但这种不踏实感,在听到苏御同时举荐了李飞之后,又稍稍消散了一些。
方才的异样……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吧……
“好。”武德帝干瘦但修长的手指徐徐握起,出口的话音,深沉而有力,“着,即刻八百里加急传信至施州,命守将白朗前往黔州,
剿灭前朝余党。”
“林允南、李飞。”
“臣在!”
“朕现奉你二人为钦差大臣,明日便出发前往黔州,协助白将军平乱黔州。”
“臣领旨。”林允南、李飞双双跪地领旨。
殿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吹得两侧的旌旗摇晃不止。
第77章 试探
夏日的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过了午时,天幕突然暗了下来,阳光被阴云遮住。
虽没了日头,可天气却没有因此变得凉爽,反而愈加闷热起来。
苏御随着人潮,慢慢走出大殿。
皇城之上,灰霾的天压得极低。苏御顿步远望,金笼雀替,琉璃飞檐,越发衬得周围天色灰暗。
“世子爷。”就在苏御准备走下汉白玉阶梯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苏御回身,就看到林允南正迈步朝自己走来。
“林世子。”
林允南生得极俊,身姿挺拔,那一身六品的青色官袍穿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他芝兰玉树、气度翩然,就连补子里的那只鹭鸶都好似要比旁人的精神一些。
林允南缓步走上前来,笑着对苏御拱了拱手:“瞧这天色,估摸着是要下雨了。”
苏御等在阶梯前,待林允南跟上,才同他一起迈下台阶,两人并排朝着宫门方向走去:“会是场好雨,只希望我们能赶得及回去。”
林允南挑了挑眉,笑道:“不妨事儿,我是坐马车来的,可以载你一程。”
苏御听罢笑笑:“你明日就要动身离京,我这点儿小事,还是不麻烦你了。”
“世子爷哪里的话。”林允南说,“以后都是亲戚,互帮互助,应该的。”
苏御微微眯眼,声音里没有一丝惊讶:“日子已经定下了?”
林允南点头,模样难得有些局促:“已经合过八字了,大吉,小定就放在乞巧那天。”
“七月七啊,是个好日子。”苏御的声音不轻不重,说到后面还带了点揶揄,俨然是打趣的意味,“我平日总听夫人说起六妹的乖巧懂事,你是个有福的,好好待她。”
“这是自然。”林允南注意到苏御说的是夫人,而不是世子妃。
天色愈发灰暗,层云翻涌,大片大片的乌云在皇城上空集结,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
“要彻底变天了。”苏御望着不远处的天幕,喟叹道。
林允南闻言,看了苏御一眼,只见他面色淡淡,看不出端倪。
这似乎只是一句感慨天气的话……
还没等林允南琢磨明白,就听苏御又道:“但上京的天气就是这样,这儿不似平城,地势要偏低洼些,一到了夏天就溽热难耐,这样的天气要一直持续到入秋之后,你这次出行,恐要过了中秋方可归来,令堂身子弱,可要我禀明陛下,遣太医去府上常驻?”
苏御说罢,转头看向林允南。
林允南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却已经起了波澜。
“世子爷有心了,但不必麻烦,我母亲身边的贴身嬷嬷是懂药理的,母亲吃的汤药都是由她一手打理,我很放心。”
“如此便好。”苏御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好似方才的问话,就只是提及天气后,随口一问的关心。
林允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御,但凡别有所图者,言行举止间,总有地方会露出端倪。
可从苏御身上,林允南没有看出一丝一毫的不妥。
难道他当真只是顺势关心母亲一句?
林允南脸上露出微笑:“世子爷惦记家母,是我们定远侯府的荣幸。”
苏御浅浅一笑:“林帅于我而言,是半师,该然。”
林允南心思机敏,几乎是瞬间就有了应对的法子,他蓦地停下脚步,郑重地朝苏御作了个长揖,道:“此次黔州之行,不知世子爷可有什么建议?能否提点明昭一二?”
苏御见状停步,抬手扶了他一把:“说什么提点,你我都是此案的负责人,本该互通有无。”
说罢,苏御示意林允南继续往前走。
“黔州境内潜有一股势力,这点毋庸置疑。先且不论这股势力究竟是不是前朝余党,一个地界内,藏着一股不属于官府的力量,这事黔州当地的官员不可能全不知情,不管他们知不知晓这股势力的来历,又是因何故没有上报,陈大人的入京,已彻底打破了黔州的宁静,当然也还有上京城里的。”说到这里,苏御笑了笑,又道,“官员们的立场,我与三法司会查证,你们所要做的,是稳住黔州的局势,莫让这事影响到百姓的正常生活。”
“如今的黔州乱象四生,几股复杂的势力盘根错节,暗涌不断,你虽为钦差,却也不宜与整个黔州官场对抗,要试着融入他们,再分化他们,而后各个击破。”
“切记谁都不能轻信,除了白朗,他与你们同样是被调遣过去的官员,你们目的一致,可以信任。”
林允南认真地听着苏御的话,不时点头,瞧着似乎非常赞同苏御的观点。
两人一路来到宫门口。
定安见苏御出来,立即牵着马上前。
苏御扫了定安一眼,停下脚步,对林允南道:“以后咱们就是连襟了,你也不必总是称呼我世子爷,现在叫姐夫还早了些,就同寻哥儿他们一样,喊我四哥吧。”
林允南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唤了一声:“四哥。”
苏御拍了拍他:“回吧,此次路途遥远,好好同令堂说说话,也替我问候她。”
林允南点头,又看了看阴沉的天色:“真的不用我捎你一段?”
“不必,我骑马回会更快些。”苏御说罢,翻身上马,冲林允南摆了摆手,便催马离去。
林允南目送苏御离开,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很宽敞,里头摆了一个铜炉子,铜炉里搁着冰块儿。
林允南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抿了一口,又放下。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便“得得”地往前行去。
车厢里,林允南皱着精致的眉眼,陷入了沉思。
他自认自个儿是观察别人神态的高手,可在刚刚同苏御的交谈里,他没有看出对方任何一丝不妥。
苏御的一行一动,从容不迫,一如平常。
他刚刚给自己的那些建议,也可谓倾囊相授。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苏御会举荐白朗只是单纯因为合适?他并没有对白朗起疑?
