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以为自己穿着病号服,没头苍蝇一样跑出来已经够狼狈,没想到夏树看起来比他还凄惨。
两个眼睛都被揍青了,脸也肿成猪头。
身上衣服又脏又皱。
人是大高个,但气势已经揍成一米五。
蹲在叶舟家门口,像夹着尾巴的丧家犬。
“你说你,非要去触霉头,这下好了吧。”叶舟哭笑不得。
把夏树扯进屋,发现这小子还满脸忿忿不平。
“枪哥,不对,方城那个混蛋也知道自己这事干得丢人,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但是他让小弟出来!”
叶舟拍拍他的后脑瓜,“我把他头都敲破了,他这会肯定算计着怎么不丢份地找补回来,你莽过去,就是上赶着送人头啊。”
对此,叶舟评价:“瞎逞能。”
“我草我都快气疯了!我也不知道你去哪了,只能到处去找……他这个老阴货,怎么能做出这么无耻的事情,亏得过去还管他叫哥,我呸!臭不要脸的!”
夏树这人一根筋,之前还以为枪哥对人不错,没想到居然给叶舟下套,现在提到他,夏树就牙痒痒。
叶舟拉着他的手,手法老练地给夏树脸上贴了一圈创口贴。
“我还是自己来吧。”夏树没敢说叶舟把胶都贴到伤口上了。
叶舟手上缠着纱布,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夏树后知后觉地问:“你被送去医院了?你的手,还有……”
“先别问,听我的。”
“可是!”
叶舟看着他,夏树闭嘴了。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你说。”
叶舟瞄了眼夏树的表情,跟个在上课的大傻子一样,可能听不懂,但是很认真。
“我是……顾家的亲生儿子。”
大傻子没说话。
叶舟戳他脑门,“怎么了?”
夏树捂着头,一副难以消化的表情,“真的假的……你没骗我吗?”
“我骗你干嘛,你是有钱还是有色让骗?”
夏树双眼发直,楞楞地看着叶舟。
“你这是一件事没和我说吗?你之前连裤衩穿什么颜色都和我说的。”
“我今天穿得黑色。”
“不是这样的,不是。”夏树按住叶舟扒裤腰的手,“叶舟,你变了好多。”
叶舟戳戳他,“生气了?”
“没有。”
夏树眉毛耷拉着,一米八多的大块头委屈起来,像个被偷蜂蜜的棕熊。
“我不是因为你有秘密才生气,我是觉得你有事就瞒着我……我根本不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烦心事。我好像被你排除在外了,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就是从你捡到那个大傻缺之后之后!”
夏树咬牙切齿。
叶舟说:“大傻缺都死了,你还和他计较什么。”
“可是我觉得他走之后,你每天都不高兴。”
“人得多没心眼才成天傻乐。”看夏树愁眉苦脸,叶舟就忍不住笑,“看你脑瓜子没有二两重,心思还挺沉。”
叶舟揉揉他的脸,“别想那么多,我能有多大事?”
“我是担心你啊。”
夏树眼神炽烈,像夏天正午的阳光一样坦荡。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一个坑掉两次啊。你和那个顾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是顾家的亲生孩子,那他呢?他现在是你什么人?是你哥哥?”
“是个球的哥哥,他啥也不是。”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各取所需的关系。”
看叶舟笑,夏树真是笑不出来,他恨不得抱住自己的头,让自己聪明一点。
“可是,可是,他想从你这里拿走什么呢?”
叶舟眉目淡然,“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不知道……”
这种话题越说越沉闷,叶舟觉得自己快被憋疯了,一掌拍在夏树背上,笑着说:“好了,别他妈拉拉个脸,哥们现在可是富二代了,你不该高兴吗?”
他两只手把夏树的脸扯开又揉成一团,“大傻狗,看你那个傻样,本来就不聪明,现在被揍得更傻了。”
夏树根本没办法跟着乐,他现在连疼都感觉不到了,满心想得都是叶舟该怎么办。
“那你以后是回顾家吗?他们会喜欢你吗?他们不会欺负你吧?”
