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荠菜年糕
◎荠菜要切得很细致,腊肉也切成细粒粒。◎
家中养了个孩子, 街面上人头就熟络得快,才撒手几天没管,炎霄已经成这街面上的孩子王了, 谁家谁家他都能说得上。
不过他离了方稷玄太久, 人形就不太稳, 出去玩个把时辰就得回来练功,常有小孩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的, 叽叽喳喳叫嚷, “阿霄呢, 阿霄呢!”
从早到晚没个消停的,门边一张小方桌上,小壶小杯齐全, 方稷玄时常要拿些焗蚕豆、炸黄豆、炒瓜子去招待这些好似小鸡成精的聒噪小客人们。
等炎霄一轮灵力周转完, 风似得冲出来, 这一帮小娃就也跟着卷走了。
方稷玄总算得了些清静, 走到后厨,见释月正在灶前忙活, 就拿过腰裙替她系上。
这小院子小屋什么都好, 就是灶台砌得太矮太窄, 方稷玄每每站在灶台前,总觉局促别扭, 倒是释月操持起来正好,便也不叫人来改砌了。
方稷玄系了腰裙就不松手了,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蜷着身子搂着她, 下巴搁在她发顶, 磨磨又蹭蹭。
释月不太好动作, 转了身子推他胸膛, 这下可如了方稷玄的意,顺势低下头颅索吻。
缠绵碾吮,春风都钻不进他们之间。
灶上一把荠菜是昨日的,搁了一晚上,有些恹恹的,但往水里泡一泡,就又变成翠绿绿的模样了。
下锅一焯水,就只有一团了,方稷玄攥了水,搁到案板上让释月来切。
荠菜要切得很细致,腊肉也切成细粒粒。
浸水年糕从缸子里掂出来,还泛着微微的酸气,但炒着吃的时候并不碍着。
满南苏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缸用水养着的年糕,年糕新炊出来的时候软得像婴孩面颊,但不多时就会变硬发干。
彻底晒干做年糕片是一个法子,或者就浸在水中,能存上好些时候。
腊肉在猪油里烹香,然后下荠菜碎翻炒拨散,冒出阵阵清新之气,然后再下年糕片慢慢炒软。
方稷玄喜欢吃焦一点的,释月也觉得焦一点更香,所以白糯年糕片边角上都会染上一点焦黄,格外香。
出锅入盘,油润咸香,碎碎的绿荠菜黏在白圆的年糕片上,满城春色也可以凝在这一碗小炒年糕上。
乔金粟总喜欢往释月这跑,只要在这里待着,她总觉得自己还小,是有爹有娘的孩子。
“如今什么好吃的吃不上呢?忙得都没工夫来了,竟还这样巴巴地想着一碗炒年糕。”
释月边说边把一碗年糕放进小厮算盘提着的食盒里,算盘笑道:“我们当家的就是这样,累点辛苦点不打紧,但要是想吃的那口吃不着,她怎么着都不舒坦。”
因为离得近,这一碗充满镬气的炒年糕吃到乔金粟嘴里仅仅只是没那么烫口了,但还是很软糯入味的。
“释娘子学得真快,”乔金粟吃得心情舒畅,瞧着那堆账册也不那么心烦了,道:“我瞧她只在街面上吃了几顿,手艺就差不离了,不像娘,在满南苏住了那么久,做饭还是一股子北江和栓春台的风味。”
绸缎庄子昨夜有批货出了岔子,乔金粟硬着心肠没管,逼张铜麦自己去料理,她忙活了一夜,才睡两个时辰,又起来去打发几个老管事。
眼下正是缺一顿觉的时候,张铜麦倦得打瞌睡了,趴在桌上迷迷瞪瞪地道:“娘做的鲤鱼炖年糕也挺好吃的啊,就是太烂糊了点,太土腥气了。”
“烂糊又土腥还叫好吃啊?”乔金粟轻轻推她,道:“我这账没三两个时辰看不完,你多少吃点粥水,早些歇去吧。”
年糕不好克化,吃了若是立刻就睡,只怕会在胃里结成石头。
因为家里人口少,也清静,前院只有下人和几个心腹女管事住着,乔金粟和张铜麦起居都在后院,书房也设在后院,但因为方便同几个管事议事,所以离前院比较近,走过一个门洞就是了。
入夜了,几个女管事相继告退,外院门落锁的声音传来,书砚手下的婆子们挑着灯笼巡过一圈,来向书砚复命。
书砚收拢了钥匙,又来交给乔金粟。
乔金粟有些倦了,躺在一团昏黄的烛火里合着眼,不过书砚知道她没睡着,除了自己院里,她在别的地方轻易睡不着。
书砚一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书桌上摊开的账册、笔墨、水盂、算盘,一边道:“刘管事有件事儿没同您讲,约莫是不想您心烦。”
这位刘管事从前只是在乔金粟院里伺候洒扫的一个粗使。
某天,乔金粟发现她大字不识一个,记性却是特别的好,谁人在何处同谁说了什么,她即便没留意,只是打耳朵里一晃,事后回忆起来,都能说个一丝不差。
于是乔金粟就带上她一块学字了,一点点教成如今的大管事,左右手。
书砚既然提起这事,必然是觉得有必要同乔金粟说个清楚的。
“她兄嫂回来了,买卖亏得很,身边就带回来一个小儿子。大女儿说是嫁在涌城了,也不知是嫁是卖。”书砚往乔金粟身后多添了一个腰枕,把一碗参茶端给她,继续道:“昨日来铺子里闹,说刘管事这么大年岁了,还不成亲,是给他们刘家蒙羞。”
“这是想要彩礼钱填空子了?”乔金粟用手指撑着额角,道:“不打紧,刘管事摆得平。”
她当然摆得平,这把戏又不是第一遭了,而刘管事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攥着扫把,粗手大脚只会傻笑的憨姑娘了。
乔金粟手下大管事有六个,正好三男三女,男管事都是张巷边手里留下来的,忠心醇厚最是要紧,女管事大多是跟在乔金粟身边磨砺出来的。
不过也有一个朱管事是张巷边看好的人才,只是他那时候已经体力不支,只是觉得这女子身上有锐气,没多想。
后来病中衰弱,只听乔金粟每日跟他说些买卖上的事,一日忽然听乔金粟说到自己提拔了一位朱管事。
张巷边眉头一动,忍不住的笑,笑过之后用苍老而粗糙的手摸了摸乔金粟的面颊,说:“虎父无犬女,咱们的眼光是一样的。”
看见乔金粟脸上显出这种温柔和怀念的神色,书砚知道她一定是在想爹娘了。
“姑娘,回屋里歇吧。”乔金粟这一日都坐着,猛地站起身来竟有些晕眩。
书砚连忙搀扶住她,乔金粟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同爹一样,最不喜欢参茶那股滋味,你去取点薄荷梅子姜来。”
书砚见乔金粟只是一时的昏沉,这才松了手往小厨房去,走到门边摸摸坐在门槛上小丫鬟的黄毛,转脸对乔金粟道:“姑娘就爱冤枉参茶,明明就是久坐血脉不流通,芸儿那丫头就是嘴软,我不在,她喊不动您,叫您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也该走动走动才是。”
芸儿这丫鬟年岁还很小,坐在门槛上,抱着灯笼直打盹。
乔金粟见她这模样可怜可爱,伸手提了芸儿的灯笼,叫婆子抱她睡去。
婆子把芸儿抱起来,道:“唉,头次投胎没投好,第二回 投胎算叫你投准了,我们家可是福窝。”
外院还有几个干杂活的小厮、护院,但内院就全是女子了。
乔金粟笑道:“归置归置,你也歇了吧。明儿早起还当班呢。”
“不打紧的,姑娘,您往湖边走啊?”见乔金粟走偏了,婆子忍不住问。
“自己家,还怕什么?你同书砚说一声,我吹吹风,散散心去。”
乔金粟不在意,这湖是宅门里的内湖,高高的院墙都圈住了,又进不得什么外人,没什么好担心的。
今日是十五,月色迷人,乔金粟躺在那片月光下,清风自在,真觉得心旷神怡,什么铜臭杂念都没有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书砚微微抱怨,说乔金粟不该穿得这样单薄还来湖边吹风。
“满南苏春来早,夜风已经暖了。”乔金粟勾去腮边几缕青丝,笑道:“你既担心我受寒,不如烫壶酒来喝?”
毕竟不是什么书香世家的千金,没那么多的规矩,况且都是当家人了,哪还有什么桎梏。
书砚搁下梅子姜,又往小厨房去了。
乔金粟歪着身子往石块底下摸索,抓住一根细杆子抽了出来。
湖岸边一向不少玩乐的东西,藏在水草丛里的小舟,掩在树下石块边上的鱼竿,还有特意捡出来打水漂的一堆扁石头。
说起来这湖泊着实给她们一家带来了不少欢乐,爹娘身子不好那几年,远的地方也去不了,只泛舟湖上,岸边垂钓,也着实抚慰了他们病中残躯。
每年徐广玉忌日,下人们都会在岸边祭祀,这是张巷边的授意,今年也快到日子了。
徐广玉死在春末,正是满南苏吃茭白的时候。
乔金粟手上有徐广玉所作的一本小小画册,是当年那杀人窃贼看不上没拿的。
小册的最后一页画的就是茭白,前头画的也都是一些时令蔬果,什么日子吃什么,随笔之作,偶有几字点评,甚至还有涂抹痕迹,但乔金粟很喜欢,一直搁在枕畔。
茭白那一页他也写了一句话,‘清油炒不如猪油炒味美,奈何猪油价贵。’
乔金粟第一次看见这句话时笑出了声,似乎能听到少年郎托腮叹气的口吻,这本小册子比他所有的画作都要鲜活。
徐广玉是块蒙尘的宝玉,他生前已经很拮据,只死守着祖宅不肯买,家中只有一守门老奴,衣食住行样样要自己动手。
小人登门,窥见他的画作心生歹念,欲占为己有,杀人夺财还占名,如今人头落地,犹不解恨。
徐广玉其实与乔金粟同岁,但命就那么长,现在的乔金粟已经大了他好几岁。
湖面下波浪涌动,像是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要破水而出。
乔金粟回神,赶紧一扬鱼竿,却见只是一条豆丁小鱼儿。
“动静倒大。”乔金粟小心翼翼地取下鱼儿,托在掌心浸进水中。
鱼儿还没游出去一尺,水面下忽然有个黑洞洞的大口浮上来,顷刻间吞没小鱼儿,只差一点就要咬到乔金粟的手了。
“啊!”乔金粟惊得倒跌在湖畔,那黑物很快又没进水里,只留下阵阵涟漪。
“姑娘,姑娘!”书砚砸了一盅酒,急急忙忙跑过来。
“不打紧,应该是条大黑鱼。”乔金粟回过神来,也觉自己吓成这样真是好笑。
书砚搀着她坐回石块上,也转脸看湖面,道:“老爷原先不是说了吗,咱们家里这湖边上一圈清浅,约莫也就半丈,可湖心那一块瞧着颜色多深啊,日头都照不进去,指不定能养出多大的鱼儿来呢。”
乔金粟望着湖心那处浓黑似墨的色泽,心里忽然腾升起一种无边的孤寂和畏惧。
第72章 鲜肉米糕
◎买一根现炸的油条夹一块现蒸的透肉茶糕,吃得前襟上都滴油,那叫一个香喷喷,满足得不行!◎
徐广玉生前无名, 死后拥趸无数。
虽说张家这宅子价钱攀升是好事,可每年徐广玉生忌死忌,总有好些人堵在门口, 企图游说贿赂门房好入内。
去岁更是夸张, 有个带着锥帽的姑娘登门, 门房看她言语有礼,举止高雅, 还以为是家中几位主子的客人, 便请了进来。
乔金粟出去见她, 却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那女子哭哭啼啼,说自己想要祭祀徐广玉。
乔金粟也可怜她一片痴心, 允了, 没想到她一脱白衣, 里头竟是一身鲜红嫁衣。
她抖开一张徐广玉的画像, 又是插红烛,又是撒喜酒, 对着湖泊拜天地, 看得张铜麦脸都白了。
乔金粟也没见过这阵仗, 回过神来,见她作势要投湖, 才叫几个粗婆子把这哭天喊地的女子给架了出去。
那张画像留在了原地,乔金粟盯着看了一会, 觉得徐广玉不应该长成这般长髯又斯文的样子, 年岁不对, 气质也太沉稳了些, 应该是那女子臆想出来的。
她走上前一步, 想把那副画卷起来,好歹还给人家姑娘,但迎面一阵风迷眼,把画像也卷进了湖心里,很快洇湿成了碎片。
“要不是徐先生都死了,我还疑心他给人家下降头呢!素未谋面,只看画作,她怎么就能爱成这样?!太可怕了!”