可不知为何,从苏御提到白朗开始,林允南就本能的感到不适。
他试图通过交谈来找出苏御的不同,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林允南始终敛着眉头,他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也从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他是天生的阴谋家,凡事力求最好,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玩阴谋这种事,就没有人能玩得过他,因为别人总有顾忌,但他没有。
一道闪电突然亮起,紧接着是一阵闷雷轰隆隆滚过。
林允南透过窗扇往外看,雨还没有落下,但天色显得更黑了。
四周的檐下站满了准备避雨的行人和摊贩。
檐下躲雨的人里有户一家三口,年幼的男孩儿坐在父亲肩头,手上拿着母亲刚刚从摊贩处买来的糖葫芦,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这笑声感染了周围的躲雨之人,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地带起了笑意,和气致祥,端地是一派繁荣昌盛之景。
这就是武德帝所统治下的大应皇朝。
林允南坐在马车里,静静地看着,随着车子的前行,这一幕很快就被他落在了身后。
天光晦明。
林允南回到定远侯府时,雨已经开始下了,磅礴大雨,飘泼而下,雷鸣电闪不断。
虞清裹了件轻薄的斗篷,倚在靠窗的位置上翻书。
一旁的鎏金香炉里,丝丝缕缕的香雾不断飘出。
“姑母。”林允南一回侯府,就立马来了虞清所在的栖梧院。
黄嬷嬷一眼就看到林允南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忙拿出帕子上前:“少主怎么不先回去换身衣裳再过来?”
“无妨。”林允南摆了摆手,他是打了伞的,但雨太大了,便是换了衣服再来,路上也还是会被打湿。
虞清侧眸打量了林允南一眼,看出他有话要同自己讲,便出言让黄嬷嬷出去煎茶。
黄嬷嬷踌躇了下,还是退了出去。
“出了何事?”虞清翻着手里的书,淡淡问道。
林允南走到虞清的对面坐下:“朝廷在黔州境内发现了前朝余党。”
“你说什么?”虞清猛地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
林允南也抬起眼,将今日发生在早朝上的事情一一说与她听。
惊雷轰隆,闪电狰狞。
这雷电震得虞清眼皮直跳,她脸上的淡漠终于散去,神色冷凝:“你如何看待此事?”
林允南略一沉吟,道:“这若非一个局,便是我们转移扩大势力的最好时机。”
虞清:“你认为这不是一个局?”
林允南:“我试探过苏御,他的表现没有破绽。”
苏御有可能是装的,也有可能设局的人并非苏御。林允南的话,尚且说服不了虞清。
想了想,林允南又道:“武德帝已下令苏御和三法司彻查官场,凡形迹可疑者,皆需严查,这样的力度之下,我们早前安插的人要想从这场清算中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不慎,反而还会牵连到我们自己。既如此,不若断臂求生,以保全暗处的势力,而黔州正是转机。”
虞清端起桌上的茶杯,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
这茶是林允南还没回来前,黄嬷嬷给她沏的,彼时温度适中正好入口,这会儿却是凉透了。
冷涩的茶水入口,虞清也不嫌弃,一连啜了几口,方才放下。
“姑母,当断则断。”
虞清闭了闭眼,半晌,道:“上京这边我会善后,至于暗处的势力,我留下一队,其余的先撤出上京,前往南面蛰伏。”
南方经济发达,来往行商者众,人员混杂,又多山峦,最适合避影匿形。
林允南心中亦是如此打算,当即便颔首应是。
“你此去黔州,务必小心,莫暴露了身份,暗一会在暗处助你。”
林允南:“侄儿明白。”
两人又仔细讨论了好些细节,方才将事情谈妥。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雨就停了。
太阳随之又冒了出来,大片大片的阳光从庑廊的檐下洒进,院子里种了几株栀子花,芬芳氤氲,差点就要盖过屋里散出的熏香。
“我明日就要离京,二姑母那边,就要由姑母您去告知了。”林允南试探着说。
虞清听了这话,手指微一蜷缩,却也没有犹豫:“我会的。”
黄嬷嬷掀开帘子进来,听见这话,内心顿时松了口气,她笑着上前给林允南奉茶:“这是上好的庐山云雾,少主您尝尝。”
当日,顾夏被退亲的“真正”原因传开后,齐星礼在清流里的名声彻底被毁,为了不影响书院的声誉,他孤身离开了秀山书院,至今下落不明。
虞清从山长处得知齐星礼失踪后,大发雷霆,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去尚书府找二公主理论。
黄嬷嬷拦阻不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喂她吃下昏睡药。好在她第二日醒来后,又恢复了理智,就是一直冷冷淡淡的,瞧着了无生机。
少爷那事,是二公主和少主一同做下的决定。
黄嬷嬷原先还担心主子会因此与少主生了嫌隙,现下看来倒是她白担忧一场了。
“少主是个孝顺的,一回府,连湿衣衫都不换就过来寻主子您了,可见有心。”黄嬷嬷说着给虞清也奉上一杯温茶。
虞清听了黄嬷嬷的话,低头笑了笑,慢悠悠地抿起茶。
林允南等到虞清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方才起身道:“那侄儿便先下去准备了。”
虞清颔首:“去吧,万事小心。”
“侄儿明白。”
第78章 雨后
狂风阵阵,大雨如注。
顾夏坐在堂屋里,望着外头的雨势,心里止不住地泛起担忧。
她近日养了几盆昙花,虽已让人挪到长廊下避雨,可风这样大,也不知廊下安不安全。
顾夏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让人将花挪进屋子里,就听见外面传来小丫头的通禀声,说是世子爷回来了。
世子爷怎会这个时候回来?
屋外雨声哗啦,顾夏正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见苏御迈着大步走进来。
顾夏连忙起身迎上去,才一走近,就看到苏御的衣衫被雨水打湿了一块,忙又抬手去解他的外衣:“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外头那样大的雨,感冒了可怎生是好?”
