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18分,简青带着顾流明走出医院大门。

    顾流明没有按照医嘱坐在轮椅上,他身上是一件鸽灰色的长款风衣,衣兜平整,围巾遮住了他线条流畅又冷厉的下半张脸,无端给人一种妥帖的错觉。

    联邦准时还未到早晨,夜色仍深。

    他站在浓郁的夜色中,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简青把车开上来。

    路灯稀薄的光亮在晨雾中显出暧昧不明的底色,照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简青不由回头望他。

    在昏暗的灯光下,顾流明的眉眼阴沉沉的。

    那双眉长而直,压着一双本该多情潋滟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睫毛浓密,可目光却又沉又冷,让人想起冬日冻结的昏黑湖面。

    也许是风太大,简青打了个寒战,收回目光。

    这种古怪的感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顾流明身上察觉到了。

    在简青硬着头皮向医生提出要出院后,医院方向上通报到了领导阶层,一边给顾流明做检查。

    顾流明的生命体征很平稳——正是这种超出平常的平稳,让医生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心电图、生化指标和内脏功能都很正常,但奇怪的是,他的数值指标完全符合正常范围内的中间值,完美得像是从教科书中复刻来的一样。

    当医生决定再检查一遍的时候,那些仪器再次重复了302病房中的监测仪器的命运,完全黑屏。

    而此刻,顾流明上级的指示也在同一时间批复下来,同意顾流明出院回家休养。

    ……

    这不对劲。

    简青还没思索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顾流明的身影就撞进视野中。

    他直直的站在车前,目光仿佛能穿透防弹玻璃,望进简青的眼中。

    那些魅影一样的错觉再一次袭上心头,简青听见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肋骨,撞得人生疼。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打下车窗:“流明,上车吧。”

    他见顾流明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主动探过身,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眉梢微微扬起,重复道:“流明?”

    顾流明似乎在探索这个像甲壳虫的机械制品,他按照简青的指示坐了下来,任由简青帮他扣上安全带。

    简青松了口气,转过身拧动方向盘的时候,就感觉手臂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

    是顾流明的手掌。

    他的体温偏低,掌心很凉,抓握着他的手臂的时候,掌心带着一点冰凉的潮气,简青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车倏地停了下来,简青转过头:“怎么了?”

    顾流明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分析他面上神色。许久,顾流明才道:“我想靠近你。”

    只要靠近,不停地靠近简青,嗅闻他身上属于自己心脏的味道,才会让他躁动不安的身体感到好受一些。

    好香……他要这种香味。

    简青叹了口气,认真和他讲道理:“我要开车的。”

    顾流明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

    简青:“……”

    顾流明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他想了想,决定先不理他——

    现在来自联邦监察人员的那道目光还没有出现,他懒得虚以委蛇,于是任凭顾流明的手掌贴着自己的手臂,径直驱车前行。

    顾流明默不作声,缠在他的手臂上的手掌力道却越发收紧。

    简青微不可察地轻轻蹙眉。

    直到车辆停在地下停车场,简青带着顾流明朝着楼上的公寓楼走去时,他才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监视目光再度出现在了脑海中。

    ……他必须装出和顾流明很恩爱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打消上面的疑虑,尽早摆脱这种无形的□□。

    公寓的门“咔哒”一声打开,简青带着他进门:“这里是我们的家。”

    这还是他们结婚时,顾流明单位分配的婚房。简青并不是奉行极简主义的人,屋子里的陈设简单温馨,家居机器人负责打理一切琐事,简青一般不去安排其他物件。

    “这里是智能鞋柜,不用打开。”简青一边介绍着房间里不多的家具,思路转得飞快,“你……”

    他还没说完,左肩传来一部分重量,下一刻,他就被人按在了墙上,脊背紧靠在智能鞋柜上,眼前一片花白。

    他身体虚弱,常年是病骨支离、需要家用医疗机器人辅助的状态。

    再加上对方似乎不怎么讲道理,力道完全没收住,把他消瘦的肩胛撞得生疼。

    而顾流明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是多么粗鲁。

    他学着他们在302病房中的那个拥抱,绞紧简青的身体,鼻尖轻触着简青的脖颈,轻轻地嗅闻着,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简青看不见他的眼睛,刚想问他“怎么了”,又忽然想到那个不切实际的猜想,还有顾流明说要和他回家的事,又默默闭上嘴。

    顾流明在闻他的味道。

    要不是简青表现出了“抗拒”,让他刚才的气味变得没有那么吸引人了,顾流明在车上就想去追逐这股香气。

    颈侧的大动脉是最靠近心脏香味的位置,恶魔果实一般的心脏和简青身上淡淡的果木香味混杂在一起,香得几乎让他有些失控——

    嗅闻、攫取……不、还不够!

    还要怎样,才能更深入的攫取他的味道?

    他眯起眼,由众多细小眼瞳聚成的眼球剧烈震颤着,几乎要脱出眼眶去。

    顾流明思忖着的时候,简青也在飞速思考着。

    脑中那道温和的声音又在下发指令了:“简老师,您的丈夫似乎需要您的安抚。”

    简青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回想起生物电贯穿心脏的麻木疼痛。

    这一刻,附在他脖颈边不住嗅闻着的顾流明似乎找到了什么新的方式。

    他张开嘴,尝试着、用人类简单的齿尖磨蹭着那块细嫩的皮肤。

    他觉得,被皮肤包裹着的血肉,也许会更香。

    然而,他的动作被简青制止了。

    尖锐的疼痛促使简青伸出手,掌心托住他的侧脸,在对方意味不明的晦暗目光之中,主动踮起脚,吻上了顾流明的唇。

    顾流明不明白人类这个东西的意义是什么,然而,对方的舌尖伴随着气味横冲直撞的撞入他的嗅觉器官——

    他……好像更香了。

    这个人类不仅身上是香的,唾液、血液甚至汗水,更香,更接近于他心脏散发出的味道。

    蓬勃的香气唤醒了顾流明吸吮的本能。

    他反客为主,吸吮着对方口腔中的津液,直到简青的氧气耗尽,面色苍白地推开他,顾流明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