张铜麦吓得一直拍胸口,那样子就跟小时候被老大一只壁虎砸了脑袋一样,只差点没蹿上天。
乔金粟强作镇定,但连不喜欢的参茶也一口气灌完了。
痴迷了心,的确可怕。
此后不论是青春少妇也好,耄耋老头也罢,哭死在门口了也不许进!
“当家的,门口又堵上了,您打偏门过吧?马车已经在那等着您了。”乔金粟刚迈出去一步,前院管家就来拦。
“那早起几个管事出去呢,可也被堵了?”
“堵了呀!只以为是您,骂骂咧咧,说的也不好听。”
乔金粟回身,不解地问:“骂?骂什么?”
“说咱们自私自利,独占徐先生仙气,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简直魔怔了!”
乔金粟倒没生气,只是觉得很可笑,这世上痴人不少,但如果徐广玉还在世,恐还没有这份痴情。
乔金粟今日要出一趟门,也不远,就在蟾头城,也就是乔银豆夫家所在的地方。
蟾头城乔金粟总是去,一路都是官道很太平,只是要过夜,所以要收拾些随身的东西。
临走前她特意打释月门前过,道:“蟾头城的桑叶茶饼很有名气,我带些回来,可以同释娘子换茶喝吗?”
乔金粟在人前举止一向稳重,只有面对释月的时候,才会露出几分儿时的俏皮。
自从家中几位长辈去世后,书砚再没见过乔金粟这种神色了,所以更在心里将释月的辈分抬了抬。
门前小炉上正蒸着糕点,释月摇着团扇守着火,望着乔金粟道:“不等等?方糕只差半盏茶的功夫了,玫瑰豆沙,薄荷白糕,这一板子是甜的,下一板蒸鲜肉馅的。”
乔金粟自然是想吃的,只是不好耽误时辰,要赶在天黑前到。
见释月招手,乔金粟忙俯下身去,就觉眉心被她微凉的指尖轻轻一触,听她说了‘路上平安’四个字。
乔金粟摸摸脑门,笑着点点头。
方稷玄踩着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走出来,释月挥着扇子把炉火炭灰里的热气往他面上扇。
方稷玄一握她的腕子,止住她这淘气的动作,轻声道:“怎么了?那丫头身边小人作祟,可要收拾了?”
“谁身边没有一两个小人?这么多年她都好好过来了,用不着咱们。”
释月倒是很放心的样子,方稷玄也就安心坐下等着水汽将米糕蒸得软绵细糯。
满南苏细细蜿蜒的巷弄口,时不时就会出现这样一个蒸糕的小摊子,由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婆婆守着,总是透着阵阵米香。
老婆婆上了年岁,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碰上病痛难支的时候就不出摊了,叫人苦等。
城南城北各有几个这样的老婆婆,只这城东还没有,释月也不算抢老人家的生意。
满南苏的人喜欢吃米糕,肚饿的时候来一块,就算肚子吃饱了,也能来一块把边角塞塞满。
即便当下不怎么想吃,在路上遇见了,也得想着回家坐下吃一杯茶的时候,少一味米糕佐茶岂不局促?便又掏银子买上两块。
气味比叫卖声还要揽客,释月只在摇椅上曳扇子,阵阵米香就会引得食客挑起柳枝往这桥畔的小铺子来。
去岁的干荷叶还留着清香,对半绞开,裹上米糕正好。
一板甜口的米糕自己还没吃上几个,就全叫食客买光了。
释月瞧着小坛子里逐渐积起的铜子银碎,有点得意。
“我好像比你会做买卖。”
方稷玄此时虽坐在柜台后,却望着她被春风吹动的碎发。
听到这句感慨,方稷玄失笑,做买卖自然不需要多么貌美,但如果有一副得人眼缘的讨喜样貌,想必会事半功倍。
各地佐茶的吃食很多,北江的各色炉果和黏食都是佐茶的,栓春台的百姓多吃茯砖茶,这是一种酵茶,有些人吃了受不住,兑羊乳会好些,喝茶之前先吃点枣泥糕饼垫一垫。
至于喙珠湾,芝麻鱼丝和炸地瓜片吃的人最多,自然了,各种酥饼点心也不缺。
但论起茶点心,还属满南苏花样最多,糕、饼、包、团、酥就说不完了。
只看眼前炉上米糕,甜馅还可随季节变化,夏日里的马蹄莲子,秋日里的金桂栗子。
至于咸馅的米糕,则是鲜肉的。
同样都是粉面包肉,但米糕吃起来和包子全然不同,米糕被肉汁浸透了,口感软韧烫糯。
炎霄这一阵早上都吃这个,买一根现炸的油条夹一块现蒸的透肉茶糕,吃得前襟上都滴油,那叫一个香喷喷,满足得不行!
方稷玄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吃是天生的,不用教?”
小炉今日炊了六板米糕,卖了五板,吃了一板。
张铜麦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释月收摊,闻着味进来的,一看小炉子收起来,脸都垮了。
释月看得好笑,道:“张大小姐要吃什么米糕没有?至于这么哭丧着脸吗?”
张铜麦只鼓脸,“不一样嘛。”
她生得同乔金粟不像,但有时候的神色特别像小时候的乔金粟,也是奇妙。
“你姐姐不在,今儿很忙?”释月给她递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张铜麦双手接了喝,一吃东西精神就好多了。
“其实爹和姐姐都善用人,我不累,只是有些小人好笑得很,总觉能挑唆得我和姐姐离心,说些叫人讨厌的话。”
张铜麦其实有些心烦,吃到莲子发觉未剔莲心,微微一苦,反倒静心。
“其实,你才姓张,毕竟不是一个爹。”释月坐在一张竹编小椅上,托腮瞧着张铜麦。
她的眼睛漂亮而深邃,如一面镜子,只能折射出张铜麦的面孔,而看不出释月自己的心思。
张铜麦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弯眸一笑,道:“果然跟姐姐说的一样,释娘子就喜欢正话反说。”
释月一噎,掐了掐她的腮帮,道:“鬼灵精。”
两家人的缘分太深了,张铜麦与释月一家熟络得很快,早起出门必定要在这里吃一餐。
今儿晨起炎霄就闻见香气了,爹娘好似在炸大排、爆鱼,好佐小舟上卖的白汤面。
他‘呲溜’一声从扶手上滑下来,腚上起火差点烧着了。
马蹄匆匆,自门前过,柳枝朦胧间,张铜麦难掩急色。
“奇怪了,麦麦阿姐着急忙慌地出去了,味这么香,她肯定闻见了,该有什么急事。”
炎宵把自己挤进爹娘中间,被方稷玄塞了一口肉推走。
“一大早的,能有什么急事?”释月问。
炎霄满口又烫又松软的大排肉,嚼得实在抽不出空闲回话,更何况他也实在不知张铜麦要做什么去。
张铜麦直到午后才回来,那时候炎霄正在街面上同几个孩子抽陀螺踢毽子,一抬头只见到张铜麦眼睛红红的,脸色很难看,既伤心,又隐隐压着怒气。
她勉强对炎霄笑了一笑,打算回家去了。
可乔金粟不在家里,几个看着她长大的女管事都还在铺子里忙,张铜麦呆呆地立了一会,转了身子往释月的小铺子走去。
这时候午膳已过,晚膳未至,听她的丫鬟书香说张铜麦一早到现在都水米未沾,释月先不问她出了什么事,只去灶前捡了几样现成的吃食,给她做了一碗雪菜笋丝腊肉炒饭。
张铜麦的胃口早在阵阵香气中复苏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灌了自己两碗茶。
“他把张沁嫁了。”张铜麦忽然开口,“就在昨天晚上,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可能是刚才吃得太快了,肚子里进了气,张铜麦开始不停打嗝,止也止不住,到最后又哭了起来,嗝反倒止住了。
“都是我的错!”她哭喊着。
释月见状却是点点头,张铜麦那天的确是嘴快了,引得张茂忌惮。
书香见她火上浇油,急得手足无措。
“嫁去哪了?”释月问。
张铜麦一开口,哭腔止不住,“给府尹大人做妾了。”
张铜麦觉得很冷,在这春末夏初的午后,冷得浑身打颤。
“等你阿姐回来,想法子将她赎出来。”
释月随口安慰,却见张铜麦泪如雨下,“我去过了,可沁妹说她认命了。”
“既如此便罢了,不必太过自责。”释月道。
张铜麦只摇头,“不,不,她不愿的,可至亲之人所设的桎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挣脱的,如果不是我那日失言,一步步慢慢来,等着沁妹长大掌权,哪里还会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被张茂草草决定了这一辈子?”
第73章 茭白和六月黄
◎“徐先生?”◎
张茂此人虽没有多少智慧, 但足够心狠恶毒。
张沁是他自己的女儿,他都下得去手,草草嫁去城外, 生儿育女操持生计, 将她的才干尽数湮灭, 即便走运,得以施展一二, 也不过是躲在男人身后, 替他们挣名利!
如果想开一点, 自己虽掌不了权,但儿女有了出息,倚仗他们安享晚年又有何不可?
可他厌极了乔金粟, 恨她一个女人当家, 牢牢把着大权不肯松手, 否则以他嫡亲侄儿的身份, 张家的就是张家的,哪里会姓了乔。
张茂酒醉后常有言, ‘他张巷边糊涂我可不糊涂!他张巷边没后我有后!’
