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攻城!”
“攻城!”
“攻城!”
……
数万月夷将士的高呼声震天动地, 伴随着狂风肆卷,飞沙掠影,激震着雾玥的心脏扑通, 扑通,剧烈跳动如擂鼓。
她浑身激起一潮一潮的骇浪, 感觉自己随时要被毁天覆地的阵势所吞没,谢鹜行紧握在肩头的大掌不断在给她力量。
随同出关的送亲队伍惊慌四散, 一个个丢了手里的仪仗, 嫁妆, 推搡着手脚并用的想往城关内逃,口中大喊, “月夷军要攻城了!月夷军要攻城了!快逃!”
刘裕虎目怒睁, 饶是他身经百战,可敌军兵临城下在最后一道关防起军,他脸上也掩盖不住升起惊恐。
危急关头, 事关大胤的存亡, 没有给他迟疑的时间, 刘裕当机立断抽出腰上佩剑, 高声下令:“关城门!弓箭手,准备迎。”
话音突兀断在喉间, 发出如同粗石割布的沽沽声,进气少出气多。
雾玥眼睛被挡住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谢鹜行迅疾飞出手里的软刃。
刘裕抬手捂住脖子,滚烫的鲜血止都止不住, 不断顺着他的指缝涌出,他张着口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两声嘶鸣,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剑指像谢鹜行,双目充血似要爆裂死盯着他。
大厦将倾,再多的不甘暴怒也无济于事,他的身体轰然倒地,砸出飞扬的尘土。
“刘将军死了!”
尖锐的嘶嚎让送亲队伍更加恐惧,全部人像疯了一样的往回跑,城墙上的守军将领也同样大惊失色,让人加快关闭城门,大批的月夷将士以不可抵挡之势,冲杀上前。
谢鹜行与万千将士之中将雾玥抱起。
悬空的身体很快又稳稳落下,雾玥惊睁开眼,她竟被谢鹜行跨坐在巨大的提苍背上。
“谢鹜行。”雾玥慌抬起眸。
谢鹜行站在面前笑看着她,“等我回来。”
话落他已经翻身跃上马,挥鞭策马,疾驰在千军万马之前,“众将士随我杀进皇城!”
纷踏的马蹄声从雾玥身边驰骋而过,谢鹜行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晰,策马的身姿也被如潮的将士遮去。
随着提苍迈步,雾玥身体一晃,她忙俯下身细弱的手臂紧抱住提苍的脖子,眼睛看到牵着提苍的男子,迟疑道:“仲九。”
仲九回过身,朝雾玥低头一笑,“公主还记得奴才。”
*
“出事了!皇上,出事了!”
萧沛正与官员在御书房内商谈镇压叛军后诸多事宜,值守的内侍惊慌跑进来。
看萧沛蹙眉沉了嘴角,进安跨前一步责骂道:“大胆奴才,胡言乱语什么!”
内侍连走路都不稳,扑通跪倒在地,面无血色磕磕绊绊道:“真的出大事了,月夷,月夷大军攻进居庸关了!”
“你说什么!”萧沛豁然站起,手边的茶盏被打落在地。
殿内的官员同样震惊不已,居庸关是皇城之外的最后一到关卡,叛军过了居庸关,等于已经攻进了腹地!
萧沛咬紧牙关,眼眸迸出嗜血的杀意,“宁弈是疯了吗!”
还是月夷疯了,多大的胃口,以为这样就可以夺了大胤的江山,他即便设计攻进皇城,届时只要赵铭与朝廷军集结攻来,他就是画地为牢,自取灭亡!
“不是宁弈。”跪在地上的内侍哆哆嗦嗦道。
“说清楚。”萧沛从牙缝里挤出话。
内侍几乎把头埋进地里,“是,前朝仁宣帝的幼子。”
话一出,御书房内的所有人,包括官员全都惊疑不定,面面相觑,仁宣帝哪里来的幼子,当初整个元武帝带兵杀入皇宫,所有皇子公子,连同后妃,无一幸免皆被诛杀。
除了一人,宁贵妃!
