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宋洹之带领族人祠堂祭祖,天不亮就出了门。
祝琰留守内院,帮衬嘉武侯夫人和葶宜照应族中女眷。
宴后来客陆续散了,趁着天色尚早,小一辈的便呼朋引伴要去西郊山上登高。
连片的山峦上早扎了不少帐子,帐前一排矮案,摆着重阳糕、菊花酒,和各色时令菜肴。
宋洹之被几个族老喊去说话,来得稍迟。
远远就见自家帐外围满了侍婢,不知谁喊了句“世子爷到了”,里头女眷一呼站起来,笑着向他行礼。
主座上祝琰怀里抱着琴姐儿,小姑娘还不满五岁,一张团圆小脸,胖乎乎印着两粒梨涡。乍见着宋洹之,似乎有些怕生,肥嫩的小手勾紧祝琰的脖子,直朝她怀里头躲。
祝瑜含笑道:“琴姐儿,这是你二姨丈,喊人呐。”
小姑娘瞥了眼宋洹之,立时扭头将脸埋进祝琰肩窝。惹得众人都笑了,祝瑶忙打圆场,“琴姐儿吃糕弄得脸蛋脏乎乎的,怕丑了呢。”
聚在里头的不止祝家几姊妹,还有祝瑜带过来的几位通好之家的夫人、千金、乔二奶奶、四姑娘等。女眷在内,宋洹之不便近前,与众人打声招呼,便退了出来。一回头,就见乔翊安坐在对面一张案前,扬袖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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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瞧就把人瞧出洞来了。”
一杯酒盏横过来,遮住宋洹之的视线。
侧眸看去,乔翊安歪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端着酒盏,朝他挤眼睛。
宋洹之没理会他,抬腕替自己斟了杯花茶。乔翊安喝得五分醉,半眯着眼睛朝他摇头笑,“你这人什么都藏心里头,累不累?”
这种话题无聊至极,宋洹之没有与人谈心事共伤感的兴趣。眼尾略扫扫他,冷声道:“你醉了。”
乔翊安闷笑了声,骂道,“你这人当真无趣得紧,想跟你亲热亲热,总这么一副死了爹的德行。”
见宋洹之冷眼扫过来,乔翊安摆摆手,“我醉了我醉了,胡言乱语,自罚一杯。”
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又斟了一杯端在手里。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与人追逐玩闹,左脚勾在乔翊安面前的案脚上,猛地跌了一跤,将案上果子酒水撞得七零八落。
就有侍卫满脸紧张地靠近,上前作势要拿人,乔翊安摆摆手,将侍卫屏退下去。
“慢着点儿。”乔翊安把小人儿拎起来,替他掸了掸裤腿上的灰,又拍拍他的头,“去吧,接着玩儿去。”
回眸仍瞧着宋洹之,哼笑道:“你们小两口闹别扭了?”
宋洹之垂眼捧着茶,一声不吭。
乔翊安笑得肩膀直颤,“我就说,二妹嫁给你可惜了,你这人又无聊又自负,还爱端个狗屁架子,跟着你,谁不得受委屈?上回我就这么提一嘴,差点被她姐劈了,我可太冤了,哪句说的不是实在话?”
