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妙善,传说中是妙庄王的三女儿,舍手舍眼救父,孝感上天,最终在妙庄王的虔诚祈求下恢复健康,手眼俱全,白日飞升。
四爷精通佛法,为大格格取这样一个名字,大约也是为了祈求上天令她平安健康的长大。
只是世事总难两全,宝月微微叹气。
到了圆明园后,大格格恭敬地朝宝月一礼,边告退去李氏那儿了,宝月忽然开口问道,“你愿不愿跟着孙嬷嬷学学管家的事?你往后虽也带着嬷嬷出嫁,不必亲自料理庶务,可心中明白,才能不被下人蒙蔽。”
“当然愿意!多谢您。”大格格激动的面上都带出几分胭红,她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
本朝教养女孩大多效法康熙教养公主们的方式,尤其是京城中旗人家的女儿,字都未必能识全,庶务上更是大多交给奶嬷嬷或者教养嬷嬷打理,每日只在条条框框里绣花念经。大格格虽然病弱,却并不是安于困守闺阁的人。
宝月就知道她会答应,她不忘眉眼弯弯地嘱咐大格格一句,“你身子不好,学是学,却也不必在这上头多耗费心神。”
管家这事儿,面上风光,可实际上的事却十分庞杂琐碎,若要事事都经手,从早到晚也忙不完。以大格格的身体,是绝计撑不住的。
“我明白,多谢您嘱咐。”大格格带着笑意朝她行了礼后,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宝月回九洲清晏换了轻便的衣裳,便叫孙嬷嬷来交代大格格的事,两人才说了半刻钟的话,四爷便恰巧从田埂里回来了。
如今恰巧到了稻谷成熟的时候,四爷每日带着两个孩子读过了书便去田里割谷子,收下来的那仅有的两袋米还让他进了一袋子给康熙去,最后这一袋糙米换了他富有四海的汗阿玛一车的赏赐。
纵然最近的日头并不烈,可他还是被晒黑了许多,皮肤呈现出一种蜜糖一样的色泽,比起原先沉静冷峻、金质玉相的样貌,反倒显出一股肆意旷放的味道来。
“我想着叫大格格来看看孙嬷嬷是如何料理庶务的,免得将来自己掌家了叫下人欺瞒。”宝月递给四爷一条帕子,见他疑惑,便解释了一句。
“你思虑的周全,难为你为她费心。”四爷不接,把脑袋凑到她面前,示意宝月给他擦汗。
孙嬷嬷很有智慧地悄悄退下了,宝月见帘子一声晃荡,复又平静下来。这才瞥他一眼,在他满含笑意的目光下,也忍俊不禁地一笑,认命地给他擦起汗来,“也没什么费心的,不过就是吩咐一声的事罢了。”
她纤细的手指带着帕子在四爷额边不紧不慢地拂过,被他的皮肤衬托地越发如羊脂润玉一般。
他轻轻挑眉,深邃的眉目在她手下露出一个充满侵略性的笑来,日光穿过树影斑驳地洒下,描出他利落分明的轮廓,褪去往常的锋芒内蕴,一时叫宝月竟觉得光映照人,不可逼视。
她手腕一抖,帕子松松垂落,盖住他那双凌厉的凤眼,面上飞起两道斜红,她别过头去,声音中满是恼羞,“你别这么看我”
四爷微微抬眸,瞧她满目潋滟春水,只觉有如海棠醉日,远山芙蓉,那帕子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上,谁也无暇去管它。
他倾身吻住她,他们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宝月被他不留空隙地搂在怀里,不得不仰头承受着他灼热的呼吸和缠绵的舔抵。
终于骤雨渐收,宝月依恋地倒在四爷怀中,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牙关甚至有些发酸,轻喘着想起身去端一杯茶,却在方才那一番拨云撩雨中散尽力气,根本无力起来。
“寒心随春态,酒晕上玉肌。”四爷一声喟叹,眼中流出几分戏谑肆意。他端茶来喂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倚在他的怀抱里,仰头竭力攫取他手中的甘霖。
他伸手拂去她唇边漏下的那一滴翠露,指尖炽热的温度在她颈间留下一道艳色,仿若胭脂透玉。
……
“你知不知道年羹尧这个人?”宝月歇息片刻,恢复了力气后便又想起今日在佟府上的事来。
宝月跪坐在他怀里直起身来,她搂住他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显出一种奇怪的郑重态度来。
“自然,这个人颇得汗阿玛赏识,的确是匹千里马,只可惜太傲气了。若要用,得敲敲他的傲骨才好,”四爷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转念一想,便猜测着问道,“怎么?今日你遇见他家女眷了?”
宝月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眼睫轻轻颤动,“哪称得上遇见,人家见了我掉头就走,还不知是我怎么得罪了她。”
见四爷眉头微微皱起,神色也冷峻下来,宝月看似平静,语气低落地开口,心中却带着一股邪火和意气,“想来是我不配,若是福晋去见她,必不会得这样一个没脸儿。”
“他不来拜见主子便罢,见了主子居然还敢掉头就走,岂有这样无礼的人!”四爷果然大怒,眼中的温度一下降到极点。
宝月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怀里,掩住神色,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身,这是她第一次,故意在四爷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不该这样的,可是自从见了年夫人,她便没法不去想,年羹尧的妹妹,那位年贵妃,是什么样的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定,很信任四爷了,别说是让李氏住到圆明园来,便是福晋、宋氏、郭氏一下子都搬进来,她也没有什么不愿的。
可今天恍然见了年夫人,她才明白,她只是确认了自己在四爷心里重要过府中其他人加起来还多,所以她无所畏惧。可年氏对她而言,既是一种是未知的惶恐,也是一种已知的惧怕。毕竟在历史上,她的确是四爷唯一的贵妃,皇贵妃。
宝月无从在史书的只言片语里比较,甚至害怕去比较,对四爷,对雍正皇帝而言,他爱上一个人,是如今对自己的样子吗?历史上的那位铁血帝王,对年氏又是什么样子呢?
见宝月埋在他怀里闷闷地不肯出来,四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只以为她还在生气。她这样明显的告状意图,以四爷对宝月的了解,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别说的确是年夫人无礼在先,即便宝月是无故地讨厌她,在四爷心里,那也不是宝月的错,不能得主子欢心,只会是奴才的罪过。
“好了好了,一个无关的人罢了,怎么值得你这样生气,”这些年来气性是越发见长了,他哭笑不得地拍了怕她的肩膀,眼中隐含暗芒,“这事便交给我罢,往后再不会有人这样了。”
得了这一句承诺,宝月反而又有些犹豫起来,别人便罢了,那可是年羹尧啊。
“他很得万岁的看重,又有才华,既然是咱们旗下的人”
“那就算了?”
四爷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真要轻拿轻放的样子,他勾起一个笃定的笑意,等着宝月跳起来说不答应。
不料宝月蹂躏他的衣袖两下,居然真的委委屈屈地应下了,“那、那好吧。”
“这是怎么了,”四爷惊讶地挑眉,抬起她的脸来细细端详她的神色,开始担心她是真在外面受了委屈,“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之大,难道还独缺哪一个人便转不动了?我既应下了你,就不是夸口逞强,你还担心我哄你不成?”
“那你不许”她嗫嚅两声,牵住他的衣袖,脸上浮现了一种他不知多少年没见过的忐忑神色。
看她这样小心翼翼,四爷心中居然涌出一种莫名的难受来,他抚过她簇起的两弯细眉,轻声哄她道,“不许什么?”
“我不许,你娶年羹尧的妹妹。”她不敢抬头看他,目光左瞟右瞟,很小声地说道。
四爷的神色一时凝滞了,“荒唐——”
他甚至不知道年羹尧还有个劳什子的妹妹,又何谈说娶她?
在宝月口里,这事倒像八字只剩下一撇了似的,别说他已经有她了,待年羹尧下月去四川就任,那年氏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的女眷,年羹尧又是汗阿玛器重的奴才,没有汗阿玛的旨意,谁敢去挖他的墙角?
好像也的确可以?宝月的话忽然给他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他是年羹尧的旗主,扣住他的家人做人质也是理所应当——可他已经有宝月了,何况扣人扣个女人有什么用,扣下年羹尧的儿子父亲还差不多。
不过这人虽的确算有几分才气,倒也没有惊才绝艳到需要他为了一个奴才耗费这样多心力的地步,治国贵在御人,大臣么,无非是工具称不称手的区别罢了。
四爷转而用一种危险的目光看向宝月,他语气很凉,“咱们也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
“若是寻常夫妻,我自然相信,”宝月移开目光,心虚中又带着一点理直气壮地,“可你原来是贝勒,现在是亲王,你想背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太容易了。”
何况年氏的出身,简直是为四爷量身定制的助力,将来康熙赐给他的时候,难道他这样渴求皇位的人真会面对这样的利益也不动心吗?更可怕的是,历史上的年氏好似很得他的喜欢,他也许是为了年氏的背景娶她,可如果他宠爱一个人,那一定是那个人吸引了他。
四爷几乎被她气笑了,“这不过是一件你臆想出来,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
“可纵使四爷将来真的别有他意,届时我又能说什么呢,不过是找个寂静的地方了此一生罢了。”
在他的厉声否认中,她的眼泪决堤而下,仿佛一个被无耻的情郎背弃的可怜女人,凄凄切切地流泪。
第62章
他分明还什么都没有做,宝月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煞有其是地连失宠后的来路都打算好了。
“你可真是思虑周全!”四爷的面色一下冷了下来,他恨恨地盯着宝月,恼她不明白自己的心,可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下意识地想拿帕子来给她擦眼泪。
这些年倒纵的她如此无理取闹这次他绝不去哄她,四爷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的泪痕上,他将手背在身后,紧紧攒着手中的扳指。
宝月在哭泣中见缝插针地朝他望去朦胧地一眼,便见他安安静静地独坐在边上,一点答话的意思也没有。难道要他给一句不娶旁人有这么难么,分明从前他也对她发过这样的誓的,难道就因为原先摆在天枰另一端的不是年氏?
想到这儿,她越发伤心,豆大的眼泪不要钱一样的落下来,可她绝不要偷偷委屈,她仰起脸展示自己的眼泪,直直地盯着四爷。
见她哭的这样惊心动魄,四爷只觉得心中仿佛有细细密密的丝线在不停的抽动,他将拳头握的更紧了,几乎就要伸手去她擦去泪水。
“你要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日子,那阿午呢?你也不管了?”四爷面色依旧冷硬,语气却到底软和几分。
方才还是淡云煦阳,霎时便是凉风徐来,细雨连丝,淅淅沥沥地落在窗边,又滴滴答答地穿过半开的窗户落到宝月的手背上,这场忽如其来的风雨在她心中不断的翻搅着她无端的忧愁和嫉妒。
她现在的面目是不是很难看,面对妒火中烧的陈阿娇,汉武帝是怜惜还是厌恶?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原本也以为自己可以气定神闲的。
宝月定定地望着他,见他迟迟毫无动作,心里也冷了下来,她不要再为了别人这个样子。
她自顾自地拿起帕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决绝地别过头去,“我尚不知自己的下场,如何管得了阿午。”
倒是狠心,他淡淡冷笑出声,“你多年独占枝头,若我真撂手了,你以为府里的人会待你还像现在一样和善?你可知别人府上失宠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别说清净生活,保全性命也难。”
“昔日陈后也不过是罢居长门,福晋和李氏在府中亦得自在,难道我连一处容身之地也没有吗?”
宝月见他左顾右盼,就不肯给自己一句斩钉截铁的回答,心中更觉凄楚凝噎。
她听不进去这些旁的话,只想要他一句无论如何也不娶年氏,她拒绝那个已知的未来会发生的任何可能。
“你不爱与人计较,所以无所谓福晋她们。你就知道你口中这个年氏,也不会在意你?”
