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飞驰电掣回了宫。
刘福全到底年迈,把马鞭挥出了残影也跟不上皇帝,于是只剩了小郑诺诺地跟着皇帝,皇帝吩咐他:“去查清楚朕离宫这段时间,宫里发生了什么。”
小郑一怔,抬眼只看到皇帝快步离去的背影。
皇帝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他与太后早到相看两厌,恨不得掐死对方的地步,今日太后的那些话他早听烂了,根本伤不到他,太后也再清楚不过这点,因此她绝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只为了咒他几句。
所以,她肯定还留了其他昏招来对付他。
——自太后帮衬靳川赫篡位开始,皇帝便从不高估太后的聪明才智,亦不会低估她对他的恨。
皇帝第一个念头便是去了文渊阁,文渊阁有白缜守着,自然不会让任何异常发生,皇帝略舒了口气,才待要盏茶,便见小郑脸带慌张快步找来。
“陛下,慎刑司的人带走了时尘安。”
皇帝紧皱起眉头。
小郑也觉得此事荒唐无比,道:“桃月揭发您与时尘安有私情,秽乱后宫,慎刑司的姑姑便将时尘安捉了去,严刑拷打,只是实在找不到小川的踪迹,因此怀疑桃月撒了谎,此时连桃月也一并打上了。”
皇帝听他说完,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他不发一言,抬脚往慎刑司走去,小郑忙安排轿辇,皇帝看也不曾看,小郑只能惴惴不安得跟在后面。
此时的慎刑司连个火盆都没有点,冷如冰窖,寒气冻得惨叫声都微弱了许多,桃月依然嘴硬无比,咬死私情是真,她道:“或许是那太监觉得对食罪名太重,因此胡编了个身份诓时尘安,可笑时尘安蠢钝至极,白白被骗还被自知。”
“你说谁和谁对食?”
金石质地的男声冷冷传来,鞭子停住,桃月在难熬的疼痛中吃力地抬眼看去,就见黑幽纵深往下的台阶上,矗立着如崖如松的陌生男子,他穿黑色的氅衣,面若寒霜。
不知为什么,桃月明明不知道他的声音,却只挨了他这一眼,心里就有了浓重的惧意,她不敢与男子对视,那男子却步步向她走近,又重新问了一遍:“你说谁和谁对食?”
桃月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了这不是一个好糊弄与哄骗的人,她的那点小心思在他的洞察下被展露无遗,她明明还没有开口说话,但她觉得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桃月在这压迫的眼神下,怯懦着,这时,她听到那个不苟言笑的袁姑姑跪了下去:“奴婢见过陛下。”
陛下?
时尘安的事竟然惊动了陛下?她都闹出了对食的丑闻,居然还能劳动陛下来一趟这肮脏的慎刑司?她就这么得陛下的宠爱?
桃月被嫉妒的火焰烧昏了理智,顿时口不择言:“陛下,时尘安与太监对食……”
她极力向皇帝证明受他宠爱的时尘安,不仅杀过人,手里沾了血,还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浪□□人,她的品性脏得就和这慎刑司一样,根本不值得被皇帝偏爱。
陛下,一直以来,你都蒙受了她的欺骗啊。
桃月用热烈的期待的目光凝望着皇帝,却见皇帝的眉眼间浮起了浓浓的嘲讽:“她与哪个太监对食?”
桃月急忙道:“未央宫里的小川,但姑姑去查过了,未央宫里没有这个人,奴婢想恐怕这人是有贼心没贼胆,才编造了假身份去诓骗时尘安,这人也可恶,但究其原因,还是时尘安水性杨花……”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朕就是小川。”
“什么——”
桃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怔愣地看着皇帝,如坠冰窖。
“白缜。”皇帝抬起鸦羽似的眼睫,他的目光若寒鸦展翼,垂下死亡的阴影,“把这个人——”他不记得桃月的名字,“还有慎刑司与此事有牵扯的人,全部关起来,好好审审,若是她们肯供出其他的参与者,就给她们留全尸,否则直接处死。”
“陛下?”
袁姑姑惊愕地抬头。
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然不调查此事,也不给她申辩的机会,就这么干净利落地处死了她们。
“陛下,奴婢也是受这贱蹄子的蒙蔽啊。”袁姑姑垂死挣扎,要把这口锅给桃月按实了。
皇帝道:“非要朕把太后揪到你面前,你才肯老实吗?”
