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蕴一时沉默了下来,但半饷过后,她仍是摇头。
“大兄、二兄,”她道,“这些药汤是我要配出来给其他人用的,我自己都不敢试,又怎么敢让别人用?”
她倏地笑了一下。
“你们也莫要说我没有病,不需要这些药汤来医治的话。”孟蕴直视着她的两位兄长,“我配的这些药汤说来也不算是完全医治人身上的毛病的,是针对人心。”
“我在调理人的情绪,想要调和人的记忆和种种所思所想对人身气血运转的侵蚀。”
“我针对的是人的情。”
“而人的情思和念绪,”孟蕴抚了抚衣袖,“他有,你有,我也有。”
“所以这些药汤,”孟蕴问,“为什么他们用得,我就用不得了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昭、孟显今日听了她这么一长串剖白,往日里又亲眼目睹她的那些举动,如何还能不明白她的决意?
“你真的要做?”孟昭问。
孟蕴看着自家怀抱最后一点希望的两位兄长,忽然地有些想笑,又心里沉沉的,终究是笑不出来。
是她让两位兄长这样担心她的,到底是她无能。
何况,除了面前的大兄和二兄外,一直未曾露面、过问,只遥遥看着的阿父和阿母,又该是怎样的担忧?
“真的就不能另行寻了人来?实在不行,换我也是可以的啊,我身体可比你健壮多了,经得起折腾,你来找我也是可以的。”孟显越发着急,“你不知道,你这几天心里不舒服,阿父和阿母他们……”很担心你的!
孟蕴低了低头,掩下那浮起的愧色。
“……二兄,”孟蕴到底仍是坚持,“这不是身体不身体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孟显近乎逼迫也似地问。
孟蕴的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是药性的问题!只有我能把握住药性对心情、感觉的影响,才能更细致地调整药材的君臣佐使,你到底懂不懂?!”
孟显原本绷得死紧的身体忽然卸去了大半的力道,堪堪长成的青年坐在那里,竟让人看出了几分无力。
孟昭也是忽地闭上眼睛。
他其实知道,孟显不过是帮着他将心里的话问出来而已,不过是将他想要做的事情做一遍而已。
他是孟珏和谢娘子的嫡长子,是孟显、孟蕴和孟彰的长兄。
他需要担起长兄的责任,帮助阿父和阿母保护好这个家。外头的风浪侵蚀他需要拦下,里头的波折跌宕他同样要控制着。他也一直这样努力着,但阿彰的离世他拦不住,现下阿蕴的损伤他眼看着也阻不了……
他还当什么长兄!?
他还能做怎样的长兄?!
可他偏还得振作,他还得想办法。他必须得想出个办法来!
对了,神农氏陛下!
孟昭定了定神,抬起头来仔细看垂头各自坐着的弟弟和妹妹。
“阿蕴,你是想要体察药性对人的感情、思绪的影响,是也不是?”
听得孟昭的话,孟蕴抬头直视着前方的长兄:“是。”
孟昭点点头,又看看无力坐在那里的孟显,问他:“阿显,你是想要保护阿蕴,不让她肆无忌惮地糟蹋自己的身体,是也不是?”
孟显也抬头了,他没有看孟蕴,甚至没有看孟昭,目光仍旧垂落在他的手掌掌心处,看着那盏莲灯。
“人心微妙,时常一念间门便能改变一个人。”孟显慢慢道,“拿自己的感情、思绪甚至是记忆来做你的这些汤药药效检测……倘若出了些问题,除了你本人,谁能看出来?”
“而你还是那个搭配药汤的那个人,你身上出了问题,没有人知道其中根源,也不知道该怎么挽回,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积重难返,最后在无知无觉中换了性情,乃至到最后走上绝路?”
“我已经看着一个弟弟一点点被消减生机,去往阴世了,难道如今还要我再看着一个妹妹也这样?”
“阿彰,我一直看他挣扎,看他每日用力地呼吸每一口空气,事实上,阿彰也好,阿父、阿母和我们都好,早就为了那一日做好准备了。而且阿彰去到阴世,尽管变成了阴灵,但总也有高祖在照看着他,我们偶尔也能看见他,多少也能安心些。”
孟显手指摩挲着那盏纸灯。
“更重要的是,阿彰总也还是那个阿彰,他不过是离开了家里而已,但你呢?”
“阿蕴,倘若你的心思错了,感情乱了,记忆混沌了,即便你还是我们的妹妹,你还能当我们是血亲吗?”
“倘若再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还真能继续做我们的血亲吗?”
“你怎么敢这样乱来?”
这个问题孟显的音调很轻,却莫名地很重,它的份量甚至传递到了孟蕴的心神上,压得她的心神连连颤抖。
涛涛而去的时间门长河下游,守在桥头熬汤的娘子手竟也停了停,少顷才继续搅动手里的汤柄。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孟昭院子里的小娘子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它漏出些哽咽、愧疚的痕迹来,“何况,这也是我的道。”
孟昭和孟显同时顿了顿。
他们是兄弟,是手足,是家人,却不是要将另一个人囚锁在自己认知中却自以为是在为别人好的□□者。
“你真的就一定要走这条道吗?”孟昭问。
孟显也问:“定下来了?不能改了?”
孟蕴没有说话,但这沉默却固执的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孟显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孟蕴道:“你的这个选择,阿彰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孟昭愣了一下,猛地转过视线来看孟显:“阿显,你在说什么?”
