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搜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宦宠姝色 > 第29章
本以为看到的会是梦中猥琐阴狠的老太监, 不曾想,却是带着一张鎏金的黑色面具,整张面具覆在脸上, 将他的脸遮的严严实实, 就连面具下露出的那双漆黑的眸也幽暗神秘。

这张面具让她想到了温九。

只是温九带的是黑色的面具,只遮住了鼻唇以上,虽带着面具,可依旧能看到他刚毅的下额。

蔚姝看着对面的谢秉安, 自他出现在牢房里, 她就无形中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一种难以名状的危机、紧张、害怕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实在坐不住了, 搭着云芝的手, 两人小步子的挪到案几后面, 谨慎戒备的盯着对面的谢秉安。

蔚姝的眸底,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两名狱卒搬来太师椅放在牢中。

谢秉安撩袍坐在太师椅上, 颀长的身子慵懒的靠在椅背上, 长腿交叠,手肘搁在红木扶手上,以手支额,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紧张局促的女人, 刻意改变的声线从面具中缓缓溢出。

“蔚姑娘,我们终于见面了。”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偏暗色, 与温九清冽的嗓音截然不同, 也与梦中老太监猥琐难听的公鸭嗓子不同。

蔚姝攥紧手心, 脸上彻骨的恨意遮住了原有的害怕与恐惧,她的眸是难得的明亮, 只是亮色之下都是愤怒与柔而不屈的坚韧。

她在府中时,谢秉安派锦衣卫层层把守,防止她逃走。

现在她终于落在他手里,怎么死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了,只是她有些疑惑,也问了出来:“你为何会将我安置在这处牢房?我们之间还没有这么好的情分让掌印大人这般相待。”

谢秉安薄唇微勾:“咱家与杨老将军也曾是旧时,他老人家的外孙女进了诏狱,怎能怠慢了。”

“你不配提他!”

蔚姝压在心底的愤恨涌上心头:“你诡诈狡猾,奸佞成性,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宦,杨家满门忠烈,你给外祖父提鞋都不配,哪里来的脸与杨家攀旧识!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若是我有舅舅那般英勇的武功,今日必杀了你为杨氏一族报仇!”

一口气冲着谢狗吼完,蔚姝心里舒坦了不少。

她不后悔今日的莽撞,索性都是一死,能在死前痛骂谢狗一顿也算值了。

站在边上的潘史:……

在这世上,怕是只有蔚小姐指着主子鼻子骂还安然无恙的例外了,就连当今陛下待主子也得迎着笑脸,不敢与主子明面上产生分歧。

云芝站在蔚姝身后,瑟瑟缩缩的探出一个脑袋,重重点头:“小姐说得对!”

潘史:……

他斜乜了眼云芝,那一眼蕴含着冷厉的杀意,云芝吓得低下头,但又想到自己等下就要死了,也就不惧了,鼓起勇气仰起头怒瞪潘史。

潘史:……

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

牢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谢秉安的食指有节奏的点着鬓角,漆黑的眸看着蔚姝因怒气而染上绯色的脸颊,倏地低笑,只是笑意森然冷冽,从严实的面具中传出来,让人由心底里生出一种即将要被凌迟的恐惧感,他闲散的拍了拍手,语带戏谑:“不愧是杨岳武的外孙女,还算有点骨气。”

蔚姝挺直脊背,愤恨的瞪着他:“谢秉安!你杀害杨家一百口余人,杀害大周朝的忠臣良将,就算你现在得不到报应,将来也定会下到十八层地狱,为你做尽的坏事得到应有的惩罚!”

“小嘴挺会说的。”

谢秉安凉凉的睨着她,眼皮微动,潘史会意,将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双手递过去,谢秉安拿起匕首在指尖把玩:“小姑娘不是想知道咱家为何如此礼待你吗?咱家这就告诉你。”

他站起身走向蔚姝,蔚姝纤弱的身子瞬间绷紧,拢在袖中的一双柔夷用力攥紧,眼里努力隐藏着胆怯。

不怕。

没事!

不就是一刀的事吗,说不定死了做成鬼还能有机会掐死谢狗。

这么想着,蔚姝挺直了脊梁,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云芝忽然伸臂挡在她身前,即使害怕到身子发抖也没有退开,而是冲着谢秉安喊道:“你要杀就先杀我,不准碰我家小姐!”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哆嗦。

谢秉安声色冷漠:“拉开她。”

潘史上前揪住云芝的后衣襟,跟提溜小鸡崽似的,将她提到一旁按住,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蔚姝紧抿着唇畔,即使杏眸里因为害怕逼出的生理性眼泪,也隐忍着没有让它流出眼眶,谢秉安身上凛冽的气息让她浑身发冷,来自他身上的压迫感也让她感到心尖发颤。

她倔强的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身躯高大颀长的男人,故作凶巴巴的:“我不怕你!”

这副模样就像闯入陷阱的小兽,虽然害怕,却在努力呲着獠牙伪装坚强。

谢秉安眸色逐渐浓深,在她布满红痕的脖颈处一扫而过,伸手握住她纤细脆弱的手腕,锋利的匕刃在她手腕上比划着,冰冷的铁器擦过肌肤的那一刻,就像有无数根雪丝顺着毛孔钻入血肉里,蔚姝强忍着颤栗,不让自己在仇人面前露怯。

看着蔚姝明澈的杏眸里隐忍着洇湿潮雾时,谢秉安倏地低笑:“蔚小姐怕什么?”

蔚姝嘴硬道:“我才没怕你!”

谢秉安垂下眸,用匕首在蔚姝手腕上划过,鲜红的血顺着伤口溢出,随后朝一侧伸手,声线低沉冷冽:“拿碗。”

锦衣卫拿着瓷碗递过去,谢秉安握住蔚姝薄颤的手臂,没有去看女人因为疼痛而洇湿通红的杏眸。

云芝挣扎着,嘴里不停地骂,被潘史一掌劈晕了。

蔚姝咽了咽口水,手腕的疼刺激着神经感官,她恨恨的瞪着谢秉安:“原来你是想让我血尽而亡,何必多此一举呢?划破脖子不是更快吗?”

