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座椅被放倒,他们从驾驶位滚到车厢后面。
被改良过的空间很大,地面是精致的丝绒灰地毯,胡桃木吧台有半米长,边沿倒扣几只高脚杯,再旁边是音响视听系统,转角处有一个三尺宽的真皮沙发。
“去沙发”他发出低低的恳求。
陈何良却拦腰把他抱上冰冷的胡桃木吧台。
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外面很黑,只有车厢是亮的。
炽白的灯光刺进眼睛,兰溪颤着手去关后座底部的开关。
“也不是玩”,江兰溪望着月光,思绪越飘越远。“主要是为了挣钱。那时候未成年,戴面具是怕被让人认出来,举报我打童工。”
老婆子看着挺和善,脾气倒是不小,陈何良扑哧笑了,从旁边拉过一个小马扎坐上去,“仔仔?他小名叫这个?”
蓝宝石项链随着身体晃动从衣领中跳出来。他感觉陈何良还没有完全清醒,一时也不敢乱动,就这么被抱着,轻轻按压陈何良的太阳穴。
怀里的人的呼吸渐渐放缓,身体肌肉也慢慢软下来。
陈何良换了个姿势,脸埋进他肚皮里蹭,两只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足足过了一分钟,低声叫他:“哥哥。”
良久,他很轻地应了一声。
“好暗,一点都不亮。”
“再等等,再过四个小时,就有电了。”
四个小时兰溪看了眼残存的手机电量,百分之四十,手电筒常亮肯定撑不住四个小时。
怀里的身躯还在颤,兰溪攥住拳,暗暗下定决心,“我问问我妈,我打个电话问问她把蓝宝石放在哪里,我记得她没有带走”
孙眉飞加州前他帮她收拾过东西,衣服、化妆品、首饰,他一件一件给他妈装进行李箱,不记得装进去过项链。
“不,我不要。”陈何良的声音如蚊子讷讷。
声音很小,却像巨石撞进他心里,他听见陈何良轻而缓的声音,“你不喜欢那个东西,我不要。”
干燥的唇随着说话的动作蹭到他肚皮,头发丝扎到皮肤上有些麻。黑暗里传来男人灼热的呼吸,“你忘了吗?以前我们做、爱的时候,也是关着灯的,那时候我以为有蓝宝石我才不会害怕,摘下来之后,我才知道,是因为你抱着我,我才不害怕。”
外面的雪更大,很大颗的雪粒子,敲打在窗沿,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冷风钻进窗户缝隙,吹得他脑子清醒很多。
“你送回来宝石后的那些天,怎么过来的?”
他是真的很好奇,以前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东西,居然能说放下就放下。
“我抱着你衣服睡啊。”陈何良语气有一股孩童般的天真,说出的话却让人心里沉甸甸,“之前我给你买的衣服,你都没有带走,上面有你穿过的味道,淡淡的桂花香,我每晚都抱着睡,慢慢就不怕了。”
“我妈妈告诉我说,要用真心换真心。我妈妈还说,像你这样的年纪,应该喜欢成熟一点的,我想变成熟些再来找你,可是我看见表弟亲你,我就忍不住了。”
他好像很懊恼,又像在自责,“我好不成熟。”
静谧的夜,兰溪听他念念叨叨,突然有点心酸。
“可以唱一首摇篮曲吗?像以前那样。
不不要巴赫,要柴可夫斯基的四小天鹅舞曲。”
要在以前,陈何良对柴可夫斯基百般不屑,如今竟然求他哼唱一曲《天鹅湖》,如果柴可夫斯基泉下有知,老人家一定会感激他成功策反过来一名信徒。
温柔梦幻的旋律里,渐渐响起陈何良均匀规律的呼吸。
夜深人静,脑海中杂乱的丝丝线线渐渐清晰。
怪不得李医生总是一副八卦的样子打听他行踪,看到方颂泽去康复中心接他就虎视眈眈,有时候他前脚跟李医生说去某某地,后脚就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偶遇陈何良。
兰溪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心想陈何良一步一步真的有够缜密。
大概是从秋天开始,乐团着重培养他,他因此接到更多的商演邀约,一场秋雨过后,治疗师说他是肩胛劳损,建议他用肩部弹性绷带,四支长条包住整个肩膀,挺丑的,他每次拉完琴就迫不及待撕下来。那时候陈何良问过他,他说小毛病,过段时间就好了。
直到分手后从新疆回来,去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不是肩胛劳损,是臂肌筋膜炎,然后他跟团长请了假,团长给他介绍了现在的李医生。
以团长的性子,这种事情八成第一时间就会告诉陈何良。
李医生极力建议他元旦之前去德国治疗也就有了理由,因为陈何良不想让他订婚。
那为什么德国团队又来中国了呢?
根本不是被幸运砸到了脑袋,听蒋乐的意思,是陈何良去他们家求来的。因为他不肯去德国,他坚持和方颂泽订婚,陈何良即使百般不情愿,为了他的手臂,仍然去求了。
求完了又不敢告诉他,生怕他会“迁怒”,拒绝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样的陈何良,确实比以前,成熟了很多。
爱情实在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总是充满奇奇怪怪的阴差阳错,也并不是付出了就会有收获。
手机消耗掉最后一格电,室内一片黑暗,怀里的人好像感应到什么,眼皮动了动,很快贴着他的肚皮睡过去。
窗外大雪纷飞,风声呼吼。
很久很久以后,一丝光线照进落地窗,天亮了。
兰溪把门带上,回到自己家。
老太太觉得眼前晃过什么东西,一侧头,看见陈何良的脖子上亮晶晶的。
布满皱纹的手颤颤巍巍往陈何良的脖子伸去,快要碰到时,陈何良下意识一躲,没让老太太碰到,嘻嘻笑道:“阿嬷,你要调戏我啊。”
显然是要把刚才被训斥那一回驳回来。
“小赤佬!老婆子调戏你做什么”,老太太被下了面子,收回手讪讪道:“年纪轻轻的戴什么灰宝石,没精气神。”
江兰溪听见楼下有人说话就醒了,打开门看了自己房间一眼,被子已经叠整齐,人不见了。走下楼时刚好听了一嘴,打了个哈欠解释道:“阿嬷,那是蓝宝石,不是灰色。”
老人家上了年纪有点视弱,鲜艳的东西看在眼里也成了灰扑扑。
“你阿嬷眼不瞎,蓝色灰色还能看不出来?刚才没看清。”阿嬷强词辩解。
“是是是,您眼神好得很。”江兰溪好言好语哄着,大概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老太太就怕别人说她老。
“老”就等于“不中用”。江兰溪和孙眉都不在意这件事,可老太太和他们娘俩不是直系亲属,心思难免敏感了些。
“你这朋友也喜欢宝石”,老太太用铜勺把点好的豆腐舀到盆里,像是自言自语:“跟你妈匣子里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差不多嘛,你姆妈在就好了,准能聊到一块去。”
老太太坚持不要他们帮忙打豆花,让他们二人去自由活动。江兰溪就带着陈何良在房子里瞎逛。
这座房子挺大的,后面带一个小花园,是民国时期一个财主的宅子。白瓦灰墙,雕栏楼阁,在古镇一众老旧的房子里算得上豪华,时不时有游客敲开门问他们是不是高级民宿可不可以入住。
宅子是江家的产业。当年孙眉总带着江兰溪搬家的消息传到京城,有人私下议论江家欺负孤儿寡母,时任江氏董事长的江老爷子为了面子,拍板把这间宅子给孙眉住,于是他们就在这里定了居。
住在房子里的三个人都是爱干净的讲究人,木制窗棂上都没有一丝尘土,偶有蝴蝶飞进来,落在阳台角落及腰高的金钱树上。
“你家好温馨”,陈何良推开一扇木窗,深吸一口气,小花园的茉莉香就飘进了鼻孔。“砰”,几乎是一瞬间,方颂泽腿一软,拐杖摔出去,人倒在他怀里。
始作俑者,自脚边溜溜滑过的高尔夫球,砸在了方颂泽那条健康的左腿上。
“小虫子。”
兰溪一惊,连忙扶方颂泽站好,手去捋了把发梢,还真被他捋到一只爬虫。大冬天的,爬到他肩膀上取个暖怪不容易,他抖了抖手,小虫子弹到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方颂泽已经撩起裤腿,好在冬天的裤子厚,饶是如此,小腿肚仍留下一道红印。
不远处一个男孩子朝他们大喊:“对不起!”
很冷的天,男孩子穿一身薄薄的高尔夫球装,polo衫鼓出胸肌的形状,他眼睛是蓝色的,像欧洲人,精致又漂亮,一连朝他们鞠了好几个躬。
本来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如果那男孩子旁边站着的人不是陈何良的话。
陈何良站在男孩身后,颀长的身材比那男孩还要高大几分。他嘴里咬着一支烟,正在低头划火柴,宽大的手掌遮住一半脸,幽蓝火苗里映出漆黑淡漠的眉眼。
一口长长的烟圈吐出来,陈何良语气一贯地不着调:“你道哪门子歉?有人不长眼偏要往球洞那儿站,被打了活该。”
毫不掩饰的敌意,江兰溪微微变了脸。
那小孩一掐腰,“都怪你!大冬天不带我玩赛车,非要带我来打高尔夫,一点都不绅士!”
敢朝陈何良发脾气的,可真是不多见。
陈何良摁了一把他的脖子。“就你这刁蛮的模样,有半点绅士影子?”
那小孩还算有点是非观,就是情商太低,朝陈何良叽哇乱叫了一会儿,又开始用英文说话,好像认为他和方颂泽两个中国人听不懂外国话似的。
他说的是:“那个叔叔拄着拐,中国有句古话叫不能打瘸子好腿,会遭报应”
余光之中,温柔沉稳的方颂泽脸黑如炭。
被叫叔叔,还被人往心窝子上戳。
陈何良勾了勾唇角,朝方颂泽方向抬了抬眉骨,“他从美国回来的,印度英语都听得懂。”
那小孩脸一白,连忙捂住嘴巴,一连又鞠了几个躬,朝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似要道歉。
“蒋乐,走了。”陈何良的大手提溜着小孩的后脖颈。
轻飘飘的两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兰溪心湖。心脏好像被什么揪了起来,视线不可控制地向那小孩的屁股上看去。
陈何良新找的小处男,他们纹了一对情侣纹身,在很隐秘的部位。
不记得之前谁跟他说过,陈何良的身边从不缺人,排队想和陈何良约会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当时他“霸占”陈何良大半年之久,好些人有意见。
那时候他沉浸在爱的美梦里沾沾自喜,总以为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现在来看,他和那些人,在陈何良眼里,大概没有任何分别。
握紧的拳缓缓松开,兰溪对方颂泽说:“走吧方大哥,去喝杯咖啡暖暖身子。”
方颂泽腿被砸到,肯定不能继续逛草地,兰溪虚扶着他去会客大厅。
大厅开了暖气,暖暖的很舒服,兰溪去吧台要了两杯咖啡,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拿铁。
服务员铲了一勺冰扔进美式咖啡里,哗啦啦地碰撞声清脆悦耳。
好像国外回来的人都爱喝冰水,陈何良是,方颂泽也是。
陈何良一天到晚冰水不离身,那时他特意买回来个制冰机,白天走之前制好冰,晚上陈何良回来就给他倒一杯加了冰的伏特加。
陈何良会把伏特加渡到他嘴里,冰块磕到牙齿,牙龈就会酸疼江兰溪摇摇脑袋,收起无边无际的幻想,端着咖啡往回走,不经意瞥到窗边——
栗色卷发的混血男孩和陈何良肩并肩坐在沙发上,陈何良低头在看手机,那男孩直接拿起陈何良面前的冰美式,嘴巴贴上去,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后捧到陈何良嘴边,陈何良就着他的手,也跟着喝了一口,薄唇印在男孩刚刚喝过的位置。
好像这才是陈何良的本来面目,和年纪相当的或更小的在一起,显得更像个大男人,而不是和他在一块整天装弟弟。
这样也好。
兰溪垂下眼,端着托盘坐到靠墙处和方颂泽的对面。
孙眉真的很爱玉石珠宝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就连摇椅旁随手一张相框,都是巴洛克式的豪华装饰,四角各镶嵌一枚椭圆的紫水晶。
陈何良坐在摇椅上晃,目光被桌上的照片吸引。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有些泛黄。是两个女人的合影,一个穿民国风旗袍,一个穿晚清时的京剧戏服,十七八岁的年纪,看上去像两个朝代的人。
江兰溪见陈何良看的入神,随手指道:“穿旗袍是我妈,戏服这个是我妈的朋友,很有名的京剧花旦,他们两个是老同学,一个艺术学校毕业的。”
陈何良眯了眯眼睛,没怎么看孙眉,反倒指着穿戏服的女人道:“我见过她。”
江兰溪说:“”哦,戏曲频道经常放傅阿姨的戏,见过很正常。”
陈何良若有所思,“她老公好像姓纪?做棉纺生意的纪家?”
“好像是”,江兰溪说:“是不是棉纺生意我就不知道了,傅阿姨结婚后我妈就不跟人家来往了。”
“哦?为什么?”陈何良挑挑眉。
江兰溪有点难以启齿,“就我妈嫉妒傅阿姨是被明媒正娶迎进门的”
多的不能再提了。江家的正头太太是江知竹的妈妈,江知竹和陈何良那样要好。
好在陈何良没再继续那个话题,他点燃一根烟,盯着楼下波光粼粼的水面,略有些出神。“我刚回国那会儿,纪家找我谈过投资,部门做了评估报告,结论是他们公司硬件条件有限,不能保证投资人获利。”
江兰溪听他继续说。
他拨弄着窗沿上的蝴蝶兰,百无聊赖道:“不过我还是给他们投了钱。”
“是吗?”以江兰溪对陈何良的印象,对方一本万利,绝不是做赔本买卖的人。
“是谁。”江鹤沉声问。
兰溪抿抿唇,“你猜到了吧。”
“陈家那小子?”
“嗯。”
“啪!”
几乎和他的“嗯”字同时响起。
他挨了江鹤一记耳光。
第 32 章 第 32 章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梧桐树随灯影摇晃,不远处草坪两只狗你追我赶,凑近了一瞧才发现在抢一块肉骨头。
江兰溪不由弯了弯嘴角,却扯得半边脸生疼。
他沿着黄色的盲道往前走,好几次撞到粗大的树干,心想幸好他不是盲人,要不然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于是顺手打了12345投诉,在某某路的第几棵树,挡了盲道的路。撞一次就打一个,估计有四五个吧,最后接线员姑娘都乐了,向他保证会把这条路所在的社区一并反馈给对应部门。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小公园。他找了个长椅坐下,不远处有个扎羊角遍的小姑娘,一边奔跑一边吹泡泡。
小姑娘身边围着两个大人,你追我赶生怕小姑娘跌倒。
一个彩虹色的泡泡随风飞到他身边,手指轻轻一戳,就破了。
朝露夕花,如梦幻泡影。
“最新天气播报,受地球磁暴影响,北京局部地区可见极光,伴随少量流星雨,市民可自行前往以下观测点”
街道人来人往,出租车开得很慢,目之所及张灯结彩,就连楼下的花园,也被物业装饰上一圈彩灯。
兰溪进了家门,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关上冰箱时看见旁边的82年拉菲。
手指放在软木塞上,想了想,又缩回来。
这瓶酒是他托秦羽找人买的行货,花了小三万块,预备今晚和陈何良一起喝。他观察过陈何良,这人虽说活得挺随意,入口的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
九零年的罗曼尼康帝买不起,82年的拉菲咬咬牙还是可以满足的。
话说秦羽知道他和陈何良谈恋爱的事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沉默好久憋出一句话——
“他就这么想睡你?”
