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银锁(谢芸,男主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纱照在镜台前,谢芸坐在那儿,正在理妆。
她五官清秀小巧,瓜子脸,因身体不好,脸色稍嫌苍白。
一对远山眉,淡而细,用小刷子扫过青黛,细细描得浓长,再染上唇脂,病弱的面容就多了丝鲜活的色彩。
今天是陆家来过礼的日子,葶宜称病,三夫人沈氏带着小一辈的几个姊妹过来帮她整理新房,迎待宾客。
随着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心里的不安也越发的沉重。
已经没有比陆公子更好的婚配对象可以给她选,以她的出身家世,嫁作陆家妇已算是高攀。
“好了没有?宾客们眼看就要到了。”
邹夫人过来催促,谢芸拢拢头上的发钗,站起身来,“好了,我们出去吧,娘。”
书晴和谢蘅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身上水红色的礼服繁复耀眼。跨出门槛,迎面看见几个贵妇人正朝院中来,中间被人簇拥着的,正是宋家二奶奶祝琰。
过礼的日子,亲好的人家都会过来帮衬,嘉武侯府如今丧中不便,族中派了两名堂婶为代表过来略尽心意,葶宜新寡不能迎客,这边派来领事的人便是祝琰。另有嘉武侯夫人娘家的几名亲眷,陪着邹夫人一块儿忙碌着招待。
今日祝琰描了淡妆,身上穿的是件淡紫绣苍兰的对襟大袖,素雅又不失贵气,她上前向邹夫人等人介绍,“徐大奶奶和韩三奶奶特来贺妹妹新喜。”
又对来客笑道:“周姐姐,这是我舅母和芸儿妹妹。”
微凉的指头搭在谢芸手背上,亲热的将她带到贵客面前。
“好美的姑娘,祝妹妹家里头的姊妹怎么一个个都生得仙女儿似的。”徐大奶奶边说,边将一只红色绸包塞到谢芸手上。
东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邹夫人忙笑着催促谢芸道谢,欠身把人迎进屋里。
祝琰尚未进门,就听院外传来沈氏的声音,“二侄媳妇儿,孙二奶奶跟江家太太到了。”
各家妇人带着小辈姑娘,热热闹闹坐满了清影堂。这些人以女方亲友的身份来见证今天的仪程,原本清冷空旷的院落,一下子变得拥挤喧闹。
祝琰和沈氏操持着迎客,谢芸含羞垂眸坐在里间,耳边听着那些夸赞祝福,心里有种不得落地的虚幻之感。
她不知道祝琰以何种心情扮演着今天的角色,她恍惚觉得,祝琰与从前不一样了。
在她避居山庄的几个月里,这个她曾将之视为仇敌的女人,退去新妇的羞涩腼腆、温懦谦让,变成今天这副从容坦荡、大气端雅的模样。
她站在那些京城顶尖的贵妇人中间,光彩照人,行止大方,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是她们中的一员。
外头进来回事的婢子暂时打断了屋中说笑,“陆家太太、二奶奶和陆三爷到了。”
屋里人都站了起来,祝琰搀着邹夫人一道迎了出去。
**
人声渐渐远了,谢芸被陆猷拖着手带进转角的小竹林里。
风声呼啸着擦过耳朵,谢芸身上的礼服裙摆和衣袖鼓着风,贴墙站在阴影里。
陆猷从袖中取了一包吃食,献宝似的捧到谢芸面前,“上回你说,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我找了好几家铺子才有,这一路贴身放着,生怕冷了,方才你被拘在屋子里陪太太们说话,可把我急死了。”
他身量不高,肤色白皙,因着家里格外疼宠,二十出头的人脸上还带了几分孩子气。眸子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地盯着她的表情。
谢芸伸手接过油纸裹着的东西,打开来,里面的包子压得扁扁的,馅儿已经散了,油脂渗出,卖相十分难看。
“哎呀,怎么会这样。”陆猷有些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怪我,捏的太用劲儿了。”
谢芸摇摇头,凑唇咬了一口包子,东西已经冷了,有些泛腥。
陆猷摆手道:“别吃了别吃了,这个样子还怎么吃,明儿我再买一笼,温在火上给你送来。”
谢芸张口又咬了一口,见他伸手过来夺,侧转过身避着他的胳膊。
片刻,她抬起脸来瞧他,嘴里的包子还没咽下,精致的唇角上沾着油光,眉头一蹙,突然哭了出来。
陆猷吓坏了,忙躬身虚拢着她,“怎么了?芸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包子太难吃,我、我错了,给你赔不是……你别哭啊……”
谢芸扔掉手里的包子,两臂一伸扑进他怀里,“陆公子,陆公子!”