屋里的丫鬟们见状,纷纷低下了头,并在喜儿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妨事的,只是外裳打湿了些。”苏御顺势张开双臂,由着顾夏脱去身上的外袍,“雨是我回府后才下的,过来的路上也打了伞,就是雨太大了,难免还是被溅到了些。”
顾夏闻言,仔仔细细地摸了遍苏御的里衣,确认都是干的,才放下心来。
苏御一动没动,就这么含笑看着顾夏,由着她折腾。
她这样关心他,他很受用。
“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瞧见变天了要先躲雨,这是常识,您不能仗着自己身子骨好,就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顾夏一边嘱咐,一边把脱下来的衣裳挂上屏风。
苏御突然从背后拥住顾夏,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
“打雷了,我得赶回来陪你。”苏御说。
顾夏一怔,随即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以后的每一个雷雨天,我都会陪着你。
顾夏初听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起,内心猛得一颤。
原来他是为了陪她,才巴巴地赶回来的……
“那您也不能让自己淋雨啊。”顾夏低低地说,“外边还一直在打雷闪电,多危险。”
顾夏说着,动了动肩膀,她想要转过身,却被苏御紧紧地拥住:“不要动,让再我多抱会儿。”他的声音透着点儿倦怠。
他最近总是忙碌,一定很累吧。
顾夏侧了侧头,苏御柔顺的乌发从她的颈侧擦过,发丝柔柔地挠在她的肌肤上,很有一种微妙的撒娇感。
顾夏面前的苏御从来都是强势的。
他是大应的战神,是她的夫郎,他精力旺盛,无所不能。可眼下的他,一反常态地露出了他的柔软疲惫,他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摊在了她的面前。
顾夏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她再一次尝试着想要转过身。
她想看看他的脸。
苏御稍稍松开了禁锢在她腰上的手,让她顺利地转过来,两人面对面站着。
因着内心柔软,顾夏的一双眼,水汪汪的,眼尾嫣红,一副娇娇柔柔的模样。
苏御一瞬不错地盯着她,好似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顾夏迎着他灼人的目光抬起手,慢慢地摸上他的脸,是那种缓慢、细致地抚摸,仿佛盲人一般,需要依靠摸索来完全感知他人。
“修止。”她唤她。
“嗯?”
“修止。”她又唤了一声。
“我在。”
“修止。”
苏御笑了起来。
顾夏也笑了,轻轻抚着他的脸,道:“我喜欢你依赖我的样子。”
话语落下,她的手就被一只大手给抓了住。
“就只喜欢我这个样子吗?”苏御亲了亲她嫩如莹玉的指尖,问。
……哪有这样问的,青天白日的,这让她怎么回答?顾夏羞恼地瞪了苏御一眼。
苏御又笑了,笑得尽情又畅快。
这一声笑,将他之前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
真好啊,苏御想,他的夏夏就是他的安神香,无论他心底藏了多少不痛快,只需见一见她,就能快速地从那些烦闷中解脱出来。
他静静地拥着她,两人的身影交融在一处,亲密无间,情意绵绵。
外头轰隆隆的雷声,一声盖过一声,狂风撞得窗扇“叩叩”作响。
顾夏却丝毫没有感到害怕,她觉得温馨极了。
雨声渐止。
一场急雨过后,空气里多了几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您这个点回来,可还要再过去衙门?”顾夏问道。
她从柜子里取了件玄色的衣裳出来,递给苏御。
“今日就不过去了。”苏御握着顾夏的手,示意她帮自己穿。
……方才也是自己帮他脱的衣裳,这会儿再帮他穿上……顾夏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这样的先后顺序让她想起了每天夜里,他也是这样帮她脱衣穿衣的……
好歹他现在身上还留有底衫,跟晚上是不一样的,顾夏这样说服自己。
她平日就常伺候苏御穿衣,所以做起来并不生疏。
外裳很快就穿好了,顾夏又帮着理了理衣摆。
苏御却在这时发出一声闷哼,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浓浓的情、欲,撩人至极。
顾夏正欲收回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连往下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脸也瞬间红了个彻底。
她……是怎么碰到那儿去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将衣裳的下摆扯扯平,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扯到那儿……”顾夏结结巴巴地解释,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御却是微笑地看着她,脸泛薄红,语透惋惜:“原来不是故意的啊,我还以为你想……”
“你别说了!”顾夏忙抬手去捂他的嘴,后面的话她不想听。
苏御顺势啄了啄她的手心:“食色性也,圣人尚且如是,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还这么害羞?”
她看书是为了这个吗!
“……”顾夏别过头,拒绝跟他交流。
苏御看着她,觉得她越发可爱了。
“怎么啦?是生气了吗?”他俯身问她,说话的气息都喷到了她的脖颈上。
顾夏强忍着想缩头躲闪的冲动,故作淡然道:“妾身不敢。”
“看来是真生气了。”苏御叹了一声,“都是为夫不好,夫人莫气了,气大伤身。”
顾夏还是不理他。
苏御探出小指去勾她的手指:“这可怎么办呢?夫人要怎样才肯理我?饿夫君一顿给你出气好不好?”
“你胡说什么呢!”越讲越没谱了,顾夏转回头斥道。
“是夫君惹夫人不高兴了,当然得受惩罚。”
“那也不能不吃饭!”顾夏训他,“你就是仗着自己身子骨好胡来。”
苏御微笑着看着顾夏,一双幽深的眼眸,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夫人可是舍不得罚我?”
顾夏本就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再听这话,当即也顾不上其他了,恼羞成怒道:“谁说的!你既然这么想被罚,那就罚你今晚睡书房!”
“这可不行。”苏御立马反驳。
顾夏嗤了一声。
苏御也不恼,抓过她的手,好声好气地解释:“睡书房而已,有床有被的,哪里算得上惩罚?你这分明是让我偷懒。你还在生气,我却躲开了,任你一个人呆着继续生闷气,这怎么想都不合适,我就该站在你面前,任你打任你骂,再不济也该罚我好好哄你,对不对?”
不愧是得大儒们盛赞的瑞王世子,如此地会讲道理,顾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觉得有道理极了。
苏御又说:“你就是像民间的夫妻那般罚我跪搓衣板,也好过罚我去睡书房。”
“……”顾夏瞪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那样。”
苏御弯了下唇:“那还是饿我一顿?”
