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珠女和小面
◎小面细而劲道,软而不糊,不似别处汤是汤面是面,鱼卤小面鲜味悠长,汤面融合,吃着熨帖极了。◎
大多凡人是听不见鲛人夜歌的, 除了临死的老人外,初生的婴孩也能隐约听见一点,如若八字比较轻, 则会听得更加清楚。
鲛人夜歌在喙珠湾是个很真实的传说, 虽说孩子一记事就忘了夜晚哄她入睡的幻妙歌声, 老人快死了,也无力描绘这种歌声的奇异, 但在街面上随便问一个人, 鲛人会不会在夜里唱歌, 他们只有一个回答。
会。
所以喙珠湾不似栓春台那般有活络热闹的夜市,它的夜晚很空寂。
释月站在灯火幽微的凡间街道上,看着流雾从裙踞旁淌过去, 真有种人间在天界的错觉。
喙珠湾也不是任何地方的夜晚都很宁静, 珠场的棚子就灯火通明。
一年之中有三个时间可以采珠, 一是秋末, 二是冬初,三是早春, 也就是眼下。
就是要在天冷的时候采珠, 夏天太热, 珍珠长得快,也长得不平整, 质地粗糙,光泽黯淡, 采上来的珠都是废掉的, 而且蚌也容易死。
此番采上来的珍珠都不大好, 十中之九只能研磨做成珍珠粉, 余下之一品质也甚是粗糙。
“这一季的品相真是次, 再过些日子,珠也采不得了。”王翎觑了眼呈上来的珍珠,有些不满地说。
这一盘珍珠不是大小欠缺就是形状歪斜,勉强有几粒比得过黄豆大,饱满正圆,却又色泽黯淡。
随侍用乌色帕子垫了几粒珍珠奉给王翎细观,道:“去岁秋末冬初那一阵的珠好,咱们依着宫里用度报了上去,不是还余了六粒吗?”
“皇后诞辰在即,特意敲打我母妃,说尚衣局官员前来告罪,说还缺了六十粒正圆黄豆大小的珠子做串。”
王翎抿着那几粒珠子,看得多了,真不知道那些宫妃为何对此趋之若鹜,沐浴时扬起的水珠不也漂亮吗?
“六十粒?”随侍打小跟在王翎身边,算得上心腹,闻言低了头小声道:“还真敢说,先前喙珠湾还属九皇子时,产出的珍珠虽多,可珍品也是寥寥,女子都长不到婚嫁时,他倒是挣得盆满钵满,贩珠的黑市犄角旮旯里都能藏一个,百姓过日子生养孩子,好像就为了一斛珠!全都魔怔了!除了您接过手,百姓能有点人日子过之外,奴才敢说换了哪位皇子,都做不到这份上!”
王翎立在取珠棚的高台上望下看,就见珠女们各个埋头作业,薄刀剜入壳,取珠只要一瞬,然后再将蚌小心投入盛着海水的桶子里。
如果是从珍珠囊中取珠而不是全盘剖肉的话,取过珠的海蚌还有五成能活。
如今喙珠湾的珠女指的多是棚子里取珠的这些,而非珠池里的凫殍。
取珠的女子都是身家清白的,并非囚犯之流。
王翎的手段算得上面面俱到了,但还是挡不住穷苦人家推女儿下海采珠。
他并非心肠柔软易伤感之人,早忘了浮在海面上的杨姐儿,只是在听到外头隐约的喧哗声时,还是微一皱眉。
王翎招人取珠时就说得很明白,女子手巧,探珠不伤蚌,但也多得是充耳不闻,装模作样想要这份清闲活计的男子来见工。
只是取珠棚一概不收,他们屡屡碰壁还不死心,今日就又来了好些,推出来一个领头的,正在门口同管事打着交道。
对着小官小吏,这些人倒是都一副憨厚老实的嘴脸,点头哈腰,谦卑至极,但一转过身去就不一定了。
强者一怒,抽刀向更强者;弱者一怒,抽刀向更弱者。
女子,就是这世道通用的弱者。
“不是消停了些日子,今儿怎么又来了?”王翎在采珠棚二楼,缓步踱过去。
“咱们这不是新添了出门要搜身的规矩吗?虽都是叫几个管事婆子来办的,但好些人就因为这个不叫女儿、媳妇来,说被人摸来摸去的坏了清誉,这几天少来了十个人呢。”
随侍说完,王翎也正走到那些人头顶上。
听着他们一个个口称家计艰难,他便笑了笑,道:“民生多艰,本王听见了也不好不顾惜,不如就拉他们去码头做纤夫。”
这口吻虽不甚强硬,似有可供回旋的余地,但随侍知道,这是一定要那些人去的。
“是。”随侍很快吩咐人去办了,落得几分清静。
取珠女在夜里做活,天蒙亮那会子下工。
下工时人人拿着珠篓去结工钱,每日结清,所以出来的珠女各个有钱拿。
外头已经支起好些小摊,就是冲着她们的。
珠女们一回家,爹娘兄嫂迎上来,十个有十个不是嘘寒问暖,而是伸手夺钱的。
所以只要不是那种打小被打怕了,驯服了,老实到头了的,多少都会花上几个子,犒劳一下这一夜的辛苦。
释月对面的糁汤铺子是一家子的买卖,每天这个时候就由得儿子儿媳在这支摊卖糁汤。
糁汤本是鸡汤牛骨做底汤的,但支到摊头上来有几个人吃得起?鸡骨做底罢了。
“释娘子?您怎么上这来了?”糁汤店的儿媳徐娘子惊讶地问。
她相公马奔脑子不太好,直接点说就是比旁人蠢笨许多。
听见徐娘子的话,他就抬头木讷地看了释月一眼,猛地想起徐娘子有过叮嘱,不能觉得释月好看就一直盯着看,赶紧低下头生炉子。
“昨个听你娘说这摊子上的小面好吃,来买两碗回去。”
释月步伐轻快,起得这样早,也不见她有倦意疲色,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徐娘子忙踮脚一指,笑道:“朱婆婆的小面是吧?她只卖这一阵的,是好吃!角落里,她买卖好,从来不占好地儿,好地儿都留给我们了。”
那小面摊子在最里头,释月绕上一圈,发现摊主大多是女子,若有男子,也是如徐娘子这般夫妻一块来的,而坐下来吃早膳的,更多是女子。
喙珠湾是人间雾境,天上坠云,这里又是个小小女儿国。
释月抬头瞧了瞧不远处取珠棚,觉得这地方还有点意思。
朱婆婆年岁大了,但干活很利落。
煮面浇卤子,端面抹桌子,她一个人井井有条。
“扇贝卤、鱼卤,还有骨汤,姑娘是新来我们喙珠湾的?喜欢什么口?”
见释月立在那里张望,一个笑起来很顺眼的姑娘主动开口,她偏黑的肌肤光泽漂亮似珠,更衬得一口牙齿洁白。
释月转过脸看她,她抿唇又笑,声音略小了几分,大大方方地说:“你可真好看啊!”
这姑娘的样貌和性格皆讨喜,让她想起喜温和乔金粟。
释月神色不自觉柔软下来,问:“你吃的是什么卤?”
姑娘把空空的面碗亮给她看,笑道:“吃光啦,鱼卤的,可好吃了。”
见释月递了碗去,姑娘又道:“你带回去啊?还是坐摊头现成吃的好。”
话毕,她觉得自己多嘴了。
释月掏出来两个碗,该是哪个本地郎娶回来的外地媳?
这么一大早的来买小面,巴巴带回去给相公吃?
没想到释月一听这话,立马收了碗,道:“那先不管他了,我要两碗,先鱼卤,再来扇贝卤。”
“是了,得自己吃痛快了!累死累活不就为了这一碗吃的嘛!”
这姑娘说自己叫阿鱽,似乎对释月有种莫名喜爱,替她端面,又教她先喝汤再吃面。
鱼卤是喙珠湾产的鲅鱼熬出来的,卤子里夹着分量不少的鱼肉和蛋花,三文钱一碗,很值。
朱婆婆还备了很多的小料可以加,海胆、海蛎、虾要再添钱,不过时令的韭菜、芥菜,或者是腌菜头、小辣子一类就不用。
“啊,”释月咽下一口浓厚鲜汤,做恍然大悟状,“就是码头上那种薄长如银刀的鱼儿吧,很漂亮的鱼。”
阿鱽没叫人这样夸过名字,笑得很傻,大大咧咧,什么都说。
释月吃一碗面的功夫,知道了她今年二十岁,搁在别的姑娘身上孩子都有俩了,她却还没嫁过人,家里没爹有老娘,还有个差她十岁的弟弟,她是顶梁柱。
小面细而劲道,软而不糊,不似别处汤是汤面是面,鱼卤小面鲜味悠长,汤面融合,吃着熨帖极了。
“我原是采珠女,命大没死,每日下水像受刑,直到六殿下来了,”阿鱽眉眼一亮,道:“我的好日子就来了,活着还是好,有好事情发生。”
释月看着她,还未说话,就听不远处有些闹腾。
待这些人走近,报了门庭,才知是几个文生举子,嚷嚷着说取珠场搜摸女子身躯,实在龌龊不堪,应该赶了这些女工走,多得是男人可做活的!
王翎本要回府,被听到风声的随侍拦下。
原本,几个文生举子没什么了不得的,可这几人身后是本地几个致仕回来的老官,人老心不老的狗东西,还想着掺和闹事,玩些权术阴私!
王翎不能贸然动这几只老龟,又不愿废了女工改用男工,一时间竟只能龟缩不出,他倒成乌龟了!
文生都是嘴皮子厉害的,骂人毒辣得很,好些姑娘都被说哭了。
王翎忍气闭目听着,知道很多女子明儿都不会来了,也觉一阵心冷。
释月继续吃扇贝卤的面,余光撇见人影一闪。
阿鱽爬上取珠棚门口的大石头上,大力将外衫一扯,露出一寸锁骨,叫道:“我呸!少给老娘在这装腔作势说什么螺肠子清誉!什么臭狗屁贞洁!活都不活起的人,还扯这些斯文!”
一个长驴脸的书生用指头戳她,要骂什么,阿鱽比他更凶更理直气壮,扯着嗓子嚷:“我可认得你,我从前和姐姐们下海采珠时,胸口就裹了一块布,你们站在监工台上,看得不也挺高兴?‘人女曼如鲛,随潮采珠来’这诗可是你做的?说得不就是老娘光溜溜像鲛人吗?你走运得很,老娘这辈子就记你这一句诗!”
众人静默的一瞬间,释月笑声清脆回荡,格外讽刺。
阿鱽平平了气,冷冷问他:“你的道理为什么那时候不说,现在说?谁教你的!”
“好!”王翎听到这一句关键的,忍不住道。
随侍中的婢女掩入人堆,高声附和了一句,“谁教你的!?”
这一声落地,百声起。
“谁教你的?”
“谁教你的!”
那些人离去的样子堪称落荒而逃,阿鱽却瘫软下来,很是后怕。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就要得逞了。’
释月在一众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很满足地吃了面,把一双筷子搁在面碗上,往朱婆婆的案板上放了一粒银子,将一碗卤一碗面分开放在篮子里,稳稳提着要往回走。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看着坐在大石上喘气的阿鱽。
“我的铺子在糁汤馆对面。”释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可以来找我玩。
第52章 蛏溜
◎释月从背后抱住他,四肢松松挂在他的肩头腰胯上,探身在他腮边香了一计,声音有种被水浸润过的柔软和娇娆。◎
阿鱽虽是顶梁柱, 看起来却比别的小女儿清闲自在,拿了工钱回家,溜溜达达沿着码头菜市选些自己和家人喜欢吃的菜。
她站在大石头上闹得那样厉害, 好些人都知道了, 他们的好奇有善有恶, 试探的语句或婉转或尖锐。
但阿鱽早就发现了,他们用来‘要挟’或者说‘钳制’她的法子只有一个, 那就是——‘你这般这般, 如何如何, 往后该嫁不出去喽!’
阿鱽不知道‘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这句话,倘若她知道, 一定觉得甚是贴切。
小弟早就等在家门口了, 快跑过来接过篮子, 迫不及待地显摆, “姐,我今儿替隔壁老岑头跑腿去铁匠铺取火钳子, 他给了我一个子呢!”