兰溪当时一口茶水喷到他身上。
秦羽拉着他转了几个圈,来来回回地打量,一脸的不可置信,“还是我哥们儿魅力大,居然能把大哥笼入爱情的牢笼。”
江兰溪笑话他。“你比他大,你还叫他大哥?知不知羞!”
秦羽已经变成陈何良的铁粉:“这你就不懂了,大哥不在年纪,大哥是一种气质”,
然后又伤春悲秋起来,“我好不容易学到大哥的洒脱,大哥却next level了,果然永远也赶不上大哥的步伐。”
“”
那声音满是不屑,秦羽拳头握得咯咯响,抬脚就要去踹门,兰溪抓住他的衣角,咬着牙摇了摇头。
“都半年了吧,还没腻呢,再玩下不怕竹子不高兴啊。”
门内好像停顿了一下,继而传来陈何良轻飘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散漫,听得出隐隐的自得。
“他缠太紧,我哪里找到的机会。”
江兰溪垂着眼睫,神情隐在昏暗的灯光中,秦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的清他的嘴唇在颤抖。
“嘿,竹子也缠你啊,你怎么就不给机会?当年人跟你告白你不乐意,说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没两年就玩起人家哥哥来了,得亏竹子脾气好,要我早跟你绝交了。”
男人哈哈大笑,“这一点你们谁也比不上小竹,小竹不会和我绝交,小竹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
心狠狠地被揪了一下。
早该想到的不是吗?江知竹在陈何良身边那么久,怎么可能只是朋友关系。
江知竹告白过,陈何良拒绝了。
因为陈何良不想失去江知竹。
一直以来他都刻意忽视江知竹在陈何良心里的地位,甚至安慰自己说知竹是弟弟,不应该和弟弟吃醋,不应该限制陈何良交朋友。
直到现在他才认清江知竹的重要性,竟让万花丛中过的陈何良珍惜至此。嗯刚才也不知道谁说小狼狗的腰好盘的。
陈何良含笑看了兰溪一眼,“我差的远,我哪里有阿姨靓,但凡您不是仔仔的妈妈,我都要开口叫您姐姐了。”
江兰溪瞪他一眼。自从陈何良听见孙眉叫他仔仔,连哥哥都不叫了,张口闭口跟着叫仔仔,现在还想管他妈叫姐姐?
没规矩。
孙眉就捂着嘴笑,心花怒放的,直言陈何良嘴甜会说话。
陈何良抬手看了眼腕表,“我让管家安排午饭,阿姨有没有忌口?”
“想吃北京的烤鸭、爆肚儿、冰糖肘子主食要有豌豆黄,炸酱面是不是也要来一碗”孙眉自来熟地报菜名。
江兰溪扶额,简直不想承认眼前人是他妈妈,颇为无奈地补充一句:“记得改成无碘盐。”
陈何良憋着笑,“我让他们安排。”
管家行动很迅速,车子开到南锣鼓巷玉河边时,餐厅已经飘来烤鸭的果木酥香。
小秋田犬对汽车压过石板路的声音格外敏感,吧嗒吧嗒就跑出来了,一路汪汪叫着冲进兰溪怀里。
“妮妮,有没有想爸爸?”兰溪抱起小狗,正要给孙眉看个新鲜,却见孙眉正盯着陈何良脖子里那块蓝宝石。
“你这块宝石”孙眉一边说着,手朝宝石伸过去。
坏了!
陈何良有多宝贝这块宝石他是知道的,那是陈何良的精神象征,两个人亲密的时候都不摘,连他都没有摸过,怎么可能让别人乱碰。
“姆妈,你别乱摸。”江兰溪放下小狗,转而去拉孙眉的手。
陈何良脚尖朝外有点想躲,孙眉的手已经碰到了宝石,修长干净的指甲轻轻划过宝石棱形刻面,发出轻微的刮蹭声。
似乎察觉到主人肢体有些僵硬,她只摸一下就放手了。
管家带着大厨走出来,看到陈何良红肿的右脸颊愣了下,假装没看见似的递过菜单,“少爷,全聚德的师傅刚刚片完两只烤鸭,还有一些京味菜,您看还需要加什么?”
陈何良略略扫了一眼菜单,“可以了。”
转而朝兰溪说:“你们先进餐厅,我去个洗手间。”
他去的很急,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孙眉身上有很重的茉莉花香,无论摸过什么都会有一股茉莉花味儿,江兰溪十分怀疑他去清洗宝石去了。
江兰溪把秋田犬抱给管家,领着孙眉往餐厅走去。
孙眉对刚才陈何良僵硬的表现很不满意,小声抱怨道:“你交的男朋友忒小气,他家后院的假山是三米高的翡翠原石,小妈披肩上坠着一百零八颗南海珍珠王,他亲爹手表是Patek Philippe私人定制款,他却戴这么廉价的项链,还不让摸
还是邻居王嫂的女婿好,虽说长得丑,人家实在呀,每个周末都送空运的大龙虾”
江兰溪揉揉眉心,打算孙眉的絮叨,“姆妈,那是人家的私人物品,你上去乱摸很不礼貌。”
孙眉气得直跺脚,“我看着眼熟嘛,他那颗蓝宝石我之前有颗一模一样的,后来怎么也找不见。”
“你买太多了,都不当宝贝,总是随手乱丢。”见她没认识到错误,江兰溪有点不满。
“你翅膀硬了哦,白养你这么大,竟敢教训我”
“”
饭后孙眉去挨个拜访她在北京的手帕交,并说晚上住在一个老姐妹家里,不用等她。
知母莫若儿。孙眉的小心思兰溪再清楚不过。
以孙眉爱慕权势恋虚荣的本性,饶是陈何良贵为陈家的少爷,脖子上带了一枚不值钱的蓝宝石,那这个人也就不值钱了。
更何况还不让摸。
说不定临走之前还会让他和陈何良分手,又或者逼他再找一个大方的男朋友。
江兰溪有点头疼。
江知竹和他们这些“衣服”不同,江知竹是手足。
他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好像有刀在凌迟,一点一点被人破开胸膛,五脏六腑流出来,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
秦羽眸子猩红,已经要疯了!
他的朋友,初恋被这么一个渣男欺骗!亏他以前还为陈何良说话,他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哪怕陈何良图个新鲜呢,他都不至于为好友生气,至少你情我愿好聚好散,可是陈何良他他竟然玩弄好友的感情!
江兰溪有多么重感情?他还记得上学那会儿他说抢不到某知名乐队的签名,江兰溪知道后,偷偷排了七个小时的队帮他拿到,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他那时没有告诉兰溪自己只是随口抱怨,他没有告诉兰溪只要他想,堂哥甚至可以把乐手请来一起吃个饭。
笨拙的真心最动人,从那时起他就认定兰溪是一辈子的朋友。
他最好的朋友,那么优秀的小提琴家,却被陈何良那帮人称呼为“拉弦的”,他恨不能杀了他们!
“小羽,我有点冷,想回家了。”
秦羽的手被江兰溪死死攥着,他看见兰溪发白的脸,几乎摇摇欲坠。他真的想冲进去,可是兰溪并不想让他冲进去。
他最好的朋友,从来都是受了委屈往肚子里咽的人,最怕在公开场合下丢人。秦羽死死咬着牙,几乎把那扇门瞪穿。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冷冰冰的,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江兰溪后背一僵,回过头来,见江知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
江知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五六瓶拉菲。有段时间没见,江知竹好像更瘦了些,颧骨突起时更像江鹤。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看向他时眼底全是厌恶。
秦羽啐了口吐沫,忿忿道:“一群垃圾,你们真够可以的!”
一门之隔的包厢内瞬间安静下来。
包厢门被拉开,陈何良一瞬间脸色刷白,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挤出两个字,“哥哥”
灯光太亮,陈何良的面目是模糊的,看不明晰,包厢周围寂静下来,兰溪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出嗡嗡的回响。
“不是公司有事吗?
不是在路上吗?”
“我不是”
平时那么伶牙俐齿的人,舌头根打结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何良深深地看着他,伸手去抓他的衣袖。
江兰溪后退一步,不让他碰到自己,他学着陈何良轻飘飘的腔调,笑意未及眼底,“陈何良,玩我有意思吗?”
那么多人在看他,看他们,陈何良的朋友,舞池里的观众他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那么狼狈。是他把刀递到陈何良手里的,是他给了陈何良伤害自己的权利。
那么现在,他要收回来了。
电视机放着财经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最新的商业资讯。他现在养成了听财经新闻的习惯,有时候还能和陈何良聊上两句。
女主播的声音抑扬顿挫,“商会会长陈霆修夫妇捐赠价值上亿元海外流失文物,积极推动文物回归,做出积极贡献”
陈霆修三个字让江兰溪猛地回神。和陈何良在一起有段时间,足够他知道陈何良的爸爸姓甚名谁。
金融巨鳄,商业会长。
电视上陈霆修稳坐主席台,游刃有余接受各路记者采访。男人的脸型和陈何良极为相似,只不过陈父是岁月历练过后的成熟,不像陈何良时不时有种跳脱的气质。
镜头画面闪过一个高定长裙女人的背影,裙摆很长,侧颜清冷,暗示是陈先生的爱人。
不知道是不是陈何良的亲妈,还是那位半夜跨过半个北京城去送避孕套的小妈。
冰箱里的拉菲红酒勾得他心痒,正纠结要不要喝掉时,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很吵闹,鼓点声躁得耳朵发麻。
“哥哥,我头有点晕,你来接我好不好”陈何良像是咬着烟,声音很低,几乎被音乐声盖过去。
已经过了十二点,牛郎和织女各归天涯,月亮从云层透出一圈银边。江兰溪慢吞吞道:“给我个位置。”
陈何良说出一个地址,“六十五层酒吧你在哪里,我怎么听到我爸的声音?”
“你喝醉了。”江兰溪很淡定地关掉电视机。
陈何良给出的定位做大东边,这个点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车。
江兰溪翻出一件T恤套进脖子里,临出门又脱下来,打开衣柜找出前段时间买的名牌成衣。
等车就等了一刻钟。这种时候江兰溪才觉得没有车是真不方便。
应该买个车的,可惜他摇不到牌子。不过可以问秦羽借一个,也不麻烦。
好在半夜不堵车,出租车驶过使馆区,来到建国门外大街,停在酒店门廊,立刻有穿制服的门童来开车门。
“我到大堂了。”江兰溪给他发消息,“你下楼吧。”
“不上来接我?”手机听筒传来少年慵懒的声音,背景音震天动地。江兰溪甚至能想象到他现在是个什么姿势,像在自家客厅一样懒懒蜷在沙发里,大长腿随意地搭在靠背上。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捏腿捶背。
“你下来,我在下面等你。”江兰溪发过去一条语音。
“可是我头好晕——”另一个声音很突兀地插进来,“卧槽江南那个?还真让你——咻”
帕蒂塔第三乐章在卧室回荡,这套曲目被誉为小提琴家毕生的挑战。
江兰溪记得十五岁开始练这首曲子,他手指头好笨,无论如何也拉不出多于两个声部。
孙眉一心想让他在爷爷的寿宴上大放异彩,两天没给他饭吃,逼着他拉琴。
窗外水声潺潺,夕阳像橙子一样,好饿胃里空空
江兰溪吃了一顿自助,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喂,怎么停了”陈何良晃了晃身上的人,刚才还坐在他身上的电动马达,不知什么时候趴到了他的胸口,鼻腔发出轻微的鼾声。
“喂!江兰溪!你这样让我很尴尬啊!”
巴赫充满理性的音乐里,混进了男人气呼呼的磨牙声。
第 33 章 第 33 章
“兰溪,你家那位是不是很有名的珠宝设计师?我最近在乐器行攒了点外快,想请你牵个线,我想和女朋友设计一款婚戒。”
兰溪正在调弦,抬眼见李成捏着鼻子朝他走过来。
李成最近犯鼻炎,对弦乐器的松香末很敏感,一靠近就打喷嚏,每次跟弦乐组同事聊天必戴口罩。
刚要答话,李成不怀好意地指了指兰溪衣领下方。兰溪脸一红,后悔没抹点粉底液出门。他揪了揪自己的衬衣,尴尬地转移话题:“你的钱不是留着修牙的吗?”
管乐手多少有点职业病,尤其是唇部肌肉和牙齿,但凡有点名气的,保养费六位数跑不了。
李成嘿嘿直乐,“补牙的钱我妈出了,她说我的钱全给老婆花,我要给老婆买钻戒。”
张老师是乐团的首席提琴师,乐团的台柱子,经常全国各地到处飞。最近几天降温,他家小孩感染肺炎,每天都要去医院挂吊水。
喀什那边的演出是三个月前就定下的,一带一路音乐交流会,当地官方非常重视。张老师和那边搞文化宣传的负责人关系不错,对方也不愿意为难他,说找个能力水平差不多的替他来一趟就行。
“人家体谅咱们,咱们也不能让人家难做,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一来你没成家,没什么牵挂,二来你还年轻,适合多出头。”
要说水平相当不至于,张老师是业内小有名气的提琴家,他最多算新人,但是没成家没牵挂说走就走是真的。
刚好趁此机会散散心。
“我最近有空,麻烦您转告张老师,能去参加这种交流会是我的荣幸。”
团长喜上眉梢,从抽屉里掏出一张表格,“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把个人信息填一下,我给对方发过去。”
兰溪填表的时候,团长开始絮叨,“兰溪啊,你现在是明星小提琴家,个人颜值是很重要的,你最近是不是睡不好?瞧你眼圈又黑又肿的,我知道有个美容机构很不错——”
兰溪填完表格,揉揉酸涩的眼睛:“不用了团长,我回去热敷一下就好了。”
团长这才作罢,反复劝他在演出行业里,颜值甚至比专业能力还重要。好在团长没有询问陈何良的事,总算让他松了口气。
雨已经停了,太阳透过云层绽放出一线光芒,折射出彩虹的形状。
小时候他在北京生活过很多年,依稀记得北方一入了冬就会下雪的。短短几年全球变暖,北方竟也像南方一样,开始下雨了。
“是他!是他把小少爷摔出去的!”这种场合是新人露面的好机会,他刚胜任第一小提琴手,理所当然被推举上去,在团长的“特殊照顾”下,主办方给他排了两个节目,一个是作为背景板,小提琴、钢琴二重奏,由女中音独唱浪漫老歌《在水一方》,另一个是小提琴独奏《玫瑰人生》。
江兰溪找主办方加钱要了一张前排VIP专区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邀请陈何良。
“我有两个节目,都很靠前,演出形式很新派,观众可以和演员做交互下场后我们就去朝阳公园乘摩天轮,公园里还有放花灯活动,一对情侣可以领一束玫瑰花。”
电话那头顿了下,又跟他确认一遍:“七夕当天?”
“是呀。”兰溪肯定地说。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小竹就任部门经理,七夕那天订了场子,约好几个朋友去庆祝。”
江兰溪一怔。好像几个月前去江家,江鹤有一次提到,只要江知竹拿下陈家那笔贸易订单,就安排江知竹做部门经理。他把票揣进衣兜,耸耸肩道:“那算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撇去庆祝一事不谈,搞音乐的难免有些恃才傲物,以陈何良的音乐水准,坐在台下看别人拉琴应该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而且,陈何良那种从小接受西式教育,大抵对中国传统节日没有什么概念。
“音乐会结束后你要不要过来?知竹定了一个通宵,叫了几个当红歌星,还有摇滚乐队,哦……好像还有个杂技班。”
这不是庆祝宴,这是春节联欢晚宴。
第一次初恋,第一个七夕,夏夜苍穹下放花灯,摩天轮上越来越高的风景,升至天际去触碰牛郎织女星
大抵是早恋校园情侣才会做的蠢事吧。
陈何良人间繁华看遍,正是追求享乐刺激年纪,大手一挥送兰博基尼的人,怎么可能去忍受摩天轮一点一点往上爬?