顾夏又不说话了。
苏御故意道:“夏夏是心疼我吗?所以才不愿真地罚我,反而让我去书房躲懒?”
顾夏忍不了了,抬手锤了他一下:“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御朗声一笑,笑得极为畅快,手也顺势牵住了顾夏的手,道:“我午膳还没用呢,既然夫人舍不得饿为夫一顿,便陪我一起用些吧。”
“怎么这个点了还没有用膳?”顾夏诧异,忙高声唤来喜儿,让她端些膳食上来。
苏御拉着顾夏一起到罗汉床上坐下:“朝上出了些事,所以耽搁了。”想了想,苏御又道,“我接下来会很忙,你晚上就别等我了,早些休息。”
顾夏一怔,沉吟了片刻,问:“是要开始了吗?”
苏御颔首:“你放心,顾府不会有事,许诺你的我也会达成。”
顾夏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想这些,她现在只担心他的安危:“您要小心些。”
想到自己与他的初遇,顾夏突然惴惴不安起来,她抓着苏御的衣袖,一本正经地嘱咐:“您查探归查探,切莫以身犯险,平常身边也不要离了护卫,我知道您不喜人跟着,可眼下是特殊时期,得以安全为上……”
顾夏也知道自己啰嗦,但她忍不住。
苏御认真地看着她,良久,他又笑了,笑着摸了摸她的发:“我知道的,你安心,我现在可舍不得死。”说着,苏御亲了亲她的脸,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
顾夏把头倚在苏御的胸膛上,静静地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直到外头传来朱嬷嬷要进屋的通传声。
顾夏忙从苏御身上下来,坐到罗汉床的另一边。
但还是被最先进门的朱嬷嬷给看了个正着,朱嬷嬷低下头,嘴角却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她先给两人行了礼,之后才示意跟着的丫鬟们将膳食端上来。
朱嬷嬷准备的是汤面。
已经是申时了,用些汤面好消化,如此也不会耽误了晚膳。
虽只是汤面,用料却一点儿也不马虎,光是闻着香味儿就能判断出里头搁的好几种食材。
虾仁、口蘑、火腿、竹笋……
香味十分浓郁。
顾夏是用过午膳的,这会儿闻着面香,顿时也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苏御给她捞了小半碗面,又舀了一大勺子面汤浇在上面递给她:“你胃口小,少吃些尝尝味儿就好,省的正经饭点了吃不下。”
顾夏十分赞同地接过了面条。
这面闻着香,吃着也香,顾夏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她很怕烫,吃面的时候会把面条挑得老高,一直吹吹吹,直吹到面条没有热气了才会入口。
苏御看着她吃觉得有意思极了,当然他自己也在吃。他吃的大口,却没发出多大的声音,是极好的吃相。
眼里看着,嘴里吃着,偶尔再配两口酸爽可口的小菜,眨眼间满当当的一碗面就下去了一半儿。
两人的额头和鼻尖都出了汗。顾夏拿帕子给自己擦了汗,见苏御看着自己,又抬手给他也擦了擦。
是用的一条帕子。
等顾夏把她那一小半碗面吃完,苏御也把自己眼前的清空了,连汤带面一点儿没剩,末了还道:“这面煮得不错,赏。”
朱嬷嬷替厨娘谢了恩,又伺候两人漱了口,净了手,才收拾了桌子离开。
用完了面,苏御便拉着顾夏去院子里散步消食。
雨后的阳光并不热烈,晚风拂来花木的清香,芬芳馥郁。
顾夏先带苏御去看了昙花。
花匠们选的避雨位置极好,六株昙花都没有被雨打到,顾夏吩咐花匠们将花重新搬回去,又嘱咐了好生照看,才同苏御离开。
“还好这雨下的不久。”顾夏说。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似春日那般,连绵数日不停。”
“我看书上说,春季极易发生洪涝,就是因为雨水多的缘故。”
“不全是这个原因,除了雨水增多,冰雪融化和土壤解冻也是关键。”苏御道,“我曾见过一次江河涨水时的情形,只需一个浪头就能将
房子冲垮,若事先没有修坝拦阻,人力很难抵挡。”
“您是在哪里见过的?”顾夏好奇地看向他。
苏御的目光露出些怀念:“是随父王母妃下江南的时候见到的,那时我还小,我们被大水困在了临安城里,父王去救灾了,母妃则忙着照顾绾宁,我闲着无聊还偷溜出去踩水玩过,被父王知道后好一顿训。”
顾夏听了忍俊不禁:“您小时候可真调皮啊。”
苏御瞧她一眼,顾夏立刻低下了头,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收不住。
苏御捏了捏她的手心:“你想笑就直接笑吧,憋着不好。”
顾夏忙给自己找补:“怎么会呢……妾身是羡慕您小小年纪就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呢。”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春猎时的行宫了。
苏御心疼了:“以后我陪你去。”
顾夏眼睛一亮,她高兴地点了点头,又兴致勃勃地问起苏御曾经到过的其他地方,一路上都有什么见闻。
苏御见她感兴趣,就把自己印象比较深的一些事拿出来说。
都是些行军路上的琐事,顾夏却听的津津有味。
第79章 纳吉
七月七,宜祈福,宜感恩,宜纳吉。
今日是乞巧节,亦是林允南和顾盺的小定日。
两家人已于日前交换了庚帖,定远侯夫人会在这日清晨携三牲酒水正式过府送上聘书。
周嬷嬷一大早便被李清姿派去了大门处等候,以便人到了第一时间通知她。周嬷嬷知晓李清姿对这次会面的看重,早早地就派人去了府外的巷子里守着。
因而虞清的马车还未至顾府门口,就已经有小厮匆匆去往花厅传话。
没一会儿,李清姿便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往垂花门而来。
虞清刚走下马车,就看到李清姿立在影壁前迎接。
四目相接,一个高深莫测如深井,一个不动声色似寒潭,一触即离。
两人在丫鬟们地拥簇下见完礼,李清姿便携了虞清去往东跨院的花厅处。
花厅的四周开着成片成片的合欢花,粉白的绒花如云雪堆积,一眼望去,很是悦目。
二夫人和三夫人也都在花厅里站着,她们先后给虞清请了安。
虞清温柔地让她们起身,瞧着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除了林世子特意命人从黔州送回的大雁,定远侯府还送上了戒指、镯子、耳环,项圈等其他随礼,所有的首饰俱都由纯金打造,可见用心。
三夫人是个眼尖的,只扫了一眼,就看出这些首饰的不凡来:“这做功,打眼看着就不同寻常,不知您是在何处打的?”
