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上午村医说的那些话,简青的整个上午都魂不守舍的。
他大概知道村医的意思了——
他好像,被某只鬼盯上了。
简青不知道它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并不直接杀了他,还帮他“复仇”……听上去十分热心,简直是鬼界雷锋。
外面的天色阴沉,寒风呼啸,摇动着屋外树叶落尽而干枯的树枝,簌簌作响时,就像恶鬼的哀嚎。天气算不上好,云层厚重,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某个角落中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躲在阴暗中,对着他窃窃私语。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极不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黏在身上,如附骨之蛆一般,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简青一整天都蜗居在茵大娘的房子里,看着天色渐晚,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也是个凶宅。
要是在往日,简青一定会直接躲进祠堂,寻求那名神祇的庇佑。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简青总觉得那道黏腻的目光与梦境中如影随形的视线有某种相似之处。
只不过,盯着他的那只鬼的目光是森寒的,落在人身上,很容易给人一种如临深渊的错觉,像是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落入黄泉之中。
而谢关山的视线也很冷淡,却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温凉感——那是一种不含着任何情绪的目光,如同清澈的漱流,湍急地流淌过周身,又慢慢地延向远方。
是的。现在简青几乎能肯定了——谢关山仅仅只是谢关山,和暗中盯着他的鬼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简青这样给自己打气。所以,要是遇到危险的话,他还是能捏着那块触感奇特的牌子,呼唤谢关山的。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踏出了茵大娘的家。
月夜昏黑,四野无人。稀薄的月光洒在干枯的树木上,从高低不平的树杈上投下一道道嶙峋的影子。
简青感觉自己的心脏又不太舒服了。
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在并不光亮的小路上犹豫了一会儿,默默祈祷着不要遇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简青非常有理由相信,在被鬼吃了之前,自己会心脏病发作而死。
枯黄的草丛轻轻随着风摇动着,发出“簌簌”的轻响。
简青拎着手电筒,脸色因为心脏的原因微微发着白,唇色也被恐惧染成不健康的青。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朝着简青马不停蹄的奔来。
简青脸色越发不好,眼睫轻颤,捏着手电的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着白。
是蛇吗?
还是……其他东西?
沙沙、沙沙——
沙沙沙——
简青听见了“它”的声音。
它现在……就在自己身后。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它”了……
简青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一时间,他的思路流转极快——
反正都要
死了,他为什么不搏一搏!
他左手探进上衣口袋,触碰到了那块已经被自己的体温沾染上温度的牌子,微微捏紧,下一刻,他猛地转过了身!
手电筒的光急剧转向,过强的光线晃了那个东西的眼。
下一刻,简青听到了一声惊叫:“喂!你这小子干什么呢!”
简青:“……?”
居然是人吗?
他仍然没有放下警惕,把手电挪远了一些,果然看到了被自己认作鬼的人。
村医还捂着眼睛,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创一样,“哎哟”地叫个不停:“你这小子,刚喊你也不理我,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简青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啊?可能是风太大了,所以没听到……对不起。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村医仍然捂着眼,目光从指缝中露出来:“你不记得了吗?不是说好今天晚上来我这里换药,我还以为你被鬼吃了呢……才来看你的。”
简青迟疑了一下,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一步,随后看向他:“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要看看吗?”村医笑呵呵的拿开手,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简青。
下一刻,简青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微微睁大眼,愣愣地站在原地——
村医的双眼里早已不是正常人所有的一个瞳孔,几十条蛆虫蜗居在他的眼睛里,疯狂地扭动着,像是想从他的眼眶中爬出来,跳到简青身上去!
他中邪了!!
简青艰难地后撤一步,细细密密的汗从额头冒出,心脏处传来一阵阵放射状的刺痛——
好死不死,他的心脏病竟然在这种时候犯了!
简青面色煞白,额角带汗,虚弱得几乎要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似的,恍惚中,简青甚至好像听到了它们的邪笑声!
左手紧握着的那块牌子微微发起烫来,而简青此刻却无暇顾及。
手脚开始麻木刺痛起来,呼吸短浅,心跳加速。在某个时刻,简青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溺水的错觉——胸部和背部在此刻产生了被挤压的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火一般的烧了起来。
简青意识昏沉,眼前一片空白。
他已经变得昏暗的视野中,除却那些令人心悸的丑恶鬼怪,还出现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在他彻底昏过去之前,简青终于勉强辨认出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抹鲜亮的、如血液一般浓稠的猩红。
那人穿着一袭红衣,走近他时,裹挟着淡淡的桃花香。那些小鬼胆怯地四处奔散,企图逃离这人带来的修罗炼狱,然而在桃花枝的绞缠之下,无一幸免。
终于,昏黑的月光下,只剩下他们二人。
祂弯下腰,冰凉干燥的手掌托起简青苍白的侧脸,端详许久,才喟叹一声:“小可怜,跟我走吧。”
·
简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依旧是那片怡然自得的桃花源。粉色的桃花如火一般蔓延到天边(),开得热烈奔放(),单色的花瓣明快地随风而起,又乘着风飘落到简青的头上,身上。
简青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托举那片翩飞的桃花,随后才想到了什么。
他现在……居然还没有死吗?