袁姑姑失声,她眼露绝望。
白缜将她拖了出去。
桃月还在挣扎,她不顾浑身的疼痛,拼命地想爬到时尘安身边,把昏睡的时尘安叫醒。
她要死了,此时此刻,只有时尘安才能救她,她抬手,沾血的手还没有碰到时尘安,一只穿着乌金长靴的脚就把她无情地踹开,她疼得倒吸气,却看到皇帝脱下氅衣,小心翼翼地把衣衫单薄的时尘安裹了起来。
她昏睡不醒,像一片快融化的雪安安静静地卧在他的怀里,皇帝抱她时连一点力气都不敢用,就怕她这样破碎而去。
他拔脚往外走。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桃月仍旧想不明白为何偏偏是时尘安,走了这大运。
*
未央宫很大,皇帝平素不宿在寝殿,而总在暖阁里囫囵,因此皇帝抱着时尘安,径自就去了暖阁。
太医早就候着了,皇帝刚把时尘安放在干净的床铺上,就召他进来,太医给时尘安塞了枚人参丸后才挽起袖子把脉,检查伤势,止痛凝血驱寒的药方开了一张又一张。
皇帝在旁静静地看着药方送了出去,药汤又端了进来,时尘安小小的身躯卧在明黄的床榻上,像一只脆弱的狸奴。
他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到了夜间太医还守在时尘安旁,暖阁里的药味很重了,皇帝觉得胸口被顶得难受,便往外走,但也没有走远,折身就能看到暖阁的门。
白敛将口供拿了来,皇帝没兴趣看,直接下令将人处死。
天上寒星零散,皇帝忽然道:“她不是头回做这样的事了,白敛,还记得朕养的唯一一只猫吗?”
白敛当然记得。
皇帝从小过得孤独,身旁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因此自然而然养出沉闷的性子,以致于白敛第一眼见到他,还以为他天性就如此,寡言,高冷,不可近。
直到后来皇帝养了一只雪团一样的猫,白敛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猫,用手指逗它,似被霜雪尘封的眉眼第一回有了阳光驻足。
他给猫起了很多的名字,但高冷的猫咪一个也看不上,他却也不恼,亦步亦趋地跟着小猫,‘咪咪喵喵’地唤它,那也是白敛头回知道,原来金石质地的声音也能这般又软又糯。
只是可惜,那只猫并没有陪伴皇帝多时,它很快就被太后弄死了。
皇帝找遍了东宫的每个角落,直至惊动了先帝,太后才肯出来施舍似的说了句:“它冲撞了本宫,本宫叫人将它打死了。”
皇帝错愕地看着她。
先帝颇为宠爱太后,哪怕那是皇帝养的猫,她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并不当回事,因此太后望向皇帝的目光称得上有恃无恐,满不在乎。
她甚至连给他看一眼尸体都不情愿。
皇帝只能忍声离开。
白敛默默跟着他,怕他难过,也怕他想不开,但意外的是,皇帝很快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他让人搬走了小猫的生活用具,重新恢复到了以前闷沉的样子,好似那只猫从未走进过他的生活,好似他生性寡言,高冷,不易亲近。
但,现在白敛知道了,原来皇帝从未忘却,他一直都还记得那只小猫。
白敛道:“我记得。”
皇帝垂了眼眸:“怪不得她那样咒朕。”
在太后眼里,时尘安就是那只猫,又一只可以踏足皇帝的世界的猫。
太后要皇帝永世孤独,自然不允许他被爱,被亲近,可以享受到陪伴,因此她再一次出手了。
皇帝不会傻乎乎跑去行宫质问太后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连他都想杀,自然也不在乎杀一个宫女。
他只是觉得荒唐,冰冷的空气都要把他的呼吸冻住,回流到他胸膛里的只有刺骨的冷气。
皇帝道:“白敛,你挑些人把行宫也肃清一遍。”
他还是没有杀太后。
白敛道:“陛下能够冷静处理此事,臣感到欣慰。”
太后到底是皇帝的生身母亲,宫廷再黑暗,可以弑亲,却也不能弑父弑母,这是底线,若皇帝做了,史书就会记载此事,让他被人千秋万代地戳脊梁骨。
白敛知道太后有多过分,因此他不愿皇帝背上这个骂名。
皇帝斜眼看他,笑了一下,寒气从他嘴里冒出,徐徐如烟,他道:“再找个戏班子,排出戏,日日将静安王临死前的惨状演给她看。”
冷静?
去他妈的冷静。
皇帝不杀太后,不过是因为在他看来,人活着还有千百种方法折磨她,哪里如死了那般可以轻松了事。
因此他要太后活着,活着失去自由,还要日日被诛心戳肺。
暖阁的门开了,泻出来的暖光照亮了皇帝阴骘的眉眼,他缓慢地一眨眼,太医躬身道:“陛下,时姑娘醒了。”
白缜看到皇帝脸上的阴云似乎散了些,也或许只是错觉,他只是继续站着,过了会儿,他向白缜伸过手来。
皇帝的手冷得像块石头。
他说:“白缜,扶一扶朕,朕好像不会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