虞清笑着道:“这些首饰都是内务府打造的,是贵妃娘娘前些日子赐下来的。”
三夫人闻言,不由又多看了那些首饰几眼,心中一片滚烫。
虞清又让人捧了大八件的点心上来。
点心装在红漆描金的捧盒里,无需打开,只看那捧盒的模样,便能晓得这大抵也是宫中赐下的物件。
也是,连首饰都赏了,还能少了
这么些点心?
三夫人睨了李清姿一眼,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丈夫出息,儿子懂事,女儿也嫁得好,怎么她李清姿的命就能这么好?
二夫人倒是没什么表情,就这么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神色平淡。
纳吉的流程并不复杂,两位当家人也不是拖沓的性子,双方很快就签好了聘书,定下了迎亲的日子。
十月二十八,大吉,宜嫁娶。
定好了日子,几人又闲谈了几句,李清姿便带着虞清去往承安堂见顾老夫人。
定远侯夫人是正一品的诰命夫人,顾老太太虽是长辈,却也不敢受她的礼,见人进来,忙起身迎对方坐下,半点见礼的机会也没给她留。
虞清顺势也就坐下了,以她的身份除了面对皇亲,无论到哪儿说话都是可以挺直腰板的。
顾老夫人吩咐婆子们再上些福橘和糕点来,说是要同亲家好好说说话。
顾盺是尚书府里最小的姐儿,此时正在承安堂里伺候。
见母亲将未来婆婆领了来,顾盺羞赧地上前行礼。
虞清表现地同全天下所有的未来婆婆一样,好生地打量了顾盺一番。
顾盺略低着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虽是羞涩,却也不卑不亢,举止有度,虞清看着很是满意。
打量着虞清的表情,顾老夫人也很满意。
虞清笑着问顾盺可有读过什么书。
顾盺回答:“盺儿愚钝,太过高深的书看了总不解其意,平常便只看些佛经和诗歌。”
因为寄予了不同的厚望,李清姿对顾盺和顾盼所采取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方式。
她教给顾盼的是野心,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传授给顾盺的却是平和,是随遇而安。
因为李清姿的刻意引导,顾盼和顾盺两姐妹从小就有着截然不同的喜好,她们虽不热络,却也连枝同气,姐妹俩和平相处,从未有过龃龉。
虞清又问了顾盺其他一些问题。
顾盺也都一一作答。
虞清连连点头:“样子乖巧,又懂事守礼,我瞧着就觉着喜欢……”说罢,便让黄嬷嬷给顾盺递了一个红漆雕镂牡丹花的盒子过去。顾盺捧着盒子屈身谢过,没有多说一句奉承的话。
顾老夫人见了,不满地皱了皱眉,却也不好这时候开口训斥,只得低头喝茶。
虞清却是更加满意了,明昭的枕边人,就得是这样沉稳性子的文静姑娘。
这人啊,可以多看,可以多听,但一定要少说话。因为话一多,不仅显得愚蠢,心事也会被别人给瞧了去。
虞清生平最不喜的就是多话之人。
恰巧顾老夫人就是个话多的急性子。
气氛安静了一瞬。
容不得冷场的顾老夫人当即便开口对虞清说:“我们盺姐儿是个懂事的,也孝顺,就是性子文静了些,到时过了府,还得亲家你多多指点她。”
虞清目光闪了闪,一丝几不可见的不快从她的眸子里快速地划过:“老太太您谦虚了,整个上京谁不知您家的姑娘最是出挑,我们明昭能娶到盺姐儿,是他的福气。”
虞清说话的声音平稳,语速不疾不徐,面色亦是含笑,不见一丝不耐。
谁都喜欢听好话,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顾老夫人被虞清这话说得心花怒放,连连也夸了林允南好些话。
什么年少英才、相貌端正,直把人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话都是好话,可顾老夫人毕竟是长辈,一个长辈在晚辈面前这番作态,委实不是一个诰命夫人该有的涵养。顾老夫人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反倒是旁边陪着的媳妇姑娘们,纷纷变了脸色。
李清姿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着痕迹地打断了顾老夫人的侃侃而谈:“明昭这样优秀,可见亲家教养的好。”
虞清看了李清姿一眼,笑笑道:“顾夫人谬赞了,盺姐儿也被你教养得极好。”
微顿了顿,虞清冲顾盺招了招手,示意她再上前些来。
顾盺见状走了过去。
虞清笑着问她:“方才我在你母亲给的回礼里看到了些绣品,可都是你亲手绣的?”
顾盺颔首。
虞清拉了顾盺的手,连连点头道:“我瞧着每一件绣品的花样都极精巧,绣工也好,尤其是其中一方帕子上的青竹,很有几分意蕴在里头。”
顾老夫人闻言,正想顺势夸赞顾盺,却被李清姿先行开了口:“我这个小女儿啊,平素不喜出门,就爱呆在屋子里琢磨些花样子,让您见笑了。”
虞清和蔼地笑了笑:“我年轻时也喜爱琢磨这些,如今年岁大了,眼睛不行了,不知盺姐儿可还有别的花样子,能否给我瞧瞧?”
顾盺看向李清姿。
李清姿则转向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原本还因为李清姿截了她的话茬而气恼,此时听了这话,再见李清姿让自己拿主意的态度,当即也就不恼了,道:“这有什么好不可以的,盺姐儿你带亲家去你院子里瞧瞧。”
李清姿想了想,也站了起来,道:“母亲,媳妇也随着一道过去。”
让盺姐儿自个儿招待未来的婆婆……顾老夫人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之言的不妥,忙道:“你自然要随着一起过去,这还用得着我说?”