萧沛也想到了,可宁贵妃生的是女儿,而且是元武帝的孩子,除非,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哪来的什么前朝遗孤。”萧沛目露森森寒意,“月夷弹丸小国也敢举兵攻打我大胤朝,来人,传朕令。”
萧沛握紧双圈,现在若调回与赵铭对抗的军队,无疑自寻死路,届时就是两方失守,可皇城的守军又如何能抵挡月夷十万兵力。
他握紧的关节咯咯作响,眼里血丝爆裂,从牙缝里挤出字,“调集三大营余下所有兵力,死守皇城。”
*
七月初七,小暑,京城内的阴霾死气却散都散不去,皇城内百姓人人自危,闭门不敢出。
短短三天,居庸关的将士被打的节节败退,月夷军此刻就驻扎在城外十里处,一旦发起进攻,要不了几日,京城就会彻底失守。
而也是这三日,关于前朝遗孤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的铺天盖地。
当年萧临谋反夺位,留下了宁贵妃的命,殊不知那时候宁贵妃已经怀有身孕,为保腹中孩子孩子性命,宁贵妃与谢大将军商议后,用谢夫人腹中的孩子换了宁贵妃的孩子,被换出的孩子交由月夷骨都侯贺兰羯秘密抚养,而五公主,才是真正谢家的千金。
这么多年仁宣帝幼子一直韬光养晦,集结大批赵铭之类的前朝义士,誓要匡复邺朝。
谢鹜行回到营地已经是深夜,又连夜与几名副将商谈最后进攻皇城的细节,等离开主营,已经是天将要亮。
仲九与合意守在雾玥帐外,见谢鹜行过来,同声道:“殿下。”
谢鹜行颔首,挑帘走进营帐。
帐内光线昏暗,不待他看清,小公主馨香柔软的娇躯便撞进了怀里,她紧闭着眼,埋在谢鹜行微微发抖,被冷硬的甲胄硌痛了细嫩的皮肉也不愿松手。
谢鹜行放下帘子,俯下身回抱紧她,头颅埋在她颈边贪婪深嗅,喟叹着轻喃,“好想公主啊。”
雾玥鼻尖发酸,她虽然在营地,却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前方战场的厮杀,她也没有一刻不是提心吊胆,细弱的嗓音漫着哭音,“那你走了那么久。”
不只是这三天,还有之前。
小公主多数时候娇滴滴的,骨子里却又要强,轻易不会把自己真正的脆弱委屈表露出来,谢鹜行感受着她的害怕颤抖,心疼万分,将她抱得更紧。
“是我不好,没有告诉公主,是因为我自己也不能笃定顺利。”谢鹜行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松开雾玥一分。
他必须要确保萧沛相信他死了,那几箭他都是拼着受的,稍有差池,他是真的会死在那里。
雾玥自然知道那时的凶险,越是如此越是后怕,“为什么不直接表明身份。”
“谢鹜行这个身份太脏了。”谢鹜行说着有些想笑。
但凡他早些知道真相,也不至于将奸宦做的那么到位,就算他是前朝遗孤,可他残害忠良,祸乱朝纲的事摆在明面上,天下人不会服他,还有阉人的身份也同样不能为人所认可。
甚至赵铭那帮人都不会追随他,他必须要借他们的势,所以谢鹜行与前朝遗孤绝不能扯上关系。
而且,他自己无谓脏鄙,更不惧人唾弃,可他不能让小公主跟着他脏,也不能让谢家,母妃,这么多人的心血被弄得恶心。
“所以谢鹜行必须死。”
奸臣也只能是萧家江山的奸臣,烂也烂的是这萧家江山。
雾玥明白了,他是要摆脱谢鹜行这个身份,干干净净的回来。
她略微侧过头,看着谢鹜行已经恢复了自己的脸,迟疑了一下,“那现在。”
他轻笑,“相像罢了,谢鹜行已经死了。”
奸宦活着的时候人人唾骂,死了还有谁记得,谁在意,不过随烟云散罢了,能成人们茶余饭后口中的谈资都已经了不得。
雾玥心中漫出细密的心疼,垫起脚轻蹭他的脸,交缠过千百次的肌肤,熟悉无比的温度,每一下的厮\\.磨都让两人同时生出颤意。
谢鹜行粗声一喘,手掌抚握住雾玥的颈项,狂乱的吻不断落在她的耳畔,脸颊,眉眼……没有章法,似乎只是为了让小公主身上沾满他的气息。
滚烫的唇衔住雾玥的唇,两人都同时沉乱了呼吸,听着小公主腻柔的喘吟,谢鹜行如同受到了鼓舞,加重力道汲取。
直到甜美的檀口里再索取不出更多,“再多喂我一些,心肝儿。”
雾玥紧阖的眼帘闻之一颤,眼尾洇出羞人的红晕,感觉到谢鹜行的急切,她才强忍着羞耻,才泌哺出的丝丝津涎转眼就被吞了个干净。
她已然有些不能招架,谢鹜行却不罢休的继续哑声哄求,“不够。”
雾玥口中的水分空气快被卷干,头晕目眩着小幅度摇头。
“公主不知道我快死了么?”
