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众人随着管事进了坞堡。
管事虽不让人乱瞄乱看,但几人却偷偷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环境——毕竟是来弄粮食的,得提前把回去的路线规划好。
众人心照不宣看着路,管事没有多想。
一群没见识的乡下老农罢了,乍见坞堡的富贵,可不就是多瞄多看么?
管事十分鄙夷没见识的“乡下老农”。
“乡下老农”们并不在意管事的鄙夷,此时的他们,已将路线烂熟于心,就连哪里的卫士多,哪里卫士少,卫士们多久来巡逻一次这种事情都一并记下。
——一些当反贼的职业素养。
刚进坞堡时,巡逻的卫士极多,但越往里走,卫士便越少,当他们随管事走到后厨,巡逻的卫士便更少了,只有十几个奴仆在院子里忙碌着,或晾晒食材,或杀鸡宰鱼,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众人看得眼前一亮。
王家果然是方圆几十最大的豪强,看看这整齐排列的食材,这堆积如山的米面粮油,别说只供养坞堡了,哪怕拉支三五百人的队伍来,这些粮食也够他们吃上半年。
管事一脸鄙夷。
——一群没见识的山野村夫。
“这是来给咱们送菌子的。”
管事的努努嘴,向院子里的奴仆交代。
“什么菌子还值得您亲自过来一趟?”
奴仆们点头哈腰打开后院大门,“快进来吃茶。”
一边说,一边殷勤给管事奉茶。
管事随便吃了两盏茶,又尝了厨子们刚做好的美味佳肴,耷拉一路的脸这才好看一些。
奴仆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抽空瞧了一眼石都等人。
老的老,瘸的瘸,连能留在这儿给他帮忙的人都没有。
管事知道他想留几个壮劳力,看到这群老头不免有些失望,便不甚在意道,“人虽不能用,但菌子还不错,六郎喜欢吃野味,配着菌子正合适。”
“您费心了。”
奴仆谄媚着道谢,殷勤送走管事。
管事离开,奴仆的笑脸顿时耷拉下来,看石都等人还站在院子里,不禁骂道,“都是一群死人吗?站在那装什么死?还不快把东西卸下来!”
“好嘞,我们这就来。”
石都向兰月等人使了个眼色。
几人同时出动。
奴仆们悄无声息倒了下去。
巡逻的卫士从院子外走过,在经过院门的那一刻,石都轻手轻脚关上大门。
无人发现院子里的动静。
“王大善人”的坞堡吸引了相蕴和,也吸引了清风寨的人。
盛军正在集结军队,不日将再次攻打清风寨,此时的清风寨虽因以少胜多吸引了周围土匪们的投奔,但人多了,另外一个问题便来了——粮食不够吃。
试问方圆百里,谁家的粮食能有“王大善人”多?
“王大善人”成了清风寨的第一选择。
大当家最初不同意商溯的提议,觉得坞堡像是密不透风的铁桶,其坚固程度不比济宁城差,以他们的兵力,只怕攻不下来,但商溯一句嘲讽意味十足的话,让大当家立刻改了主意——大当家难道想当一辈子的山贼?
一瞬间,大当家蒸起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黄粱梦。
当下再不犹豫,亲自给商溯点了十几个人,亲自送商溯下山打探情况。
山贼们护送商溯来到坞堡附近。
石都兰月在坞堡里热火朝天弄粮食,相蕴和左骞宋梨并着几个伤重的人在外面提心吊胆。
他们三人里一个是女眷,一个是小女郎,怕离坞堡太近会被王家的人抓了去,便在离坞堡颇远的路口等着,一边等,一边时不时向坞堡的方向张望着,生怕几人逃了出来,他们却没有看到。
就在他们焦急等待时,不远处的路口却突然出现一队人马,几人又有伤患又有女人又有小孩,见那队人马走过来,便急忙往林子里躲。
马蹄声越来越近,相蕴和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十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护卫着一辆马车,从南往北走过来,男人们凶神恶煞,一身的匪气与煞气藏不住,尤其是为首的刀疤脸,活像是亡命天涯的凶徒。
但被他们护在中间的马车却与他们凶煞之气完全不同,上好的楠木雕着精致的云气纹,寸金寸缕的蜀锦做铺垫,珍珠宝石不要钱似的缀在上面,仿佛是士家大族的公子在出行。
士家大族的公子?