李清姿:“母亲说的是。”
虞清站了起来:“那便有劳了。”她说这话的语气携着微妙的变化。
四宜院。
正厅的屋子里摆着冰盆,冰盆里放了好些玉兰花花瓣,玉兰的清香随着冰块的凉气一起飘散在屋内,沁人心脾。
虞清望着冰盆里的玉兰花,赞叹道:“这主意好,又凉快又好闻,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清静,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个法子?”最后这句,虞清是问的顾盺。
顾盺闻言,迟疑了一瞬,她抿唇斟酌了会儿,还是实话实说道:“这是我从裴姨娘那儿听到的法子,觉得极好,便也这样用了。”
裴姨娘这个称呼,一听便知对方的身份,虞清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是个聪明的。”
李清姿也只是笑笑,随即便吩咐顾盺去取些花样子来。
顾盺屈身告退。
顾盺刚走出没多久,周嬷嬷便指着旁边伺候的丫鬟们说:“你们几个,都陪着七姑娘一起去,要好生整理了再送来,知道吗?”
丫鬟们只当周嬷嬷是让她们帮着姑娘一起掌眼,不疑有他,纷纷应声跟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屋子里就只剩下李清姿、虞清主仆四人。
周嬷嬷和黄嬷嬷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退了下去,黄嬷嬷在中屋里站着听吩咐,周嬷嬷则候在门口,注意四周来往的仆从。
屋内,李清姿拿起茶壶,随着她的动作,上好的龙井茶汤被缓缓注入杯中。
雾气缭绕,茶香浮动。
虞清安静地看着。
李清姿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虞清接过,浅尝。
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只泡茶的丫鬟手艺稍逊了些。虞清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那老婆子一直都是这样对你的?”虞清问道,声音很淡。
李清姿抿了口茶:“她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妇,即便如今披了身富贵的皮囊,也改不了她骨子里的无知浅薄,我并不放在心上。”
虞清冷嘲:“你倒是心大。”
李清姿放下手里的茶杯,定定地望着虞清:“若事事挂心,人是没法子往前走的,既已做了选择,该放下的,当及时放下。”
虞清闻言只觉脑子轰的一声,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掐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嬷嬷担忧地看着上座的两人,生怕她们会争吵起来,自从少爷失了踪迹,三公主的状态就变得越发不对了……
“说起我来倒是振振有词,你若真能放下,那眼下坊间也该有你大女儿身子有恙的传闻了。”虞清淡淡说道,她一贯都是如此,越是愤怒,心里就越冷静,“明昭的婚期就定在十月,如今已是七月,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李清姿的眸底闪过一抹血色。
是啊,时间不多了……
这段时间,本是她留给盼儿,用以盼儿与苏御培养感情的,如今却要用来扶持顾夏。
这一切,都是因为慈恩寺的那一场相遇。
她当初怎么就把顾夏遣去了慈恩寺?
李清姿难得的,生出了名为悔恨的情绪来。
她艰难地闭了闭眼,一颗心在这无边悔恨中沉沉下坠,可四肢百骸却似有野火燎原。
时间不多,同时也意味着她们离成功越来越近!
“盼儿的事我已在安排,你大可放心,孩子的身份绝不会有一丁点的瑕疵。”微顿了顿,李清姿一字一字再道,“谁也不能改变这一点,无论是你,还是我。”
——无论是你,还是我。
轻如羽尘的两句话,却在虞清的心口落下重重一击。
这话,是劝诫,更是警告。
想要孩子的身份无可指摘,那孩子的母亲便不能有污点。言下之意,退婚的过错方必须得是齐星礼。
虞清被李清姿堵得说不出话来。
顾夏!
就是因为这个庶女,她不仅勾走了她儿子的一颗真心,还打乱了她们所有的布局,她们却还得为她筹谋,为她牺牲自己的子女!
屈辱、不甘、愤怒,种种情绪缠绕心头,令虞清本就不好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七月初的上京,暑气逼人,大片大片的蝉鸣在树丛里此起彼伏、竞相高歌。
李清姿只给了虞清半盏茶的时间缓和。
半盏茶一过,她便直接说起了正题:“昨日得来的最新消息,三法司已经查到了李彦邦。”
提及正事,虞清也快速地调整了情绪,原先浮在脸上的怒意散去,面色逐渐变得凝重:“从程兆、梁永忠之流,到昨日的李彦邦,我们的人已被苏御控制了大半……”
早在明昭告知武德帝令三法司彻查官场之时,虞清便料到了有些人她是保不住了。
她手里的一些人虽与黔州一脉无关,然其身不正,总会被查到蛛丝马迹。
一旦查出其中一人,抽丝剥茧,与其相关者皆难逃清算。
虞清早做好了断臂求生的打算,为防万一,她还将核心势力调离了上京城。
可事态的发展依旧超出她的预期。
程兆、梁永忠等虽也是她这一脉的人,但他们知晓的并不多,他们甚至连自己究竟是为谁卖命的也不知情。
可李彦邦不同。
李彦邦为官清廉,名声极好。他是她们姐妹一手投资培养的,算是她们安插在朝堂的核心。
且李彦邦藏得极深,也与程兆等人并无关联,却还是被苏御给挖了出来,这样的力度,若再不加以干涉,难保不会查到她们身上来。
那个人,留不得了。
虞清同李清姿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决断。
虞清叹了一声,似感慨又似怅然:“这事儿我会办好。”
李清姿没有多言,朝廷里的事,一直都是虞清负责的,她从不插手,这次也不会过问。
第80章 枝节
梧桐院。
日头西斜,风里逐渐夹杂了几丝凉意。
趁着太阳尚未落山,顾夏吩咐喜儿备了温水来,她要洗一洗头。
铜盆里兑了少量的山茶露,当乌黑的长发被温水打湿,清雅的花香瞬时在屋里散开。
顾夏躺在洗发专用的躺椅上,闭着眼睛,任由喜儿轻柔地替她按摩头皮。
喜儿的按摩手法很专业,小半个时辰下来,舒服得顾夏都要快睡着了。
洗净头上的皂角,将头发绞得不再滴水,顾夏就挪到了廊庑下待着。
下人们在廊下摆了张躺椅,顾夏安静地靠在上面看书,略湿的头发随着晚风轻轻吹拂。她的右边还支了张小桌子,上面摆着新鲜的水果和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
夕阳的余晖仍在,顾夏的头发很快就干了,刚洗过的乌发柔软又蓬松,还带着股淡淡的山茶清香。
喜儿拿了梳子,又抓了把杌子过来,一下一下地给顾夏通着发。
通发是极舒服的一件事,顾夏享受地闭上了眼睛,那副慵懒的模样像极了被顺毛的猫儿。
苏绾宁就是这时候来的梧桐院。
听到丫鬟们的请安声,顾夏睁眼坐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乌黑的发丝如流水般从梳齿间淌过。