谢鹜行微沉的嗓音落进雾玥耳中,低稠沙哑的可怜,尾音的咬字又透着些让人心悸的肆掠狠意。
雾玥太熟悉他这样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呼吸一紧,谢鹜行却又缓和下来,轻轻舔着雾玥的唇,用舌轻描着雾玥的唇珠,“公主最好了,一定舍不得是不是。”
雾玥本就迷眩的神识被他搅的纷乱,唇上丝丝缕缕的酥麻不停的往心口蔓延。
谢鹜行眯着微微泛红的眸,看着小公主水眸涣散,轻翕着唇小口吐纳,舌尖颤巍巍瑟缩,越来越迷离诱人的模样,牵唇轻笑出声。
耳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雾玥眼帘叠颤,就见谢鹜行不知何时卸了身上沉重的甲胄。
雾玥慌忙回过神,想要说话已经被他托着臋抱起,雾玥涨红着脸不住踢着腿,谢鹜行一把握住她提晃的小腿,顺势拉倒自己腰上,“夹好了。”
雾玥呼吸都停了停,脑中一阵晕眩,语无伦次道:“这是军营,你不是还要率兵。”
“管他的。”谢鹜行声音沉狠,低头隔着衣衫咬住雾玥的一只软兔,“公主不想延误军情,就乖乖的让我吃好不好。”
他忽然又吐出口中的柔软,幽深漆黑的眸盯着那片洇湿,隐隐贴覆出轮廓的布料,笑得冠冕堂皇又祸害至极,“饿着怎么打仗。”
发人昏聩的话让雾玥脑中轰然,身子一转已经被抱着走到塌边。
……
仲九守在营帐外,见谢鹜行出来,上前一步道:“殿下。”
正午的天光刺目,谢鹜行抬眸看向在日光下迎风翻飞,写有“邺”字的旗帜,“传令下去,整军。”
仲九神色一凛,终于要攻打皇城了。
“是。”他立刻拱手,转身下去传令。
谢鹜行回身看向紧阖的帐帘,冷毅的乌眸化出柔色,启唇对合意道:“公主还在睡,别吵醒她。”
*
城头之上,硝烟弥漫,护城河中尽是尸山血海,血腥味冲天。
冲车驾着攻城锤如排山倒海之势,猛烈撞击着城门,射死一个敌军立刻有人补上,云梯搭起,在投石的掩护下,大批月夷军翻上城墙,踩着尸骸往上冲。
饶是一批批弓箭手放出箭雨,架车头炮石,也挡不住不断攻城的月夷兵。
守军急奔向哨台处,朝着领军大喊道:“统帅,敌军又攻来了!这样下去,恐怕守不住。”
话未说完,守军就被一脚踢翻,统帅怒喝,“守不住也给我死守!”
撞击城门的声音却摇撼着他的灵台,他转头看向城内被火石箭矢打的纷乱死逃的百姓,死气已经弥漫了整座城池,谁都看得出大胤气运已去,除非大罗神仙相助,否则回天乏术。
统帅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随我迎敌!”
七月初十,三更天。
皇宫内灯火通明,石别拉的鸣号声响彻整座皇宫,嗡鸣声让人心口闷沉颤抖,禁军重重围守在金銮殿前,做着最后赴死反抗的准备。
大殿内,萧沛垂眸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发直,青灰的眼底一片枯寂,一身玄色龙袍本该是辉煌尊贵的象征,此刻却落拓灰败。
进安从大殿外走进来,“皇上,奴才已经安排好了禁军,现在就可以护送你离开。”
“你要朕逃?”萧沛掀起眼帘,眸色又戾又冷,一国之君弃家国而逃,让他有何颜面活于世上。
“去把菀菀叫来见朕。”
“皇上。”进安叩首,敌军已经攻进皇城,再不走真的就没时间了!
萧沛摆手,“去罢。”
进安一咬牙,眼汗热泪褪了下去。
顾意菀穿过禁军的重重把守,走上玉石台阶,走进金銮殿。
萧沛正提着酒壶往杯中倒酒,听得脚步声,抬眸望向顾意菀,薄唇微微扬笑,“到朕这里来。”
顾意菀见过他很多模样,失意不得志,或者是意气风发,或者是冷漠狠心,但唯独没有见过他如此,虽然含着笑,眼里却全是颓靡灰败。
顾意菀走上前,“不知皇上叫臣妾过来,是为何事?”
萧沛拉起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顾意菀想要抽开,他确握得极紧,像是要把她的手握碎。
“菀菀,朕这次彻底输了。”萧沛扯着笑,眸中竟似有泪意。
顾意菀吞了吞发涩的喉咙,别过头,“报应不是吗?”