阿鱽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挺好笑, 就夸了他几句。
“姐, 烧好水了,你是擦洗上一把, 还是先睡一觉?”小弟又追着她问,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个跟屁虫。
阿鱽补觉的时候, 娘从田头回来了, 轻手轻脚扶着门框看她一眼, 然后就去灶房做饭, 要是时间还早, 就去做做针线活,田头活计要是还没干完,就换小弟去田里继续弄。
他们家这点地的收成仨人吃都勉强,但更多的地他们也不负担不起。
阿鱽之前做采珠女,算是为数不多自愿去的,眼下又有了取珠女这份工,工钱其实不算很多,毕竟只干半夜,而且夏日里还没活。
可他们一家三口吃用也不多,竟还能攒上一些。
她娘天天念佛,不为自己,为王翎。
阿鱽是闻着饭菜香醒过来的,娘新换了春夏的被面,赶在起雾前收,又趁着雾散的时候晒,断断续续晒了几日太阳的,虽然是盖了好几年的粗被,但睡着还是舒服。
‘葱香鲜气,嗯,葱丝炒鱿鱼,啊,娘还蒸了薯粉萝卜丝包,昨割来的肥皮肉得炼了油渣些进去吧?娘估计舍不得,还得是虾米萝卜丝馅的,这一罐猪油怕是得吃上半年。’
阿鱽吃过饭后,会去野滩网鱼捉虾。
她水性好,既是天生的,也是做采珠女的时候练出来的。
这时候涨潮,阿鱽算着时辰还有空闲,就拿着昨日赶海捡回来的蛏子去找释月玩。
喙珠湾春末的蛏子很肥,肉嘟嘟瞧着很喜人。
阿鱽自觉这见面礼不寒碜,蛏子可补人了,产妇催乳都用蛏子汤。
“方稷玄,把蛏子做来吃吧?”释月蹲在桶子边上戳蛏子,朝屋后叫道。
阿鱽转眼看去,瞧见好个英武郎君走了出来,只见他很淡漠地看了自己一眼,在释月身侧站定,伸出两指揉了揉她的发顶。
这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却让从没动过男女之念的阿鱽看出了无边温柔。
吃过午膳有一会儿了,又没到时辰吃晚膳,该是用蛏子做个点心来最恰当。
这时候的蛏子怎么都好吃,阿鱽拿来的时候已经吐了沙了,简便些沸水下盐,姜块切丝,小葱打结,蛏子洗净汆一下就捞出来,调个油醋碟沾沾吃就行了。
若做蛏溜,能将蛏子的鲜味榨取到极致,就是麻烦些。
剥壳取肉,加虾露、薯粉搅和,油锅中先炒香了佐料,下水沸了锅,再把蛏子一个个滑进去。
这道汤羹做得恰当,连盐花都不用下,一股鲜甜味。
等夏日里有了丝瓜,还可以做丝瓜蛏溜,若想吃得荤一些,还可下五花肉丁炒香。
方稷玄还下了一点腐皮,让汤更多一份薄嫩的口感。
蛏子剥了壳就少一大截,不过做成汤羹了还好些,每人分得一碗。
释月喝得快,撒的那点微末胡椒令她身上发暖,捧着空空如也的碗跑到后院,攀到后院正边给菜圃浇水边喝汤的方稷玄背上。
幸好方稷玄下盘稳,没晃得一手汤。
“别把客人撇在店堂里。”
“阿鱽脸都埋在碗里,估摸着都没发现我跑过来了。”
方稷玄都不用问,侧首把碗递过去。
释月就着他的手又喝了几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就‘喵呜’叫了一声。
这一声同样酥麻,但那夜的猫叫还有些不一样,更惬意轻盈。
释月从背后抱住他,四肢松松挂在他的肩头腰胯上,探身在他腮边香了一计,声音有种被水浸润过的柔软和娇娆。
“好喝。”
方稷玄木了一下,转脸就见释月跑开的背影,青丝飘扬,裙衫如水。
铜壶花洒在菜圃里下着小雨,坑里的小菜苗都叫这阵久久不停的甘霖打得恹头耷脑。
小呆不喜欢菜圃不喜欢水,急得在边上冒火星子提醒方稷玄。
‘爹啊!这棵菜快被浇死了!’
喝过蛏汤,释月又同小鱽去赶海,到了天昏才回来的。
她光着脚丫,束着襻膊还没解掉,露着两节细细白白的胳膊,一手拎着鞋,一手提着篓子,是‘吧嗒吧嗒’一路跑回来的,似乎玩得很痛快。
糁汤铺子的徐娘子看清她赤脚,一掩口,下意识去看方稷玄的反应。
方稷玄正在点灯笼,指尖一抿灯芯就冒光,他挂灯笼都不用什么杆子,抻一抻胳膊腿就行了。
小呆最近得了一个新本事,但凡是有火的地方,它都能瞬移过来。
‘啪’一声在灶洞,‘滋’一声又在油灯,‘噗’一下又窜到线香那一点火星上。
方稷玄觉得它玩得太频繁了,搓了搓线香,把小呆搓得冒烟。
满头灰烟,扁着嘴的样子看着是怕方稷玄的,可现在又随着晚风飘进灯笼里,忽明忽暗闪动着冲方稷玄眨眼。
“好了,人家还以为灯笼漏风拢不住火呢。”方稷玄说。
灯笼刚挂上去还晃荡,光影飘摇。
方稷玄就见释月从晦暗中跑出来,到暖洋洋的灯笼下仰脸对他笑。
“怎么玩得脸上都是泥?”
方稷玄想替她抹掉下巴上的泥痕,却发现已经干了,抹是抹不掉的。
“瞧,阿鱽带我捉了好些鱼虾蟹蚌!”释月有点得意,道:“住在喙珠湾不养只猫可惜了。”
方稷玄忍不住道:“怎么没养?”
释月没回过味来,兴高采烈拿起一只金黄的海星在方稷玄面前摇摇,道:“多漂亮,瞧着像珐琅釉。”
她还美呢,片刻后才回过味来,把篓子塞给方稷玄,踩了他一脚。
释月没有刻意施力,赤足踏在鞋面上,能有几分力道?
方稷玄垂眸瞧着黑鞋面上雪白一双足,伸手一揽她腰,将释月抱得与自己齐高,往屋里走去。
一直留意着他俩的徐娘子也松一口气,心道,‘这方郎君还真是不一般,我就说男子汉大丈夫,越是真男人,越是疼娘子,越不计较那么些。’
铺子里的油灯还没来得及点起来,夜色遮帘。
释月就觉耳垂忽然碰上软烫之物,没来得及一猜,就听方稷玄灼热潮湿的气息送了两个字顺着耳道钻入脑。
“脏猫。”
释月伸了爪子要挠他,方稷玄由得她在自己身上作弄,道:“猫儿怕水,可要沐浴?”
“海水咸涩结盐巴,”释月翘翘脚,脚面上果然有淡淡一层霜花,道:“要洗的。”
方稷玄搂她在怀时就闻出来她身上的一点咸味,虽知道是海水浸染,但又似她隐约出了一层薄汗,莫名给他心头添了几分躁动。
释月沐浴喜温凉水,一缸浴桶只要一锅水掺一下就够了。
屏风后虽摆了油灯,但方稷玄警告实乃多此一举,小呆是绝对无法理解沐浴这种行为的。
它就那么乖乖待在香炉里,瞧着印在绿藤白花屏风上的半幅美人剪影,却是一点想往后钻的心思都没有。
香炉里的熏炭都是没什么气味的,也不怎么发暖,祛湿倒是很好,不过比不上小呆厉害。
依着小呆的体质来说,它最喜欢的地界应该是栓春台,天干物燥这四个字就是最好的注脚。
不过它得了方稷玄外泄的灵力和蠹虫精的一整块灵核之后,不但灵力增加没那么怕湿了,更是从白丁变成名家诗文信手拈来。
这事儿方稷玄都不好细想,就好像给自家不成器的蠢孩子开后门一样不地道。
方稷玄蒸好虾蟹,调了姜醋端过来的时候,释月也洗好了,攥着湿漉漉的发,披着一件灰绸衫走了出来。
那衫子是方稷玄新做的夏衫,很宽大很丝滑,挂在释月肩头很艰难,仿佛随时会掉。
跟释月说怕什么会小心着凉之类,简直是闹笑话。
方稷玄一手蒸笼一手醋碟的站在那,似乎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
小呆在释月发顶一蹦,头发就干了,柔柔一头青丝飘下来,影影绰绰遮住了锁骨,也拯救了方稷玄无处安放的眼神。
今夜的海雾浓郁到了成实质的地步,释月跟方稷玄坐在门边一边听鲛人夜歌,一边看着雾如流云般淌过。
释月举着一个剥了壳的蟹钳子,蘸一蘸方稷玄手里的醋碟,忽然就见眼前的白雾慢慢空出了两句诗,潮气被蒸腾了。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身后屋中烛火‘叭’一声,释月没想到它还能有这等附庸风雅,咏叹景致的好用处,笑道:“再来一首。”
小呆就是个孔雀性子,越夸越是开屏,把白雾做宣纸,洋洋洒洒背了好些关于雾的诗。
末了有点卡壳,方稷玄笑了声,就听得又‘叭’一声,散了又聚的白雾上有消出一句诗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还没完,小东西有点得意忘形了,什么诗都背,这首干脆就背了个全篇。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方稷玄觑了一眼,差点没叫一点虾肉呛住,蓦地转首看那只小火精,斥道:“这是你该看的诗吗?”
小呆的五官日渐分明,眼睛形状有点方稷玄的意思,但眨巴眨巴的样子,又好像释月。
释月笑了一阵,替它求情,“又不是它自己看的。”
作者有话说:
育儿艰难啊
第53章 鲅鱼饺子
◎勺子盛不住这么大的饺,摇摇晃晃,王翎咬破一口,鲜汤就迫不及待地涌了过来,有种泛滥进嘴里的感觉,软嫩的鱼糜馅都不用嚼,一抿就行了,鲜香◎
那日几个文生出言不逊的事情, 王翎全程不曾露面,也未有半句话传出,权当做没这一回事情。
但阿鱽去上工时被管事的叫住, 说升了她做个小头头, 每日的工钱多十文, 只要分拣珠子就行了。
阿鱽是个聪明姑娘,知道这是给自己的赏, 奖励自己那日冒头。
她小心翼翼往楼上觑了一眼, 不出意料地只看见几个巡视的管事婆子。
王翎并没有那么常来, 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不可能整天在珠场。
喙珠湾海岸线上有大大小小很多个条件不错的港口,水深浪静, 只是因为多雾的关系, 从江临来的货船如果是夜航而至, 不能直接入喙珠湾, 得先停到临近的芝林。
芝林和石城都是王翎最初的封地,石城与南德有部分接壤, 战事不断, 位置也非常偏狭。
芝林作为一个城池更是不大, 小小海湾只能作为中转所用,接纳不了太多的船只。
所以王翎取喙珠湾是必走的一步棋, 手段脏一些,狠辣一些, 手刃兄弟, 他一点也不在乎。
天明雾散时, 芝林湾的船只依次驶入喙珠湾。
货船大多都是从江临来的, 载满了蚕丝绸缎、桂荔干果、瓷瓶瓦罐、竹编篾器、笋干蜜枣等等, 偶尔也有一船北江的皮货。
喙珠湾自然吃不下这许多的货,但光是抽水,也相当之可观了。
可王翎初接手喙珠湾的时候,往来货船缴纳的银子竟都不是入他的帐。
几个皇子各有势力,便是死掉的九皇子背后那些人,也还攥着银子不放手。
王翎入主喙珠湾是精心谋划过的,但在面上看,只是选了个没权没势的皇子做幌子,喙珠湾东一块西一块,已经被割裂划分好了。
各位皇子等到银子没了,才发现王翎这个无权无势无倚仗的兄弟居然会龇牙了。
从码头出来,王翎心情不错,虽说免了跪拜,但很多百姓看见他都还是会行个简礼。
因为码头日日招散工的缘故,所以街面上的闲汉也不多见了,有手有脚肯动弹的,基本都饿不死。
从码头到王府的距离,马儿已经记得很牢,王翎都没看路,信手牵着缰绳想心思。
不过走到街面上来时,人声喧闹,他稍微回了一下神,侧眸就见释月坐在店堂里包饺子。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马拥堵,她只垂首专心包饺子,似乎没什么比这更紧要。
小馆的店招画的就是饺子,画得还挺逗趣,小蒸笼里摆着几只元宝形的饺子,还有一碟翻过底,金黄酥脆的煎饺。
喙珠湾的鲅鱼饺子最出名,为突出鲅鱼馅的鲜美,饺子都是很大一只。
释月包的似乎是虾饺,很小巧的一张圆面皮,摊在她手心就像女子的妆粉匣。
王翎就见她薄薄抹了一层菜肉馅,然后将完整的两只小虾仁摆上去,手指那么一紧,就黏住了,立住了。
只是饺子两头还开着,小虾仁的头尾还露着,却并不显得笨拙,反而有点勾引。
‘下锅一煮得散了,瞧着,是做煎饺的吧?’王翎正想着,就觉身后有人,几个随侍也警醒起来。
他转脸看去,就见是方稷玄拎着一条瓦蓝瓦蓝的鲅鱼走了过来,这一条得有十来斤了,长得好似小鲨鱼。
鲅鱼别的地方也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水里提出来就是灰不拉几的,像是拘在浅水里的河鲜,不似喙珠湾的鲅鱼那般银光蓝闪,扬尾时激起的水花都带着一股子海洋的鲜活。
外表逊色一截,味道也差很多。
吃食都讲究个时令,就连稻谷都是新收割的新米最好吃,更别提其他了。
这时候的鲅鱼好吃,水温尚冷,长出来的每一丝鱼肉都紧致弹牙,而且这鱼没有大骨头,肉多刺少,红烧焖炖其实都很好吃。
不过最特色的吃法还属剁馅包饺子。
方稷玄拎着鱼回来的时候都没理王翎,释月抬起脸,额角脸颊上各有两抹粉,看着娇俏极了。
王翎对他俩本就存疑,想了想,干脆下马走进店堂里对释月道:“就你这现包的饺子,来两份。”
释月真就把他当个富贵闲人,端起一盖帘的饺子就往后头去。
王翎也跟去。
除了那几盆明显季节不对头的妖娆牡丹之外,这前头的店堂和后头的小院看起来都很寻常。
一半铺平了石块,一半是小菜圃。
瓜藤架子上还搭了一头的竹竿,另一头抻在个撇腿的叉树枝上,看起来简单而干净。
后厨不怕看,开了一个很大的窗子。
方稷玄把料理干净的鲅鱼块翻过来,王翎就见黑膜被撕得干干净净,皮也剥得彻底,皮下那一层含血的腥肉也被剔,砍刀尖刃交替使唤,几乎利落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
王翎微不可见的一皱眉,他总觉得方稷玄手上不该是一块鲅鱼,该是拎着一个人头在开颅才更对味。
鲅鱼得用棍砸成鱼糜,用刀砍不出那种胶黏黏的质感来,看方稷玄砸搅鱼糜真是轻巧,整块鱼肉很快就成了浆糊。
释月的大半身子都被方稷玄挡住了,砸鱼糜的响动也大,王翎隐约看见她只站在灶台跟前煎饺,十分自如的样子。
王翎再怎么不受宠没倚仗,也用不着自己生火做饭。
要是他自己做一遭,就该知道释月此时的轻松得靠小呆的乖觉,否则火大了要抽柴,火小了要嘴吹,若没个帮手的,真是累煞了!