“妹妹怎么来了?”顾夏问道,她的脸,红润润的,
眸光潋滟,仿似盛了一弯秋水,灿如春华。
苏绾宁被她这模样给看愣了一瞬,好半晌才晃过神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旁边站着的丫鬟们,道:“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嫂嫂你。”
顾夏敏锐地察觉到绾宁情绪里的不对劲,当即心下也有了计较,她摆了摆手,示意丫鬟们都先退下。
苏绾宁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见人都退下了,便直接开口问顾夏道:“齐星礼不见了,嫂嫂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顾夏一时愣怔。
其实顾夏已经猜到了绾宁这次来寻她是为了齐星礼的事。
因为李清姿的缘故,她被前未婚夫退婚一事,再度传得沸沸扬扬,绾宁又时常外出交际,总会知晓自己心心念念儿郎的身份。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顾夏便设想了很多,她甚至想过绾宁这次是来寻她兴师问罪的。
不想对方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顾夏摇头,“我与齐公子……其实并不熟悉。”
“这样啊。”苏绾宁毫不怀疑顾夏的话,她失望地坐到了旁边的杌子上,低低说道,“他从秀山书院退学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还以为嫂嫂你会知道一些。”
顾夏不知如何作答。
反倒是苏绾宁自己想明白了过来:“也是,嫂嫂你都多久没出过府了,哪里会知晓他去了哪儿。”
顾夏其实是知道线索的,齐星礼应该是被世子藏起来了,但她不能告诉绾宁。
犹豫了半晌,顾夏还是出言问道:“绾宁,你跟齐公子……你们……”
没等顾夏问完,苏绾宁就回答道:“我喜欢他,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心上人。”
顾夏震惊极了,她没料到绾宁会这么干脆地承认。
苏绾宁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喜欢就是喜欢,从曲水流觞宴上他为我挡酒开始,我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了,之后猎场再遇,一颗心便不自觉地陷了进去。”
晚风吹拂,少女额前的发丝随风而动,明澈美丽的眼里一片坦然。
她将自己与齐星礼间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给了顾夏听。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相遇,由绾宁道来,偏就充满了宿命的意味。这是喜欢一个人时的心情,顾夏懂,苏绾宁自己也懂。
“起先我并不知他与嫂嫂你的关系,若非坊间再次谈起你们的婚约,我大抵仍不知情。”略顿了顿,苏绾宁涩然再道,“难怪他从一开始便言之凿凿地告诉我说自己不愿与瑞王府扯上关系,我当时还当他是嫌我的门第太高了。”
顾夏抿了抿唇:“那他如今对你……?”
“他从未喜欢过我。”苏绾宁耸了耸肩,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只要喜欢上了便会热烈地将自己的心剖开,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人她对他的喜欢,也不在乎是否能得到同等的回馈。
苏绾宁端起小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酸梅汤,才继续道:“他还放不下嫂嫂你。”
廊庑外种了颗芭蕉,青翠的芭蕉树在昏黄的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得清雅秀丽。
从顾夏这个角度看去,那颗芭蕉正正好立在苏绾宁的身后,苏绾宁今日穿了一身金线绣凤穿牡丹的绯红蜀锦褙子,与她身后那株翠绿的芭蕉对比鲜明,浓烈的色彩之下,越发衬得她那张脸细腻白皙,俏丽可人。
这样美好的姑娘啊,怎么就所爱非人了呢?
“我很抱歉。”顾夏移开目光,小声地说道。
苏绾宁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大咧咧地笑了:“嫂嫂你这是道得哪门子歉?又不关你的事。”想了想,苏绾宁又说,“也不关他的事,说起来还是我们王府对不起的他,你明明是他的未婚妻,却被兄长给抢了去。”
即便没有世子,她与齐星礼也成不了夫妻,她甚至还会死。
当然,这些话顾夏并没有说出口。
“嫂嫂你不用担心我。”苏绾宁放下茶盏,站起身,“我爱的起,也放的下!既然嫂嫂你不知他的行踪,我便再去问问别人,婚约之事,并非他的过错,便不该由他来承担这个后果。”
顾夏还想再劝,可看着绾宁眉眼间的坚定,她又咽回了到嘴边的话。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顾夏也算是了解绾宁的性子了。这姑娘就是这般,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会勇往直前地去做,她是劝不住的。
就是不知会不会坏了世子的计划。
顾夏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色,一抹残霞尚未燃尽,遥遥挂在枝头。
夜里苏御回来,顾夏便将这事告知了他。
苏御闻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这事我会处理。”
见他这样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顾夏稍稍放心了些,但还是嘱咐道:“绾宁性子倔,您好好劝她。”
苏御沉默片刻,才又颔首道:“等时机一到,我就找她好好谈谈。”
时机?什么时机?难道不是马上就跟绾宁谈谈吗?
顾夏诧异,旋即又想到了齐星礼为何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顿时明了。
李清姿是不会允许任何人坏了她的计划的,当她知晓绾宁也在寻找齐星礼的行踪时,定会加快手上的动作,好让自己这颗“棋子”能顺顺利利地取代顾盼,成为苏御的继任世子妃。
绾宁的身份太特殊了,她的介入不仅不会坏了计划,反而能加快计划的顺利进行。
顾夏一时五味杂陈。
都是因为她,才会多生出这么些事来。虽然世子爷说了,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可顾夏清楚,若非为了让她清清白白,不招任何事非的上位,世子爷完全可以采取其他更干脆的手段来解决李清姿一党。
她是既得利益者。
见人突然沉默,苏御揽过她的肩膀,问:“怎么了?”