“谁说咱家要你死了?”

谢秉安收回手,视线掠过她腕上的伤,掀起眼帘看她:“你的血可是陛下的灵丹妙药,陛下让咱家好好养着你,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好一辈子给陛下当药引子。”

蔚姝错愕的怔在原地。

原来这就是谢狗以礼相待她的缘由?

可是,她何时成了那暴/君的药引子?

谢秉安转过身,匕首在腕间划过,血顺着伤口流出,只一息间盛了大半碗,他拢了下袖袍遮住伤口,将瓷碗递给锦衣卫:“郑公公,进来罢。”

郑察从牢房外进来,看到蔚姝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手腕上一道刺目的血痕,他笑着走到锦衣卫跟前接过一碗血,抬头看到带着黑色鎏金面具的谢秉安时怔了一下:“掌印,您的脸怎么了?”

谢秉安:“今早帮李道长试了一种草药,脸毁了,需要一段时日恢复。”

郑察笑道:“那这大热天的,可苦了掌印了。”

他将一碗血交给身后跟随的小太监,续道:“老奴先将药引子送进宫,好让陛下趁热服下,这半日就先让姝妃娘娘待在这里,有劳东厂的人看管,晚些时候老奴再来接娘娘入住乐明宫。”

谢秉安冷漠颔首,将匕首丢给锦衣卫,离开牢房。

郑公公看向蔚姝:“姝妃娘娘是陛下钦赐的,乐明宫便是娘娘日后居住的地方。”他笑了笑:“说来娘娘也该感谢李道长,若不是李道长看出娘娘是陛下的药引子,娘娘恐怕昨日就与整个蔚家一起下黄泉了。”

蔚姝紧抿唇畔,握紧受伤的左手,一时间不知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是该厌恶自己以这种方式苟且的活着。

诏狱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主仆二人。

过了两刻钟,潘史领了一个女医使走进来,为蔚姝的手腕做了包扎,到了未时三刻,宫中来了马车,潘史领着蔚姝与醒来的云芝往诏狱外走去。

经过幽暗的长道时,蔚姝看见了其中一间牢房里关押着一个熟悉的人,那人四肢捆着铁链,被锁在后面墙壁的铁架上,脖子上套着铁圈,铁圈的顶端连在上方的勾环,使他的头被迫抬起,外面暗色的衣袍破裂不堪,里面的白色寝衣被血染成了红色,即使那张五官沾满了鲜血,蔚姝依旧一眼认了出来。

——正是蔚昌禾。

他竟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

蔚姝只驻足了一息便走了,牢房内的蔚昌禾似有感应,睁开被血迹染过的双眼,看到了从牢门前经过的身影,即便是一道侧影他也能认出来,那是他的大女儿蔚姝。

“宁宁…宁宁,蔚姝!”

铁链哐当作响,可是无论蔚昌禾怎么挣扎、愤怒、咆哮,外面的人都不再回应他。

乐明宫在后宫较为偏僻幽静的地方,正合蔚姝的心意。

殿内派了两名宫女与两名太监,其中一个太监蔚姝瞧着有些眼熟,在她顿足时,那小太监笑呵呵道:“娘娘,奴才叫李酉,宫宴那日正是奴才带娘娘离开皇宫的。”

蔚姝恍然,对这个长相清秀的小太监有几分好印象。

乐明宫不大,却一应俱全,从殿内置办到吃穿用度来看,并可有苛待她,蔚姝清楚这一切只因为她是皇帝的药引子,是以,才会待她不同罢了。

夜色深下,支摘窗半开。

蔚姝临窗而坐,以手支额,双目失神的望着被乌沉的云遮蔽的弯月。

昨天到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在生死边缘险象环生,如今安宁的坐在这里,就好像大梦一场。

云芝推门进来,将手中的红枣银耳粥放在小几上,取了一件外衫搭在蔚姝身上:“小姐在想什么呢?”

蔚姝垂下眼睫看右手腕包扎好的细布,眼底氤氲着雾气,软糯的音色带着几分丧气:“你说,外祖父与舅舅会怪我吗?怪我为了苟活于世,不惜给皇帝做药引。”

云芝摇头,宽慰道:“小姐莫要瞎想,杨老将军他们若知道小姐还平平安安的活着,定是高兴极了,怎会怪小姐呢。”

“可是……”

蔚姝苦笑:“我既不能委身于皇帝跟前,又没有本事杀了谢秉安,活着还能做什么?”

云芝心疼的抱住她:“小姐,只要活着,就会有出路。”

这一晚蔚姝失眠了,直到天快亮才逐渐睡下。

翌日。

蔚姝一觉睡到晌午才醒,洗漱后刚用过午膳,李酉便急匆匆的走进来,禀报道:“娘娘,皇后那边的人来传话,让娘娘即刻去一趟凤仪宫,说皇后要见您。”

皇后要见她?

蔚姝想起之前在宫宴上时,也是李酉来传话,皇后娘娘要见她,可后面因身子不适便让她回去了,她抿了抿唇,起身道:“云芝,你陪我去。”

云芝打起精神:“是。”

蔚姝带着云芝去往凤仪宫,李酉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这才转身急忙往巡监司跑。

虽已到了八月底,可天仍有些热。

凤仪宫偌大奢华,踏进漆红的宫门,走在前面的宫女停下脚步,转过身道:“姝妃娘娘现在这等候片刻,奴婢去传话。”

蔚姝颔首:“好。”

她与云芝站在空旷的殿外,炙热的日头铺洒在身上,一小会儿的功夫,蔚姝雪白的肌肤上便沁了一层薄汗,云芝以手做扇为蔚姝扇风,低声埋怨:“皇后娘娘让小姐过来却将小姐冷落在殿外,是故意刁难我们吗?”