他不看她,只垂眸盯着手中的茶杯,竭力端住面上的冷峻神色,心中却一阵好笑。
何况在他心里,李氏和福晋如何能同宝月相提并论,可他不想宝月得意,到底将这话咽了下去。
“果然”宝月一听到他提年氏,便红着眼眶唰地站起身来,“你果然动心了,你若不耐烦见我,便另拨一个地方给我住,免叫我碍了你和你新欢的眼!“
年氏人还没见到呢,四爷就看也不看她一眼了,他何曾对自己这样冷淡过,无非是嫌自己逆了他的意,要栏他纳一个出身名门,父兄得意,又合心意的美人而已。
她气的浑身发抖,粉面含怒,失望又委屈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寒意,“我若早知如此”
“够了,我待你有何处不好,你竟然还觉得后悔了?”
四爷听到这话,终于忍无可忍,他心中涌起一股怒气,重重放下茶盏,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荒唐话堵了回去,他不愿听,也不想知道她后头要说的话。
“就一件这样小的事,也值得你这么跟我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你就要跟我情断义绝?”他眼中满是不解,亦觉得十分失望。
这么多年了,她对自己依旧殊无信任,情断义绝的诛心之语岂能随口而出,难道在她心里,他们之间的情分是可以这样简简单单就不要的东西吗。
“玉娘,适可而止便罢了,你不能太过分了,”他起身出去,衣角甩出一道干脆的弧度,话音随着珠帘摇动的脆响落下,“我亦不是事事都能由着你的,尤其是这些不该说的话。”
什么是不该说的话?宝月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要他给一句承诺,是过分的、不该说的话吗?
“王爷!外头正下雨呢。”
玛瑙诧异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四爷脚步一停,却半响没有听到里头有丝毫动静传来,他看了看廊下的细雨,天际是雾蒙蒙的阴霾。
“走吧。”
随着他这句薄如烟雾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宝月的四周终于又归为一片寂静。
“这究竟是怎么了?”玛瑙唉声叹气地进来,她收拾了桌上的帕子,为宝月端来一盏热茶,“纵然侧福晋心里不高兴,也要忍耐着些,毕竟是主子爷啊。”
“你也觉得他会愿意要年羹尧的妹妹的,是不是?”宝月沉默一瞬,她捧着茶杯,以一个逃避的姿势望着窗外,凉雨如愁思一般连绵不绝,她甚至不敢听玛瑙那句她已经心知肚明的回答。
“我看也未必——”珍珠在她面前刷地关上那扇透雨的窗户,“侧福晋快别坐在窗边了,仔细着凉。我冷眼瞧着,四爷分明没有那个意思,咱们何必杞人忧天,即便是要选秀了,侧福晋怎么就知道那人一定会指到咱们府上来呢?”
我就是知道,宝月垂下眼睫,默默不答。
玛瑙和珍珠对视一眼,宝月这是已经钻到死胡同里去了,她们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派遣愁绪。
“谁家里还不是个二品大员了,咱们还是大姓,不过是一个汉人家的女子罢了,侧福晋且宽心些。”
宝月却被珍珠这话说的越发心凉了,她几乎是绝望地回头看了珍珠一眼。
30岁的二品和四十多岁的二品是一回事吗,再说汉人,别说她并不多么认同满族人就高人一等。康雍乾三朝,后宫里多少汉人,人家爱新觉罗家的指不定就好这一口呢,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见宝月神色渐渐难看,玛瑙连忙给珍珠使了一个眼色,她换了一个角度试图劝劝宝月,“即便进来了,谁又知道王爷会不会喜欢她呢,咱们王爷和您情投意合,也不是将就委屈的人。您若总对着王爷提,才是把人活生生推过去了。”
“是啊是啊,”珍珠也跟着应和,“左不过都有这一日的,咱们侧福晋国色天香,神仙玉骨,才不会输给谁去,又有三阿哥,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宝月无法从这些话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安慰,爱难道是可以争抢强求得来的吗?如果那位年氏甚至不如自己,无论是相貌,还是别的什么,岂不是叫她到时候更加难堪吗。她不敢试,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堵死这条路。
“左不过都有这一日的。”她咀嚼着这话,心中升起的无奈化作沉沉地一声叹气,福晋当年看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自己如今的心情一般?
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靠在椅背上,打心底泄出一股颓唐,她低头瞧着茶杯中漂浮的纤枝细叶,不明白茶有什么可看的。
“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罢了,”玛瑙见她情绪平复下来,大约听得进话了,才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来,“咱们在外头也听见了几句,没影子的事,侧福晋何必为了这个伤了情分,未战先怯呢?”
“有没有影子,过几个月选秀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她拿来一本书挡住脑袋,在书底发出闷闷地声音,拒绝和玛瑙沟通。
“您!”玛瑙简直恨铁不成钢,“那这几个月您就继续和四爷冷着?将来若没有这回事,可要怎么收场才好。”
对一个未知样貌的人胆战心惊,如临大敌的,倒是敢和主子爷拿乔要强,这、这不是窝里横吗。
“我去休息,不必给我叫晚膳了,”宝月胡乱翻了几页书便看不下去了,她将书一盖,还是回床上躺着吧,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玛瑙和珍珠无奈应是,只好贴心地为她放下玉钩,拉上了床边的帷幔。
宝月犹豫地支吾两下,最终还是拉住玛瑙的衣袖,她用被子盖住脸,只露出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小声地问道,“四爷去哪里了?”
在玛瑙出声的时候,苏培盛便很识相地慢吞吞找了把伞来,毕竟若是侧福晋出声留人,这伞便不必再找了。
虽然最后宝月很硬气的没有作声,但这伞最终还是白找了,因为四爷回到了九洲清晏的书房里——那个和他们两个的卧房隔着两条走廊,来回只要一刻钟的书房。
还以为要去多远的地方,苏培盛暗忖,上了一盏茶,他便安静地垂头退到门外,像一个木桩子般,开始看雨,看落日,看月亮。
他只当自己是这扇门,这面墙,即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也不曾进去问一声四爷。毕竟这时候进去了,只怕就要横着出来,真变成圆明园的一草一木。比起自己的小命,四爷少用一餐也是无妨的,反正想必如今他也气饱了,吃不下么。
待到苏培盛开始从各个角度观赏起天上高悬的月亮,他几乎要看见月亮里吴刚伐桂的身影,眼看着即将得道飞升的时候,书房里终于传来了一丝声响。
“王爷?”他麻溜地滚进去,站在桌前,等候四爷的吩咐。
四爷沉默许久,忽然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八月里了,月亮是不是很圆?”
可、可今日是八月初五啊,左看右看,也只勉强算得上一张拉开的弓,如何谈得上圆?
第63章
“你主子要过生辰了,怎么也不知道提醒。”四爷目光凉凉地看着苏培盛,见他不长脑子,终于开恩给他一句明示。
哦,还是侧福晋呢,苏培盛在心中悄悄不敬地想着,这不是还有十来天么,也难为四爷能找到一个由头,幸亏现在是八月里。
“是、是,奴才愚钝,一时竟忙忘了,连礼单子都不知拿给侧福晋过目没有。”纵然心中腹诽不已,面上苏培盛却是万分恭敬地陪着笑脸告罪,很识趣地给四爷搭了个台阶下。
“恕你无罪,”四爷睨他一眼,他摊开手,“单子呢?”
“这、奴才这就使人去拿。”礼单子的事也不归他管啊,但苏培盛还是素质十分良好地连忙去外头叫了个小太监,和善地命他往孙嬷嬷那儿拿单子去。
东西拿来了后,四爷也不看一眼,他周身仍然泄出几分怒意,抄起单子就疾步往卧房里去。
天上一轮斜月,身边徘徊着淡雾云影,风摇翠竹,雨后的竹林在月光下呈现出苍青的色泽,萧萧瘦瘦,竟显出一种凄清的意味。
他穿过两道游廊,到了门口,却发现外头一个人也没有,往日里那几个丫头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四周静悄悄地。他心中一慌,推开门四下巡睃,隐约瞧见屏风后有个人影,这才强装镇定地定下神来,气定神闲地缓步往里头走去。
宝月听到推门的动静,从美人榻上起身朝后望去,便见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映着一团玄色,正是四爷在那儿。
“”两人隔着屏风相顾无言,寂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宝月的一声啜泣。
听见她的声音,四爷提步就要转过屏风往里来,宝月却慌慌忙忙地出声阻止他道,“你别进来!”