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喜欢她,在意他, 就连她随意说的一句话,也记得这样清清楚楚,一个贵公子,跑到街上去给她买这种粗鄙的小吃食,背着一屋子宾客,悄悄把她叫到这里来,就为着能求得她一个笑脸,一句夸赞。
而她心里的那个人,任她抛了自尊追着赶着,百般主动献好,他丝毫不领情,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为了得到他,做过那么多的傻事。最终最终,两手空空,还落得个天大的把柄到旁人手里,只怕这辈子都要受制于人。
“如果我没有陆公子想象的那么好,陆公子会、会不要我吗?”
陆猷红着脸被她抱着,两手试探着回拥住她。
“怎么会?芸儿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急匆匆办婚事,是我委屈了芸儿……”
谢芸摇摇头,挽起袖角给他瞧自己手腕上的伤,“陆公子,我……”
陆猷睁大了眼睛,攥住她的手腕,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谢芸根本不敢看他,垂下眼睛只是无声落泪。
陆猷翻卷着她的袖角,将她两只手臂细细瞧了一遍。
一滴水点落在谢芸手背上。冰凉凉的。
男人蹲跪下去,捧着她的手腕,凑唇吻着那些伤痕。
她听见男人颤着声音说:
“这该得多疼啊,芸儿你得多疼啊。”
**
十月寒天,枝头结了薄薄一层冰霜。这些日子葶宜一直称病不理事,嘉武侯夫人带着祝琰接管内宅,府里气氛有些紧绷,平静湖波之下暗流涌动,祝琰不知这种表面的平和还能持续多久,但她并不慌张,也对她的生活并没造成太大的影响。
徐大奶奶约她一块儿去挽云馆瞧衣料。
车子停在街角,洛平跳下车替祝琰挽起帘子,徐大奶奶身边的嬷嬷抄手守候在门前,一见她来,忙含笑上前,“澍哥儿听说您来,非要跟着。前儿风寒才好些,大奶奶被他磨不过,只得带着过来。”
祝琰听说徐澍在,脸上带了笑,“有一阵子没见澍哥儿,听说如今开蒙了,跟着先生学四书?”
嬷嬷一面答话,一面搀着她上了楼。
“喂!”
乔翊安打个响指,对面坐着的人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这么说,荣王这一路上遇见了三回截杀?”
乔翊安横他一眼,嗤笑道:“装模作样。”
屋里本烧着炉火还算暖,偏偏身侧两扇窗都大开着,对面这厮听说祝琰在对面买东西,眼神时不时就朝对面瞟。冷风呼呼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疼。
宋洹之蹙了蹙眉:“什么?”
“刚过应县就有一波,廉江、奉南,接连三波人马。荣王哭上折子,求皇上救命。他那个小王妃,已经吓得病了。”
宋洹之端着茶,垂眸轻哂。
乔翊安敲了敲桌案,“你反应这么淡,是早知晓了?你的人一直暗中跟着?”
宋洹之靠在椅上,偏过脸去瞧窗外,“宋家跟荣王有仇,朝中无人不晓。他遇截杀,我必是头一个怀疑对象。”
乔翊安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骤然伏低身子,盯着他道:“你暗中帮过他?”宋洹之没否认。
“有人想借你的名头除了他,你暗中护持,皇上面前,既摘干净了自己,还能卖个顺水人情,显示你的大局为重。荣王这步棋已经废了,单是他手底下的人给皇上下药这一桩,就已经注定与那个位置无缘。皇上留着他,不过是想用他牵扯永王。至于你家的仇——”
宋洹之抬手合上窗,“不是荣王。”
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他起身就朝外走。
乔翊安挑眉喊他,“宋洹之,你倒是说清楚。”
对方不理会,靴子踏在楼梯上,步声渐渐远了。
乔翊安推窗朝外看,见对面挽云馆门前,祝琰牵着个孩子走出来。
“这是拿我打发时间?”乔翊安眯眼嗤笑一句。
“王八蛋。”
**
宋洹之站在长街对面,沉默地望着祝琰与人寒暄。
天色灰蒙蒙的,街上往来行人缩头抄袖,呼出的气息化成一团白霜。
“再见面,怕是要等他们俩换庚帖时了吧?”徐大奶奶亲热挽着祝琰的手,推了推澍哥儿的小脑袋,“别抓你干娘的衣裳,瞧你那小爪子脏的。”
祝琰弯身下来,抚了抚澍哥儿的胖脸蛋,“澍儿好好跟着先生学,下回干娘给你带好吃的溏心酥酪。”
徐澍伸着小胖手,勾住祝琰脖子求抱。
祝琰将孩子抱起来,正在这时,一辆马车飞速冲过来,洛平在后瞧见,立时大嚷:“奶奶小心!”