蔚姝朝她轻轻摇头:“在宫内切不可多言,以免祸从口出。”

娘曾对她说过最多的话便是,在外不可多言,不可乱言,以免祸从口出,招来祸端,尤其这是在宫里,保不齐会因为一句话,她们二人便会丢了性命。

云芝乖巧的低下头:“奴婢知错了。”

殿内。

皇后倚在贵妃榻上,以手支额,抬手掀开垂落在眼前的碧玉珠帘,看向站在殿外的主仆二人,盛气凌人的目光将蔚姝上下审视,穿着木槿色的衣裙,臂弯处挽着轻纱披帛,梳着单螺髻,髻上钗着一只海棠花簪,简简单单的发髻妆容,显得那张秾丽秀美的脸蛋愈发的清丽出水。

到是个惹人疼的美人儿。

皇后目光冰冷:“她就是李道长为陛下选定的药引子?”

银霜道:“是。”

皇后目露阴狠,一个入宫的替代品罢了,竟有这等好运气,不仅成为陛下不可或缺的药引子,且还住进乐明宫享受锦衣玉食,保住了一条贱命。

外亲杨家全族被诛,如今的蔚家也是同样的下场,唯独只有她安然无恙的活着。

这个女人,可真是个煞星。

银霜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皇后娘娘,问道:“娘娘,要奴婢传她进来吗?”

皇后放下碧玉珠帘,躺在美人榻上:“让她待着,本宫小憩一会。”

银霜走出殿外,对蔚姝道:“姝妃娘娘,皇后娘娘正在小憩,你再且等候,娘娘醒来便会召你进来。”

言罢,转身进了殿内。

云芝气的跺了跺脚,声音很低的埋怨:“小姐,皇后娘娘就是故意的!她这是在诚心针对小姐!”

蔚姝紧抿着唇畔,垂着眸没有言语。

她岂会看不出对方是故意的,可她在宫中无权无势,就是这条小命还攥在皇帝手中,即使不忿,又能如何?

日头越来越晒。

蔚姝鬓角的薄汗往下滴,不大会儿的功夫,几道急促的脚步从凤仪宫外迅速进来,蔚姝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发生了何事,就被眼前忽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此人穿着群青色的太监服,头戴冠帽,正是那日她在宫宴上看到与谢秉安走在一起的人,她后退一步,谨慎问道:“你是谁?”

东冶道:“回娘娘,奴才是巡监司的掌事大太监,娘娘可唤我东公公,还请娘娘速与奴才走一遭,掌印想问娘娘一些有关于蔚昌禾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前方殿门,东冶看出她的犹豫:“娘娘随奴才走便好,剩下的事自有巡监司的人知会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会怪罪到姝妃娘娘头上的。”

蔚姝颔首:“好。”

走出凤仪宫时,她听到了从殿内传出一道女人凌厉的声音:“谢秉安是诚心与本宫作对吗?偏偏挑本宫罚她的时候带走姝妃?!”

离凤仪宫远了,便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

蔚姝一路上都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心里在各种揣测谢狗此次带走她的用心,蔚昌禾已经落得那般下场,她不知谢狗还有问她些什么,谢狗此次行为莫不是故意在皇后面前给她拉仇恨的?

她现在是皇帝的药引子,谢狗不能杀她,是以,他就想借刀杀人?

蔚姝心里冷哼。

好一个阴险的狗宦!

这一路上,东公公问了她一些有关于蔚昌禾的事,于她来说,都是些无甚可说的小事,前方忽的传来嘈杂的吵闹声,蔚姝顿足,抬眼看去。

前方鹅卵石的小道上,一个小太监被四个宦官围攻,几人伸手推搡他,那人就静静地站在四名宦官的中间,垂首低眉,静默不语,似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那人有所察觉,转头看了她一眼。

在看到那张熟悉的容貌时,蔚姝浑身血液几乎在刹那间凝滞。

——竟然是温九!

他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且还是太监的装扮?

眼见着那些人还要对他动手,蔚姝第一次不顾及宫中规矩的喊出声:“你们住手!”

她小跑着赶过去,云芝也看见了温九,也急忙跟过去。

四名宦官看见蔚姝时只是微微一怔,但在看到蔚姝身后的东冶时,瞬间往后退开几步,齐刷刷的跪在地上:“东公公。”

“你怎么在这里?”

蔚姝低声问道。

她看着温九,他穿着藏蓝色的太监服,身形高大颀长,昳丽俊美的脸上有一圈红痕,瞧着像是被人打伤的,于她的问话也是置之不理,她知道温九还在为那日她赶走他的事生气。

“姝妃娘娘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身后传来东冶的声音,夹带着冷厉的训斥。

蔚姝看见温九眼皮波动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温九再说出什么话来惹怒东公公而受到惩罚,便转身对东冶道:“东公公,本宫能、能向你讨要这个奴才吗?”

她拢紧袖中柔夷,甚是紧张。

万一东公公真不答应,她又该如何救温九?

东冶看了一眼温九,复而又看向蔚姝,问了一句:“娘娘为何点名要他?莫不是与他是旧识?”

他笑看着蔚姝,可眼角的余光接触到主子冷冽的视线时,又转了话锋:“罢了,娘娘既然想要,奴才岂能不允。”又抬头对谢秉安道:“你日后便跟着姝妃娘娘罢。”

谢秉安垂着眸,声音冷漠清寒:“奴才领命。”

东冶:……

自家主子在他跟前自称奴才,那就好比一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随时要了他的命。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蔚姝正愁如何回答东冶的话,又听他这般说,便道:“那便谢谢东公公了,不知东公公接下来要带本宫去哪儿?”

或许,要看谢狗在哪,东公公才能带她去哪儿。

东冶道:“奴才该问的都问完了,娘娘可以回乐明宫了。”

问完了?

