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宋洹之已经派了一拨人手去打探宋淳之那边的动向。
派出去的人傍晚快马回京,回报一切平安,并已将他托付的话带到。
宋淳之要他安心守在京城,护持家眷,不必惦念自己。
可不知为何,萦绕在心底的那份不安始终无法消散。
白日祝琰遇见幼妹与荣王纠缠,回来后虽表现得一派平静,但他隐隐瞧得出,她心里有些不快。因此适才方寻些别的法子,想她暂忘烦忧,到底是自己没心情,给她瞧出了破绽。
此刻听她柔声相劝,本就按耐不住的心就活泛起来。
星夜出城,去看一眼,只要一切如常,明早就动身回来。
他抚了抚祝琰柔软的小腹,轻声道:“乖。”
“我去去就回,很快,不必惊动母亲那边。”
祝琰敛衣坐起身,瞧他飞速穿衣束发,片刻便装戴好,回过身来,又瞭一眼帐内。
他踏步靠近,俯身,吻了下她的雪腮。
“去吧。”祝琰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声道,“我在家里,等你和兄长平安回来。”
宋洹之点点头,取了柜中的佩刀,五指拨开帘幕,消失在祝琰视线外。
一道闪电劈裂夜空,晴好的夜被沉闷的浓雾遮掩。
云头压得很低,近得几乎悬在头顶,侯府角门悄然开启,一人一骑冲跃而出,踏上小路,又消失在街角。
葶宜本就睡得不沉,几道隐约的雷声惊得她醒转过来。
听得帐内窸窣的动静,宁嬷嬷持火烛推入,掀开床帐,见郡主拥被坐在里头,一头一脸的汗。
沉闷的夏夜一丝凉气也无,空阔的屋子里布满压抑的湿热。宁嬷嬷命侍婢去打清水,自己爬进帐子里将葶宜拢入怀中,“郡主做噩梦了?”
葶宜心有余悸,捂着起伏的胸口摇头不语,就势枕在嬷嬷腿上,沉默半晌,方哑声开口:“什么时辰了?”
她掌家理事,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丑末寅初内院开匙,就有各处回事的人来请示下。
“还早呢,才三更天,郡主擦擦汗,换件衣裳,再好好躺着睡。”
葶宜指甲扣在掌心,心悸的感觉还未消散,“方才我听外面在说话,是谁来了?”
嬷嬷抚着她湿润的额发,笑道:“是云屏来回话,说是衙门里有点事,二爷叫人开了西边角门出去。”
葶宜点点头,等侍婢端了水来,绞帕子擦拭一遍,又换了身寝衣。折衣服的小婢“啊”了一声,宁嬷嬷看过去,就见她捧在手里的裙子上,有两块指甲大小的血痕。
“月信前日来了两天,今儿又见这么星点。”宁嬷嬷蹙眉,“不行,明儿还是喊周太医过来瞧瞧。”
葶宜早习惯了,自己这幅身子不争气,这么些年一直调和不佳。
折腾到了丑时初,才又睡下。
子时三刻,酝酿了许久的雨点如倒豆子般倾泻而下。
宋洹之快马疾驰在路上,身边只带几个贴身的护卫,眼前就是密城高耸的门楼,暴雨瓢泼,泥泞了来路。
城楼沉默地伫立在漆黑的夜色中,偶有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宋洹之满是水点的面庞。
尚未亮牌叫门,就见一道火光逆着水流直冲天际,嘭地一声发出尖啸的声响。
“二爷!”护卫意识到不妥,下意识提醒。
宋洹之早已变了脸色,握紧腰悬的长刀。
城楼上霎时亮起火光,一团一团溢着橙色雾气的火把,浸透了火油,在暴雨中艰难点亮。人声沸腾起来,城楼上影影绰绰攒动着人头。
“走!”宋洹之夹紧马腹,箭一般冲去。
护卫掏出腰牌,向城楼上方示意,“京都嘉武侯府,近身龙御卫宋洹之宋二爷到此,请统领开城予便。”
如是喊了三回,统领冒雨探身来看,“宋二爷,出事啦!”