饺子糜馅都得上了劲儿才好吃,方稷玄正搅弄着,王翎看得也挺有滋味,忽然就听释月笑道:“六皇子。”
王翎莫名就觉得她就算是唤个‘阿黄’或者‘咪咪’之类的,都该是这样慵懒含笑的腔调。
“可瞧出什么门道了吗?”释月老神在在地朝他举了举手上的煎饺,先发制人后,又做作地指了指方稷玄,道:“我是说,这鲅鱼糜。”
王翎也不遮掩来意,目光逡巡一周,把这看似温馨质朴的小院全盘纳入眼底,又轻描淡写地说:“只觉得一定好吃。”
“噢?”释月这笑,似乎不信王翎敢吃这饺子,托着饺子往店堂去了。
王翎跟在她身后,暗自警惕。
不过释月搁下煎饺之后就回厨房包鲅鱼饺子了,王翎也没在意她的轻慢。
他早年间跟母妃一起住在偏僻的宫宇里,每月有个三两次需得到皇后跟前看她脸色的,不只皇后,那些老嬷嬷、小宫女的变脸戏法也是够精彩的。
释月虽然对他没什么敬重,但王翎就觉得她应该对谁都这样。
随侍上前替王翎试毒,尝过无碍之后,王翎这才夹起一个煎饺,用一端蘸了蘸醋,张口咬下。
很清脆的‘咔滋’一声响,脆壳很薄,煎得很透但又不焦。
开口煎饺没汤汁,虾仁的鲜就缩起来了,半点也没往外淌,咬到的时候弹嘟嘟的,好像玩捉迷藏时它一下跳出来,嚷道:‘我搁这呢!’
煎炸之物费油,王翎小时候不配吃,得些权势之后,府中医者又说煎炸的食物火气大,吃得也不多。
这一碟煎饺于王翎来说真够得劲,说得矫情些,有那么点填补缺憾的意思。
‘我是不是有毛病,在这对一碟煎饺大发感慨。’王翎正想着,眼前又落下来一碗鲅鱼饺子。
喙珠湾的鲅鱼饺子都很大,得有小姑娘手掌长,白胖胖软囊囊,不似释月包的煎饺那么硬挺好站住脚,但瞧着就喜人,像是逮住了一个吃得脸颊滚圆的娃娃,想要搓一把,啃一口。
释月在他对面坐了,见个随侍捞了个鲅鱼饺子试毒,她当着王翎的面就翻了个白眼,真是半分面子也不给他。
王翎都被气笑了,瞥眼却见随侍鼓着
腮帮吃得挺欢,那德行像是王翎没叫他吃饱过。
勺子盛不住这么大的饺,摇摇晃晃,王翎咬破一口,鲜汤就迫不及待地涌了过来,有种泛滥进嘴里的感觉,软嫩的鱼糜馅都不用嚼,一抿就行了,鲜香味都透着一种自得。
一连吃了三个,王翎才有点停住了,抬眼就见释月托腮瞧着他呢,轻咳了一声道:“饺子味道不错,平常就是这样卖的?还是说本王来此,特意做得更好些?”
“呵呵。”释月不掩嘲讽地一笑。
王翎觉得她这饺子是好吃,就是吃得人有点不消化。
饺子的香气拂动,王翎肩上的白蛇也嗅闻着,直着上身左摇右摆,一副还挺享受的样子。
发觉释月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左肩,王翎搁下勺子,忽然屏退左右。
“殿下?”心腹疑惑不定,见王翎又一挥手,便不敢说什么了,几人都到门外等着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这般眼神。”王翎盯着释月的眼睛,问。
“黑龙主杀,历朝历代的开国君王皆拥黑龙;白龙主治,但凡盛世君主,皆拥白龙。”释月往椅背上一仰,瞧着王翎紧绷的坐姿发笑,“寻常来说龙神都是暗中庇佑,免除邪佞侵害,至多只是入梦昭示,还是蛟蛇之态时更是力弱。可你身上这条小小白蛇有点不一样,它似乎很喜欢撩拨你,你总能觉察到它?”
片刻之后,王翎才抿了抿微张的唇,准确揪住释月话中自己最感兴趣的。
“那东西竟是龙神?那也就是说,我有成龙之命?”
“现在还是蛇啊!你哪个兄弟没有?成龙?你爹身后那条都还是蛟,口气还挺大。”
释月的嘲弄太明显了,小蛇支起身子冲她‘嘶嘶’作响,很生气的样子,虽然弱一点,势头倒是还可以。
释月看着王翎,想了想,又道:“有些规矩是人定的,不是天定的,你既在这个位置上,该有的都会有,至于那些还没有的,就要看你自己了。”
王翎的目光从警觉到淡定,深深看了释月一眼,笑问:“蛇能化蛟变龙?”
“那看你喽,有没有这个能耐喂得它长爪长角,上天入海。”
释月说着就见王翎脸上神采都变了,变得很跃跃欲试,很蓬勃。
“用什么喂?”
“权。”
方稷玄一掀帘子走出来见到的就是两人对望的情景,释月懒洋洋的窝在椅子里,而王翎身体前倾,有种迫切感在助推。
“结账了吗?”方稷玄冷不丁出声。
“你还怕咱们殿下赖账不成?”释月笑道。
王翎也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什么方稷玄不知道的秘密。
两张银票搁在桌面上,王翎还想上前一步同释月说话,方稷玄却已经走了过来,挡在他眼前。
一时间,王翎的表情有些不说上的怪。
释月也不在意这两人,已经转脸瞧着街面上两只厮打在一块的小狗了。
王翎瞧着她望着狗的眼神,就跟看他是一样的。
第54章 虾尾包和海菜包
◎他微微睁眼,就见释月蜷着身子睡在他臂弯中,黑发铺了半床,雪白的脖颈肩背。◎
释月所言的这条小白蛇, 王翎记不清是自己是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好像是某个夏日午睡,宫人躲懒歇了蒲扇,榻前的冰早就融成了一盆温温的水, 半点凉爽都无。
太热了, 王翎睡不深, 依稀还能听见母妃在屏风后给一个宫人灌毒。
那是个愚蠢的聪明人,太想往上爬了, 忙不迭就往屋里钻, 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小命休矣。
王翎觉得毒杀不太隐蔽,想提醒母妃,但因为早起请安后又练了弓马, 太累, 醒不过来。
他胸口发闷, 感官变得很敏锐, 身上被汗水濡湿后的黏腻,被褥的酸腐, 都被放大了数倍。
‘要醒就醒, 要睡就睡, 卡在这中间算怎么回事?’
王翎连吸气都逐渐变得困难起来,忽然, 背后绕上了一种凉丝丝滑腻腻的感觉。
起初,这感觉简直令他毛骨悚然, 但不一会他就习惯了, 反而因为这份凉很干脆地睡着了。
睡醒之后, 母妃已经把那个宫人料理干净, 非但没有留下一点把柄, 反而用这条人命做了个一石三鸟的局,把自己戴上了无辜受害的面具,得了不少好处。
事后王翎才从宫人口中零碎得知,似乎是谁对尚在宫中的年幼皇子大行诅咒之术,因为这事死了挺多宫嫔。
但母妃说,始作俑者还好好的呢。
王翎在此事中得益,尚年幼时就得了芝林湾做封地,可以开府别住,有些宫妃哭哭啼啼舍不得,说儿子年幼,连教导宫女都还没入房,这么着急做什么!?
但于王翎来说,可谓是保住他的性命。
开府别住之后,那种感觉出现的频率就更高了。
大多数时候,王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有时候太明显,比方说冬天的时候忽然来一抹软冰舔过胸膛。
王翎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直到这种异样感融进自己的体温里,才躺下重新睡。
王翎又觉得这可能是一种身体上的异样,不会死不会疼就算了。
吞吃了喙珠湾之后,那种感觉有点变本加厉。
‘它’似乎生出了四肢,可以搂抱摩挲了。
王翎没办法再当‘它’不存在,疑心是什么妖邪之物,借着给几个兄弟做场戏的机会,真请来几个老道呼呼喝喝一通,被撒了一脸符灰。
符水刚入口,脖颈上就被咬吮了,惊得王翎一口全呛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上滚烫,手脚酥麻。
王翎有贴身伺候的哑巴婢女,是母妃给的心腹,需要的话也行些亲昵事。
他自然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因此断定自己身上附着的是个很有些法力的淫鬼!
哪怕是王翎信了释月,可总也觉得这什么龙神蛇蛟,不太正经!
王翎疑心很重,以他的身份,又在这个位置,不多长几个心眼也不太可能。
但不会知道为什么,释月和方稷玄两人,就给他一种很具有说服力的感觉。
用‘世外高人’来描述,似乎差了点意思。
用‘能人异士’来形容,又觉得单薄了些。
王翎想起释月满不在乎的眼神,给人一种她什么都不怕的感觉,又想起她唇边勾笑,好像将这些诡谲隐秘告诉王翎的这一个举动,与街边逗猫无异。
“王翎很合你眼缘吗?”
这话,方稷玄不知是在肚肠里憋了多久,夜里忽然没头没尾的提起。
“何以这样问?”
释月的声音透过海螺贝壳帘,被鲛人夜歌聚成的音浪推了过来,软软娇娇的,好似犯困。
就两人房间的格局来看,释月那间应该说是内室,而方稷玄歇在外间。
“蛇、蛟、龙,三者可进阶,这事在我们那时候虽不算秘密,可当今世上鲜有人知,你就这样告诉他?”
方稷玄平平板板地躺在床上,语气却不是这般平静无波。
忽然,他胸前的被褥鼓了起来,气息灵力皆很熟悉,所以方稷玄没有动。
等那一团东西探出来的时候,他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团绒绒的月光。
方稷玄很慢很慢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小兽的脖颈上。
他没从碰过这种质感的东西,厚而蓬松,华美轻盈,简直是给他的奖赏。
方稷玄很谨慎地揉了揉,瞧着小兽乌黑流银的眸眯了起来,很享受又很挑剔的样子,似乎在品评他的揉摸技艺。
方稷玄随着她的神态举止,不断调整力道和部位,见她摇晃着从他胸口跌下去,倒在他臂弯,似乎是酥软得受不住。
眼下就是天池倒灌,地脉崩断,方稷玄都舍不得离开这个被窝了。
掌心贴在她后脑,方稷玄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着,忽觉指腹的触感变了,从柔软变得丝滑,他微微睁眼,就见释月蜷着身子睡在他臂弯中,黑发铺了半床,雪白的脖颈肩背。
方稷玄虽称不上是人,但他一直还拥有人的欲望。
好的坏的都有。
不然他也不会带着释月从森林走向村庄,从峭壁走向府城。
释月很早之前就笑话过他,说他永远都是那个小流浪儿,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盯着小摊蒸笼里热腾腾冒出的白烟。
方稷玄觉得她说的不对,又很对。
凡人为修仙,断情绝爱,置身在深谷绝壁之中。
但方稷玄不喜欢,他发现,口是心非的释月也不喜欢。
释月应该是入神了,方稷玄能感觉到她的灵力在一阵阵的荡,像月光下温柔的潮汐,令人觉得有点凉,阵阵酥麻。
方稷玄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她,然后决定服从欲望,慢慢沉下身子,如亲近一只警惕小猫般恭顺卑微。
他在释月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吻,唇瓣触碰到她睫毛,感受到轻微的翕动。
她就连睫毛都很软,很密,搔在他的唇肉上,勾起一种强烈的痒。
痒到心坎里,却挠不得。
方稷玄顺着眼睛往下亲,亲亲她的鼻尖,用唇去感受鼻骨的细巧和精致。
然后是唇。
‘啊。’
碰到释月那双唇的时候,方稷玄情不自禁在心中喟叹,跟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的方稷玄是全然清醒的,他是主动的,迫不及待的。
他的吻得很慢,也很仔细。
除了刚触上时那难以自控的碾压之后,随后方稷玄每一下含吮都很细致,每一下□□都非常温柔。
释月觉得很舒服,不想躲也不想动。
方稷玄的怀抱是世上最舒服的一张床,宽厚温暖,更何况还有这种愉悦的事情,甚至不用释月去争取什么,去抢夺什么,只要歇着就能充分体会到。
‘充分?似乎并不是。’
释月微微张唇,明显感觉到方稷玄很短促的顿了顿,随后怀抱就被收得更紧,他的吻也变得更加猛烈深入,甚至带了一点刺激的疼痛,更像另一个始终被压抑住的方稷玄了。
释月觉得很有趣。
她的笑声轻易盖过鲛人幻妙的歌声,于方稷玄来说这才是真正能迷惑他的声音。
两个用不着睡觉的人能享受日与夜。
天将明时,鲛人歌声也停了,鸡鸣未起,方稷玄第一次感受到安静的好处。
镇在地底下的岁月太漫长太死寂了,将他承受的折磨放大了数倍。
而现在,处于这种安静之下,另外一种奇妙而甜润的感觉也被放大了。
因为此时此刻过分美好了,方稷玄甚至觉得自己可能陷入了一种幻境。
如果清醒过来,说不定就能看见释月抱臂倚在门口冲他冷笑。
不过这都没有发生,释月只是神色好奇得摸了摸他的嘴唇,然后把自己卷进了被子里,用脚蹬了蹬方稷玄,道:“昨个面婆婆说,她能给我做虾尾包和海菜酱肉包,你去拿。”
方稷玄抓住她的脚塞回被子里,道:“面婆婆家有这口味的包子?专给你做的?”