“有时候, 心黑一点, 手毒一点,才能护住彼此周全, 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慈悲和良心上,是很愚蠢的。”
释月静静看着哭泣的张铜麦, 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是宽慰她的。
张铜麦渐渐停了哭, 眼神也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
张茂是赶着乔金粟出门这两日操办的婚事, 等乔金粟回来之后, 生米早已煮成熟饭, 她亦是无可奈何。
乔金粟知道了这事,听过张铜麦口述,没去找张沁,也没去找张茂,只是把几个暗地里调教着的管事一抬,架空了张茂,但面子功夫还是一样做好的。
一日两日,张茂还觉不出什么,依旧是满铺子打转,呼呼喝喝,摆他大掌柜的谱。
倒是张茂的夫人董氏觉出一点不对劲了,她毕竟是女子,心思细。
即便她来满南苏的时候,乔金粟已经在张巷边身边历练得周全能干,大权在握,对她这个嫂子只是面上和气,但还有张铜麦啊。
董氏眼看着张铜麦长大的,知道她脾气秉性,同张沁说是姑侄,实则姐妹。
可她前后的态度转折太大,董氏总觉得乔金粟回来后张铜麦应该再闹一场的。
张沁就这样叫张茂嫁掉了,董氏夜里帕子都扯碎了两条,但那日张铜麦冲到张沁夫家质问,她又惊出一身冷汗,木已成舟,她生怕张铜麦惹恼了张沁夫家人,结出苦果让张沁吃。
张铜麦这样没有响动,只叫董氏愈发不安。
不过第一声雷总是要响的,儿子张春水从书塾回来,忽说这一季的束脩没有交上。
董氏觉得奇怪,张春水所在书塾是满南苏最好的,束脩一季一交。
外面的银钱董氏管不着,都是张茂让账房每一季从账面上直接划去。
董氏从家用银子里拿出一些,先让张春水带去书塾交银子,又把这事儿往张茂耳朵里一刮。
张茂原本躺在床上安安逸逸地歇着了,闻言猛地一个挺身,终于觉察到这几日的不对劲了。
董氏叫他同乔金粟求情,反挨了一记耳光。
张茂做事很愚蠢也很莽撞,他自以为有底气,毕竟唯有他一个是张巷边的嫡亲侄儿,名正言顺,闹起来谁都该指摘乔金粟的不是。
可他忘了,这是在满南苏,不是他老家,族老鞭长莫及,也没有那么多姓张的跟他同气连枝。
满南苏大大小小的买卖营生上,乔金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族长。
张茂暗地里使劲,明面上造反,统统都试过了,没用,撼动不了乔金粟一点。
董氏带着眼泪去求乔金粟,也是无用,她软硬不吃。
不过乔金粟也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给张茂留了一间小铺做营生,省吃俭用些,一家的日子也不错。
他哪里知足呢?日日喝得烂醉,还总是抓着张春水,要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到时候当了大官,叫这几个娘们跪着□□。
张春水在书塾里虽不至于吊车尾,却也是个中不溜,他的短处也就是他的长处,那就是才大志疏。
本就盼着学几个字,能拽几句文,日后进了铺子里当个掌柜也是够体面的,被他爹这样一搅和,怕是没这么好清闲了。
张春水又不好忤逆他爹的意思,随口敷衍了几句,揣着三两本闲书进屋看去了。
乔金粟买卖做得越好,越显得根系单薄,只有乔银豆夫家子侄中了几个秀才举人,但也都是下一辈,总得费时间历练,费银钱铺路,再经营上几年,就能稳妥了。
几个蹭吃蹭喝的狐朋狗友睡了一桌子,张茂红着眼,瞪着眼前的虚空。
过了好一会,又将手中的杯子狠狠掷过去,恨声道:“你给我等着!”
乔金粟解决了张茂的事情就不再理会了,谁还把个讨厌鬼成日摆在心上?只叫几个小的盯他,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就行,看在张巷边的份上,就当用剩饭养条癞皮狗了。
她每日要应对的事务太多,前些日子去蟾头也是为着同乔银豆商量事情。
官门里的人胃口太大太贪,总给乔金粟一种大厦将倾,朝欢暮乐的感觉。
想着她爹这么油滑世故的一个人,在世时也常被官门钳制,弄得夜里睡不着,坐在湖边喝闷酒。
乔金粟还记得张巷边的第一缕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那是在福叔押运货物时被沿路的官府扣押,等着他筹钱找关系赎出来那段时间里。
于娘子的身子本来都有好转了,却张巷边去赎人的那一个月里旧疾复发,以致于影响了寿数。
张巷边说,满南苏这地界历朝历代经商者多,所以视商人卑贱的风气不重,而且官府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比别处好些。
他在世时的许多道理乔金粟认真听了,也懂了,但只有她一遭遭经历过来,才能切实体会。
今日是徐广玉的忌日,家门口还是那么些人,其中有几位乔金粟瞧着都觉得眼熟了,见他们诚心,就让下人收了他们的祭品,一起烧给徐广玉。
今日也是凑巧,释月给的几样家常菜里恰有一道油焖茭白,乔金粟分拨了一小碟出来,让给供到湖边设的祭台上,余下半碟她自己吃了。
茭白不像水芹菜那样味道独特浓烈,得搭滋味低调的豆腐干才行。茭白的本味则很淡,胜在口感脆嫩,油焖一下最是好吃。
释月自然是用猪油炒的,再加上炎霄的火气,这一盘茭白真是赛过骨边肉。
荤,是椒盐排条。
腥,是面拖螃蟹。
汤,是虾籽煮丝瓜。
满南苏这个时候已经有丝瓜崽了,非常鲜甜,汤里的河虾也很饱满,一粒粒肥头肥身子,乔金粟吃得不肯停筷,还嫌不够痛快,直接捧着汤碗喝。
末了碟里还剩了茭白两片,乔金粟特意留到最后收个尾,夹起来吃了。
正当她心满意足,觉得人生无憾之际,却见一个婆子走了过来,同丫鬟打着眼色,丫鬟又来请书砚。
书砚快步走过去,就见那婆子对她耳语了几句。
乔金粟隔着珠帘瞧见书砚皱眉,就问:“怎么了?”
“祭品里似乎有人掺东西,烧得时候爆开来了。”书砚说,“倒是没人伤着,只是吓了一跳。
“真是半点善心都发不得。”乔金粟自嘲一笑。
书砚交代人去细查此事,又很是忧心忡忡得说:“这事儿不知是冲着徐广玉,还是冲着咱们呢?”
在外头遇上什么不妥的是一回事,但跟进了家里,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余下外来的祭品就不烧了,湖岸边只有下人们设下的祭台祭品,看起来倒是庄重。
蔬果冷盘一样样摆好了,还有几道家常菜,每年祭两回,下人们都操持惯了,线香的一缕缕烟气冒出来往湖边飘去。
乔金粟蹲下身,瞧着那些菜都没什么热气了,道:“湖边风大,菜凉得快。”
一个姓黄的婆子闻言笑道:“也是徐先生喜欢吃吧。”
黄婆子就住在这边上,从前替徐广玉做过几日短工,后来家中无人,索性就卖身进了张府。
她孤身一人,对生死没有什么忌讳,从前又见过徐广玉,视他如子侄,所以每年生忌死忌都是她打头操持的。
乔金粟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个说法的,祭祀过的饭菜总是凉得很快,而且就算看起来完好,吃起来也是没滋味的。
方才那盆祭品爆开的时候,就是黄婆子在边上。
“没事,一粒火星子都没挨着我,也奇怪,瞧着挺厉害,但一点硝烟味也没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是混了竹节进去,烧炸了?”
乔金粟也说不上什么,只瞧着湖面上几条鱼儿在追逐几点红白,湖底下水系通达,也不知这时节,是哪条溪畔桃花还开着?
她在湖边走了一圈,心情略好了几分,准备沐浴休息了。
天热了几分,但又不至于用冰。
书砚留了一条窗缝,但不知怎么,手把在窗户上松不开。
她的心思就是乔金粟的心思,想到那祭品里的蹊跷,留一条通风的窗缝也觉得不安。
“多派几个婆子巡夜就行了。”乔金粟宽慰她,“今儿云厚不见光,叫她们人手一个灯笼。”
书砚点点头,道:“祭品的事我已经让阿达去查了,看看是不是外头夹带了什么。”
阿达是吉叔的小儿子,性子机灵好动守不住店,就让他做点别的事,也很受重用。
乔金粟倚在茶桌上翻徐广玉的那一本画册,画册应该是徐广玉自己装帧的,挺厚实,但只画了一半。
乔金粟托腮瞧着那剩下的白纸,想起释月说六月未至,螃蟹不够黄肥,忽然有些技痒,叫书砚取来笔墨,打算在茭白后一页画几只‘六月黄’。
笔墨摆好,书砚见乔金粟专注,就轻手轻脚掩上门。
乔金粟没学过几日画,螃蟹画得生疏笨拙,但这画册本来就是信手所作,连纸张都有种粗粝的感觉,乔金粟落笔再怎么幼稚,也能包容。
螃蟹四五只,散在几缕水波里。
乔金粟直起身子动了动微僵的脖颈,又端详自己的画作。
忽然,画上螃蟹钳子一动。
乔金粟以为是自己眼花,闭了闭眼,就见纸上的螃蟹似被谁用笔墨细细润了一遍,变得更加鲜活灵动,但又看得出乔金粟自己的落笔。
四下静得可以听见乔金粟自己‘砰砰’心跳,她搁下笔,轻轻唤了一句,“徐先生?”
无人,也无鬼应答。
乔金粟起身想去找书砚,就觉窗子上有一团似人高的阴影。
那影子有些类人,但上身形态诡异,宽大扁平,脑袋顶竖着个什么东西。
乔金粟一时间搞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却见那玩意缓缓伸手一戳虚掩着的窗门。
新润过油的窗子无声的往后推开去,乔金粟只见到一个大鱼头正对着自己,脑袋上有一竖鱼鳍,一双鱼目暴突而混沌,横过整个下巴的一张阔嘴正裂开,笑容诡异。
第74章 鱼怪
◎水性好不代表淹不死,游进来的水路上有些存了气的水洞,所以他们前前后◎
夜风卷进来的时候, 沾染着一股浓重冰冷的腥气。
乔金粟被这股子腥气一拍,猛地清醒过来,抄起茶桌上的烛台就扔了过去。
那鱼怪似乎很笨拙, 没躲开, 被砸得倒跌几步, 傻傻地摸了摸脑袋,又看了看地上顺着灯油流淌而燃烧开的一小滩火。
丑陋的鱼头歪了歪, 缓缓伸出覆着灰蓝鳞片的手想摸一摸火, 却被书砚的惊叫声吓得一蹦, 弓背的样子很像鱼。
等几个婆子拿着鱼叉追过来的时候,鱼怪终于也知道跑了,它的下身是类人的双腿, 也覆盖着灰蓝的鳞片, 跑起来的样子太古怪了, 像是从没使唤过腿那么别扭。
这鱼怪看起来很蠢, 只知道逃跑,似乎并没有害人的心思。
乔金粟被婆子们护在身后, 看着它往湖边跑, 但不知是叫什么玩意绊了一跤, 动作滑稽地摔进湖里去了。
鱼怪的可笑大大冲淡了它所带来的恐惧,婆子壮着胆将一柄鱼叉掷了过去, 可这湖像是活了,将这柄鱼叉吐了出来。
‘啪嗒’一声, 鱼叉落在众人眼前, 似乎带着一丝愠怒。
乔金粟看着湖岸边绊倒鱼怪的东西, 喃喃道:“它是来提醒的?”
那是三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穿着非常滑腻的猪皮衣, 食指根部之间微微有一点粘连,但还不到畸形的地步,只是跟常人相比有些怪异。
乔金粟见过这一类的人,似乎是远海的一些岛民后裔,后来岛屿淹没,他们其中有些人就投奔上岸,被官府养在一个村落里。
这些人水性极好,眼下这三个不知是从湖底下的哪个水洞里凫出来的,连羊肚气囊都没带一个,居然就这么游了进来!
乔金粟令婆子捆了他们,从他们身上搜出不少兵刃。
内院几个婆子当即就恶了脸色,她们都是见过风浪的,早些年江临附近总是闹山匪,她们这些活下来的没少跟爹娘一起挥过锄头斧子。
老了老了想有点安生日子过,也遇上宽厚待下的主子了,可怎么就有些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爱作祟呢?
乔金粟后背凉飕飕的,全是冷汗,分不出是被方才那只鱼怪吓出来的,还是被这三人吓出来的。
她只知道差一点,今夜就要见爹娘了。
不过乔金粟面上半点可看不出惧意来,只觉得很镇定,甚至很平静。
一通折腾下来三人也醒了,一见她们不过是半老婆子和丫头片子,明明处在被捆缚的弱势,却口出狂言,说自己背后有人,识相的话就快点放了他们!
“背后有人?”乔金粟看着他们三人背后的湖泊,轻轻笑了起来,“什么人?”