比起夏树的担忧,叶舟毫不在意。
“我还没见过他们,不过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我。这都很正常,我对他们也没什么感觉。只要他们给钱就行,怎么算我都是赚的。”
叶舟笑容灿烂,仿佛小人得志。
“快想想有钱了之后怎么造吧。喜欢什么车,我租一天给你开。”
夏树“啊”出了声,“租啊?”
叶舟偷笑,“逗你的,买两辆,开一辆撞一辆,够不够意思?”
“够。”
叶舟拍他的头,“美得冒泡了!”
夏树被打得“哎呦”一声,抬手揉着,慢慢也冷静了下来。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你也有个家了……我前几天还听说你妈妈办了婚礼。”
夏树之前犹豫了很久,就怕叶舟听到之后会生气。
但现在的叶舟却能面无表情的接受。
“她开心就好。我之前老让她操心,现在她觉得幸福就好。”
也许对于叶萍,现在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幸福。
一个强势但是可靠的男人。
一个平庸但是乖巧的孩子。
一个面积不大但是温馨的小家。
不可避免会有争吵和摩擦,但是亲情会促成他们忽略不愉快,彼此容忍着,代代相传。
这样才像正常家庭的样子。
而不是孤儿寡母,在鸡飞狗跳里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
叶舟长抒一口气,和夏树说:“现在就很好,她和我会过上好日子。”
“叶舟……”
夏树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眼神看过来,叶舟才意识到自己忘记牵动嘴角。
“不用可怜我,我都要去做人上人啦。”
叶舟勾住夏树的脖子,和往常一样捶他的肩膀。
“你不为我高兴吗?”
“高兴……”
可是夏树却低垂着眼睛,嘴巴抿成条线。
“叶舟,我要走了。”
他看了看叶舟,却又很快挪开眼睛。
他不敢和叶舟对视。
“我参加了x俱乐部的青训海选,昨晚下午收到了通过的邀请函。我本来想晚点再告诉你,但是你现在有了归属,我觉得我应该早点和你坦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叶舟的笑容还在,眼里的色彩却渐渐褪去。
夏树紧握拳头,手指头把掌心戳得生疼。
“你要是不想我去的话,我就不去了。”
“你说什么呢?”叶舟用力笑着,“去呀,为什么不去。”
他站起来,开心得打转,可是夏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高兴。
“出息了你这个臭小子,还说我有事瞒着你,你丫不也一样,这么好的事情居然还磨磨唧唧,你以为我会留你吗?拜托,我还等着你给我挣大别墅大跑车呢!”
叶舟十分自然地搂他的头,用力地揉夏树满头乱翘的卷毛。
“以后你当了大赛车手,别忘了我啊夏妞妞,今晚我必须把你喝到吐!”
夏树用手捂头,“不要这么叫我。”
“还害羞啊?当初你老哭我一肩膀大鼻涕。”
“我早就不那样了。”夏树脸红着为自己辩驳。
他总觉得,自己和叶舟在街头巷尾到处乱窜就在昨天。
但是仔细一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把笑声留在每个角落。
叶舟背对着他,到小冰箱里拿啤酒。
这次叶舟似乎格外挑剔,对着冰箱选了许久。
“叶舟……”
“这个给你,冰的久。”
塞给夏树的啤酒的确很冰,叶舟给自己也打开一瓶,仰头一饮而尽。
杯壁的水珠滴落在手上,夏树被冰得一抖。
“我就去三年,三年后也许就因为表现不好被赶回来了。”
“去了就别回来了。”叶舟笑笑,脸上带着酒醉后的红晕,“等你在那边稳定,我再去找你玩。”
夏树学着叶舟的样子,一口气把啤酒灌进嘴。
他不是酒量差的人,但今天的酒格外烧心。
夏树脑袋一热,就抓住叶舟的手。
“你等我,我一定会把你也接过来。”
叶舟说:“说话算话啊夏妞妞。”
“都说了别这么叫我。”
夏树说话都有些大舌头,眼睛湿润着。
“要是我走了你又被欺负,你就给我打电话,我肯定回来帮你!”
