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茹之拿上换洗衣服去了浴室,冲刷刚才在阳台淋湿的头发。
水细密地从花洒里喷出,和自然界的雨截然不同。她闭上眼睛,浸在温热的水中,耳边却依稀还能听到阳台上风铃的飘荡。
洗完澡出来时,陶茹之看见客厅关着灯,电视亮着,影碟机正在一闪一闪地运作,才放到电影的开头。
林耀远坐在沙发上,荧光照着他的脸。他抬起眼,指了指被翻开过的柜子,里面装着家里这些年买的电影碟片。
“我借一部来看,没问题吧?”
陶茹之手一摊:“电影票一百。”
“陶老板,价格是不是有点太黑了?”
“私人影院的票价贵一点不是很正常吗。”
她只是随口胡说,没想到他还真的去房间里拿了钱包出来,抽出一张一百递给她,并问:“这下我可以看了吗?”
陶茹之没接,偏过头看了眼电视上的画面,放的是《菊次郎的夏天》。
“你之前没看过这部吗?”
“没有。很好看吗?”
“嗯,好看到我愿意我请你看这部。”
陶茹之挥挥手,转身回房做模拟卷。
中途困到不行,她起身去厨房泡咖啡。客厅里电影还在放,结果沙发上的人已经头挨着靠背睡着了。
几乎没什么台词,大量留白节奏平淡的电影,睡着也难怪,但陶茹之只觉得他没品,对着睡着的林耀远翻了个白眼。
然而路过沙发时,陶茹之停下来,不由自主去观察他的睡姿,意识到或许可以趁机拍张丑照。毕竟一般人睡觉的时候都不会太好看,张着嘴巴口呼吸,或许还会流口水。但……陶茹之遗憾地收回目光。
林耀远的睡姿让她怀疑是假睡,姿态漂亮地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
他不会真在假睡吧?
陶茹之脚步放轻地靠近,弯下腰在他跟前打了个响指。
他垂下的睫毛没有一丝颤动。
好吧,看来是真睡着了。
陶茹之悻悻地收回手,转而把沙发上的毯子往旁边挪了挪,避免让他盖到。
她端着杯子准备离开,余光扫到电视上的画面:小男孩低垂着脸坐在海边抹眼泪。
电影正放到最关键的情节,菊次郎带着小男孩找到了妈妈,可妈妈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两人最终没有见面,小男孩哭着离开了。
陶茹之已经很久没有重温这一部电影了,看到这一幕时,喉头还是轻微滚了一下,涌上来的是当时看到这一幕的感受。
不知不觉,她坐到沙发另一端,将无人观看的电影接着看了下去。
多年以前台风来临的夜晚,爸爸也加班,但妈妈会陪着她。她会做比泡面营养很多倍的饭菜,饭后两个人一起把阳台晒的衣服全拿进来。
妈妈的怀里总有洗衣粉的香气。
如今她还会拥有这股味道吗?还是会喷香水?
陶茹之对此一无所知。
很多年过去了,她的妈妈和电影里的妈妈一样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她也和电影里的小男孩一样选择走开,没有再打扰过她了。这漫长的空白,让她突然很想知道妈妈过得好不好。
她模糊地意识到,妈妈的生日已经快到了。
其实陶茹之甚至不记得她今年已经几岁了,但生日的那一天却记得很清楚。距离上一次她打电话给她,想祝她生日快乐,但接起的却是她的小孩,奶声奶气地说你哪位,我妈妈在吹蜡烛。
她一言不发地挂掉电话,怄气地再没有同她联系过,妈妈打电话过来时她也不理,仿佛这就是自己的胜利。
可刚才在阳台和林耀远的一番对话让她有了比较。
如果一些事真的要等到自己失去了才发现珍贵,就太晚了吧。
虽然在别人的伤口中意识到这一点很自私,但这一刻她无法遏制这个念头:这世界上如果想念一个人还可以见到,已经是一件足够幸运的事。哪有那么多圆满的幸福。
突如其来的台风夜,突如其来的情绪将陶茹之席卷。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风在下水管里呜咽。
电影里的人平静地看着大海,她看着他们看大海,刚才试图压下的困意如浪涛拍岸,模模糊糊地,她也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陶茹之被风拍窗户的哐哐声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置身在黑暗的客厅里,电视已经关了,沙发上也只剩下她。
而她身上正盖着毯子。
谁给她盖的显而易见。
陶茹之望向林耀远的房间,关着房门非常安静,应该已经睡了。客厅里的时钟正指向凌晨两点。
回想起在他睡着时还把毯子故意挪开,对比他的这个举动,显得她格外小心眼。陶茹之心情略复杂地掀开毯子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然而按开灯,清白的光下照出她此刻的脸……左右脸各被黑色马克笔画了三根猫须须,额头还写了个“王”。
“林耀远——!!!”