“是啊,那天她自己吃午膳的时候,见我在边上瞧着,就分了我半个,可好吃,我各要了二十个。”释月蜷在被子里鼓捣来鼓捣去,像小孩一样自得其乐。
“那两种味道加起来就是四十个,你要吃这么多?”方稷玄口吻闲适地问。
“送几个给阿鱽吧。”释月又坐了起来,道:“不用你去拿了,我刚好拿了去接她下工,阿鱽说带我去看海鸟孵蛋。”
她说走就走,似乎没把这满室浓郁的旖旎情调放在眼里。
方稷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跟慢慢悠悠从释月房间走出来的小呆看了个正对脸。
小呆咧开嘴,指了指,要吃早饭啦。
方稷玄扶额,把这小东西伺候得太好,一天三顿倒是缺一顿都不肯。
“那你去洗漱吧。”不如更讲究一点。
方稷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个小东西置气,见它委委屈屈,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递过去。
小呆慢一拍才握住,它不是怕什么,而是对方稷玄这个举动不熟悉。
方稷玄都不怎么挨着它的。
刚攥住手指,小呆就觉周身灵力被捋了一遍,有种更加容易把握的感觉。
它觉得自己该冲老爹笑一笑的,于是又咧开了嘴,却见方稷玄肃着一张脸,道:“往后要把控灵力,再胡乱烧了什么,罚你不许出去玩。”
小呆一下收掉了笑容,扁着嘴看方稷玄。
“等能自如控制灵力了,夜里就不会像个点眼的火把,到时候岂不自在?”方稷玄又道。
小呆眨眨眼,又咧嘴笑。
释月如一阵海风般刮回来,往方稷玄怀里塞了一大盆不下二十个包子。
再一看,小呆反应多快,已经张嘴等着了。
释月往它嘴里丢了两个,又跑着走了,只留下一个鼓着腮帮子嚼啊嚼仰脸看方稷玄的小呆。
方稷玄有些无奈地看了小呆一眼,扯开一个露着鲜红虾尾的包子,一个没留意,橙红的虾油淌了他满手。
释月肯定又是扔了一大块的银子给两位老人家,吓得他们都不知该往这包子里塞什么好货了。
这包子里有一整只大虾,肉馅也不好含糊,而且是用虾油搅和的,不但锁住了肉的香,更突出了虾的鲜。
面皮浸透了鲜美肉汁,更是另外一种好吃。
小呆吃得都要变虾了,反正一样都是红彤彤的。
至于海菜包,就更是喙珠湾的特色。
面皮不是发面是烫面,瞧着很薄,鲜溜溜的海味都能直接透出来钻进眼睛里。
方稷玄和小呆就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吃包子,吃完了,方稷玄拿瓢洗手,小呆假装自己没看见,扭脸,又很快被菜圃上空一只黄绿的蜻蜓吸引走了注意力。
方稷玄把水瓢扔进缸子里,抬头就见小呆收敛了周身的火焰,很小心很小心伸手想去抓那只蜻蜓。
方稷玄也不自觉安静下来,瞧着他。
小呆抓住了蜻蜓的翅膀,而蜻蜓也还活着,它高兴地蹦蹦跶跶,举着跑过来想给方稷玄看。
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灵力并没有那么好掌控,小呆刚蹦了两步,那只蜻蜓瞬间就化灰了。
小呆愣在那里,看着自己指尖蔓延开的火焰连那点灰烬也吞噬了。
方稷玄沉默不语,就见小呆蹲了下来,把自己团了起来,脑袋上一阵一阵的冒黑烟。
方稷玄见它肩膀一抽一抽的,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小呆是在哭呢。
“你把章鱼烤焦还吃了,怎么不哭呢?”
小呆转脸怒视方稷玄,却见他也蹲了下来。
“喜欢蜻蜓?”它这气鼓鼓的样子真很像释月,方稷玄忍不住伸手擦它面上两行黑灰。
小呆点点头。
“所以,那想要保护你喜欢的东西,当做修炼的目的,怎么样?”
方稷玄蹲了下来,低下头颅与它说话,所以小呆不用像以往那般得爬到高处,或者飞到半空,才能让他看自己一眼。
它听着方稷玄的话,重重点了点头。
小呆最最喜欢爹娘,所以会的,它会好好修炼的。
第55章 丧游仙
◎“饺子馆那对男女,你可看出他们是什么?”◎
人跟人不一样, 鸟跟鸟也不一样。
有些鸟为了孵蛋,可以把窝做得像花樽,连自己身上的羽毛都能啄下来填窝。
有些鸟却挺能糊弄, 随便捡几根羽毛搁在石缝里, 就当做自己已经操劳过了, 是个很合格的父母。
阿鱽来看海鸟都站在远处,如果海鸟还没下蛋, 有人靠近就会飞走, 如今在孵卵, 有人凑近就会群起而攻之。
但释月就那么走了过去,坐在群鸟之间,没有激起那些鸟儿一点警惕, 她甚至拎了一只起来, 看看它身下的蛋。
似乎是觉得此举有点不礼貌, 释月又折返回来, 朝阿鱽要小鱼儿去赔礼。
阿鱽实在太惊讶了,以致于早就习惯在海边石块上跳来跳去的她都踉跄了一下。
码头上的小杂鱼实在不值几个钱, 两文一桶, 还有一文算是这桶子押金。
方稷玄和释月都买成熟客了, 这一桶杂鱼都没要钱。
释月喂鱼也是一喂一个准,老老实实坐着孵蛋的张口就能吃, 打半空中掠过去的也能接着,看得阿鱽目瞪口呆。
“阿月就是讨人喜欢, 也讨鸟喜欢呢。”
除了讨喜欢之外, 释月还很好运。
一只只白鸟从海里来, 像一艘艘小船停在阿鱽身边。
飞得优雅轻盈, 如梦似幻是不假。
可鸟屎也真是够多的, 只这一会功夫,鞋面上几滴,肩膀上一滩。
阿鱽不敢仰脸看,只怕糊脸上了。
可释月却是一点都没沾上。
她站在岸边一伸手,远处的海鸟滑翔过来,收了翅膀,落在她腕上。
阿鱽学着她的样子也一伸手,结果被鸟蹬了一脚,头发比滩上的鸟窝还鸟窝。
“再过几天,珠场就关了,要秋凉了才会重新开。”阿鱽脚尖踢着浪花,并不是很担心生计的样子,“我同你们对门卖馍馍的公婆说好了,白日里背他们的馍馍去布坊门口卖,一天两趟,早一趟晚一趟,等天黑了,就跟我弟捉知了去。”
喙珠湾靠近府衙西边有个布坊,棉花在东泰种得开,前头卖布,后头织布,雇的也都是女工。
多出来的布匹还往江临卖,江临倒进来一船的绸子,东泰倒出去一船的布。
这布坊听说更是王翎的私产,明面上倒是没宣扬过。
纺布一应都女子,纺出来的布匹做衣做靴也帽,做衣裳都是女子,偶有一两个手艺精湛的男裁缝。
做靴做帽男子就多些,因为要硝皮什么的,会的女子太少。
纺布的女工都包一顿饭,因为织机不好停的,但做衣的可以拿着裁好的衣裳自己回家缝,轮件计钱。
阿鱽背着馍馍就是卖给她们去,夏日天热,做一口吃的懒生火,更何况自己手里有钱,不如花银子少一份火烫的罪受。
“阿月吃得惯知了吗?”阿鱽笑着说。
“没吃过,不知道。”释月有什么就说什么。
阿鱽踢了一脚浪花,道:“那等着,等我给你捉来,你要哪天晚上觉得没趣,我带你一起去啊,反正夜里闷热也睡不着,噢,还可以抓蝎子、蜈蚣和湿虫呢,药铺都是收的,就是蚊子多,不过我瞧着你不像是那种爱招蚊子的,都不怎么出汗。”
她这样一刻都闲不住,自然是爱出汗的。
释月发现自己喜欢的人都很相似,爱笑爱张罗,喜欢拽着她东奔西跑。
阿鱽有些不一样,她肩上挑着一日三餐三张嘴,出来玩都有种忙里偷闲的感觉。
但,能有一份闲就很难得了。
别的地方一旦入了夏,雾就少了,而且但凡白日出雾,那一定有雨。
可喙珠湾不一样,夏日里的雾气更多更浓,客人都走到门边了才发觉,一身的湿。
阿鱽每日来取两趟馍馍,有时候买卖好,正午日头毒辣还回来补一趟。
早去晚归雾气浓厚时,她常常突然地跳出来,以为能吓释月一跳,但释月只是挑挑眉,或者望着她,早就拿捏住她的动向。
“没劲,我又不能吓老人家。”阿鱽有些颓丧地说,一下瞬就笑起来,说六皇子从都城叙职回来了。
“他回来就回来呗,你这么高兴做甚么?”释月好笑地看她。
阿鱽双手合十拜了拜,凑近了释月小声地道:“阿月来得迟,恐觉不出这层滋味来,六皇子可是庇佑喙珠湾的神。”
她说得好认真,眼神比那些殿前叩拜的信徒更为虔诚。
释月盯着她看了一会,也很认真地道:“那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信念要付诸实践,对他会有帮助的。”
阿鱽其实不太明白释月的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王翎此番去都城,说是过五关斩六将半点不夸张,明面上朝他来的也就罢了,暗地里的招数也是层出不穷,有些格外下作的,简直叫人不耻。
王翎就想到释月那讥讽的笑容,什么天生龙种,九五至尊,还不都是从蛇蛟而来,除了更加心狠手辣,恶劣狡诈之外,又同那些苟且偷生的平民又有何不同?
既然他都已经在皇子这个位置上了,那么更进一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王翎在都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到了自己的府邸才能安歇,他用过一碗薄粥之后倒头就睡,睡到这时候反而醒了,很清醒。
朝上早就有奏王翎的取珠场只雇女工,进出搜身,有伤风化,致夫妻不和,且奏折还不只一本。
王翎也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东泰这块地界自大元朝那时候起酸儒就特别多,到现在也是如此。
不过采珠一事,只要王翎交上来的珍珠令人满意,哪怕是填进去半个喙珠湾的人也掀不出什么大浪。
这回,王翎供上去的珍珠数目虽然不多,但有一粒由死囚采获的紫珠,端正饱满,镶在男子束发冠上正好。
这一粒珍珠王翎一直瞒着,当朝奉给了东泰王,镇得后宫都没了话说,备好的一应打压之策失了一个点燃的引子,再挑别的刺就显得有些刻意。
此番回来,东泰王还担心死囚不够用,又给送了一大批,王翎早早盘算起来的亲兵卫也终于得到了许可。
虽说他暗地里早就训了一支,但这样更好,一明一暗有两只,互相掩护更为方便。
至于那些死囚,给了就带上呗,王翎也不讲究,一路上拖回来的,体弱的下水本就禁不住,提早筛了,还省王翎几个饭钱。
时隔多日,后背那种滑腻的触感终于又出现了。
王翎正坐在书案前发呆,身体稍稍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
“在都城是被吓到了?我还太弱小,比不得皇兄,所以你都不敢出来了?”
王翎边说边拿起书案上的笔在朱砂盏里舔了舔,正准备批文时,忽然就听一个缥缈的声音响起。
“王翡。”
王翎手一撇,朱砂直接在折子上横了一道,他看看折子内容,根本也是狗屁不通,索性打了个叉。
他定了定神,想着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爬遍了,说说话又怎么了,就强作镇定,道:“老三怎么了?”
又过了一会,王翎猛地抬左肩蹭了一下耳朵,有些恼怒地道:“你爱说不说,舔什么!?”
那声音轻轻笑了起来,没那么虚幻了,有了些实质,听起来像个少年郎,很清润的一把嗓子。
“他的蛇印素来有古怪,我怀疑他的蛇印是被什么丧游仙给占了。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能与之相沟通,它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有化龙之相,很狡诈,三皇子行事愈发周密,也是受了它的指引,我怕自己被它发觉,所以就先隐蔽起来了。”
三皇子王翡是正宫皇后所出,陪都就是他的封地,朝中一向推他为储君人选。
“丧游仙是什么?”王翎侧着脖子躲闪那虚无的酥麻感。
“就是死去的仙人。”
“仙人也会死?”
“地仙、小仙一类都会死,只是寿命对于人类来说,漫长得像永生。即便是大仙,灵力没有突破,固守在一个位阶太久了,也会死。”
小蛇说这句话的时候,王翎听出了一点阴冷的嘶嘶感,莫名叫他有一种衣不附体的局促。
王翎起身往内室走去,走过穿衣镜前,一愣,又慢慢折返回来,看着镜中那条盘踞在自己身上白蛇。
这其实不是王翎第一次见到白蛇,还记得是在喙珠湾被划进封地范围的那一日,入夜后他觉得背上湿滑更加明显,周遭先是水雾弥漫,然后碧海悠悠。
王翎根本分不清那是幻象还是梦境,只觉得很惬意,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在幽蓝的水中游荡着。
水似乎并不深,王翎还能感受到阳光透进来的微光,随着水波而动,光芒仿佛是活的。
忽然,头顶一暗,王翎扬起脸,就见一条巨大的雪白水蚺正从上方蜿蜒而过。
在海里,如在天空。
王翎看着它朝自己游来,随之波动的水流也很温柔,像是在吐露着什么心思,它绕着王翎的身体一圈圈旋转着,索求着什么。
王翎记不清自己有没有给予什么,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满床真切的水痕。
跟入梦的那条巨大的水蚺相比,眼前这条白蛇可称之为纤瘦了,约莫碗口粗壮,一圈圈绕着王翎的腰,贴在他的背上。
王翎愣愣地看了一会,想伸手去摸它漂亮如白玉的鳞片,却还是只摸到一团冰凉的水雾。
“你能说话了,可是因为父王赐我拥亲兵之权?”王翎很快想到了这一层。
在宫中的时候,王翎都是在睡梦中才能隐约感知到白蛇的存在,后来分府别住,再受封封地,王翎才肯定了自己身上定然依附着什么,存在着什么。
镜中白蛇微微低头在笑,王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出蛇在笑。
他没觉得怎么诡异,只觉得奇妙。
“那我若是再强大一些,那能摸到你吗?”