“我不去了,演出完应该还有别的事,我留下来听团里安排。”
那是二代核心圈层,鄙视链很严重,不仅看父辈资源,还要看母家身份。父母都是豪门大于白手起家大于继婚上位
像他这样的私生子,是没有入场券的。
这也是为什么孙眉汲汲钻营要一个身份,爱情不爱情已经不重要,有了身份,才有圈子,有了圈子,才有面子。
“那好吧,明天我去找你。”陈何良说。抑郁症患者的认知本就不稳定,且最抗拒改变。周倾雨说放他自由也许是真心的,而在方颂泽离开后,才意识到有些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割舍。
正常人况且如此,病人就更容易走极端。
手机屏幕又闪了几下,消息提示栏显示仍是孙眉。
[我打听到颂泽妈妈要穿高定裙装,我要避开她,给她留几分面子。还是旗袍好,正红色穿出去大气,设计师说能从我身上闻到富贵的香气!]
兰溪眼睫颤了颤,摁下锁屏键。
方颂泽把脸埋进掌心,颓然道:“你知道吗?他父母跪下来求我,说只有我能拯救他。”
可怜天下父母心。
周倾雨的父母,好像总是在求人。周倾雨割腕的时候去求陈何良,据说陈何良避而不见还叫保安把人轰走。这回又求到方颂泽面前。
父母和孩子,和爱人还不一样,那是绑定在一起无法分离的血脉相连,没有选择的可能,没有后悔的余地。
方颂泽不是陈何良,以方颂泽的性格,对方求到这个份上,肯定拒绝不了。
方颂泽指了指他不断亮起的手机屏幕,“很抱歉工作日叫你出来,你是不要有事?”
兰溪划开屏幕,孙眉又发来好多照片,各种角度的,让他选出一张最好看的,说要发朋友圈,他一张也不想看,随手回了句:
[联姻取消了,别折腾了。]
发完之后出乎意料轻松很多,好像卸去某种枷锁,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期待这场联姻,也并不想为满足谁的期待而活。
手机屏幕倒扣在桌子上,兰溪不再去看孙眉回什么,回什么都没关系了。他放宽语气安慰方颂泽:“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随时可以配合。”
上一次是他主动提出放弃联姻,方颂泽替他背了口黑锅,这一回,方颂泽提出来退婚,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表达诚意。
不过一杯咖啡的功夫,方颂泽接到医生来电,说二十五号房病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非要拔下吊针去外面散步,要他赶快回来看看。
方颂泽说了声抱歉,就急匆匆走了。
被那样的人缠上,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他想起有一回他和方颂泽一起去看话剧恋爱的犀牛,方颂泽问他对话剧的观感如何,那时他惦记着宠物医院里的静香,后半部分都没看进去,就根据话剧的内容给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评价——“太偏执的爱情伤人伤己”。
那时的方颂泽,眼神里好像闪过一抹怀念。
子非鱼,不知鱼之乐。
咖啡见了底,他也没有了留下来的必要。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过医院门诊大厅时,差点被侧面驶过来的车撞到。他闪身一躲,看见车身贴着一束白花,后面跟着几辆黑色轿车。
是殡仪车。
这一路走来,已经见过至少三辆殡仪车。
车停在医院后院大松树下,正要开车门,旁边车位一辆兰博基尼朝他拍了下喇叭。
左看右看也不觉得自己挡了路,便没有理会。
这时车里跳下一个人拦在他面前,江知竹的小表弟。
才几天功夫,小表弟又染了一头红发,嘴角的唇钉也换了个形状,一颗金色的小星星。
那小孩手上拿着大包小包,里面是一些衣服和食物,正拧着眉打量他,语气不善,“你也是来看陈表哥的吗?”
怪不得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在他家门口,竟是住院了吗?
“不是,我来看别人的。”他侧过身去,给小表弟让开一条路。
“你看别人?你还有脸看别人?”小表弟两眼一瞪质问他:“陈表哥肋骨出血引起发炎,高烧到四十度,开会的时候直接晕过去了!医生说他胸腔里全是积液,本来养一个月就能好的病,现在严重到要做胸口穿刺!
小表弟愤愤指责道:“这几天是你给他换的药吧?但凡你上点心,他都不至于伤到这个程度!”
伤?什么伤?被他撞了一下的肋骨伤吗?他是什么钢筋铁人不成?轻轻一撞就把陈何良撞出严重的内伤,他可真是太厉害了。
江兰溪打开车门,系上安全带,启动发动机。
外面的人猛拍他车窗,力度大到几乎把玻璃震裂。
还有完没完。
这是秦羽的爱车,他又不能不管,于是摇下车窗,不耐道:“我不是医生,更不会看病,如果你觉得必须有一个人安慰他、照顾他,你可以把你亲表哥叫过来。”
“你是故意的吗?”闻言,小表弟咬牙切齿,眼里闪出泪花。
“好,我等你。”
七夕夜是周一,上班上学第一天,仍有不少年轻男女买票。江兰溪是第三、五个节目,有充足的时间吃掉主办方发的鸡腿汉堡。
晚会真的很好看。梦幻花园在四周幕墙上绽放,森林小径随着旋律层层铺开,空间折叠变化,衣香鬓影入眼来。
角落有个小朋友触碰到幕墙,瞬间波纹四起,花园变幻成银河,浩渺星辰中,牛郎织女遥相对。
很高的科技,很棒的盛典。
“小江,今天发挥不错!”团长看到江兰溪下了后台,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谢谢团长。”
自从有一回乐团办公楼下,团长看到陈何良开车来接他,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
“这场之后,你的名气就打出来了”,团长递给他几张名片,欣慰道:“刚才不少音乐人跟我打听你,电视台的编导都问我中秋节你有没有档期这年头颜值和能力兼具的小提琴家多难得,之后你有的忙了。”
“多亏团长栽培。”兰溪翻看手中的名片,心里终于舒畅了不少。
名片中有节目导演、知名作曲家、传媒公司都是演出机会。
有能力的人很多,有时候就差了点气运,今晚就是他的气运。
被观众认可,被“金主”认可,就有机会去更大的舞台。要说以前他多少有点曲高和寡怀才不遇,那么现在,他渴望去拥抱市场,不止为了赚钱,还为了出名。
他想以更好的姿态站在陈何良身边。
“对了,七符来了没有,我去跟师弟打个招呼。”团长随口问道。
“七没有。他有个朋友办庆祝宴,没有时间。”江兰溪说。
“朋友?”团长先是一愣,继而会心一笑,神秘道:“我想我知道是谁,说起来那人跟你同姓呢。”
江兰溪一怔,“您认识他?”
“江家大少爷嘛,七符的好兄弟,他们从中学就一起出国,关系铁的很。
不过我得提醒你,虽说今天是七夕,你可千万别吃味。以前七符有个伴儿因为这个争风吃醋,七符直接把人撵走了,一点情面都不留
你一定要和江少爷处好关系,七符也会高看你一眼的。”
乱糟糟的花园,佣人捂着脸哭,另一只手悲愤地指着他,信誓旦旦地控诉。
“就是他!他非要抱小少爷,没抱一会儿就把小少爷往石头上扔!”
“我没有”小小的江兰溪脸急得通红,为自己申辩,“我没有扔他”
“那你意思是知竹少爷自己往石头上跳的?!”佣人咄咄逼人,非要他承认错误不可。
“就是他自己跳出去的”
话音未落,抱着孩子的江太太腾出手来扇了他一巴掌。
他真的没有说谎。佣人鞋带开了,要他帮忙抱一下,他抱了,江知竹小脚丫蹬他一脚,挣脱了,等他反应过来,江知竹已经磕到石头上,头上鼓起一个红红的大包。
“江鹤,你今晚就把他送走!以前我生不出孩子,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小竹已经长大了,这个家不需要私生子,更不需要心思歹毒的小孩!”一向温柔的江太太指着江鹤鼻子破口大骂。
江兰溪抬头望向并不刺眼的太阳。
名分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呢,于是他费尽心思从陈何良那里拿到了“恋人”的名分,可是……
可是并没有获得应得的“待遇”。
秦羽总说江知竹长得没他白净,谁又记得小时候的江知竹脆弱得像个玻璃娃娃,总是眨着长长的睫毛缩在摇篮车里不说话。
所以江鹤带江知竹去锻炼身体,找了七八个健身教练,教击剑、教游泳、教搏击,练出来如今健壮的身材。
不管是在江家,还是在陈何良那里,江知竹都是排第一位的。
不知不觉走进了颐和园,几乎是无意识的,又朝苏州街而去。
自从搬进陈何良的四合院,他很少来这里拉琴。一来太远,二来四合院门口就是玉河,比这里更幽静,更像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
这个季节,树叶已经掉光,两岸光秃秃的,最后一点家乡的底蕴,也不见了。
他终于后知后觉想到,他好像也很少在玉河边上拉琴,更多的时间是在赶场子,一个又一个场,商演的场,演出交流的场,录音棚里流行音乐的场。
跟陈何良在一起的日子,他赚了不少钱,在业内也算闯出来点名气。他只想以更好的姿态站在陈何良身边,到最后在陈何良那些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拉弦的”。
江兰溪打开琴包,拿出小提琴,在阳光下,拉响了一曲柴可夫斯基。
他拉的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
朝气、欢快、活泼。
以前练琴累了总爱拉这首,低落的情绪就会好转。他习惯闭着眼睛拉,好让自己全心全意沉浸在音乐中,却总感觉附近有人看他。
果然,睁开眼睛,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很哑:
收拾好东西后,时间还早,犹豫了一会儿,又把那两片臀膜拿出来。
都用掉算了,因为陈何良来找他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揉他pp。
江兰溪脱了裤子敷上臀膜趴在床上刷手机,纤细的小腿一上一下地翘动。不一会儿陈何良来了电话。
“出发了吗?堵不堵车?”江兰溪问他。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哥哥,知竹刚才打电话说有事找我,我帮你叫了搬家公司,你跟他们的车走,他们连人带东西一并拉过去。”
两条小腿停在半空中,好像臀膜也滑下来了。红润润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江兰溪耸耸肩,故作轻松道:
“好,路上注意安全。”
第 34 章 第 34 章
搬家公司速度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转移完阵地,兰溪从遥远的北五环到了拥挤繁华的二环内。
车停在一座深深宅院前。
院墙很高,隐约可见内里雕梁画栋。红色如意门面宽两扇,开在四合院的倒座位置,打开门进去,他看见了一番新天地。
如果不是身处二十一世纪,他真以为来到了某座王府。
房子是三进的,一进院是一棵歪脖子迎客松,二进院挖了一片池塘假山,三进院则被改造成完整的私人泳池,夕阳从高瓦屋檐泻进来,水池里金光粼粼。
要说最喜欢的,当数门前那条河。元朝时期的河道,叫玉河,往前走通到什刹海。沿途小桥流水,桃红柳绿,鸭子鸳鸯在河上游荡,撇去老北京的风貌特色不谈,至少外在造型上,像极了水岸江南。
他第一眼就爱上了。
不用去乐团点卯,江兰溪的时间自由了很多,方颂泽要忙工作,和婚礼策划对接的任务就落在他头上,闲暇之余就去康复机构做训练。
这天兰溪刚进门,杠铃没举到两组,李医生满面春风走过来。
“江老师,大好消息!”
一向矜持的李医生嘴角都要笑歪了,兰溪被她的喜悦感染,“你家孩子考上市重点了?”
“比考上市重点还难得!”李医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江老师你真的好幸运,德国的康复团队知道你出国不方便,马上就要来北京了!世界一流的康复团队为你做治疗!用不了三年,只需三个月!你的手臂就可以恢复如初!”
喜讯如晴天霹雳,江兰溪石化当场,呆若木鸡。
李医生眉飞色舞地讲述团队多么多么厉害,主治医师在国际上地位多么高,奥运冠军都一票难求的顶级团队,飞过来为他做康复评估。
总感觉梦还没醒。“我这辈子都没给人做过饭,我给你做小笼包,剁馅切到了手,我给你做蟹黄面,那些蟹用钳子挠锅,我做了好几天噩梦,我捣了二十只蟹给你做面,你看都不看就扔进垃圾桶。你不吃拉倒,多少人求着我做。”
毛茸茸的头埋进他肚子里,声音闷闷的。
陈何良确实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任性骄矜又自我,恨不能整个世界都以他个人意志来运转。
一点濡湿沾到手背,滚烫滚烫的。
他的手去摸陈何良的脸,才发现陈何良哭了。
在一起这么久,他见过陈何良红过眼,却没见过他流泪。意气风发的大少爷,怎么可能会流泪。有人跟他说京城流行加了果粒的可乐,问他好不好喝。
很好喝的,如果回去酒店不拉肚子的话。
那寸头哥瞥见他的身影,猛地止住话头,朝陈何良挤眉弄眼:“和好了呀?还是咱们陈大少爷有魅力——”
“别乱说。”陈何良急急喝止他,小心地朝江兰溪的方向看了一眼,很谨慎地说:“我还在追,你不要造谣。”
寸头哥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是……是吗?这世上还有你搞不定的人?”
陈何良毫不避讳地承认,“他很好,是我配不上。”
寸头哥更加错愕。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要勾一勾手指,愿意上钩的一大把,更何况是陈何良这样的人物。
陈何良的表情认真又严肃,寸头哥身边的长发姑娘都讶然地偷瞄兰溪好几眼。
兰溪懒得搭理他们,转身往停车场走去。
陈何良正要抬步去追,那寸头哥又凑上来,斟酌着问:“前段时间玉泉山那边传来消息,都说你在你爷爷家当面出柜,挨了老人家好几军棍,是真的呀?”
他们这种圈子,玩归玩,彼此心照不宣,没听说过公开出柜的。公开是不可能公开的,娶一个男的进门没有任何好处,除非脑子秀逗了。
陈何良低头点了一只烟,“我奔一辈子去的,没打算藏着掖着。”孙眉怒目而视,每一个字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我不仅知道宝石侧面有一道划痕,我还知道为了掩盖这划痕,我找人做的钻石托都是扁圆形的,就为了把划痕遮住!”
陈何良脸色一白,“不可能!这是余姨的宝石,有一次我跟余姨提起过,我说侧面有一道划痕,余姨说她不知道有划痕,说要带我去找珠宝商退钱主人都不知道的事,你别瞎猜了,瞎猫碰上死耗子,有划痕的蓝宝石多了去”
这个世界上,孙眉最讨厌、最想取而代之的人,非余萍莫属。孙眉念叨过很多次,如果没有余萍,她早就做成江太太了,那个时候江鹤没结婚就有了儿子,大家闺秀都看不上他,只有余萍。
陈何良提谁不好,偏偏提余萍,孙眉彻底失控了,整个病房都充斥着她愤怒的呐喊,“这东西是我当年送给一个被拐卖小孩的!我还想问怎么到了你手里你少拿余萍糊弄我!她活着的时候都不怕她!她现在都化成一捧灰了,我怕她个球啊!”
