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幕后之人
看见她眼底的泪珠, 卫长庚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小姑娘心思重,什么事都爱操心,怀了孩子之后, 就变得更加多愁善感。他这才不敢见她。横竖自己也没什么大碍, 能不招她难过,就不招了吧。熟料最后还是逃不过。
真就是他的心肝儿啊。
稍稍一碰就会疼, 轻轻伤到就会疼到心碎。
卫长庚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法自己下床过去抱她, 只能再次招手, 唤她过来。
慕云月抽噎着, 挺着肚子一步步挪过去,一双眼哭得通红, 可怜又可爱。
卫长庚心疼得不行,想着她这般急吼吼过来找自己,第一时间定是想马上抱抱他。他也不犹豫,手刚能够着她,就迫不及待把人往怀里扯。
可温香暖玉还未入怀,慕云月就先抬起手, 狠狠抽在了他手背上, 骂道:“叫你逞强!叫你逞强!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要轻敌,不要大意, 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嘶,疼——”
“疼死你算了!”慕云月怒道。
可嘴上这么说, 看见他紧皱的剑眉, 她倒是软了心肠, 拿起他的手, 主动帮他揉,轻轻往上吹气。
卫长庚顺势将人搂入怀中,蹭着她软嫩的脖颈肉,笑道:“我便知道,阿芜还是心疼我的。”
“谁心疼你了!”慕云月啐他,“我就是不希望我宝宝生下来之后,连个爹都没有。你要是敢让我宝宝没爹,我就弄死你!”
卫长庚无辜地看着她,“你要是把我弄死了,你的宝宝可就真没爹了。”
“你!”
卫长庚赶紧将人抱紧,笑声闷在胸膛里,震得眼角眉梢飞扬。任由怀中人如何捶打,他都不肯放手。
“咳咳——”
边上传来刻意的咳嗽,裹着明显的酸,和隐忍的怒,是慕知白的。
两人皆是一抖,这才想起,慕知白和乔晚卿他们也跟着进了屋。
“看来皇帝陛下恢复得不错,是微臣白担心了。”慕知白磨着牙,阴阳怪气道。
卫长庚讪讪松开慕云月,咳嗽一声缓解尴尬,道:“今日多亏了慕小将军,朕才能平安无事,等朕身子恢复过来,定要好好奖赏慕小将军才是。”
“不必。”
慕知白立掌在胸前,想也没想便出声拒绝,甚至还想再暗讽上两句。乔晚卿眼尾余光悠悠荡来,他才猛地一哆嗦,滚了滚喉咙,把到嘴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慕云月忙着查看卫长庚身上的伤,小脸绷得紧实。
卫长庚笑着将人揽回来,道:“都是些皮外伤,当真没什么的。”
慕云月不信,非要自个儿亲眼看过,一处一处检查下来,还真如他所言,只是些皮外伤,并未伤及根本。只不过是太医为天子疗伤,太过诚惶诚恐,包扎得夸张了些罢了。
真要说严重,也就右手臂上的烫伤看着吓人了些,但也只是破了点皮,涂几天烫伤膏药便好,养得仔细些,连疤都不会留下。比她之前想的缺胳膊少腿的情况,不知好了多少。
“还真是奇了,你离球那么近,居然只受这点伤?怎么做到的?”慕云月又惊又奇。
卫长庚眼里闪过得意之色,“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你想啊,那扎克敢兵行险招,将他自个儿也卷入那般危险境地,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能保证那球即便当着他的面爆炸,他也不会有事。”
“所以在预感到事情不对之后,我二话没说,直接扑到他的马背上,举着他当盾,给自己挡了最致命的一记。事实证明,我果然没有猜错,他的骑射服里头还穿了用大渝乌金石特制的软猬甲,能保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便是炮火爆炸也能挡上一挡。”
慕云月震惊地眨了眨眼,恍然大悟道:“怪道你只有右手臂有些烫伤,原是举他举的。”
虽然很不想夸他,唯恐他骄傲,以后更加大胆的事都敢做出来,但慕云月也不得不承认,能在短短几个弹指之内,意识到危险,并找到生路,迅速做出反应,整个北颐也只有他了。
“那娄……咳,我是说扎克,他现在在哪儿?”慕云月问,“黄沙散去的时候,我好像没看见他。”
卫长庚脸色沉了下来,扭头望着窗外摇摆不已的修竹,道:“跑了。”
“爆炸的时候,我和他一道从马背上摔下来。因是举他做盾,是以我先落的第,磕到后脑勺,晕了过去,他就是趁这个混乱的当口跑掉了。”
“天枢已经带人去追,把整个园子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人。我都受了伤,他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这样还能逃脱,看来这座园子也不干净。”
卫长庚冷笑出声,“能把自个儿的人安排到皇家的园林里头来,他也有几分本事。”
“会不会是拓跋赫?”乔晚卿听到这,不由猜测道,“如今大渝同我们貌合神离,拓跋赫此行,目的也不单纯,这次马球赛还是他故意挑起的,会不会是他在背后操纵一切?”
慕知白却很笃定地否认道:“不是他。”
“鞠球爆炸后,我冲过去救人,无意间瞥见过那对拓跋兄妹。他们俩也跟别人一样震惊呆滞,等我们把陛下救回来,他们俩还木头桩子似的傻怵在原地,回不过神来。那模样是真吓傻了,不是装的。”
“退一万步说,倘若拓跋赫真要取陛下性命,又为何送自己胞妹过来和亲?这么想看自己妹妹守寡吗?哪有哥哥做得出这种事情?”
说着,慕知白鄙夷地皱起眉。
这话倒是不假。
因生母亡故得早,生父又是个甩手掌柜,这对拓跋兄妹关系非常好。拓跋赫对旁人冷漠暴力,对自个儿亲妹子倒是宠爱非常,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所以头先,他要送拓跋燕过来和亲的时候,慕云月才会那么奇怪。
端看今日拓跋燕刻意找卫长庚搭话的模样,显然对这场和亲,他们是认真的,并不是只在做表面功夫。
“看来这对拓跋兄妹,也是被扎克给诓了。”慕云月哂笑,“他还真是越来越会骗人了。”
卫长庚拍了拍她紧握的手,轻笑安抚,权衡了会儿乔晚卿和慕知白的话,他又道:“不管拓跋兄妹是不是清白的,既然扎克是他们带来帝京的,出了任何事,他们都必须负责到底。”
边说,他边朝刘善抬抬下巴,“传令下去,让内阁连夜起草一封诏书,把今日马球场上发生的事都告知大渝,让他们琢磨一下该怎么处置?三王子和公主这次也受了不小惊喜,姑且就留在帝京养伤,等他们什么时候琢磨完,什么时候再过来接人。”
此言一出,屋里众人心里便都有了数——
别国使臣来访,纵使真犯了什么事,只要他们做得不要太过分,碍于两国颜面,卫长庚是不好直接处置的。可一旦沾上行刺天子的大罪,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稍有处理不当,就是两国兵戈相向!
因着拓跋赫之前的一番内斗,眼下大渝自己气数都还没恢复过来,如何对抗得了外敌?只能选择妥协和解。
且因着那一番折腾,老可汗膝下也只剩拓跋赫这一个儿子,若是连他失去了,可汗之位就得让给他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老可汗如何愿意?必然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拓跋赫救回来的。
卫长庚也正是要利用这一点,狠狠敲上一笔。
瞧他这奸笑不已的模样,只怕这一笔,得让那位老可汗放不少血。
慕云月都忍不住生出几分同情,想起园子里安排的眼线,她又再次陷入深思,“可不是拓跋兄妹俩在暗中帮忙,又会是谁呢?还有那鞠球,到底是如何爆炸的?”