或许就如当初叛军起义时所说,当初元武帝谋朝篡位,倒行逆施,所以天道不容,降下惩戒,一切一切的手足相残,背伦之事,都是报应。
萧沛没有动怒,轻蹭着她的掌心,目光空洞,似陷在遥远的回忆里,“你说,若朕当初,只要你,不那么贪心,只要你,会不会一切都不同。”
顾意菀呼吸堵在喉咙口,双眸酸极,须臾,才冷漠道:“事到如今,皇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是。”萧沛两眼无光,顿顿点着头,“总归还有菀菀陪着朕,就像最初那样。”
目光触及桌上的两杯酒,萧沛双眸微微亮起,“敌军就要杀进宫,菀菀陪着朕一起殉了吧。”
第102章
不见星辉的浓沉夜色下, 大批朝臣朝着金銮殿而去,禁军阔刀上前阻拦,“圣令在前, 各位大人不得入内。”
“哼。”为首的官员冷哼,朝着金銮殿遥遥拱手喝问:“皇上没听见宫外百姓呼喊的什么吗?萧家掌权至百姓民不聊生, 现在难不成还要做这缩头乌龟,置全城百姓生死不顾?”
皇城已破, 萧家气数已尽, 而敌军攻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只顺天道,正朝纲除昏君, 绝不伤民。”
现在百姓全都围拥在皇宫之外, 一声声高喊着“萧氏逆贼,倒行逆施,为祸苍生, 理应伏诛!”
“伏诛!”
“伏诛!”
“伏诛!”
官员此刻急着想要往殿上冲,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们若不是如此, 一旦邺朝起复,清算起来, 恐怕早晚都要遭殃。
官员扭看向禁军统领,言辞凌厉,“段大人当真还要死守吗?”
百姓声嘶力竭高喊着的“伏诛”二字应然压过了石别拉的鸣号声,段统领眸中闪过挣扎,最后一挥手, 下令说:“让各位大人进去。”
官员闯进金銮殿,空旷的大殿内已经只剩下萧沛一人, 就连寸步不离的进安也已经不知所踪。
萧沛撑着桌案,手捂着淌血的肩头,一支染血的簪子掉在他脚边,已经无人在意。
他掀起眼皮,讥笑着看向闯入大殿的一众官员。
“这么快就等不及要朕死,投诚逆贼?”
萧沛神形落拓,但上位者的气势依旧凌人,冷列的深眸逐一扫视过众人,“季卿,陈卿,高卿,冯卿……”
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一个个脸色变得铁青难看。
都察院右都御史高照年阔步上前,正辞严的列举出自元武帝登基以来的诸多罪状,“元武帝沉迷炼丹,宠幸阉党,致使朝廷动乱,而皇上您。”
高照年声音一沉,目光如炬,“杀兄弑父,意图篡位,一计不成发起战事,烧杀幼帝,乃至百姓民不聊生,这皇位你还有何颜面坐下去。”
他抬手指向宫门的方向,“请皇上顺应民义,速速伏诛罢!”
“呵。”萧沛低笑了一声。
继而笑得越来越大声,“哈哈哈哈……好,好好。”
气血动荡至肩头的血肆流,顺着他的指缝一滴滴淌落,赤红似染血的眸子笑看向殿中官员,“诸位爱卿还真是忠肝义胆,为民请命的好官。”
话中的讥讽不消多言。
“轰——”
宫门被冲开的巨响让殿中的人皆是一震。
重踏的铁骑声如雷霆席卷而来,顷刻间,数千月夷军就已将金銮殿层层包围起。
萧沛隔着重重人群看出去。
谢鹜行策着烈马,踏过御道,来到金銮殿的高阶之下,背着光萧沛没能看清他的容貌,周身睥睨傲然的气势纵然身在暗处也让人肃凛生畏。
士兵退到两旁让开一条道,谢鹜行翻身下马,踏上白玉石阶,踩进光亮之中。
灯火的光芒沿着冷硬的甲胄攀爬向上,众人的目光也随之抬起,再次看到那张让人畏惧不敢直视的脸,心头皆是一骇,满眼震惊不能置信。
怎么会是内相,他不是死了么!