沉重的城门开启一条缝隙,宋洹之纵马奔驰进去。守城统领带着官兵飞登下楼,大声道:“刚接到城内安平坊的信号。”
宋洹之点点头,片刻不停朝着发放火哨的方向急冲。
持火把的官兵被他远远甩在后面,豆大的雨点敲在脸上身上,睁不开眼,迷糊了视线。周边街巷很静,两边店面都歇业关停,一片幽暗,只有某个酒家五彩的旌旗,无精打采地垂挂在雨里。平素睡在深巷里的乞丐,因着暴雨也消匿了踪迹,不知往何处寻避雨的宿处去了。
马蹄踏在泥泞的窄道上,溅起一片片污泥。除却自己,几乎再看不到人影,眼前的密城地处京西,土地贫瘠,经济不兴,是贫民聚集之所,暴雨冲刷着地面,四周一片沉闷的死寂。
密城不大,再往前三条街,就是守城统领口中的“安平坊” 。
远远就嗅见浓重的血腥气,刻意压低的人声和清脆的金属刮擦声。
宋洹之抽出长刀,勒紧缰绳转入巷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无声躺在雨中。
残肢碎肉,零散地洒在地面上,墙上一道道飞溅的血污。
宋洹之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恐惧当中。
跳下马,足尖避开尸身,僵硬地往巷子深处走去。
静,可怕的静。
除却雨声,没有一丝活物发出的声息。
方才听见的那些琐碎声响凭空消失,好像一切只是幻觉。
他纵是飞赶而来,仍是迟了一步。
幽深的巷子像怪物的嘴,将人一寸寸吞噬入不可视物的黑暗之中。
面前一间民宅,大门上嵌着无数条刀剑凿击过的痕迹,宋洹之伸掌抚过其中一条,仿佛看见兄长那柄不离身的佩剑流云,落在上面的模样。
院子里全是残尸和鲜血,没留活口,落下的皆是毙命的伤。他踏着混在雨污里的血水摸进屋中,桌椅横斜,床架崩裂。
没有兄长的踪影。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他心底念着这句,转身走出小院。
官兵和护卫追赶上来,火把照亮惨烈的窄巷,饶是见惯风浪的统领,也不免露出惊惧的模样。
“人应当没走远。”宋洹之沉声道,“兵分两路,追!”
护卫应和一声,从东西两侧疾冲而去。
**
长长的路,仿佛永无尽头,宋淳之眼皮沉重极了,在大雨的冲击下怎么也睁不开。
腾地一声,他整个人坠下马去。
□□的坐骑早就受了重伤,马腹上一片殷红,分不出是马儿的血,还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他瘫倒在泥泞中,仰面使劲睁开眼睛,望着不绝倾泻的雨柱。
疆场十年征战,他从一次次绝境中翻身,保全性命至今。
他答应过葶宜,伐西战后便不再领兵,安心守在京内,与她作伴……
怀中幼童从他衣袍里钻出头来,捧着他的脖子唤:“宋叔叔、宋叔叔……”
宋淳之眉头舒展开, 露出笑来,想伸手抚一抚孩子的脸蛋,想到自己满手血污,又停了下来。
说过多少回了,他是皇孙,他是臣子,不能这样喊。
天性纯良的幼童长于民间,又如何明白君臣之间不可逾越的那道鸿沟,如何明白身份位阶高低贵贱。
他的力气和意识在一点点流去,凭着强大自制力撑到此刻,已经十足不易。
前方的路,只能这孩子一个人走。
从没如此刻这般灰心,战无不胜的天才将军,没于一场并不高明的诡计。
有负皇命,愧对皇孙,是他失职……
“宋叔叔,我怕……呜呜,宋叔叔你起来好不好?”孩子冰凉的小手拍着他的脸,哭着求他再跨上马,带自己离开这令人生怖的地界。
嗒嗒的马蹄声近了,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在不远处。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
宋淳之收紧怀抱幼童的左手,右手摸到流云剑柄,他不确定,他还有力气一战吗?
他连佩剑都拿不住……
咬紧牙,强撑着支起身,腿在打颤,几乎要将孩童摔落。血流自无数的伤口中汩汩渗出,衣裳被雨和血浸得湿透,淋淋漓漓的水液流淌着,在积水和泥污中溅起泛红的涟漪。
受伤的马凑过来,擦蹭着他的肩膀,低声嘶鸣,求他离去。宋淳之抚了抚马鬃,凭最后一口气力将怀里的幼童放在马背上。
他呼吸艰涩,嘴角仍挂着笑意,“你骑着马,一直往东走,进了皇城,拿出这块牌……便会有人接应。”
艰难地,颤抖着染满血迹的手,摸出怀里的金牌。
赤金令牌,手掌大小,正面白底烧蓝的字迹,“嘉武侯府”。背面镂刻的金文,“抚远镇国”,那是他为自己挣得的功名。摩挲上面的字迹,而后塞进孩子的衣襟。
发颤的手掌落在孩子脸上,粗粝拇指擦去孩子垂下的泪珠,“别哭,不要怕……有微臣在,殿下您……不会有事……”指尖上满是血污,孩子眼下肌肤染了一块湿红。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记着……”
挥尽力气,剑柄击在马背后,马儿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男人目送马儿奔远,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跟着我,疆场十年,出生入死,辛苦你了……”
他用佩剑支撑自己站立着,仰头看一眼压在头顶的浓云。
这一瞬,竟觉得出奇的平静。
心内慢慢放空,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呼喝仿佛听不见了。
他遥想到当年,大胜凯旋,皇帝赐婚,宾客如云,十里红妆,葶宜郡主下轿,迈入宋家那道门。
“不打仗了行不行?我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这间空屋。”
“说好要陪我玩两日,怎么转眼又要走?皇上身边那些酒囊饭袋有什么用,少了你一个就不成?”