卫长庚神色变得严肃,看着她问:“你可知道‘落火雷’?”
“落火雷?”
乔晚卿和慕知白茫然对望一,不明所以。
慕云月却是瞪圆双眼,瞳孔骤缩。
落火雷,是前世和大渝对决的时候,军中一位钻研炸/药的炮火师发明的。只要将那特制的火/药,装入密封的器皿之中,无需明火,只靠击打就可使其爆炸。威力虽不及寻常火/药,但对于常年冰雪封山、火种难以储存的北地战场而言,无疑是一大制胜利器。
北颐后来,也的确靠这落火雷,将逐水草而居的大渝从漠南驱至漠北,再不敢来进犯。
“击鞠用的球只有拳头大小,他应当是掐准了火/药的用量,也算准了用多大的力道击打,才会使它爆炸,所以才会那时候故意引导我过去追球。”卫长庚分析道。
慕云月仍旧想不通,“可是上场前,鞠球都是仔细检查过的,尤其是给你用的球。哪怕他做得再细,也会留下破绽才是。”
“你忘记了,比赛中途,球曾经飞到场外?”
慕云月一下顿住。
卫长庚笑了笑,将她鬓边碎发绕到耳后,“当时截他球的时候,我就觉得横挡的手感不对劲。不像是他因为我,不小心把球打飞,更像是他引导我,刻意将球打至场外,他真正想让球打去的地方。”
“估计他的人,应当就在那里等着换球吧?而因着开场的时候,这球已经检查过一遍,也就没人想着再检查第二遍,所以才让他钻了空子。”
“而能这么悄无声息,把人安排到我眼皮子底下的,就只有……”
“蜀王府。”慕云月捏紧裙绦,沉声接上。
乔晚卿和慕知白都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慕云月心里却是平静。
早就该想到是他了,否则马球赛开始前,孟兰姝为何能跟拓跋燕走得那么近?而前世,那位发明落火雷的炮火师,好巧不巧,还就是蜀王军营里头出来的。
而此刻,蜀王府内。
一场疾风扫落满庭姹紫嫣红,卫明烨对插着衣袖,立在窗边瞧。漆沉的凤眼里头无悲无喜。目光直视前方,话却是对身后人说的——
“你今日擅自行动,搅乱了我们的计划不说,还把我们蜀王府也给暴露出来,现在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喝茶。卫某是该佩服,还是该生气?娄公子?”
声音冰冷刺骨,仿佛数九寒天结在屋檐下的冰棱。
青锋守在门外,腿肚子都控制不住直打颤。
娄知许却只是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好茶。”
作者有话说:
卫明烨:“呸!晦气!”
前夫哥应该明后两天就会彻底下线,让我想想怎么弄死他,这章也有红包~
第102章 娄知许落网
五月初夏, 入夜后天气依旧闷热不已,好在迎面吹来的风还是舒衬的。
穹顶星月俱灭,屋里的灯火也被穿堂风吹成一缕淡淡的烟, 只剩一盏白纱灯在檐角轻轻摇晃, 将两人的身影亦照映得摇摆不定。
青锋进来,战战兢兢点上灯, 又战战兢兢退出去。
娄知许却还跪坐在矮几前面吃茶。
他脸上的鹰隼面具已经卸下,放在腿边, 在灯火中狰狞。而他脸上扭曲虬结的伤疤, 却是那面具还要瘆人。
丫鬟们进来奉茶的时候, 都吓了一跳。
卫明烨倒是浑然不怵,只冷冷盯着他的眼睛, 道:“娄公子今日所作所为,似乎与我们当初约定的,有所不同啊。”
娄知许“哦”了声,明知故问道:“有什么不同?”
卫明烨脸色阴沉得可怕,靠着多年的教养才能保持淡定,“娄公子忘记了吗?当初你来寻卫某合作, 名义上为辅佐拓跋赫, 谋取帝京,实则却是来寻卫某,帮你报仇。”
“你说拓跋赫手中刚接管了大渝五万兵马, 你有法子将他们收为己用,届时再加上卫某在蜀中的十万兵马, 南北两厢共同夹击, 正好能助卫某问鼎至尊。而今只需按兵不动, 制造乱局, 让拓跋赫跟陛下先斗上几轮,等他们双方都力竭,我们再坐收渔利。”
“可是现在呢?拓跋赫的人,你还未曾接管;陛下手里的兵马,你也尚未将其削弱。这样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情况,你却先把陛下给惊动了?作为盟友,娄公子难道真不打算同我解释一二?”
“除非你还有其他什么神机妙算,否则也休怪卫某翻脸不认人!”
话音落下间,窗口门外都齐刷刷响起利刃出鞘声。
虽不见寒芒,但娄知许心里也很清楚,卫明烨绝非个良善之辈,不会平白做一个干吃亏的冤大头。倘若今晚他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只怕也走不出这扇门了。
可还用怎么解释呢?
一场马球赛,原也不是他挑起的,他自然不会想在那里就动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罢了……
马球场上的惊鸿一瞥再次浮现脑海,一颦一笑,一娇一嗔,都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甚至因着她重新梳回妇人发髻,也更加令他亲切。
可偏偏现在,那三千青丝再也不是为他挽起,腹中的孩子,更是与他毫无任何关系。
垂放在膝头的手缓缓捏成了拳,因太过用力,指尖明显泛白,手也跟着微微打颤。
娄知许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卫世子想要那位子,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吗?”
“因那一场爆炸,陛下身体正当虚弱,纵使他底子再好,也得在床上休养几日,没法操控外面的局势;而拓跋赫也因今日这起意外,同陛下闹僵。若我没猜错,整个大渝使团如今应该都被北斗司控制,依他们脾气,现在只怕对陛下的不满已经要到达顶峰。”
“这个时候,我再派人过去煽动一下,你觉得会有什么效果?”
卫明烨敛眉沉思,面容隐在灯火昏暗处,辨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可较之刚刚的怒不可遏,他明显已经有所动摇。
娄知许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角,又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从来都不是等来的,而是靠自己创造的。如今卫世子离那位子只有一步之遥,我这里刚好有一计划,能够帮助世子一步登天,世子可还愿意听我一言?”
卫明烨微微眯起眼,上下审视他,没有确认,但也没有否认。
显然是要先听一听他的计划,再做打算。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真是一点吃亏的可能性,都要给扼杀干净。
娄知许心底暗哂,却还是坦白告诉了他:“陛下并非愚钝之人,不可能看不出来,拓跋赫此行目的不纯。估计使团还没出发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大渝会趁着这次避暑之行,有所行动。所以他在安排人收拾恒春园的时候,也秘密安排了一拨人,去收拾另一个住处。”
“另一住处?”卫明烨疑道,“哪里?”
“归云山上的漱玉山庄,也是汝阳侯府名下的一处私宅。”
卫明烨兴味地扬了下剑眉。
那座山庄,他来京之前曾经派人打听过,的确是慕家的私宅。慕云月去岁就曾在那里避暑小住过,也是在那里,同卫长庚结的缘。
且归云山离恒春园相距也不远,卫长庚会选择那里,也不奇怪。
“你的意思是,陛下料定拓跋赫会有异心,所以打算给拓跋赫来个‘空城计’,在他们动手之前,悄无声息地搬去归云山,只给拓跋赫留一个空荡荡的行宫。哦不,依照陛下的性格,行宫也不会是空荡荡,定也埋伏了不少人,准备给他们来个一网打尽,是也不是?”