据他所知,这片桃花源只存在于他的梦境里,况且,这里是谢关山一手构造出的地方。
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做梦的,更不会……再一次出现在谢关山的地盘。
思绪闪现间,简青下意识伸手去探了探自己的上衣口袋,果然,那块牌子还好端端的待在掌心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上面刻着的“遇险时捏紧此物可速速通报于我”几个字似乎更淡了一些。那块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的牌子也被磨损过,边角处出现了细小的裂痕和伤疤。
简青微怔:“……诶?”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似乎想从中发现什么奥秘。
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上的桑阳晃荡着两条刚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脚丫子,嘻嘻笑笑:“不错不错嘛,小青青现在居然还能琢磨这个,说明咱们桃花源还是养人的。不过关山,你怎么这么疼他?上次我胳膊断了你都不帮我修复,没爱了!”
谢关山颀长的身姿立在一旁,树上的桃花似乎都格外偏爱这位桃源的主人,纷纷扬扬地落在祂身上。
祂并不回应桑阳的嗔怪,目光遥遥地落在简青身上,许久,才开口道:“还不够。”
简青的身体比祂想得还要虚弱不少。原先,谢关山只看得出他是胎里不足,应当是带着先天病。
但没想到,简青四柱纯阴的体质偏偏助长了这病,一受惊吓,反应便这么严重。
桑阳见谢关山神奇严肃,便也收了小性子,跳到祂身边,压低声音:“他现在还是很糟糕,对吗?除非,你愿意把桃源分给他一半……”
谢关山对桑阳的絮絮叨叨视而不见,望了简青许久,才收回目光,随意地一瞥桑阳新装上的脚丫子,摇了摇头:“天意。”
“谁都无法改变。”
……
简青在桃树下等了半天,呼唤了一会儿谢关山。
可祂不知道今天做什么去了,一直没有现身,简青只好靠在桃树下那块大石头旁小憩。
也许是他被惊吓过度,而桃花源的风又实在和煦,暖洋洋地拂过脸庞。很快,简青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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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烫!
他一惊,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臂,火舌恋恋不舍地从他的手臂上离开,跳跃着烧往另一处。
这些火焰简直像有生命一样!更重要的是,在被火烧灼之后,他竟然会产生实质的痛感……
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简青有些愕然,随即抬起头,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里还是那片桃花源,可和简青印象之中的不太一样。
树桩还是葱葱郁郁的参天大树,房屋仍充斥着生活气息,阡陌小道流窜着四处奔逃的鸡鸭鹅,还有四处哭喊、躲避火焰的人们。
在简青浅蓝色的清澈眼眸里,倒映着这样一幅景象。
无数的火焰连了天,茂密的枝叶被烤得焦黄卷曲,纷纷从树梢上掉落下来;土房中不乏有被火势困住的人,不知在向谁哭喊着“救命()”——
而他,站在那棵桃树下,袖手旁观着这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有些已经被火焰吞噬的人眼睁睁看着火苗从脚底蹿上来,慢慢地裹在全身,就像是地狱中讨债的恶鬼,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吃下去。
不论男女老少,火焰无情,将人们全数吞没——
一时间,整个桃源村都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哀嚎声。
简青微微皱起眉,向后退了一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事情,都是以往真实发生过的吗?
还有,既然谢关山是这里的主人,那么祂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这些?