亡命天涯的凶徒?
两者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一行人走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停下,为首的刀疤脸把弯刀抗在背上,声音瓮声瓮气,在对车里人的称呼上,刀疤脸刚出口便改了说辞,“出来,我家三、三郎问你们几个问题。”
“我们现在不伤人性命,但你们若再躲,那就不好说了。”
左骞宋梨两人脸色微变。
两人对视一眼,短短一瞬,彼此已做出决定,宋梨抱着相蕴和藏身在草丛里,左骞略整衣物,从林子里走出来。
宋梨紧张看向路口。
相蕴和双手托腮,奇怪打量着马车。
马车精致归精致,但没有任何士族豪强的标志,难不成是故意隐藏身份的士族?
三郎?
士族家排行第三的儿郎?
“敢问贵人,想问什么问题?”
左骞走向刀疤脸,拱手问道。
“前面是不是王丛的家?”
为首的刀疤脸道。
左骞道,“是王丛‘王大善人’的家。”
刀疤脸点点头,挥手让左骞走。
就这么简单?
左骞皱了下眉,疑惑转身。
宋梨亦是大惑不解。
——难道是她虚惊一场?
刀疤脸叩响马车,低声向里面的人回话。
但他的话似乎并不能让里面的贵人满意,一张黝黑的脸被里面的人训斥得更加黝黑,压着性子听完车里人的训斥,刀疤脸转身冲林子大喊,“里面的女人跟小孩出来!我家主人有话问你们!”
左骞心头一跳,抬手便去拔别在腰间的短刀。
“你们要问什么呀?”
但手指刚摸到刀,林子里便传来相蕴和的甜甜声音,“方才我叔叔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们了吗?”
“叫你们出来你们就出来,啰嗦什么?”
刀疤脸不耐烦道。
藏身在草丛里的宋梨站起身,指了下牵着她往外面走的相蕴和,冲左骞轻轻摇头。
“......”
这个时候怎么还能由着她?
左骞眼前一黑,恨不得把两人塞回去,但已经晚了,小姑娘脚步轻快走到他面前,抬手小小的手,牵着她摸向腰后短刀的手,不让他拔刀。
“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叔叔别紧张。”
相蕴和笑眯眯。
左骞叹了口气。
——别说梨姐了,他拿这个小丫头也没办法。
“快点过来。”
刀疤脸道。
相蕴和走到马车面前。
微抬眼,看向此时仍未打开侧面轿帘的马车,“你问什么呀?”
“你在这儿做什么?”
轿子里响起一道清冷少年音。
声音很好听,可惜带了些孤高阴鸷之气,相蕴和不大喜欢,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仍笑得甜甜的,回答着少年的话,“我在等阿翁,他去王家送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王家有自己的田地,还吃外面的菜么?”
少年声音再度响起。
“吃呀。”
相蕴和点点头,“我家送的是菌子和山里的野菜,王家的六郎可喜欢吃啦。”
“你们多久送一次?一般什么时辰送?什么时辰出来?”
少年又问。
这个问题过于细,且不像是普通问题,莫名像踩点的人来提前打听消息。
相蕴和眨了下眼,又瞧了一眼马车,=轿帘挡着里面的人,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更别提去猜对方的身份。
若是来踩点的人,那可太好了,虽然眼前的人不像是好人,但王丛更是恶人中的恶人,让他们恶人自有恶人磨岂不是更好?
“我们是第一次来送菜。”
相蕴和眸光轻闪,声音软糯糯,“阿翁他们进去快一个时辰啦,现在还没有出来。”
“你们是要跟王家做生意吗?”