紧随其后的月夷使臣,也是月夷王的亲信上前道:“我奉王上之令,相助仁宣帝之子,大邺朝六皇子楚奕拨乱反正,复辟大邺,如今天命所归,六皇子继任大统,尔等可心悦诚服。”
当初内相被诛坠崖身亡是人尽皆知的事,现在又有月夷使臣亲口直言,官员心中再有惊骇也都压了下去,人有相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个接一个官员跪了下来,“如今天下动荡,民不安枕,苦不堪言,还请殿下继承大统,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耳边官员的凑请声不休,谢鹜行缓缓牵起唇畔,目线始终落在萧沛脸上,看着他狰狞暴怒却无能为力的潦倒模样,笑意愈浓。
萧沛紧盯着谢鹜行的眼眸森冷寒戾,谢鹜行竟然就是那个前朝遗孤!他不仅亲手培养了一个祸患,还一步步助他掌权,最后被他反噬!
萧沛双手撑着桌案,猛地站起,殿中的官兵立刻抽刃。
谢鹜行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萧沛扣在桌案上的手经络暴起,尤其染着血的那只,鲜血爬过苍白的手,沿着脉络淌下,干涸在皮肤上,骇人惊心。
谢鹜行隔着桌案与他对视,“见着老熟人,皇上就没什么要说的?”
“谢鹜行。”萧沛说得每一个字都含着血沫,“坠崖也是你的计谋。”
谢鹜行散漫挑眉,玩味吐字,“我还得多谢你助我完成这关键一步,让我光明正大的回来。”
萧沛何其敏锐,立刻觉出他话里的不对,“你和赵铭……他不知情!”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放你逃出去与刘裕汇合。”谢鹜行乐得看他这幅丑态,也不介意多说一些,“赵铭那些起义军实属不堪大用,朝廷不内乱,他如何能渔人得利。”
“所以你两方消耗兵力,让我坐这亡国皇帝与赵铭对抗!牵制住兵力再设计让月夷军入关!”萧沛理清了所有思绪,怒目之中满是苦毒。
他竟被谢鹜行当了棋子!
就连外面的月夷军也是一样,赵铭一直造出的声势就是匡复前朝,月夷王必然都以为赵铭的兵马是归谢鹜行所持,所以才会借兵助他夺位,且还不生贼心。
而今夜一过,他手中掌握月夷十万兵马,所有的朝廷军也皆属于他,被蒙在鼓里的起义军,除了归顺,别无他寻!
谢鹜行含笑品着他眼里的震怒与山峦溃塌的灰败,“好了,说了这么些了,皇上应该也能安心赴死了罢。”
他往后退了两步,背过身。
长久的静默,随着一声倒地的重响,琉璃灯罩内的烛光遽然晃了晃。
谢鹜行转过身,萧沛无声无息的倒在龙椅上,两眼直直望着金銮殿上方的穹顶,已然没有一丝光亮,心口处赫然深插着一只鎏金的发簪。
金銮殿高耸描金的殿门被从内推开,谢鹜行迈步走到殿前的高阶之上,居高临下睥睨着阶下的官员,将士。
“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官员异口同声,高呼着万岁跪于大殿之前。
谢鹜行淡看着跪伏在脚下的文武百官,幽深的黑眸内没有太多的起伏,拼死夺来的皇位到了手里,并激不起他什么愉悦,对他而言,这无非只是一件他必须要做的事罢了。
他漠然听着那一声声万岁,直到看见仲九驾着马车从太和门进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才划出笑意。
谢鹜行迈步走下石阶,官员皆退让到一边,心中还在困惑马车内的是谁,只见新帝已经立于马车前,抬手亲自扶着车内的女子走上马车。
车上下来之人无人不识,正是数日前和亲月夷的五公主。
谢鹜行一直牵着雾玥再次走到大殿之前,看着面前伏跪的官员恍惚的不真实感让她略微有些不知所措,一路上过来,百姓口中喊的诛杀萧贼,光复邺朝的口号还回响在耳边。
发凉的手心被握紧,雾玥恍然回神,扭头紧凝向谢鹜行,眼眸中闪烁着晶盈热泪,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
他真的做到了,这么多年来的一幕幕,从初见他被人欺凌殴打的奄奄一息,到现在他站在万人之上,受百官跪拜,成为民心所归的新帝。
一步一步那么艰难,但他真的做到了!