这些疑问盘亘在简青的大脑中,然而他没等到这几个问题的解答,视线就倏地一转,转到了一间昏暗的祠堂里。
香火的特殊气味浓厚,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呛人。
简青抬起指尖,微微挡住那股香火气,抬头打量着这座祠堂。
如若他没有看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开山?[(()”神像所在的地方。
原本摆放着神像的位置还是一些牌位,长生烛矗立两侧,供桌干净整洁,看得出常常有人来此料理看护。
简青打量了一会儿祠堂,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儿不合时宜的想法——和这座祠堂一比,谢关山如今的祠堂显得寒碜极了……寒碜到简青甚至有些怜爱祂的地步。
外面的火光仍然熊熊燃烧着,也许是这里被保护得太好,外面的火焰暂时没有烧到这里来。
惨叫声和哀嚎声不绝于耳,简青听得蹙起眉,心中百味杂陈。
但他知道,外面的那场大火已经是过去的事,就算他出去救人也无法改变结果。
为了减轻心中的不适感,简青只能勉强抬起头,继续打量着这座祠堂。
而这一次,他看见了一个如今在谢关山的祠堂中,从未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副挂在现在的“开山”神像位置上的族谱。
底色是由羊皮卷绘就,微微泛黄的白纸被保护得极好,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没有一点儿破损的地方。
再往上看,密密麻麻的人名由金笔写就,越往上的族支,就有越多的名字被朱笔染成鲜红——那应当是故去的族人。
一阵微风飘过,掀动了挂在墙上的羊皮卷纸,简青凝神去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觉,外面的哭喊声在某个被他忽略的时刻,已经停止了。
时间仿佛陷入了静止中,唯有长生烛的火焰仍然在一张一翕地跳动着,似
()乎在模拟心脏的震颤。
而此刻,族谱上的字忽然闪着光,如同在绘画软件中添加了剪贴效果一样,慢慢地从纸面上浮了起来,金色的淡光缓缓跳跃着。
简青屏住呼吸,观察着那些字的变化。
很快,它们终于“动”了起来。
先是最靠近鲜红名字的“旭”字辈的金色字迹一个一个迅速地熄灭下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画笔,将它们一个一个涂成了代表着“身故”的朱红色。
“森”字辈、“文”字辈、“山”字辈,最后到“阳”字辈……
几乎在一瞬间,无数族人的名字在那一刻迅速熄灭,涂上了昭示着死亡的朱红。
也就是说……这场大火在一夕之间,烧死了桃源谢家的所有族人。
然而,族谱上的变化仍未停止。
很快,在一段时间的沉寂后,在羊皮卷的下方又添上了其他行事——
“林”姓、“黄”姓、“熊”姓……无数别族的姓氏在谢家的族谱上此消彼长,一些迅速地发展壮大,姓名由出现时的黑色到消亡后的朱红,只不过一刹那;另一些姓氏如同烟花一刹,昙花一现般出现在族谱中,又随着朱红的蔓延迅速归于终结。
……这应当是桃源村——也就是现在的灵水村——的谢家人在灭族之后,别的姓氏的人们迁徙至此,在此落地生根,发展了新的家园。
简青发觉,而在此后,这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姓谢的人。
谢家的族人就这样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中,化作了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这样的结果对简青而言未免有些唏嘘。这一场大火来得太蹊跷,竟然能夺走所有人的姓名——几乎不像是一场正常的火灾。
简青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供桌前,踮起脚察看族谱上谢家的人名。
……他想找找,谢关山的名字。
然而,谢关山的名字似乎有些隐蔽,简青有些费力的撑着供桌,目光在族谱上逡巡良久,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祂的名字。
“谢关山”这个名字上的朱红色墨迹还很新,上面还画了个简青看不懂的大大的叉。简青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应当死于火灾发生前不久。
而往上追溯,他的直系父母名字上的朱红色却已经被时光磨蚀得有些黯淡。
简青轻轻地“啊”了一声,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谢关山是年少失怙,长大应当也耗费了一番大力气吧。
他唏嘘了一会儿,将要转开目光时,却发现了一点儿异常。
谢关山的名字……此刻正在微微发着亮。
简青愣了愣,像是着魔一般,伸出手去,指尖落在了谢关山的名字上。
那一处竟然在微微发着烫,简青凝视着某个地方,几息后,倏地睁大了眼睛——
在“谢关山”二个字的旁边,像是有一支金笔在隔空书写着什么。
很快,金笔落下之处,多了一个崭新的名字。
“简青”
。
他的名字,出现在了谢关山的旁边——
而那里,正是配偶的位置!!
简青还未反应过来,耳边便重新传来一阵哭嚎声,随即顶上一重,一块桃红色的轻柔绸布落到了他的头上,视野骤然昏黑下去。
简青听见呼啸的风声,吹开了祠堂原先紧闭着的雕花双扣门,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他想抬起手扯下那块遮挡视线的桃红色绸布,然而却发现自己像是被冻在了原地,连动动手指的能力都没有。
清风呼啸,裹挟着不远处淡淡的桃花香吹拂面庞。
简青低下眸,艰难地从四角都绣着热烈绽放的桃花的绸布下方紧窄的视野中望出去——
“吱嘎”一声,门被人完全推开了。
不绝于耳的哀嚎声随着这扇门的开启,渐渐变得微弱起来。
简青侧耳倾听着来人淡淡的脚步声,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
……他是谁,是谢关山吗?
简青不知道。
首先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一片猩红的袍角,随着清风的吹拂恣意翻飞着,晃出层层细浪。
祂的腰间似乎悬挂着玉饰或是银器,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简青听见自己的心跳变得很快——
砰砰,砰砰。
而对方似乎在端详着他的样子,许久没有动作,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凝结成某种胶质,在他们之间缓慢而暧昧地流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简青以为对方不会再有动作的时候,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出现在他眼前。
一杆漆成暗红色的秤杆探了进来,轻巧地挑开被称作“喜帕”的那块绸布。
谢关山熟悉的嗓音在此刻仍然显得清净温润,带着化不开的书卷气:“我的新娘,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