她不要再为四爷哭,可既然泪已经留下来了,只要没人瞧见,便不算数。
脚步声一时顿住,隔着一道屏风也好,他闭上眼睛,瞧不见宝月流泪,他也能硬起心肠。沉默半响后,他终于沉沉开口。
“这次便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下次绝不许再说情断义绝的混账话。”四爷不明白她到底在委屈什么,他不该惯得她这样娇纵,可却也到底放不下。
他话音未落,那屏风却在他眼前被一把推开了。
“你起了别的心思,还不许我说话!”宝月气血上涌,她猛然将屏风一推,也不顾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睛,一股脑地卸下头上的钗环,塞到四爷的怀里,“你既有两意,这些东西只管送给你的年氏去。”
“你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呢!什么年氏,我又何曾有两意。”见宝月撒完气转身要走,四爷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拉住。
他还狡辩,不肯给自己一句准话,语气那样冷淡地说什么将来年氏不会不在意她,说她将来连容身之所也没有。分明就是被她猜中了,他就是有纳年氏的意思,甚至、甚至还说这些是她不该说的话。
当年是情真意切的承诺,如今就成了不该说的话了,可怜她从前竟信以为真。
“我只要你说一句不要年氏我就信,你不说就罢了,”宝月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她眼中蓄满泪水,碎珠一般地滚落到四爷禁锢住她的那一双大手上,“到底是昨日黄花,流水恩情,当年你自己发的誓,如今却提也不许我提,倒是我的罪过了。”
“你以为,我在说这个?”他恍然明白过来。
那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眼眶中落下,宝月仰头怔怔地望着他,细细回想他俩下午的话,终于迟迟地‘啊’了一声。
她的脸颊上渐渐翻起艳糜的霞光,那一片绯色渐渐随着玉色的脖颈一路向下蔓延,连皮肤里也透出一股几乎要把自己蒸熟的热意。
“那我要你说不娶年氏,你为什么不答?”她很快在下午的旧账上翻到把责任推卸出去的理由,并觉得十分理直气壮。
他眼中泛起分明的笑意,拽了拽她的手臂,将她轻巧地纳入怀中。
“分明是你一点也不信任我,我连那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莫须有的事我要如何辩白。”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沉水香缭缭地环绕在宝月身边,他的胸膛轻轻地搏动,“我不会娶她,也不会有别人。你若还想听,我说一百遍也使得。”
他们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两颗空荡荡地心终于感到了久违的满足,他们的心跳隔着薄薄一层皮肉在胸腔间共鸣,如同积雪悄悄融化,春草破开冻土。
宝月握住四爷的手,十指在他掌中穿过,缠绵的,温热的交织在一起。他们沉醉在温柔的秋风里,竹叶簌簌地被刮落,好吧,也许这风并不温柔,但是管他呢。
“你还不理我,你宁愿看茶盏,也不看我。”沉默了很久,她又开口,依然觉得很委屈。
四爷垂下眼帘,将她又往怀里按了按,他不愿承认他是害怕宝月那一双泪眼,那是清澈流动的两□□泉,仿佛能从中流出无尽的泪水。
“是我不好。”他沉沉叹气,松开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宝月扭过头,拒绝他摸狗一样的抚摸,但接受他的道歉,并在心中迟迟地升起一点愧疚来,“我不该随便说绝决的话——但还是你不好。”
她用脑袋去撞他的胸膛,并埋在里面小声嘟囔,“如果你早说不娶,才不会有后面的事。”
她有什么错?不过是要一句回答,是他嘴硬、冷漠、非但不哄她,还对她疾言厉色。总之,全都是他的错。
“好吧、好吧。”他轻轻一声哼笑,纵容她再一次轻巧地把自己摘出去。
宝月吃软不吃硬,于是也跟着软下话来,她像乳燕一样投入四爷的怀中,好似十分悔过,“我以后再不说了,也再也不多想。”
四爷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乖巧地翻开自己的肚皮,依偎在他身边,娇娇嗷嗷地说随便摸。早知道还不如哄哄她,不哄的后果就是就只能吃爪子,何况被挠完一通后还是得捏着鼻子去哄。
第二日晨起,玛瑙领着两个小丫头来收拾房间,忽然在地上的一堆钗环中捡到一张纸,那纸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一些绸缎首饰之类的东西,她稍一回想,但并不是库房里有的那些。
玛瑙拎着纸去问宝月,坐在一旁喝粥的四爷淡淡地飘来一眼,“哦,这个,给你们主子的礼单子。”
很自然,仿佛并不是才想起这回事来。
那单子很快被宝月抽走,她翻看着单子,伴随一两声惊呼,“呀,这个是哪里来的,汝窑的瓷器已经很少见了。”
四爷忙着吃饭,吃完又忙着换衣裳,然后到前头去教孩子们读书,种地。总之,他很忙,并没有时间回答她这张根本没仔细看过的单子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
康熙拖着病体仍旧带着一帮阿哥们去木兰秋狝,故而今年的中秋只在宫里办了宴便回来了,宝月也得以在圆明园好好过了一个生辰。
四爷紧急从库房里翻了新的礼物给她,原先那张单子上的东西已在那日被他养的这只大貔貅一口吞下去了,她振振有词,说不是当日送的怎么能算生辰礼。
张起麟捧着手上库房的钥匙,心中甚至有些麻木,大概凌迟就是这样的,第一刀割下去的时候还觉得疼,到了后来早没有知觉了。
饶是如此,张起麟还得捏着鼻子听四爷睁眼说瞎话——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夸宝月节俭,也不知是什么根据,总不会体现在那日她劈头盖脸地把钗环丢给他罢。
之后几天都是气清千里,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随之而来的就是各家一连串的宴席,赏菊的,品蟹的。这日宝月难得碰到了兆佳氏,十三爷自从漠南回来后便病了,膝盖上的疮口总不见好。
“十三爷可是大好了?”宝月和兆佳氏凑到一起,见兆佳氏面色不错,脸上已无原先的忧愁,宝月便猜测着问道。
兆佳氏笑着点点头,许是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了的缘故,原先最严重的时候几乎不能下地,现下的确已然见好了。
“多亏了四哥请来的医师。”
“这就好,若能有效验就再好不过了。”宝月放心地舒了口气,十三爷实在是运道不大好,如今眼见着日子要好过起来了,可别又被病拖累了,“十三爷还年轻呢,小病小灾的过去了便好了。”
两人正携手欲往里去,却见一个长相丰满,艳若桃李的女子从香车宝马中徐徐出来,袅袅婷婷间自有一番风流体态。
与她如满月一般丰盈的样貌相称的,是她富贵已极的打扮,乍然在一众清丽端庄的妇人中注入一股活水来。
时下并不喜欢女子打扮过盛,即便是家中金玉满堂,夫人们也大多以持重内敛为美。像这样既漂亮艳丽,又在打扮上将自身的风格突出到极点的实在不多见,也许在旁人身上是繁复的装扮却在她身上显得再合宜不过了。
随着那妇人步步生莲地走近,宝月却仿佛听到周围人升起的窃窃私语,众人面对那貌美妇人的异样态度令宝月有些好奇,她回头去瞧兆佳氏,果然见她亦然神色有异。
那妇人的视线从宝月身上轻轻拂过,很快落到方才说话声音最突出的那一个人身上。
她媚眼生波,笑着逼视那人,语气毫不客气,“您又是哪位?有什么话只管大声说,老鼠才在背后吱吱叫唤,又不敢让人瞧见呢。”
四下霎时安静下来,宝月不知这是何方神圣,但她的手段实在是简单又粗暴,宝月瞟了在那妇人的质问下讷讷闭嘴的人一眼,默默补充一句,并且还有效。
第64章
待宝月和兆佳氏在席间坐好,应付了上前来请安的夫人们,戏台子上也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后,宝月才悄悄问兆佳氏那美貌妇人的来历。
“嫂嫂不曾见过?那人是佟府三爷家的。”兆佳氏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她垂下眼帘,含含糊糊地答道。
上回她带大格格去佟府赴宴,宴毕后正是隆科多的夫人送她出来的,并不是方才见到的这位艳光四射的美人呀,宝月有些疑惑在记忆里细细检索,才想起来她好似是从柳嬷嬷的小课堂里听过这么一个人的。
“她是李四儿?”
见兆佳氏默默点头,宝月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有那样多闲言碎语,听柳嬷嬷说,李四儿是隆科多从岳父手里要来的侍妾,出身不算光彩,偏偏隆科多对她宠爱非常。
“她可真大胆啊。”宝月近乎惊叹地说道。
大大方方地出席宴会都在其次,可方才她那股如同在自家地盘上一般的肆意劲儿,甚至毫不讲情面地同背后说自己闲话的人撕破脸皮,可实在是太少见了。
“她可不是光胆大,”兆佳氏小声告诉宝月,“方才被她当面质问地那个我不大面熟,想必家里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也有旁人说她闲话的,她寻一个软柿子捏了,其余的人多少要顾及些脸面,见了那人的下场,未免自己也被杀上面来,自然也不再多嘴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宝月和兆佳氏的视线,同她们隔了几丈远的李四儿遥遥朝她们这儿看来一眼,很快便端着酒杯走到宝月面前,
“久闻侧妃娘娘大名,我仰慕已久了,只可惜上回你到我家赴宴,我却不得出去。”说到这儿,她蓦地发出一声冷笑,懒懒地摸了摸头上的错金镂空簪子,“咱们府上这位大夫人,远不如贵府雍王福晋贤惠,若是我也能过上你这样自在的日子就好啦。”
宝月张口结舌地看着她,这、这个风格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的好。
兆佳氏深深皱起眉头,这人未免也太不知礼数了些,话里话外带出来的意思可不大好听,不过是个侍妾,竟和亲王侧妃相提并论,论起你我来。
“夫人容禀,不知您是哪家的,口中的大夫人又是谁?”玛瑙只做不知道李四儿的身份,笑意盈盈地在宝月身后开口道,李四儿狠毒,在佟府兴风作浪,还是少和她挂上关系的好。
李四儿意兴阑珊地瞥她一眼,嘴角勾出一丝凉凉的弧度来,“我还当咱们有话说呢,原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以貌取人罢了。”
她挥一挥衣袖,轻飘飘地转身就走,当真是婀娜多姿。但宝月却想起那日摇摇晃晃,精神恍惚的赫舍里氏,以及那些她在隆科多的纵容下暗地里折磨赫舍里氏的传闻,宝月不免对着这个蛇蝎美人打了个冷战。
比起李四儿来说,她实在显得十分窝囊,据说隆科多对李四儿可谓是言听计从,不违颜色,为她连父母妻儿都抛却脑后。
她简直是凭一己之力把佟府搅了个天翻地覆,什么国公爷,诰命夫人,平日里再高高在上,衣冠楚楚,还不是拿她一个出身微贱的侍婢毫无办法。
秋去春来,翻了年后,御驾七月里再往塞外巡幸,这次理所当然地轮到了四爷陪驾,如今阿午已经三岁多了,早被丢在书房里和两个哥哥一块上学,宝月自然也能撒手少管些。她将园里托付给玛瑙、孙嬷嬷和叶嬷嬷,便高高兴兴地带着珍珠往塞外去了。
京城固然繁华,可塞外的高天阔地却能将压抑的心解放出来,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享受造化神功,自然宁静。如今沿途各地的行宫早已修缮完毕,一路上也不同从前她第一次跟着四爷出去时那样,时常简陋地驻扎在野外。
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自然环境却无法,四爷依旧得在热夏里冒着风沙骑马,夜间跑回马车里的时候,别管原先是什么颜色的衣袍,往往都变成了土褐色,他的头发里也全是风沙。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月,他们才跟着御驾缓慢抵达了热河行宫。
四爷并不留恋在君父面前展示骑射技艺的机会,也无意和八爷一样去结交蒙古的王公大臣,他特意向康熙告了假去瞧瞧温恪公主所出的那一对双胞胎女儿,就当是为了留在京里的十三。
康熙微微一笑,应允了四爷的请求,并加了一车赏赐要他带去,四爷明白康熙的意思,很上道地表示一定好好向翁牛特部传达皇帝的圣恩,为人臣子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和皇帝抢施恩的机会。
“这个老四,多聪明啊。”康熙看着低头告退的四爷一声喟叹,四爷做事的确颇合他的心意,然而自从八爷的事开始,他对着这些年长的儿子们,便不能不猜测起他们表面的顺从下暗藏什么样的用心。
孩子一旦长大了便心性已定,难以教化,已生出的野心也难以浇灭。如同太子,他小时候多么聪颖乖巧,以君父的志向为志,可一旦心偏性移,就怎么也走不回正道了。
宝月也跟着四爷去了,兆佳氏托给她许多十三爷嘱咐要带来给两位郡主的东西,路上只有一队跟在后头护送的侍卫,宝月不愿闷在马车里,便跟在四爷身侧挥鞭驰骋。只是她多年来稀松平散的骑术多少有些遭不住,过了两天便被四爷拉到了自己的马上。
“正好也免得我担心,”四爷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低头亲亲她的眼睛,“圈紧了。”
这下一则可以让她瞧瞧沿途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景色,二则也免得他在后头看着她骑马,还要一边担心她体力不支。
康熙准了四爷十日假,他们在第四天到了漠南的翁牛特部,温恪公主府建在漠南一座小城里,在公主下葬后仍然保留在这里,康熙特地开恩准许仓津留下这块匾牌。
这儿远远不及京城繁华,远处甚至还有风沙拂过不知哪年留下的断壁残垣,驸马仓津等在门口等候他们,宝月隔着一层防风沙的帷帽,隐约瞧见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听四爷讲过仓津和温恪公主的故事,听他张口就是一口流利的满语并不意外,四爷却发现比起去年葬仪上那时,他如今已经流利的几乎与寻常满人无差了。
四爷放下东西,转达了康熙和十三的问候之情后,便跟着仓津到了两位小郡主的卧房里,她们躺在两位乳母的怀中嬉闹,瞧着还算活泼健康。
“她们很爱笑,像四照花,”仓津的声音很温柔浑厚,他轻轻抱起其中一个,将她放在四爷的怀里,“这是姐姐。”
宝月也凑过来瞧,她将大郡主接到怀中,细细看她的脸色,比起阿午要瘦弱许多,但这孩子双手很有力气,面色也红润,可见还算健康。
她将一些宫里的,还有她记得的现代科学的食补方子交给奶嬷嬷,又去瞧另一个,她并瞧不出两个孩子的分别,难为仓津还能认得出来。
她为她们挂上兆佳氏准备的长命锁,也许是尚小的缘故,两个小郡主身上并没有漠南蒙古人显著的特征,更多的是温恪公主的影子,除却那一头并不细软的头发。
卷卷地,甚至硬的还有些扎手,人常说头发硬的人心硬,这正是这两个孩子所需要的。往后她们若能像海蚌公主一般,在这儿自在地活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来,也就不枉她们拼命到了这个世上。
他们待了半日就要返程,虽然康熙准了假,可不回去侍奉御驾,反而在外逗留,到底显得不恭敬。
临走的时候,仓津交来一个锦绣盒子,“这是公主准备的,去年上下混乱,不曾收拾出来,烦请王爷替公主带给十三爷。”
那盒子里大多是些绣品,还有几样首饰,分门别类地用帕子裹着,上头注明了是给兆佳氏四十六年生的女儿,自到了漠南,这三年来兄妹俩未尝见过一面,故而这份礼物过了三年才迟迟转交到四爷手上。
四爷的叹息声随着盒子上的锁扣落下,这位年轻的公主一生就这样落幕了,或许有一缕芳魂能随着这些东西回到故里,回到兄长和妹妹身边。
“也请您转告十三爷,等她们两个再大一些,我就带她们去给恩赫阿木古朗汗请安。”仓津将手放在身前一礼,他眉目平和,像无垠的大漠,绵延的苍山,“我替公主向十三爷问安。”
平沙万里,月落参横,宝月和四爷共乘一骑往回赶,长风徐徐,带起初日方升的一点凉意,又带来丝丝从云边破开的金线,远处的沙砾都仿佛星星一般在阳光中闪烁。
回到热河行宫后,四爷便重新在御前行走侍奉,康熙依照往年的旧例召见蒙古诸部,并在行宫中大肆设宴款待,这回同行的几位阿哥里有十四爷,他带了他的侧室舒舒觉罗氏,宝月骑马的瘾已然过了,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去同她还有其他皇子府上的女眷们打打叶子牌消磨时光。
宝月并不算擅长这类社交场上的玩意儿,可好在她算牌快,懂了规矩后几回便将原来交给她们的学费赢了回来,她赢多输少,很快就成了牌场上的魁首。
“小四嫂家底厚,不将这点东西放在眼里,咱们可都没几个钱,这一回出来偏叫小四嫂赢了个干净。”眼见着宝月又要赢了,舒舒觉罗氏将牌一丢,便要赖账。
牌桌上另外两个是九爷府上的格格,也跟着应和起舒舒觉罗氏的话来。
“是啊是啊,咱们九爷可从来不补贴我们,小四嫂且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宝月无奈地叹气,说不放彩头没意思的也是她们,说没有钱出彩头的也是她们,“诸位爷里,唯独九爷最善生财之道,难道还会短缺你们的银子?”