比风声还凶猛的吼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
台风在三天后彻底过境,晴空万里,陶茹之骑车上学,红灯时,她停下看着街边蛋糕店里的橱窗。
不一会儿,红灯转绿,她又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骑去。
第二天,第三天,陶茹之路过那家店时总会分神,摇摆的心情周而复始,买蛋糕的冲动总会随着红灯转绿戛然而止。
买吧,如果实在送不出去就当作给自己的下午茶。
给自己数次这样的心里暗示之后,陶茹之在周六的时候头脑一热出门买来了,买完后忐忑地塞进冰箱,等着周日亲自送到妈妈那儿去。
可当隔天清早,陶茹之做足了心理建设,打开门却看见少了一角的蛋糕,整个人都懵了。
虽然她没跟陶康笙说这是她买给妈妈的,但陶康笙看到蛋糕心里应该就明白,绝不会动蛋糕。
那么这个犯人是谁不做他想。
陶茹之如同一个好不容易爬上山巅却被一脚踹下来的人,愤怒地敲开林耀远的门,拎出“罪证”质问犯人。
“你吃的?”
林耀远显然是睡梦中被她吵醒,穿作睡衣的白t上几道压痕,下身随便套了件黑色长裤过来开门,一双迷蒙的眼睛对了半天焦,终于对到她的手上。
“对啊,怎么了?”他莫名,“这难道不是你爸买的夜宵吗?”
陶茹之气不打一处来。
“就算是他买的,谁让你随便吃了?”
众多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这一刻她被诸多情绪上身,冲动地抄起手中的奶油蛋糕——“还有,你不是喜欢在脸上画东西吗?”
她冷笑着,趁他不清醒,将蛋糕全部往林耀远脸上拍去。
*
陶康笙拎着早餐开门进来时,被眼前的景象一惊。
林耀远整张脸惨不忍睹,头发也沾上了白色奶油,看不出表情是什么——已经都被奶油糊住了。
而罪魁祸首把仅剩的蛋糕盒子往垃圾桶里一甩,径直扬长而去。
陶茹之一口气下了楼,踢开自行车的脚撑骑出小区。
她又骑到了街边的那家蛋糕店。
然而,这家店居然没有开张,卷帘门上贴了一张告示:店主有事外出,周日暂停营业。
原本打算再重新买一块蛋糕的陶茹之愣在原地。
居然暂停营业了……其实这算不了什么,蛋糕店不缺这一家,换家再买就是了。
但她的勇气在这一刻莫名抽光——她想,这或许是天意吧。林耀远无意吃掉蛋糕是天意,她就近买不到蛋糕也是天意,老天爷想告诉她,其实妈妈并不在意你送不送蛋糕,你不用再做无谓的努力。
她垂下头,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在街上游荡着,最后干脆去了图书馆做卷子。
冷静下来后,陶茹之回想起早上往人头上扣蛋糕的举动,确实有点过火了。
她暗暗后悔不该那么冲动,特别还是在陶康笙面前,回去指不定要被他怎么念。
至于林耀远,他肯定会报复她。至于怎么报复,最轻程度的就是以牙还牙,说不定已经买好蛋糕等她回家一进门就往她脸上拍。
陶茹之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卷子也做得效率奇差,一直琢磨到傍晚。
到了不得不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她如临大敌,转开钥匙,等了一下才推开自家大门,身子躲门后,小心地探进脑袋左右环顾——很好,客厅居然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陶康笙大概是出去买菜还没回来,至于林耀远,不知道是在房间还是不在家。光凭玄关的鞋柜鞋子无法判断,她根本不记得他有几双鞋,总之比她还多,爱臭美的小子。