这答案自然没那么轻易能问出来,乔金粟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巡视而过,道:“初次见面,你们应该不知道,我其实是个急性子。”
话音刚落,那三人都还没明白乔金粟是什么意思,书砚忽然将最边上一个男子给踹进了湖里。
双手被缚,连挣扎都是奢望。
水性好不代表淹不死,游进来的水路上有些存了气的水洞,所以他们前前后后带着羊肚气囊探过几次了,就是为了这一趟的轻装上阵。
另外两人就那么眼睁睁瞧着同伙溺死了,随后书砚还令两个婆子将尸首拽上来,扔在他俩跟前。
内院的婆子和丫鬟全部是卖身进来,签的死契,自然是乔金粟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任何异议。
她笑道:“从前听我爹说,你们祖上有鲛人的血统,是淹不死的,如今看来,不大对。”
乔金粟这几年,真不是拨拨算盘那么简单,一个当家人不可能全然做到世俗眼中的清清白白。
张巷边做脏事的时候很少让乔金粟回避,她早知道挑起这个家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繁琐冗杂的账目,盘根错节的人情,还有一些只能压在自己心里的罪孽。
诚如释月所言,乔金粟应对过很多丑恶刁钻。
余下两人吓得脑子都不会转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圆圆脸圆圆眼的姑娘。
她不是特别稚气了,眼神中能看到岁月的沉淀,但因为没有生养过的缘故,看着还是一副少女体貌,人畜无害,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如果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只能有男女之别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乔金粟是男子,书砚是男子,那些举着鱼叉,握着粗绳的婆子也都是男子,而被拿捏了性命的这几个男子反是女子。
两人见乔金粟如此狠辣,总算肯供述,说是张茂联合官门的人,想造成贼匪杀人的意外假象,然后由张茂接手全盘买卖,再让渡出去。
原本这事可以不必这么麻烦,可乔金粟外院的护卫实在严密,而且内院外院两套人,撬不开口子,也不想太刻意落了痕迹,所以辗转寻水路来促成这件事。
乔金粟有点低估张茂的胃口了,险些酿成大错。
江临素来富庶,但朝廷却孱弱,养的地方官倒一个比一个牛气。
东泰和南德两国互相撕咬不下,屡屡蚕食瓜分江临的国土,满南苏只怕也逃不过,看距离远近和兵力排布,应当会落入东泰王之手。
从已经被吞吃掉的几座城池来看,东泰王手下兵将并不屠城,而且两国百姓论起来同属汉人,并非林中人抑或胡人之流,似乎比较好接受一些。
江临好些府城不战而降,听说将士入城并未伤及百姓,只是砍杀了几个官员和趁乱掳劫的贼人。
江临的官员在降归东泰或南德的府城里只有十中一二得以留任,乔金粟想想满南苏这位父母官素日的德行,隐约猜到他这是赶在变天之前,想给自己多攒点养老钱。
原本以为说出了自己有官门背景,多少能震慑一下乔金粟,没想到对方盯着他那身猪皮衣裳和匕首刀刃看了好一会,道:“原来是几位大人,只是这更深露重的,我这后院都是女子,总不能请你们上来奉茶相待,那就哪来的,回哪去吧?”
那几人吓得连声求饶,乔金粟思量片刻,只将两人带尸首捆在一块,再做打算。
这一夜定然是睡不好的,天将明的时候,乔金粟伏在内室茶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也入了梦。
乔金粟明明还在内室里,偏首甚至能看见书砚和几个丫鬟正在商议事情,交代的都是乔金粟的意思。
她能看见书砚吩咐完事情拨开珠帘打算走进来,见到她趴在桌上,步子一顿,打着手势让其余的人先出去。
几人的走步声乔金粟都听得很分明,甚至能分辨出谁往东去,谁往西去了。
但乔金粟却很清晰的知道这是梦,因为茶桌对面正坐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他年岁不大,长得很清秀,唇红齿白,眼下正左看右看强做出一副主人翁的样子来,却在瞥见脏衣篓里的肚兜时慌乱躲避继而掩面。
“咳咳,你也是没住爹娘的屋子啊。”那人一开口,便坐实了他的身份。
乔金粟住在爹娘的院子里,没住爹娘的屋子,徐广玉也是如此,他爹娘走得早,他也没住正屋,一直住在自己小时候的房间里,也就是乔金粟眼下住着的。
乔金粟看着周遭朦胧的光芒,像是日头里融了银子,又像是一个厚云堆积的白天,很晦暗,也很温柔。
这种感觉,就像在北江的那一年,爹重新走回那个小山村,走进那个简陋但温馨的小屋里。
方稷玄和释月一个掐鸡一个牵狗,让乔东山得以与在世的家人有最后的温存。
时至今日,乔金粟才揭开那个梦的面纱。
“多谢。”在徐广玉不解的眼神中,乔金粟的笑容渐渐收小,她的目光也从辽远的回忆中收了回来,看向眼前的这个还停留在死前年纪的少年。
徐广玉别别扭扭地道:“很机灵嘛。”
“鱼叉没伤着您吧?”乔金粟关切地问。
徐广玉愣了一下,揉着脑袋道:“怎么会伤着我!?那大头鱼又不是我!”
“啊?”乔金粟微微讶异,“不是您吗?我还以为是您有什么遭遇呢。”
徐广玉的尸体被鱼吃了,所以乔金粟以为那条鱼怪是他也是很顺理成章的想法,可见徐广玉如此样貌,想来是不能接受鱼怪丑陋的。
“你,你懂不懂啊,人,人之后是,是水鬼,怎,怎么会是那鱼怪。”
乔金粟立刻道:“听说水鬼投胎很难,需要替身,那昨夜我推下湖去的人,是否合用?”
“我不投胎同这个没关系,”徐广玉直愣愣地冲乔金粟道:“你脑子转得还挺快,一下就想恩情相抵了?”
乔金粟被说破了心思也只是笑,又问:“那我该如何助您?”
徐广玉挺了挺胸膛,说自己是因为世人称颂挂念,所以修了不少阴德,如今大有成湖神的机缘。
“机缘。”乔金粟重复着他的话,点点头,“那欠缺什么?”
徐广玉备好的长篇大论一下没了用武之地,只看着乔金粟结结巴巴地说:“呃,那个,呃,茭白。”
他说得这样没头没尾,乔金粟却一下抓住了关窍。
茭白,唯一一道释月做的供品。
“茭白,怎么了?”她做出不懂的样子。
“淹死之人最畏水,我虽有成神的机缘,却还欠缺火灵,你供奉的那碟茭白上,就有火灵附着。”
乔金粟是不愿意从释月身上为自己攫取什么好处的,这徐广玉死了多年,淹在湖底,眼下这副心机浅薄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只要一些火之灵力。”见乔金粟沉吟不语,徐广玉有些急切,道:“我成了湖神,能保你家宅平安,百利无弊!”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好意思,这几天完美赶趟换季病毒,把我存稿干完了,大夫说明天还没退烧得去打吊瓶了,我请个假,这篇也不多了,国庆之后开新文,绿嫩肯定开,另外一本开侯府女眷还是时令男友待定。
第75章 薄荷绿豆水
◎除了糯米绿豆打底之外,拈一撮红绿丝,撒四五粒葡萄干,舀一勺红豆,落三两颗糖莲子,还有糖渍金桔、蜜枣和冬瓜糖。◎
“茭白是邻家食肆所制, 为何会有火之灵力?”
乔金粟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这话只为了试探徐广玉的本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碟茭白上的火灵特别纯粹, 明亮温暖。”
徐广玉说到‘温暖’二字的时候, 声音略微低了些。
他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温暖的感觉了, 连说到这两个字都会牵动。
‘炒茭白不是我带回来的头一道菜,之前的菜肴并未让他觉察到所谓灵力。看来徐广玉的本事不大, 不是专门供奉给他的, 他也觉察不到。’
乔金粟思忖着, 却很真挚地道:“那我先去打探一下,您,不着急吧。”
她对上徐广玉的眼, 借着说话的机会细细端详起来。
魂魄所呈现的应该是那个人生前最好的样子, 徐广玉的样貌看起来很顺眼, 清澈单纯, 肌肤匀净,哪有半分被淹死的肿胀浮白?
乔东山回来的时候, 看起来也是神采奕奕的。
“这么些年都过来了, 不急在一时, 但能快些还是快些。”
徐广玉抿了下唇,抬眼望着乔金粟的时候, 眼神很像初生的小动物。
无助又可怜,除了相信眼前这个人, 似乎没有别的求生之法。
“乔姑娘, 我很冷。”
乔金粟心头被这几个字轻轻一拨, 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她微微蹙眉, 半真半假, 口吻关切,“冷?是否是骨殖还在湖底的缘故?我父亲曾经也想过替你打捞骨殖安葬,只是湖水过深,实难打捞,你可能给些提点?说不准能找到。”
徐广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但见乔金粟言行坦然,他的眼神很快黯淡下来,道:“你知道这湖叫莲蓬吧?”
“知道,你的湖景画上有写,不过满南苏的府志中叫它天陷湖,说是千百年前一场地动留下的。”
“湖景图,”徐广玉听到乔金粟说起湖景画,惨然一笑,道:“那湖景画我原本打算画满四副,但只画了春夏秋,那年冬天我病了一场,无力起身,熬到春天才渐好,以为可以再等一个冬天,没想到……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乔金粟便接茬,道:“您其他的画都流落在外,不过我爹在世的时候收回了春夏两幅,我去岁又买回了秋日湖景图,也是缘分吧。”
徐广玉轻轻颔首,乔金粟瞧出他并不是很惊讶的样子,想到那几只被润画过的‘六月黄’,猜测他应该能感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画作。
“之所以叫它莲蓬湖,就是因为湖底形态好似干掉的莲蓬,洞眼无数,所以你找不到我的。”
乔金粟还想说什么,书砚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清晰,满室朦胧的光芒像合伞一样被收拢起来,更浓烈直白的日头射了进来,把徐广玉的身影照得模糊虚无。
乔金粟一睁眼,就见书砚快步走了进来,身后的丫鬟端着水盆巾帕也跟了进来。
整间屋子变成了一个筛盅,被人不是很用力的摇晃了一圈,乔金粟晕了一瞬,缓了缓才接过书砚递过来的巾帕。
“姑娘,您怎么了?”书砚问。
乔金粟只是笑了笑,道:“梦见了很有意思的事。”
徐广玉答应替乔金粟料理那三个人,所以乔金粟让书砚把那三个人都踹进湖里去了。
隔了几日,就听说城北的紫萍池里捞出尸首来了。
老渔民原本慢慢悠悠地划着桨,一下两下,第三下就叫什么东西卡住了,弄了半天,连着杆子挑上来一副白森森的手骨,刚好飞溅到道旁几个正在面摊上白吃白喝的衙役脑袋上。
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尸首自然不是烂光的,是叫啃噬见骨的,所以还残留着些许血丝。
那衙役还挺贪,要白吃人家一碗酱排骨做浇头的面。
脑袋上落了个东西他还以为是树杈子,抓下来一看,叫得比过年杀猪还尖利,想来得有好一段日子不能白吃人家的酱排骨了。
“哪有这么容易成神的?”
听罢乔金粟的和盘托出,释月先是嗤了一句,又细看了看乔金粟,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暗浊的阴气,才道:“不过水鬼的确有可能更畏水而恋火,毕竟是因溺亡的。”
她转脸看方稷玄,问:“阿玄,可还记得那个饿死鬼?”
这是他们做巡游仙将时抓的一个厉鬼,生前穷困,是活活饿死的,所以死后对于食物的执念达到了顶峰。
每每附身一人,总要大吃特吃,直把人吃得腹鼓如孕,裂肚而亡,饿鬼再从裂口处爬出来,如得新生般喜悦满足。
方稷玄正朝这边走了,搁下两个青花小盏,在释月身边坐下。
青花小盏里装的是绿豆薄荷水,乔金粟触到盏壁就觉冰凉沁人。
“自然记得。”方稷玄又端起茶几上的另一碗,递给释月。
因为那饿死鬼狂塞食物的,生啖猪羊的场景实在有些令人作呕,所以被歼灭之后留下的灵核都没给炎霄吃,生怕叫他吃了,也染上不知节制,日日饱食的恶习。
最终是拿去冥府兑了一朵火莲给炎霄做宝器,火莲是冥府血池里产物,最是镇压凶邪恶鬼,也很合用。
“人若溺亡,其实也同其他死法一样,很快会有小鬼将魂魄带去地府。”
方稷玄说着展臂一揽释月,释月也斜斜往他臂弯里一躺,她是通身的清凉,连方稷玄身上的火气也被压灭了,看得乔金粟忍不住托腮浅笑。
“不过有些水鬼的确需得寻替身才能转世。”释月搅了搅那一碗澄澈缤纷的绿豆水,舀上一团糯米吃了,满口米香薄荷甜,心眼都通透了。
乔金粟端着绿豆水,还没喝上一口,先问:“什么?”