宋洹之站了起来,“你若太闲,不如回衙门找点事做。”
“哎哎哎,别走呀。”乔翊安笑的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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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子里, 琴姐儿偎在祝琰怀里睡着了。
姨甥俩没见几回面,倒很投缘,只要有祝琰在,必然便要窝在祝琰怀里头,连亲娘都哄不走。
祝瑜打个眼色,嬷嬷上前把熟睡的琴姐儿接了过去。
祝琰手臂都抱得有些发酸了,“小丫头真沉。”
“一天吃的比我还多,能不沉?乔翊安那个狗德行,一味只知道宠着纵着。”祝瑜替她捏着肩臂,帐子里几个夫人、小姐都散了,只祝瑶跟乔四姑娘两个在外头案前玩双陆。
“你性子好,招孩子们喜欢。”目光落在她肚子上,不无惋惜地道,“等身体调理好了,抓紧再要一个,你会是个好母亲。”
过去两个月祝琰状态极差,没人忍心在她面前提起孩子两个字,瞧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如今也肯出来见人说话,还开始学着理事掌家,祝瑜作为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不免出言提点几句。
祝琰叹了声,没接这话。
祝瑜知道她还有心结,声音软下来,“我知道你心里还难受着,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如今你成了宗门长媳,阖族指着你这房来承嗣。做了宗妇,不管这担子多沉,都只能咬牙背着。你瞧我这几年没再有,我婆婆那是什么脸色?乔翊安还是早有了儿子的人呢。”
宁毅伯夫人是个厉害人,远近都知道她脾气不好。长姐在她眼皮底下生活,可以想象得到日子有多难过。
祝瑜凑近些许,低声说:“我生琴姐儿时早产加难产,月子里又惊风受凉,落了病根。”
祝琰讶然望着她, 从没听她提起过这回事。
“私下里瞧了不少大夫,都说一样的话,再想有身子,得看运气。偏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大好。”祝瑜笑了笑,抬头点了下祝琰的额头,“这幅模样瞧我做什么?心疼我啦?”
祝琰心情复杂地挽住她,“姐夫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不要紧,你记住,千万别跟娘说。”祝瑜笑道,“若给娘知道了,还不得哭哭啼啼天天跑来折磨我,她可比我婆婆可怕多了。”
听她轻轻松松将这事当成玩笑说着,祝琰心里莫名的生疼。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紧紧地握着祝瑜的手。
祝瑜岔过话题,说回祝琰管家的事上来,“宋家那位表姑娘的婚事,我建议你别插手。”
“你固然一番好意,想家里和和睦睦,顺便讨你婆婆欢心,但有些人心思不正,专喜欢把人往偏里寻思。日后嫁妆上头有什么不满,都要怀疑你故意作弄。再有你那个嫂子,到现在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半句不提交回掌家的大钥匙,不定藏了什么心。你处处小心仔细些,凡事多想多考量,拿不准主意的,多跟洹之商量,也只管叫人来找我,万勿着了人家的道。”
祝琰点点头,尚未说话,被祝瑜又敲打了两句,“你别一味觉着我大惊小怪,不把我的提点当回事。内宅里的争斗跟疆场上是一样的血腥,走错哪怕一步,都可能要了命。”
“你身后能支撑你的,除了子女,就是洹之。”
“夫妻俩一条心,他肯给你兜底,你的地位就稳,说出的话就有分量,旁人就不敢轻视你去。若是离了心,还给人瞧出端倪,就会有无数的人插进来,想尽办法孤立你、为难你。作为主母,若是孤立无援,那是很可怕的事。世人向来跟红顶白,捧高踩低,知道你不受夫郎重视,又无母家撑腰,便会一齐来轻视你、踩着你。”
祝瑜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是个聪慧人,我相信你能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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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雨,空气里更添了几分寒意。
一名侍婢翘首等在门上,远远瞧见一盏朦胧的灯,摇晃着凑近。她面上露出喜色,提裙迎上前,“大爷,您可回来了,楚姨娘特备了酒菜,一直等着您呢。”
乔翊安刚从酒宴上回来,手臂搭在小厮肩膀上,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灵儿。”他伸指点着侍婢额头,含糊地笑道,“是不是灵儿?”
侍婢撅起小嘴,不大乐意地道:“才不是呢,奴婢叫小翠。”
乔翊安笑了声,“认错了?怎么会?你明明是那个弹琵琶的,叫什么来着,雪儿?”
姑娘脸色越发差了,“大爷,您喝醉啦,楚姨娘今日生辰,您上回答应要陪她过的,待会儿可别把姨娘也错认成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乔翊安脾气好,尤其对漂亮女人,出手阔绰,无限容忍。侍婢说的话颇不敬,但他半点没生气,拍了下小厮的胳膊,道:“走,过生辰!”