雾玥喉间发哽,过往所有的酸楚以及此刻的喜悦一同涌了上来。
谢鹜行微笑着屈指轻揩去她眼下的泪,“公主要再哭,我就只能在这哄你了,我无所谓,只要公主不羞。”
压低的声音漫进雾玥耳中,她眸光一僵,半点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假,他是真做得出这事。
过去他是人人唾骂的奸宦也就罢了,现在可是一国之君。
雾玥眨了两下眼睫,用力把泪水逼回去,娇嫩的双耳却控制不住悄悄泛了红。
她维持镇定转过头去看大殿之下的众人,他们跪的是谢鹜行,她小力的想要抽手走去旁边,却被包裹着的大掌用力握紧。
雾玥抬眼去看他,谢鹜行目线睇向满朝文武,清肃的模样与方才拿话逗她时相去甚远。
谢鹜行启唇道:“萧贼为祸,乱我大邺江山数载,至苍天震怒民不聊生,今日,朕得以铲除逆贼,顺应天命,继承大统,复国号为邺。”
谢鹜行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昏君无道,但朕相信众卿皆一心为民,凡归顺者,皆赦。”
极具压迫的一眼,官员仿佛又看到了过去那个独揽大权,无一人敢违背的内相,但这个念头,他们都只敢烂在肚子里。
“皇恩浩荡,臣等叩谢主隆恩。”
谢鹜行接着开口:“谢崇谢将军一门忠肝义胆,谢夫人更是如同朕之亲母,若非谢家,正难有今日,大邺江山更难有光明,特追封谢将军为异姓王,谢夫人为一等国夫人,朕的生母追封为文孝纯皇太后。”
雾玥听他说着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母妃,眼中的泪便再难遏制,她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失态,小口呼吸着,泪珠无声顺着面庞淌落。
谢鹜行感觉到她的轻颤,缓缓抚柔着她的手,“五公主乃是太后养育,金尊玉贵,仍同公主齐,赐封号明月。”
话落,百官一齐道:“皇上英明,臣等叩见明月公主。”
“另,赵铭助朕一统大业,功不可没,封威山侯,赐封地,其余起义军将士,皆归军朝廷,论功行赏。”谢鹜行这番话即是说给月夷使臣听的,也是要立刻压制住赵铭,让他不能再有旁的心思,“八百里加急,速将朕的旨意传至显州。”
新帝才继位便连发数道圣旨,手段凌厉迅疾,百官无敢不服从,叩首领旨:“是。”
仲九适时上前道:“皇上还需尽快举行登基大殿,已定民心。”
“此事还需上表祖宗,再由礼部择选吉时,不急在一时。”
听谢鹜行话音落下,几个礼部官员立刻抬起身道:“臣等定会妥善着办。”
谢鹜行嗓音淡淡,“朕只说一点,登基与封后大殿一同举办。”
破晓前最沉的一刻已经过去,晨曦微吐,洒在金顶朱墙的宫殿上,光影波光粼粼。
礼部官员看向金銮殿前的新帝与公主,剖开黑暗,两人就携手立于晨曦的第一道光束之下,官员垂眸低首恭敬道:“臣遵旨。”
数千将士与百官陆续退出太和门。
谢鹜行侧过头看向正望着自己的小公主,“公主怎么一直看着我。”
从方才,一直到现在。
“你还真有几分皇上的样子。”雾玥轻声说着,泪意未干的明眸睁地圆圆,俨然一副为其自豪骄傲的模样。
调皮灵动的一如当初他初坐上掌印位置得时候。
那时小公主也是这般,眸光闪烁晶亮,为他骄,为他喜。
一路她都在他身边。
谢鹜行弯唇笑得好看,所幸没有让他的公主失望。
“不然如何配得上公主。”谢鹜行轻抚着她的脸庞,眸光深绻难解。
挣这天下,是他无法违背的宿命,可对眼前的人,才是他身心共同渴望,唯一想要的追求。
“终于,敢坦荡站在公主身边了。”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清清白白的将明月揽入怀中。
第103章
一众宫人, 只用了短短两日就将整座皇宫肃清涤荡了一遍,瑕秽洗净之后,这宫里再寻不出有胤朝的痕迹。
谢鹜行下令, 萧氏一族,凡男子皆于秋后处斩, 女眷皆被流放蜀地,终生幽禁于古塔之中, 常跪于青灯古佛前, 为萧家所犯滔天罪行赎罪, 为天下苍生赎罪。
雾玥在栖梧殿没有找到顾意菀的踪迹,一出来又听说了谢鹜行下的旨, 担心他不还不知道顾意菀的身份, 也将人流放……
雾玥情急就要去找他。
她快走在宫道上,就看到一大批禁军押着那些后宫的太妃、妃嫔、公主自东华门被押着出去。
雾玥提着裙摆疾跑过去,合意紧跟在后面, 口中提醒, “公主慢些。”
雾玥哪敢慢, 她追上人群, 禁军听到脚步声,手扶着腰刀警惕回身, 看清来人的模样连忙拱手道:“见过公主。”
押送的禁军皆像着雾玥恭敬行礼,现在谁不知道,明月公主就是将来的皇后。
雾玥随随点了点头,目光在人群中寻过,发现没有顾意菀的身影, 她更加担忧,那皇嫂去哪里了?