娄知许露出赞许的笑,“卫世子英明,不过,您还是算漏了一点。”
卫明烨凝眉看他,目光凛冽,带着几分被人驳斥后的不爽。
娄知许只含笑平静与他对望,声音不疾不徐:“陛下想给拓跋赫造一出‘空城计’,拓跋赫也不是吃素的,适才我说的那些,就是他派人打听出来的,当然,也是陛下故意漏出来迷惑他的。”
“哦?”经这一点拨,卫明烨豁然开朗,思绪跟着音调一道拖长,拖远,“所以陛下并没打算离开行宫,而归云山上的那座山庄,才是陛下真正给拓跋赫准备的埋骨之地?”
“正是。”
“那娄世子有什么高见?”
娄知许低笑一声,“高见谈不上,就是有一点小小的筹谋罢了。这出真假空城计,乃是陛下的拿手绝活。娄某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和陛下一道征讨大渝的时候,有幸见识过一回,现在正好可以反向利用。”
“而今陛下和拓跋赫之间的关系,已是强弩之末,只差一点火星子,就能点燃所有矛盾。我正好可以去充当这枚火星,领着那群大渝人,趁陛下养病的当口,将行宫包围。世子再瞧准时机,‘及时’带兵过来‘勤王’,不仅能生擒拓跋赫,用以威胁大渝,还能博一个忠君护国的美名。”
“届时陛下在混乱中驾崩,膝下又无任何子嗣。世子您占着卫氏血脉,和勤王之功,何愁不能问鼎宫阙?再不济,您还有西南十万兵马,以及通过控制拓跋赫,而掌握的大渝五万铁骑不是?”
卫明烨转着指间的扳指,绵长地“哼”了声,斟酌许久,他才重新开口,却没有马上应允娄知许的话,而是问:“这主意听着是不错,卫某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有一点,卫某还想不通。娄公子一字一句都在替卫某谋划,可谓鞠躬尽瘁,然对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别告诉我,你当真只是想辅佐我坐上那把龙椅。”
他眯起眼,幽暗的目光宛如蛰伏在阴暗处的毒蛇,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猎物。只要对方有任何异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用毒牙一口咬断对方的脖颈。
和心眼多的人一块做事,就是这点最麻烦。
娄知许心底暗骂,面上却不显,横竖现在他也没什么好隐瞒,便索性直截了当道:“诚如卫世子所言,娄某并非全无私心。这天下谁当皇帝,我并无所谓,但卫长庚不行。至于这其中的理由,世子这几个月应当也查得很明白了。”
卫明烨笑着歪了下脑袋,不置可否。
娄知许也懒怠揣摩他的心思,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同卫长庚之间,隔着抄家之仇,夺妻之恨,还有……”
说到这,他顿一下,抬手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眼底绷起猩红血丝,牙根狠狠磨切,“就连这些疤,也是我为避开他的追捕,而不慎落下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正是我和他清算一切的时候。我也不求其他,只求世子在杀死卫长庚之前,务必将我曾经受过的苦难,都让他尝上一遍。让他也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
他眼神忽然柔软下来,像是终于触碰到了什么遥不可及的梦,嘴唇都跟着细细发颤,哽咽许久,终于念出声:“把她还给我。”
卫明烨眸光闪了闪。
虽没有明说那个“她”究竟是谁,可他心里却有了答案,记忆也如山呼海啸般,从一个早就被他遗忘的角落汹涌而来。
最开始,只是线人从帝京带回来的零星情报。她的模样,她的声音,都只停留在纸上,没什么具体的轮廓。哪怕是那日聊城夜市初见,他也不过是将她当成一个可以助他问鼎江山的工具,并没有其他想法。
直到那场帝京烟雨,将他们第一次联系到一块,于是之前打听的一切,就都有了具体的轮廓。
她有一双很灵动的眼睛,干净,明亮,胜过他所见过的所有山川与河流。起初,他也只是觉得漂亮,所以多看了一眼,又顺便送了一把伞,算作自己对她这惊鸿一面的谢礼。
原以为那朦胧烟雨中的一眼,就已经是巅峰。
却没料到,后来夜宴再见,那双清澈的眼眸被果敢和坚毅晕染,竟还能迸发出更耀眼的光,灼灼熠熠,把他头顶那片红枫都压了过去。
以至于后来那么多次午夜梦回,他都不曾遗忘。
这样的感情是什么?他太清楚了。
但同时,他也无比清楚,自己要不起。
蜀王府的世子,名头听上去很光鲜,但实际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生母早亡,父亲不爱,继母又随时可能再诞下一个嫡子。他这个之位能坐多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能靠自己。
旁人说他虚伪,歹毒,狡诈,他都无所谓。成王败寇,自古通理。只要笑到最后都人是他,他何愁不能让那些多嘴的人永远闭嘴?
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他都不能错。卫长庚可以不顾天下反对,一心一意娶她为妻;娄知许可以为她忍辱负重,放弃一切,只有他不行。
况且,他也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卫明烨似乎还能嗅到夜宴那晚的青竹香,然再睁开眼,他还是一字一顿地坚定道:“好,我答应你。”
“若你能助我成就大业,卫长庚,我替你杀;慕云月……我帮你指婚!”
“娄某多谢世子成全!”
*
拓跋赫的人,说难哄也不是那么难,说好哄,娄知许也的确费了一些周章。
但好在,因着之前帮拓跋赫将可汗之位以前收入囊中,娄知许在大渝这群人心中颇有威望,在计划执行那日,此行所有跟随拓跋赫来帝京的大渝暗卫,就都被他怂恿了过来。
行宫北角的一处假山,娄知许领着人,把假山前头的荒草拨开,假山底下便如娄知许前世记忆中那般,果然出现一条冗长的暗道。
“根据线人提供的情报,这条暗道能直接通往北颐那位狗皇帝的寝殿。今日行宫里的御林军,以及北斗司的暗卫,虽基本都被调去归云山,但天子跟前定然还留有精英,大家此行还是要小心为上,不可轻敌。今日扎克我带了几人过来,就要带几人平安离开,这是我同三王子的约定,也是我对天发下的誓言,哪怕不能完成任务,大家也都要平安归来,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暗卫们压声回答,眼里俱都亮着亢奋的光。
“扎克先生就放心吧,您把这次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还给咱们每个人都配了落火雷,真要有什么危险,也该是那狗皇帝有危险。”
“就是。这次咱们三王子带着公主过来和亲,这诚心日月可鉴,偏那狗皇帝不识抬举!明明是他们北颐自个儿出现了内奸,让他险些在马球场上丧命。三王子好心好意给他送去补药,他不收也就罢了,还敢把咱们的王子和公主软禁做人质,威胁咱们老可汗拿土地和纳奉换人,简直卑鄙至极!今日哥几个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以后也没脸回大渝了!”