里面稍显年长些的那位刘格格幽幽叹了口气,“咱们府上一个侧福晋也没有,我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还领着格格的分例呢。”
虽然并没有直面回答,但言下之意宝月懂了,她默默将她们的彩头还回去,是不是越有钱的人通常就越抠门?不对,九爷对他亲爱的八哥就非常大方。
闲下来享受生活的日子还没过几日,四爷却在一日匆匆从御前回来,叫苏培盛为他收拾衣物。
第65章
“承德出了时疫,汗阿玛命我和十四去城里协管,你在乖乖待在这儿闭紧门户,我把苏培盛留下,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来做。”
四爷叫人把那一小箱衣物搬上马车,站在门口嘱咐宝月,他眼神凛冽地瞥一眼苏培盛,“若侧福晋出了事,你也不必再来回我。”
“那你呢,身边总要有人照顾罢,城里情况严重么,感染的人多不多。”宝月忙忙追到门边扯住他的衣袖,“你不许亲身到前线去。”
“这是自然,”四爷握住她的手,神色从容,甚至还有心思调笑,“不过几例罢了,染上疫症的百姓都会挪到城外四十里远的地方治疗,我和十四不过是代为显示一下圣恩昭彰,汗阿玛又不是打算送亲儿子去死。”
他在宝月额间落下一吻,眼中是细碎的柔光,“城里离这儿有五六十里,不会传过来的,你只安心等我回来就是。”
宝月便也安心许多,四爷将腕间那串碧玺串子挂在她的手上,松手转身离开了。
万幸的是行宫中果然并未有大规模的时疫爆发,御医们带着侍从在行宫上下熏艾消毒,将负责去承德采办物资的宫人及与他们接触之人隔离开来,并将他们的衣物用品一并焚烧,迄今为止行宫染病的不过几人而已。
固然承德城门关闭,音信断绝,但由此可见承德城中的情况应当也在可控的范围内,宝月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这才算松了口气。
二十多日过去后,行宫内并未有新染病的宫人,故而众人也渐渐放松,重新开始在行宫内活动起来,御前也恢复了每日议政的惯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宝月却迟迟不见四爷回来。
“承德城门打开了没有,四爷可有信来?十四爷也还未回来吗?”宝月又等了两日,行宫内如常运转着,仿佛只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已不免有些心慌了。
“奴才使人去问过了,两位爷都还在城内呢,即便时疫了了,也总还要料理后续的事宜,安抚一番民心不是?侧福晋且稍候几日,想必王爷很快就回来了。”苏培盛在下首答话,宽慰她放心些。
“即便四爷事忙,难道连给我回个口信的时间也没有。”宝月抱怨一声,半信半疑地瞧他,这可不像四爷往日的作风。
苏培盛心头一凛,他小心地请示道,“奴才去的时候王爷正忙,不若明日奴才再去一趟?”
“也好,”宝月无暇顾及他脸上的神色,她皱眉让珍珠拿来一个箱笼,“四爷一连去了快一个月了,你把这些衣物用什给他一并带去,叫他照料好自己。”
他走的时候只匆匆带了那一个小箱子,只怕不够支应。
第二日苏培盛果然带着一封信回来了,上头只草草写了两段话,说城内情况已定,料理完这些安置和拨款的事宜后他便回来,又说自己无事,不知玉娘是否安然无恙。最后几句甚至仿佛是急急忙忙赶出来的,字都要从信上飘着飞出去了。
“奴才去的时候王爷正和城内的知府县官们议事,实在无暇,这才匆匆写就。”见宝月看了信眉头紧锁,苏培盛连忙低头解释道。
“无妨,既然四爷实在没有时间,便不必抽空回信了,”宝月看他一眼,目光倏然凝在他身上,她捏紧这张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信纸,隐约感觉闻到了一丝木兰花的香气,“承德城内,时疫确然已平了?”
“是,此次疫病传播不广,王爷和十四爷控制得当,的确已了结了。”苏培盛松了口气,他心虚,不敢抬头看宝月,自然也就错过了宝月脸上的不明神色。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宝月敛下目光,掩住神色轻轻点头,待苏培盛退出去后,她拿起信纸细细嗅了嗅,那丝香味果然不是她的错觉。她寒声对身旁的珍珠道,“你找个人跟着他,看他做什么去了。”
笔迹虽然确是四爷的无疑,但这字她越看越觉得奇怪,苏培盛忙着解释的态度也不对。再加上仔细看他身上,鞋面干净,衣裳不染一丝尘埃,精神抖擞,实在不像来回骑了五六个时辰的马的样子。
珍珠听了宝月的话一头雾水地应是,却还是立即派人去办了,当晚她却花容失色地来回禀,“他在偷偷烧衣裳!苏培盛是不是身边有人染症未曾上报?”
“只怕不是你派人去十四爷那儿打听打听,罢了,不必了。”宝月缓缓坐下,她轻抽一口气,再压抑着情绪缓缓吐出来,“找个太医给他诊治,若是无碍,便带到这儿来。”
苏培盛见珍珠带着面巾来请他就知道不好,他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奴才有罪。”
宝月冷冷地盯着他,她竭力冷静,却感觉指尖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却又希望不是,可苏培盛这一个磕头她的心几乎是一下子就凉了。
“你说,四爷究竟怎么了,”她头上的钗子随着无力地摇动两下,声音渐低,终于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来,“四爷如今还在承德城内吗,他染上疫病了吗。”
如今四爷不在她的身边,一点情况都不知道,她又想起那信纸上几乎飘起来的字迹,他是不是病重到手腕没有力气了,所以才连三行字也写不完?
那信纸在她手中被她的指甲掐出一个洞来,她分明觉得眼眶胀痛,却连泪也流不出来。
“是、是,如今四爷安置在行宫外的一座园子里,特地叮嘱奴才不许告诉侧福晋,奴才并不是有意隐瞒啊。”苏培盛汗流浃背,颤抖着答道。
“你瞧过他没有,现下如何了?”宝月不愿再和他多说那些无益的东西,“万岁可有派御医去诊治吗?”
“奴才只在门口收了信,也未能进去,万岁自然派了御医去,病案上说如今四爷还尚在发热。”
苏培盛支支吾吾道,倒不是他不忠心,不肯为四爷肝脑涂地,只是若他不在侧福晋眼前,只怕连这几日都瞒不住。
“糊涂东西!你我都在外面,四爷身边谁来伺候,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难道要你主子病中还要费神吗!”宝月噌的一下站起来,怒目而视,光知道听四爷的话办事,也不动脑子想想,须知阖府上下都系在四爷一人身上,“他若不好,你们焉能有命在!”
苏培盛欲哭无泪,这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他当时若不听四爷的,只怕等不到四爷不好他就没命在了。
“愣着作甚,如今我也知道了,还不带我过去!”宝月心烦意乱,不住地拨弄着四爷褪给她那一串碧玺串子,她心中涌起一阵后悔,这种保平安的东西怎能轻易与人,她当时真不该收下。
苏培盛听了满头大汗地膝行两步拦在她身前,“万万不可啊侧福晋,四爷亲口吩咐绝不许您去的,您既然已经知道了,奴才去园子里伺候四爷便是。”
“你可想好了,我去了,往后四爷问罪,我自然会为你说话。可将来我若问起你的罪来,四爷是会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宝月冷笑一声,带着凉意的目光在他头顶一扫而过,她耐下性子,慢声细语地重复一遍,“你可想好了,苏公公。”
“侧福晋!”珍珠先想阻止,这可是时疫,会染人的,可看宝月红着眼眶,态度坚决,她便也咬牙转身跟着斥责苏培盛,“如今四爷不在,苏公公不听侧福晋的号令,反要以下犯上,自作主张吗。”
苏培盛听了默默低头,慢慢挪开身子,这可是侧福晋威胁他的,将来四爷问起罪来他也有话说。
宝月立刻要珍珠为她收拾好箱笼,并嘱咐她再喊太医来,“给咱们这一处伺候的人都瞧瞧,再熏几日艾草,确保大家都无事。”
珍珠默默拿着箱笼跟在她后面,“奴才也去伺候侧福晋。”
“你不许去,”宝月示意苏培盛来拿箱子,她摸了摸珍珠的鬓发,不容置喙道,“苏公公我奈何不得,你若不听我的话,就回杭州去。”
珍珠咬唇望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宝月拍了怕她的手,她知道珍珠的意思,可她不愿意往那处想。
纵然如今发生的事已经和历史上不一样了,但四爷一定会无事的,她心中升起一股茫然地无措,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四爷丢在外面的园子里不顾。
那园子并不算远,一个时辰便到了,园子外头有康熙派来的重兵把守,他们很顺利的被放了进去,那侍卫甚至还在疑惑四爷府上的家眷怎么才来,总不至于是都不愿意来侍候,最终才迟迟地推出来一个罢。
“这是当地一家富户供出来的,比不得府上,侧福晋且将就些。”苏培盛见她脸色不好,陪着笑喋喋不休。
“公公且住嘴罢,”宝月无奈地看他一眼,她也不是怪苏培盛,他不过也只是遵照四爷的命令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四爷的事要紧,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不必多说了。”
说是园子,其实更像是一间小院子带了一些景致,各处火烧火燎地熏着艾叶,和一股熟悉的香气混在一起,正是信纸上的味道。她问了人才知道,那是木兰,又称辛夷,正是一味治风寒的药材。
庭中凋敝的落叶簌簌地落下,秋风一吹便显得愈发萧瑟起来,零星有五六个下人和太医忙忙碌碌地穿梭,宝月在偏房清洗过后裹上面巾,她寻来康熙派来的御医中那位领头的,他姓刘,官拜太医院院判。
刘院判见雍亲王府上来了人也松了一口气,原先四爷还清醒的时候都先亲自过目他们的方案,他们才敢用药施针,如今四爷开始发热,若没有主事的人首肯,他们还真怕将来出了事说不清楚。
第66章
宝月端着药及至门前的时候,隐隐听到了里面几声虚弱的咳嗽。
她从刘院判那儿了解了四爷如今的病情,时疫的症状类似风寒,却比风寒要严重许多,亦没有什么特效药,也只能以伤寒的法子来治,病人身体好些的,便能挺过去,挺过去了的就自然痊愈了。
太医们也只能根据四爷的情况变更药物的性情分量,在这样的疾病面前,即便是王孙公子也不比普通人多占些便宜。
她在门前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便展开眉头,牵起一个笑来,快步走了进去。
四爷听到动静吃力地睁开眼睛,他不断地喘着粗气,面色烧的发红,额边俱是冷汗,嘴唇却泛着白色。宝月乍一见他无力地靠在床上的样子,差点没落下泪来,她轻步挪到床边坐下,忍着泪意想将四爷扶起来喂药,却忽然被他松松地握住手腕。
“玉娘?”他眼中满是血丝,费力地将宝月辨认出来,恍惚以为又是在梦中。
“嗯,”宝月轻声应着,一下便轻易地从他手中挣开,语带哽咽,“哥哥且先喝药。”
“你!”四爷忽然清醒过来,他撑起身子,猛烈地咳嗽两声,虚弱中犹带怒意,“谁叫你来的,苏培盛干什么去了,你,你给我回去!”