“你总不回院子,我一个人怎么生孩子?我瞧你一点不着急,你老实说,是不是外头早有了人?”
“胡说八道,谁说我不舍得你?最好一辈子别回来,免得我瞧见心烦。”
“宋淳之,你到底说话算不算数,我不管,今天你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别回来见我!”
“伤成这样还说不打紧?宋淳之,你不是铁打的,能不能别逞强?”
“你就是瞧准了我喜欢你,就往死里作践我欺负我。怎么没欺负?嫁给你之前,谁敢像你这样教我伤心惹我哭?”
“再也不要相信你了,骗子,大骗子!是不是想和你长相厮守,只能等下辈子?”
“宋淳之,我恨你,恨死你了!”
平素来不及回想的那些时光,在脑海中浮流漫过。
他一生都在为国尽瘁,心系天下社稷,上承皇命,下抚臣民。对内孝悌,对外忠义。唯独对不起一个人,他结发的妻子葶宜。
这辈子相处的时间太少,能留下的回忆竟多半是争执。
如果有来生……
“是宋淳之!他在这!”
黑色的人影,在雨雾里越集越多。
宋淳之拄着剑,嘴角弯起,轻笑着。徐徐抬眼,望向面前逼近的人从。
霍地撕去衣襟,紧紧勒住不断渗血的胸口。
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奇异的气力,他站直了身子,“叮”地一声,流云出鞘,剑刃闪烁着令人生畏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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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奔出长街,转入一片荒芜树丛。他听见打斗声,无数的马蹄声,和人的喧哗。
手心都是汗,身上的衣裳湿透了,淋漓着水点。
他看见一片纷乱的虚影。
一眼辨认出,中间摇摇欲坠,却执意不肯倒下的那个……
“兄长——” 长嘶一声,宋洹之拔刀跃起,朝人从飞扑而去。
变故突生,围剿宋淳之的杀手均是一怔。
四面涌来新的人群,随行的护卫到了。
宋洹之劈开两个碍事的杀手,丢开手里的刀,接住兄长软倒的身躯。
脸上身上,看得见的地方尽是湿的,雨水和着粘稠的血。
厮杀声震天,刀光剑影里,宋洹之缓缓跪下去,抱着兄长哀声低唤。
“兄长,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宋淳之扯开唇角,笑了,想说句什么,嘴唇嗫动两下,呕出一大口血。
他想唤一唤弟弟的名字。
洹之……
洹之。
你长大了。
成了家,就要为人父。
要替我好好守着爹娘,守着家……
要好好待自己,和二弟妹和爱美满地,过一辈子。
替我——对葶宜说声,对不起。
替我……
终究没能说出口。
连句嘱咐也没有留下。
他偏过头,倚在宋洹之怀中。
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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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雨停了,月亮溜出云层,重新缓爬到树上。
马儿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宋洹之身前抱着皇孙,衣襟撕成长条,绑缚着伏在他背上的兄长宋淳之。
一夜惊惶,皇孙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东安门楼上,守卫远远看见宋洹之一行,不等对方亮出身份,就急忙开城出迎。
几个身着金甲的龙卫走上前来,一脸紧张地望着宋洹之。
宋洹之骑在马上没有动,苍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将怀里熟睡的孩子一推,小小身躯跌入到金甲龙卫臂弯中。
“皇孙无恙。”领头的金甲龙卫简直要哭出来了,“快,先行快马入宫回禀皇上。”
见宋洹之僵默不言,不由视线落在他身后那人面上。
晨光自云头浅淡地洒下来,紫色烟霞笼罩着大地。
一身浴血的男子脸上带着笑意,静静安伏在弟弟坚实的背脊上。
“宋世子……?”