“就是就是。”
……
应和声很快响成一片,众人眼里的火苗也越烧越旺。
等他们都宣泄完,娄知许才捶胸顿足,无比懊恼地说:“说来说去,都是我粗心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为此还连累了三殿下。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我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各位身上了。”
说着,他高举双手,仰天一拜,脑袋触及地面之后,身体又继续延伸向前,直至完全与地面贴合。
这是大渝最高级别的礼仪,非可汗不能享有,如今却是对着他们这么一群见不得光的暗卫,个中情绪,不言而喻。
大家眼里不禁闪烁起泪花,俯身回以同样的礼节,便拿起手里的家伙,头也不回地钻进暗道之中。
直到最后一个人都走完,娄知许才从地上起来,却是没有跟着一块进去,只哼笑着骂了一声“蠢”,便转去林中,将怀里的信号弹发射上天。
“咻”的一道焰火声,伴随行宫深处落火雷“噼里啪啦”的炸鸣声、厮杀声,以及哭号声一块响起。
寂静的夏夜顿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娄知许嘴角却扬了起来,想着卫长庚如今是怎样狼狈模样,他便克制不住狂笑出声。脸上的伤疤随之拧揉在一块,夜色里瞧,分外狰狞。
料着时间差不多了,娄知许才拔腿迈入暗道。
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去帝王寝殿,查看自己的胜利成果,而是转道绕去东南角,皇后的寝宫。
这次计划,娄知许原本是可以不露面的。但想着大渝人粗鲁,万一伤着她,哪怕只是扯疼她一根头发,他都受不了。
而这处寝宫,也是他在分给那些愚蠢暗卫的地图中刻意圈出,不准打扰的地方。
这群大渝人虽莽撞,但对于上司的命令,他们还是不会违抗的。如今对比别处的凄惨,和这间小院的静谧,他们也的确把这一使命贯彻得极好。
灯火昏昏,将小院烘托得朦胧。
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也的确是她喜欢的风格。
娄知许一进院子门,心里就倍感亲切。
然花墙上群芳再如何盛开,也不及那茜纱窗下的一抹袅娜倩影。
有多久没能这样近距离看过她了?娄知许自己都快记不清。
那是前世眼睁睁看着她被火海吞没的肝肠寸断,亦是今生得知她被那个狗皇帝掳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能为力。这么一对比,之前他在大渝忍辱负重,被拓跋赫当狗一样使唤的痛苦,都显得没那么煎熬了。
好在老天爷还是有眼的,不会真的让有情人永远分离。
他的阿芜,两辈子都只能是他的阿芜,即便暂时分开,也终会回到他的身边。
就是不知道,今晚外头闹得那么厉害,她有没有被吓到?
这么晚还不睡,一动不动地守在门边,倒是让他想起前世,自己重病在床的时候。
当时,她也是这般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他想喝水,她就给他倒。卢龙城天气冷,他们的炭火不够用,她就拿手给他捂着杯盏,帮他把那半冷的水捂温,才递给他喝;他饿了,无论多晚,她都会下厨给他煮粥,再一口一口地亲自喂给他吃。
那样好的姑娘,当初他究竟是瞎了哪只狗眼?居然这般辜负她。
不过幸好,这一世,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肯跟他走,他必会用自己的余生,将过往彼此错失的那些美好,统统都弥补给她。
想着她再次见到自己会多么高兴,娄知许嘴角便克制不住上扬,举步想进屋,却是近乡情怯地在门外踟蹰。
扽了扽衣裳,又理了理头发,磨蹭许久,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熟悉的宫裙逐渐在眼底显出真实的颜色,娄知许眼眶都不禁湿润,颤抖着声音,唤了句:“阿芜……”
倩影在灯下晃了晃,似也跟他一样激动。
娄知许再控制不住,冲过去就要把这朝思暮想的人揽入怀中,用尽所有力气抱紧。
然回应他的,却是一柄赫然刺出的红缨枪,和乔晚卿嘻嘻笑的脸,“哎呀,娄公子,你认错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娄知许脑袋“嗡”了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肩膀被狠狠贯穿。血珠飞溅而出,彼此的衣裳都红了大片。
娄知许无暇喊疼,也没时间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出吃奶的力气,抬掌将枪头劈断,便捂着受伤的肩膀拼命往屋外跑。
可门口,慕知白早就已经恭候多时。
娄知许一出来,慕知白便迫不及待迎上去,笑吟吟道:“哎哟,娄公子啊,还真是好久不见。舍妹承蒙你照顾了这么多年,今日,我可得好、好、谢、谢、你。”
边说,边揉了揉自己的拳头。
五指在掌心“咯嘣咯嘣”接连作响,正应和着行宫内,不断被北斗司擒住的大渝暗卫,嘴里发出的声声哀鸣。
一阵夜风吹来,声音便飘去了远方。
慕云月坐在归云山的漱玉山庄里头,似乎都听见了,扭头看了眼窗外,行宫方向“噼里啪啦”不停炸响的落火雷,叹道:“闹得可真是厉害。”
卫长庚还懒洋洋躺在榻上,张嘴等她喂病号饭。不过几个弹指不见她回头,他便有些不满地拽了拽她衣袖。
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仿佛被她故意饿了好几顿一般。
慕云月忍俊不禁,舀起一勺她自己亲手炖的鸡丝粥,吹了吹,送到卫长庚嘴边,“别跟我装了,太医可都说了,你的手没什么大碍,完全可以自己吃饭。今日我最后再喂你一回,明天你可就要自个儿吃咯。”
作者有话说:
你们看,我没骗你们吧,前夫哥可以倒计时了。
其实这章总结一下,就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红包,二更还是21:00~
第103章 炫耀
鸡丝粥炖得很烂, 鸡肉入口即化,米粒稠而不腻,正是火候最佳的时候。
卫长庚眉眼飞扬, 道:“近来天气闷热, 我食欲不振,御膳房那些厨子又不擅长做病号饭, 为了快些康复,还得是阿芜来才行。”
慕云月皱鼻“哼”了声:“你就不怕把我累着, 对宝宝不好?”
“怕啊, 当然怕。所以以后阿芜不用再亲自下厨, 等他们做好饭菜端进来,你喂给我吃就成。”
卫长庚边说边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明明是在耍无赖,却偏偏摆出一副“你看我多心疼你,赏了你这么大一恩典”的模样,还大言不惭地说:“阿芜喂的白米饭,都别人炖的肉汤好吃。”
“去去去。”慕云月空出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脸, “多大的人了, 还是皇帝呢,像什么样子?”
卫长庚却不管,犹自像小狗一样蹭着她的脸, 撒娇道:“阿芜,好嘛, 你答应我嘛。你要是我不应我, 我可就亲你了!”
这个亲, 明显不是简单的碰个嘴儿, 只怕还要……
慕云月斜他一眼,虽然都是快当娘的人,可被这般撩拨,她还是禁不住脸红心跳,哼哼唧唧道:“我还怀着宝宝呢……”
“太医说了,过了头三个月就没事了。”
“这事你还去问太医?!”
卫长庚笑了笑,拿走她手里的粥碗放到一旁的几案上,低头在她耳垂周围流连,声音喑哑:“没办法,阿芜和阿芜做的饭,我总得吃到一个吧?”说着,唇瓣一点点亲吻而下,手也越发不老实。
慕云月娇羞地推了推,末了还是在他的热情中,不甘不愿又心甘情愿地环住他脖颈。
盛夏的夜晚,闷热且漫长。
好在夜深时分,老天爷终于降下一场及时雨,时而瓢泼如注,接连砸在院中一株才开的石榴花上。
花瓣娇嫩,才刚刚松快些,就又被新来的雨帘浇得颤颤下坠,努力想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却都只是徒劳。好不容易挨到雨水小了些,饱受摧残的花枝,却已经再没有一丝力气抬起。只能可怜巴巴地耷拉着,任由雨珠顺着瓣尖柔腻的纹理,“嘀嗒”落入墙根的沟壑当中。
带了雨潮的夜风浸润一片茜纱窗,帐中的燥热也总算开始消散。
慕云月也似淋了一夜雨水,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
卫长庚想抱她去净房清洗,慕云月却如惊弓之鸟一般,说什么也不让他抱。卫长庚只得招来三个“葭”,让她们过来伺候。
毕竟有孕在身,两人再怎么折腾,也不至于像刚成亲的时候那样闹腾。
慕云月简单梳洗罢,换好衣裳出来,想喊卫长庚进去洗,却发现他并不在屋子里。屋门敞开了一条缝,外院的灯火流淌进来,依稀还伴着说话声。
慕云月蹙眉过去,轻轻推开门,试探问:“恒之?”
