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夏。
陵江市,晴。
温意从手术室出来,摘掉手套,对簇拥而上的病人家属笑了笑,道手术成功,在他们松了一口气的“谢谢医生”中离开向洗手间走去。
手术做了三个小时,从十二点到三点。温意挤出洗手液搓了搓手,又洗了一把被口罩热气熏疼不适的脸,脱下手术服,换上白大褂。
她对着镜子,一颗一颗将扣子严格扣好,白皙的下巴旁垂落两缕碎发,她拨到耳后,再推开门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个实习生已经抱着资料和笔记本等在门外。
“昨天来的那个病人安排好了吗?”
“已经安排好了,在二病房14床。”实习生娄锦月率先回答:“温老师,您要去看看吗?”
“去。”温意抬腕看了眼手表,边走边问:“他下午有什么不适吗?”
娄锦月递上单子,摇了摇头:“没有,血压血氧心电图都正常。”
温意接过来,快速浏览。二病房最里面是14床,正好临着窗户,身形略显瘦弱的男生正在借着窗边的光写数学题。
“夏天,”温意戴上听诊器,喊他:“等会再看,我给你检查一下。”
被叫做夏天的男孩合上书,从床上下来,一声不吭坐到温意面前。
他16岁,今年刚上高一,体育课的时候突然不适,送去学校附近的医院查出肿瘤,昨天才转到他们医院。
温意昨天给他做过检查,肿瘤挤压上腔静脉,横跨肺动脉和左支气管,很难办,手术不好做,难怪原本的医院会坚持要他转院。
胸外昨晚连夜会诊,确定必须要立刻手术,不能再拖。
温意摘下听诊器环顾四周:“你妈妈呢?”
“我妈妈出去吃饭了。”夏天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医生,是不是我的病又恶化了?”
他小小年纪,说起自己的病来倒是足够冷静,温意微微吃惊,温和笑笑,合上病历本:“没有的事,我只是想找你妈妈确定一下手术时间。”
“手术会很疼吗?”
“会有麻醉。”
夏天点点头,看她,又问:“医生,是你给我做手术吗?”
“不一定,”温意斟酌道:“这个要我们开会再决定,会让最合适的人来给你做手术。”
“我希望你给我做。”夏天说。
温意摸了摸他的头,心里理解很多小孩子会对他的首诊大夫产生没由来的信任。
离开病房,温意还没走两步,便看到了躲在另一条过道椅子上的夏天的妈妈。
夏天妈妈四十多岁,身上穿着洗到发白的灰蓝色粗布衬衫,黑裤子黑布鞋,打扮与她的年纪相去甚远。
温意昨天见到她时,她头发还是整整齐齐的黑色,得知孩子病情有多严重后,不过一夜,鬓边便生出了几缕白发。
方才夏天说,他妈妈是出去吃饭了,可看她的样子,眼眶通红,恐怕只是用借口避开孩子独自啜泣。
另一个实习生程信随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自从上午主任来和她说了手术费用之后,她已经在这里坐很久了。”
“啊?”娄锦月瞪大了眼睛,口不择言:“不是吧,不是就几万块钱吗?”
温意收回目光,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程信察觉到她脸色不对,连忙用手肘提醒娄锦月。
“怎么了?”娄锦月有些懵:“你戳我干嘛?”
此时几人已经走离病房区,温意停下脚步,语气淡淡道:“病人家属本来对费用的心里压力就很大,你作为医护人员,方才那句话是该说出口的吗?”
温意脾气好,虽然平时对实习医生严厉了些,但鲜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娄锦月一下子被吓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看看眉眼冷淡的温意,又看看在一旁叹气的程信,脚一剁,抱着本子跑开了。
温意揉揉额头,从侧兜拿出一包面巾纸给程信:“去看看她。”
程信踌躇了一下:“温老师,锦月她不是故意的,您别和她计较。我知道您是为她好。”
温意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抄兜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耳边才算清净片刻。
她放空了几分钟,掏出手机给自己点外卖。
等外卖的时间里,去茶水间接水,听到旁边几个护士聚在一起看手机闲聊。
“好可怕啊,我今晚都不敢回家了。”
“谁不是呢,”另一个护士面色有余悸:“还就在我们医院附近的银行,谁敢走啊,这也太吓人了。”
“希望警察快点把人抓到吧。”
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温意看过去,好奇问了一句:“怎么了?”