孟显也转了目光来看他:“大兄不记得了吗?上次阿彰回来的时候特意跟阿蕴说了好一会子话的。”
孟昭有些恍然:“你是说那个时候阿彰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跟我们提起?阿彰他……”
“阿彰他站在阿蕴那边?他支持阿蕴?”
在孟昭和孟显这里,孟蕴是个做人妹妹的,但在孟彰这里,孟蕴却是个姐姐。
“是的,阿彰自那次起就站在我这边了,”孟蕴将一切责任拢在自己身上,“是我强压着阿彰松口的,阿彰他拗不过我。”
孟昭和孟显初时还很有些生气,后来就越发的无力了。
是,阿彰拗不过阿蕴,可如果阿彰不同意,阿蕴也拗不过他。
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任性。如果真的强硬撞上,绝对会形成僵滞。
虽然说孟蕴才是那个修行者,践行自己道理的人,即便她和阿彰之间门是僵滞之势,只要孟蕴自己不管不顾,她完全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态度,直接做她想要去做的事情也就是了,但孟蕴不是。
她明显比较“贪心”,既想要走自己的路,又想要得到她所在意的血亲的认同,于是这“僵滞”也就成了真的僵滞。
而这种僵滞的结果……
孟昭和孟显不知道孟蕴是怎么说服的孟彰,不过很明显,如果孟蕴在这件事上的进度有比例显示的话,已经闯过了孟彰那关的孟蕴,这件事起码已经成功了一半。
倒也不是就说眼下的幼弟孟彰在他们家中有多高的威信或说服力。事实上,他们家中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即便幼弟孟彰被族中定为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在他们家里幼弟孟彰也更多还是那个让他们心疼怜惜的病弱小儿。
而是说,孟蕴在孟彰这里取得的认可已经形成了一个突破。
这个突破会更大程度地动摇孟珏、谢娘子四人的意向。
就像现在他们两个一样。
在知道孟彰已经点头以后,他们也会去想为什么。
为什么孟彰会点头答应孟蕴,让她放手拿自己去做这些试验?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孟昭和孟显方才恍然地察觉到一个事实——
原来不知不觉地,孟彰在他们这里也已经不再仅仅只是那个病弱的、需要小心看顾的幼弟了。
他已经可以去贯彻他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了。
等等,有一件事不太对!
孟昭和孟显顿时警觉地对视了一眼,又齐齐坐直身体定睛看住孟蕴。
“阿蕴,有一件事我们需要再问清楚,你得回答我们。”孟显道。
孟蕴也察觉到了什么,她顿了顿,可到底还是抿着蠢点头了。
“你们问。”
孟显一双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阿蕴,你说阿彰站在你这边,是单单指阿彰没有阻拦你在这条道路上摸索研究,还是说阿彰同意你拿自己来做这些汤药的试药人?”
孟昭也盯紧了孟蕴。
孟蕴沉默少顷,才说道:“阿彰没有阻拦我在这条道路上摸索研究。”
孟显当即道:“所以,也就是说阿彰其实也没有同意你来做你自己那些汤药的试药人?”
事到如今,孟蕴也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糊弄得过两位兄长。
她心下暗叹一声,倒也没有太过惋惜。
“是。”孟蕴说了实话,“阿彰他其实也不知道我在用自己来确定这些汤药的药效。”
他就说有哪里不对!阿彰他怎么可能放纵阿蕴这般任性行事?!
孟昭暗骂一声,面上却还是绷得死紧,不叫自己露出一点痕迹。
孟蕴已经没有再尝试模糊过去了。
“但这都是迟早的事情。”她道,“只要我继续在这条道路上摸索研究,就总还是需要有人来试验药效。”
“还是那个问题,不是我,就一定得有别的什么人。与其让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来,倒不如就还是我自己。”
孟彰双手撑着石桌桌面,身体前倾,让自己同时爆发的气势向着孟蕴覆压过去。
“阿蕴,你是我们的手足,我们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祸害自己身体的。”
孟昭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不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的孟蕴将她的话说出来,他便又继续道:“你看,就是传说中为我们人族编写第一部草药书典的神农氏陛下,也没有说什么准备和倚仗都没有就直接开始尝百草的。”
哪怕这个时候的孟昭话语停了一停,孟蕴也不插话了。她只听着,真的就只是听着。
“据传,神农氏陛下手中有赭鞭可帮助他辩解药性,又有一副水晶肚肠为他展示草药药性真正作用在人体上的种种效果……”
孟蕴知道孟昭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所以她也就干脆没有反驳,继续听着。
孟昭倒像是知道孟蕴想要说些什么一样先替她将话说了。
“我知道,你会想说传说中神农氏陛下所拥有的、能帮助他编写《神农百草经》的赭鞭和水晶肚肠未必就是实物,而是某些学识、经验乃至是族人等等某些更实际的东西在传说中的具现。”孟昭顿了顿,才又道,“那确实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但阿蕴,以神农氏陛下的能耐,也尚且需要赭鞭和水晶肚肠帮助,那你呢?你有什么能帮助你去完成你那些试验的东西么?”
“我自然有!”孟蕴回答道。
孟昭和孟显都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有?你有什么能在这件事情上帮上你忙的东西?”
孟蕴看着孟昭和孟显,又看看孟显拿在手里的纸灯,忽然向着他们两人伸出右手打开。
那手掌掌心上,赫然便蹿出了一缕幽白冷焰。
“……这是什么?”
孟昭和孟显盯紧了这一缕只是气机泄露少许就几乎冻彻了这一个院子的白焰。
“好浓重的阴世气息。”
孟蕴目光也落在了这缕幽白冷焰上。
“九幽神火。”孟蕴道,“它的妙处在精炼和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