陈何良仍在反复念叨余萍,坚持宝石就是余萍给他的,丝毫不觉得已经踩到了地雷。孙眉则坚称要么是陈何良、要么是余萍,肯定有一个人偷了她的宝石。
兰溪已经快被他们逼疯,有那么一瞬间,兰溪真想把这两个人敲晕,好结束这场荒诞的闹剧。
他再也受不了,跑出去把特护病房的医生护士全都叫了来。一开始顶楼是没有医护人员的,据周倾雨说,陈何良给孙眉留了面子,没让那些人上来。
最后不知道是不是周倾雨通知了方颂泽,方颂泽也赶来医院,把取消联姻这件事当面说清楚,又被孙眉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这事才算了结。
临走之前,陈何良被医生护士团团围住检查身体,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他看见陈何良轻颤的眼睫,攥着蓝宝石的手抖个不停。
蓝宝石项链是第三天还回来的。
彼时大雪纷飞,孙眉正缩在被窝里睡美容觉,外面有人敲门,兰溪去开门。
门口站了个戴白手套的西装男,双手捧着一个黑色丝绒礼盒,自我介绍说是陈家祖宅的男仆,奉命前来拜访,问孙眉女士在不在。
兰溪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这几天他一直认为孙眉在胡搅蛮缠,或者说一直不敢去相信,对蓝宝石一事没再过问。
如今陈家人找上门来,才发觉一切有可能是真的。
孙眉听见动静,揉着眼睛出来,边走边系真丝睡袍的裙带,还没看见门口怎么回事,那个人就给她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垂首恭敬道:“这是您的蓝宝石项链,请验收。”
他和陈何良感情隔阂的起源,这枚蓝宝石,竟然真的是孙眉的。
兰溪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背,很疼。
是梦太逼真了吗。
孙眉已经拆开盒子,把蓝宝石项链从丝绒盒子里抽出来,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青白的指甲轻轻刮过每一个刻面,最后不悦地嗔怨道:“这宝石被戴得太久,都没有光泽了,既然要还,怎么不还一条新的。”
闻言,西装男面露尴尬,“回去后我会传达您的需求。”
蓝宝石在孙眉手里晃晃悠悠,他甚至能闻到陈何良身上的旷野藿香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项链的全貌。
宝石本就是易耗品,除非常年藏在真空玻璃柜供人展览。这条项链陈何良从来就没有摘下来过,日复一日与衣物接触磨损,被运动后的汗渍接触,被空气氧化,到如今还能看出是蓝色而不是灰色,已经算保存不错了。
这也是为什么见过的人都觉得这颗宝石不衬陈何良的身份,因为太旧了。
而如今,陈何良竟然摘下来了,还让人送回来,不知道又经历了怎样一番波折。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一句:“请问陈你们家少爷还好吗?”
西装男答道:“少爷正在养病,夫人亲自照顾他。”
兰溪一怔。陈何良的妈妈不是在写生,就是在写生的路上,上一次听说的时候还是在川藏地区记录风土人情,用绘画拍卖所得帮扶弱势群体。
居然为了陈何良回来了他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些人走后,孙眉捏着细长的金链子,蓝宝石在她眼前摇来晃去,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蓝光,她不无惋惜地对他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二十年前,咱娘俩来北京给你爷爷祝寿,回程的时候路过温榆河,你说河边小木屋里有一条小狗在申吟,像是被老鼠夹子夹到了,一定让我去看看,其实是一个小孩”
寸头哥张着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如果早一点知道就好了。
霓虹灯光一闪而过,往事却接二连三涌上心头。陈何良想起第一次见江兰溪的那天,黑云压得天很低,穿着佣人衣服抱着花盆的青年很俊俏。
他以为那是江家的佣人,后来才知道是江家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第一印象是这人真会作秀。
后来才知道,江兰溪不是作秀,江兰溪本身就是善良的,没有防备心地对待任何人。
当时接受他的追求应该下了极大的决心吧,放弃唾手可得的联姻,放弃私生子转正的身份,选择和他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在一起,哪怕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而他却那样对待他。
回首繁华如梦渺,爱情的房子轰然倒塌,只留下锈迹斑斑的墙壁,如今他拿着旧钥匙去敲厚厚的墙,活该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侧头看了眼副驾驶上睡着的人,悄声喃喃:“你说的对,不是所有的道歉都值得原谅”
车子转了一个弯,江兰溪被晃醒,他揉了揉眼,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萧萧寒风中,陈何良听见他低低的叹息:“甜品别送了,影响很不好。”
陈何良一怔,“你忙起来总不记得吃饭,我担心你。”
兰溪抿唇打断他,“你工作不忙吗?每天这么闲?”
陈何良嘴角浮现一抹苦笑,“公司被我爸收购了,确实挺闲的。”
这下轮到兰溪沉默了。
那间公司是陈何良回国后创下的产业,当时随手一个项目就上亿,他还记得陈何良和各大投资方侃侃而谈的样子,意气风发,雷厉风行,仿佛把全世界踩在脚底下。
陈何良手搭在方向盘上,声音低沉又轻缓,“我记得去年七夕,你给我留了演出票,让我去看你表演,那时候我不懂珍惜,现在才知道,舞台上的你有多耀眼,我喜欢看你鞠躬谢幕,喜欢看观众给你鼓掌,更喜欢仰望你时,我的样子。”
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缺失的肋骨。以前他认为爱情使人盲目,像他爸追着他妈跑,简直像个傻x。所以他及时行乐,认为目之所见即是世间繁华。
直到后来有人带他见识了真正的大千世界,让他从一点雨滴里窥见汪洋大海,从一片落叶里瞥到绵延春山,从一刻相守开始盼望生生世世。
上帝说,要有光,他找到了光,往后余生,再远的旅程也不会偏航。
兰溪心想,论口才,他永远也比不过陈何良能说会道。搞投资的人,最会搞情感操控这一套,他们精通表演,包装话术,擅长营造分秒必争的紧迫感,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夜风很凉,街道两旁的灯光昏黄暗淡,月亮掩在云层后面。他听见陈何良故作轻松的声音:“这样吧,你每周陪我一天,我就不去骚扰你了,行吗?”
“我没有空。”兰溪想也没想就拒绝。
陈何良耸耸肩,“那……每周一顿饭吧,一顿饭总行吧,我保证其他时间不出现在你面前。”
他听见他哽着声音,“你明明跟我保证过,永远不会离开我,我现在一无所有了,而你甚至都没有爱过我。”
一无所有了。爸爸有了新的小孩,妈妈浪迹天涯四处采风,最好的朋友闹掰了,蓝宝石却还稳稳地挂在脖子上。
陈何良也许是有一点真心的。可是真心起源于假意,就像掺进铁粉的金子,尽管看上去光鲜亮丽,长出铁锈是早晚的事。
以前他以为蓝宝石是陈何良的护身符,有了这颗护身符,陈何良就不怕黑,后来才发现,其实是江知竹的,有这颗宝石在,闹崩也只是暂时的。
如果他不知道江知竹曾和陈何良告白过也就罢了,他可以认为他们是好兄弟,好朋友,可惜并不是。真相刺破血肉,伤疤已经成型,要他如何去接受。
接受陈何良戴着这颗蓝宝石跟他做爱吗?然后两人紧紧相拥的时候,任由宝石尖尖再一次刺破他前胸吗?
那种痛苦,承受一次就够了。
兰溪闭了闭眼,只有一点,无法骗自己。“爱过。”
彷佛过了好久,陈何良抬起头,疑惑的眼神带着一股天真的孩子气,“真的吗?”
说谎成性的人,才会第一反应去质疑别人。
他轻轻刮去陈何良眼角的泪痕,努力让自己记住陈何良最好看最体面的样子。
“老实说,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物质上我也算是享了福,沾你的光,事业也很顺,这些都要感谢你。只是”
兰溪淡然一笑,诚心诚意送出最后一次祝愿,“一生很漫长,你会越来越成熟,成熟到你能肩负起承诺和责任时,你会遇见未来生命中的有缘人,那时候你再回头看,至少会庆幸在我身上学到很多道理。”
他终究成为了陈何良成长过程中的垫脚石,一个被牺牲掉的代价。
他们之间,也只能这样了。
臂肌又开始抽搐,颤个不停。
他抬起手臂,无论怎么用力,怎么也抬不起来。
另一只手去掐,咬着牙拼命克制,陈何良发现他的颤抖,从他怀中抬起头,惊慌中抱住他手臂,焦急道:“你不要乱掐,要掐腋下三寸淋巴循环的位置,朝心脏方向按压。”
骨节分明的大手摁压住穴位,陈何良仿佛一瞬间忘却伤感,眼神变得很认真,像个大人一样认认真真帮他按摩。
摁压的时候又牵扯到伤口,陈何良额角落下一滴冷汗,砸到被子上。
兰溪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照着陈何良的方法使劲按了几下,垂眸道:“谢谢,你好好养病,我走了。”
这一次,他没再来挽留他,只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压抑着极大的哀伤,“离开我你就会快乐吗?”
兰溪顿了顿,回:“是吧。”
病房一片寂静,陈何良久久望着那扇门。门依然开着,光影却把它分割成两个世界,他爱的人走向未来,把他遗忘在世界的尽头。
“可是我不快乐,我好难受。”
他躬下身子把脸埋进手掌,这一次,再没有人回应他了。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挽回。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懵懂无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极好极好的人,那个时候不懂得去珍惜,等到对方失望离开,才知道当初肆意挥霍的,是比钻石还要宝贵的东西。
好久好久,起伏的心跳渐渐平息,针扎般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弱。
原来原来不是心痛啊。
陈何良咬着牙撑起身子,拨通内线电话,“医生,夹板好像错位了。”
刚挂断电话,手机屏幕又闪起来。
电话那头小表弟声音带了点哭腔,“陈表哥,你看到江兰溪了吗?我求他好久他才上去的,你有没有开心一点哇?”
可能是倒霉过后要转运,江兰溪竟觉得自己运气在渐渐变好,不用苦等两年等手臂慢慢恢复,不用设置闹钟控制拉琴时间,不用为婉拒新春音乐会黯然叹气。
虽说隔行如隔山,机会摆在眼前,多一层尝试就多一条路。
嘴角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连手中的杠铃都轻了好多。
“没骗我吧?”江兰溪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李医生肯定地说:“不止你能得到治疗,我们整个康复部都可以实习旁观,好多医生已经开始自学德语了!你也可以学几句,后续沟通起来更顺畅嘛。”
原来是表弟,怪不得一个骚样。
陈何良外公娶过五个老婆,他妈妈兄弟姐妹十七个,孙辈加起来三四十个,分布在世界各地。
心里的堵塞并没有半点好转。
调整成静音,翻了个身接着睡,亮起的屏幕闪到他的眼。
[那个音乐,我没有让别人听过。]
好不容易酝酿起睡意,接二连三被打扰。兰溪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从床上坐起来,打字时手都是抖的。
[我妈已经在整理,一周后她会把那些东西存进银行,希望你遵守约定销毁原版音源,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指的是,叫床的音源,罪恶的根源。
一连好多天过去,这条信息始终没有被回复。
“又怎么?”陈何良问他。
“丑”灼眼的白炽灯下,江兰溪抬手蒙住眼睛,吐出一个字。
他想,他现在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得寸进尺,在喜欢的人面前得寸进尺,是最理直气壮的。
“哥哥不丑,哥哥哪里都好看。”
陈何良把他的手移开,在他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挑逗的语气像魔鬼打开潘多拉魔盒:“哥哥都没有见过我高、潮的样子,不想看看吗?”
嗯得寸进尺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第 35 章 第 35 章
“哥们儿,还得是你有面儿,方设计师接下我单子了!”从排练厅下来,李成勾住兰溪肩膀,兴高采烈地说。
兰溪一愣,“他有档期?”
之前好像听方颂泽提过一句最近很忙,给李成名片,不过是让李成试试运气。
或者是工作室的其他设计师接的单?
“应该有吧”,李成摩梭着下巴陷入回忆,“我好像听他助理说有个档期空出来了,刚好把我加进去。”
兰溪微微一笑:“那恭喜你了。”
兰溪抿着嘴笑,“嗯,我会试着学。”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比如要不回来的珠宝古董,比如找房子。
陈何良不知道在抽什么风,最近就住在他隔壁。有好几次遛狗发现身后跟了人,都打算报警了,转弯一看是讨厌鬼,飘飘忽忽跟在他身后,神经病一样。
他找了几个房子,总是临到头房东就变卦,要么狗味道重,要么临时找到了更合眼缘的租户。
秦羽劝他说不用搬,明明不是他的错,搬了显得他理亏。
就这么耗着,心里总是不舒服。
临近黄昏,秦羽又约会去了,家里就他和静香一人一狗。
房子刚建成没几年,地暖烧得特别旺,窗户要开一条缝才不至于热晕过去。
兰溪沏了一壶碧螺春,拧开台灯,开始学习德国康复师发来的诊疗报告,里面是治愈成功的病例和注意事项,有中英德文三个版本。
茶喝到一半,隔壁又传来巴赫的G小调进行曲。
他这间主卧,和陈何良那边共用一个阳台,之间只有一堵一米二的矮墙,对面几乎每晚都会放这首曲子。
不知道是不是变相催债。
兰溪正要找个耳塞把耳朵堵住,就在这时,曲子传来一声异动。
那异动越来越清晰,直到带着颤音的、克制难耐的一声“啊~~”传进耳朵,江兰溪的脸彻底变黑。
前几晚播放的一直是巴赫纯享版,今天竟是经过剪辑的那一版,混进了他的低吟和陈何良的低喘。
明晃晃地示威了吗?
他敲了敲窗玻璃,乐曲始终没有停下来。再有半小时就是下班高峰期,兰溪在卧室疯狂踱步,尾音最后一个音符终于伴着陈何良的低吼结束。
一口气还没下去,前奏曲再一次响起,竟是循环播放。
忍无可忍,他沉着脸冲出去,摁下陈何良家的门铃。
没有人开,再次摁下门铃。
又过了一会儿,正要抬手按第三遍,门从里面被打开。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竟感觉一阵荒谬,兴许……兴许这只是陈何良逼他露面的理由?
下一秒,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兰溪身子一僵。
眼前的人只围了条浴巾,松松垮垮露出半拉小腹,头发湿漉漉的,肩膀和锁骨上深深浅浅的吻痕,新的旧的,不像是一天的。
那个叫蒋乐的混血男孩。“哥哥。”陈何良突然叫住他。
兰溪正要开车门的手一顿,余光瞥见握住方向盘的大手在颤抖。
陈何良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好饿,可以去你家蹭个饭吗?”
“”
兰溪后知后觉发现不管去四合院还是回家,好像并无区别,以前两个人住在一起,现在两个人住邻居。
内心莫名涌起一阵烦躁,更像是无处发泄的愤懑与怨恨,自暴自弃趋向于自虐,情绪掩埋在疲倦的眼眶里,他冷冰冰道:“别演了,你不累吗。”
陈何良一怔,眼底浮现几分恼怒:“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演吗?”
兰溪嘴角扯出一抹笑,像是在自嘲:“谁知道呢。”
他跳下车,又拉着静香跳出来,留下驾驶座上一个孤孤单单的可怜虫,怔然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车窗里飘进一阵菜香,不知道谁家在炒茄子或者青椒,可能还有一碗鲫鱼豆腐汤。陈何良头靠在车窗上,贪婪地闻着这股温馨的家常味。他曾经拥有过的,他拥有过一个家,后来人走了,家散了。
我的演技并不好,
你又怎知我,不是情难自抑?
“你知道吗?周家小公子回国了!”秦羽最近一直在外面鬼混,难得回来一次,一进门鞋还没换,就吵吵开了。
兰溪对二代圈子不是很敏感,平日和那些人也没什么接触,见秦羽一副稀罕模样,不由问道:“周小公子是谁?”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呀。”
秦羽对他七秒钟的记忆很不满意,慢悠悠喝下一杯水,又扔给静香一块骨头,才对兰溪说:“咱们幼儿园同学,就那个捏手绢的病秧子。好几年和陈何良有过一段,后来陈何良把他踹了,那小子一时想不开割了腕,啧,据说救护车到的时候,浴缸都是红的。”
兰溪一怔,好像幼儿园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秦羽之前提过一嘴,说周家父母跪下来求陈何良去医院看一眼陈何良都不去。兰溪按下复杂的思绪,随口道:“人家家在这里,回来不是很正常?”
秦羽见兰溪云淡风轻,不免夸大其词道:“正常什么呀,周倾雨这个人就有病!病歪歪的还去参加聚会,两口酒下肚就栽倒到陈何良面前,当场就叫救护车了!