“被湖底的什么精怪妖魔钳制了,亦或者,被湖神河伯抓去做了苦力,他走了,不就没人干脏活了,所以要一个换一个。”
乔金粟眨眨眼,蹙着眉道:“这样说起来,湖神河伯和精怪妖魔,好似没差别啊?”
释月笑了起来,方稷玄道:“很多时候,这两者是一样的。”
“满南苏到处都是水,几步一桥,那得有多少河伯湖神?”乔金粟问。
“小溪小河哪够份量供出一个神来?”释月微微摇头,道:“满南苏城中这条水脉至多出一位水神,此地地仙说自己在位以来就没有见过满南苏的水神,但满南苏又的确是有水神的。”
“至多只一位水神?那徐广玉是蒙我的?”
释月一摊手,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倒是方稷玄想起了一些往事,“江临这地界千年前可住不了什么人,一到雨季就泛滥成泽国,我那时在北边打战,只依稀听说妖道国师给出了个什么投神像金身止汛的主意,似乎也有些效果。”
“神像金身?那岂不惹得神佛大怒?”乔金粟惊讶道,“可眼下满南苏水道也颇为平静,偶有翻船,也都是风大雨急,误触暗礁才导致的。”
释月一笑,道:“那说明很有用啊。”
乔金粟琢磨着这句话,舀了一勺绿豆水也没看清是什么,吃到嘴里凉得一眯眼,才发现自己嚼了个金桔蜜饯果儿。
满南苏的绿豆水做法很不同,看起来也不似甜汤,更像凉水泡饭。
张巷边和于娘子从不喝满南苏的绿豆水,到了夏日,还是用小钵熬上一锅开花绿豆汤,搁上一把冰糖,悬在井水中镇凉。
张铜麦幼时顽皮,趁着张巷边午后昏昏欲睡之际换了他的汤,他又不会防备自己女儿,端起猛地吸溜一口,凉意直钻脑仁里了。
于娘子听见响动跑过来,就见张巷边用掌心猛砸自己脑门,嘴里叫着,“辣!”
吃不惯薄荷是这样的,于娘子很是心疼,替张巷边按揉额角,呵斥张铜麦不该戏弄她爹。
他们夫妻二人年轻时都为生计和子女操持,只有老了那几年,才把彼此挪到心中第一位上去。
爹娘年岁大了,口味也固定了,吃不惯许多东西。
但孩子们还年轻,又在满南苏住了多年,年年夏日少不了这一味绿豆水。
不过入夏后,小食肆里添了这一盏绿豆水,乔金粟才觉自己喝到了最最称心如意的滋味。
熬好的薄荷水也是悬在井里镇过的,但乔金粟接过来的碗盏上都起水雾,想来释月更用了别的法子冰过。
梁上竹篮里悬着蒸好的糯米,风干可防馊腐,等要吃的时候加在薄荷水中,复软回韧,更添口感。
满南苏的绿豆是不能煮开花的,不使汤浑,不硌牙就成了。
释月做的薄荷绿豆水添料很足,除了糯米绿豆打底之外,拈一撮红绿丝,撒四五粒葡萄干,舀一勺红豆,落三两颗糖莲子,还有糖渍金桔、蜜枣和冬瓜糖。
潮闷的夏日喝上这一口真是清凉透了,连汤带饭一起下肚,解暑同时连肚肠也饱了。
汤里的冬瓜糖很大很脆,并不像其他铺子里卖的那样,小小一粒,淹没在绿豆糯米里头,又被薄荷水泡软,吃起来全然没了口味。
乔金粟一边吃一边笑,“从前都是方郎君做饭,如今倒是释娘子做饭多了。”
释月道:“灶台窄小,叫他使着别扭。我也是只是做些小食贩卖,生意疏疏落落,也不乏累。”
乔金粟将一盏绿豆水吃得精光,释月见她搁下的碗儿空空,道:“鱼怪上岸,水鬼入梦,你倒也不慌张。”
“哪里比得上人心丑恶贪婪?”乔金粟摇摇头道。
炎霄此时走了过来,提着一篓子从灶洞里扒拉出来的灶灰木炭。
乔金粟赶紧接过,连声道谢,又问炎霄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吃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炎霄没怎么想就欢快地蹦出一句来。
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都是炸食,听着火气就大。
乔金粟摸摸炎霄泛红的头发,笑道:“好,城北茶楼做这两样吃食手艺最佳,我这就让人给你买去。”
乔金粟走后,炎霄皱着鼻子挑薄荷水里的红豆粒吃,道:“乔阿姐都不好奇呢,也不探问我们的身份。”
方稷玄可不惯着他挑挑拣拣的毛病,端走他那碗薄荷水,道:“多年前的邻居他乡再遇,缘分匪浅,还要探问什么?”
方稷玄拿着空碗归置到盆里,等摞了几个再端到河埠头清洗。
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只银白小兽跟着进了厨房,三两下顺着衣裳下摆越到背脊肩头上,尖尖利爪隔着夏日薄衫戳进来,有些酥麻微痛的感觉,薄粉的软舌在耳廓上一舔,激得方稷玄‘咔啦’一声,捏碎一个青花小盏。
释月本体坐在小茶桌畔敦促炎霄练字,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似乎这妖媚缠绵之举并非她所为。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我回来啦!
好想开车啊!
第76章 肉身菩萨
◎她看起来是娇滴滴的白瓷瓶,摸起来是软绵绵的糯年糕,但她实际上强大而◎
“佛像金身, 觉不觉得太仁慈婉转了些?不似妖道素来的手笔?”
分身小兽一边传出释月的声音,一边不住的在方稷玄耳垂脖颈处□□。
妖道死得一缕灰都不剩下了,方稷玄哪里还管他, 当即把破碗抛下, 大步朝外走去。
炎霄听见脚步声分心一抬头, 方稷玄已经到跟前,顺便一摁他脑袋。
“啊!爹!”炎霄一鼻子撞纸上了, 未干的墨迹全沾他脸上了, 可怜巴巴像只小花猫。
一抬头, 方稷玄和释月全不见了,气得炎霄把笔放下了,抱着胳膊气哼哼坐了半天, 发觉四下无人, 做出这样子也只有河畔歇脚的鹭鸶肯赏脸瞥他一眼。
炎霄撇撇嘴, 老老实实揭过一张宣纸重写, 不曾觉察二楼大开的小窗被设了一层结界,藏住许多小娃娃不准听的动静。
方稷玄做事从来不疾不徐, 唯有在这件事上, 受不住释月一点魅惑。
见他脱衣脱得干脆急切, 释月还倚在床上笑,多少还有些随意自得的样子。
但那只银白小兽窝却在被褥上不住的摇尾吟叫, 一声声酥麻入骨,也暴露了她的欲念。
释月从前有多痛恨方稷玄这副身躯, 如今就有多么喜爱。
这不再是镇压她的符篆, 而是永恒欢愉的宝器。
银白小兽又分化出几只来, 一只跃到方稷玄的背脊上, 一只缠绕着他的腰胯, 一只见缝插针的撩拨他。
方稷玄觉得这世间能有一个肯喜爱他的,肯陪着他的释月真是太好了,让他可以释怀过去漫长的折磨。
她看起来是娇滴滴的白瓷瓶,摸起来是软绵绵的糯年糕,但她实际上强大而贪婪。
不论方稷玄有多么频繁而惊人的索求,她只会尽情而肆意的享受。
小兽已经消失不见了,欢好过半,释月也会支撑不住对分身的控制,无法再享受全盘掌握方稷玄的感觉,而是迎来被操控快意的时候。
情浓深处,方稷玄只觉神识被释月熟稔的撬了开来,他全无抵抗的放任她裹着冰凉而锋锐的灵力席卷而至,在熊熊火焰之中诞生一道道爆裂的白光。
神识之域里的景象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许多改变,池水蔓进了森林里,森林长进了池水里。
水杉,那种能在浅水中生长的树木,一株株散着它绿雾般的枝叶,将池水映成轻轻浅浅的绿。
这里的池水很宁静,那些游鱼和花都不见了,再怎么惊心动魄的经历成了回忆,也只是一捧只想和水杉相依的池水。
方稷玄和释月懒洋洋的躺在池水上,顺着水流蜿蜒,绕过一树一树。
流到一处,他们携手没了进去,转脸就见方稷玄背着重弓大步流星走进营帐中。
帐外铁骑萧肃,帐内的几个副将倒是或坐或卧,难得说上几句闲话。
罗辛听声辨人,抓起一个还烫的饼子朝方稷玄扔了过去。
方稷玄面上还有泥脏血痕,但在军营之中,谁身上又是干干净净的呢?
他抓住饼子撕咬一口,道:“说什么呢?”
“说是南地水患不断,国师献策将昌宝塔的十樽肉身菩萨投进长河。听说当时水势就缓下来了。若此法有效,南地地热肥沃,一年三季,到时候军粮就不缺了。”
妖道主意多,一天一个,如今想来很多提议都是为了掩盖其真正的那一个。
方稷玄没太在意,一招手,几人顿时聚上来前来,围看沙盘商议阵法。
池水倒着从眼前流过,释月枕在方稷玄的胳膊上,不解道:“肉身菩萨?那年头倒是有不少坐化成佛的僧人,但十樽?怎么容易就凑齐了?”
“十樽应该是阵法所需,至于够不够么,反正不够他也能找来充数的。因为他根骨拙劣,难以成仙,多少仙胚折在他手上,如果不够,应当是用仙胚糊了泥浆充数吧。”
方稷玄并不是很想管与妖道有关的一些事,不过揽着释月在怀,他心情总是很好。
可怜炎霄一气写了十张大字,写到天黑,只觉得很有进步,可前前后后找爹娘却找不见。
释月和方稷玄在虚无结界之内,好笑地看着他翻米缸钻水缸,捅灶眼搬柴火,又拿起一个倒扣的簸箕探头看。
“谁会在哪?”方稷玄无语地说。
释月还没说话,又见炎霄跃上房梁,跟那窝羽翼渐丰的雏鸟大眼对小眼。
炎霄巡了一圈,眼见时辰已经到了,但自己维持人形却并没有困难。
他垂眸想了一想,忽然散成一团星星点点的火光,看得那窝雏鸟惊叫不断。
火光四处乱窜,终于触到了结眼,一粒小小火星艰难的钻了进来。
瞬间,周遭景致如水波纹一样荡漾开来,等画面平复,炎霄就见方稷玄在二楼窗里瞧着他,目光中有一丝赞许。
释月从炎霄身边走过,揪了揪他的耳朵,推开河埠头前虚掩着的小栅栏,朝卖些蔬菜鱼虾的渔船招招手。
炎霄一下就开心了,蹦蹦跳跳追着释月挑拣自己的晚膳了。
船上的果蔬在微凉水汽的包裹下还很新鲜,月亮落进河里,光芒又折到渔船上,照得船头一摞摞小菜瓜果浓绿浅碧,黄红圆莹。
“没有垂丝樱桃了吗?”释月稍提裙摆,在台阶上坐下。
“没了,要等明年了。”摇撸的渔女操持一日,也有些倦了,抱桨笑看炎霄撩水洗桃,大口啃吃。
这时节的梨和桃最好吃,一个脆一个软。
满南苏的梨子叫翠冠梨,又叫六月雪,青青的表皮雪白的梨肉,吃起来多汁清爽。
桃是黄桃,黄肉红心,细腻甜蜜。
晚膳有乔金粟送来的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快炒了一道雪菜蚕豆就能吃饭了。
方稷玄端着饭菜走出来,炎霄叼着半个桃子收拾起小方桌上的笔墨,仰脸看着满天星光流淌进一旁的小河中。
乔金粟买了两种做法的椒盐大排,一种是面拖,在鸡蛋面糊里挂满浆,炸出来的面衣酥脆可口,一种是干煎,薄薄拍了一层粉,嫩香至极。
油汆团子是咸口的,油炸过的酥壳子薄薄又黏黏,一口就咬到馅,用了点糖提鲜味的大肉圆子,流一手的肉汁,甚香!