便见门口长廊底下不知何时摆放了一张太师椅,卫长庚正捧着茶盏,闲闲坐在椅上细品。刘善和小福分立他两侧,好随身伺候。
雨水已经停息,弦月依稀从薄云中探出微光,映得庭中积水空明。
天枢和其余两个北斗司暗卫,则如桅杆般伫立在庭院内,中间则跪着一位鼻青脸肿的犯人。衣裳脏乱,发丝黏满血污,叫雨水一淋,变得更加蓬乱。慕云月唤的那一声,明明不是在喊他,他却抖了抖,木讷地抬起头看去。
月光照亮他脸上狰狞的疤痕,也将他眼底的留恋和痛苦剖析得一干二净。
是娄知许。
慕云月惊了一跳,但很快也明白过来,应当是行宫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天枢带着人过来跟卫长庚交差了。看这模样,应当还来了有一段时间。
难怪啊,刚刚床笫间,明明卫长庚都已经吃饱喝足,打算放过她,却不知听到了什么,又压着她闹了一回。光只是闹也就罢了,还哄着她,非要自己喊他的名字,喊得越大声越好,哪怕是直呼他的名讳也无妨,能喊一声“长庚哥哥”就更好。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慕云月幽幽睇去一眼。
卫长庚细细哆嗦了下,拳头抵唇咳嗽了声,心虚地调开目光。
把人专门弄到院子里来,跪在雨中听床,手段的确低劣了些,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他不是圣人,别说以德报怨,他连以直报怨都做不到,也不屑做。只要是能让娄知许痛苦的方法,不计君子不君子,他都乐此不疲地想去尝试,尤其还是听床这种,能更加直白地告诉娄知许,小姑娘无论身心,都已经归他所有的手段。
慕云月也懒得跟他多计较,小小打了个呵欠,道:“我先回去歇息了,你忙完了记得吃药。”
“好。”
扫了眼庭院里的人,慕云月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你也别熬太久,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卫长庚莞尔,捉了她的手拍了拍,道:“放心吧。”
慕云月这才转身离去。
直到那镶嵌着深金缠枝纱缘的烟霞色百褶裙消失在拐角处,她都不曾拿正眼好好看一看娄知许。
世间没有什么,比漠然无视更令人痛彻心扉。
娄知许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利刃刺中,佝偻着直不起身。适才那一声声娇吟若只是给了他一耳光,削了他一层皮肉,那这一下,却是真真正正捅到了他心脏深处。
他不敢相信,欲起身追上去,却是被天枢压制得根本动弹不得。
“漂亮吗?”上首飘来一道闲适的嗓音。
娄知许恶狠狠抬起头。
卫长庚也在看他,两手架在胸前,肘部撑着扶手,两只修长劲瘦的腿还优哉游哉地跷起二郎腿,姿态睥睨,眼神倨傲。
眼角眉梢俱都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和得意,出口的每一个字音,更是饱含炫耀:“朕滋润的。”
娄知许额角一跳,眸光陡然变戾,像一只挣扎的困兽,红了眼眶,咬紧了牙,却什么也做不了。
卫长庚无声一哂,不仅没打算放过他,甚至又追问了一句:“看见她腹里的孩子了吗?”
“也是朕的。”
仿佛这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娄知许终于忍不住,拧紧一张脸,愤怒地向前挣扎咆哮:“混蛋!混蛋!有种你就杀了我!杀了我啊!”
却只招来一顿雨点般的拳头。
咚咚,咚咚,直打得他筋断骨折。
而卫长庚还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平静观望着一切。刘善给他换了一盏新茶,他就着那惨叫声欣然品了一口,由衷感叹道:“好茶。”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终于有机会当着他的面,狠狠秀一把了,哈哈哈!”
这章也有红包~
第104章 心结
这一通乱拳, 拳拳到肉,打得又狠又持久。
卫长庚抬手叫停的时候,娄知许只剩最后一口气。
他奄奄倒在泥地上, 衣裳被积水浸透, 嶙峋的伤疤泡在水中,便长出獠牙, 在他身上咬出一种钻心噬骨之痛。
他疼得龇牙咧嘴,汗珠“簌簌”如雨下, 一双眼却仍旧淬着怨毒的火, “陛下有话, 为何不直接问?别告诉我,您大老远把我从行宫抓过来, 就只是为了让我看看,您和皇后有多恩爱?”
卫长庚长眉一轩,感慨道:“娄公子果然是聪明人,朕没看错。”
横竖人已经抓到了,若只是想审问行刺帝王之事,他大可以先歇上一晚, 等明日再慢慢审。奈何这回, 他要问的事情,可比这些严重得多,也着急得多。
“娄公子素来谨慎, 哪怕对今夜之事成竹在胸,也定然会给自个儿留一条后路。所以这落火雷, 你应当也不止准备了今夜围攻行宫的量吧?”
卫长庚眯起眼, 寒声问道, 泠冽的声线便是在五月天里依旧能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娄知许嘴角高高扬起, 双眼凝然望住他,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虽没有回答,可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卫长庚握紧手里的茶盏,声音又冷下一个度:“你把剩余的落火雷藏在哪儿了?”
“陛下不是料事如神,聪明得很吗?怎的连这个也猜不到?”
啪——
精瓷茶盏在地上重重碎开花,刘善几人慌忙跪地磕头,齐呼:“陛下息怒。”
一块碎瓷片飞过娄知许脸颊,将他本就没剩多少好肉的肌肤,又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娄知许却浑然没有感觉,犹自抬起一双亢奋猩红的眼,望着卫长庚“桀桀”大笑,一副大仇终得报的欢喜模样。
卫长庚坐在太师椅上睥睨他,深吸一口气,沉沉吐出两个字:“帝京。”
“你把剩余的落火雷,都埋在帝京城内各处了,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在场的刘善几人心里都狠狠踉跄了一下。
落火雷的威力,他们都亲眼见识过。虽说不及寻常火/药那般厉害,可堆积到一定分量,威力也不容小觑。而今这些要命的劳什子,却全都埋在帝京各处,那么多楼房、那么多人……
刘善和小福脸色“唰”地白下,整个人抖似筛糠,不敢再往下想。
饶是处变不惊如天枢,后背亦涔涔淌满冷汗。
娄知许却压根不为所动,仿佛不知道自己这般做,会造成怎样不可挽回的后果,又或者说,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早就不在乎了。
横竖他的人生已经一败涂地,那作何还要管别人的死活?能多拉一个垫背的,他也不亏;拉一城人一块死,更是他血赚;即便没法把卫长庚一并拽入地狱,能让他多吃点苦头,也是极好的。
“那些落火雷埋藏的地点,只有我知道,连卫明烨也不清楚。倘若七天之内,我没法及时回去,我的人便会将它们全部引爆!陛下若是真想救满城百姓,不如让阿芜过来跟我谈。”
啪——
又是一只茶盏掷了出去,没有直接落地,而是狠命砸在了娄知许额角,那片青紫肌肤立时渗出殷红的血。
“你以为你是谁?还敢跟朕谈条件?!”