陈何良也够风流的,人家好歹为他死了一回,他见到人家第一句话竟然是你叫什么名字真他妈搞笑!”
你叫什么名字这句话竟然无比熟悉。
他刚来北京那会儿,他和陈何良在亮马河畔相遇,陈何良举着伞,走到他身边的第一句话就是——
“刚才在酒吧觉得你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兰溪这会儿顾不上想这个,他听到了一个关键词,“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秦羽正在陪静香玩飞盘游戏,听兰溪问想也没想就随口道:“周小公子啊。”
“名字!”
“周周倾雨啊!”
兰溪张了张嘴,怔怔地看着不久前手机接收到的一条信息:[我是周倾雨,明天下午我想见你一面。]
眉心拧在了一起,兰溪说:“小羽,明天下午我要出去见个人。”
“嘿!真稀奇,整个北京城还有你想见的人?”
飞盘被甩到了阳台边栏杆里,静香和秦羽一人一狗撅着屁股怎么也够不到。
兰溪慎重地说:“我需要你陪我,必要时候充当一下,嗯,救护车。”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兰溪竟有些站不稳。
蒋乐似乎不知道他就住在旁边,震惊了好一番,半倚在门框上擦头发,问他那天拄拐的大叔好些没有。
外国人的身材普遍更匀称些,常年吃肉的身材也更紧实,蓝眼睛像一汪大海深邃。
很强烈的侵略感。兰溪忍不住后退两步,强挤出一抹笑,问道:“陈何良呢?你让他出来。”
男孩一愣,忽而往下拉了拉浴巾,露出挑逗的眼神,“七符没有回来,我可以吗?”
音乐声没有了墙的阻隔,在楼道里来回荡漾,又一声申吟响起,激起一阵阵回音反复。
他握紧双拳,“里面的音乐”
男孩露出一副同道中人的表情,找到知音一样,兴哇啦哇啦说个不停,“你也觉得很好听?我刚还在查是哪位音乐家的作品,洗澡的时候听硬了我还几回!是什么最新套系吗?比外网上找的那些好太多了!”
拳头越握越紧。他知道很多外国音乐家弄过这个,更多的是匿名,传到开放平台上,主打一个新鲜刺激。可是被人当面品鉴,还是被前任的现任品鉴,显得他好贱。
男孩随着巴赫的旋律轻轻晃动脑袋,最后一个尾音,伴着男人的低吼,男孩跟着顶了下胯。
要疯了。
电光火石间,有一道雷劈进他脑袋,兰溪尽量平稳住自己的声线,对沉浸在音乐里的男孩说:“那是我借给他的,我现在有用,请你拿给我可以吗?”
兰溪一阵愧疚,低头认错:“对不起,我没想到方颂泽会接我同事的单”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做起了中间人?”陈何良拳头握得咯咯响,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失望:“你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如果我没有看见,你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我?”
兰溪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在陈何良告诉他方颂泽的接单要求之前,他确实觉得没这个必要。
陈何良冷着眼瞪他半晌,见他始终不解释一句,沉着眸子转身走出门去。
“喂,你去哪儿?”兰溪拿着勺子就追出去。
停在马路边上的车子已经启动,回答他的只有一阵焦黑的车尾气。
第 36 章 第 36 章
已经起风了,夜间会降温,陈何良走时只穿了一件薄衬衫。
竟连鱼汤也不喝了。
兰溪默默回到厨房,把锅里的鱼块挑出来,鱼汤盛进保温锅,嘴角泛起一阵苦笑。
一直到后半夜,门前有汽车驶过的车辙声,他几乎立刻就惊醒,坐在床上静静等了好一会儿。
不是他家,是河对岸的邻居家。
再一看手机,陈何良还是没有消息。
手机通讯录翻了一个遍,竟发现除了江知竹,他没有陈何良任何朋友的联系方式,很多人只是听过,没有见过。
无奈之下,兰溪拨过去陈何良助理的电话。
有那么好笑吗?
哦,他想起来,有传言说蒋乐的屁股蛋子上也纹了个东西。
那也不至于这么好笑吧。
抬眼一看,气氛好又发生了点变化,气压很低,瘆人。
他往低气压的来源看去,看到了一个男人——
陈何良,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斜对面。
那日病房一别,他已经好久没见过他。陈何良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半拉侧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露出来的下颌线崩得很紧。
下一局开始,场面明显沉闷了很多。蒋乐凑到江兰溪耳朵旁边,悄声说:“我表哥有半个多月没出门了,看到我朋友圈立马就过来了,警告我不许带你去开房”
推开旋转玻璃门,扑面而来寒意刺骨,冷风吹得脸干疼。他抓着围巾尾巴又往脖子上缠两圈。
“好冷啊哥,咱就在马路对面买点速食饮料吧。”后勤部的小孩缩着脖子,像个鹌鹑。
“也行。”
两个人顶着风,一前一后走到马路边,一辆商务车适时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下来三个戴白手套的西装男,一人挎两个保温箱。见他们是从歌剧院大厅出来的,问他们认不认识江先生。
小孩激动地把兰溪往前一推,搓着手直跳,“这里这里,我哥就是!”
就差没在兰溪脑门挂个牌子写上“我是江兰溪”五个大字。
“江先生您好,我们是华尔道夫的员工,来送甜品和咖啡。”
大冷的天,这些人穿着薄薄的西装,真够敬业的,兰溪抿抿唇,给他们带路,“跟我来。”
路上,那小孩朝他挤眼睛,悄声道:“哥,又是你那朋友送的吧?人均一千块的下午茶,真壕!”
“”
保温箱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出来,摆得茶歇桌子都放不下,椅子也被占满。
兰溪脱下羽绒服,又叫了几个人一起拆包装。萧邦蓝的精致食盒,各式各样的甜品,草本茶还冒着热气,满屋都是香气。
“还得是江老师的朋友,真给力!”
“他们家司康饼最好吃了,可以偷偷带走几块吗哈哈。”有个同事吃得喜上眉梢。
“大家随便吃。”兰溪拿湿纸巾擦擦手,在一众礼盒里寻找某个特殊物品。
后勤部那小孩从中翻找出一个白色硬壳纸袋,“江老师,是找这个吧?”
“谢谢。”江兰溪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又是一套新装备,护腕器、手臂弹性绑带、清洁用酒精棉球,都是保护手臂的必需品。
那小孩由衷地羡慕道,“那位先生一定是位很细心的人。”
“也许吧。”兰溪含糊回答。
说是朋友,无非是“金主”的另一种称呼,乐团这种事并不少见,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他打开柜子,把护理装备放进自己的背包。
邻近新年,音乐会以平均每周两场的频次举办。每一次中场休息,他都会收到这样一份外送,数不清的食物里必有一份护理装备。
只有一份,专门给他的。
精致的餐点摆满整个房间,一晚上的花销比卖出去的门票钱还贵,兰溪感觉自己压力很大,好不容易挣点钱哪里舍得花在这上面。
于是从手机黑名单拉出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发了条信息。
[别再送了,我不需要这些。]
几乎同一时间,手机屏幕亮起,[什么?]
装傻装上瘾了?
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兰溪思忖片刻,想到一个主意。
[我知道了,是蒋乐送的,我在vip专座看到他了。]
兰溪把手机放回口袋,也没管陈何良回没回,就在后台角落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听下半场。
下半场是民乐专场,紧扣新春佳节主题。
《春江花月夜》前奏响起,他又开始心痒。这首曲子是孙眉的得意之作,演奏评弹时的必备曲目。
那时候孙眉教他用琵琶弹,光是“鱼咬尾”他就学了好几天。他年纪小,手指头短,换弦频率跟不上,模拟不出水流的连贯性,于是就练指法速度,用速度掩盖手指头的不足。
最后凭借这首曲子,他拿到了省儿童组音乐大赛的冠军。
提起孙眉,兰溪才想起自从去了加州,孙眉居然没问他要过钱,也没再打过电话抱怨陈家忘恩负义的事。
很不对劲。
于是打开手机银行转给孙眉一些钱,发消息提醒她出门在外要独立自主,想了想不放心,又警告她注意分寸不要乱来,他并不想多一个洋鬼子爸爸。
心累,比养闺女还心累。
孙眉没有回复。这个点,加州刚出太阳,估计还在睡美容觉。
“你刚才是在看我吧?不要以为躲在后台我就看不到你。”
酒瓶再一次停止转动,这一次停在陈何良面前。
在场的人竟没一个敢问。早就听说陈大少爷感情遭遇滑铁卢,从此修身养性做起了和尚,现在又对他弟弟带来的人这么关注,明显有问题。
一时间都憋乎着看八卦。
还是蒋乐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搬来刚才江兰溪的问题,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兰溪,联姻的事,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一个晴朗的午后,方颂泽约他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对于这样的结果,兰溪并不意外,或者,从周倾雨从他面前滚下楼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了。
咖啡很烫,他索性把盖子拆下来,用搅拌棒一圈一圈地搅,一两滴液体溅在手背上,凑近鼻尖闻了闻,有点苦。
又往里倒了一袋白糖。
不记得谁曾经说过,冬天和热咖啡最相配,极冷和极热的对撞,舌尖上残留一点点涩,轻而易举勾起人内心深处的哀伤。
现实已经够苦了,兰溪又撕开一袋白糖。
方颂泽眼神一动,似乎想表达什么意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兰溪猜到他要说什么,无非是餐后吃白糖升糖快,对身体不好。方颂泽总是很爱操心。
不远处的草坪里不少穿着病号服散步的病人,有的形单影只,有的和病友一起,还有的坐在轮椅里晒太阳。疾病把他们赶到一处地方,真应了那一句话——有病的人凑到一起,健康的人彼此分离。
手机震动了一下,兰溪划开屏幕,是孙眉发来消息。
[仔仔,我新定制的旗袍!左右你没有新娘子,妈妈就穿红色喽?你爸说订婚宴结束后就和我去民政局领证,这一身拍登记照正合适。]
她发来的是一张照片,旗袍是复古红,轻薄淡软,衣领处到胸部位置用月牙白银线缝了一支五瓣梅花,勾勒出身材曲线玲珑有致。
人家都讲究傲雪红梅,她这个是红雪白梅,别有一番风情。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果然是个小孩子,一点都沉不住气。右脚去踩离合器,拉手刹,却误踩到油门,车子“轰”地一声,熄火了。
再打火,踩离合,再松开,车子平稳起步。
“——都是因为你,他跟我表哥闹崩了!他们两个大吵了一架,我表哥去跟他道歉,他不见,他谁也不见,现在他身边没人敢靠近他,除了你!他无家可归了!他每天去你家门口守着,你又是怎么对他的!”后视镜里,小表弟破口大骂。
闹崩了吗?
怪不得江知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有什么好得意的。如果是因为录音笔的事,那些话又不是江知竹逼陈何良说的,如果是因为那只被“刻意教唆”的德牧犬,那也是陈何良亲手把狗交给江知竹去养的。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谁都一样。
这是颠扑不破的铁律。
可是为什么,握住方向盘的手会发抖
“你不准走!”小表弟上前两步死死扒着车门把手,气急败坏怒吼:“怪不得陈表哥被你吃得死死的,就你这份冷血,我下辈子也学不来”
车子猛地急刹,手臂又开始发酸,竟连方向盘都握不住了。
顶层病区是专用病区,并不对外开放,电梯一层一层上行,江兰溪盯着不断变换的数字,胸口莫名有点堵。
“他的肋骨当然不是你撞坏的,他没告诉你吗?他小姨快生了,说住的房间格局不好,要打通他妈妈的画室做产房。
画室你知道吧,画家工作室对光线要求很高,因为讲究光影色彩,我学过一点,不同时间的光线画同一幅画用色都有差别。那件画室是陈表哥的妈妈亲手布置的,光和影都有讲究。陈表哥不同意动画室,就打起来了,惊得他小姨早产,被他爸一脚踹在胸口。”
“他住院这几天,他家里没一个人来看他,昨晚我在医院陪他的,我听见他发烧叫妈妈,叫完妈妈又叫哥哥,那声哥哥,叫得是你吧。”
“你去看看他吧,他见到你,至少会开心一些。”
他沿着楼道的指引往里走,走到一间病房前。
男人躺在病床上,上身没有穿衣服,胸口至肋骨缠了厚厚的纱布,蓝宝石项链没了衣服的遮挡,无助地垂在肩颈一侧,护理灯一照,在他修长的脖颈投下一道蓝色阴影。
他闭着眼睛,眼窝淡淡一圈青黑,与之相对应的,唇色苍白到透明。
上帝取出亚当一根肋骨造就夏娃,不知道他那一根肋骨,又是为谁留的位置。
护士站在病床前,兑药、换输液袋,动作轻到没有声音,见到有人进来手指放在唇边作嘘状,示意他不要出声。
听见有脚步声,陈何良眼皮将睁未睁,头侧到另一边,扯出一道嘶哑的嗓音:“东西放桌上,不要吵我。”
江兰溪沉默着走过去,把小表弟交给他的一袋子东西轻轻放在红木桌上。他每天有洗澡的习惯,就用阿嬷亲手研磨的桂花皂。如秦羽所说,桂花香就跟焊在身上似的。
陈何良鼻子动了动,眼睛倏地睁开,回头时好像牵扯到伤口,嘴边发出一声痛呼,眉毛皱得很厉害。
江兰溪听过痛呼声望过去,见陈何良木然地转过脸,看向他的眼底一片深灰,无悲无喜道:“你怎么来了?”
男人指间的烟快要燃尽,烟灰一截一截掉下来,红色的火星没入掌心,渐渐变暗,他丝毫不觉得疼,眉心都没有皱一下。只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把面前的酒拿起,一饮而尽。
看热闹的目的没有达成,蒋乐阴阳怪气调侃道:“算了,你能有什么后悔的事?发钱吧,这点钱总发得出来吧。”
陈何良喉结滚了滚,嗓音发紧,烧得厉害。
他说:“认错了光。”
这句话过于玄幻,让人摸不着头脑,要不是陈何良的表情太过认真,别人还以为他在随口糊弄。
蒋乐好像是知道一点的,看了看陈何良,又看了看江兰溪,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了。
在众人茫然的目光里,江兰溪微微倾身,慢吞吞抬起手,拨了一把正中央的酒瓶。
瓶口转动起来,下一轮狂欢继续。
时间越来越晚,酒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有的去舞池跳舞,有的从其他牌桌过来,流水席从来不停歇。
江兰溪借口上厕所,从侧门走了。
太晚了,他还要回家遛狗。
又下起了雪,天冷的厉害,小区没什么人。
为图省事,他回家就直接把狗叫出来了,手套都没来得及戴。本想着狗拉完大便就上楼,等来等去狗就是不拉。
铲雪车一辆接一辆开过去,北风呼啸,冻得人手背红肿,牙齿发颤。
实在冻得受不了,就去路边便利店买了罐热牛奶和一杯关东煮。
用手机付款的时候,看到业主群发布了新的群公告,大雪压了线路,凌晨十二点至四点停电抢修。
再往下,团长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那会儿玩游戏太吵,没注意到。
团长:[唉,我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这段时间七符为了你没少吃苦,花大价钱请来德国专家给你治病不说,连治疗报告都熬夜给你翻译成中文,他说要亲自学一遍才放心……]
团长:[他还跟专家学习推拿技术,那些天他每天都拿我和老师练手,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舍不得看你疼,就怕哪天你需要的时候他不会,得提前学着。]
他的视线停留在按摩技术四个字上。
怪不得和医生的手法相差无二,原来私底下苦练过吗?