“如果做生意的话,你们不应该走这里呀,这边是下人出入的地方,而且还有一条处理污水用的暗河,很晦气的。”
“处理污水用的暗河?”
少年似乎对暗河颇有兴致,“这条暗河是否能直通坞堡?”
“当然能啦。”
相蕴和笑着点头。
——前世的她,就是从那条暗河里游出来的。
“只是那条河是用来处理污水用的,很脏,连王家的奴仆们都会避着走呢。”
她当初想过让石都兰姨他们走暗河进坞堡,可转念一想,这样进去是能进去,可他们是进去弄粮食的,又不是进去杀人放火的。
杀人放火能顺着那条暗河悄无声息摸进坞堡,可进去弄的粮食总不能顺着暗河背出来吧?那样背出来的粮食能吃吗?肯定不能。
这个法子行不通,所以她才建议兰姨扮成菜农,最起码,这样能把粮食带出来。
“喏,暗河直通那里,最脏的那个地方就是。”
相蕴和指给少年,“他们把处理的脏水排到河里去,下游的百姓都不能吃河里的水了。”
她的回答显然让少年很满意,少年轻嗤一笑,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你叔叔笨嘴拙舌像根木头,你倒口齿伶俐,与你那叔叔不一样,不错,我很喜欢。”
“......”
这种刻薄的倨傲好讨厌,夸人比骂人更难听。
相蕴和皱了皱眉,越发不喜马车里的少年。
左骞一张脸憋得通红。
若不是小阿和在身边,他现在便提剑送少年上西天。
——有小阿和在,他做事得顾忌后果。
轿帘被掀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拇指上带着一截墨玉扳着,越发衬得他肌肤如玉,修长似葱。指尖里夹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落日余晖铺下来,熠熠生辉得让相蕴和有些睁不开眼。
相蕴和微微一愣。
这是......传闻中的金珠?
市井传言,有士家豪族的纨绔用金子做成的珠子来打猎,每每出行,身后总跟随庶人无数,为争抢金珠,踏死踏伤者无数。
她活了两世,当了一百多年的鬼,还未见过以金珠猎玩的纨绔,今日是第一次见,以金珠来赏人,赏人者的心情如何她不知道,但作为被赏人的她,丝毫没有被金钱所侮辱的羞愤,其心情与其反应只能用瞳孔地震来表明。
——若少年早出现半个时辰,兰姨他们何至于去王府冒险?
乱世之下的米面粮油的价格再怎么涨,这颗金珠也足够他们从这里吃到梁州了!
“多谢贵人。”
相蕴和立刻拿手去接。
啧,没见识。
商溯嗤笑。
少年指尖轻转,准备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引小女孩儿去捡。
但尚未来得及扔,便撞见小女郎黑湛湛的一双眼,西坠的金乌盈在她眼角,她弯眼笑着,仿佛盛着一轮日光在里面,照得人心的阴暗面无所遁形。
自知性格阴郁刻薄的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
“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小女郎的声音软糯糯。
商溯回神。
扔东西的动作停在半空,到底没往地上扔,嘴角扯了抹笑,手指转了动作,把东西丢在小女郎手里。
——恩,这么小的孩子,不戏弄她了。
“哦,不谢。”
商溯道。
拇指上戴着生母留给他的墨玉扳指,年龄小,手指细,扳指戴得松松,把金珠放在小女郎掌心的那一刻,金珠与扳指相撞,扳指轻轻一震,一同从他拇指滑下来,落在小女郎掌心。
相蕴和眼前一亮。
墨玉扳指一看便是好东西,金钱的味道扑面而来,价值远在金珠之上,哪怕她死得早,没用过什么好东西,也能感觉出来扳指的价值连城。
士族家的公子就是大方,这么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
一瞬间,相蕴和对少年方才的刻薄的不喜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也是送我的?”
怕少年反悔,相蕴和立刻收起扳指和金珠,眼底满是真挚的欢喜,“贵人真大方!”
刚想从相蕴和手里取回扳指但她动作太快导致自己没能取回来的商溯:“......”
那是我生母留给我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