白蛇俯下身子,三角状的头颅乖顺地贴在王翎肩头,粉红的眸中有一竖。
“可。”
王翎又盯着它看了一会,问出一个很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饺子馆那对男女,你可看出他们是什么?”
“看不出,两人能耐在我之上,但他们似乎也无恶意,”白蛇说话时并不吐信,只是一点点往王翎脖颈上依,“那女子觉得你很有趣。”
“果然看出来了吗?”王翎自嘲一笑道:“觉得我有趣,既这样,有可能会帮我吗?”
“越是强求越是不可能。”这答案并不叫王翎意外,释月和方稷玄的姿态更像置身事外的看客。
原本打算披件衣裳出去走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条从小到大绕着自己的白蛇真身后,他反而有种石块落地的踏实感,又想睡觉了。
第56章 麦芽糖棍和烧房子
◎“顶多烧房子吧。”释月轻描淡写地说。◎
论说体质灵性, 小呆应该更适应跟方稷玄待在一起,但心思上,它更喜欢释月。
冬日里释月常搂着它, 夏日里就搂得少些, 她虽不怕冷怕热的, 但夏天贪凉冬天图暖也是自然。
小呆练灵力很勤快,进步也挺显著, 方稷玄见它显摆, 就让他往菜圃瓜棚里去。
一入夏, 菜圃的小菜苗长得飞快,豆藤细瓜攀着架子长得密密麻麻。
还有几根不知是怎么搭到墙沿上的,要把灰墙变绿墙。
小呆夹着腿往菜圃瓜棚里去, 时不时扭头看看释月, 盼着她能叫停这项考核。
释月托腮坐在台阶上, 一扬下巴, ‘去。’
小呆把心一横,小心翼翼往茂密的叶藤里穿梭。
头一趟慢慢走, 边走边留意, 走了一趟, 发现没烧到叶藤,连忙跑到释月和方稷玄跟前显摆。
方稷玄让它再去。
小呆得意洋洋地飞来飞去, 也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落了火星子,一根豆角像引线一样烧了起来, 小呆手忙脚乱去灭火, 越搞越糟。
方稷玄和释月坐在那看好戏, 一点也不心疼这豆角。
豆角的长势有点好过头了, 方稷玄原本还费点心思侍弄一下, 现在都不怎么打理,偶尔指使小呆去拔拔杂草。
释月也怀疑豆角是被什么魔怪施了法术,所以才会长得那么癫狂。
某天早上一开房门,小菜圃好像突然变做个大林子,豆角原本细细长长一条,挺好个相貌,一旦多了,简直像山妖倒挂垂下来的头发。
释月看得发懵,扭脸问方稷玄。
“是不是怕自己种不好菜太丢脸,所以上回送酒给喜温的时候,偷摸管雨朵要了什么长植物的法术?”
“这是你会做的事,怎好赖到我身上?”
方稷玄意有所指地看向窗台上那三盆四季盛放的牡丹,释月瞪他。
不过想想也是,这牡丹盆养娇贵,只能开一季的,若是不用术法,每年想看都得重新培育,待在盆里也是闷得慌,抬手就把它们都给折了,一朵朵冻成花簪,可供穿戴。
此时那朵青色的蓝田玉牡丹就斜簪在释月发髻上,幽香不散,惑了一只蓝金色的蝴蝶落在花上,方稷玄瞧了一眼,又专注看着释月的笑脸。
这厢一派岁月静好,那厢火烧火燎。
小呆被逼急了,眼见要烧到它日日拔草,精心照料的小菜上了,‘呼啦呼啦’一张嘴,也不知是怎么弄得,火全被收回来了。
“呃。”
小呆木头木脑的转过身来,傻乎乎的看着方稷玄和释月,然后又一张口,打了个灰扑扑的饱嗝。
“笨,烧了半架子豆角才学会。”
释月戳戳小呆的脸颊,也是软乎乎的,感觉就好像在狂啸的海边握住了一把风。
这不过这风,是温热的。
小呆鼓着脸转头看还在冒烟的豆架,似乎有些难过。
释月就道:“行了,店堂里摆在那白送都送不出去,烧了半架子,剩下还很够吃呢。”
小呆又缩头缩脑地去看方稷玄,释月瞧着它那表情,忽然又重重一拧它面颊,道:“怎么回事?怕他不怕我啊?”
好笑,火烧的面颊竟然被释月拧得肿起来一块。
小呆搓搓脸,就见方稷玄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整根麦芽糖棍递给释月。
它张口看着,不敢相信人间竟有此种美事,这么长的一根糖还沾芝麻?!
小呆眼馋,却不敢讨要。
眼前忽然又有一根,手比脑子反应还快,小呆双手抓握住这根麦芽糖,眨巴着眼睛看方稷玄。
“奖励你灵术进步。”方稷玄说着就见释月咬着麦芽糖棍也看他,想了想道:“奖励你早睡早起?”
“你就想不出我有什么好的?”释月不满方稷玄搪塞自己。
方稷玄见她还挺认真,不禁失笑,“给你吃糖,又不非得是奖励,想吃就有。”
小呆傻呵呵看着他俩,只听方稷玄睃他一眼,道:“你可别想美了。”
可瞧着它把个麦芽糖棍当宝贝似得揣在怀里,方稷玄心里又有点怪异的想法,自家又不是吃不起,馋着它做什么呀?
小呆近来总掩在门缝里看街坊小孩聚一堆玩耍,有时候看不够,还偷摸蹿到墙头上去,好几次差点叫人发现。
方稷玄看着它挂在墙头,眼巴巴瞧着人家抽陀螺,那样子没出息极了。
他忽然想到小呆有朝一日若化了人形,该是个怎样顽皮的红毛小子。
此念一出,方稷玄摇摇头,‘想这种闲事,魔怔了不成?’
“嘿!”虚飘飘没劲的一鞭子抽在方稷玄胳膊上,他低头一看再抬头,就见释月手里攥着个陀螺冲他晃晃,道:“刚用十个饺子跟小哒哒换的,他爹手艺好,街上孩子陀螺就数这个最实在漂亮,还旋得久呢!”
小哒哒他爹就是马奔,木头木脑,没事儿干也不出去,就在家哄孩子呢。
徐娘子是个精明人,只是家贫又多弟妹,嫁给马奔挣彩礼呢。
她哭着上花轿的,不过三朝回门就是笑着了,她四妹比较刻薄,说徐娘子是被马奔睡傻了。
日子怎么样只有徐娘子自己知道,公婆起初厉害些,怕她压到马奔头上,里里外外拿捏着,但生了小哒哒之后,公婆就渐渐松手了。
这些年更是总念叨着要把整间店面都交给他们,只是忙不过来又不愿意雇人费银子,还累着一把老骨头。
马奔是不聪明,但没有那些嗟磨人的心思,从不支使她,而且他还看孩子,有几个男的能看孩子,替孩子抹脸擦腚,哄睡喂饭?
小哒哒的性子像马奔,但脑子不像,这孩子是个聪慧的,掂量着手上陀螺对释月道:“我爹自己搓鞭子,磨陀螺。十个肉饺子你亏,十个鱼饺子我亏。”
见他一板一眼的,释月都笑了,道:“肉饺子,明早再端碗糁汤来喝喝。”
小哒哒琢磨了一会,点点头,反正他爹还能给他做,十个肉饺子加餐,也挺值。
小呆见了这陀螺简直美成烟花了,抽了两下就上手了,玩得挺溜。
王翎来饺子馆略坐一坐,要一份煎饺吃吃,就一只听见后院有‘啪啪’的抽打声。
释月一撩帘子端着煎饺出来了,方稷玄正在柜台后品一盏清茶,后头还有谁呢?
“你们在后头养妖怪?”王翎夹起一个饺子随口问。
释月在椅子上一倚靠,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
王翎给饺子蘸点醋的时间就接受了,道:“是什么妖怪,可会伤人?”
“顶多烧房子吧。”释月轻描淡写地说。
见王翎看自己的表情不太好,她一眯眼,道:“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殿下。”
“喊殿下怎么跟喊个‘那谁’一样。”王翎忍不住嘀咕。
他倒是也很忙,手上亲兵要训,珠场要扩,还有几个水流比较险峻的珠池得投几个死囚下去试试水,老人们都说那地方出好珠,王翎想把这池子给试出来。
只是死囚有限,折损太快。
王翎下意识就想到牢里那些重刑犯,连忙勒令自己刹住。
他倒不是怜惜那些重刑犯,只是这口子一开,日后小偷小摸的囚徒说不准都要被丢下海了,其中分寸太难拿捏了。
王翎刚搁下筷子,就闻马蹄急行,惊呼声由远及近,他正要遣人去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闹市策马,可下马而来的却是自己的亲兵。
释月就见那人对王翎耳语,随后王翎匆匆离去。
方稷玄并不稀奇地道:“就是你昨夜忽然说起的战事?”
昨夜雾稀,释月在房梁上晒月亮。
月落时,方稷玄想去抱她下来,刚俯下身去,她忽然一睁眼,眸中银光碎碎。
此时释月正拿着一片烤鱿鱼,扯着丝儿吃,闻言就道:“王翎运道不错呀,只看他接不接得住了,这下又有可以光明正大投进喙珠湾里的采珠人了。”
方稷玄并不觉得释月这话残忍,也不觉得她这话错,王翎离去前虽然是神色匆匆,但眉宇间并没有那么愁云惨淡,听他的脚步声,甚至有种强烈压抑的欣喜。
“石城那地方,狭长一条,划给他,是给那三皇子做盾牌的。”
“有野心的人从来都不怕麻烦,怕得只是没有给他展示的戏台。”
方稷玄咂摸着释月的语气,按捺住心底几分异样,道:“你这可算是在夸王翎?”
“自然是夸奖。”释月笑道,“野心二字,从来都是褒奖。”
王翎去石城前还下了一令,提了阿鱽做个教头般的人物,好分批教那些囚徒下水采珠,他们之中很多人连凫水都还不会,扔到海里跟扔一块石头下水有什么分别?
阿鱽连犹豫都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无他,月钱丰厚,而且训出来这只队伍以后就归她管了,他们采了珠上来没有工钱,阿鱽却是有赏银的,这岂不是太爽了?
从前的采珠女里算上阿鱽也只有两人答应了,这也不难理解,死囚大多穷凶极恶,如今虽苟活着,但又随时可能淹死,死亡的恐惧悬吊头顶,自然是不好调教的。
阿鱽的爹从前是卖艺耍大刀的,她会几下拳脚,但总觉得不够用。
“你打几拳给他看看。”释月说着看向方稷玄,方稷玄也只好对阿鱽一颔首。
阿鱽兴致勃勃地扎了个马步,一拳一脚地击出去,力道倒是有,但太过一板一眼,只是比比划划,并非杀人技。
方稷玄都没起身,捡起根树杈抬抬阿鱽的腿,又敲敲她的关节,让她往里窝窝,放松些,拳头不要平平板板的挥出去,要记得用拳峰。
然后又指点了几招阴损毒辣,一击克敌的,例如一拳打声门,一脚踢下阴之类的,其他的招式则需得童子功,无法速成。
阿鱽学得很是认真,死囚若是一个暴起,虽有侍卫在旁,但要是不及时,折损的可是她的小命。
第57章 油炸知了
◎因为家里俩大人不吃知了猴,小呆决定自己出去抓。◎
阿鱽有了这份工, 一下就不见人了,倒还记得让她弟弟给释月送来了一篮子知了猴。
虫哪有好看的?忒丑!眼睛瞪着,四脚八叉。
阿鱽弟弟是个玩心重的半大孩子, 匆匆来匆匆去, 没瞧见释月那狐疑皱眉的样子。
方稷玄那夜目睹了蠹虫雨, 又看着沙狐蹦蠹虫堆里大吃特吃,实在有些伤着了, 谈不上怕, 只是捏起来一个愣是吃不下口, 还是炸虾吃去吧。
这一盘知了猴倒也没浪费,都是小呆吃掉的。
小呆吃东西半点不挑,毕竟总吃柴嘛, 它还吃出点经验, 忙跑到释月炸字。
‘有些嫩有些老, 嫩得好吃, 背上那一点可太好吃了,老的得再炸炸, 不够脆, 脆了更香。’
它应该是吃快活了, 想说的话又多,飞胳膊踹腿往外炸字都不够用了。
释月又揉揉它, 声音是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温柔,道:“快学说话吧。”
小呆交叠手捂嘴看释月, 笑弯了眼睛。
因为家里俩大人不吃知了猴, 小呆决定自己出去抓。
那天阿鱽弟弟送知了猴来的时候说了, 下完雨的晚上最好抓, 看看那棵树下有小洞, 一捅下去准有。
方稷玄见它收束灵力也算有所得,夜里再看它,隐隐一点如萤火,说点眼也不点眼。
“想去?”
小呆点点头。
“不怕?”