卫长庚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暴呵出声,胸膛剧烈起伏,额角也爆出了青筋。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也能暴怒至斯,可见其腔内火气是如何猛烈?
刘善几人脑袋埋得越发低。
只娄知许还昂着头,直视卫长庚的眼睛,额角鲜血模糊了视线,他也不避不让,“陛下为何不肯让我见她?是不屑,还是说,陛下您在害怕?”
“朕害怕?”卫长庚似听见了什么惊天大笑话,嘴角不禁扯了扯,“阿芜如今连朕的孩子都怀上了,朕凭什么还要怕你?”
“就凭她从十二岁开始,眼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娄知许骤然提了声。
“纵使她如今叫陛下您夺了去,可发生过的事情也不会再改变。当初她一见钟情的人,是我,不是您。若不是我一念之差,伤了她的心,哪里还轮得到陛下您同她成婚生子?说到底,您不过是捡了我的漏罢了。所以您害怕,害怕她还对我存有旧情;更害怕我同她真心认错之后,她便会同我旧情复燃。您甚至都已经害怕到,都不敢让她同我单独说话,是也不是?”
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可谓诛心。
空气有一瞬凝滞,刘善几人抿着唇,连该怎么呼吸都快忘记。
卫长庚睨着匍匐在地的人,脸上无甚波澜,然垂在袖底的手,还是紧紧捏成了拳头,仔细听,还能清楚地听见骨节摩擦出的“咯咯”声。
娄知许笑得越发猖狂:“承认吧!不管你在其他事情上赢过我多少,在这段感情上,你终归是落了我一步!最后,也只能拾我牙慧,倘若我不施舍,你便什么也得不到!哈哈哈——”
“闭嘴!”
天枢终于忍无可忍,往他脸上啐了一口痰。
可作为北斗司的人,没有卫长庚的指令,他纵使再生气,也不能擅自行动,只能仰头殷切地看向卫长庚。只要他出口一个“杀”字,他保准能让娄知许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然卫长庚只是漠然看着娄知许,一声不吭。
夜风很大,吹得他衣袍翻飞起来,露出朱红的锦里,衣上金色丝线刺出的图案被檐角的灯火一照,灿然生辉,却仍旧映不出他眸底的颜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纱灯里的光线都暗了一大截,娄知许也没力气再笑。
卫长庚才终于张口,却只是说:“上刑,把北斗司的刑罚全部都拿出来,好好招待招待娄公子。务必把藏匿落火雷的地点全部问出口,一个不许落!”
说罢,他便震袖,转身扬长而去。
直到最后,都没能反驳娄知许的话。
*
接下来的七天,整个北斗司和御林军,都在为行宫宫变和落火雷之事忙碌。
大渝所有涉事之人,都悉数落网。
卫明烨素来是个机敏的,那夜惊觉事情不妙,便想趁卫长庚忙于行宫之乱的空暇,带着此行一道随他进京的一千人马闯宫,挟持林太后为质,好跟卫长庚对峙。
可最后终归是卫长庚棋高一招,提前让慕鸿骞带着一万兵马,暗中埋伏在皇城之外。只要卫明烨一现身,便以谋逆的罪名,将他缉拿归案。一千对一万,且还是一万慕家军精锐,结果可想而知。
卫明烨在逃跑途中受伤,还没逃出城门,便坠马而亡。
孟兰姝为了救他,也被乱箭射杀,临死前,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赫赫威名的蜀王府,一夜间树倒猢狲散,不仅在京的府邸被抄没干净,最要紧的西南兵权,也尽数回归到卫长庚手中。
翌日,不等卫长庚传召,乔晚卿便主动请旨调去蜀中,代天子守卫西南边境。
慕云月听说后,念及那日乔老夫人说的话,内里总放心不下,便特特去找了乔晚卿一趟,劝她三思,倘若不是自愿可以不去。
乔晚卿却说:“你又不是我,怎就知道,我不是自愿的?”
慕云月被她问得一愣,乔晚卿笑了笑,负手在背,望着风吹来的方向,轻声说道:“其实小的时候,我很羡慕你。虽然汝阳侯府和镇南将军府地位相差不多,可你是嫡女,而我是庶女,我注定没法像你一样风光。等日后成了婚,我们之间的差距,还会越来越大。”
“曾经我以为,我大概也就跟其他名门出身的庶女一样,留在庭院里头相夫教子,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透脑筋,至死也不知外面是怎样一番天地。”
“直到那天,我真正穿上由父亲的铠甲改良而来的战袍,骑马迈出云南城门,走在我父兄流过血、流过汗的地方,我才第一次发现,天原来这么宽,地原来这么广,骑马驰骋在天地间,我好像重新活了一遍。阿芜,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跟飞起来一样。”
乔晚卿说,眼里闪着璀璨的光,满天星斗都不及她眸子半分明亮。
慕云月心池也不禁荡了一荡,仿佛在她的眼里,看见了她所说的那片广袤天地,这桩心事,也总算能够放下。
然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件事叫她挂在心上。
自从那夜见过娄知许,卫长庚就变得有些消沉。虽然这变化很细微,旁人都没看出来,卫长庚对她也同往日一般无二,可慕云月还是觉察出来他的不对劲。
起初,慕云月也只当卫长庚是在为剩余不明的落火雷着急,才会如此,直到小福不小心将那晚他和娄知许的对话说漏嘴,慕云月才终于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其实这种心理也很好理解,说白了,无非还是因为卫长庚在乎她罢了。
因为在乎,所以他才总想向别人示威,尤其是曾经和她有过一段的男人;也因为在乎,所以才会因娄知许的几句话,而患得患失。
终归是自己没能给够他安全感。
慕云月轻轻叹了口气,可十二岁那年,自己一见钟情的,当真是娄知许吗?
想着那天梦见的事,慕云月若有所思。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她命人将今夜的晚膳装到食盒里,亲自拎着去找卫长庚。
行宫之事还未完全处理完,她和卫长庚也便没有回宫,继续待在归云山上。
此刻日薄西山,漫山遍野都余晖染成一片赤红,仿佛秋枫提前着色一般。
慕云月过去的时候,卫长庚正在书房处理公务。见她过来,卫长庚搁下笔,含笑招手唤她过来,问:“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你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慕云月叉腰,挺起肚皮道。
卫长庚闷笑着将她搂入怀中,“能来,能来,阿芜什么地方都能来。我能来的地方,阿芜能来;我不能来的地方,阿芜也可以自由出入。我就是奇怪……”
他朝食盒努努嘴,揉捏她下巴,兴味道:“你不是说再也不给我送饭了吗?怎的现在又过来了?”
慕云月轻哼,“才不是我想过来呢,是宝宝,他说他想见你了?”
“哦?”卫长庚挑眉,目光越发玩味,“那宝宝是怎么跟你说,他想来见我的?”
慕云月没回答,只转着眼珠,反问道:“你说哪个宝宝啊?”
卫长庚一愣,看着她狡黠的妙目,才终于反应过来,“噗嗤”笑出声,捏着她鼻尖无奈叹道:“你啊……”越发稀罕地将人抱紧些。
慕云月将食盒放到桌上,伸手回抱住他,脸颊缓缓磨蹭他颈窝,轻声问:“心里舒服些了没?”