有次上学她急着上厕所,被林耀远霸占了十来分钟,她急赤白脸地要挟他赶紧出来,他慢悠悠地回,等一下,头发还没抓好。
想起这些细枝末节,又觉得那个蛋糕就该往林耀远头上拍。
陶茹之回到房间,翻出刚才在图书馆做到三分之二的卷子继续往下做。
只差最后一道大题时,大门传来动静,有人回来了。
也许是陶康笙买完菜,她刚这么想着,脚步声逐渐向她的房门靠近,咚咚,敲了两下门,那人开口说:“你在房间里吧。”
笃定的口吻。
听到林耀远的声音,陶茹之心头一沉。
她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你开下门。”
“……你有什么事吗?”
“开门。”
他直接简化成两个字。
陶茹之心一横,开就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谨慎地拉开一条极小的门缝,林耀远以一种扁扁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他视线扫过缝隙,无语道:“是开门,不是开缝。”
陶茹之目光下移,看见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后,就差没直接把门关上了。
她一抬下巴,示意他手里的蛋糕,语气了然。
“我是白痴才开门,你就等着往我脸上拍呢吧!”
他嗤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幼稚?”
“不然你现在拎个蛋糕还来敲我门是为了什么?”
“为了道歉。”
陶茹之一愣。
林耀远干脆把蛋糕往地板上一放:“我听你爸说了,那蛋糕可能是给你妈妈的生日蛋糕。我为我不小心吃掉它向你道歉,重新买个还你。”
“……”
陶茹之半信半疑,但林耀远放下蛋糕后就转身走了。
他似乎总在她自以为了解他之后,展现出令她措手不及的一面。
“等等!”
陶茹之彻底拉开房门,拦下准备回房的林耀远。
“——蛋糕你拿走吧。”
林耀远已有些不耐烦:“你总不至于怀疑我还在里面下毒吧?”
“那不至于。”她抿紧唇,“只是这蛋糕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
“你自己买了送了?”
陶茹之自嘲道:“不是,是不打算送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被人期待的东西没有送的必要吧。”
闻言,林耀远沉默了一瞬,接着说:“哦。你不送的话,那这个蛋糕我就拿来以牙还牙了?”
陶茹之赶紧又把门关小,无语道:“神经病。”
他微笑着提议:“有问题吗?这个蛋糕你要么送出去要么我拍到你头上,你选吧。”
陶茹之瞪着他,匪夷所思:“凭什么啊?”
“凭我买了这个蛋糕,凭你早上拿蛋糕拍了我。”
“源头还不是因为你吃了我的蛋糕?!”
“所以我现在买来给你了。”
“……”
天呐,话题像鬼打墙,怎么会有人道歉都透着一股彬彬有礼的无赖。
陶茹之深深无语凝噎,奇怪的是,笼罩了她一下午的某种低落虽不至于完全驱散,但在这番胡搅蛮缠中渐渐被搅散了。
“行啊,送就送。”她拎起地上的蛋糕,忽然说,“但是你要和我一起去。”
林耀远疑惑地指向自己:“你没搞错吧,我?”
“对,你。光买一个蛋糕算什么补偿。”
陶茹之盯着他,一个想法浮现在心头。
“今天你得把你自己赔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