鱼儿也似被这餐美食诱惑,鱼尾在河中摆动有声。
释月忽然一捧方稷玄的脸,轻声问:“是冲你这个大呆,还是小呆呢?”
柿子谁还敢挑硬的捏?
“当然是小呆。”方稷玄将一碟改过刀的椒盐排条递给释月,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炎霄莫名其妙地问:“小呆什么啊?”
释月夹起一个油汆团子塞进他嘴里,满意地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可爱模样,笑道:“小呆是猪。”
第77章 帐上人影
◎可保你青春永驻,同我共享仙寿。◎
夜, 徐广玉再度入梦。
凡事一回生两回熟,眼下这是第三回 了,更何况乔金粟睡前翻那本小画册的时候, 看见小螃蟹的水纹动了动, 成了‘今夜入梦’四个字, 随后又化成水波。
乔金粟在梦中醒来时全然不意外,倒是徐广玉描在新换夏帐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局促。
碧色的绸缎帐面因为屋里的气流而鼓动着, 让他的影子像悬在风中的一幅画, 又像永远囿于湖底的一团阴影。
乔金粟撇去这点感慨, 隔着帐子笑了一声,道:“眼瞅着天就热了,满池紫萍待开, 徐公子风雅之人, 怎么把贼人尸首弄到那去了。”
紫萍池就在府衙附近, 徐广玉也知道是张茂联合了官门的人要杀人夺财, 所以选了一条这样的水路把尸首抛出去。
深夜入女子香闺,实非君子所为, 所以徐广玉才这么坐立不安的。
他听到乔金粟开口才稍松弛了一些, 清清嗓子道:“尸首才肥泥呢, 水底下的玩意看着不动声色,也是一样贪图荤腥的, 你瞧吧,今年的紫萍肯定比往年更盛。”
这话, 他说得很随意, 但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的遭遇呢。
话与话之间有了缝隙, 乔金粟以为徐广玉接下来肯定要问火灵的事情, 却听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是叫徐先生的吗?怎么叫徐公子了?”
乔金粟哑然失笑,心道,‘生了一副掐出水的嫩样,没叫你徐小弟就够可以了。”
想着,乔金粟伸手一撩帘子,就见徐广玉赶紧一侧首,眼神像是沾了皂液一般,四处乱滑,根本不知该往哪里摆才好。
乔金粟看得好笑,她穿得的确是单薄些,但也没什么露在外头。
张巷边发家后才传了一代,什么诗书礼乐都还不讲究,只看银锭铜钱。
乔金粟完全不是闺阁淑女,可徐广玉的确还算得上谦谦君子。
见他局促,乔金粟收回手,任由帷帐轻轻落下,只掀着一角,影影绰绰显露出她丰盈饱满的面庞轮廓。
徐广玉生平同女子最亲密的举止,应当就是从前黄婆子夜里给他送粥时,会握一握他的手,看他是否受寒。
除此以外,徐广玉连女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挨到过。
他若非鬼,此时只怕要剧烈干呕起来了,因为心脏跳得太厉害,马上就要从喉咙跃出来了。
徐广玉摸了摸自己空洞而冰冷的胸膛,又看向帐子上那一处散发鲜活温暖气息的缺口。
乔金粟交叠双手做枕,正侧卧在床上,粉白指尖拨弄着腕子上一串绿浓翡翠珠正中的一只小小金貔貅。
金饰貔貅,商贾最爱,何其庸俗,但此时此刻落在徐广玉眼里,又何其耀目。
她略略一动身子,那一角小画又变了变,从玉手逗貔貅变成了两片粉唇。
徐广玉脑海里只闪过一句‘洗妆不褪唇红’,甚至没有听清乔金粟说了什么。
“嗯?”他懵懵懂懂地问。
“我寻了个由头,管邻家食肆要了些灶灰木炭,上头可有附着你所言的火之灵力?”乔金粟又说了一遍。
徐广玉显然已经觉察到那种温暖的气息,转脸看向装在盆中的那些灶灰木炭。
乔金粟见帐上的影子缓缓伸出手,借着盆中灰扑扑黑漆漆的灰炭上忽然凝出几粒如红豆般的灵光,朝徐广玉飞去,没进了那片影子里。
徐广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像是一个久渴之人着急终于饮到一杯热茶般满足。
“可合用?”乔金粟问。
徐广玉默了一瞬,点点头,又道:“只是太少了些,你去食肆打探,可有发觉这灵力的由来?”
“徐公子实在高看我了,我不过寻常女子,哪里生了一双火眼金睛呢?如若不嫌,我可日日弄些灶灰木炭来。”
乔金粟觉得虽然灶灰里的灵力少,但日日有,假以时日总也可以偿还徐广玉的恩情。
徐广玉思忖片刻,道:“乔姑娘,我可藏于画册之中,不知能否携画册去食肆,我可亲自探查一番。”
如果食肆的主人不是释月和方稷玄,徐广玉求乔金粟这样做其实并不过分。
但乔金粟对徐广玉提防心很重,自然不好一口应下。
她稍作迟疑,徐广玉也明白她不怎么愿意了。
徐广玉好一会没有说话,只侧首瞧着茶桌上摆着一碟冰镇翠冠梨。
削好切片,戳着牙签,而且摆成一朵完好芍药花型,显然是待客的。
徐广玉也注意到了这碟梨片,刚伸手想去簪一片,只是手悬在半空不动了。
乔金粟看见帐子上的影子诡异扭动,像一滩软泥般被掐掉了头颈,又扯掉了手脚。
她真切的感觉到了恐惧,往床铺里退了退,可只一瞬,那帐面上的影子又恢复成徐广玉的轮廓,他也再度开口,声音却好似吞冰般冷漠。
“其实火灵也有不同,如若是出自火神祝融一脉的火灵,例如佛堂香灰池里酝酿出的火精,它们虽为精怪,但天生趋善,不会在人间作恶。可我体会到的这个火灵,隐隐有种邪异之感,出身定然鬼祟阴损。”
其实这话正经不错,炎霄自焚烧坑的尸油中诞生,其实本质上属冥府之火,自然不是祝融一脉。
但冥府之火也有净化之能,再者炎霄受方稷玄教导规矩,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心思澄明,也就压过了其骨子里天然邪异。
“这样一个精怪潜伏在乔姑娘身侧,也是隐患,还不如探明缘故,省得夜长梦多。你只需带着那幅秋日湖景图去一趟食肆,到时候我自有法子。若我得火灵,跃升湖神,定然保你家财万贯,流传百世。”
徐广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好似被日头照耀着,逐渐从寒冰化作潺潺流动的春水,悦耳动听,十分惑人。
乔金粟张口几乎就要答应下来,赶紧咬破舌尖,疼痛带来清明。
她稳了稳心神,勉强开口道:“那我明日一试。”
徐广玉不语,只忽然起身缓步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脚步声清晰可闻。
乔金粟紧攥被面,就见帷帐一掀,徐广玉站在床前,含笑看着她。
徐广玉两次出现在乔金粟梦里时都是坐着的,乔金粟没留意他还是瘦高个。
虽然瘦削,但毕竟是男子,轻易将乔金粟全然罩在他的影子里,只有足尖露在昏黄的烛光下,像落日余晖下的荷花苞尖。
觉察到他望向自己的足,乔金粟下意识把腿蜷进了被窝里。
徐广玉俯下身来看着她,声音丝滑如水,淌进乔金粟心里。
这句话似乎成了她自己的想法,她自己的渴望。
“而且可保你青春永驻,同我共享仙寿。”
乔金粟看着他混浊而冰冷的眼神,越发觉得不对劲,猛地出声问:“徐广玉,还是你吗!?”
徐广玉一愣,眼神中忽然显露出片刻的迷茫,随即神色一恶,怒视乔金粟,但很快又双目圆睁倒跌一步,整个人如泥般坍塌掉了。
“啊!”乔金粟此时才从梦中醒来,躺在这沉郁黑暗的被褥里打着寒颤,浑身都是冷汗。
书砚闻声从外间跑进来,踩到脚踏上的时候溅起水声,她脚底一滑,摔进床里,摸到乔金粟冰凉的手,惊道:“姑娘,您怎么了?这脚踏上哪来的水啊?”
而且这水太凉了,像是冰块化成的水。
书砚本来想忍一忍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凉意就跟刀子似得往她脚心钻。
她忍不住蹬掉浸湿的鞋子,连袜子也褪掉,乔金粟见她这举止才回过神来,拉她上床,用被子给她捂脚。
可书砚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抱着那一条腿面露痛色。
乔金粟急中生智跃下床去,把余下的炭灰端过来,把让书砚把脚塞进去。
果然是对症的,书砚的神色当即就缓和下来了。
一番动作,原本乔金粟睡前怀中抱着的小画册也掉在了床上。
书砚瞥了一眼,掩口轻声道:“姑娘,你好端端的,画这么吓人的画做什么?可是梦魇着了?都说靠着湖湿气重,那鱼怪虽然帮了咱们,但到底还是妖怪。您把三姑娘弄到外头去住了,怎么就不晓得顾惜自己呢?”
乔金粟惊魂甫定,正在舀炭灰洒在那滩诡异冰冷的水上,借着书砚端来的烛台,她睃了一眼便愣住了。
睡前信笔画的一枚翠冠梨眼下成了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书砚吓得不愿再看第一眼,可乔金粟却把画册捡了起来,凑近细细端详那张脸孔。
她依稀能看出徐广玉的样子,他看起来痛苦万分,似在呼救。
第78章 骑马夜行
◎天上圆月遮蔽,河水浓黑如墨。◎
张铜麦眼下住在城中另一处小宅里, 张茂找了她多次,今日终于是在门外堵到了她。
他说得唾沫横飞,张铜麦也在马背上啃一只卤鸭啃得满嘴油光。
这卤鸭一定得是满香居的, 一天只卖五十只, 卖完拉倒。
张巷边还在世的时候, 三天就要吃一回。
满香居离家里远,离这小宅近, 张铜麦眼瞧着师傅将这鸭子从红曲卤水里拎出来还烫, 大刀砍开肚子, 皮软肉嫩,满腔卤水淌在案板上,看着就馋人。
张铜麦一路上托着温烫的纸包, 就等着进家门好大快朵颐, 硬是叫张茂堵着败坏兴致。
她可不想请张茂进家门, 索性就站在门口吃了。
肥腿一扯开, 油星子都溅张茂脸上了,他都没顾上擦一把, 依旧在说乔金粟终于露出她的丑恶嘴脸了, 把你赶出来, 她自己在宅院里捣鼓什么?!肯定是想独占家产!!
张铜麦咂了咂骨头,一甩手丢进道旁草丛里喂狗, 接过丫鬟的帕子擦手,这才瞟了张茂一眼, 道:“我在你跟前吃得这么香, 你却连口水都没咽一下, 我可听他们说你在我这门口站一个时辰了, 一口水都没喝, 你这都不馋,可是心里压着的事情太重,实在没心思?”
“哥哥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吗?”张茂说。
张铜麦不说话了,坐在马上略喘了一口气,看向张茂道:“阿姐近来举动的确蹊跷,让几个得力的管事都到我这来述职,你瞧瞧我这小小一宅子,有多少护院?这真叫我想起阿爹只身去救吉叔的时候,把家中产业现银全交代给我娘了,阿爹识字太少,所以只得由他口述,长姐代笔,他临行前夜书房灯火通明,蝇头小楷共写了十页纸,事无巨细,字字留念。”
她忽然翻身下马,掏出匕首正对张茂喉管,将他抵在墙上,怒声道:“阿姐不愿同我讲,但一定有什么事儿,是你,是你这个贼心不死的东西做了什么!?”