小呆摇摇头。
“那去吧。”方稷玄指了指后门,道:“一个时辰内要回来。”
头一遭纵孩子出去玩,方稷玄和释月倒也谈不上多挂心,毕竟是个飞很快的小精怪。
只不过,一个时辰后,小呆还是没有回来。
方稷玄立在柜台后,看看门边,又看看窝在椅上的释月。
释月没有他那份纠结,凭空攥出了一把玉骨,随手抛在桌上。
方稷玄就见她一皱眉,瞬息间屋内熄灯闭门,两人已经没了踪影。
小呆的灵力有一部分相当于是方稷玄分出去的延续,所以方稷玄能感知到它。
两人在野林深处里现形,就见小呆在跟人缠斗,一阵阵的吐火,它真是控制得不错,只是烧眼前的敌人,却没烧到花花草草。
那人穿着夜行衣,看上去只是个凡人,可小呆的火不是凡火,他面颊手臂上被灼得好几处红烂黑焦,但还是如感觉不到疼痛般,继续纠缠小呆,似乎是想要捕获它。
释月见他周身魂魄黯淡,胸腔和手持的长剑上却有灵光。
方稷玄和释月一出现,小呆就感觉到了,也不打了,赶紧飞过来。
“是不是教得太乖了,这关头了,它还小心着花草呢。”
释月口吻闲适,那个提剑如细作模样的人很短暂的审视了他俩一眼,转身要逃。
明明是人,他却腾空而起。
“嗯?会飞?”释月讶异地用银鞭勾住他的脚,将他拖拽回来。
一家三口齐齐低头,看这个满身草叶,满脸烂泥的家伙。
这人的表情很木讷,比脑子不太好使的马奔还要木讷,但眼睛却是死死的盯着他们,从中一点也看不出人该有的情绪,只是瞪着方稷玄,又移向释月。
方稷玄的面色难看起来,释月听不出意味的‘哼’了一声,但却令方稷玄肩头的小呆莫名打了个寒噤。
现在已经挺迟了,深夜雾重,鲛人的歌声唱到了韵调很凄楚的部分。
小呆有点后悔出来抓知了,这个时候他们本该家里弄点小吃,喝点小酒,听点小曲的。
一边懊恼着,小呆一边随着方稷玄下蹲的身子往下降。
方稷玄的肩膀很宽阔,它站得很稳,就见方稷玄朝那人的胸口探去。
小呆歪头看着方稷玄把手伸了进去,掏出一整颗心来。
‘嗯?血怎么都不会流的啊?这是个死人啊?诶?可是死人怎么打我呢?还挺疼!啊!我好想吃阿爹煮的麻辣猪血哦。’
正在小呆联想纷纷的时候,如闪电般的光束一划,那颗心破开了,露出一张沾着黑红血块的丑陋符咒。
那符咒见风就着,蓝绿色的火焰,被释月用灵力冻住,如一只蓝莹莹的眼睛,非常诡异。
“呵呵。”释月更清晰地笑了几声,笑得小呆缩了缩脑袋,偷眼看方稷玄,却见他面沉如水,气场也是出奇冰冷。
小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收敛了火苗。
“妖道命真长啊。”释月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里都有无边恨意。
那细作打扮的人在被方稷玄挖心之前就已经死了,被妖道炼做傀儡怎么能算人?
三魂七魄被打出体外再用符篆封在心里,他只是妖道的眼和手。
“小东西的灵力和我出自一脉,这傀儡离去前应该是发觉了它,想要抓住它。”
方稷玄侧眸看了小呆一眼,见它低着头对对手指,似乎是误解了这话的意思,以为是自己招来的祸事,就道:“是你无意做了饵,引出了我们想找的。”
小呆趴在他肩头不说话,但心情明显好了一些,甩手扔出来几个字。
‘他有个小包袱在背后。’
方稷玄从这人身背后的包袱里翻捡出几本折子,几封密信,全是王翎府上之物。
释月扫了一眼,发现这几份密信还真挺紧要的,道:“这该是哪个皇子麾下的细作,妖道怎么跟鹿群一样,永远走老路,还做成仙美梦呢?”
她蹲下身,灵力化作银刀,将那人两颗眼球撅了出来,掐灭里头燃着的一点星火。
“傀儡感应到小呆灵力似你的事情,老道应该知道了,否则不会令傀儡抓它,咱们两个现世,他尚且不知,不过他眼下肯定感知到傀儡已死了。”
方稷玄将那人空空洞洞的眼眶用眼皮盖起来,面上没有那种僵硬的木讷之后,看起来反倒自然很多。
“你有何打算?”方稷玄转首问释月。
“妖道多疑,这念头够折磨他一阵了。我以为他就早就死了,眼下有仇可报,反正都等了这么些年,不急在一时,咱们玩吧。”
释月伸手把小呆从方稷玄肩头接过来,小东西身上的光芒照在她瞳孔里,粼粼似鬼火。
“可他,要找我很容易。”方才烧掉的符咒和方稷玄激动愤怒时身上会浮动的符文是一样的,“也不知他那里是否还有什么钳制我的法子。”
释月和小呆一起抬脸看他,“你害怕啊。”
方稷玄失笑,捏了捏小呆的脸,又抚了抚释月的面孔。
“我是不想夜长梦多,只怕有个万一,连带了你。”
他们在浓浓雾气中回到了饺子馆,小呆蹲在方稷玄膝头看着释月给屋顶的相风乌再施一道结界。
‘阿娘的灵力真漂亮啊。’簌簌银光坠落,小呆忍不住伸手去接。
释月弄完了就去洗漱,没事人一样。
方稷玄有些挂心她,换过外衫,同小呆两个坐在蚊帐里。
他瞧着释月往内室去的背影,而小呆则盯着今夜它捉来的一只知了猴。
小呆其实抓了不少知了,只是打斗的时候全掉了,就剩了一只正褪壳的,此时正落在蚊帐上,艰难挣扎着。
释月散着黑发过来让小呆燎干,见方稷玄有些忧心的样子,一时想不到他是在担心自己,还以为他是忌惮妖道,就道:
“仙谱上没有那妖道,冥府的记簿上也只到他成了堕仙为止,但凡有点能耐的,一出世,冥府必有记载,他如今必定是个受限制的境遇,我倒要看看,他这一回又有什么算计。”
方稷玄和释月刚从地里出来的时候,吓得那些地仙连滚带爬去上奏天宫,下禀冥府。
两人之所以能在这世间悠哉,也是因为他俩并没滥杀无辜,玩弄凡人,激起许多波折。
“有理,凡间每寸地都有地仙,除非是像鸭子河泺的山神那般,处在抉择变化之间,否则妖道现世,定有觉察,除非它力弱到不管也可以,如几缕游魂。”
方稷玄说到此处顿了顿,想到今夜的那个傀儡,还有灵力施展傀儡操控之术,如何能说他力弱?
“又或者,找到了可依附躲藏,顺便汲取力量的法子。”释月说着,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你放心,不会很久的,那妖道眼下应该有些本事了,不然碰见了灵力同你一脉的人,逃还来不及,怎么会遣傀儡捕获这小东西?”
方稷玄垂眸看往自己怀里拱的小呆,就见释月钻进帐子里戳戳它,道:“情况紧急,有多少力就使出来,你还不及花草宝贝?”
小呆听了半天,也已经明白今夜那人是爹娘仇人派来抓他的。
它原本听得害怕,撅屁股埋头在方稷玄怀里,听到释月的话,耳朵一下竖起,非常开心地蹦起来,没有炸字,只是很使劲地想说话。
小呆手指戳着自己,摇头晃脑,口型开开合合,说的都是,‘宝贝,宝贝,我是宝贝。’
释月没料到自己随口一言会叫小呆高兴成这样,笑了一声。
这是她今夜真正的一个笑,心里的仇恨和烦躁竟淡下去一些。
“看。”方稷玄在她耳畔出声,释月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帐子上那只知了终于挣脱了出来,露出柔软白嫩的新翅来。
还没等二人感慨一下区区一只小虫的生命也是如此奇妙不凡,小呆‘啪’一声把人家烤透了,又‘啊呜’一口,把人家给吃了。
释月怔愣片刻,又笑个不停。
方稷玄真有点不知该怎么教这小东西才好,教它惜花,小命不保还在那惜,没教过它惜虫,人家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气都没透顺就被它吃了。
真是呆瓜一个!
见他‘哇啦哇啦’又不知在说什么,释月倒是看明白了,笑道:“它说,还是嫩的好吃。”
第58章 老猫猴子和荧光水母
◎方稷玄见状给它了一脚,小小一球在月下滑出一道光弧,落向深蓝近黑的海里,溅成一朵小浪花。◎
小呆虽说会控制灵力了, 但那夜出去还是刻意避开人,只往林子深处去。林深自然人少,所以那细作的尸首隔了两日才被一个拣柴的汉子发觉。
释月和方稷玄并没遮掩过尸首上的伤痕, 烧伤遍布的脸上光秃秃俩大窟窿, 吓得那汉子瘫在地上爬出去老远, 才勉强扶着树站起来,跑出去报官。
王翎人虽在石城, 但喙珠湾的官员是他一手提拔调教, 有没有家世另说, 但各个都是实干且处事不死板的。
细作模样可疑,尸首诡异,寻常说法难以遮盖, 不多时, 街面上就有老猫猴子吃人眼珠子的传闻。
“我嫂子的小叔在衙门里做衙役, 他说那老林子可去不得了!有个成精的老猫猴子在里头!”徐娘子信誓旦旦地说。
释月听得一脸认真, 时不时点头附和,转首却问方稷玄, “什么是老猫猴子?”
许多东西在不同的地方称呼也是不同, 这老猫猴子在东泰的就好比人面罴在北江, 是父母最常拿来吓小孩的怪物。
方稷玄一时间也说不上,就听徐娘子描述。
“我见过啊!就是一白脸鬼婆子, 浑身都是头发!总是悬在树上,如果赶夜路打它待着的树下过, 头盖骨就会被它抠开吸脑髓!”
徐娘子很小的时候跟着爹连夜赶山路的时候真见过, 回来之后吓得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如今都是做娘的人了, 想起这事, 还是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徐娘子眼睛里的恐惧都把小哒哒吓哭了,小呆在释月腰间的银香球里打着颤。
方稷玄倒是有点想起来了,偏首对释月耳语,“可能是一种山魈。”
山魈种类也多,有些脸长如驴,好似唱大戏那般抹了红白油彩,一扭腚又是一个硕大的白屁股。
有些生了一张人面,胳膊很长,拖在地上手,浑身黑毛,后脚跟是反过来的,吃人时咧嘴似笑,厚厚的上嘴唇整个掀起来,叫人只瞧见一张大嘴,吓得那叫一个魂飞魄散。
山猫猴子这说法在喙珠湾百姓心中有多年铺垫,这下说出来很叫人信服。
官府又说死的是不懂事的外乡人,喙珠湾本地人夜里本就不怎么出门的,这下便只说那人倒霉也不懂事,自己撞到精怪了,倒是没引起多少恐慌。
只是真正知情的几个官员如临大敌,那细作死得蹊跷,也没法子辨认出是谁派来的,几个暗卫连夜给石城的王翎送消息。
石城眼下战事焦灼,朝堂日日有军情奏上,王翎连沾口水的功夫都缺,得消息说不知哪个皇兄往喙珠湾派细作,一时冷笑连连。
“死者被抠眼挖心,身上面上全是火灼伤痕,叫几个信得过的医官仵作都瞧过了,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王翎沉着脸,只是听到‘火灼’二字,脑海中忽然蹦出释月那一句,‘至多烧个房子’。
一时间,千百种可能在王翎脑中上演,叫他头大如斗。
王翎兀自盘算着,释月依旧过她的悠哉日子,连方稷玄都有些惊讶她的自如和闲适。
她并非是装出来的平静,也不是按捺自己等待时机。
借由符篆燃烧时被冻住的一朵残火,释月占出妖道此时境遇是个‘困’字,与她的揣测相近,旁的皆不明,也不好贸贸然动作。
小呆经了上次的事情之后,不怎么敢在夜里出去了,白日人来人往的,它缩成一点趴在墙头瞧人家玩,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它也算小心了,但那些小孩也鬼灵精,老人常说小孩第三只眼没闭好,格外敏感。
小哒哒抱着新陀螺走过来,释月倚在柜台后同方稷玄下棋,战事正浓。
他也不说话,直到一局下完,方稷玄转脸看他,就见小哒哒递过来一个碗,“要一两煮饺,蛋素馅的,太好吃了,我爷奶那么抠搜的人,我娘今日说吃饺子,他们都没吱声呢!”