他一下连不上气来,咳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宝月连忙去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胸口给他顺气,见他还要说话,她将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故作轻松地笑道,“哥哥不许再说了,我来都来了,哥哥早些好起来,我们便能早些回去。”
她舀了一勺药递到他唇边,歪头直直地注视着四爷。
“你总不听我的话。”他启口喝药,见到那一瞬间闪过的欣喜若狂很快变成了满心忧虑,他眼中的情绪复杂难明,“看过便罢了,叫苏培盛明日送你出去。”
时疫岂是儿戏,宝月近身照顾他,就是再加以防范也极容易感染,他再想她在自己身边,也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留下她。
“我不听我不爱听的话。”宝月用一勺药堵住他的嘴,只做没听见他后半句。
“若我有不测,你又不知道保全自己,咱们阿午要怎么办呢。”四爷咽下药,断断续续的说着,仍然坚持不懈地想要劝她回去。
“四爷有力气说话,不如多养神的好,”宝月喂完一碗药,给他擦了擦嘴角,“你若有什么不测,我保全自己又有何用呢?我不想我将来失悔。”
她神色很轻松,对她而言,在热河行宫焦急等待消息的那一个月才是真正煎熬的日子,她依赖四爷,只要他们在一起,哪怕再难,她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留在这里,我怕我将来失悔。”四爷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他这些日子昏昏沉沉地做梦,想起小时候也生过一场大病,那时候康熙出巡不久,他勒令侍卫大臣们原地停驾,骑马赶回来陪他,汗阿玛打开他的房门的时候,他只觉得高兴,仿佛一个巨大的惊喜砸中了他。
如今他梦里全是宝月,他们一块在小院的亭子里赏花,在塞外骑马,冬天在圆明园看雪,还有她生动活泼的嬉笑怒骂。更多的却是她在他的梦里哭,嫁人要哭,回家要哭,但凡有一点不如她的意,她就用那两□□泉里的眼泪做治他的灵丹妙药用。
可是这次他不在她的身边,要是被她知道了,又开始惊惶地哭泣,有谁能去哄她呢?
醒来后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他派人把苏培盛叫来门外,他一半的神智还在空中飘荡,余下的那一半已经吩咐苏培盛把消息瞒住,不许宝月进来,也不许苏培盛进来。
苏培盛还要回去传话,不能叫他把病痛带到玉娘身上去,他想。
第二日他咳嗽更加严重了,腹中开始胀气,开始呕吐,甚至开始发热。
苏培盛来求他的口信,很为难地说侧福晋很生气,质问他难道连带一个口信的时间也没有吗?他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他说要宝月安心等他回来,如果这句话是他们的最后一句,她下半辈子还能安心吗。
她要口信,但他叫人拿来纸笔,信是实在的一张纸,比起落在空中消散的话语,会是思念更好的载体。
他心中想的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可不能却叫她知晓,落笔只好写别经数日,思何可支,其实那只是一个开头,可后来他的手腕已经悬不住了。
这封信会让她看出来吗,如此抖动虚弱的笔迹,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期盼。他派伺候的人交给等在门口的苏培盛,他的一半说一定要瞒住她,但另一半却悄悄说他想见她。
“用草药熏过就可以,信纸不是贴身衣物,应当是无妨的。”
“那烦请院判舍奴才一些艾叶。”
他听到暗淡的窗纸外传来小声的交谈,是苏培盛在门口问正要进来看诊的刘院判,书信是否会传染疫病。
“不能用艾叶,”他躺在床上咳嗽,从掺满柳絮的喉咙中吐出字来。艾叶味重,会被玉娘发现的,她不该来——若他好不了了,那封信,就当作是他的绝笔,只可惜没有写下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忽然有点后悔,低声地呢喃,“用辛夷吧。”
但愿朱颜长好,不愁水远山遐。
从此我们就要分别了,可聚散之事古今常有,看这迎风颤立,代表忠贞的辛夷花,多么美丽啊,愿你今后笑颜常在,再也不要为分离而忧愁。
木兰的香味如一阵烟雾般在空中飘荡,春日盛开的花朵伴着死气沉沉的苦涩药气,不动声色地缓缓揉杂在一起。
“那哥哥就当我自私好了,”她落到他的身边,轻盈欢快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深色的帷幔边,像春光一样明亮,“我宁愿你失悔,也不要我失悔。”
如果有那样一天,也许是这次,也许是将来,我宁愿你做那个怀念、后悔、追忆的人。
是她自己要来的,他的心脏带着血液一起奔涌跳动,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剧烈的喧嚣,他的胸膛不断起伏,脸颊也被染上涨红,藏在被子里的拳头紧握,青筋鼓起。
“你出去。”他闭眼,克制住喉间的痒意。
宝月眨眨眼睛,她听不懂,“我去放药碗,等会再来。”
这些事不必你做,四爷想说,但他没有开口,紧紧闭着嘴,他身体上的不适在催促宝月出去。
宝月端着药碗行至门口,才把门合上,便听到里面积蓄许久,一朝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候在门口的侍女反应很快地端起痰盂进去,她沉默了一会,没有再往里走,站在门口听到动静渐歇才转身离开。
四爷服过药后舒服了很多,他依旧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他很不喜欢这样无所事事的状态,但现在他一旦聚精会神地思考,就会被剧烈的头痛遏止。
“王爷又退热了,今夜须得小心风邪入体,”刘院判照例来给他诊脉,又看了看他面色舌苔,“王爷身体强健,只要保持如今的态势,不日便可痊愈。”
四爷这些日子总是反复发热,病情颇为胶着,却依旧只能开药方辅助调养,靠四爷自己撑过去。
“多谢,”四爷朝他点头。
“下官本职罢了,不敢当王爷的谢,万岁昨日使人来拿走了您的脉案,想来也是关心王爷的状况。”刘院判将东西收拾回药箱里,一面好心提醒了四爷一句。
“汗阿玛圣恩,我都省得。”
刘院判走后,宝月便端了东西来,四爷注意到她换了一身衣裳,是她以往并不喜欢的窄袖。
“这是梨汤,对嗓子好,”她被那一盅汤烫了手,皱着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话语间还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我当年怀阿午的时候,吐得嗓子疼,孙嬷嬷就给我煮这个吃,不过她放的许多东西这里没有,但多少应当还有些效应吧。”
一勺带着梨肉的透明汤汁凑到他的眼前,“我问了刘院判,炖过的是可以吃的。”
“你为我受苦了。”他垂下眼帘,低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汤喝下。
宝月疑惑地摇头,“阿午很可爱,我现在想来已经不觉得苦了。”
“不是阿午,是现在,你自己去煮东西了,是不是?“他侧身咳嗽两下,又回过头来翻开她的手,他的指尖在那一小块红色的皮肤上边轻轻拂过,想来是她煮汤的时候被烫了一下。
“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没想到不大擅长这个,”宝月朝他笑笑,并不大在意,“我想着亲手做,看在这份心意的份上,哥哥就都喝完罢。”
宝月一勺一勺喂完了那盅梨汤,非常难得的贤惠耐心,她零零散散地同四爷说话,他都答,只是有时候只是很短的一两句话。宝月见他的话越来越短,疑心他是不是精神不大足。
“你不若先休息罢,陪我说话是不是很耗神?”
“我睡得够多了,睡得太昏沉了也不好,又不得想事,说说话正好。”他摇头,眷恋地抚过她的手,又很快松开了,“总和我待在一块儿会过病的,你先去休息罢,记得要熏艾、服药。”
“我不想去休息,”她开始撒娇,纵然隔着面巾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足够叫人动摇了,“太远了,朝向也不好,又闷。”
她开始找那间根本没有印象的房间的毛病,但主要是要同他分开,就让宝月很不愿意。但她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在病中,他们自然不能睡在一块。
“那咱们再说说话?”他的脸色在灯下有些透明,眼中含着疲惫,却还是笑着纵容她。
第67章
四爷几日都在反复起热,宝月去摸他额头的温度,时常一阵冷一阵热地,有时候牙关都在发颤,有时候却连呼吸中都带着一股灼热。
看着太医们脸上也渐渐带上焦灼的神色,宝月心中更沉,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她如常地给四爷喂药,在他有精神的时候陪他说说话,缓解身上的痛苦。
在他又一次忍着难受想支开她的时候,她没有再听话地出去,冷冷地把药碗搁在桌上。
四爷已经忍不得了,当着她的视线开始咳嗽不休,然后呕吐,喉间喘出破风箱一样的气息,他要侍女们去把窗户打开,散去房间里的气味,又漱了好几遍口,才终于肯搭理宝月。
“我是来照顾你的,你若觉得我在这儿反倒叫你不自在,那我走好了。”宝月说完便后悔了,她抿一抿嘴,小心地望他一眼,担心他真的应下。
四爷当然不想她走,若是她不知道,哪怕她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既然她来了,他就不会再放手。
见四爷并没有顺坡下驴的意思,她才放下心来,又坐在床边拉住他的手,给他胸口顺气,柔声细语地宽慰他,“咱们是夫妻,哥哥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讲脸面体统。”
“并不好看”四爷别过头去,难得有些羞赫,他唯独不想在她面前是这个样子。
“是不大好看。”
宝月也不说好话骗他,她端起碗来继续喂他喝药,无视他的闪躲,坚持把勺子递到他唇边,他迟疑地回过头咽下。
这碗药喂完了后,宝月抽开他身后的迎枕,扶着他躺下,她的目光慢慢地在他身上扫过,他空空荡荡地挂着一件袍子,脸色不好,嘴唇发青,甚至有些形销骨立。
“即便是颜色非故,我亦不会畏恶吐弃的。”她摸了摸的四爷眼睛,隔着面巾在额头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分明额头上只感觉到丝绢擦过的触感,四爷却在她爱怜柔情的目光中渐渐红了耳朵。
宝月正要端着药碗出去,叫他好好休息,免得多思影响了药效,却被忽然四爷拉住了袖子。她回头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他留恋的目光在她脸上摩挲,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才翻出一件事来。
“你替我写一封请安折子罢,”似乎是怕她拒绝,他忙忙又开口,“汗阿玛派人为我治病,又关心我的脉案,我须得谢恩才是。”
见宝月不答话,他又继续加砝码,“字不像也无妨的,旁人无法亲自写折子的时候,也多有请师爷或是身边的太监代写的。”
“哦,”宝月笑出一对月牙般的眼睛,她抽出自己的衣袖,一副准备提步要走的样子,好整以暇地看他,“那我为四爷传苏培盛来罢。”
“咳、咳。”
他被宝月这话一堵,撑在床边伏下身开始疯狂地咳嗽,脸颊涨的通红,比没喝药的时候还要厉害百倍。
宝月被他这副情貌吓了一跳,撂下碗就去给他拍背,正要去喊刘院判来,手腕却被四爷反手轻轻握在手里。他的脑袋倚靠在她怀中,分明是很脆弱依赖的模样,却缓缓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方才那副样子,全然是他装的。
“你可吓死我了。”宝月放下心,没好气地松开他,叫苏培盛拿折本笔墨来,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铺开,“你说罢,我写。”
她执笔在灯下回头看来,示意四爷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臣胤禛谨奏,恭请皇父万安”四爷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轻轻一笑,霎时一室只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和笔墨落在纸张上的窸窸窣窣。
“四哥情况如何了?”