他早就不是小时候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矮个。
虽然叶舟总说他不够聪明,但他现在长得比谁都高。
“夏树……”
夏树泪眼婆娑地问:“你是哭了吗?”
“你眼瞎了,抓的我手疼。”
夏树这些年,光长个不长脑子。
叶舟也是无奈了。
夏树忍了又忍,还是一把抱住叶舟。
“我走了你怎么办啊,我觉得你根本就离不开我!”
“把你的心放狗肚子里。”叶舟拍拍他的背,“我肯定能活得好好的。”
“以后你就是大少爷了,我怎么才能追上你啊。”
很快,叶舟的衣服就被夏树哭湿了。
“重死了,夏妞妞,你这个大傻子,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等我赚大钱……”
“等你,等你。”
许久,夏树的抽泣声停下来了。
叶舟拍拍他,发现已经睡着了。
把夏树拖去床上,叶舟累得喘了半天。
夏树脸上还挂着眼泪。
叶舟笑了笑。
这个大傻狗……
忽然安静下来,叶舟无所适从,盘腿打开游戏机。
再一晃神,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页面停留在启动页,叶舟一直没按下开始。
-
深夜。
除了知了,方圆十里没有别的声音。
停在路边的车被打开了门。
“吃吧。”
顾疏河扫了眼叶舟,眉心一阵阵的酸胀。
他在一个半小时前收到叶舟的短信,得知这祖宗饿了。
点名要吃:
没有香菜葱花,但是又有香菜葱花味道的清汤面;
现包现煮的饺子,要猪肉茴香馅;
还有一块五一根绿舌头冰棍,不是杂牌的不要。
叶舟换了自己的衣服,穿得漂漂亮亮,脸上的各种钉子重新就位,指甲油也换了新色。
深紫色。
在顾疏河眼里像茄子。
但是叶舟的手一动,那指甲居然还带着闪。
“从医院跑出来,就为了把自己变成变异的闪光茄子?”
叶舟白他一眼,“真没审美。”
顾疏河也不想和他就此问题争执,把两个饭盒往叶舟面前推了推。
“吃吧。”
“我现在又不饿了。”
顾疏河沉默几秒,问:“目的达到了?”
叶舟歪头看他,“我听不懂。”
“半夜三点,折腾我到处给你找,给你找到了,又不吃了,目的达到了,开心了吗?”
“我又不知道你会来。”
“你说了,我能不来?祖宗。”
叶舟这个祖宗被伺候舒服了,看了两眼饭盒,又在车里找了一圈。
“冰棍呢?”
“没找到。”
“你故意的。”
顾疏河耐着性子,“又吃冷的又吃热的,对肠胃不好。”
“哪有那么脆弱。”
叶舟还有话在后面等着顾疏河,但看顾疏河已经在爆发边缘,很不高兴地拿起勺子,食不知味地吃了个饺子。
顾疏河主动问:“好吃吗?”
“还可以吧。”
叶舟随口说,但顾疏河一直盯着他。
“干嘛这样看我,我可没钱给你。”叶舟手撑着脸,“daddy请我吃点好吃的,这是理所应当的吧。”
顾疏河说:“这是你妈妈做的。”
叶舟愣住。
顾疏河说:“不然你以为我到哪里找到卖的地方?殷伯母忙了半天,刚出锅就让我给送来了,你吃着还是热的吧。”
叶舟忽然觉得胃里一阵不舒服。
顾疏河说:“伯母伯父……还有顾家所又人都很期待你能回家。”
叶舟放下勺子,陶瓷勺子靠在碗边,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不明白,这算什么?我们都没见过,就因为什么血缘,他们就会对我好?这太荒谬了。”
顾疏河眼眸如海,深邃又温柔。
“不用紧张,你只是不适应,不要多想。”
“不适应?你是想说我这种人,从来没被人无条件爱过,所以才会东怕西怕吗?”