团长:[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他知道你讨厌他,怕你不接受他的好意。可是七符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一个大少爷,以前哪干过这个呀?我第一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
团长:[小江啊,七符他还年轻,要是做错了事呢,你就给他一个机会,你回头看看他吧。]
扫码成功,付款十元六角。
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一人一狗又置身于冰天雪地中,透心的凉。
好在有了“装备”,热牛奶捧在手心,关东煮直接喝汤,人是暖和了,至于狗嘛狗踩着雪来回地撒欢,好像并不怕冷。
回去的路上狗狗终于拉了屎,他捡起狗屎,和关东煮的空杯一起扔进垃圾桶,牵着狗绳进了电梯。
少年的欲望永远填不满,就像他对幸福的憧憬永远不嫌多。
江兰溪亲了亲少年濡湿的眉梢,鼓起勇气说:
“七符,我们重新养一只狗吧。”
陈何良正在往前送,闻言顿了一下,眼神迷离:“嗯?不是已经有妞妞了?”
看到兰溪暗淡下来的眸光,像是想起什么,亲了亲他的眼,哑声道:“想要什么品种?金毛?萨摩耶?边牧会不会聪明一点?”
“唔,我想要忠犬八公里面的,最忠诚的,秋田犬。”
第 37 章 追更辛苦,感谢
“仔仔,北京好干哦,下飞机后我擦三遍护手霜了。”电话那头拖着软软的腔调抱怨,偶尔夹杂嘈乱的行李箱滚轮声,像是在车站。
“???你来北京了?!”江兰溪正要出门去乐团,闻言脚下没留神踩空门槛,怀里的小提琴差点跌出去。
“瞧你这语气,是不欢迎我吗?”孙眉板起脸来,阴恻恻道:“你在北京跟富二代住豪华四合院,姆妈和阿嬷住在乡下漏水的房子里,你睡得好踏实呀!”
“漏水我在家那些天就找人修好了。”江兰溪无语,无奈哄道:“姆妈你在哪个机场,我现在去接你。”
“客户派了车,就在路边等看到了!劳斯莱斯!绿色的!好秀气哦。”高跟鞋几乎小跑起来,嗒嗒嗒地踩地声,江兰溪甚至能想象到他妈定还穿了件烟粉色旗袍。
一直到下午临出门,江兰溪穿上西装,系上领结,给陈何良回复了一条信息,说今晚有事,吃饭改天再约。
几秒钟后,陈何良发来信息:[明天就是下周了,那下周能吃两次吗?]
下周春节,那时候他人在苏州,总不能再飞回北京陪陈何良吃饭,一次还是两次又有什么关系,于是回了个行。
陈何良又发来回复,先是说今晚天气不错,适合外出散步,左扯右扯说了一堆没用的废话,最后来了句今晚有什么事。
江兰溪垂眸看了半晌,摁灭了手机。
“跨界合作是未来艺术领域的发展趋势,音乐与绘画的结合能够创造出更加丰富多元的感官体验,探索无限可能性,这也是活动沙龙举办的初衷”
主持人充满激情地介绍,与此同时,身后大荧幕播放着音画跨界合作的成功案例。
目前融合最好的是民乐和国画,民歌歌词大多选自古代诗歌,古代诗歌又大多是题画诗,给了音乐家和画家结合的可能。
“小江啊,你们团长让你来,是让你扩大社交圈的,你一个劲儿吃蛋糕算怎么回事?”
一位之前合作过的资深作曲家见他躲在角落里,恨其不争地提醒他。
这个人是某音乐学院的教授,兰溪之前用小提琴演奏过对方创作的民歌,前几天还给这位老师送过年货。
他把红丝绒小蛋糕藏在身后,干笑着打了个招呼,“王老师,您也在啊。”
王老师看了眼被人群围住的方向,说:“听说何大师想找一位音乐家做跨界创新,在场搞音乐的都在给她递简历,你怎么不去凑个热闹?”
“唔,我资历浅,就不过去了。”兰溪慢吞吞道。
何飞昂是国际级别的大师,和她合作相当于走向世界舞台了。他看见好多钢琴家、提琴家去自荐,论年纪、论声望,他远不如人家。
王老师皱着眉摇摇头,拉住他手腕就往人堆里走,边走边念叨:“我跟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见到比自己年长的就挨个给人递名片,机会是自己争取的,难道等天上掉馅饼吗我之前跟她有过一面之缘,正好帮你引荐一番。”
来不及反驳,兰溪就已被他拉着挤进人群中,抬头一瞥,看清了被簇拥在中央的女人。
她穿一套简洁的女士西装,体态高挑,盘发,额头大大方方露出来,说话时眼角会皱起一道细纹,明亮的眼眸和陈何良有几分相像。
她身边围了很多搞音乐的人,七嘴八舌地诉说关于对她作品的理解,有的人还带了乐器,极力争取跨界创新的合作机会。
即使是对女人天然免疫的兰溪,一眼就被她吸引住了,那是一种充满智慧的美,很优雅,仅仅用漂亮已经不足以形容。
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又深沉,透出一股超脱尘世的淡然,很难想象什么东西能入她的眼。
见到真人他才相信蒋乐说过的那句话,“真品回来了,还要赝品做什么?”
如果说那位穿珍珠披肩的十六姨是一盆清水,一眼望到底,那么这一位就是深不见底的汪洋,永远望不到边。
有的人只看一眼就能记一辈子,难怪能让陈父念念不忘。
有个青年钢琴家眉飞色舞发表高见,“您的作品和您的气质一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譬如李斯特的安慰曲,或是卡奇尼的圣母颂,类似的曲风可以对您的作品有更好的诠释”
不是的。灵感阻塞时杀活鱼沾一身血的人,绘画风格不可能是圣母风。如果再细心一点,就能看出藤条树下的少女,下巴有很尖锐的棱角,像滴血的针尖。
“我觉得应该是暴力与血腥,至少是狂暴风格,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或者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会更合适一些。”
兰溪这么想的,忍不住就说出来了。
话一出口,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高挑的女人饶有兴致地看向他,兰溪一时有些紧张,喉结滚了滚,补充了一句:“抱歉,我瞎猜的。”
何飞昂微微一笑,语气有一种欣赏与肯定,“你就是兰溪吧?我听过你的小提琴,很好听。”
兰溪一怔,他绝没想到她竟然知道他。副驾驶的人嘴角挂着一抹宠溺的笑,正偏头听男孩说话。
帅到人神共愤的帅哥,陈何良。
很可惜,李成想象中二男争一男的戏码并没有上演。
车子驶过去时,陈何良刚好对上江兰溪的目光,一闪而过,好像他就是路边一根电线杆,并不值得停留多一秒。
他们就这样相向而行。
江兰溪走到窗边,站在陈何良面前,“那么贵重的礼物,我送不起回礼”
“爷送东西从来不是为了回礼”,陈何良贴上他耳朵坏笑,大手随之摸进他衣摆,不轻不重地摁着那一串纹身:“我们在这里做一次,就当你的回礼了,好不好?”
江兰溪常常不理解,陈何良到底哪来的这么多精力。烦躁来得莫名其妙,他一把拍掉他的手,“我认真的,你脑子能不能有点正经东西!”
陈何良怔了一下,犹豫片刻,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江兰溪拧眉,“我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没有在小竹面前叫你哥哥?”
兜兜转转话题又兜回来了。江兰溪深吸一口气,说:“一个称呼而已,不至于。”
一个是自小长大的好朋友,一个是朝夕相处的恋人,他并不想让陈何良夹在中间受罪。
江兰溪想了一会儿,安慰他说:“小时候我被养在江家,占了他江家大少爷的名头,他讨厌我很正常,以后你和他在一块的时候提前告诉我,我可以躲一躲。”
“为什么?”陈何良眼中不解。
“不想让你为难。”
因为喜欢,因为心疼,所以不想让你为难,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时间好像有一瞬间的停摆。
陈何良久久注视着他,眼底浮现难言的情绪。半晌,男孩低下头来似是想吻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脑子里没有正经东西”那句话,薄唇硬生生停在他嘴边。
江兰溪就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受到了鼓励,一只大手摁在他后脑,身后是二十四层楼高的落地玻璃窗。
阳光照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感,江兰溪被他捏住下颌,勉强眯起眼睛。
男孩低垂着眉眼俯视他,五官立体,轮廓分明。
江兰溪总觉得陈何良长得好,陈何良有一双世界上最好看的多情眼,眉眼弯起来胜过春日拂柳,里面有秋水,有璨星,还有他江兰溪的音容笑貌。
此时此刻他想看清他的眼,逆光,始终看不分明。
只能听到两个人重如鼓槌的心跳。
陈何良低低地问他:“哥哥,你不会离开我吧?”
那声音一如既往缱绻,是最美的海妖在歌唱,每每拖他进入虚无梦境,江兰溪被那声音蛊惑,缓缓启唇,“不会,永远不会离开七符。”
陈何良好像并不满足,“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离开我?”
能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呢?江兰溪静静地看着他。
陈何良被他盯得脸色发白,后背也越绷越紧。
兰溪如梦初醒:“你出轨了吗?”
男孩露出惊讶的表情,像是听见不可思议的事,“怎么可能?我不喜欢了就直接换,用得着搞出轨那一套?”
不喜欢就直接换,他确实有这样的资本。
江兰溪慢吞吞地说:“那我想不到你能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恋人之间会有什么对不起彼此的事吗?除了身心背叛,兰溪想不出别的。
他不知道陈何良是不是指招商项目那件事。
他一个拉小提琴的,他不是商人,不会做生意,那么看在谁的面子上给江家项目,又有什么关系。
就当自始至终不知道好了,就当江鹤从来没给他发过信息。
陈何良不相信似的,又跟他确认一遍,“只要不是劈腿就可以吗?”
江兰溪努力地微笑了一下,“不妨你说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他等着男孩回答。
男孩偏头认真想了想,最终摇摇头,说:“没有。”
江兰溪回头望去。陈何良好像往驾驶位挪了挪身子,和那男孩贴得更近。从侧面看出男孩嘴角咧得很大。
“兰溪?”
方颂泽把手从江兰溪的腰间抽出来,跟他一起向后看,“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
佛理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以前没谈过恋爱,以为这句话是故弄玄虚。
爱情有什么苦呢,孙眉每次拍拖都很洒脱,秦羽每次要死要活后就进入下一段恋情。
那么爱情苦在何处呢?
江兰溪摸了摸心口,缺掉的那个角正在一点一点被撕裂,再来十个汉堡都填不满了。
生活平静下来。江兰溪每天去乐团演奏、排练,排练完后就去颐和园的苏州街,继续拉琴。
只不过不再一次吃两顿饭,因为有天早上醒来,刷牙的时候看见下巴圆润不少。于是日程里加上了跑步。
唯一多出来的习惯,是一个银质火柴盒。
他晚上在卧室拉小提琴已经不用小夜灯,他用火柴点燃香氛蜡烛做灯光。他喜欢火柴划过红磷时的沙沙声,盯着幽幽的蓝光,眼神会越来越迷离,有时候火烧到手指才清醒过来。
有一次被秦羽看到,就笑话他一通,“别人跟陈何良能捞一辆跑车,你怎么就捞一火柴盒?”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话题他一点不想提起。
那天陈何良从苏州离开,什么东西都没有带,火柴盒、香烟,手表,几条被撑大的内裤
他以为回北京后陈何良会问他来拿,可是没有。
时间一长,烟有些返潮,他就把那些东西放进柜子,只留这个火柴盒在外面。
里面的火柴已经用完了,他买不到一样的,就换了其他品牌的火柴放进去。
问过秦羽才知道,陈何良不止抽的烟是特制的,火柴也是特制的,外面买不到。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走肾不走心很爽,我不知道这么爽,我以前是傻了才会跟人谈感情”
嘈杂的鼓点,吵闹的音乐,秦羽在舞池里和辣妹贴身热舞,时不时过来朝江兰溪吼两嗓子。
傻了才跟人谈感情么?江兰溪对秦羽的话持保留态度。
如果真有那么爽,为什么看到街上手牵手漫步的小情侣会暗暗叹气?
喝到一半接到方颂泽电话,说刚从香港抵京,半小时后路过他家,给他带了些特产,问他方不方便取。
酒吧离公寓不远,江兰溪跟秦羽说了声有事先走,赶回家等着方颂泽到访。
万万没想到,出了电梯,屋门大敞四开,灯全部亮着。
进贼了?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手机已经按下110,只待盗贼现形就拨出电话。
小心翼翼走到门口,一抬头,和屋内二人六目相对。
方颂泽和陈何良各坐在沙发一边,方颂泽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陈何良一身家居服休闲随意,两个人像在比美,各自冷脸凹出最帅最酷的造型,对峙于无声。
比进了贼还离谱。
江兰溪大吃一惊,“你们怎么”又看了一眼防盗门,被正常打开的,没有损坏的痕迹。
方颂泽看到江兰溪进门时就站起身来,眸光淡淡扫过仍旧坐着的陈何良,“兰溪,你叫了朋友来看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倾向性已经很明显。那位青年钢琴家很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就连带他过来的王老师都有意见,在他耳边悄声嘀咕:“你认识大师你不早说?害我上蹿下跳地帮你引荐,像个小丑一样。”
冤枉啊,他也是第一次见啊。
兰溪掀了掀眼皮,“我刚遇到你妈妈了。”
陈何良露出既茫然又震惊的表情,“我妈她她跟你说什么了?”
装,再装。
知道这里举办交流活动,知道是团长叫他来参加的,不知道活动最大的重量级嘉宾就是他妈妈?
[女主人非要留我吃晚饭,可是她老公好帅哦,姆妈怕把持不住,你快来接我。]
[我还是不是你妈?江南一枝花第一天到北京就被人卖了你也不担心???]
[死小孩,十分钟内不回电话我让你多一个后爸!]
[]
[你不要来了,男主人儿子也好帅,看上去比你还要小,小狼狗的腰就是夺命的弯刀,最好盘了。]
[清泉庄园第几座?我马上到。]
第 38 章 第 38 章
次日,秦羽介绍兰溪去了一个地方。
一个高端会所,长条形的,最里面有一个招财猫门帘,两侧猫耳朵各写一个字“刺青”。
简洁大气。
他掀开门帘走进去,旁边小隔间里传来舒缓的音乐,从门缝里望见一个女孩趴在沙发上,头发垂下来。穿背带裤的纹身师在她的后背上雕出满背牡丹花。
很静谧的氛围,如果那个女孩的手指甲没有抠破沙发缝的话。
“放轻松,绷太紧勾线不好看。”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小瘪三!你以为江鹤不娶我就不会娶别人?不!他还会娶张三娶李四,再给江知竹那个死小孩生十个八个弟弟妹妹!
而我儿子,就算不进江家门也能分到一份家产”
兰溪赶到医院的时候,周倾雨就站在顶楼的电梯门口听墙角,眼底闪烁出难以言说的亢奋,见他上来,先是拿帕子捂嘴咳了一下,说:“你妈好像误会了什么,一进门就把二十七件珠宝古董一件一件摆在陈何良床头,跟上坟似的,摆完就开始骂,你不知道场面有多热闹”
那眼神好像在说,终于能有人治一治陈何良了。
兰溪搞不懂他是什么心态,以前为了陈何良要死要活的人,现在居然神采奕奕看热闹,果然前任的笑话最好笑吗。兰溪顾不上和他插科打诨,抖了抖大衣上的雪,径直朝私人病房奔去。
吵架声越来越清晰,确切来说,是孙眉单方面输出,她声音太过尖锐,整个楼道都在嗡鸣。
“老娘活了五十年,阴沟里翻船翻在你这个小东西身上!你说要回去这些破烂就不会干涉我儿子的婚事,老娘跟人家一件一件往回要,面子里子都没了!
不就是差一件砚台么,你怎么就这么恶毒!余萍她亲儿子都没你孝顺,你上赶着当什么孝子贤孙!”