周围的人全是张铜麦心腹,也当街杀堂亲这事也太过骇人,连忙上前阻止她。
张铜麦缓缓收手,眼睛却不肯放过张茂,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劝你莫要贪心过甚,否则自取灭亡!”
乔金粟即便瞒过了张铜麦,但她也有觉察,只是这两日被买卖上的事情缠得没时间去问乔金粟。
“既是乱着,买卖都先收一收,搁一搁,别让人在路上跑了,身上带着的路引上船前府衙还是认的,一下船说不准变天不认了。”
张铜麦说得隐晦,但众人都听得明白。
管事们四下散去,张铜麦原本都要回后院了,瞧见吉叔的儿子阿达站在角落里,便朝他走去。
“都城若被攻下,满南苏即便不进兵,也要乱一阵,很难说张茂不会借机生事,抓住机会可以了结了他。”
张铜麦说得严肃,阿达却是一笑,气得她道:“笑什么?!”
阿达生得流里流气,笑起来倒是一口白齿,道:“大姑娘也吩咐了一模一样的话。”
张铜麦勾勾手,身后丫鬟就递给阿达一只还烫手的卤鸭。
“吃吧。少去吉叔那告状,说我不比姐姐大方,叫你吃不够肉!”
阿达对着鸭屁股就啃了一口,看着吊儿郎当,眼睛却直盯着张铜麦进了内院。
张铜麦停在门后没动,转首问婢女,“备马了?”
“嗯,在偏门,马棚里的马一动就会被阿达发现的,所以只弄来一匹拉货的劣马。”婢女道:“姑娘,您真要回去啊?”
“外头风声紧,买卖都在收拢,可好些都被府衙掐着脖子,一层层的盘剥税款,明目张胆的吃拿好处。福叔、吉叔这两日好些场面上的事儿都不敢去,只怕又似当年那般被扣下做了官府的人质。”张铜麦一边说一边朝偏门快步走去,道:“我实在担心姐姐。”
劣马虽行不快,但却能负重,驮着张铜麦和婢女也跑起来了。
江临几个城池都遭攻陷,或是直接投降,都城里的皇亲贵胄好几拨往满南苏来。
原本满南苏的夜晚热闹如同白日,夜宵摊子到了时辰直接把笼屉一摆,就成了早膳摊子,但这几日却冷清了许多,一路上还有零星几间铺子开着,透出昏黄而沉郁的光芒。
拉货的劣马每日只走同样几条路,这一截便是其中一条,熟得都烙进蹄子里了,就算张铜麦睡着了,马儿也能走到。
张铜麦自然是不会无缘无故睡着的,她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体虚老人,也不是人小力弱的稚子孩童。
只是这夜晚月光不盛,敞开门还在做买卖的铺子又不多,一片片淡淡的光芒中,总有大段大段的昏暗。
马儿在有人有光的路段跑得慢,在安静昏暗的路段反倒是跑得快了。
张铜麦拍拍马儿脖颈,觉得这马质素实际上不差,只是性情过于胆小敏感了,这若是押货路上遇到个虎豹豺狼,登时就能下跪了,自然是做不了领头马的。
“别怕,快到家了,我今儿晚上就赖在家里睡,好好盘问盘问我姐,什么事不能姐妹商量着来呢?你放心,我就不叫你赶夜路了。”
马儿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哼哼’了一声。
张铜麦没说瞎话哄马,拐过一角应该就能见到弄堂口了。
因为家门口这一条街由张巷边出钱修了砖,所以马蹄声‘哒哒’的响着,很清脆,不像踏在泥地上那么沉闷。
白墙屋瓦在夜色中显得千篇一律,张铜麦听着清脆马蹄声重复又重复,渐渐有些走神。
一时间也没觉察到马蹄声渐渐变得有些迟滞,有些湿黏,慢得像船桨拨水的声音。
张铜麦忽然觉得脚心一凉,低头一看惊得差点没从马背上滑下去。
马儿不知何时竟驮着她走进了河里!
河水深至马腿,所以张铜麦的脚也湿了。
“走啊,回岸上去!”张铜麦使劲地拽着马儿,可马儿或许是太惊慌了,又或许是淹得太深,让它走起来很困难,它只是稍微动了动,离岸还是有一丈远。
天上圆月遮蔽,河水浓黑如墨。
张铜麦拽了半天缰绳也无用,只觉脚腕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抽住了。
骇得她当即用匕首虚空割了一刀,只听得河水‘咕咚’一声响,像是掉进去一个东西。
脚腕上那种被圈住的感觉也消失了,匕首上除了一抹水痕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张铜麦心中惊惧,脑子却越发清明,用匕首恐伤马太过,她当即拔了簪子戳在马儿脖颈上。
马儿痛苦地‘嘶鸣’,又好似助它挣脱出一点困境,张铜麦还没拽缰绳,马儿已经自己转过身去,要朝岸边走去。
这河看样子还是家门口那条河,但水的古怪这么明显,张铜麦哪里还敢把脚挂下去,抱着马脖子盘着腿,催促马儿快走。
马儿每走一步都显得非常吃力,明明只驮了张铜麦一个姑娘,却好似再跟十来个壮汉角力。
马儿‘哀哀’叫着,一声声低下去,张铜麦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下一刻,马儿前蹄一跪,连马头都没进水里。
张铜麦赶紧爬起来,踩在逐渐下沉的马头上,用尽浑身力气往岸边石阶上跃去。
张铜麦屈膝借力的时候马头已经下沉了,所以她跳得不远。
半个身子还没在水里,上身扒住了石阶,下巴已经是磕伤了,连带她牙齿咬到唇肉,口中血腥气很重,但张铜麦无暇顾及这些,爬起来就往岸上冲。
她的裙裤汲满了河水,变得非常沉重。
张铜麦一路拖着湿重的水痕,像是给这条河劈开了一条分支,让河水可以跟着她流淌到各处。
张铜麦用尽全力,走得却如一个跛子般艰难,水痕一点变淡的迹象都没有,黏在她身后,如她披散而下的长发般浓郁。
张铜麦能感觉到自己如果稍微松一口气,稍微泄一点力,就会被身上的湿意彻底拖回河里去。
她瞪着眼,鼓着劲,一步步走着。
可周围的房屋都暗沉沉的,没为路人留一个灯笼。
张铜麦的意志坍塌了一点,立刻就觉得下身的湿意有向上攀爬的趋势。
“啊!”张铜麦从丹田中发声,卯尽全力暴呵一声,“什么螺蛳屎鱼肠粪!脏东西也敢黏着姑奶奶我!?”
这一声把她胸腔都喊热了,张铜麦趁热打铁,咳了一声,想往地下吐一口痰,低头却见那水痕追了上来,如墨般在砖地上描出一张狞笑着的人面来。
那是张铜麦自己的脸啊!
作者有话说:
上本的意识流自行车好些宝贝觉得没劲,
这本才写这么一点点就没了,啊!
第79章 傀儡
◎好冰啊!◎
墨一样的张铜麦从砖地上立了起来, 还是笑盈盈地看着她。
真正的张铜麦已经惊惧地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那片人形的浓墨穿身而过,带给她落水般的窒息和冰冷感。
正当张铜麦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时, 发觉眼前昏暗的夜色中有一团偏红的暖光。
墨色张铜麦浸透的动作一滞, 微微偏首, 似乎也在看那盏灯。
‘她’与真正的张铜麦已经背贴背,脚后跟抵着脚后跟, 然后覆在地上, 成了她的影子。
张铜麦猛地吸了一口气, 剧烈的咳嗽起来,呛出一大口冰冷腥气的水。
来不及平复气息,张铜麦赶紧朝那团光芒跑去。
离得越近, 四周的景致越是清晰。
屋瓦的深浅缺块, 墙砖的划痕破损, 那块青苔最厚的砖块是松动的, 街面上那群半大小娃总喜欢往里面藏点东西,还以为大人不知道。
对了, 这才是张铜麦熟悉的街道!
柳枝依依, 把夏夜晚风送进那碧青色的木门里。
小食肆的门还开着, 梁上悬了一只糊了素纸的灯笼,光芒近看倒是不显红了, 透出非常柔和温暖的光芒。
张铜麦连滚带爬的扑进那团光里,门边一个小男孩正盘腿坐在藤编蒲团上玩一个非常繁复的鲁班锁。
他玩得有些入神, 听见这样慌乱的脚步声都没抬头看一眼。
如此没有防备心, 只可能是大人就在身边。
张铜麦抹了一把脸, 果然见到方稷玄坐在柜台后面。
他把掌心剥好的蚕豆倒在台面上的一个浅口碟里, 抚了抚膝上盘卧着的似狐似猫的一只小兽, 又侧身摸了一把足边篓子里的小兽,探手从它身底下抓豆来剥。
肩头上一只小兽随着他的动作脚底打滑,赶紧伸爪子扒拉住,吊在半空中晃荡了两下,又爬回去蹭蹭他的鼻尖。
最先看向张铜麦的就是这只在方稷玄肩膀上荡秋千的小兽。
“麦麦姐姐,你掉河里了?”
炎霄的声音把张铜麦从失神中拉回来,她看向这个可爱的娃娃,却从心里腾升起一股想要吞噬的欲望。
“嗯,马儿误途,走进河里了。”
是从张铜麦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不是张铜麦想说的话。
她想叫喊着诉说自己方才遭遇的可怖景象,却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发不出声的看客。
“什么蠢马?”炎霄搬来凳子让张铜麦坐下,又去拿搁在柜台上的茶壶,给张铜麦斟了一杯热茶。
方稷玄只对张铜麦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任由炎霄招待她。
炎霄自己就不喜欢湿漉漉的,由己度人,跑前跑后的拿干帕子,偷偷在上面施法,让这帕子更有吸水除湿之效。
‘张铜麦’将那块帕子握在手里,又捂在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擦腿啊麦麦姐。”炎霄提醒她,“我去你们家叫人来接你吧。”
“不必了。”‘张铜麦’攥紧那张帕子,忙道:“阿姐心中藏事,不肯叫我在老宅住着,我今日是悄悄来的,你若直接去说,只怕她会直接派人将我送回去。”
“那你要硬闯回家啊?”炎霄只在饭桌上听爹娘闲话过几句乔金粟的事,但了解不多。
他成天在街面上玩,小屁孩一个,眼里哪有烦心事,
张铜麦白着一张脸,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点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你别怕。”炎霄拍拍胸膛,但还是转首看方稷玄。
‘张铜麦’垂眸看躺在椅下的影子,似乎还有些后怕。
方稷玄起身掀帘欲往后去,一股清甜香气隐约飘进来。
“别逗留,早些回来,甜汤快好了。”
寻常谁会叫个孩子送大人回家?可炎霄不是普通孩子,路又不远。
‘张铜麦’站在门边了才想到这茬,期期艾艾地说不用炎霄送了。
“走吧,没几步远的,要么,你留下吃了甜汤再回去?我阿娘做的鸡头米银耳汤。”
炎霄已经走进门外的黑暗里了,只上身还被灯笼的光笼罩着,看起来明亮又鲜活。
‘张铜麦’跟着迈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朝炎霄伸出手。
乔金粟也总喜欢跟炎霄牵牵手,炎霄不觉有异,抓住张铜麦,下一刻又松开。
好冰啊!