十四这日从御前回来,便向舒舒觉罗氏问起四爷那边的情况来。
他在行宫里愁的头发都要掉了,他们二人一同去办差,也不知四哥怎么染上了时疫,城里染病的百来号人里,没了的可有四十多个,如今创业未半,眼看着才有了起色,若是折在这上头,他回了京里怎么给额娘交代。
“妾派人去问了,小四嫂说一切都好,没什么短缺的。爷放心,四爷是龙子凤孙,定会没事的。”
舒舒觉罗氏上来伺候他解开衣裳,温柔小意地答道。
十四拂开她的手,不悦地看她一眼,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分别,龙子凤孙也不比旁人多一条命。
遭他这么一瞪,舒舒觉罗氏也觉得很委屈,她又不是太医,除了派人去问问还能做什么,他这么心疼他哥哥,有本事就自己进去照顾好了,倒是在她身上发起脾气来了。
“我的衣裳呢?”十四自个儿解了衣裳进去洗澡,完了却发现没有换的衣服,他朝外大声嚷嚷着问道。
“妾这就给爷拿进来。”舒舒觉罗氏撇了撇嘴,连忙换了脸上的表情殷勤应道。
四爷病了的消息随着康熙的折子一块发回京城,圆明园里的三个大孩子一时惊慌不已,主事的人都不在,他们想去热河行宫看他们阿玛,却不知道碰到这样的事该是个什么章程。
“不若咱们回府里去,或是请我额娘过来罢。”弘晖突然提议道。
弘昀倒是没什么意见,他正要出声同意,却忽然被身旁的大格格踩了一脚。他吃痛地转头,却见大格格看也不看他一眼,仿若无事发生地说,“大弟弟说的有理,咱们年纪还小,出了这样的事情是该听长辈的意思。”
“啊?”弘昀一头雾水,那他们不都是一致同意吗,姐姐踩他干嘛,这花盆底的鞋子快把他的脚趾头都踩掉了。
弘晖疑惑的目光朝他转来,“你有别的想法?”
“没、我”弘昀讪讪挠了挠脑袋,他没有啊!
“只是涉及到去行宫侍疾的章程,也不知按例是否要向汗玛法上奏,不若我们请十三叔来问问如何?”大格格笑吟吟地救他一命。
弘晖也没多想,他点点头赞同大格格的意思,“这是应该的,只是十三叔原先腿上不好,还是咱们去他府上问主意的好,也免得十三叔奔波劳累。”
他们三个定下了用过膳后便去十三爷府上的章程,便各回各家吃饭去了。
“姐姐你方才踩我做什么。”弘昀出来后在原地蹦跶了两下,见自己的脚尚还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幽怨地朝大格格看去。
大格格瞪他这个榆木脑袋一眼,不知道他一天天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园子里可还有个阿午呢,你当从前阿玛为什么对福晋严防死守的,眼下这种情况,还把福晋接进来,你是觉得还不够乱吗?”
“这不至于罢,弘晖可没有这个意思。”弘昀明白他姐姐的顾虑了,但也觉得她想的太多了点,何况他了解弘晖,弘晖对阿玛的担心焦虑不是假的,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惠帝和赵王睡一张床上且防不住吕后呢,福晋要做什么,轮得到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置喙吗?”大格格快气笑了,她瞥他一眼,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偏偏弘昀脑子还不好使。
“那你直说就好了,干嘛还踩我呀。”弘昀还是很委屈,姐姐是不是恨他,那一脚真的很重啊。
大格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如今入了秋,她但凡少穿些就会开始咳嗽。
“你若也出声同意了,哪还轮得到我说话,”大格格侧头轻飘飘地看弘昀一眼,尖细的下巴划出一个弧度,“你给我安安分分的,别给我和额娘招来祸事,福晋想让弘晖做世子,使什么手段都是她自己的事,你不许站到弘晖那一边掺合。”
大格格说完转身便走,弘昀忙忙在身后跟上。
“我哪里有这个心思!姐姐且放心罢了。”
并不等他们下午上门去请,十三已带着兆佳氏到圆明园来了。弘晖领头招待十三爷,大格格则是请兆佳氏和她到偏殿里去。
“你们阿玛的事你们可都知道了?”十三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弘晖和弘昀对视一眼,弘晖带头答道,“阿玛染病,我们心中实在难安,想着能否上折子请去热河行宫给阿玛侍疾,还请十三叔教我们。”
“你们如此孝顺,四哥知道了定会欣慰的,”十三笑着摸了摸他们两个的脑袋,他心中也十分忧虑担心,但却不会展示给两个少年人看,“只是有你们瓜尔佳额娘在那儿,侍疾便大可不必了,你们两个自小侯服玉食,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可阿玛病重,我们身为人子,岂能不在床前侍奉”弘晖有些犹豫,但仍然坚持。
十三爷不免在心中赞叹弘晖的孝顺,但若是按四哥的意思,也是必然不愿孩子们去的。
“你们快马赶去,少说也要十日,到了那时,说不得四哥已经好了。何况时疫传人,万一你们也染上了,岂不是还要你们阿玛反过来照料你们?”
经过十三的反复劝阻,弘晖和弘昀这才歇了心思,十三交代他们要守好门户,不要轻易放打探消息的人进来,安心在园子里等着。
见弘晖和弘昀点头应下,十三这才放心。
大格格在另一边和兆佳氏说话,她同这位十三婶接触的并不多,如今阿玛出了事,他们府里的人没有分散而居的道理,请福晋来也是应当的。
只是侧福晋平日待她不错,她也不想袖手旁观,有心想要提起阿午的事情来,然而毕竟事关府里阴私,如今也并无凭证,不过是她的揣测,一时也不知如何讲起。
大格格斟酌再三,到底还是婉转地提了一提,请兆佳氏拿个主意,“咱们园子里没有主事的人,阿午年纪又小,无人照料,打算请嫡额娘到园子里来,婶婶以为如何?”
第68章
兆佳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领会到了大格格的意思,只是小辈不好插手的事,她作为弟媳也不便出面。
兆佳氏稍一思量,便在心中拿了个主意,她眼神闪烁,拍了拍大格格的手安慰道,“好孩子,放心,这事我省得了,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就是。”
“是,多谢婶娘关照,我代弟弟们谢过十三叔和婶娘。”
大格格见状也心下稍安,她扶着兆佳氏出门回府。如今她能做的也都做了,旁的事她也没有能耐去干涉,只盼着阿玛吉人天相,平安无事。否则到时候府中的事都要听福晋处分,别说阿午如何,她和弘昀也只能仰人鼻息过活罢了。
福晋在府中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小佛堂里念经,长日漫漫,也不过是靠这个打发时间罢了。
张起麟汇报了四爷染上时疫的事,又提了弘晖想请她去圆明园主事,却半响未听到福晋的答复。
他不敢出声,这事发生的实在太快太急了,谁也预料不到,如今府中毫无安排,福晋既有名分,又有大阿哥这个嫡长子,他不必深想,也知道一旦四爷出事,福晋会怎么对待侧福晋和三阿哥这两块绊脚石。
福晋端坐在上首,她眉梢微动,缓缓勾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她这些年枯坐府中,早不知高兴或是悲伤是什么滋味,如今心中乍然涌起的情绪叫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瓜尔佳氏在王爷身边侍疾?”她的声音干涩地从喉间挤出来,轻的发飘。
却不等张起麟回答,福晋便起身道,“我知道了,咱们这便走罢。”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她微微仰起下巴,拂去袖子上那一粒尘埃,眼中焕发出久违的光彩。
福晋吩咐胡嬷嬷去收拾箱笼,却并没有带很多衣裳,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地方,自己的丈夫和他心爱的人在那儿自成一个世界,连弘晖也要从她身边带走,却连他应有的世子位都不舍得给。
她并不是嫉妒,而是厌烦。
福晋在马车上远远地瞧见弘晖带着弘昀和大格格来圆明园门口迎她,他长身玉立,像一根青竹一样挺拔,站在这座世外桃源前,这是四爷的心血,而自己的儿子,是它将来真正的主人。
她走到弘晖面前,忽然百感交集,落下泪来。弘晖上来扶住她,也跟着眼圈一红,“额娘,阿玛”
“好孩子,有你在,你阿玛也就放心了。”
福晋抱着弘晖的头痛哭,为了他们母子煎熬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瞧见的光亮。
弘晖手忙脚乱地为额娘擦眼泪,弘昀尴尬地站在一边,想劝他们且先进去,却插不上手。
大格格冷眼旁观,不由地皱起眉头,福晋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玛还活着呢,人来人往的门口,好歹也克制些,哭成这样,做出一副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
过了许久,福晋才在弘晖的安慰下止住眼泪,如今谁也管不到福晋头上来,她在府里活得几乎如同一具木偶,压抑多年的情绪一夕迸发出来,抱着她这一生唯一的指望狠狠哭了一场。
福晋擦了擦眼角,叫大格格和弘昀也起来,关心他们两个几句后,才示意大家进去。大格格身边的丫鬟连忙去扶她,又替她拢好披风,大格格借丫鬟的力起来,面色还有些发白,大约是方才跪的久了的缘故。
福晋被弘晖扶着往园子内去,她脚步很慢,目光在园内精巧秀丽的山水景致上徐徐拂过,如今看来,她只觉得草木茏葱,朱栏回绕,鱼戏莲波,就连天也明亮,这个四爷亲自一笔一划设计出来的地方,果然别有风情。
弘晖想着福晋才哭过,想必还在伤心,也不催她,缓缓扶她到了他们几人所住的天然图画,福晋甫一坐下,不等弘晖说话,便打量一番周围,开口问道,“这儿是你们以往住的地方?园中主殿在何处?”
见她明知故问,大格格在心中叹了口气,福晋果然来者不善,一来就要立立威风。
“在九洲清晏,”弘晖犹豫地答道,“但是额娘,阿玛的门客时常在那儿来往,咱们过去怕有不便,姑且在这儿稍作片刻,届时请孙嬷嬷来为您择一处地方住下罢。”
“也好,”福晋轻抿一口茶,还不等弘晖松了口气,她却又说,“三阿哥在何处?”