    缺氧带来的空白突兀地呈现在眼前,往日熟悉的家具陈设镀上了一层强光白边,像是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监视的视线终于消失了。简青松了口气,下颌处传来微微的疼痛。

    顾流明捏着他的下巴,强硬让他转过眼,对上自己的视线。他目视着简青,黑沉沉的眼睛侵略性极强,让人无端联想到捕食的猎豹。

    他喉结轻轻一滚,冰凉的指腹摩挲着简青的唇瓣,嗓音沙哑:“这个……是什么?”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比捕猎获得的猎物血肉还要鲜美的东西?

    顾流明的力道不轻,简青被他弄得有些疼,但仍乖顺地回答:“这叫接吻。”

    顾流明有些不解:“任何……人,都可以接吻吗?”

    “不是。”简青感觉到那道视线去而复返,主动踮起脚,“只有恋人才可以。你是我的丈夫,所以,只有你才可以。”

    他见对方似乎没能理解,黑沉沉的目光仍然盯着着自己的脸,便推着顾流明进了他们的房间:“好好休息。”

    简青错开顾流明的视线,关上门,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去给你煲汤喝。”

    随着门关上的“咔哒”一声响,顾流明的触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显形,蓝黑色的黏腻触手挤满各个角落,盘亘在整个卧房,黏糊糊的浆液顺着扭动的触手朝下滴落,牵扯着丝丝雪白的线。

    顾流明若有所思地张开口,声音和无数道心中.共颤的回声重叠在一起:

    “丈夫。”

    只有“丈夫”,才能理所应当地享受简青的唾液。

    顾流明顺着这个概念,想到了一件另外的事。

    触手似乎能明了他的心意,最粗的那一根从角落里翻了出来,从尾部开裂,露出白色的腕足内里。

    那根触手忽然急速抖动起来,如同牛胃反刍一样,过了一会儿,从里面吐出一具人类的身体来。

    如果简青在场,就会认出,地上那个昏迷的人类的长相,和他的丈夫一模一样。

    与其说是深渊种寄生了“顾流明”,不如说,他把他整个都吞了进去,成为了新的“顾流明”。

    而现在,怪物觉得,他不需要这个人类了。

    触手团团虬结在一起,模仿着人类重塑血肉的方式,一点一点的复刻着顾流明的身高、样貌和体态。

    两分钟后,新的“顾流明”诞生了。

    深渊种极其强烈的占有欲并不允许有人觊觎他们的“所有物”。

    那个名叫简青的人类说,只有“丈夫”才能获得他的津液。

    而他,只能有一个丈夫。

    ……

    那个已经被“顾流明”剥夺了身份的人类被他扔进了深渊。

    也许有朝一日,在他的管控之下,另一个“顾流明”有极小的可能可以重见天日。

    不过,现在这些不是顾流明考虑的东西了。

    能够独占简青的喜悦弥漫上心头,就连这具让他觉得笨重不已的人类躯体也轻快不少。

    他想告诉简青,他要和他“接吻”。

    这分开的短短十五分钟,已经耗光了顾流明所有的耐心。

    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

    触手们似乎能察觉到他的欢欣,在空气中舞蹈得越发癫狂。

    它想要!它想要!它想要!

    简青的唾液,实在太美味了……

    顾流明没注意到,有几根触手没有听话地隐匿,而是依附在他手边,随着他推开厨房门的动作而轻轻摆动着。

    简青正在煲汤。

    顾流明身形如鬼魅,走路无声无息,触手拖行在地板上,拖出一条湿润的水痕。

    直到门被推开,简青才发觉了他的到来。

    他似乎有些怕自己,顾流明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来源,在对方僵硬回过头的时候,照往常一样捏住了简青的下巴:“我可以和你接吻吗?”

    这句话虽然是问句,但顾流明却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

    还没待简青反应过来,他就俯下身,咬上简青的唇瓣。

    唇齿交叠,简青耳中隆隆作响——顾流明在吞咽他的唾液。

    他似乎特别喜欢和爱人交换体.液的异样体验,直到简青缺氧,才放开了他。

    简青没有力气,懒懒的耷拉着眼皮,依靠在顾流明的肩膀上低低喘气。

    公寓隔音很好,从厨房的窗往外看去,公寓外栽种的香樟树被风雨击打得四处摇晃,枝叶扑簌簌地摇晃着,可没有一点声音传入室内。

    厨房里安静得出奇。

    简青微微眯着眼,再一次把自己嵌入那个冰凉潮湿的怀抱。

    监察人员并没有来。

    他本可以拒绝这个对他来说多余的吻,但顾流明来势凶猛,他体弱多病,无从抵挡,只能顺从地安抚着他。

    简青不喜欢和一个陌生人——哪怕是名为“丈夫”的陌生人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

    他想,他该和顾流明谈谈了。

    至少也是约法三章……总之,不能随意动手动脚。

    他这样想着,还在酝酿着说辞,方才漫无目的游荡着的目光在某一点忽然停住了。

    简青的呼吸在此刻静止。

    他看见了地板上的影子。

    顾流明比他高挑,能够完全挡住他的身影,这还算正常。

    但是——

    他身后那些像章鱼腕足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不对劲。

    简青退开一步,下意识对上了顾流明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之前自己没有看错。

    密密麻麻的复瞳挤在一起,构成了一双黑黝黝、冷沉沉的眼睛。

    简青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如若擂鼓。

    他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