卫长庚再次愣住,明白她在问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柔软下来,“你都知道了?”
“当然。”慕云月学着他的模样,勾了下他鼻尖,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
卫长庚闷声一笑,却是沉默下来,望着窗外归巢的倦鸟发呆。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矫情。如今人家都已经嫁给他,还怀了他的孩子,且成婚之前,他也跟人家许诺过,不介意她那些过往,现在再去翻旧账,实在很没意思。
可是没办法。
他不是佛陀,没法完美地控制住自己的七情六欲。娄知许同他说那些的时候,他虽面无表情,可心里妒火烧得有多旺,有多高,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是真的嫉妒啊!
少女情窦初开,那么珍贵,那么美好,却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明明自己第一次遇见她,也是在她十二岁那年,他甚至还救过她一条命,可最后为何……
卫长庚不由咬紧了牙。
现在想这些连七八糟的也没用,只会给自己平添烦恼,闹不好还会增加夫妻嫌隙。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卫长庚将这些都强行抛诸脑后,启唇想跟她说些什么,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过去。
可他才说了一个“我”字,慕云月就竖起食指,抵在他唇前,将他所有虚伪的解释都压回腹中。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过之后,我们再好好聊一聊这件事,如何?”
作者有话说:
啊,终于写到这里了!
下章会解开最后的心结,同样,下章也是正文最后一章,更新时间还是21:00。可能会因为卡文往后拖一丢丢时间,但肯定会更,而且这两章都会有红包~
第105章 正文完
漱玉山庄后院, 柴房。
娄知许被五花大绑,丢在柴火堆当中,形容枯槁, 遍体鳞伤。
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下一顿什么时候能够吃上?他更是完全不知道, 只晓得每天盯着门上镂雕的菱花,巴望那抹梦中的倩影, 能出现在他眼前。
哪怕所有人都让他不要再痴人说梦,她是不会再施舍他半个眼神, 可娄知许浑然不相信。
那么深的感情, 怎么可能一朝说放下便放下?那些人没有体验过, 又怎么可能知晓?之所以这么告诉他,不过是被卫长庚蒙蔽, 以为卫长庚和她当真恩爱不疑。要么就是盲从卫长庚的命令,妄图让他放弃。
呸!白日做梦,他的阿芜他的妻,他怎么可能放弃?又凭什么放弃?
或许就是这份执念,终于感动上天,那扇紧闭的门扉后头, 终于出现了他期盼已久的身影。
“阿芜……阿芜!”
娄知许双眼放光, 欣喜若狂,仿佛饿了几天的野犬看见骨头似的,挣扎扭动着就要扑上去, 都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
看见随后进来的卫长庚,他又霍然停下, 眸光又冷了下来, “他过来做什么?你我之间的事, 作何要他这个第三人在旁边站着?”
说着, 他看向卫长庚,嘴角又挑起一抹讥诮,“想来皇帝陛下应当也不愿看见我和阿芜在这里你侬我侬吧?”
赤/裸裸的挑衅!
卫长庚两手都不禁紧攥成拳。
慕云月在袖底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没用什么力道,他满手的戾气却顷刻间化作绕指柔。
“陛下是我的夫君,也是我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我的事,他为何不能过来旁听?”慕云月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反诘道。
声音温和恬淡,同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娄知许却只觉得她樱红的唇,里头冒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绵里藏针,针针刺人。
“什么叫他是你的夫君,他明明……”
“娄公子可还记得,你第一次遇见我的场景?”
娄知许正要质问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慕云月便毫不客气地出声打断,问的还是这么一件积年的往事,没头没尾。
娄知许面露惘然。
卫长庚也疑惑地看向慕云月。
慕云月双眼却异常清明,见娄知许不回答,她又启唇催问一遍:“娄公子可还记得。”
娄知许虽仍有不解,但毕竟这是他这么久以来,难得能和她说话的机会,他如何肯错过?于是柔声笑起来,道:“自然记得,关于你的事,我怎么舍得忘记?”
“那应当是五年前,哦不,现在应该是六年前了,咱们都在卢龙城。外头狼烟四起,我奉命去押解粮草,途中正好遇上你,就把你救了回来。”
他声音带起几分怀恋,仿佛陷进什么美好的回忆之中,阴郁的眉眼也随之温柔如水,“现在想起来,这便是所谓的缘分吧?连老天爷都在为我们牵线搭桥。”
然慕云月听完,却浑然不觉感动,平静的目光甚至淬起几分冰寒,靠着指甲掐入掌心的疼痛,才努力克制住,没有冲上去打人。
“阿芜?”娄知许惶惑地看着她,想关切一句,“你怎么……”
却再一次被打断,语气也骤然从询问转为质问:“那娄公子可否详细说明一下,你究竟是如何‘救’的我?”
柴房里安静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残阳照进来,在双方中间划下一道不可跨越的红线,浮沉上下翻飞,暗处看去尤其明晰。
娄知许不知她为何突然间变成这样,然两世钻营官场锻炼出来的敏锐嗅觉,还是叫他生出了警觉,没敢再随便开口,只打太极般地含糊道:“我是如何救的阿芜,阿芜难道不知道吗?自然,是拿命拼回来的。”
慕云月提了下眉梢,也不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一般,扭头朝门外的蒹葭睇了眼。
蒹葭颔首进门,将手里的漆盘放在双方中间的地面上。赤红的余晖涣漫其上,正映出盘中一副白玉打造的面具上。
卫长庚垂眸看去,心尖由不得蹦了蹦。
娄知许心里还是茫然,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慕云月问他,可认识这张面具,他也笃定地点头,没有半分犹疑。
直到慕云月问:“那这副面具,和六年前你戴的那副,有什么不同?”
娄知许才僵住,两片唇瓣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慕云月提唇轻嗤,也不着急戳穿他,扭头问卫长庚:“这面具是我前两日依照记忆画出来,让人重新打造的。娄公子既然不知它和当年那副有哪里不同,那陛下可知道?”
或许是盛夏时节的夕阳余晖太过刺眼,她眸中有晶莹在闪烁,声音也隐约变得哽咽。
卫长庚莞尔笑开,张口想调侃她两句“有什么好哭的”,自己眼眶也控制不住泛起热意,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回答道:“那面具的左上角应当有一个极小的豁口,是当年,我只身冲入敌营的时候,不慎被他们的长矛划到所致。”
声线已极尽可能地平静,可仍旧有些发颤。
慕云月由不得“噗嗤”笑出声,嗔道:“呆子。”
鼻子却越发酸涩。
世间缘分,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东西。自己追逐了一辈子都没法追上的人,其实并不是她心中所念之人;而真正需要她踏破铁鞋寻觅的人,竟然就在眼前。
“娄公子,这一回……我大概真要跟你说一声抱歉了。”慕云月长叹口气,怅然也释然地说道。
娄知许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仓皇着脸,摇着头,不住喊:“不!不!我不听!我不听!”
想捂住耳朵,奈何双手都被绳索捆绑,根本动弹不得,他只能扭动身子拼命往后躲,像蛆虫一样。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再次磨破皮,流出血,他也浑然不顾。
可慕云月还是开了口,在他无尽哀求的目光中,用最平静的口吻,平静到近乎怜悯,给他们这段本不该存在的孽缘,彻底画上句号。
“我当年一见钟情的,并不是娄公子你;而是单枪匹马,九死一生,将我从敌营中救出来的那个少年,也是如今和我结发为缡的夫君,我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
“因我当初错认恩人,平白扰了娄公子这么多年的清净,是我不好,还望娄公子莫怪。”
慕云月颔首致歉,这一次特别真诚。
可此情此景,越是真诚,就越是剜人心肺!