蔚姝想到这一路过来,东公公好像没有问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不过,即便问了,她也答不出来,看着东公公与几名宦官离开此处,直到周围彻底没人后,她才敢转过身,一双杏眸怒瞪着温九,软糯的嗓音还夹带着颤栗:“我不是让你离开了吗?你怎地又进宫来了?!”

谢秉安掀起眼帘,看着眼前身姿娇小纤弱的女人,想到她昨日在牢中面对真实身份的他时,态度是那般冰冷且仇恨,似是恨不得亲手剐了他。

他垂下眸,避开蔚姝此时明澈好看的杏眸:“想来便来了。”

蔚姝心底顿时漫上来一口怒气:“我们回乐明宫说!”

她不由分说的拽起温九的衣袖,一路拉着他往乐明宫走,步子走的极快,全然没有看到身后之人眼底裹挟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回到乐明宫,蔚姝对云芝道:“将门关上,你在外面守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其他几人靠近寝殿。”

云芝道:“是。”

寝殿门关上,殿内瞬间暗下来。

这一路走来,蔚姝后背都被薄汗浸透,鬓边的碎发湿哒哒的黏在肌肤上,脸颊被太阳晒的绯红,也因为走的太快,这一会呼吸还有些急促的紊乱。

她坐在绣墩上,双手搭在腿上,试图缓解自己酸胀颤抖的双腿。

须臾,抬起头看向温九,却发现对方就站在她对面,垂眸凝着她,他的眸漆黑深邃,冷俊的眉峰微皱,身形颀长挺拔,只是……身上的太监服着实让蔚姝心底不是滋味,她抿了抿唇,忍下心中的忧虑,问道:“你是怎么进宫的?告诉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软,阳光穿过窗棂格子稀稀落落的洒在她身上,在她的脸颊上落下柔美的线条,看着女人鬓边的香汗,听着那尚未平息的呼吸,谢秉安的眸色逐渐暗下,寝殿中的空气似乎也多了几许香甜旖旎的气息。

他垂下眸,声音多了几分暗色:“我自己进来的。”

“你疯了?!”蔚姝豁然起身,即便已经猜到了,可听到他亲口说出,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不由愤愤道:“皇宫比尚书府要危险的多,一个不小心就会没命,你怎会如此想不通要往龙潭虎穴里跳?!”

谢秉安抬眼看她愤怒的小模样,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挑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戏谑:“娘娘不是要入宫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吗?为何还会说这里是龙潭虎穴,再者,娘娘早已与奴才划清界限,奴才因何入宫,又干娘娘何事?”

他到现在还记得小姑娘那日决绝无情的一面,可真够狠的。

也够没良心的。

蔚姝:……

她泄气般的坐回绣墩上,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杏眸里泛起潮雾洇湿,一会儿的功夫眼泪就漫出眼眶,挂在眼睫上欲落不落。

可怜极了。

“我……”

蔚姝刚开口又止住话声,压抑不住的哭声如决堤的水坝一发不可收拾,泪珠子簌簌的往下落。

安静的寝殿里顿时响起女人的啜泣声。

谢秉安:……

他取出锦帕递过去,垂眸看了眼蔚姝发髻上的海棠簪:“哭什么?”

蔚姝泄愤似的,粗暴的拿走他手里的锦帕擦眼泪,抬起湿漉漉的杏眸控诉他:“你入宫也不我与说一声,还好意思问我哭什么?!”

她快要气死了!

当初就是为了保护温九,让他离开尚书府这个火坑,才说下那般绝情的话,谁曾想他竟然又跳进皇宫这个大火坑,而且、而且……

蔚姝垂下侵染着泪意的眼睫,在温九的小腹下凝滞了几许,头顶倏地传来一道清寒的声音:“娘娘在乱看什么?”

蔚姝抿住唇,抬眼撞上温九清冷的凤眸:“温九,你、你的身子……”

她实在言不出口。

谢秉安眉峰微微挑了一瞬,漆黑的眸看向别处:“如娘娘所想的一样。”

蔚姝浑身一震,手中锦帕掉在地上,看着温九搭下眼帘不再看她,顿时心底生出一种难言的愧疚。

怪她。

都怪她。

如果不是她,温九怎会变成身体残缺的宦官?

她以为那日说了那般绝情的话,温九早就离开了长安城,亦或者是回到鬼市,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进宫了。

从凤仪宫回来后,蔚姝便将自己关在寝殿,不准任何人侍候。

暮色暗下,李酉将廊檐下的灯笼挨个点燃。

支摘窗半开,蔚姝安静的坐在窗前,失神的望着夜空上的弯月。

她不知温九为何入宫,可他落得个身子残缺的下场,恐与她脱不了干系,她愧对温九,心中也甚是心疼他,他在鬼市本就步履艰难,险些丢了性命,眼下又进到宫里,比鬼市还要凶险万分。

既然老天爷让她又遇到了温九,这一次她拼尽全力也要护着他。

用晚膳时,蔚姝只让温九与云芝在跟前侍候着。

许是因为她成了皇帝的药引子,身子需得好好养着,是以每日三餐都极为丰盛,云芝在边上侍候着,温九站在另一边,脸上带着黑色面具,面具下的薄唇平抿着,从晌午他们二人说完话后,温九再不曾多言一句。

蔚姝让云芝现在外面候着,待殿门关上后,她笑看着温九,朝他招了招手:“温九,快过来,我们一起用膳。”她夹了好些膳食放进一旁的空碗中,一会的功夫堆积如山:“这里的饭菜可比尚书府的好吃多了。”

谢秉安垂首低眉:“娘娘是主子,奴才岂能失了规矩与主子同桌而食。”

蔚姝捏紧筷子,看着眼前低眉垂目的温九,心尖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痛,当初沉默少言,清冷且矜贵的温九好像在入宫后就变了。

她起身走到他身前,抬起头看他,洇湿的杏眸里清晰的倒映着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姿:“温九,在我这里,你永远都不是奴才,以前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在乐明宫,我也会像在绯月阁时一样护着你。”

谢秉安好整以暇的问:“若是陛下要杀了奴才呢?娘娘该如何护?”