对面宋洹之双目圆睁,一瞬之间,呼吸仿佛止住,周身血液都直朝上涌。几乎不及思索,纵身飞扑过去。
下一瞬,马车紧急朝外拐了一下,宋洹之从车顶掠过,拥着祝琰和她怀里的孩子闪身挪到里侧。
徐大奶奶也吓坏了,指着那车骂道:“怎么赶车的?差点冲撞了人!”
祝琰被一股大力卷住推到里侧,此刻还未站稳,一手护着怀里的孩子一手搭着男人肩膀,凭他支撑勉强站定。
待看清了面前的人,忙将手从他肩上挪开,抱着徐澍退后一步。
宋洹之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瞧得她有些发窘,徐大奶奶走过来,关切地道:“没事吧?那车子没擦着你?”
祝琰摇摇头,那马车虽行的快,但距离她站的位置还有几寸空间,车夫有经验,挪闪的也及时。对面的宋洹之、身后的洛平与她有段距离,在谈的角度瞧,可能觉着有些险。
那车停到前头铺子门口,车里的人特特跑过来致歉。
祝琰摆摆手:“无事的。”
车子没吓着她,倒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宋洹之把她惊着了。
记着徐澍胆子小,她忙去瞧那孩子。
却见小胖人睁圆了一双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好奇打量突然出现的宋洹之。
徐大奶奶抿嘴笑道:“这是你干娘家的宋二叔,澍儿叫人。”
宋洹之没说话,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那咱们下回再约着一块儿说话,宋二爷来接你,我就不拖着你继续聊了。” 徐大奶奶抓着澍儿的胳膊朝二人招招手,自家马车停到跟前,提着裙子先上了车。
祝琰脸上略还有些发烫,方才她与宋洹之那样抱着,虽事出突然,情况……勉强算紧急,光天白日在街上这般,实在有些出格。
洛平掀起车帘,祝琰瞥一眼宋洹之,率先钻了进去。
片刻后他也坐了进来。
祝琰问道:“二爷怎么会在这儿?”
宋洹之没说话。
昏暗的车厢里,男人紧紧抱住了她。
方才瞧她落入险地,他整个心揪扯疼痛不已。
过往也曾有几次。
心口酸酸涩涩的发痛。
他本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
今日这一刻,他突然懂了。
是在意,是怜惜。
是牵挂,是悸动。
是他人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动情。
他抱得她有些紧,他那双紧实有力的臂膀,微微颤动。祝琰艰难地抬起脸来唤他:“二爷?”
下巴陡然被扣住。
他将她抵在车壁,狠狠吻了上来。
**
十月二十一,京城下了今冬头一场雪。
宋泽之从书院寄回的家书到了。
许氏早早进来,去上院向嘉武侯夫人行礼。
略寒暄几句,嘉武侯夫人就推说要与管事们议事,命书意书晴陪着许氏去园子里玩。
初冬头一场雪,以往都会办集会。姑娘们或是借酒咏诗文,或是赏雪赏茶,总是一番热闹。今年府里不太平,集会自是免了。
嘉武侯夫人不忍孩子们失落,命祝琰替他们张罗了简单的一席。
昨日北边的铺子上刚送过来二十只草原羊,厨上片成薄肉,用铜丝串起来,挂在炉子上炙烤。
亭子里头烘着火,烤肉的香味不时进来,许氏全没往日的玩闹之兴,一颗心都挂在宋泽之的来信上。
书意从雕花木盒里抽出一个点了火漆的封套,刻意大声咳嗽道:“叫我瞧瞧,这封是写给谁的,给娘写了,给二哥写了,总该轮到我跟二姐了吧?”
许氏一眼瞧见上头一个“宝”字,飞扑过来一把从她手里夺了信封。
“坏丫头,越发张狂,瞧我不跟你三哥告状,叫他回来罚你抄书。”许氏跟她们关系好,自幼玩在一块儿的情分,说着恶狠狠的话,藏不住眼里的笑。
她飞快拆开封套把信纸抽出来,书意给书晴打眼色,二人站起身,伸头朝信纸上瞧。
许氏背转过身,把信死死遮着。心怦怦乱跳,一目十行地看完,怕给书意姊妹偷瞧去,飞快将信纸重新阖上。不等姊妹二人落座,又迫不及待的打开重新瞧了一遍。
她脸上飞起一重红云,把信纸小心翼翼叠好塞回封套里,用兔毛抄手掩住。“别的东西呢?”