兰溪两眼一黑。这几天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接二连三,他没顾上和孙眉解释订婚取消的原因,孙眉恐怕还以为是陈何良搞得鬼。
上前一步推开门,看清屋内的“盛况”后,兰溪一点一点张大了嘴巴。
一屋子的宝贝,占满了红木桌和沙发,王冠、比拳头大的整钻、白玉琵琶、半人高的珐琅花瓶
简直像到了博物馆。
直到这时,他才对陈何良送出去的东西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陈何良靠在病床上,病怏怏的脸上浮现一丝茫然,那茫然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转化成欣喜,小心翼翼跟他求证:“你妈刚才说,你不跟方颂泽订婚了是吗?”
他说话时喉咙带一阵咳意,脸色却越来越红润,好像不是在挨骂,而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这不是被误会应该有的态度,怪不得孙眉越骂越激烈。
兰溪叹了口气,上前去拉孙眉,“妈,联姻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跟他没关系。”窗外是很冷的冬天,车内是热乎乎的暖风,方颂泽打开播放器,浪漫的柴可夫斯基静静流淌。
今天的初雪迟了些,好几次阴天江兰溪以为会下雪,一阵风又把乌云吹走了。
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楼下,看样子早就到了。
“对不起方大哥,最近精神不好,总是犯瞌睡是不是耽误你时间了?”
兰溪揉揉眼睛,侧头瞥见方颂泽的右耳有一个小小的耳洞。
好奇怪,上次见面好像还没有。
方颂泽笑道:“没关系,我今天下午不忙。”
他好像有话要说,兰溪邀请他上去坐坐,顺便给他找方形耳钻的珠宝鉴定书和小票。“秦羽白天不在家,方大哥不必拘束。”
电梯上行,方颂泽作沉思状,像在斟酌什么措辞。
“方大哥,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兰溪微笑着鼓励他。
方颂泽神情一讶,似乎没想到会被他看出来,犹豫片刻说:“抱歉,我一直在想怎么说更委婉你可能听说过,前段时间我家三弟和上海一位千金相亲出了问题,后来家里又动了安排我联姻的心思”
他止住话头,似乎在观察兰溪的反应。担心你染病。
真稀奇,当初别人只是碰了下他耳朵,陈何良就要死要活割人家舌头,如今看到蒋乐亲他脸蛋的朋友圈,竟能心平气和讨论被蒋乐传菜花的可能性。
该说他变成熟了吗?
陈何良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两只手抓住毛衣下摆往上撩,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衣服脱掉才发现人更瘦了些,背薄了一寸,骨头的纹路那么清晰。
原来狰狞的胸口光洁一片,只有肋下一圈淡淡的青紫,看得出好好医治过。
陈何良说的换药,其实就是推药油,划开残存的淤青。
药油在手心搓热,贴上精瘦的肋骨时,男人长长的眼睫很明显地震颤了一下。
陈何良万分艰难吐出几个字,“如果当年我们是不是早就”
药油在肋骨部位推开,低沉的声音带着过电一般的轻颤。
江兰溪后知后觉想起,在陈何良认真为他学理疗方法时,他都没有为陈何良好好换过一次药。
也许,这才是他放陈何良进来的原因。
“不会。”直白的话丝毫不留情面。
刚刚满是期待的眼神暗淡下来,“你就这么讨厌我?给个假设都不行?”
不是可以假设的事情。
孙眉和余萍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种人,孙眉是在泥潭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坚信到手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她不敢拿别人的真心作赌注。等到恩情消耗殆尽,陈家恐怕对他们母子二人避之不及。
而如果孙眉是余萍那种人呢,如果孙眉像余萍一样,在陈何良发烧时衣不解带地照顾,陈何良就会对他说出和江知竹一样的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莫比乌斯环没有反面,他和陈何良,自始至终不存在第二种可能性。
江兰溪抿抿唇,感觉自己已经化身思维深刻的哲学家,“事实发生的那一刻,假设就失去了意义,如果那天发现你的不是我,是江知竹或者什么别的人,相信对方不会视若无睹,换言之,假设小黑屋里不是你,哪怕小猫小狗,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最后一把药油推开,青紫的创口糊上一层透明油状物,灯光一照五彩斑斓。江兰溪把手擦干净,毛衣塞回他怀里,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你用不着为此道歉,更用不着愧疚。”
他说完就进走卧室,铺床、铺被子,出去灌加湿器时,发现陈何良还没走。
陈何良就坐在沙发上,直勾勾看着卧室的方向,在他出门的那一刻,仓促地避开目光。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陈何良的眼睛,只看到一张苍白的脸,颤抖的肩膀看上去很受伤。
“很晚了,早点回去吧。”说完这句话兰溪就退回来,关上了卧室的门。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这样那样的宿命论,每件琐事都搅得他心烦。
眼皮慢慢变重,半梦半醒就要进入梦乡,突然——
一声闷哼划破静谧的夜,阴森森的,然后是很尖锐地钝挫声,兰溪猛地就惊醒了。
以为只是个噩梦,小狗却嗖地蹦下床,嗷呜乱叫用爪子扒拉窗户。
窗户那边,隔着阳台,是陈何良的家,陈何良卧室,隐隐传来嘈杂的声响。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床头的小夜灯熄灭了。
停电抢修糟了!
他一把掀起被子,赤着脚冲出房门,隔壁防盗门敲了半天都没人应,他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索性又跑回卧室,顺着窗户来到阳台外面,手脚并用跨过两家阳台之间的矮墙,冲进陈何良的房间。
黑暗的屋子里,隐约看见一坨黑影蜷着身子双手抱头,喉咙发出“吭吭”声,翻滚之间大长腿踢到床头柜,东西乱七八糟碎了一地,无处下脚。
大半夜的,比见了鬼还恐怖。
兰溪踢掉脚边的阻碍,一人一狗压制住他,“喂,你清醒一点!”
这具身体好硬,就像中了邪的僵尸,根本听不进他说话。
兰溪心里急得不行,拖住男人肩膀使劲把他往床上拽,男人慌乱之间摸到他的手,倏地转身拥住他,死死揽他进怀里。
兰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揉碎了。
“光光”声带发出痛苦的撕扯。
“光手机”江兰溪这才想起来手机还在自家卧室,无奈喊道:“静香,手机!”
方颂泽三弟相亲那件事陈何良当笑话给他讲过,一个是gay,一个是拉拉,两个人各自带了对象住在一个屋檐下,结果被邻居举报聚众y乱,警察上门全带走拘留了,最后两家出面写了保证书才把人捞出来。
那么方颂泽的意思
“在这之间我相过几次都不太满意,如果你恢复了单身,我们可不可以再试试?”
兰溪竟有些唏嘘。他在陈何良的圈子里已经沦为了笑柄,只要答应方颂泽,至少可以挽回一些尊严,江家和孙眉那边也能有个交代,可是
“方大哥,你可能听说了我的情况,我最近顾不上考虑那些,而且这样对你很不公平”
“是我冒昧了”,方颂泽笑笑,“你不用有压力,相对于找一个联姻对象,我更想找一个合作伙伴打开大陆市场,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合适的,联姻伙伴。
如果他来北京之后没有遇到陈何良就好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和方颂泽联姻,妈妈也成功嫁进江家了。
只能说阴差阳错。
那天耳钻买完后就遇到糟心事,购物凭证不知道塞到哪里去。江兰溪翻箱倒柜也只是找到一页珠宝鉴定书,小票怎么也找不见。
方颂泽想说的话已经说了,没有多留的必要。喝完一杯茶,江兰溪把人送到电梯。
站在电梯门口,方颂泽回头又重复一遍:“我说过的话你再考虑一下,兰溪,你在我这里,永远有第一优先权。”
他跟方颂泽,不过几面之缘,对方却对他释放这么大的善意,让他情何以堪。
方颂泽并不在意他会不会回答。他摸着光滑的淡绿色钻面,说:“这枚耳钻很漂亮,今天回去后——”
“——在找这个吗?”一道危险的声音响起。
“吱呀”一声,邻居的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绝无可能想象到的人,陈何良。
他长腿交叉倚在门框上,黑色家居服显得肩宽腿长,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裹了一层纱布,手上有一张巴掌大的票据,漆黑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
耳钻的票据……兰溪目光一凝,那应该是从四合院搬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掉的。
陈何良夹着小票两根手指头慢慢松开,小票轻飘飘地,打了个旋,落到他一米外的右脚边。
狂妄的姿态,像恶魔高高在上往下撒钱。
这样的小票,要他如何拿给方颂泽。
江兰溪捡起小票揣进兜里,抬眼见陈何良从烟盒摸出一支烟,低头咬住,划亮了一支火柴。
又恢复成了唯我独尊的模样。
孙眉拂开他手臂,机关枪一样无差别扫射,“我在为你出气,你竟然向着他说话?你就是性子太软,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
兰溪竟无力吐槽。
才不是要给他出这个气,是因为做不成江太太,想抓个人撒气。
他连忙解释:“妈,真不是他,是颂泽提到要取消联姻的。”
“不可能!颂泽妈妈亲口跟我说颂泽相过几次亲都不满意,相来相去还是觉得你最合适,又怎么会取消联姻?”
孙眉看到陈何良上扬的嘴角,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呀!她指着陈何良的鼻子骂,“一定是你在搞鬼!既然我欠你的还不清,那行,你欠我的,至少要还回来吧?”
闻言,陈何良一愣,和兰溪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困惑。陈何良努力压了压嘴角的笑,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随着说话的动作起伏,“嗯?阿姨,我欠你?我欠你什么?”
孙眉呵呵冷笑,打开皮包摸出一张A4纸大小的SSEF证书,上前两步砸到陈何良脸上,“既然你跟我儿子说分手要两清,那行,你戴了老娘这么多年的蓝宝石,是不是该还回来?”
此话一出,好似平静的湖面丢入一颗石子,空气都凝固住。
孙眉浑然未觉静默的气氛,振振有词道:“斯里兰卡的钴蓝尖晶,那天你不让我摸我就觉得不对劲,要不是我翻箱倒柜找到这张鉴定书,还真被你糊弄过去了!
你陈家大少爷,要什么宝贝没有,居然偷人家钻石,好不要脸”
“姆妈你别闹了! ”兰溪忍不住出言喝止她,只想尽快终止这场闹剧,太丢人了!“你怎么能因为还不上东西,就去伪造珠宝鉴定书?你不觉得这样太离谱了吗?”
这无疑戳到了孙眉的肺管子,孙眉气得花容扭曲,张开的红唇似血盆大口,“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我自己的东西我能认错?”
一阵猛咳打断紧张的气氛。
却见陈何良捂住胸口,往嘴里塞了一颗止咳药,眯起眼睛缓声道:“蓝宝石多了去,我戴的这一款并不是稀世珍品,单说同款,这些年我见到的不下百件那些古董你都拿走好了,用不着说这种谎话骗我。”
他和陈何良因为孙眉闹过一两次矛盾,陈何良每次都站在江知竹母子那一边,而他和孙眉,正是江知竹母子的对立面。
以陈何良的性格,遇到这么离谱的事竟还能耐下心跟孙眉解释,真是不容易。
“可有可无?”孙眉怒极反笑,恨意被咬碎在唇齿间,“我低声下气求人家还回来的时候,我面子丢尽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可有可无?我东西都要回来了,你又装什么大方?”
她指着陈何良脖子上的蓝宝石,咄咄逼人,“鉴定书你不信是吧?这颗宝石侧面有一道一公分的刀刻划痕,算是半残品,当年珠宝商折价卖我的!我只问你一句,你这颗宝石侧面有没有刀刻划痕?”
兰溪本想阻止她继续大放厥词,见她说得有理有据,一时不知该从哪儿反驳,不由又看向陈何良。
“你怎么知道的?”刚才还游刃有余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静。
从陈何良不同寻常的反应中,兰溪猜测孙眉有可能“蒙”对了。
少年搂住他的腰,拇指再一次摁在红色的字母纹身上,大概是心情不好,少年好像比平常更娇气。
“他们不要你,我要。”兰溪哄他。
抚摸他纹身的手指顿住。
许久许久,七符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脖子,说出的话泛着浓浓的鼻音,“还好有哥哥在,我才不至于无家可归。”
夜色风凉,白月光撒了一地,兰溪轻吻他的发梢,哼唱七符最爱的曲子——
巴赫的G小调进行曲。
他的嗓音远没有他的琴技好,哼起音律走音跑调,七符浑然未觉,呼吸渐渐平缓,躺在他怀里睡熟了。
第 39 章 有没有骗我
孙眉是周末下午走的。
陈何良仍旧在忙,兰溪开车载孙眉去南站。兰溪以为孙眉又像前些天抱怨陈何良小气,并极力劝说他分手。
竟然不是。
孙眉比意料之中开心很多,一上车就对陈何良称赞不停,大方又多金之类的,欣赏的话一套一套,完全没了前些天的“有色眼镜”。
兰溪觉得不对劲,指节敲了敲方向盘,若有所思道:“他送你东西了?”
“呃”孙眉笑意一僵,干笑道:“不愧是我儿子,什么都瞒不过你。”
兰溪觑她一眼,“我又不瞎,说吧,他送你什么了。”
前段时间兰溪还有心思关注李成的职业病,最近自己的左手臂竟也有些使不上力,明明是很熟练的音符,手臂往上抬时牵扯到肋骨一阵酸疼。
“内侧肌肉回弹不太好,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物理治疗师轻轻揉捏兰溪的手臂肌肉,一寸一寸进行肌肉测试。
兰溪坐在治疗椅上,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刚上大学时出现过,那时练琴强度很高,后来去玩了一圈,回来就好了。”
上了大学后他才见识到什么叫卧虎藏龙,有会原创作曲的,有会左右开弓的,还有登上过奥地利新年音乐会的。
那时候压力很大,没日没夜在琴房练习。偶然有一回秦羽来他们学校玩,听他抱怨了一句手臂好酸,当夜就带他乘飞机去了马尔代夫。再后来他就有意识控制训练强度,琢磨慢练技巧,才渐渐好转。
“肩胛劳损,也可能跟换季有关系”,治疗师给出了建议,“控制一下演出次数,定期做肌肉训练,坚持下来应该会有好转。”
得,兰溪数着一个又一个的演出邀约犯了难。
自从和陈何良在一起后,借陈大少爷的名气,商演邀约如雪花不断,乐团也有一定的资源倾斜,大型演出场场不落。
还真应了团长那句话——“颜值和能力兼备的小提琴家有多难得”,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
现在乐团都知道他谈了个开跑车长得贼帅的富二代。一开始还有点尴尬,毕竟陈何良和前同事叶辰有过一段,后来发现大家只知道叶辰曾傍过大款,不知道大款就是他现在的男朋友,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有时候排练晚了,陈何良就在观众席找个座位等他,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排练完就跟他抱怨,说下次再这么久就不来接了,可每次还是会来。
他都不知道一个男孩子这么会撒娇,搞得他心软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乐团人来人往,他真想把少年搂进怀里好好哄哄。“江先生,订婚场地的围栏倒了一片,应该是地基出了问题,您最好过来看看。”
接到电话的时候,江兰溪正在补录一段戏腔伴奏。最近音乐届流行中西合璧,再往前倒几年,那时候叫西洋乐器民族化。
这本沪剧二重唱是两个月前接的,他用小提琴演奏高音声部,来搭配二胡深沉的低声部。剧本已经进入剪辑阶段,不久会在CCTV戏曲频道轮播。
和二胡音律并轨后,编导觉得几个音准不够高,邀请他过来重录几个音。
这种录制强度不成问题,饶是如此,录完后手臂又有点酸胀。节目编导请他吃了顿工作餐,还没回到家,婚礼策划又打电话来催。
塌陷的地方是宣誓台后面,一道三米长的下陷。
“冬天土质硬,草皮又需要维护,浇完水一软化,就陷下去一块。”戴安全帽的管理人员解释道。
“偶尔一两处也还好,我们担心的是,订婚典礼那天,宾客一多,场地撑不住力,会引起大范围的下陷。安全起见,我们建议您换一块场地。”
江家和方家发出去上百张请柬,邀请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换场地的话
江兰溪问:“您有没有通知方先生?”