楚姨娘是早年宁毅伯夫人赏给他的通房,在孟氏过世后,为着安慰他,便将身边最俊俏的丫头赏给了他。祝瑜嫁进来那年,正赶上她怀了孩子,于是做主抬成姨娘,单独分了院子,安排每月逢三的日子服侍乔翊安。
不过安排是安排,实质上大多时候乔翊安都不在家住,偶尔回来,也只随着自己性子来,这世上哪有谁管得住他,能安排他的生活?
楚姨娘浓妆艳抹,穿一袭新裁的碧色裙子,听见外头请安声,忙不迭迎出来。
小厮同小翠一并将乔翊安扶到床上,瞧他踢了鞋,摸进帐子里抓过被子盖在身上。
楚姨娘瞧他醉的厉害,叫人去备水替他擦身,自己爬上床将他外袍除下。
乔翊安闭着眼,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揪住楚姨娘的手腕,用力塞在她手上。
“过生辰……”
他含糊地道。
楚姨娘抓着票子,哭笑不得,“爷这是做什么,拿银票抵生辰礼吗?人家等您好些时候,就这么打发人家?”
乔翊安笑了声,闭着眼歪靠到她身上。楚姨娘多月不曾见着他,难得靠的这样近,一时心里软成了水,往时同他一起的那些好日子,似乎一瞬又回了来。那时候没有先夫人孟氏,也没有其他旁的人,只有她一个,安安静静守在他身边。
那会儿他也总是饮酒,饮醉了就说好些胡话。她听不懂那些话,只知道自己应当体贴地服侍他。
楚姨娘俯下身来,贴靠在他身边。
乔翊安扣住她的腰,呼吸贴近她耳畔。
“瑜娘……”
楚姨娘一时没听清, 伸手软软推了他一把,“爷要什么?”
乔翊安蹙了蹙眉,似乎有些痛楚。松开了怀里的人,转身睡向里侧。
半晌,又听他梦呓般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楚姨娘像被什么人施咒定住,再也不能动了。
手掌一松,厚厚一叠票子如雪片似的洒下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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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开始裁冬衣,这是嘉武侯夫人交给祝琰单独负责做的头一件事。她事先请教过嘉武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又找府里的针线娘子问过一回,在几家绣坊里挑了相熟的两家绣庄,负责各房主子们的冬裳。
府里循例是每年每人四套冬衣,碰上哪房有特殊情况,比照着旧例添减。
再加上各院得力的大丫鬟,体面嬷嬷,内外各处的管事,跟着主子爷们外出见人办事的传话小厮,内宅养着的幕僚,……各要赏两套新衣裳,是颇惊人的一个数字。家里针线上的人有十来个,月内能完成下人们这部分冬衣。
主子们的衣裳复杂些,燕居的便服,见人的常服,赴宴穿的,年节用的,寻常小绣坊根本完不成这样的体量。好在府上一向有熟悉的大绣坊,祝琰早早递帖子请人上门来议。
眼瞧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先前她身子不好,府里又逢多事之秋,今年的准备功夫做得迟了。饶是祝琰一向沉稳,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
眼看一盏茶时间过去,那两家绣坊的女掌柜还没到来。张嬷嬷打发小丫头往二门上瞧了几回,半点声息没有。
祝琰心里有些发沉,直觉这两家绣坊大抵是不成了。
候了半上午,总算盼来两个婆子,在祝琰跟前规规矩矩磕了头,“主子叫奴婢来跟二奶奶告罪。小店日前接了几家的生意,手里绣活做不完,虽极是盼着能替奶奶办差,实在没这个福气……”
祝琰点了点头,柔声吩咐雪歌,“把备好的点心给这位妈妈带着,好生送出去。”
又对那婆子道:“烦请妈妈转告一声,我这里不打紧,往后有机会再照应贵坊的生意。”
客客气气将人送出了门,回到屋中,连张嬷嬷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城里各家大绣坊背后东家,多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内眷,能常进内院走动的绣坊,无不是通好之家的产业。
岂会有不长眼的掌柜,敢随随便便得罪了主家的贵宾?
祝琰坐在炕上,想到姐姐前日提点的那几句话。
内宅纷争便如疆场征伐,是一样的血腥。
看来她负责的这头一桩事,办起来便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我埋的伏笔,好像一点悬念都没有哦。你们都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