蔚姝怔住,看着温九认真的神色不似开玩笑。

寝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谢秉安搭下眼皮,狭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的冷嘲。

“那我就用这条命来护住你。”

耳边传来女人娇软却又坚定的声音,像是一道擂鼓在他心头重重敲下。

谢秉安掀起眼帘看她:“娘娘说什么?”

蔚姝道:“我现在是陛下的药引子,就连谢狗都不敢碰我,可见我的血对陛下来说有多珍贵,陛下若是想杀你,那我就舍了这条命,拉着他,咱们三个一块死。”

谢秉安:……

他倏地笑出声,好看的唇形衬的纹路复杂的黑色面具都耀眼了许多。

蔚姝皱眉:“你笑什么?”

谢秉安敛了笑意,低沉的声音比方才轻柔许多:“娘娘先用膳罢。”

蔚姝本想说让他一道用膳,只是话还未来得及说,便见温九已经坐在椅上,悠哉的吃着她方才夹在碗中的饭菜,吃了两口,淡声道:“的确比绯月阁的粗茶淡饭好许多。”

蔚姝:……

这才是她认识的温九,嘴里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蔚姝坐在椅上与他一起用膳,她夹了一块鸡肉放进温九碗中:“快尝尝这个,味道和当初杨家府邸的厨子做的很像,温九,我给你说,我外祖父他们没出事之前,我恨不得天天去他们府上蹭饭,我让外祖父把厨子给尚书府,他老人家还不愿意,非要让我天天往杨家跑,为了这事,我还跟外祖父生过气,说他是个小气鬼。”

她说了一大堆,谢秉安安静的听着,这一幕好像又回到了尚书府的时光,耳边总是少不了女人聒噪的声音,渐渐地,竟是离不得那道娇软软糯的声音了。

“温九,你在听吗?”

蔚姝偏头看他,杏眸澄澈明亮。

谢秉安抬眼看她,幽深的目光却不受控制的落在蔚姝微微张开的红唇上,唇珠/圆润,唇畔/粉嫩,那细小的/黑暗中,有一小截浅粉擦过唇畔,空气中再次漂浮起浅淡的海棠花的味道,他眸色陡地暗下,隐藏在瞳眸之下的暗//欲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

见春萌发。

谢秉安垂下眸,看到蔚姝纤细白皙的脖颈上泛着刺目的红痕,心底突生上来的浮躁忽然间平息,他颔首道:“我在听。”心不在焉的吃了两口菜,又续道:“你外祖父如此做,不过是想日日盼你过去陪他用膳罢了。”

蔚姝点头:“你与我娘说的一样。”她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双手支额道:“如果我当时能明白外祖父的用意该多好,这样还能多陪陪他老人家,不至于……”

话至此,她哽住哭泣。

谢秉安放下双箸,用指腹揩去她眼睑下的泪:“别去想让自己自悔的事了。”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蔚姝能闻到温九身上淡淡的松柏香。

她哭声顿住,眼睫颤了颤。

眼睑下属于温九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擦过她的肌肤,带起一丝久违的异样酥麻,与当初在尚书府温九为她脖子涂药时的感觉相似。

蔚姝的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着,搭在桌沿边的柔荑因为紧张用力攥紧,手背微热,蜷紧的手指被外力轻轻松开,耳畔传来温九低沉磁性的声线:“娘娘还想再伤了自己的手心?”

“我、我没有。”

蔚姝垂下眼睫,脸颊到耳珠都漫上了浅浅的粉色,看着温九握着她的手,她觉得自己的指尖都是烫的,连带着身子都窜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悸动。

“你松、松手。”

蔚姝挣扎,低着头不敢看温九,生怕被他看出异样。

谢秉安的指腹在她手心的指甲印上轻轻摩挲,感受到手心的主人不安的挣扎时,轻抿的唇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手逐渐往上,落在女人纤细的手腕上,腕上包裹着白色细布,细布下是他昨日用匕首划过的一道伤痕。

“别碰这里。”蔚姝轻轻捂住自己的手腕:“疼。”

谢秉安眉峰紧皱,指腹在细布上划过后便收回手:“待会我给你伤口涂些药,会好的快一些。”

蔚姝恹恹的摇头:“郑公公今后每日都会来乐明宫对我割腕取血呈给陛下,那药我用着也是浪费,你且留着罢。”

她看了眼支摘窗外的天色,咦了一声:“说来也怪,今日都这个时辰了,郑公公怎么还没来,莫不是不需要我的血了?”

话刚落下,外面便传来李酉的声音:“娘娘,郑公公带着人朝乐明宫的方向过来了。”

谢秉安将他用过的碗筷收起,对蔚姝道:“待会郑公公来问我是谁,你便告诉他,我是东公公派过来的。”

蔚姝疑惑:“为何?”

“郑公公不会插手巡监司的事,你告诉他我是东公公派来的,他便不会多问。”

“咦?”蔚姝微眯着杏眸看温九:“你怎会知道这么清楚?”

谢秉安斜乜着她,眉心拢着一缕嘲讽:“谁都知晓巡监司是谢秉安的地盘,郑公公即便是皇帝身边的人,也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奴才罢了,亏得你还是杨老将军的外孙女,这点关窍也看不明白?”

蔚姝:……

她瞪了眼温九,就知道从他嘴里别想听到顺耳的话。

殿中只燃了几根蜡烛,显得殿内光线昏暗不明。

郑公公领着一名拿着托盘的小太监走进殿内,一眼便看到站在蔚姝身后的面具男人,眉头微皱,问蔚姝:“娘娘,老奴记得,不曾给乐明宫拨过这个奴才,他从哪来的?”