管理方诧道:“方先生刚才还在呢,您两位不是一起来的吗?”
举目四望,风吹草低,哪里有方颂泽的影子。
他给方颂泽发了条信息,一直没被回复,外面风太大,他收紧大衣,打算去会客大厅等。
“北京这么大,你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行不行?”
路过拐角,花坛那一头,竟听到熟悉的声音。
冬天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不像夏天的树可以隔音,说话人又靠近风口,声音一字不拉传过来。
是方颂泽,语气难掩倦意。
那样绅士又温柔的人,竟有跟人生气的时候?
不管怎样,偷听别人的对话总归不好。兰溪正欲换条路走,那头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你瘦了。”
和方颂泽完全不同的声线,很虚弱,又很好听,像耳朵里钻进一只小蚂蚁。“不困,就是整理完东西腰有点酸。”江兰溪倒了杯碧螺春递给他:“知竹的事情解决了吗?”
“嗯,妞妞食欲不太好,吐了黄水”,陈何良拿起茶一饮而尽,茶杯放回原位,他俯身,撩开兰溪垂在眼角的碎发,亲了亲兰溪长长的眼睫,说:“我刚带它从宠物医院回来,医生说是消化不良。”
兰溪记得陈何良提起过,妞妞是退役军犬,每天吃的是精心配比的鲜肉,身体比牛还健壮。陈何良工作忙的时候就把妞妞给江知竹带。
“我把妞妞带回来了,以后就养在这里,给咱们看家”,陈何良两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口哨,门外立刻一声狗叫,声音听上去还挺精神。
“给咱们看家。”
江兰溪嘴角细细碾过这几个字,心底最后一点点烦闷也消失无踪了。
一条膘肥体壮的德牧循着口哨声穿廊走院跑进来。
好像察觉到陌生人的气味,德牧在主人两米开外猛地刹住脚步,两只耳朵很警惕地竖着。
“妞妞刚换环境,有点敏感。”陈何良蹲下身摸了摸德牧的头,德牧才缓缓卧下,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陈何良的掌心,只不过那双眼睛仍盯着江兰溪看,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去。
“妞妞,以后这就是你妈,记住了?”陈何良吹了声口哨。
“我不是,你别瞎说。”
这么大的狗,站起来都能到他胸口,发起狠来估计能咬死人。江兰溪对这种凶猛动物天生畏惧,以前在苏州,阿嬷喂过的最大的狗也不过是比膝盖还矮的狮毛犬。
“我是他爸,你不是他妈是什么?”陈何良很好笑地看着他。
“我也可以是他爸。”江兰溪慢吞吞地说。他两腿盘在一起,往摇椅里面挪了挪,这只狗压迫感太足,他有点怕。
叫妞妞的德牧犬本来在摇尾巴,就在江兰溪抬起腿的一瞬间,突然一呲牙,“汪”地一声就往上冲!
江兰溪往后一躲,差点没从椅子上翻过去。陈何良赶紧拉住狗绳,又稳住椅子,才免得他跌倒在地。
大概把他抬腿的动作误认为攻击了。
江兰溪有点后悔没提前准备一块大骨头。
大狗还在叫,震得肺腑疼。
陈何良大声呵斥她一声。
妞妞迷茫地看着主人,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嗷呜一声,耷拉着耳朵跑进前院去了。
“她好像不太喜欢我。”江兰溪看着狗远去的方向,多少有点失望。
陈何良揉揉他的脑袋,“她在你弟弟那里呆久了,还不太习惯你,给她点时间。”
“好。”兰溪点点头。
狗不喜欢他又不能强摁头,他也不可能去跟一条狗计较。
这一幕竟如此熟悉。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有一年他从苏州过来给爷爷拜寿,路过后院灌木丛,见到七岁的江知竹正在训一只小黄狗,那只小黄和找阿嬷讨食吃的小黄差不多,估计也就三两个月大,他觉得稀罕凑近了一些,那小黄嗖地一下就朝他冲过来,一口咬在他脚踝不松口
小狗的乳牙一点点,甚至都没有破皮,佣人带他去打狂犬疫苗前 ,他不小心看见灌木丛底下,有一两件被扯烂的,他曾经的旧T恤。
陈何良噗嗤笑了,“幸好是妞妞是母的,如果是公狗,我就不带她回来了。”
“为什么?”江兰溪歪头问他。
“嗯,我不准许你身边出现别的雄性生物。”
陈何良说完就自顾自低头吻住了他,丝毫不给反应的机会。
方颂泽疲惫道:“如果你诚心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可以为你留一个座位,如果你是来捣乱的,别怪我不客气。”
听到订婚有关的事,兰溪顿住脚步,放缓了呼吸。
对方静了静,好气又好笑道:“阿泽,你别演了,你以为让人搭出一块场地就能骗得了我?我问过工作人员,场地自布置开始,就没有新婚夫妇出现过。”
眺望着那块塌陷下去的草皮,兰溪不禁反思他和方颂泽对婚事是不是太不上心。直觉告诉他别添乱的好,八卦之魂又绊住他脚步。
一道衣角飘起来,纯白色的大衣,比天边的云彩还白,他忍不住回头去看。
平日的方颂泽太过沉稳,他很好奇,到底何方神圣,能让方颂泽破防。
绕过树枝看清那张脸,兰溪一怔
他很不想用温婉去形容一个男孩子,可是站在方颂泽对面的人不是多么美,气质真的一绝,白色大衣身形高挑,手里攥一只帕子,敛着眉眼轻轻地咳,活脱脱男版林黛玉。
“我管你信不信。”
方颂泽板着脸,郎心似铁,声音由远及近。
尚未反应过来,拐角处已经走出来一个人,和江兰溪撞了个满怀。
蛮尴尬的。
方颂泽愣了一下,盯着兰溪看了一会儿,像是狠了狠心,直接搂住他的腰。
兰溪搞不清楚状况,就这样被搂着带到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盯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身影,眸子满是审视。
方颂泽说:“这位是我的未婚夫,今天我们一起来的,要不要现场给你写一张请柬?”
林黛玉愣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突然弯下腰猛咳起来,咳得眼尾通红,过气了一样。
兰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立刻就慌了。
还是方颂泽反应快,三两下从对方大衣里抓出一个药瓶,拧开盖子放到林黛玉嘴边,掰开他下巴让他吸。
是哮喘病人的气雾剂。
林黛玉脸色仍是通红,掐着喉咙说不出话,看上去随时都会窒息。
方颂泽握了握拳,“兰溪,我先带他去医院。”
晚上回到家又是一番云雨。空气排风扇呼呼地吹,怎么也吹不走满屋膻腥。陈何良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每一回都把他弄得气喘吁吁像个死鱼,手指头都抬不起来那种。
薄唇一下下地碰着他的额角,江兰溪闭着眼在陈何良怀里蹭了蹭,虚弱得像个刚出生的小奶猫,“不来了,不行了。”
陈何良又拉着他的手往下。
“手臂好酸,抬不起来”
少年继而描摹他的嘴唇,像是诱人堕落的海妖,“那这里呢。”
“七符,我好困”
“真拿你没办法。”语气宠溺又无奈,有种食髓知味的不满足。
陈何良在他唇上轻轻搓了几下,转而把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揉他的腰。
月亮透过纱帘钻进来,泄出一点点银光,照在少年宽阔的肩膀和鼓鼓的肌肉上。
他喜欢这样的夜晚,和爱的人抱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幸福就溢出胸腔。
临入睡前,他听见陈何良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哥哥,我在市中心有房子,你搬过去吧。”
兰溪一怔,睡意消失大半,温吞吞道:“为什么要搬?”
陈何良勾着他的发稍在指尖转圈,语气轻缓,“昨天早上你走之后,邻居敲门了。”
“哦”江兰溪立刻就明白过来。
这间公寓当时图便宜,设施什么的都比较老旧,尤其是隔音,楼上冲厕所都能听得到。要搁以前这不算什么,他睡眠质量不错,忍忍也能凑合过。
但是隔音不好是相互的。
前几天邻居也找过他,话说得很委婉:“我尊重你们的性向,但是我儿子才十三岁,有一回我看见他半夜趴在床头听墙角所以能不能请你们尽量调整一下作息。”
江兰溪想了一会儿,说:“我自己找房子。”
陈何良轻笑:“我房子多,不用你找。免得你又找得太偏僻,害我每次去公司都要在二环上堵一小时。”
感觉跟金屋藏娇似的?
“房租会不会很贵?”
陈何良扬了扬眉梢,“见外了啊,你觉得你男人会缺钱?”
不缺,一点都不缺。
可是陈何良的房子,也曾有别人住进去过吗?
陈何良低下头蹭了蹭他脸颊,有一种孩童献宝般的天真,“你想住平层还是别墅?平层在西直门附近,有三百平,别墅在陶然亭旁边,有三层的,也有二层的”
他一个一个娓娓道来,像房产中介详细介绍每一座房子的优势。大概说了有四五处之后,兰溪轻声打断他:
“——唔,听说皇城脚下的四合院不错,坐北朝南很宽敞。”黑暗里,江兰溪听见自己慢而缓的声音。
恋人之间会有什么对不起彼此的事吗?除了身心背叛,兰溪想不出别的。
他不知道陈何良是不是指招商项目那件事。
他一个拉小提琴的,他不是商人,不会做生意,那么看在谁的面子上给江家项目,又有什么关系。
就当自始至终不知道好了,就当江鹤从来没给他发过信息。
陈何良不相信似的,又跟他确认一遍,“只要不是劈腿就可以吗?”
江兰溪努力地微笑了一下,“不妨你说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他等着男孩回答。
男孩偏头认真想了想,最终摇摇头,说:“没有。”
第 40 章 第 40 章
睁开眼已天光大亮。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起床也越来越艰难。
北方地区还未正式供暖,地暖已经提前打开了,一进屋子就暖烘烘的,搞得人整天不想出门。同样热了的,还有后院的游泳池。泳池循环系统和地暖连在一起,可以当成温泉泡澡。
昨晚陈何良抱着他在里面折腾到很晚,什么时候回到床上的都不知道。
卧室播放着巴赫的G小调进行曲,陈何良加工剪辑的,最后一个尾音在男人低吼的释放中结束。江兰溪抬了抬手指,十指连心牵动到全身肌肉,好酸好疼。
特别是腰窝那里,好像掉了一块肉,陈何良就像上了瘾一样,每次都去啃噬那几个字母。
迷迷糊糊中有人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他把头贴在那双大手上蹭了蹭,听得一声模糊的笑。
于是又沉沉睡去。
那男孩没想到事情是这个走向,说话都结巴了,“可可是在他写字台上放着呀,和他的私人物品放在一起,我以为是他放松时候听的是你的吗……你知道是谁的作品吗?”
这样敏感的东西,光明正大放在写字台?以陈何良和他那帮朋友们在背后议论他的调性,他很怀疑陈何良外出的时候,片子已经不知道被什么人播放了多少回。
兰溪微微一笑,“我在地摊上淘的,我不知道。”
那男孩挠挠头,“可以备个份吗?真的很好听。”
第三遍乐声响起,四处和弦连奏,旋律清晰分明,如海浪连绵,弹奏这个声部要求运弓稳定,换弦流畅,当时他和陈何良一起研究用琵琶的弹奏手法还是用二胡的拉弦手法,两人争论不休终于讨论出最好的效果。
这是他们最完美的作品。
兰溪继续微笑:“不行。”
“好吧。”男孩很失落地走回屋子去拿唱片,屋门随意敞开,兰溪看见客厅内摆满了薯片可乐一大堆零食,还有两三个半人高的小熊玩偶。
不是陈何良的风格。
那男孩拿了一张巴掌大的信封走出来递给他,一脸可惜道:“我还没听够”
兰溪抽了抽嘴角,默默把光盘揣进兜里,头也不回进了家门。
静香还在扒着前爪啃骨头,吧唧吧唧的,从他看报告时就在啃,半个小时还没啃完,啃得地上全是肉渣。
兰溪静静地盯着小狗,盯了很久很久。小狗发现主人不对劲,咬着骨头颠颠跑过来,很乖巧地把骨头吐在他面前,嗷呜一声,歪头示意他吃。
他的小狗,永远把主人放在第一位的小狗。兰溪摸了摸她脑袋,再一次拨出孙眉的电话。
“我早跟你讲过,你不要去他面前秀恩爱”,和往常前几次一样,孙眉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他就是故意为难你,大不了让他刁难几次喽,吃点亏没什么的。”
“我为什么要吃亏?我的脸就不是脸吗?”握住手机的手颤不停。每一次,每一次都用这种话敷衍他!害得他分手了都在陈何良面前低人一等,还要夹在中间受这种窝囊气!
兰溪深深吸了一口气,疲倦地说:“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他是你死对头的干儿子!”
陈何良叫过江太太妈妈,跟干儿子差不多了。
他陷入一种残忍的痛快,像自杀的人一刀直剖动脉,血液如瀑布一泻千里,再痛也不过是一瞬间。他的声音在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只有被麻痹的快意。
“他跟我谈恋爱本意是破坏我联姻,因为他和江知竹不想让你嫁进江家,他们不想让我做江家大少爷,更不想你取代余阿姨的位置!”
电话那头好久没出声,要不是轻微的呼吸声传开,江兰溪都以为电话挂了。
他给孙眉下了最后的通牒,“这个婚结不结我都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据说古代侠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现如今,只需要简单一句话,就足以摧毁孙眉的意志。
毫不夸张地说,嫁进江家是孙眉这辈子最大的盼头。虚荣是她的养分,为了这份虚无缥缈的荣耀,她不会容许任何差错。
那是他亲妈,但凡有一点余地,他真不想这么直白。
小狗最通人性,知道主人心烦,也不乱跳了,就趴在主人枕头边上。兰溪扯了条被子躺在床上,把头埋进秋田犬软软的肚皮里。
软软的绒毛吸进嘴里,浑浑噩噩间,脑子里浮现的,竟是蒋乐肩膀上残存的吻痕。
他翻了个身,用被子卷住自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吵醒。
从窗户缝隙里,阳台那头传来砸东西的声响,激烈的争吵声震得玻璃窗都在颤。
一个男高音传过来,“过河就拆桥啊你?你求到我家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是那个叫蒋乐的混血,骂着骂着就开始飙英文,时不时来两句德语,很复杂的句式,听不懂。
陈何良翻来覆去咆哮的都是那几句“谁准你动我东西。”
嗯,用来威胁人的光盘被骗走,确实值得生气。
江兰溪把头埋进枕头里,懒得听他们狗咬狗。
又吵了很久,最后传来“砰”地关门声,蒋乐骂骂咧咧的声音回响在楼道里,过了一会儿才消失。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兰溪摸出手机看了眼。
一个陌生号码:[我没有让他来我家。]
无聊。正要摁掉手机,又来一条。
[他是我表弟,跟我四姨回国探望外公。]
“……不用了。”
对面坐了对小情侣,他们点的是最简单的冰美式,两个人的吸管同时插进去,不一会儿就见了底,你争我抢的笑个不停。
他想起来姆妈寄来的绍兴酒,深藏地底十八年最醇的花雕,说好今晚两个人一起开封。
话卡在喉咙,江兰溪闭了闭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完一句话。“方大哥刚发来消息,说在使馆区附近的会所遇见了陈何良,他听到陈何良的朋友议论我,问我和陈何良是不是分手了。”
[你最好过来看看。]
方颂泽发过来一个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