但‘张铜麦’没有松手,反而攥得更近。
她侧首看炎霄,道:“小阿弟的手真暖和,借阿姐捂一捂。”
掉进河里的人手凉也正常,炎霄虽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只好由她抓着,牵着她朝张府走去。
‘张铜麦’走得很慢,炎霄再怎么小步子都比她快了半步,像拖了一个浸了水的风筝。
“麦麦姐,你腿上没伤吧?”炎霄有些纳闷地问。
‘张铜麦’没有回答,炎霄转脸看她,就见她对自己笑,笑容过分灿烂了些。
“你手也太冰了,我胳膊都麻了。”炎霄说。
其实也不是炎霄反应迟钝,他体热,碰到凉东西会比一般人觉得更凉。
正当他要转脸回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张铜麦’的影子有古怪。
影子有手有脚不奇怪,但在炎霄看来,这影子似乎有鼻子有眼的,而且在动,不是手舞足蹈的那种动,是那种黑本身在动。
他摸着下巴琢磨,听到‘张铜麦’在上方问:“小阿弟,你在看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影子上那个‘嘴’的轮廓也在蠕动。
炎霄瞪大眼,张大嘴,一个‘爹’字喷薄欲出,却见那影子顷刻间掀了起来,像一个浪一样盖过来。
炎霄能躲,但他选择先去推开张铜麦。
可张铜麦神色诡异,动也不动,反而将紧紧抓住炎霄的手,趁机汲取他身上的灵力,那种温暖的感觉席卷了灵魂的每一个边角,令她情不自禁地仰脖叫喊。
但这种感觉却像流水一样无法为他停留,‘张铜麦’回过神来,就见炎霄蹲在一旁突出的石块上,颇费解地看着她。
“非鬼非妖,又能附身,你是什么东西啊?”
‘张铜麦’低头看手里握住的东西,竟只是一把沾染了充足火灵的火钳。
她猛地转身,那个已经站起来的影子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
一黑一白两个‘张铜麦’看着方稷玄和释月,也知吞噬炎霄无望。
那团影子刚想逃,就见那把火钳悬浮起来,冲着她当胸一捅,按着炎霄的设想,这玩意该烧起来的,但没烧起来,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不见火的阴燃着,冒出一股股极其恶臭的黑气。
释月在一旁护住张铜麦的心脉魂魄,叮嘱道:“要烧干净,否则麦麦难活。”
炎霄不敢懈怠,烧得那团黑东西露出了本来面目。
“头发!?难怪烧起来这么臭了,动起来还一丝一丝的。”炎霄叫道。
这团庞大的头发烧得最后什么也没剩下,炎霄原本已经习惯‘有劳有获’的过程,一下扑了个空,很是郁闷。
“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依附在这些头发上的是溺死之人的怨念,被拿来做了傀儡,烧个傀儡自然是没有什么用的。”方稷玄解释道。
释月俯身抱起张铜麦,往张府走去。
方稷玄也跟去,炎霄跟在后头一蹦一蹦,道:“傀儡?谁的傀儡?”
第80章 湖底人柱
◎深湖静默且闭塞,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像个无法估量的牢笼。◎
夜深, 乔金粟听见叩门声,又听见书砚警惕地问:“谁?”
“我。”是释月的声音。
乔金粟赶紧穿衣起床,书砚已经打开了门, 乔金粟见到释月抱着昏睡的张铜麦, 那一瞬真是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书砚和乔金粟赶紧往里让, 方稷玄拽住要往内室去的炎霄,在外间暂待。
“这是怎么回事?”
“湖底下的玩意耐不住, 借麦麦的身体想吞了小家伙。”释月说得轻描淡写, 乔金粟听得冷汗涔涔。
“释娘子, 我们三姑娘怎么不醒?这可怎么好?”书砚焦急地问。
“元气有些伤着了,无妨,我替她定了魂魄, 多端几盏灯让炎霄给点上, 蒸一蒸她身子里那些阴损的水气就好了。”
释月说着一伸手, 递给乔金粟几个奇异的果子。
“等她醒了给她吃了, 放心,这可是鸭子河泺的果子。”
乔金粟一怔, 看着掌心红果, 觉得像大了许多倍的鹤莓。
她恍惚间好似又看见梳着长辫的喜温在漫天白雪里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俯身递过来一把红珠般的果子。
书砚一向体察心思,虽不明白为什么要端灯给炎霄点, 拿他当个火折子来使,但还是照做
这一切弄妥之后, 释月让乔金粟和炎霄都待在屋里, 反手给布下一个结界。
“阿爹阿娘。”炎霄扒着门框, 道:“小心些啊。”
释月一笑, 道:“我们两个在一处, 你怕什么?”
做巡游仙将的时候,最最棘手的一个石怪也只是略给方稷玄添了点皮外伤,而且还是因为他俩想度化,而非歼灭对方。
因为那石怪的本体是座弃婴塔,年年月月弃在塔里的女婴太多,源源不断的怨念日复一日的熏然,石怪根本就没修炼就成了精怪,法力强大且懵懂,四处劫掠夫妇,企图同他们生活在一块。
但凡人被个石头妖怪抓去,只会吓得要死,逮到机会又要逃。
石怪力大无穷,它也许觉得自己只是轻轻一拽,怎么这人就裂成两半了?
别的妖物都要释月和方稷玄费心去找,这石怪是唯一一个自动送上门的精怪,因为它把他俩当成一对寻常夫妻,上赶着来抓他们。
释月和方稷玄没那么脆弱,不会拍一拍就扁,扯一扯就裂。
石怪很开心,有了释月和方稷玄之后它再也没去抓过别人。
如果一直是这样,他俩都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了。
直到炎霄消化了上一个精怪的灵力,凝出了手脚,成了个小只。
石怪在看见释月把小只捧在手心里的之后,立刻就狂怒暴躁了起来,拔地而起如高山,肆意踩踏捶砸触目所及的人和物。
它感到了背叛和伤害,妖性爆出来就收束不住了,方稷玄和释月只能动手对付它。
但两人真的不忍心灭它,只能钳制住它,跟它耗了许久,才慢慢度化了它。
前后总费了两年,虽说方稷玄和释月仙寿永恒,但架不住炎霄吃醋,更别提他俩还替石怪去冥府说情,让它在冥河上守关百年。赎清罪孽后即可自由转生。
“只要你俩不心软,别受伤就行。”炎霄说。
释月摸摸方稷玄那时受伤的肩胛,笑道:“妖物大多修炼才有形,所耗时日漫长,其中能有几个蠢傻如稚子的石怪?更别提这湖底的老玩意了。”
乔金粟犹豫片刻,还是追问了一句,“那,那东西不是徐广玉吗?”
“他才死了多久,哪有这本事?”
不管怎么说,释月这句话还是让乔金粟心里好受了一些。
并非乔金粟是非不分,轻重失当,还对徐广玉抱有什么幻想,只是看他那些随笔画作中满溢的鲜活灵气,很难会觉得作画之人会是什么坏种。
但世事变迁,白云苍狗。
乔金粟想象不到徐广玉在湖底这么些年都遭到了什么折磨,自然也没办法揣测那个失怙失恃,冬夜里窝在小方桌上替绣坊画花样,盼着挣银子能在春日里买枇杷吃的少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徐广玉现在很有名,他的画千金难买,他潦倒时画的花样如今被绣娘们奉为圭臬,可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炎霄坐在团凳上给乔金粟剥松子吃,松子在他手里松脆得像瓜子,一捏就开了。
“没有鸭子河泺的好吃。”炎霄嘟囔着。
乔金粟哪有吃的心思,捏着松子发呆,闻言惊讶地看向炎霄。
趁着书砚端水进屋给张铜麦擦洗换衣裳,乔金粟小声问:“你是去过鸭子河泺吗?”
炎霄看着乔金粟笑,道:“粟粟姐,我还同你和豆豆姐一道坐过狗拉雪橇呢!豆豆姐抱着我,茅娘姐抱着她,看着大家捕牛鱼,敲海蛎子呢。”
乔金粟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唇也微微张开,炎霄满怀期待地等着她说出自己的身份,却听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那个小铜手炉成精吗?”
“我,”炎霄无语至极,道:“我怎么会是个手炉呢,我是那团火啊!”
笑意从乔金粟沉甸甸的心房流淌出来,她摸了摸炎霄的头发,道:“原来我们是老相识了。”
相对于乔金粟和书砚的坐立不安,炎霄显得淡定很多,乔金粟坐在床边看张铜麦,又侧了侧身子,坐在外间美人榻上又开始吃桃的炎霄。
桃吃了一半,炎霄忽然不吃了,抓着半个桃坐在那里出神。
“怎么了?”乔金粟忙问。
炎霄赶紧摇摇头,道:“只是觉得阿爹一下离了很远,不是就在湖底下吗?”
“湖底下如干莲蓬,洞穴很多,每一个洞穴都通往不同的水道。”
“那岂不是跟迷宫一样?那东西要是有心躲藏,怎么找啊?”
作为天性不喜欢水的火精来说,炎霄觉得深湖比大海更可怕。
大海汹涌却开放,万物生万物死,皆在水中,循环往复,自成一体。
而深湖静默且闭塞,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像个无法估量的牢笼。
释月和方稷玄循着湖底死气怨念最浓郁的地方游去,触目皆是绿水,藻植茂密缠绕,浮萍腐殖重重,虽然都是绿色,却半点活气都没有。
“为何湖底这般脏污,远不及海底清澈。”方稷玄难掩嫌恶地道。
释月原本还想笑他,发觉自己也皱着个眉头。
“依水而居,晨起,在上游洗漱,在中游浣衣,在下游荡恭桶,皂液秽物全在水中。一日三餐总要洗锅碗,残渣养得浮萍油沃,鱼虾肥腻,更别说每年酷暑时节玩水时折损掉的人命。湖水脏,海水清,无非就是这么几个缘由。”
似乎是为了佐证释月说的话,方稷玄拨开一片丝丝密密的水草之后,瞧见百来具质感如蜡的苍白人尸竖在水中,长发摇曳如藻。
鲛人水域的石林给人庄重威严之感,而眼下密密麻麻的人柱,真是反胃!
方稷玄眉头皱成一个结,总觉得满湖尸水,纵然有释月灵力包裹,没有直接接触水,但依然感到作呕。
从来都是白骨沉底,涨尸上浮,这些尸体白肿腻滑,却诡异的悬在水底,显然是被谁刻意留存,或者说收藏。
“这也太恶心了。”方稷玄忍不住说。
释月比他稍好些,还能细细打量那些人柱。
“还好,都没有魂魄,只是躯壳而已。这些应该都是落水丧命之人,而且时间跨度很大,你瞧那老妪的衣着打扮,看起来都不似今世人。”
“那留着这些尸首做什么?”
方稷玄说着一伸手,抓出一只虾头人身的小怪物,怪物头上虾须颤颤,似乎是怕得很。
他眉头皱得更紧,“这湖里精怪异变太多了。”
“地仙说这里的水神虽然没有露面,但此地水域一向没什么风波,溺水之人的魂魄偶有迟滞,但也很少扣留不放,”释月顿了顿,道:“除了徐广玉。”
方稷玄说:“这样说来倒是咱们想左了?原本以为徐广玉是不打紧的,眼下看来徐广玉才是关窍?”
释月点点头,有些费解地说:“死气最浓郁之所,难道只是个人柱林?”
刚说完此话,方稷玄忽然一扣住释月的腕子,带着她飞快往后退去。
眼见离那些人柱越来越远,他们身后的石壁也在释月视野中不断缩小。
释月仰脸看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壁,而是一樽硕大如山菩萨像的腹部。
“不是有十樽这么大的肉身菩萨吧,不可能啊。”释月低语道。
他们越退越远,远到能看清菩萨像的脸。
菩萨像总是慈眉善目的,低眉浅笑。
这樽菩萨像也不例外,虽然满身的水藻水垢,眼睛也蒙上了,但能看出笑模样来。
“应该是某种程度上的活化,可能是其中那樽真正的肉身菩萨吞噬了其他的泥糊仙胚。”
忽然,菩萨那双如生眼翳的眸子一动,转了一下,看向方稷玄。
释月一个警觉,立刻将方稷玄掩在身后,她这个举动让菩萨像绿蒙蒙的眼睛望了过来,紧接着,那些人柱集体一颤,猛地挣扎出声。
“为什么你可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