释月失笑,就听小哒哒又问:“你家后院里是不是养了只独眼猫,眼睛贼亮。”
方稷玄脚步一顿,释月又只在那笑,笑够了才替小呆遮掩。
“许是吧,毕竟总做鲅鱼饺子,鲜气引猫。”
方稷玄往后院去,绕了一圈都找不到小呆,饺子都煮好了它也没出来。
最后是释月叫了一声,它才从之前装牡丹花的陶盆里飘出来,恹头耷脑地钻进释月怀里。
释月身上很香,有她自己的冷香,也有甜香。
小呆耸鼻子嗅闻,瞧见她手里捏着一叠酥糖饼,薄如蝉翼的煎饼叠了十来层,每一层都刷上满满的花生芝麻糖碎,吃起来脆甜脆甜的。
释月撕了一角给它,小呆闷头吃着。
“别不高兴了,带你去海里玩?”释月故意逗他。
‘这算什么主意!’小呆扁嘴看她,跑去方稷玄脚边,张大嘴去接他喂下来那个葱香咸口的煎饼。
释月原本是说笑的,话说出口了,倒觉得这个主意正经挺不错。
晚畔饺子店歇了,真就带上小呆往海边去了。
小呆随着两人站在峭壁喙嘴石上,火苗在海风中狂抖,像一只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小火鸡。
释月往它身上施了一圈灵力,像是气泡般包拢着它。
“敢不敢跳?”释月蹲下身问它。
小呆很实诚地摇摇头,但是看看周身那层透明的月光灵力,它又觉得没那么怕了,咬着嘴唇,又点点头。
方稷玄见状给它了一脚,小小一球在月下滑出一道光弧,落向深蓝近黑的海里,溅成一朵小浪花。
释月又气又笑,瞪大眼看着方稷玄。
“有些事儿越磨蹭越害怕,而且它不是点……
方稷玄话还没说话,又被释月给推下去了,水花大得像是把海都砸呕吐了。
等轮到释月自己跃进海里去的时候,轻盈纤细如一条银鱼,可比那俩囫囵掉进去的要漂亮得多。
小呆适应的还可以,又好奇又紧张地贴着方稷玄的胸膛四处张望。
方稷玄不似小呆那般用灵力包裹,长发可能是拍水里的时候弄散了,飘飘摇摇拂在身后。
释月还没见过他赤着上身散着发的样子,觉得很养眼,笑道:“男鲛再怎么俊美凶悍,也就你这份上了。”
方稷玄也在瞧她呢。
水中,释月的面孔上有一种透白而泛蓝的光芒,美得出尘而迷离,她就是这深海里的月。
“鲛人不说不笑时皮相惑人,咧嘴时一口鱼齿,挂肉沁血的,不说也罢。”
方稷玄见释月游过来,衣袂随水波温柔荡漾,海水折出无数细碎的银光,真正是一汪星海。
他情不自禁生出一种被神女垂青的狂喜,连忙张臂搂她。
小呆忽被一前一后夹了个紧,心里觉得贼踏实,一边仰脸瞧着一只从自己脑袋顶游过去的发光水母,一边跟着爹娘晃晃悠悠随着水流往远海去。
那只水母脑袋很大很圆乎,像个碗,触角密密麻麻,还发着透明蓝紫的光,小呆觉得它有点像前几天吃的海蜇。
‘是一样的吗?是咬起来嘎吱嘎吱响的吗?’
小呆苦思冥想得不到答案,它一甩手,就在水里放出了一阵红光,啥字也没有,这下好了,真成小哑巴了。
稍微下游一些,海上月光就透不进来了。
小呆只看着水母发光,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亮堂。
它明亮得像一个小灯笼,原本绯红的色泽被释月银白的灵力一裹,变成一种非常清透的水红色,在墨蓝的海中格外点眼。
鱼儿趋光,一群群的小鱼困惑不解地绕在他们三人周身,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小呆玩得高兴,也忘了什么是怕,从释月和方稷玄怀里蹿出去,和鱼群游在一起。
鱼群有很小很小的黄蓝条,也有淡粉椭圆的交叉尾,小呆绕着它们浮了一周,却钻进那黢黑的鱼群里去了。
鱼群微微吃惊,快速散开又聚拢在它身旁。
释月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儿,细看才发觉很漂亮,利落的身体和尾鳍,像海底的一枚梭子。
黑鱼的鳞片上有银光,被小呆的红光一照,格外美好。
鲛人夜晚的吟唱在水中反而是听不见的,他们的领地在深海,要穿过海底的石林,涡旋无数。
涡旋于人来说是索命的水洞,但对于鲛人来说,却是沟通族人的房门,想去谁那,就顺着涡旋去。
鲛人语言自成一体,介于人怪之间,虽有灵智,却又残忍嗜血,很像没有被律法礼数圈禁住的人类,最最恶劣不堪的那一种。
释月和方稷玄此番并没有去鲛人领地的想法,倒不是打不过,只是出来玩,还是别搞得打打杀杀败坏兴致。
小呆天性畏水,脑瓜子里再怎么穷尽想象,也想不出水下会是这个样子。
鱼儿居然有这么多种,大大小小,各不相同。
它还见到了一群群荧光小水母,小小的,就指头那么大,漂亮得像铃兰花一样。
小水母似乎被释月的裙摆迷惑,随着她的游动而点缀其后,拖成一条长而璀璨的鱼尾。
海底宁静无声,时间流逝而不觉,释月和方稷玄卸掉灵力,任由身体被浮力慢慢推上去,像是承受了一波大海的吐息。
越近海面,越是明亮。
直到露出水面的那一刻,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初升旭日,海面上浮光跃金,美不胜收。
小呆还是更喜欢阳光,有些沉醉地闭了眼,等再睁开眼睛时,似乎瞥见方稷玄和释月脸贴脸挨在一起。
小呆一个蹦起,也要去贴贴,却不知打哪来了一只眼神不好的海鸟,爪子一伸把它抓飞上天了。
“被鸟抓走了。”释月躲着方稷玄的吻才说了五个字,又被他一把搂回去。
方才若不是被海鸟抓走,方稷玄打算扔两只水母过去盖小呆脸上的,此刻就觉天遂人愿,实在助他。
“别管它。”方稷玄可不担心这小火精,就算被一口吃了还能屙出来,鸟是直肠子,快得很。
可怜小呆还以为爹娘是没发现自己,一个劲地往地下炸字提醒,一点点星火在两人周身溅落成烟火,倒是助兴。
小呆炸出来的烟火隔远了听起来和响箭一样,闷闷的号角声传来,喙珠湾的官船以为远海有船呼救,要循着声响过去了。
释月扬起一把水珠,把海鸟和小呆都给打了下来,小呆晕晕乎乎地浮在球里,呕了两口烟,指着那只也晕在它边上的海鸟破口大骂。
“哇哩!哇哩!哇哩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释月瞧着远处海面上逐渐被阳光淡化的雾气,微微蹙眉,看向四仰八叉躺在球里的小呆,道:“远洋上似乎真有几只货船,说不定小东西还立功呢。”
第59章 糊粥和花椒肉烧饼
◎墨鱼嘴看起来胖嘟嘟一个,吃起来鲜得开胃,辣得过瘾,一大勺捅进烧饼里,再那么一咬,仿佛整个海洋的鲜美和人世的热闹都在嘴里了。◎
一家三口在回到岸上, 在一块礁石后燎干了身子,就往盘算着往码头上最大那家望潮楼上吃早膳。
码头上不止小摊,随货船下来的还有商贾, 车船劳顿, 落了地, 吃口好的也是心之所向,望潮楼既能吃又能住, 所以价码贵一些, 但生意还是不错。
释月和方稷玄今儿来得这么早, 雅间都已经上座了,多是宿在店里的客人。
方稷玄要一个清静的座儿,本意是想方便小呆出来吃喝, 伙计见他与释月举止亲密, 以为是要亲亲小嘴, 拉拉小手什么的, 就道:“那爷觉得塔楼上怎么样?”
喙珠湾没有二层小楼,岸边倒有不少瞭望的塔楼, 好些都被官府接管了, 只这一座同边上塔楼挨得太近, 没有必要,就卖给望潮楼了。
塔楼离望潮楼就几丈远, 由一座木吊桥相连,走在上头摇摇晃晃的, 有种走在海浪上的感觉。
去塔楼用膳, 平白无故就要多交二两银子, 因为塔楼独立在望潮楼之外, 很多人谈买卖图个隐蔽, 花这二两银子的也不少。
小二笑道:“这桥叫人上人!”
释月往下头一看,瞬间觉得这吊桥俗不可耐,再没刚才那点趣味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脚踩人家头顶上,自觉高人一等了。
“原来二两银子还有一两是花在这了。”释月笑道,听不出讥讽。
塔楼本就是建在地势高处,这上头景致是不错,若没这塔楼,望潮楼都有些名不副实了。
小呆头回明晃晃跟着释月还有方稷玄出来用膳,兴奋得不行,趴在那个几乎占了一面墙的大窗户边沿上吹着海风,满头红毛被风撸到脑后,像一只用不熄灭的火把。
释月盯着它看了一会,问方稷玄,“腿是不是长了点?”
方稷玄看着那一节短腿,很不留情面地笑了一声,引得小呆幽怨无比地看过来。
他还浑然不觉,转首与释月道:“许是在水里泡发了点。”
释月瞧他笑得有些狡黠,想起自己窥过的那些过往,方稷玄原先嘴就挺毒,只是被漫长的折磨弄得快哑巴了,如今倒是日渐鲜活起来。
释月一歪头,揉揉他的脸,道:“我看你也有点被泡发了。”
望潮楼这名字一听就是吃海鲜的,但早膳总得有点早膳的样子。
早间新磨出来的豆浆烫滑,望潮楼讲究,又用细纱布滤了一道,只有香浓没有渣滓。
手掌大小的布袋烧饼先是上了六个,刚从炉子里夹出来,捏着还发烫。
“等着,往里填了馅再吃。”
这话方稷玄是看着窗外说的,释月就见小呆偷偷缩回手,只默默噘嘴去吸烧饼上掉下来的芝麻。
上了吃的,小呆没心思看海景了,在桌底下藏着,等小二一走就冒上来,以为上了俩填馅菜,没想到还是一份烧饼。
细看,这俩烧饼倒是不一样。
布袋烧饼是中空长条的,这烧饼听小二说是花椒肉烧饼,圆鼓鼓的,芝麻更多,也好香好香啊。
在小呆撅着屁股研究烧饼的时候,方稷玄收回目光,对释月道:“那货船看起来遭了难,船烂帆破,这是遇上水匪了?还是海上遇上风旋了?”
“驶过来还得半个时辰,若不是误打误撞以为放了响箭,谁知道他们遭难了,他们真要给小家伙烧炷香才是。”释月戳了它一下,戳得它一脸栽到烧饼上顺势就啃了一口,美得冒烟,“它可是正经吃香火的。”
只不过依着这个风向和水流,早晚也会飘过来,但不知道到那时,船上还能有几个活口。
小呆不要什么香火,爹娘带它来吃的花椒肉烧饼够好吃了。
饼皮薄薄的,脆脆的,晾一晾没那么烫之后,但又含着一点韧。
肉馅满满的,香香的,舌尖零星的一点微麻。
小呆吃着烧饼快活地打滚,顺着桌沿滚到方稷玄怀里,举着烧饼让他也吃。
方稷玄正喝一碗糊粥,见状就挠挠它的下巴,示意它自己吃。
糊粥是把磨好的黄豆浆、小米浆磨好倒进大米里煮三次,慢熬而成,看着只是一碗无米的糊糊,但那股米香豆香非常绵长,小二端着从吊桥上走过,吊桥下的行人都能闻到。
糊粥的原料和做法听起来就是个容易糊底的,也是个耗功夫的,大火烧开后得小火慢搅上两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停。
等熬到粥水浓稠,糊香淡淡的时候就可以出锅了。
端上来的糊粥有种凝住的感觉,不流淌,米黄的一层粥皮,看起来很养润。
方稷玄喝了几口,总觉得这口味该是天冷下来时喝更好。
即便是码头小摊上没遮没挡,寒风呜呜的,这糊粥一时半刻也冷不下来。
若手头阔绰,薄切几片羊肉,若不怎么富余,佐上几丝酱菜,一碟酱豆,赶着烫先嘬一圈,再用刚出锅的油条那么一拐,往嘴里一送,‘呼噜呼噜’吃光一碗,肚肠里发暖的感觉必定是一样的。
小呆闻见那股糊味就很喜欢,方稷玄让它扒着碗沿喝一口,小呆一下没把持住,‘咕咚咕咚’喝了半碗,鼓着腮帮看着方稷玄。
“喝吧。”方稷玄管释月讨了一口豆浆,拿过一个布袋烧饼,道:“吃哪个?”
填饼两个菜已经上了,一道是鲜辣墨鱼嘴,一道是布袋海肠。
“都要。”释月哪肯选呢,她从来是都要的。
墨鱼嘴看起来胖嘟嘟一个,吃起来鲜得开胃,辣得过瘾,一大勺捅进烧饼里,再那么一咬,仿佛整个海洋的鲜美和人世的热闹都在嘴里了。
“这一口下去,午膳、晚膳都得往好了吃,不然胃口开了都止不住。”
海肠做的是一个咸鲜口,那鲜的劲儿都有些异常了。
方稷玄和释月算不上正经做买卖,倒是不急着回饺子馆张罗。
小呆吃起东西里就是个无底洞,索性又叫了一甑饭。
小二给他们添了好几回菜了,虽是面上带笑,但眼神中总有点狐疑。
‘这俩?难道是什么饭桶转世吗?’
又脆又弹的海肠往饭上一盖,嫩滑得像是长了脚。
方稷玄就见小呆‘哇啦哇啦’往喉咙口倒饭,忽然生出一种‘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感慨。
“由奢入俭难啊。”释月也托着下巴瞧小呆。
小东西原先可是吃点柴就行的,谁跟现在似得那么奢侈,灶上的花椒都叫它当糖豆吃了半罐。
终于是吃痛快了,小呆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困,懒洋洋地躺在释月的背篓里,透过缝隙看外面的景致。
货船已经进了港口,好多衙役走来走去,把伤员和残余的财物搬下来。
这事儿并不少见,有时候海上起妖风,还会把一些‘鬼船’吹到岸边来。
鬼船说起来可怖,其实就是那些到不了港的货船,被风浪拍散,或者是被水寇杀害。
吹到岸边的基本都是一些残留的木片船体,很少也能碰上船只完好的,通常都是满船的血污腥臭,有些年份久的,那都是满船的白骨,挺令人唏嘘的。
方稷玄在码头集市上买些时鲜,释月伸手去接相熟的小渔女递过来的一钵子小豆蟹。
蓝点紫豆爬满一钵,看起来可爱极了。
“这不好养。”小渔女道:“真要养的话,挖些湿泥试试吧。”
释月碰碰方稷玄,方稷玄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近旁,几个衙役议论纷纷。
“他们说自己没放过响箭,船上备着的响箭全都湿完了。”
“啊?可那响动听着真切,码头上这么些人都听着了啊。”
“嘘,行了,别说这事儿了!上头吩咐了,让低调些。”
这事儿虽然说不通,但海上渗人的事情多了去了,况且这是好事,便觉得是什么神佛保佑了。
释月说它救了人,方稷玄又给买了一根麦芽糖奖它,但小呆没什么感觉,它又不认识那些人。
缝隙里忽然滑过一张熟悉的人脸,小呆一歪脑袋,他从没见过这人脸上出现过这种疲倦而痛苦表情,不一直都是笑着的,油滑的,算计的吗?