蔚姝的手搭在腿上,按照温九之前的嘱咐,回道:“是东公公今日派到乐明宫的。”

郑公公看了眼那人脸上的半张面具,微微眯眸,想来是掌印派了此人来监视姝妃娘娘的,应是怕她出个差错,再害的陛下失了药引子。

他了然道:“原来如此。”紧跟着又续道:“娘娘做好准备,老奴这就动手了。”

见郑公公拿起托盘上的匕首朝她走来,蔚姝瞬间绷紧身子,想到锋利的匕刃划破肌肤的疼痛感,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左手腕的伤口现在还在隐隐作疼。

她正犹豫着要伸出哪一只手,眼角的余光陡地暗下。

温九挡在她身前,藏蓝色的太监服汇入她的瞳眸中,只听他道:“郑公公,掌印有交代,割腕取血一事交由奴才来办。”

郑公公点了点头:“也好,咱家也怕手上没个轻重,再伤着姝妃娘娘。”

蔚姝:……

这一匕首下去,是深是浅都是伤,有何区别吗?

谢秉安接过匕首转身,高大挺拔的身躯挡住了郑公公的视线,李酉站在蔚姝的左侧,正好也挡住了另一个小太监的余光。

“拿碗。”

清冷的声线低且沉。

李酉领命,拿过托盘上的空碗接在蔚姝的手腕下,蔚姝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低头紧咬着下唇,左手用力攥紧,腕间的手筋根根绷起,昨日被划过的伤口看着已有愈合之像。

谢秉安看了眼蔚姝发髻上的海棠花,唇边抿着一缕难以察觉的柔意,他握住蔚姝的手腕,锋利的匕首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迅速划过。

血顺着伤口流进瓷碗。

蔚姝猛地抬头,震惊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温九,心尖就像被一团团棉花死死地堵住,泛着绵绵的痛意。

谢秉安掀了下眼皮,不动声色的朝她使了个眼色。

看着温九面具下漆黑的凤目,蔚姝抿紧唇畔,又谨慎小心的看了一眼旁边的李酉,李酉低着头,好似眼前的事他压根看不见。

蔚姝氤氲在眼眶里的水雾落下,在心疼温九的同时,心底又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药引子的血必须是她的,可今日却换成了温九的,万一陛下喝出个好歹来,她和温九都得死。

血流了半碗,谢秉安用指腹沾上血在蔚姝的伤口上轻轻涂过,他用衣袖护住手腕,转身将匕首交给郑察,李酉也将半碗血双手递过去。

郑察将盛着血的瓷碗放在食盘上,看了眼蔚姝满是鲜血的左手腕,笑道:“娘娘好好养着身子,老奴明日再来。”

蔚姝:……

天天这么半碗血,再好的身子也遭不住。

她抿紧唇畔,脸颊上的泪痕与薄颤的身子让郑察没有怀疑,直到郑察离开,蔚姝才哭出声来,她握住温九的手臂,催促云芝:“快去拿剪刀和细布来!”

“你坐这别动。”

蔚姝拽着温九坐在椅上,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李酉,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李酉先一步开口:“娘娘放宽心,奴才曾经受过杨老将军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今奴才有幸侍奉在娘娘跟前,自当尽心尽力,乐明宫的事,奴才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言罢,转身离开了寝殿。

蔚姝心中记挂着温九的伤,不疑有他,轻轻撩开袖子,看到温九的腕上横着一道伤口,皮肉外翻,一小会儿的功夫血就糊满了袖边,比她的伤口可重多了。

“谢狗伤我时都没这么深。”

她哭的一抽一抽的,泪珠子滴滴滚落:“你怎么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谢秉安掀了眼皮看她:“没控制好力道。”

云芝拿来细布与剪刀,又急急忙忙的打了一盆热水,看到温九手腕的伤,吓得直皱眉头:“这要是割在小姐身上,怕是都能把小姐的手给割下来。”

蔚姝身子一颤,眼泪流的更凶了。

谢秉安睨了眼同样哭红眼的云芝,又听云芝道:“不行下次郑公公来了,小姐就让他在外面候着,奴婢放自己的血给陛下,奴婢身子好,不怕流血。”

蔚姝摇头:“不行!”

她不能为了苟活,将身边在乎的人都推出去为她挡命,想到一件事,她又问道:“温九,陛下若是喝了你的血……”

“无事。”

谢秉安止住她的话音,续道:“我略懂些岐黄之术,日日以血为引的药方,不过都是些骗人的把戏罢了。”

蔚姝怔住,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她怔怔的看着温九:“温九,你、你说会不会是、是谢狗干的?李道长从未见过我,怎知我的血能成为陛下的药引子?莫不是谢狗故意要将我磋磨死,是以,暗中与李道长联手欺瞒陛下?”

谢秉安:……

他垂下眸,回了两个字:“不知。”

蔚姝愤愤道:“一定是这样!那谢狗一定长得凶神恶煞,丑陋无比,所以才带着面具不敢示人,哼!心恶毒,人也是个恶毒的!”

云芝在边上附和道:“小姐说的对!”

谢秉安:……

处理完温九的伤已亥时末刻。

云芝给蔚姝的脖子与手腕上也上了药,看到蔚姝腕上换了新的细布后,谢秉安才起身离开,见他要走,蔚姝急声问道:“你做什么去?”