雾玥如何都寻不到人, 让人打听也没有人知道顾意菀的踪迹,思来想去等不到夜里,立刻是去寻了谢鹜行。
仲九值守在御书房外,见到雾玥过来,笑迎上去,“公主来了。”
说着也不问来意,引着雾玥就往殿中去。
殿门被推开,雾玥听见里面的谈话声,忙将堪堪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小声问:“有官员在?”
仲九道:“皇上交代了,只要公主过来,不论什么时候都无需通传,直接进去便可。”
雾玥略显犹豫,他在议事自己进去恐怕不好,可又实在担心皇嫂的情况,挣扎了一下,还是跟着走进了大殿。
殿中谈话声停下,几个官员纷纷朝着雾玥行过礼,“见过公主。”
雾玥走近才发现他们一个个神色紧绷如临大敌,看到自己过来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谢鹜行即位发出几道圣旨让他们误以为新帝是什么仁厚之君,以为自己可以拿捏住新帝,没想到新帝的温柔仁厚只是对外,短短几句话不谓不凌厉,直击短肋,压得他们哑口无言。
有官员偷觎向高座之上的皇帝,再看他的容貌与记忆中那张杀人也带着笑的脸重合,心里悔的肠子都快青了,只后悔来这一趟。
雾玥没想太多,走上前朝着谢鹜行道:“我有事找皇上。”
“公主想必是要有事。”一官员说着,见皇上朝自己瞥来,干巴巴地接着道:“不如,臣等就先行告退。”
谢鹜行笑睇着说话之人,又看向另外几个,“诸位大人都说完了?”
被目光扫过的官员,有个别额上已经微微冒汗,“说完了。”
谢鹜行仍笑得温良,轻一摆手,“退下罢。”
几个官员如实重负,纷纷告退。
待人都走出御书房,雾玥三两步跑到他跟前,“谢鹜行。”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他揽着抱到了膝上。
“那么着急,公主想我了?”谢鹜行轻轻吻蹭着她的颈项,余光憋见桌案上的那一沓沓的折子,不耐一闪而过,将头颅埋的更深。
“我有急事。”雾玥往后挪着被他蹭痒的脖颈。
谢鹜行吻了个空,不虞地压着唇,抬眼望向怀里的小公主,不紧不慢地说:“还以为公主着急过来,是因为想我,原来不是。”
雾玥对上他幽幽的深眸,生怕他又要揪着磨砺自己,赶忙道:“也想你。”
小公主怕是不知道自己说得有多敷衍,谢鹜行本不想买账,瞧她实在焦急,才轻抬下颌,“说说什么事。”
“皇嫂,不对,是宫里的秦美人。”雾玥不知怎么解释,心里又急,只能尽量简短的说:“是顾意菀,她之前逃出宫后,又被萧沛抓了回来,用了秦美人的身份,住在栖梧宫,现在我找不见她了,宫中到处打听了也没有她的踪迹。”
谢鹜行被那些大臣扰的烦躁,这会儿听着小公主柔柔的说话声,只觉得听不够,“然后呢?”
“我猜测是不是萧沛对她做了什么,我离宫前她身体状况就十分不妙,会不会……”雾玥越想越害怕,双手攀住谢鹜行的手臂,指尖曲紧。
谢鹜行对顾意菀可不在意,低头看着嵌进自己小臂的柔荑,小小的力道,觉得可以再加重一点。
“公主是怕萧沛发疯,怕她出事?”谢鹜行问。
他的话直戳雾玥害怕的事,小手也攥握的更紧,谢鹜行黑黢黢的眸定定看着,直到听到小公主微微灼急带哑的声音。
“你快帮我找找她。”
谢鹜行掀眸凝着雾玥微红的眼儿,为别人掉泪可不成,他凑近亲啄她的水眸,“顾意菀没事。”
雾玥一怔,旋即惊喜起来,“真的?”
“嗯。”谢鹜行没有详说,“她人在宫外,很安全。”
雾玥闻言蹭地站起身,打算要去见顾意菀,手腕却被谢鹜行握着往回一拽,人就又跌回了他怀里,紧跟着腰也被揽紧。
“去哪里?”谢鹜行在她耳畔问。
雾玥没看到他眼里的不满,“我去看看她如何了。”
谢鹜行箍在她腰上的手臂非但不松,反而勒的越来越紧,雾玥推了两下没能推开,“谢鹜行!”