“不!不——”
娄知许咆哮着,额角青筋根根暴起,仿佛要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吼出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筹谋了这么久,忍辱负重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无论在采石场受怎样的责罚,被北斗司追杀时如何落魄,叫拓跋赫羞辱又是怎样的不甘,他都可以忍,只因他知道,她心里是有他一块地方的。纵使如今她仇毒了自己,至少当初她给他的那份情还是真的。
可现在,她却告诉他,自己这唯一一份支撑也是假的,只是她当初认错了人?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别人的替代品,且那人还是卫长庚……-
“当初她一见钟情的人,是我,不是您。”
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昨夜他嘲讽卫长庚的话语,倏尔化作无数巴掌,“啪啪”全都打回到他脸上,痛啊,真痛啊,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似灼了火一般!
慕云月和卫长庚都已经转身离去,娄知许还讷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抽干所有精气,除了皮囊还在,整个人都是空的。
天枢留在柴房里善后。
想起卫长庚离开前特意睇来的眼神,天枢耸了耸肩,将匕首插回去,重新从摸出一瓶化尸水。
这玩意儿可厉害,只需小小的一滴,十个弹指内,浑身肌肤便会腐化;一盏茶便可见骨,等熬到一炷香,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么一小瓶可是千金难求,娄公子能用上,也是上辈子积了大福。”
“您放心,剩余落火雷的位置,北斗司已经全部查明,即便您不招供,帝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您就放心去了吧。”
边说,天枢边拨开瓷瓶的封口,将药水倒了下去。
山里风声疏狂,任何一丝惨叫都被淹没得了无痕迹,很快,也就真的了无痕迹。
*
从柴房里出来,慕云月和卫长庚就在庭院里闲逛。
不知道要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这般沉默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云彩在天边堆叠,时间也仿佛凝固。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云月才终于开口:“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卫长庚扬了扬剑眉,含笑问她:“要我说什么?”
“就、就说些……”慕云月张了张口,却是哑然。
该说些什么呢?换成她,她也不知道。
认错人了?多荒谬的理由啊,从前她只在话本子上见过这样的桥段,如今却是真真正正发生在她身上。且她因着这桩乌龙,平白搭进去一辈子,想想都觉得荒唐!可笑!
可偏偏,又都是真的……
慕云月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偷瞥卫长庚,嚅嗫问:“你……当真不生气?”
“我应该生什么气?”
“就是生气我居然、居然……”慕云月咬着唇,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卫长庚歪头打量,不禁失声笑了下。
要说不生气,那自然是假的。因着这么一桩乌龙,平白耽误了那么多年,甚至还搭上了一辈子,的确该好好生一场气。
可仔细琢磨这里头的细节,他难道就半点没有不是吗?
适才慕云月问起当年之事的时候,他也听得云里雾里,直到那个面具出现,也直到娄知许说出那句“我奉命去押解粮草,途中正好遇上你”,他才恍然大悟。
当初,他只身一人冲入敌营,虽成功把小姑娘救出,但也引来不少追兵。
小姑娘当时饿了许久,体力不支,已经昏倒,而他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再这么逃下去,他们两个都要完蛋!
他便把小姑娘暂且藏在慕家军出入城池的必经之路上,自己只身去引开追兵。倘若他能平安回来,就把小姑娘带回去;若是自己不幸遇难,她也能被路过的慕家军救走,横竖她都会是平安的。
应当就是那时候出现的问题吧——
娄知许押解粮草路过,顺手就把她带了回去。而她醒来之后,就很自然地以为,是娄知许把她从敌营救了回来。哪怕她主动问起,是不是娄知许救了她,娄知许也的确能说是。
毕竟冰天雪地里头把她带回去,也是救她一命,娄知许没有撒谎。
听着很不可思议,但也确然都符合常理。
老天爷可真是会作弄人啊。
而当时他在干什么?
似乎是见她平安无事了,也就专心忙自己的事,没再多管其他。等一切都忙活完,他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告诉她那天发生的事,她满心满眼已经被娄知许霸占,再腾不出半点地方给他。
然后他又做了什么?
彼时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见她无意,他也就冷笑着甩了下袖子,就把手里预备送给她的杏花都给扔了,一枝不落。
至于她为何会突然喜欢上娄知许?那天的事,她究竟知道多少?他都懒得再多问。
可偏生感情一事,才是世间真正容不得半点含糊的东西。
小姑娘对他有偏见,而他又太过傲慢,也不够勇敢。于是那乍看不过一点微不足道的缺失,就这么在那日积月累的嫌隙之中,终于变成难以逾越的沟壑,将他们彻底隔绝。
等他后悔了,想回头的时候,悲剧已然酿成,再也无法挽回。
想到这,卫长庚由不得闭上眼。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沉默中,他忽然开口。
慕云月诧异地看他。
卫长庚笑了笑,吐出一口浊气,释然道:“世间爱侣那么多,有多少能做到真正白头到老,恩爱不疑?那些没经过生死磨难的,随便一阵风,就直接吹散了。不像我们,有过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日后便是想分开都难。”
“况且我这人你也是知道的,以前脾气臭得很。倘若前世那时候,咱们俩就在一块儿,你怕是忍不了我太久,就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能在经历了那些风风雨雨,彻底成长之后,再和你携手并肩,阿芜,我真的很高兴。”
他偏头一笑,眼里露出少年人的青涩和坦荡。
哪怕到现在,他心里想的,依旧是要和她在一起。
慕云月微有哽咽,又问:“那你后悔……当年去救我了吗?”
“不后悔。”卫长庚没有半分犹疑,语气平和也坚定,“哪怕重来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一定会去救你。”
就像当初,他明明气她怒她嫁给娄知许,发誓再也不管她的事,可听说她在娄知许身边过得很不好,危在旦夕,他还是忍不住赶了千里的路,顶风冒雪,将她带回自己身边。
在他们遇见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经注定。
无论她身处何地,相隔多远,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她,拥抱她,如鲸向海,如鸟归林。
山海有多远,花开又几遍,都不及她一眼惊鸿的一面。
慕云月终于忍不住,哭着拥入他怀中。
卫长庚笑着捏她鼻尖,啐她“小傻子”,却也没有推开她。
黄昏的光线金灿而辽阔,随暮风将他们轻柔裹挟,五月的燥热如此温柔。就像她迟到了那么多年,他依旧会为她的到来,而欢呼雀跃。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好激动啊啊啊!
番外容我休息几天,番外27号开始更。这两章红包也等更番外的时候一起发。
番外内容大概就是两人养崽日常,还有岁岁和世子、哥哥呵嫂嫂两对副CP的故事,会标注清楚,不喜勿买。
大喜之日当然还有抽奖,就揪20个全订的欧皇,每人5000晋江币,具体规则大家到时候看抽奖页面。
本章里那句“山海有多远……一眼惊鸿的一面”出自游戏《仙剑奇侠传七》主题曲《相守》。
顺便给隔壁的预收《楚宫腰》打个广告,下本不出意外就是它。当然,我也可能一时脑热,跑去先写那两本现言《唇上温度》和《烟火浪漫》,都是甜文,大家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