谢秉安:“如厕。”

蔚姝:……

她红了脸,就连耳尖上也漫上来淡淡的粉色,软糯的嗓音又轻又低:“李酉给你收拾了一间罩房,你日后就住在那。”

“嗯。”

谢秉安开门走出去。

看着缓缓关上的殿门,蔚姝松了一口气。

夜色浓深,巡监司内烛光灼灼。

谢秉安闲散的坐在椅上,指腹摩挲着左手腕上包扎好的细布,暖黄的烛光将他的半张侧脸映在明处,眼角眉梢布上了从未有过的温情。

东冶站在原地,垂首低眉,心里忍不住的啧啧起来,心想着等明日见了潘史,定要把主子今晚的反应尽数告诉他。

当初主子说过不在意蔚小姐的,可现在呢?生怕被蔚小姐知道了掌印的身份,故意扮做小太监待在蔚小姐身边,就连乐明宫里的下人也都是巡监司的人,这是彻彻底底的将蔚小姐归属于他自己名下了。

他想起一件事来,敛了心思:“主子,奴才有件急事禀报。”

谢秉安:“说。”

东冶回道:“今日廉阜来找奴才,说郑察发现了他在承乾宫的动作,想要除掉他。”

谢秉安的指腹细细碾磨着细布边缘,鼻息间似乎又萦绕出一丝淡淡的海棠花的味道,独属于那个女人的气息,他懒散的掀了下眼皮,问:“他在承乾宫几年了?”

东冶道:“三年了,这三年他笼络了不少承乾宫的人心,被郑察察觉到,怕廉阜夺了他的权,便想要除掉他。”

夜幽静深黑,唯有外面时而响起蝉鸣的叫声。

谢秉安捻着细布的动作轻柔缓慢,狭长的眼尾挑着几分凉薄:“那就让廉阜顶替郑察的位置罢。”

东冶眉头倏地一跳,看来郑察三番四次的为难蔚小姐,将主子惹怒了,这世上怕是留不得他了,这日后整个承乾宫与长明宫也都在主子的手中了。

谢秉安将一封信函放在案几上,指尖轻点:“交给李醇览,郑察的事他知道怎么做。”

见主子离开巡监司,东冶跟上去,疑惑皱眉:“主子要去哪里?”

“乐明宫。”

东冶:……

他就多余问!

蔚姝提心吊胆了一夜,生怕皇帝出个好歹,东厂的人再将她与温九抓入诏狱去,一夜辗转反复,天色将明时,她更没了睡意,索性披衣下榻,在殿外吹吹凉风醒醒神。

李酉一整夜守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

蔚姝问:“温九呢?”

李酉道:“回娘娘,温九在罩房呢,奴才领娘娘过去。”

乐明宫的罩房比尚书府的大多了,院落也干净敞亮,将明未明的天色笼罩在皇城之上,透着阴沉沉的凉意,廊檐下挂着一排灯笼,烛火通明摇曳。

蔚姝看着三间罩房,不知道温九住在哪一间。

“娘娘这边请。”

李酉走向最左边的罩房,抬手叩门,声音里带着旁人察觉不出的恭敬:“温九,娘娘找你。”

须臾,里面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进来。”

蔚姝:……

她看了眼站在一边李酉,他低着头,对温九的行事作风好像从未有过惊讶之色,不由的皱了下眉尖,李酉不着痕迹的看了眼蔚姝,转身又叩了叩门,声音里带了几分厉色:“大胆!娘娘乃金贵之躯,亲临罩房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多时,罩房门从里面打开。

谢秉安身着白色寝衣,骨节修长的手掌搭在门扉上,搭着眼帘看站在门外的蔚姝:“娘娘大清早的找我何事?”

蔚姝:……

李酉:……

他悄悄觑了眼蔚姝的脸色,鼓起勇气,朝谢秉安厉色道:“大胆!在娘娘面前该自称奴才!”

谢秉安:……

他乜了眼李酉,眉峰清寒。

李酉吓得身子绷紧,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底下去,若不是怕引起娘娘怀疑,就算是给他千个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主子不敬。

这哪是人干的活啊!

蔚姝看到温九搭在门扉上的那只手,手腕上的细布早已被血染红,她忍住想要迫切查看他伤势的举动,对李酉吩咐:“你让云芝带细布与剪刀过来。”

李酉如释重负道:“奴才这就去。”

待李酉走后,蔚姝才拽着温九的袖子走进罩房,按着他坐在椅上,双手捧着温九的手掌,小心翼翼的解开染成血色的细布,看到狰狞的伤口时,呼吸陡然凝滞,抬起洇湿通红的水眸看他。

“疼不疼?”

蔚姝问完,凝聚在眼眶里的泪也盈盈落下。

伤的这般深,怎能不疼?

都是因为她,若不是她,温九怎会平白无故的受这一刀。

谢秉安看着她眼睫上挂着的泪珠,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两行泪痕,冷白的薄唇轻抿了须臾,启唇道:“疼。”

他喜欢看她哭。

喜欢看她明澈的眸底溢满独属于对他的眼泪。

云芝拿来细布与剪刀,打了一盆热水,有过昨晚的经验,蔚姝第二次为温九包扎伤口时顺利了许多。

谢秉安的眸落在那双在他腕间轻撩而过的柔夷,她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肌肤,因她的动作,两边袖子往后滑去,露出脆弱且纤细的小臂,在他眼前上下翻覆,罩房里忽然盈满了香甜的海棠花气息,像是有无数根细细密密的蚕丝穿透他的肢体,将他极力隐藏的欲//念/根根扯出。

他的眸轻抬,落在蔚姝的肩上。

原本披在女人肩上的木槿色外衫不知何时落在地上,她身上只剩下一件寝衣,寝衣下的身姿纤细玲珑,腰肢盈盈一握,她微倾着身子,衣襟微敞,他只需垂眸一眼,便可瞧见被绯色小衣裹住的白//圆。

若隐若现。

谢秉安眸色陡地暗下,眸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他伸手按在蔚姝脖颈的红痕处,那里是他之前用力后留下的痕迹,到现在还未消下去。

他想,这痕迹可以换个地方了。

蔚姝包扎好温九腕上的伤,这才后知后觉到他的手在她的脖颈处徘徊,平静的心底忽然间就被搅乱,一股难言的酥麻再次从脚底袭遍全身。

她怔怔抬头看向温九,被他眸底深邃的暗色惊住,喃喃道:“温九,你、你怎么了?”