宋洹之不语,夹紧马腹越过众人,进了城,直奔嘉武侯府而去。
他要带兄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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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初晴,屋檐上还滴答滴答渗着水滴。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斑斓的颜色。
脊兽安静地伏在屋顶,往日热闹的上院沉浸在压抑的静默之中。
明明院子里站满了人,却连一丝声息也无。
直至紧闭的门窗内,传出一声急促而尖利的哭音。
仿佛触动了机关,满院沉默的仆役齐齐跪下去,人群中渐次传出抽泣的声音。
祝琰扶着雪歌的手快步登上石阶,还未入院,就听身后急切的招唤,“郡主慢些,郡主……”
一个水红色的人影撞开了祝琰,雪歌眼疾手快地忙将她扶住。
撞到她的人自己却趔趄了下,跨下门阶,飞速朝里疾奔,到得屋前,却又被石阶绊了一跤。
可她顾不上。
一路跌跌撞撞,腿软的直晃,若不是一股心气撑着,甚至走不到上院。
她推开来搀扶她的人,飞快爬起身,扑进屋子里。
来不及更衣,穿的还是昨晚换的那身寝袍,领口扣子散了一颗,自己都未察觉。她两只手掌都摔破了皮,丝丝渗着血珠,膝盖上也是伤,这一路疾奔狂跑,一生从未有过的惊惧狼狈。
到了屋子里,看见床上躺着的人,脚步却是再也迈不动。
她两腿打着颤,直接跌坐在地上。
嘉武侯夫人回过脸来,看见她,嘴唇动了动,“葶……”
说不出话,声音嘶哑着,太悲恸,太难过了。
葶宜伏坐在地上,水红的寝衣里身子剧烈的发抖。
“……”她张开嘴,想唤他的名字,一开口,哽咽声。
她不想流泪。她想好好看看他。
可视线还是模糊了,她浑身没力气,站不起,婆子们来搀扶,被她躲避着、一一推开。
她艰难地往前爬了两步,视线紧盯在男人苍白带笑的脸上。
淳之……
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淳之……
想起身,周身没一丝力气。
书意红着眼睛走近,哑声唤“大嫂”。
葶宜木然转过头, 看着书意。
书意伸出手,试探地扶住她的胳膊。书晴也跟上来,搀扶住另一边。
葶宜被架起身,朝炕前走了两步。
她看见,男人干净的衣领里,下巴边缘,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已经给他换了衣裳,抹去了血污。可这伤看上一眼,还叫人觉得疼。
葶宜疼得站不起身。
她伏在他身上,发出母兽般的嘶声。
纤细的腰身塌下去,抖动得像要折断。
嘉武侯夫人泪眼婆娑,试探上前握住葶宜的手。
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葶宜挥起袖子,甩开了她。
嘉武侯夫人被推甩得后退几步,被杜姨娘和婆子连忙扶住。
可没人会在这时候责怪葶宜的无礼。
她捧着宋淳之的脸,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将他看清楚。
不绝的眼泪与她作对,一重又一重的雾水漫上来。
祝琰站在屋角,视线越过众人,看向角落里木然站着的,失魂落魄的宋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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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红色痕迹被一一撤去,房檐上挂满涩眼的白。
嘉武侯府传来噩耗,三十二岁的世子宋淳之,逝于密城办差路上。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不论与嘉武侯府亲近与否,政见是否相合,都应来为这位替大燕长宁立过汗马功劳的义臣送上最后一程。
勇毅强健的嘉武侯仿佛一夜老了十岁,须发白了多半,眼皮恹恹的耷着,不复往日的神武威严。
在外游学的宋泽之也赶了回来,与弟弟宋瀚之一左一右陪在嘉武侯身侧,向来吊唁的宾客致礼。
十余年未曾踏出佛堂的老夫人陪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小辈女眷们素服白饰,无声跪哭。
郢王妃一进门,就看见了跪在正中的葶宜。
她怔怔地望着地面发呆,眼睛红肿着,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说着别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胡话。脸色苍白如纸,秀美的脸颊深深塌陷下去。
郢王妃冲到近前,一把抱住了葶宜。
“孩子,你别吓唬娘,你若伤心便哭吧,尽情地哭,娘陪着你。”
葶宜不动不言,软软地趴在她肩头,半垂着眼睛, 连看也不曾看她。
外头喧哗起来,听见宦官拉长了尾调的独特嗓音。
“皇上驾到——”
众宾客如流水一般朝门前涌去。
“皇上亲临了。”
“皇上来送嘉武侯世子。”
“不愧是天子近臣。”
“可惜了,这样的好年纪……”
“这份殊荣,怕也只有他配得上。”
压低的交谈声,透过画屏传进内堂。
老夫人拍拍嘉武侯夫人的手,拖着她站起身来。
外头众人迎驾,内堂里迎来了昌邑公主和临安长公主。
“太后娘娘凤体不便,托付本宫二人来抚慰老夫人、夫人。”
郢王妃推了葶宜一把,低声劝道:“你皇姑母来了。”
葶宜恍若未听,低垂着眸子,似乎要将面前那块地板看穿。
临安长公主是先帝长女,比今上大十岁,如今已经六十有余,若非极重要的场合,几乎请不动她。
她勉慰了嘉武侯夫人一番,转过脸来,在人群中找见葶宜。
“过来。”她招招手,命葶宜近前。
郢王妃紧张地将葶宜拖抱起来,与婆子一同将人扶到长公主身边。
将葶宜瘦削的手放在掌心轻抚,临安长公主道:“孩子,你是淳之的妻子,是嘉武侯府长媳。越到这时候,越不能一味沉浸在悲痛里。你得坚强,得挺得起,要替淳之守好这个家,替他照顾好爹娘,抚育年幼的弟妹,孩子,你听见没有?”