顾夏努力克制住心中涌起的酸意:“绾宁可会有危险?”
苏御闻言,笑着揉了揉顾夏的脑袋,说:“这你无需担心,绾宁身边不仅有御赐的亲兵百名,暗处也有暗卫跟着,况且眼下局势紧张,她们也不敢对绾宁动手。”似是想到了什么,苏御叹息了声,“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我,等这事儿告一段落,还不知她会怎么折腾我。”
“该,本也是您先算计的她。”顾夏可不站他这边。
苏御无奈:“计划是早就定好了的,我也料不到绾宁居然会和齐星礼扯上关系,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
顾夏想了想,也明白这事确实不能怪他,这样大的一个计划,定是早早就绸缪好了的,各方皆准备就绪,即便世子是主事之人,也不好再做更改。
“好啦,你就别担心了,我还能害了绾宁不成?真论起来,她可比你要安全。”苏御说着侧过头,嘴唇轻轻地贴了贴顾夏的鬓边。
顾夏闭起眼,细细地感受苏御的呼吸轻拂在鬓边额角,热热的,微微有些痒,像是有小虫子在爬。
“我让小厨房给您炖了盅蹄花汤,一直在灶上温着,您最近也累了,先用些再休息吧。”顾夏轻声对苏御说。
苏御“唔”了一声,将她又往怀里揽了些:“你以后莫再等我了,我这些天忙,回来的晚。”
苏御好几次回来,都看到顾夏在罗汉床上等他等到睡着,还是他将她抱回的床上。
“这会子天气热,我就是在罗汉床上睡一晚也不会着凉的。”顾夏笑着说。
她是特意在罗汉床上等他的。
若是等到了,两人便能如今日这般说说话。等不到也无妨,起码她能知道他是否回来过。
顾夏在通过这种方式感知他。
苏御这一阵真得太忙了,每日早出晚归,顾夏已经好久没见着他了。若非知晓每日都是他将自己抱上的床,她都不知他是否回来过。
“胡闹。”苏御低声轻斥。
顾夏也不怵他,扯着他的袖子对他笑了一下。
“……”苏御顿时就没脾气了,罢了,他便劳累一些,每日都回来抱她上床好了。
两人又静静地依偎了好一会儿,才分了开。
顾夏唤来喜儿,吩咐她去厨房将蹄花汤端来,转回头,就看到苏御坐在罗汉床上翻书。他今夜穿了件苍青色的袍子,广袖宽衫,衬得他眉目如画,俊逸非凡。
顾夏明眸轻眨,一时挪不开眼,好半晌才回神到他身边坐下,拿起桌几上的一个橘子剥了起来。
这橘子是从南边来的贡品,个头很大,金灿灿的橘皮仿佛打过蜡一般,油亮亮的。顾夏剥的小心,却还是被橘皮溅了满手的汁水,那味儿闻着格外清爽。
剥出来的橘瓣儿再掰开,顾夏先喂了一瓣给苏御。
苏御正翻著书页,没有伸手,只是转过脸来。
顾夏见状,笑着将橘瓣儿喂进他的嘴里。
喂他一瓣,自己也吃一瓣,一个橘子就这样被两人给分食了。
顾夏起身净了手,蹄花汤还是没有送上来。
无事可做的顾夏干脆就靠在那儿,认真地打量起苏御来。
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五官愈发得俊逸,尤其他还穿了身青色的广袖袍子,那袍子松垮地搭在他的身上,虽然该遮的都遮了,却没了平日那股子肃整的威仪,颇有些放浪形骸之状,很是赏心悦目。
顾夏正瞧得起劲,苏御突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顾夏下意识移开目光。
苏御轻笑了声,施施然放下手中的书册,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顾夏红着脸支吾:“时间不早了,我去看看蹄花汤怎么还没送来。”她说完就要出门查看,却在经过苏御身边时,被拉住了手腕,一个趔趄,整个人就这么栽进了苏御怀里。
顾夏惊呼出声,下意识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为何放开?”苏御懒洋洋问道,“你不是想看我吗?这样靠近了,不是更方便你看?”
“我哪有想看?”顾夏气短。
“真的不想?”苏御慢悠悠道,“那刚刚盯着我都要流口水的人是谁?”
她哪有流口水!
“我没有!你先让我起来……”顾夏脸色通红,挣扎了两次试图爬起来,都被他轻轻一扯,跌了回去。
“你别再动了。”苏御低声告诫。
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顾夏顿时不敢再动。
“真乖。”苏御笑了一声,嘴唇寻到她的耳垂,轻轻地舔、弄。
酥麻之感通便全身,顾夏一时僵住。
愣怔之际,她的衣带被他解了开,手也随之摸了进去。
顾夏这才反应过来,忙抬手抓住他的手臂阻止:“爷,不行的,您还没喝汤呢,喜儿很快就会送来……”
“不着急喝汤,我先吃肉。”苏御说着,便翻身将顾夏压在了身下,整个人笼罩住她,喷出的呼吸尤为炽热,“在罗汉床上……也不会感冒的。”
中间的那个字,几乎是被苏御喂进顾夏的耳朵里的。
顾夏又气又恼,想到喜儿很快就会回来,整个人更是紧张得不行。
苏御却是毫无自觉,他一手扣着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娴熟地解开她身上的衣衫,轻柔的吻一个接一个落下。
顾夏的气息也被这一连串的亲吻给搅得紊乱起来,意乱情迷间,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声安抚:“不要紧张,没人会进来的,你放松些。”
……
从小厨房回来的喜儿就这么端着个托盘站在了门口,这汤到底还要不要喝了?
想着世子爷以往的战绩,喜儿转身将蹄花汤送回了厨房。
待她忙好一切回转,又看到定安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世子爷睡了吗?出事了。”
定安一向稳重,也从不踏进梧桐院,能让他这样失态的事……喜儿当即也顾不上许多,硬着头皮就上前通传。
“世子爷,出事了。”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是大事!”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才传出苏御冷冷的声音:“让他去院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