弘晖面色一时凝滞,他皱眉朝福晋看去,却见福晋面色平静,目光坦然,他心中更是滋味难明。
“额娘,阿午那儿自有嬷嬷照顾,如今各府上都有派人来问候阿玛,姐姐身子不好,不能支应,还请额娘以周全府中事务为先。”弘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福晋,难得强硬地驳回了她的话。
阿午她的弘晖出生的时候怎么不见四爷取个小名。
福晋不平之气又生,可见弘晖神色不悦,她心中一紧,捏紧茶盖,目光渐渐软化,柔声应道,“好,额娘听你的话。”
“儿子心急,说话有不当之处,还请额娘责罚。”
见福晋并未在这事上追究,弘晖不免有些愧疚。他跪下向福晋请罪,只觉得自己身为人子,居然怀疑亲生母亲,实在是不孝,这样的态度,想必很令额娘伤心。
“好孩子,你想事已比额娘周全了,额娘该高兴才是,怎么会怪你呢?”福晋连忙起身把他拉起来,她牵起一个温和的笑,“三阿哥年纪小,四爷和侧福晋都不在府里,额娘也不过是有些担心罢了。既然有嬷嬷们在,额娘也就放心了。”
听了这话,弘晖仿佛更加愧疚了,坐在那儿充木头的大格格和弘昀这才一左一右地介绍起现下的情况来,试图把这事糊弄过去。
福晋听完,又召见了孙嬷嬷和圆明园的长史,叫他们取帖子来一一看过,又嘱咐三个孩子只需专心读书,旁的事一概有他们来料理。
待他们走后,福晋才渐渐沉下神色,她淡声开口,“你找人去问问,三阿哥住在哪里,身边是什么人在照顾。”
胡嬷嬷躬身应是,福晋神色平静地转头看向窗外,月上中天,星河转动,细雾在河汉间缓缓流动,蒙上一层晦色,却又很快被月光刺破。
守得云开见月明,四爷病重,是上天赐他们母子的大机遇,若上天眷顾,就叫四爷和瓜尔佳氏如愿永远在一起罢。
高悬的明月遥遥照耀着两地,热河的夜景是另一种绝色,星垂平野,流光徘徊。
然而如此美景,却无人有心思去欣赏,宝月木然地守在四爷的床前,刘院判坐在那儿为他施针,身侧来来往往,房中气氛紧张不已,忽然有人不慎撞倒了烛台,灯光明灭,那人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
“再多点两盏,放到我这里来。”
宝月目光扫过,无心搭理那个毛手毛脚的丫头,示意她快下去。但刘院判在为四爷施针,宝月只觉得灯火通明的房内还不够亮堂,她就着身侧这盏新点上的灯细细观摩着四爷的脸庞,他近来消瘦许多。
方才喝过药后,四爷便不知为何昏睡了过去,她一开始以为他睡着了,可他满脸是汗,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宝月颤抖着伸出手去,他脸上泛着潮红,唇色却白的透明,她按上他的人中,感受到他鼻腔间吐出温热的气息,她才如蒙大赦地跌坐在床边,撑着身子起来,急急地喊刘院判过来。
宝月捱过了几乎是她人生中最难捱的半个时辰,四爷那串碧玺珠子在她的手中不断拨动,她在口中默念佛经,却又怕自己不够虔诚。
可四爷是很虔诚的,他分明不应该折在这里,是因为她吗?她不敢深想,只能麻木地念经,隔绝脑中的胡思乱想。
刘院判终于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他命身边的徒弟们收针,自己到四爷面前翻开他紧闭的眼皮查看他的情况。
宝月握住桌边,借力起身,指甲几乎要陷进木头里,她起身想去看,神色却分明带着逃避。
好在刘院判擦了擦汗,神色轻松下来,一改方才的凝重神色,向宝月回禀,“只要这烧一退,四爷便要渐渐好起来了,如今天气渐凉,四爷大病一场,风邪入体,中气不足,许会怕冷,臣开一些性温偏热的药方佐以调养,往后四爷还得多加注意,小心保养才是。”
宝月这一口气乍然松下,全身上下凝固的血液都仿佛开始流动,她几乎被冲的脑袋发昏,半响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来。
“我知道了,多谢大人,”她稳住声音,却不由从喉中露出一丝喜极而泣的呜咽,“不知四爷这烧多久才能退下?”
“四爷平日身体强健,这些日子精神尚可,应当不会太久,只是要辛苦伺候的人时时注意体温,用湿帕子降降温度,也许就退的快了。”刘院判朝宝月一礼,起身准备告退。
宝月还他一礼,亲自送他到门口,又命人打温水来,她坐在床头,散开四爷的衣裳,将他揽在膝上,为他擦拭着额头和脖颈降温。
残月渐渐西沉,烛火摇动地过了半夜,宝月却依旧神志清明,她将那串碧玺手串放在他枕边,指尖在他的眉目间缓缓描过,方才强忍住的泪水终于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眉间。
她这半夜反复地将帕子浸湿,指尖都泛起白色,皮肤隐隐地开始发皱,待到四爷额间的温度渐渐降下,也不再出汗,宝月便知道他应当是烧退了。
她从四爷昏睡过去后一直绷紧的精神才终于放松下来,久违的困意涌上心头,来不及亲眼见到四爷醒来,她便靠在床柱上沉沉睡去。
第69章
宝月从沉梦中悠悠醒转的时候,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了,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目光迷散地落在熟悉的床帐上,才发现自己歇在四爷的床上。
那他人呢?她骤然清醒过来,慌张又期盼地朝外张望,果然见他披着厚厚的大麾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中的书卷。
那串碧玺手串重新回到他的手腕间,流苏垂坠,在他指尖轻轻吻过书页。四爷回头朝宝月看来,他的目光悠悠荡荡地在她眉眼间轻轻扫过,一时春冰消尽,湖漾碧波。
“醒了?”
他面色像冰晶一样,嘴唇还泛着病后的苍白,玉山陷在灰鼠色的大麾中,恰如一幅写意山水,玉京明月,莫能仿佛。
宝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愣愣应道,“嗯。”
她很快清醒过来,皱起眉头,快步到四爷跟前。
“你如今就可以费神看书了?”宝月从他手上将那书抽走,见是一本医书,便信手将它合上,“若不是重要的事,且先放放罢。”
他眼中满含笑意,松手任由宝月将书夺去,“我不过是闲得发慌罢了。”
四爷抬手在宝月颊侧拂过,勾起一丝因为睡醒而散乱的碎发,轻轻为她夹至耳后,“既然玉娘醒了,自然就不必这书了。”
她嗔怪地瞪他一眼,为他拢紧散开的大麾,“也不是好全了,一下就撒了欢似的,须知病去如抽丝,还得小心调养才是。”
宝月正要起身,却不防袖子上传来一道温和又坚定的力气,她身形一滞,二人四目相对,她如瀑的长发散落在他身前,发尾轻轻在他胸膛上扫过。四爷拉住宝月的袖子,目光在她身侧缓缓流转,他蓦地叹了口气,指尖在她下巴上柔柔地摩挲,最终停在她的脸颊上。
“玉娘瘦了。”
他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宝月后腰处微微使力,想将她揽入怀中,宝月却极快地挣开他的手,从他的气息中退开。她在榻边坐下,轻轻侧脸靠在他的肩上,如今四爷在她眼中简直比玻璃娃娃还要脆弱,坐在这儿都担心他被阳光晒化了,又怎敢一整个跌入他的怀中。
“正合我意,我还嫌原来太胖了呢,看我如今的身形,也许连当年在闺阁的衣裳也能穿下了。”
四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伸手环过她的腰侧,清苦的药香重新将她笼罩住,她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笑容明媚,并不当一回事。
“这回想必吓坏你了,”他静静地抚摸她的头发,“好在无事了,你真不该来的。”
“可看到了我来了,哥哥高不高兴?”
那两道月牙清凌凌地注视着他,叫他心中所有的庆幸、爱怜和甘美的甜意都无所遁形,他神色一下子温柔下来,看到她出现在眼前时,那一瞬如绝处逢生般的惊喜重新涌上心头。
“我原本以为你在城内,只担心打扰到你,”她轻轻蹙眉,叹了口气,“可你信上说,思何可支,我又何尝不是呢,后来发现你生病了,我只会更加想见你。”
她垂敛眉目,眼睫像蝴蝶一样轻颤地飞舞,“幸好,幸好你给我写信了。”
“因为那封信?”他微笑。
“还有苏培盛,他慌里慌张的,偷偷烧衣服,还有信纸上的气味——”她语调微微拉长,炫耀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我后来发现了,是木兰,辛夷,对不对,为什么是这个?”
“嗯因为艾叶味道重?”他目光游移,侧头避开她亮晶晶的眼睛,给出一个答案。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不在这上面纠结,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注意力飞速转移开来,转瞬间又想到了一个折腾的新点子,“木兰的气味真好闻,咱们回去了,也在园子里种一些,好不好?”
木兰,多么坚韧又美丽的花朵,还可以入药,又和他们有这样一段缘分,将它种到园子里,怎么不算一种纪念的意味呢。
“不行,”他平静又无情地否决了宝月这个一时兴起的提议,并很快给出一个理由,“你喜欢的花已经种满整个园子了,桃花、海棠、杏花、瑞香你要拔掉哪些?”
她怀疑的目光看向四爷,平日在这方面上,他分明无有不应,只会想尽办法满足她的愿望,叫种类繁杂的花朵和谐又恰当地生长在园子各处,既能叫她高兴,又不破坏园子里的山水景致,今日怎么忽然不乐意起来。
四爷安坐榻上,在宝月上下扫视的目光中岿然不动,嘴角尽力拉成很平直的一条。
见他神色平静,分明是心意已决的样子,宝月也只好算了,她神色恹恹扯着他的辫子,心中尤有些不平,“你种地占的地方太多啦。”
用过饭后,主要是宝月用饭,四爷如今只能吃药膳,她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反而对着桌上一道青菜叹气,“阿午平日里最乖了,叫他吃这个就吃,不像他弘昌哥哥。也许是这些日子太难熬了,我总觉得很久没有见到阿午了,下回再出来,咱们还是把阿午带上罢。”
四爷这次劫后逃生,想起府里的孩子们,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思念,“再过几日,等我再好些了,便去向汗阿玛请安。”
被父母深深思念着的阿午并不知忧愁,每日快快乐乐的吃吃睡睡。虽然这些日子玛瑙姑姑忽然不带他出去玩了,但他实在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即便是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玩九连环,也能自得其乐。
“他住在九洲清晏?”
听了胡嬷嬷打听来的消息,福晋近乎失态地站起身来。四爷这是什么意思,把那个小的时时带在身边,自己的弘晖就丢在这里管也不管。
“奴才听说瓜尔佳氏也和四爷一同住在九洲清晏,四爷未必多么宠爱三阿哥,也许是那瓜尔佳氏使的手段罢了。”胡嬷嬷连忙上前劝慰。
福晋听了胡嬷嬷那苍白的解释冷笑一声,她若信了就是自欺欺人。
“四爷看瓜尔佳氏千好万好,待她所出的儿子自然也是视若珍宝了。可怜我的弘晖又算什么呢,他自小聪慧孝顺,文武皆习,难道他配不得一个世子位吗?”
见福晋眼中明晃晃的幽怨,胡嬷嬷试探着献上一计来,“那咱们”
福晋冷漠地瞥她一眼,对这老三套无比厌烦,“那又有什么用?即便除掉这个,四爷和她山盟海誓,那瓜尔佳氏又还年轻,焉知今后不会有别的孩子?”
她抿了抿唇,心中又觉得刺痛起来,当年宋氏和李氏没了一个又有一个,只要四爷愿意,给一个孩子有什么难的,自己之所以多年只有弘晖一个孩子,也不过是因为四爷不想罢了。
福晋一旦想明白了这些事,就觉得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尤为可笑起来。
若他们能再也别回来就好了,弘晖承爵,再不济也是个郡王,她知足了。
“福晋思虑周全,只是咱们初来乍到,园子里许多奴才并不听我们的使唤,大约都是瓜尔佳氏多年在园内经营,收买人心的缘故。若我们把三阿哥拿在手上,自然也就树立了威信。”
胡嬷嬷见福晋意动,又为她加上一记强心针,“再说咱们福晋是雍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子,府中诸子都是您的孩子,岂有奈何不得一个侧室所出的道理呢?”