葶宜缓缓转过脸来,困惑地望着她:“淳之?”
这个名字。
是谁这样残忍,在这时候,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淳之没有了……
淳之,再也不回来了……
人群背后,祝夫人拉住了祝琰,“洹之在哪里?方才好些人在问,侯爷身边是三爷跟四爷,怎么没瞧见洹之。”
祝琰眼角还挂着泪,抬袖拭干了眼尾。
她一直帮忙照应着婆婆这边,没能注意到外头。
屋子里挤着这么多的人,好在没人会在意她。
她带着梦月从后门出去,避着人群转出了二门。
跨过长廊,外头就是思幽堂。
成婚以来, 这是她头一回来到他外院的书轩。
玉成守在门口,见到祝琰,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迎上几步,朝内指了指,压低声道:“二奶奶,二爷在里头。”
祝琰听见破空声,是挥动剑刃发出的声响。
她命梦月守在外面,提裙跨入。
宋洹之穿着素袍,凤游龙走,腾挪飞旋,正在舞剑。
剑刃折射着寒光,气道凌人。
祝琰踏出几步,尚未开口,剑气陡然笼向周身,锋利的剑尖直插喉头。
男人五指收拢,回袖收剑。
祝琰只觉颈间微凉,险被刺破肌肤。
宋洹之别过脸,回身朝室内走。
祝琰提裙跟着他,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聒噪。
四面窗都闭着,屋子里光线稍暗。祝琰无心打量他房间的陈设,只凝视着他的背影。
他将剑丢在榻上,自行转入屏后。
祝琰垂眸,见那银色的剑身之上,刻着两个小字,“流云”。
屏后的宋洹之一言不发。
解去衣衫,提起一桶冷水,朝身上泼浇。
身后递来一条巾帕,他接过来,看也不看她。
胡乱擦拭了身上的水,他走到柜前去翻衣裳。
一夜未归,她不知他昨晚是不是就睡在这儿,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下巴上新的胡茬冒出来,泛青的颜色。
她在盆架旁找到一枚竹柄小刀,洗濯干净,走到他身侧,抬起手,捧着他的脸要他面对自己。
宋洹之避开了。
她再次伸手,扶正他的下巴,他蹙起眉头,有些不耐,冷着脸盯视她。
祝琰抿唇,踮起脚尖替他刮须。
男人僵直着身子,这回没有动。
祝琰轻声道:“这样我觉着有点吃力,你坐下来,让我帮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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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明几旁,男人坐在椅中。
祝琰袖角翻卷起来,细细替他刮净下巴。
她的手很软,动作很轻,刮须的手法并不熟练,甚至因着太过小心谨慎而稍显笨拙。
他半垂着眼眸,视线停落在她平坦的腹上。
紧束着纤腰,还瞧不出有孕的模样。
刀片搁放在几上,她持着木梳,替他拢束发髻。
宋洹之坐在那始终没有动。
她稍退后,打量他洗漱干净、收拾整齐的样子。
“洹之。”
她开了口,轻唤他的名字。
伸出两手,试探着,一寸寸贴近,让他将头枕在自己柔软温暖的怀抱里。
她抱着他,并没有出言宽慰。
言语无力而苍白。
没什么话语能抚慰他的悲伤。
她只想,这样静静地陪他一会儿。
陪着他,偷偷地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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