顾疏河被叶舟的尖锐刺得皱眉。
“不是,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我只是不希望你太有负担。”
“我能有什么负担?这不是应该敲锣打鼓的好事吗。”
叶舟盯着清汤上荡漾的油花,忽然问:“你吃素不是随她吗?”
“锅边素也是可以的。”
顾疏河拿起勺子,盛了最大最饱满的一个,喂到叶舟嘴边。
“多吃点,这样才能好得快点。”
叶舟不明白自己哪里有病。
饺子里的肉味扩散,一股油腻的荤腥直逼鼻腔。
“医生说你各项都缺。”
叶舟抬眼看他,顾疏河定了定心神,“吃吧,多吃一点,好得就快一点。”
叶舟冲下车,在路边干呕。
顾疏河仿佛被抽了个无形的耳光。
等叶舟缓过来,他问:“我送你上去?”
“不要。”
顾疏河抬眼看了看,阁楼的窗户有微弱的光。
“有人?”
叶舟没反驳。
“有人还找我陪?怎么不让他给你找吃的。”
叶舟笑了笑,“我舍不得。”
顾疏河的脸色黑得发绿,“行。”
叶舟终于痛快了一点。
走上楼梯,他回过头,顾疏河就站在楼下。
一道挺立舒展的身影,在这幽暗的巷道中格格不入,显得他更像堕入凡尘的王子。
顾疏河抬头和他对视。
看到顾疏河笑容的时候,叶舟有些晃神。
“早点睡。”
叶舟看读懂顾疏河的唇语。
黑漆漆的路上,顾疏河的车灯开着,叶舟才明白,这是顾疏河给他留的亮。
其实叶舟根本不需要光亮的。
他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行走。
-
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顾疏河惊讶片刻,反手挂断电话,双手反包住叶舟。
“怎么了?”
叶舟把脸埋在他怀里,头发蹭在脖子上,居然是软的。
顾疏河拍拍他的背,又问了一遍,“怎么不说话?”
“别动,就抱一下,一分钟。”
叶舟刚才站在阁楼上,很想和顾疏河说自己以后又是一个人了,但是他说不出来。
冲下来抱了抱顾疏河。
有瞬间的沉沦,但他还是松开了。
叶舟后退回去,和顾疏河说了再见。
他有时候很清醒。
早一点清醒,就能晚一点投降。
-
望着叶舟的身影消失在阁楼,顾疏河才回到车内。
他坐了一会,才继续刚才的通话。
助理收了足够多的薪水,半夜办公也十分高效。
顾疏河却有些没缓过来,说:“刚才有事断了,我说到哪里……”
助理提醒:“说到要给叶舟找个合适的医生。”
“嗯对,找一个合适的医生。”
望着眼前的黑暗,顾疏河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找一个情绪稳定,可以安抚叶舟的。最好是个中年女性,就按照叶萍的形象找吧,只要叶舟愿意配合,她也可以虚构一些信息……只要叶舟愿意配合,都可以。”
助理当然一口答应。
顾疏河却觉得少了些什么。
熟悉的头疼找上门来,顾疏河忽视它,努力想了想。
“还有,再帮我找一个新的营养师。”
“好的,是给顾天赐吗?”
“不是,天赐早就有熟悉的了。以后叶舟的饭菜都按照营养师的做,找人定时给他送来,说是顾家厨师做的,时不时找几个菜,说是殷伯母做的。”
一条短信过来。
是叶舟的。
【不用等我,你快点走吧】
顾疏河愣了愣,才发现叶舟窗户上倒映着模糊的身影。
清瘦的,像是要化进空气里……
“顾总,您能听得见吗?”
助理重复了几次,顾疏河才回答。
“能听见。有什么事?”
“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吗?”
再抬眼,窗子已经暗了下去。
顾疏河说:“叶舟很聪明,这些事情我希望都能做到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