她伸出手掌,指头勾动着,“你三哥说还有别的东西跟信一块儿,快拿出来。”
书意笑着去摸盒子,“什么别的东西, 是这个吗?”
是只四四方方的绣花锦盒。
方才在嘉武侯夫人那也见过,宋泽之给嘉武侯夫人及两位嫂子都送了礼。
许氏虎着脸道:“还不给我?”
书意高高托着盒子,笑说:“三嫂嫂先叫我瞧一眼嘛。”
许氏啐道:“胡说八道,你这妮子越来越坏,谁是你三、三嫂嫂……”
她扑过来夺东西,书意手腕朝后一挥,手里的盒子没拿住,咚地一声掉进了亭下的池子里。
池水尚未全然冻实,只是水面上薄薄一层冰。那锦盒颇有分量,又从高处抛下,穿透冰层直接沉了下去。
书意吓得脸都白了,回身歉疚地望着许氏,“对、对不住许姐姐……”
许氏没空理会她,几步跨下石阶,奔到池边去瞧,哪里还瞧得见锦盒的影子。
“快,叫人过来,把我的东西从水里捞上来!”
祝琰那边很快得了信,正听玉轩和刘影向她回外头铺子里的事,侍婢将这边的事一回禀,她就带着人赶过来。
负责池渠的管事向她回道:“秋日后池子就未清,里头积了许多污泥,姑娘说那东西虽小巧,但分量重,只恐落得深。小人瞧着,不光得把水引干,还得清渠,需要些时间。”
祝琰点点头,“你带着人即刻办,跟工事上多借些人手,天气凉,你们下水不要太久,过时片刻就上来烘烘火,千万谨慎些。东西找不找的回还在其次,最要紧是你们自个儿安危,不要勉强冒险。”管事感激道:“本就是小人们的本分,二奶奶、许姑娘莫担心,小人一定将东西找回来。”
**
屋子里,书意一脸愧色站在案前,嘉武侯夫人不悦地训斥她:“眼看要议亲的人了,还这样毛毛张张的不稳重!”
许氏有些不好意思,牵着嘉武侯夫人的袖子,“夫人,您别怪书意妹妹了,是我自己没拿稳。”
嘉武侯夫人道:“你别替她说话,这半年我顾不上她们,没了管束,一个二个的犯浑生乱。”
前有书晴给新婚嫂嫂难堪,后有书意跟未进门的准嫂子开玩笑,关系亲近并不是没大没小的理由。
“二媳妇儿,明儿起打听打听,哪家有现成的教引嬷嬷推荐?不好生归拢,只怕是越来越没规矩。”
祝琰含笑应道:“知道了娘,我下回着意问问。”又给书意打眼色,示意她上前说几句软话。
没一会儿,外头有了回音,“东西找着了!”
有锦盒裹着,里面的物件没损坏。
下人把盒子擦拭干净,恭敬地递到许氏手里。
长辈面前,不好意思打开来瞧,耽在屋子里又陪着嘉武侯夫人说了阵话,才心不在焉地告辞出来。
走出院子,迫不及待地将东西拆开。
里面躺着一枚菱花小铜镜。打磨得光滑透净,映着她红扑扑的脸。
想到信里那几句相思之语,许氏心都快化了。
**
刘影等在上院外,看见祝琰,快步迎了上来。
“清渠的时候,还发现了几样别的东西,里头有块银锁,玉轩一看见就变了脸色。”
刘影道:“玉轩拿了东西,现下应是去见二爷了。”
祝琰蹙眉:“银锁?”宋洹之那样忙,岂会理会这种不起眼的东西?
刘影道:“是块很普通的银锁,就和民间那些孩子常戴的没两样,小人原以为是哪个下人不小心掉在池子里的,可瞧玉轩的脸色,像有什么大干系。”
祝琰点点头:“既然回给了二爷,应当关系到外院那些事。”
“奶奶要不要去看看?”