“温医生,您手术做完了啊,”其中一个护士拿手机给她看:“就刚才,咱医院附近的银行好像有人拿刀砍人,警察都受伤了,人还没抓住,不知道跑哪去了。”
窄小的手机屏幕上播放着黑白监控录像,画面乱遭遭的,一个衣着和长相都朴实的中年人一脸惊恐,握着刀在人群中步步后退。
护士关掉手机:“伤者现在正在咱们医院抢救呢,那杀人犯不知道跑哪去了。”
温意目光从那嫌疑人的脸上离开,顺口问了一句:“我看他好像不小心也捅到了自己。”
“那是活该。”
温意没再说什么,正好外卖电话到了,她便和护士们告别下去拿外卖。
正门来来往往进出的病人多,温意避开了正门,从外科楼的侧门拎着外卖回来。
侧门有一条楼梯通往楼上,外面的草地晾晒了一些衣服,温意手刚碰上那道微微开合的黄色木门,便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颇浓重的血腥气。
在外科楼有血腥气不突兀,可一般病人不会往这边来,更遑论带着未处理伤口的病人。
温意皱皱眉,果断推开了门。
里面一角果然蜷缩着一个受伤的中年男人,腰腹上染满红色的伤口便是血腥气的来源。他穿着一件老旧的polo衫,布胶解放鞋开着口子,全身上下都灰扑扑的,满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痛苦神色。
光亮乍进,男人被刺到眼,下意识抬起捂在伤口上的手遮掩,手上血淋淋的。
看见温意,他瞳孔一瞬间放大,惊恐地往后退了退。
温意一直皱着眉,放下手里的外卖,两步走过去,拽住男人往后缩的胳膊,借着光亮查看他肚子上的伤口。
“你家人呢?受这么重的伤怎么不去急诊,跑到这里干嘛?”
男人神色很是畏惧,失血的嘴唇动了动,身子往后又挪了一下,似乎想掩盖什么。
他的失血过于严重,温意当机立断:“有家人电话吗?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叫人来。”
“医生,”男人这时开口急急叫住了她:“别打电话给我家人。”
“那你在这等等。”温意立刻起身。
“医生……”男人再喊:“我……”
温意回头:“你伤口很严重,不立刻处理会感染的。”
男人犹豫着,嗫嚅了句:“谢谢医生。”
温意加快脚步,回到办公室后把外卖放到桌子上,拿起座机电话拨给急诊科。
“嘟嘟嘟”拨号的时间内,她忽然愣了一下,脑海里忽然闪光一道沾血的银光。
银光,好像是在男人身后,他极力想掩藏的地方。
那是……刀!
电光火石间,温意回忆起了那男人的长相,正好完美和她刚才看到的监控录像重合。
以她的记忆力,不可能认错。
电话接通,急诊科的同事在电话那头问:“找急诊什么事?”
“没事。”温意挂断电话,重新按下三个数字。
和警察说明了情况,她提上急救箱,再次下楼去。
那人的失血虽不至于立即危机生命,可也不算轻,不抓紧处理的话也会有不小的风险。温意踩着楼梯跑下去,手心冒出一层薄汗。
她蹲下的时候,刻意看了一眼,刀已经被男人藏在身后。
“手松开伤口,”温意低头,有条不紊地取出纱布剪刀和消毒液:“我先给你消毒。”
男人一直不吭声,沾满血的手,慢慢地从身上移开。
温意手上动作不停,剪下衣物,消毒再剪,仿佛随口问:“怎么伤的?”
男人沉默几秒,才回答,嗓音仿佛掺着沙子般嘶哑:“刀。”
“那为什么不去急诊?”
这一次,他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因为……”
“嘀——嘀——嘀——”
后半句话未说完,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打断。
温意一惊,抬头对上男人霎时变白的脸色,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一阵一阵的脚步声。
随后,手里的所有医疗用品都被打掉,原本倚在地上的男人忽然爆发了力气站起来,把背后的刀拿出来横在她脖子上,挟持着她站了起来。
感受到冰凉的刀片贴到自己皮肤的时刻,温意嘴唇颤抖了一下,紧闭起来,没有说任何话。
男人挟持着她,对木门外想靠近的一堆警察说:“不许动,再动我就杀了她。”
他说话时胸腔在微微抖动,想来也不是熟手,否则监控里与人起争执时,也不会失手捅到自己。
温意定了定神,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声放轻喉管的震动,对那人说:“你先别激动,你的伤口——”
话音未落,另一道音质冷漠,暗含锋芒的声音从身后压来:“放开她。”
温意浑身僵住。
与这声音一同落下的,是地面上高大挺拔的男人影子。
挟持着她的人浑身肌肉紧绷,刀抵着她的脖子带着她慢慢转身。
日色向下,楼梯间的光影半明半暗,先映入温意眼帘的,是黑压压的枪口,一节冷肃的手指扣着漆黑扳机,仿佛蓄势待发的猎豹,从阴影中逼近。
她的呼吸片刻停滞。
在还没恢复的时候,枪的主人已经完全出现在她的目光中。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侧脸线条凌厉,黑色冲锋衣布料硬挺,他整个人比那支枪更有压迫感。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温意种种凌乱的思绪如同被胶水糊住,门外射到地上的残日忽然照得她眼前眩晕。
昏暗的楼梯间不断扭曲旋转,变成了灯光微弱的深夜小巷。
他身手利落地两三下解决了几个试图威胁侵犯她的小混混,轻蔑地按着那群小混混的肩膀让他们站一溜按个道歉,道完歉滚蛋。
都滚完之后,他抱胸看着她问:“怕吗?”
温意紧张地吞咽扣手,摇摇头说不怕。
可是她紧紧抓着书包带子的手和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
顾连洲轻笑出声,松开手走过来,居高临下揉了揉她的头发,只说了两个字:“别怕。”
没有光的巷子又如何,那时的顾连洲意气张扬,是正午的骄阳,未打磨的利刃,叫人无法自制地憧憬想要靠近。
远不比现在,凛冽而锐利。
望着她的眼神,同看陌生人,看普通人质,没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