福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可不觉得这些女人生的能算她的孩子,但却分明被胡嬷嬷的话激的动心,可想起昨日弘晖难得的强硬,她又有些犹豫起来。
“弘晖现在哪儿呢?”
“大阿哥在和四爷一些门客说话呢,咱们大阿哥天资聪颖,又和那个小的差着这么些岁数,他便是拍马也难及咱们大阿哥呀。”
胡嬷嬷也骄傲非常,弘晖是她自小看大的,不单单是福晋未来的指望,也是她一家人将来的指望,她对弘晖的期盼不比福晋少,为弘晖的打算也称得上是呕心沥血了。
福晋神色微微踌躇一瞬,但却很快定下心来,她即便是把三阿哥抱到自己身边来,也是无可指摘的事。
何况要她住到四爷和瓜尔佳氏的地方去,她是不愿的,可若她让一介侧室所出的小儿住在正殿,自己这个主人反而避居别处,在园子里奴才们面前还有什么体面威慑可言。
她抚了抚鬓上的凤簪,抬起手来,示意胡嬷嬷扶她。
“走吧。”
自从园子里关了门,大家也无心读什么书了,弘晖忙着应付外头的事,大格格自从福晋来了便打定主意做个修闭口禅的木头美人,只有弘昀还有心思带着那只名唤福寿的卷毛小狗到处溜达。
这日他叼着一根莠草,目光百无聊赖地四处巡视,却见一帮人浩浩荡荡的往九洲清晏去,他霎时吓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却见领头的那个正是福晋和她身边的那个嬷嬷。
这一口气是死活也松不下来了,弘昀想起前几日大格格说的事来,只觉得他姐姐果然料事如神。他下意识想回去问大格格的主意,却忽然灵光一现,想起另一个更合适的人来。
福晋带着一班奴才风风火火地到了九洲清晏,她看着殿内奴才们纷纷低头不语,看似乖顺,却让她感觉仿佛如芒在背,她目光缓缓扫过,在正厅上首一坐,如沐春风般地轻轻一笑问道,
“三阿哥现在何处?自他出生起就住到园子里来了,我这个做嫡额娘的居然不曾好好抱过他,现下他额娘在四爷身边伺候,他年纪尚小,身边没人可不行,就把三阿哥抱到我这儿来照顾吧。”
第70章
这会儿张起麟正在书房里和大阿哥还有门客们交代一些原先四爷留下的事务,几人正在议事间,便见弘昀极其冒失地闯了进来。
“不好了大哥!”
“哎呦、二阿哥!”
他路也不看,将张起麟差点没撞个仰倒,弘晖连忙去扶他。弘昀一面揉着脑袋,一面对着弘晖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正要接着说什么。张起麟心道不妙,这里人多,恐怕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当机立断地把两位阿哥请到外面。
弘昀不歇气地说完方才所见,便紧紧闭上了嘴巴,小心地去看弘晖的神色。却见弘晖面上一空,前两日他们虽然糊弄过去了,却不想他额娘仍然对这事念念不忘,阿午可还在殿里,该不会惹得她生气罢。
张起麟并弘晖弘昀三人火速往九洲清晏赶去,他们快步行到门口,便听到胡嬷嬷在殿内气愤怒斥的声音。
“瓜尔佳氏真是好教养,身边的奴才也敢以下犯上,这样的人品如何配抚育王府阿哥,给我把她拖下去!”
弘晖皱起眉头,他无心多思,迅速推开殿门,便见福晋端坐在上,侧福晋身边的玛瑙跪在下首勉力与胡嬷嬷争辩。
“弘晖!”福晋见他们进来惊讶出声,她心中一紧,目光沉沉地扫视过张起麟,必定是这个狗奴才旁生枝节,竟撺掇弘晖到这儿来。
“好了,”福晋终于冷冷出声,遏止了胡嬷嬷对玛瑙尤带怨愤的斥骂,她刻意将声音放缓,但其中的余怒仍未消解,转而笑着向弘晖他们意有所指道,“这是你阿玛的内殿,论理你们两个男孩子是不该来这儿的,奴才们连这点带路的差事也办不好吗。”
一旁被暗指的张起麟正要下跪请罪,却被弘晖一把拉住,他正色道,“是我请张公公带我来的。额娘,九洲清晏是阿玛的寝殿,奴才们若有不惬意的,待阿玛回来了请阿玛处置便是。”
福晋目光闪烁不已,她微微偏头,示意胡嬷嬷把无关的人都请出去。
弘昀和张起麟无奈地退至门外,玛瑙不等胡嬷嬷来拉扯,便愤愤甩开她的手,她自个从地上站起来,在门外朝张起麟一礼,便急匆匆地要回后殿去。
“姑娘留步,”张起麟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了,便小心喊住玛瑙,“现在怎么打算?若大阿哥未能劝福晋回心转意,三阿哥这儿咱们该如何处置才好。”
“这事十三福晋原已有安排了,”玛瑙看了一眼在边上杵着的弘昀,她沉默一会,还是出声答道,“十三福晋请了宫中德妃娘娘的意思,到了十五例行请安的日子便将三阿哥接到宫里去会面。不想福晋发作的太快了,如今诸事纷杂,福晋竟连这两日也等不得。我正要去找十三福晋,请她出手拿个主意才是。”
“如此甚好!”张起麟这才松了一口气,旁的事随福晋去做也就罢了,可三阿哥也是四爷的血脉,是四爷托付给他的小主子,岂能任由福晋来回倒腾。
“就让我去吧。”弘昀主动请缨道,“我可以骑马,脚程比玛瑙姑娘快些。”
“这怎么能行!二阿哥是千金之子,岂能做这样的事,还是让奴才去罢。”张起麟也跟着请缨要去报信。
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所畏惧和义无反顾。
张起麟感动的泪眼汪汪,“二阿哥仁孝!”
弘昀热泪盈眶,“张公公高义!”
送个口信的事倒像是英勇就义似的,玛瑙轻瞥他俩一眼,从他俩搭起的戏台子边上绕过,“圆明园里有的是善御的侍卫,奴才早安排好人了,岂敢劳动二位大驾。”
“额娘,阿午有他自己的额娘,他不是不知事的婴儿,何须你将他拘在身边照顾呢?”
见人都走了,弘晖便朝福晋问道,可他的话甫一说出口去,却又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了。
他深吸一口气,“额娘,若您实在觉得住在九洲清晏方合适宜”
“我是为了住在这屋子里吗?我分明都是为了你。”福晋皱眉打断他的话,真当她多么稀罕这间屋子,若非是为了弘晖,这圆明园她一辈子也不会来。
“这话儿子不明白。”
“弘晖,是天要助我们啊,”她眼中泛出泪花,激动地走到儿子身前,她伸手抚摸这张肖似自己的脸庞。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少年人了,肩上已担得起自己的期盼,“瓜尔佳氏照顾你阿玛不精心,才让他得了疫病,这是她的过失。你是大阿哥,这些日子你处事的才能众人皆知,你这样贤能,你阿玛还有什么不立你为世子的理由?”
弘晖不可置信地摇头,“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何况雍亲王府是阿玛的挣来的家业,他想给谁就给谁,岂有做儿子的不报答养育之恩,反倒向父亲讨要家产的道理。”
“仁懦!”她怒目相斥,弘晖被四爷养成这个样子,只知圣贤道理,却无进取之心,“且不说这本该就是你的,你阿玛病重,如何还有想给谁的说法?等瓜尔佳氏回来了,不过就是她一面之词罢了。”
弘晖霍然抬头,直直地盯着福晋,他嘴唇微微颤抖,“额娘,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来,这是儿子的阿玛啊。”
他把福晋的话往深处一想,不禁有些胆寒,“您想养阿午在身边,是想做什么?”
听了弘晖这话,福晋轻轻一笑,她转身回到座上,厚重馥郁的檀香随着她的远离渐渐变地浅淡,但依旧布满广阔的殿中,叫弘晖觉得窒息。
“我笃行佛理,岂会妄造杀孽?”她端起一盏茶轻啜一口,又恢复从前端正平和的一张面孔,“瓜尔佳氏若还侥幸活着,那也是罪大恶极,该当万死,由我来教养三阿哥本就是分内之事。”
若这个小的将来乖乖做弘晖的左右手,好弟弟,那自然能享受皇孙宗室该有的锦衣玉食,若不驯,也不过是在她的反掌之间罢了,
“额娘!”他终于忍无可忍,满目都是失望,”为什么阿玛和侧福晋就不能安然返回京师呢,我绝无为了世子位想要阿玛出事的心,这是不忠不孝。“
“阿意曲从,陷亲不义,这才是不孝。”福晋语气放柔,她的目光缓缓在弘晖身上转过一圈,“你阿玛是错的,你堪当世子,比他们都好。他迟迟不立世子,外面的人只会说他心怀不轨,觊觎大位。”
“人而无仪,焉以有德,他不遵照祖宗成法立你做世子,他是错的。”她目光灼灼,信念坚定。
“额娘岂能陷儿子于不义之地。”
弘晖沉默许久,论情论理,他都有一肚子的话来驳斥福晋的歪理,可看着她近乎魔障的样子,弘晖最终只能吐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是儿子的错。”他抿了抿唇,垂下目光低声道。
额娘和阿玛不和已久,可他们谁也没有错,阿玛即便有更加心爱的人,也不曾不给额娘脸面,待自己和弘昀一般无二,悉心教导。额娘已失恩眷,自己又不能长时间陪在她的身边,承欢膝下,以至于日渐偏激。
他无法把过错推到侧福晋和弟弟的身上,只有说是自己的错。
福晋见弘晖默不作声,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便转头对胡嬷嬷道,“把三阿哥带来。”
“若是阿玛回来了,知道额娘这些日子的举动,又会作何想?”
眼看着胡嬷嬷转身往后殿去,弘晖到底还是出声阻止,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额娘做错事。
“即便如此,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檀香重新笼罩在他身旁,福晋眉目疏淡,她不过是在园中无人的时候过来帮忙打理,并照顾好庶子罢了,于情于理,她都恪守妇德,又有什么错处呢?
弘晖终于彻底沉默下来,不等福晋志得意满地将阿午从九洲清晏抱走,却有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福晋,德妃娘娘听说了四爷的事,垂泪不止,命您和府中阿哥格格们入内觐见。”
“那可真巧。”
四下一时寂静,过了不久,福晋带着凉意的话语徐徐从唇间吐出。
远在塞外的四爷打了个喷嚏,他在院子里养了几日,很快就渐渐好了起来,等到刘院判终于宣布他痊愈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上了折子请求去给皇父请安。
他的折子很快得到了批复,康熙不但同意他去,还在折子中表达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对四爷的思念和忧心,并要他速来,让君父好好看看。
翌日一早他便出发了,等他从御帐里回来的时候,便是红着眼眶,意气风发的要宝月收拾东西和他回行宫里去。
在马车上,他紧紧握住宝月的双手,百感交集地诉说着方才面圣的经过。
“汗阿玛日理万机,这些日子居然一直在看我的脉案,知道我要好了,还特意推迟了起驾回銮的日子,他甚至还记得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
他的手一直在抖,眼眶冒着热气,还有些苍白的面颊上浮上两团红晕,像一个孩子一般激动。
不等宝月说些什么,四爷很快在马车的摇晃中平复了心绪,他回忆起康熙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也许不都是真的。”
他将宝月揽到怀中,只觉得安心,他轻轻触摸她的睫毛,然后划过她的眼角,“我不贪心,有玉娘全心全意爱我,汗阿玛纵有一分真情,也够了。”
“是先有哥哥全心全意爱我,”她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心也在马车浅浅的摇晃中荡成柔软的一片,“都是天注定的缘分,只无愧于心就好。”
宝月忽然弯起眼睛,嘴角勾出一个弧度,“也不知现在阿午如何了,我实在是想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