祝琰摇头,“二爷的事,他不交代,便不要过问。”
**
一块粗陋脏污的银锁摆在案上。
锁头的系绳已起了毛边,被细细清洗过,仍是瞧不出颜色的脏污。
宋洹之坐在案后,已经许久没有动。
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
飞快冲来的马车,当场被踏碎腑脏的老者,瑟瑟发抖不住哭泣的妇人,受了刑口吐鲜血农汉……
连官差都瞧不过,觉着是场再平凡不过的意外。
嘉武侯府再怎么伤心,也不能屈打成招,拿农人一家老小的命去抵偿一个未出世的胎儿。
当夜拿人的时候,一家老少尽皆到案,除了那个不足两岁的婴孩。
她被邻人抱在手里头,哭喊着朝被官差带走的妇人伸手。
颈中挂着的银锁,与这枚别无二致。
如若不是锁底刻有姓名……
面前躺着的这只,不起眼的位置上留着三个字。
“由二宝。”
他不觉得那户农人有本事脱罪。大狱里的典刑官从来不是吃素的,谁说真话谁说假话,辨认得分明。
可若是那些妇人当真不知情呢?
如果受刑的汉子是打定主意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护住一个对他来说更紧要的人呢?
不管是何原由。
这枚锁都不当出现在嘉武侯府。
除非——
门从外拉开,冰凉的风灌入进来。
玉轩玉书二人肃着脸,心情沉重地走进来。
“爷,确认过了。当天衙门去捉人,因为他家的奶娃子太小,不可能涉案,就没留心。”
“邻人说,那天汉子将女娃抱过去时透露过,他家的男娃儿被抱去了娘舅家。”
“当时只顾着审人,没注意到孩子的事,就没往这上头……”
宋洹之抬手,打断了玉书。
“人在哪儿。”
他掀开眸子,眼底结着赤红的血丝。
“这一家人,如今在哪里?”
玉书道:“在小河西村。咱们的人盯过一阵,没发觉与什么奇怪的人往来,后来便撤了人手。”
**
狂风呼啸着,卷起雪花,在半空中回旋。扑在人面上,如钢刀刮骨,疼得叫人受不住。
马儿疾驰在无人的道上。
几名黑衣侍卫簇拥着宋洹之,前头是阴沉幽暗的杨花林,苍苍夜色中,什么也瞧不清。
曾有那么个夜晚,他们在此受袭,宋洹之肩背受创,险些身死。
侍卫屏住呼吸,并不曾过问此番要去完成什么任务。
只有玉书心中惴惴不安,不时侧过头去打量宋洹之的表情。
如若真的跟侯府的人有关系——
如若是身边的人故意谋害二爷的子嗣——
会是谁,会是谁?
侯府一向和睦,宋家几兄妹个个重义,二奶奶新嫁入门,与众人未曾结仇。
便是有过龃龉,表姑娘谢芸身边有二爷的人守着,她连那道院门都出不去。邹夫人寡居,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二姑娘书晴跟二奶奶是闹过一回,后来也示好致歉,翻了篇,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远不至于。
三姑娘、四爷、杜姨娘?
还是……
玉书不敢想。
越想越觉着答案呼之欲出。
**
南边掩住的窗被寒风扑开。
帐幕翻卷起来,寒气直往温暖的被子里钻。
祝琰坐起身来,额上一重的汗。
梦月闻声进来,将窗户掩住。转过身来,听得帐内祝琰幽幽地问:“二爷没回来?”
“没呢,张嬷嬷说,二爷临时有事,去了外头。”
祝琰点点头,重新睡下。手贴在小腹上,习惯性地抚了抚。
她梦见了那个孩子。
梦见温暖的炉火旁,她坐在帐子里,宋洹之靠近过来,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他动了……”他抬眼含笑,惊喜地说,“方才我感觉到,他在里面动了一下,阿琰,他动了。”
祝琰闭上眼睛,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进枕衾。
许久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梦。她说不清今晚的自己是怎么了。
是因为宋洹之不在,心里觉着孤寂了吗?
还是因为近来,接触过太过关于小孩子的事,徐澍,皇孙,那枚银锁……让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的孩子。
**
村子里黑漆漆的,天上无月,不见半点星火。
农舍伫立在风雪中,上头铺盖的茅草摇摇欲坠。
马蹄声惊了农人的梦。
下一瞬,院门轰然被破开。
几道黑色的影子团团围住屋舍。
妇人惊惶起来,孩子吓得哭闹。汉子来不及穿外裳,一把长剑落在了喉上。
一个男人面容冷肃如雪,负手望着两个哭闹不休的小儿。
玉书提起其中一个,冷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妇人哆哆嗦嗦回道:“二宝……大爷求您别伤孩子,家里的东西您随意搬,只求求您千万别伤孩子。”
一枚银锁被扔在炕上,汉子瞥了眼,眸光熄灭。
“大人,妇孺确不知情,小人、小人随您去,您想知道什么,小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