“张巷边?”释月捧着一钵子小豆蟹,也难掩惊讶地道。
张巷边满脸脏污,瘸着一条腿,是一拐一拐下来的,身上那点机灵劲儿都不见了。
在陌生的地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张巷边盯着释月和方稷玄看了好一会,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货,我的货,我的货全没了!”
他一哭,周围好些人都或哭或叹,一时间哭声一片。
小呆堵着耳朵,好奇地看着这些哭相丑陋的大人,觉得他们哭起来的样子,也像小孩。
既然是遇见了,也撇不下,方稷玄送张巷边去医馆看伤,又带他在客栈住下,多给了小二银子,叫他帮着替张巷边擦洗。
碰见故人,又不要脸的哭了一场,张巷边的情绪已经好多了,在客栈吞着粥水的时候就已经能笑一笑,说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我瞧你先前已经有些家业了,怎么又出来闯荡?”释月问,“粟粟她们呢?”
“我大哥不是留下俩孩子嘛,”张巷边听出释月有些埋怨他没照顾好于娘子母女的意思,就不怎么不敢看她,低着头道:“银子不经花,盖屋,还有我侄儿娶妻,想着自己还年轻,能挣,就……
他瞧着释月像于娘子的娘家人,底气不足,声音也越说越低。
“她们如今跟你大嫂住在一块?”释月又问:“能舒心吗?”
张巷边大嫂寡居多年,又拼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虽说张巷边记挂着,也托人带回来的银子相帮,但因为战火断了好些年。
她熬得人都像菜干,脾气也说不上多好,见张巷边撇着亲侄儿不去顾,把个没半点血缘的丫头片子带在身边,她瞧着膈应,便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收银子倒是不推脱。
于娘子明明是跟着张巷边回家的,日子却过成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张巷边说话本就三分真七分假,买卖人嘛,可被释月一盯,他支支吾吾,愣是说不出违心话。
释月对着他笑了一笑,笑得张巷边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赶紧低头扒拉着没几粒的粥碗,偷摸瞅着释月离去的背影。
方稷玄当即也要起身,张巷边‘唉唉’了一声,又不敢叫住他们,劳烦他们。
方稷玄睃了张巷边一眼,觉得他还算有担当,只是世事往往不能如愿,总要经历波折。
“码头饺子馆,一打听就知道我们了。”
张巷边得了这句话,这才安心,捧起粥碗仔仔细细的舔个锃光瓦亮。
‘大不了再来过!’
第60章 龙王走亲戚
◎“来的时候,我们是一支船队,有几艘在瞿城入港卸货,又直接装货往江临去了,余下包括我来时的这只船,总共还有三只。”◎
张巷边养了几日伤, 刚好一些,还一瘸一拐就又去街面上混了,没了本钱, 他的嘴皮子就是本钱, 但人生地不熟, 总是碰钉子。
方稷玄提着麦子去面坊磨面的时候,撞见他被一家铺子赶出来, 低着头眼睛都红了, 但到底是没哭, 一抹脸又好了,往码头去了,不知是不是要去做短工。
张巷边没瞧见方稷玄, 方稷玄也没上前与他说话, 径直去了磨坊做他的事, 直到沾着一身麦香味回来。
方稷玄走到厨房, 搁下软软的面口袋,抬头从窗子里望出去, 释月和小呆正蹲在菜圃边, 瞧着地里唯一一个小南瓜。
他们压根没种过南瓜, 不知是哪来的种子,结出这一个宝贝来。
原本瓜藤密布, 豆角如林,他们都没发现, 但这几日变了天, 小菜圃有些萎靡了, 昨夜里落了一场雨, 好些枯叶都掉了, 湿烂烂的,方稷玄让小呆去把枯枝枯叶理干净,以待来年。
然后,方稷玄又许诺晚上给它炖五花肉吃,还能卤豆泡。
小呆‘呲溜’一下就钻进去了,‘呼啦呼啦’往外丢烂叶子,有些顽固的根系,它又拔又拽,使出嚼柴的力气,一下把藤拔断了,往后摔去。
只听得‘砰’一声脆响,小呆转脸一瞧,扒拉开那些腐叶烂枝,露出个橙红红的小南瓜来。
“能不能拿个五十两给张巷边,算做他的本钱。”方稷玄问。
释月和小呆闻言双双抬头看他,银子的事情,小呆压根还不怎么懂,下巴搁在释月膝头,小痞子似得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嚼着,又深深嗅了嗅从厨房大窗子里荡漾过来的面香。
释月一笑,道:“你第一次见张巷边的时候,可是很讨厌他的。”
方稷玄想起那时候一开门,瞧见张巷边一张讨好油腻的面孔遮挡在北江的蓝天青山前,心里忍不住的厌恶,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他也一笑,道:“是啊,真复杂。”
“给就给吧。”释月自然不在意这五十两,但对于张巷边来说可谓是解渴甘泉。
人命短暂,张巷边从头来过不是不可能,只不知又要吃多少苦头,熬多少心酸,连带着金粟银豆也没了舒坦日子。
方稷玄在释月和小呆身后蹲下,也瞧着那颜色明亮如画的南瓜。
小呆显然很喜欢这南瓜,觉得同自己有点像。
释月见状笑道:“等这南瓜老透了,掏了瓤晒干,给你做窝得了。”
小呆听不出她在打趣,只忙不迭点点头,觉得甚好。
张巷边来店里的时候不知道有钱拿,刚从滩涂上做工回来,乌漆嘛黑像泥巴成精了。
小呆瞧见他都是一骇,张巷边见火苗一抖,以为是自己进来时带来的风,忙用手护了护。
他的手倒是洗干净了,鞋底也是在石头上蹭干净了才回来的,没在店堂里踩脚印,挽着裤脚,拎着一篓子招潮蟹,冲释月和方稷玄笑道:“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裹了面衣炸了吃,很香酥。”
方稷玄把招潮蟹倒进后院桶子里了,小豆蟹娇嫩,初来乍到,怕叫小呆吓着了,就没让它玩,先在泥巴里养养。
见这皮实的招潮蟹来了,小呆兴冲冲从油灯里移过去,要玩!
张巷边看着忽然灭了又燃起的油灯发呆,想着从鸭子河泺到喙珠湾,算起来也好些年头了,方稷玄和释月的样貌倒是半分未改,在什么地方活得都这样轻巧又踏实。
也就是他,瞎折腾半生,一场空,还连带了家里几个女人,前个叫送了封家书回去,不知几时能收到,好叫她们少担些心。
他一来释月这就容易胡思乱想,正走神,眼前忽然是一亮,白花花的银两在油灯的照耀下格外白莹。
张巷边忙往后瞧了瞧,见释月店门都没关,急道:“敞着门拿这么些银子出来作甚,要小心……
话没说话,张巷边已经明白释月的意思了。
他看着起身往后院去的释月,又望着撩了帘子进来的方稷玄,一时语塞。
“要是拿着不踏实,先放我这,等你想到了用处再来拿。”
方稷玄说得随意,可这银子真就是张巷边的救命稻草,灵丹妙药。
张巷边其实早就看好了货,有了五十两,掐算着买了些东泰特有的黑陶器皿和入药的玫瑰花苞和珍珠粉末,说自己在江临有门路可以销。
因为阿鱽在珠场的关系,张巷边买到珍珠粉很便宜,他觉得老天爷待自己是真不错。
释月拿着两串小海螺手链叫他带回去给金粟银豆,手链是小呆做的,颜色都是比过的,一串蓝紫花纹,一串白黄花纹。
张巷边笑着接了,说:“您给的橡果串子她们也都还带着呢。”
说起这,他又想到侄女想要乔金粟的橡果串,而乔金粟不肯,侄女又去抢乔银豆的,乔银豆不敌被夺了,乔金粟去帮她抢回来,吃了嫂子一通闲气,被戳着脑门骂拖油瓶。
想着想着,张巷边就笑不出来了,决定这次回去挣了银子,不叫娘仨跟大嫂住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释月在妆匣里摸了摸,又掏出一对珍珠耳坠给张巷边,张巷边一眼瞥见,声音都变了,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
“哪,哪来的?不是不让私采?”
“要有本事下水也随便。”释月和方稷玄夜里常下海去逛,已经攒了一斛白珠,六颗紫珠,还有一颗金珠呢。
张巷边怎么也不肯收,释月也就不强求了,倒是方稷玄买来三个小小的石敢当,给了张巷边俩个,又把剩下一个火红色的反手藏在身后,递给了躲在柜台下,正偷花椒吃的小呆。
石敢当张巷边肯定要收的,笑眯眯地双手接了,认认真真对释月和方稷玄道:“方郎君、释娘子,这银子算你们入伙我的买卖,往后我每挣一笔,都有你们的份。”
张巷边从前做买卖走的都是陆路,头回走水路,吐得晕头转向还差点丢了性命,释月以为他回程不会再走水路了,没想到船期都约好了。
“走船快啊,陆路乱着呢!不打着战吗?怎么着都是赌,还是水路赢面大点。”张巷边打定主意就不心慌了,又道:“我也问过船主了,这一回不往瞿城那片海域去,绕远些就,就没事。”
“瞿城?那也是三皇子的封地吧?”
释月看向方稷玄,就见他点点头,道:“是他唯一一个临海的封地,怎么了?为何要绕道而行,有官港不是稳妥些吗?”
张巷边往门外瞥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道:“来的时候,我们是一支船队,有几艘在瞿城入港卸货,又直接装货往江临去了,余下包括我来时的这只船,总共还有三只。”
“可码头上只有你们一只船啊。”方稷玄看了释月一眼,她那时的感觉果然不错,该是有三只船的。
“嗯,余下两只入夜后拖到废弃的小野港才上岸,”张巷边越说越是小声,“船上的人全死了,但尸首上不见伤,像是睡过去了。喙珠湾的官老爷特要我们瞒下来的,若是街面上传出去一句,就要我们好看!”
释月有些感兴趣的一歪头,道:“你晓得什么?说来听听。”
张巷边既然露了这个话音,也就是有投桃报李,提点释月和方稷玄的意思。
“我们这艘船的船老大在海上三十来年了,从来都是他打头阵的,那天夜里也是古怪,从天象上看也该是风平浪静的,船老大算了算风速,说是稳妥起见,要去芝林湾避一晚,一切都算得好好的,可船从瞿城港口驶出处几海里,海上的雾忽然变得很浓,什么都看不清,原本能看到跟在后边的两艘船,雾一盖,全都看不见了。船老大脸色一变,反而要船快行,也幸好这船上船工都是他的手下,听话得很,不顾另外乘客阻拦,在雾中依靠罗盘快行船。”
“原本我们不知道船老大为什么这么着急忙慌的,后来瞧见那雾中隐隐有个巨大的黑影子,”张巷边只是回忆一下,脸便白了,“船上载货太多,船工为了加快船速就扔了很多货物,大家都看见那影了,一下字儿也不敢驳,直到大件的重物都快扔光了,眼见着就要驶出浓雾时,忽然风雨大作,像是有什么东西不让我们走。我扒拉着甲板,腿上还被滚过来的一件货狠狠砸了一下,痛得要命,可我也不敢松手,怕被掀进海里去,风雨跟长了爪子似得往我脸上挠,我什么也看不着,只听见模糊看见船老大的在掌帆,唉,真是条汉子啊。”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时雾散了不少,船帆全破了,被撕成一沓一沓的,我身上还落了一块,白布盖脸,真是晦气啊!我原本都觉得自己要死了!船老大也一动不动的躺拿,可这时候!隐约听见炮响,大家就跟被续了命似得,一个个挣扎着爬起了,”张巷边那时候爬起来一看,就见船老大也跟副手彼此搀扶着立在船头,盯着随水波而来的那两艘船,“船工们扔了钩爪过去一看,回来同我们说,两船人都死了。”
从张巷边的话语中不难听出来,他很敬佩这个带着他死里逃生的船老大,这才决定坐船再赌一把的。
“后来,也就是前几天,船老大同我坐下来喝酒的时候说起,说是这样的事情,他听过两回了,也是满船的尸首,模样跟睡着了似的,就是没魂。”
张巷边说罢,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搓搓有点发僵的手,见方稷玄和释月俩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见半点惶恐。
“那日是农历九月十五?”方稷玄见张巷边点头,就道:“是东泰这一片海域龙王上天述职的日子。”
“对!船老大也是这么说的!”张巷边激动地点点头,“真他娘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你此番回去就坐船的,别的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只那海中黑影吞了两船人,少不得也要消解些时日,现下回去,反而稳妥。”
释月的笑容总叫张巷边觉得凉飕飕的,也干笑着点点头,道:“你们俩爱天南海北的逛,若有一日去江临,记得避开瞿城。其实这事儿外头也有传的,只是出事时都在芝林湾或者南边临江的海域上,只说这两处地方龙气不足,镇不住海妖,所以隔三差五就要个一船人祭祀,但,我也是听船老大说,出事的船五花八门,可都是从瞿城出港的,只在农历九月十五,农历三月十五这两日。”
这些固守一方的地仙和水神素日里并不能随意走动,三月十五是龙王走亲戚的日子,一年之中,只有两日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