察觉到蔚姝身子在微微薄颤,谢秉安垂下眸,狭长的眼睫盖住了眸底翻涌的肆虐,用未受伤的右手沾上药膏涂抹在她的脖子上:“多涂几次,痕迹就消了。”

原来是在看她脖子上的伤。

蔚姝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她尽量忽视掉肌肤上属于温九指腹带来的磨砺感,可脸颊上却不受控制的攀上绯色,一直到耳朵根都是烫呼呼的,她不自在的想往后退,却被温九清冷的声音制止。

“别动。”

蔚姝身子僵住,心不可抑制的跳动。

温九为她涂完脖子,又解开她腕间的细布,在她的伤处涂上药,再用干净的细布包住,男人干净温凉的指腹隔着细布搭在她的脉搏处,抬眼平静无波的看她:“娘娘心跳如此之快,莫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被他这么一说,明明没有什么,可蔚姝却莫名觉得心虚。

她快速收回手,佯装愠怒的瞪他一眼:“我、我是从寝殿过来走的太快,所以心跳才这么快。”怕他不相信,又重重点头:“就是这样!”

“嗯。”

谢秉安垂下眸,唇角扯出一抹笑。

蔚姝回到寝殿时,脸颊上还透着不正常的绯红,云芝一路跟着她回来,看着自家小姐快红到脖子根的肤色,终是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方才云芝在罩房外站着,并不知她与温九在屋里发生的事。

蔚姝捂着脸摇了摇头,心中有一种无法抑制的跳动:“没事,可能是天太热了。”

云芝:……

今日是阴天,且天刚明,还有些冷。

蔚姝用过早膳,心不在焉的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出神,脸上的热意已经淡去,可心底那一丝莫名的悸动还在,让她抓不住,也有些迷惘,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早膳过后云芝便不在了,到了晌午,她问李酉:“可看见云芝了?”

李酉道:“回娘娘,云芝姐姐一个时辰前离开乐明宫了,对奴才说出去转转,赶在午膳前回来。”

蔚姝:……

在尚书府时,云芝就喜欢往外跑,时常将外面发生的事当成乐子讲给她听,没想到到了宫里,还是如此,皇宫危机四伏,若是她不慎冲撞了哪位贵人,可是要遭罪的。

“你出去找找云芝,看……”

“小姐,外面出大事了!”

云芝气喘吁吁的跑进寝殿,打断蔚姝的话,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捂着胸口喘气:“郑、郑公公死了!”

蔚姝怔住:“死了?”

“对,死了。”云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续道:“奴婢听宫女们私底下谈论才知道,郑公公是因为将陛下的药拿错了,害的陛下吐血昏迷,险些丢了性命,陛下醒来后就处死了郑公公。”

蔚姝抿住唇,对于郑公公的死没有太多的感触。

皇帝昏庸暴戾,郑公公犯下大错,被陛下刺死在她的意料之中。

殿门的光线陡地暗下,轻而缓的脚步声徐徐而来,蔚姝抬眼,看见温九走进寝殿,高大挺拔的身躯挡住了殿门外投进来的缕缕光线。

他还是穿着那件藏蓝色的太监服,腰间束着革带,宽肩窄腰,面容昳丽冷俊,眼皮懒散的搭着,身上的气息透着几分让人难以接近的凉薄。

午膳时间,殿中只有蔚姝与谢秉安二人。

谢秉安撩袍坐在椅上,掀了下眼皮,见蔚姝脸色有些苍白,冷俊的眉峰皱了一下:“怎么了?”

蔚姝捏紧双箸,洇湿的眸微微发红的看向他:“温九,郑公公死了,他可是陛下跟前的老人了。”

谢秉安:……

他垂下眸,加了块云豆腐吃:“死便死了,有何可哭的。”

蔚姝低下头,撇了撇嘴,像是要绷不住哭出来,她吸了吸鼻子:“都说伴君如伴虎,郑公公就是个例子,我真怕哪一日我也与郑公公落个一样的下场。”

谢秉安抬眼瞥了眼她,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不会。”

“那是掌人生死的天子,岂是你我说不会便不会的。”蔚姝叹了一声,又道:“不过,有一人陛下可管不了。”

她看向温九,秀眉轻轻一挑:“你猜是谁?”

谢秉安:……

“谢秉安。”

蔚姝哼道:“他不叫谢秉安,叫奸宦谢狗!”

谢秉安:……

“娘娘再不吃,饭该凉了。”

谢秉安盛了一晚银耳汤放在她面前,蔚姝的目光落在那只端着瓷碗的手上,男人的手白皙好看,手指骨节修长如竹,就连瓷碗的玉/色也被他的手比了下去。

蔚姝忽然间又想到这只手在她脖颈上流连轻抚,为她涂药,温凉的指腹擦过肌肤,带起一丝丝酥麻,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心不可抑制的剧烈跳动,脸上也攀上了遮掩不住的绯色。

她快速埋头喝粥,避免被温九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谢秉安手指微曲在桌沿敲了敲:“喝这么快做什么?”

蔚姝口齿不清的回了一句:“饿。”

谢秉安:……

暮色已至,廊檐下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

蔚姝坐在椅上,望着紧闭的寝殿门有些失神。

郑公公死了,那待会来取血的会是谁?

她抬头看站在边上的温九,温九脸上仍带着黑色的面具,漆黑的眸透过面具落在她身上,又看向站在寝殿门前的李酉:“待会承乾宫的人来后,就说娘娘睡下了,让他们在外等候,你进来取血。”

李酉道:“是。”

蔚姝有些担心,搭在腿边的柔夷紧张的蜷紧:“万一他们与郑公公一样,定要亲自进来看着我取血呢?如此,又该怎么隐瞒?”想了想,又道:“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再割伤自己的手腕,你的伤已经很深了,万不可再伤着了。”

谢秉安垂眸看她,唇角扯出一抹笑:“娘娘在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