谢鹜行睇着推抵在自己小臂上的手,分明刚才还握得紧,“公主知道她在哪?急吼吼的就要走。”
“在哪里?”雾玥扭身问他。
谢鹜行将身体靠进宽大的椅背,“忘记了。”
雾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怎么可能忘。
她故意凶着脸,抬指点着他的鼻子,“你再胡说。”
谢鹜行垂下目线,睇着一点点点在自己鼻子上的细指,忽然一口轻咬住。
雾玥想抽回已经迟了,唇瓣的柔软和齿尖的尖利一同厮\.磨着,传起的痒意让她呼吸紧了紧。
“公主来了就走,使完我就抛到一边,太过伤心,自然想不起来。”
谢鹜行胡话也说得坦然,无害的眸子微微垂下,那股可怜劲就露了出来,雾玥莫名就被这莫须有的罪名弄的心虚起来,羽睫不住闪烁,“胡说。”
“哄哄我。”谢鹜行也不与小公主争辩,目光紧揪着她,用舌一下下卷着她的指,“哄哄我,就想起来了。”
烧耳迷稠的嗓音燎过耳畔,雾玥不仅指尖发着麻,连耳朵也痒丝丝发烫。
谢鹜行吐出她的指握在掌中揉搓,略微靠近,低声说:“亲着我问,就想起来了。”
薄红的唇因为沾着水色,潋滟非常,雾玥目光晃了晃,不由自主的靠进了一些,双唇即将贴到的瞬息间,她注意到谢鹜行唇畔微勾的弧度。
雾玥迷瞪瞪脑袋立刻清醒过来想要退开,可从他双唇间呵出的热气却不断打到他脸上,微翕的红唇被烫的发干。
羞恼不过,雾玥快速咬了咬唇,眼中狡黠一闪而过,探舌轻舔过他的唇,“想起来了么?”
谢鹜行喉结翻滚,“没有。”
雾玥继续用舌尖描着他的唇线,在他含来时又灵巧退开,抬眼脉脉望向他沉暗的眸子,拉起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捏起他的一根食指,贴在自己唇上,缓缓吐纳着说:“你告诉我,就将舌也给你吃好不好?”
谢鹜行紧盯着小公主嫣然诱人的唇,哑声吐字:“水亭坞,公主知道的。”
水亭坞?雾玥若有所思的点头。
谢鹜行眯眸问:“公主该给我吃了。”
雾玥眨了下眼,继续娇俏俏的笑着说好,按着他的手放到龙椅的扶手上,身子缓缓前倾……
缓缓……倏然,她一把将谢鹜行往后推去,自己拢着裙就往殿门处夺路跑去。
让他使坏!
手拉上门环,雾玥还在得意,一股迅疾袭来的强势力道就自后头压了上来。
“啊……”雾玥失声惊呼。
身子被一把掰了过去,脊背被压靠在门板上,身前被谢鹜行高大的身躯紧紧贴合着。
雾玥呼吸凌乱,眼睫急颤不止,她竟忘了,他身手不是一般的好。
谢鹜行好整以暇的端看着被困在怀里,受惊又无处可逃的小公主,低哑的声音宠溺带笑,“乖乖心肝儿可不能有那么多坏心眼。”
“谢鹜行……”雾玥虚软着嗓音唤他。
“说话不算话可不行。”谢鹜行抬指捏住她的下颌,“来,自己伸出来。”
*
等雾玥跟着谢鹜行坐上马车离宫,去到水亭坞已经是傍晚时分。
谢鹜行将雾玥带到顾意菀住的小院前,“公主进去吧。”
“你不去?”雾玥问他。
谢鹜行笑着摇头,他与顾意菀又无甚可说的。
雾玥便自己走进小院,在屋前轻轻敲门。
“谁?”
屋内传出女子戒备防范的声音。
雾玥听出是顾意菀,鼻子微微发酸,“是我。”
她等了没一会儿,门从里面被打开。
“雾玥。”顾意菀欣喜万分的紧紧握住她的手,“真的是你。”
第一次看到褪了宫装,穿上寻常女子装束的顾意菀,雾玥眼眶酸涩的厉害,强忍着泪意道:“皇……”
雾玥抿抿唇,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皇嫂,“菀菀,我们快进去说。”
顾意菀点头,拉着她进屋。
两人坐到桌边,雾玥忙问起她是什么回事。
顾意菀漾着喜色的眸子微微一滞,其实她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金銮殿上,她被萧沛压着喝了那杯酒,她也刺伤了他的肩头,后来她就没有了意识,再醒来,她已经被带到了这里。
萧沛不是给她喝的毒酒,为什么她没死,顾意菀捏住手心,没有去想什么可能,而萧沛……也已经死了。
顾意菀让自己忽略心口的那一抹空寂,朝雾玥道:“应是皇上救了我。”
雾玥紧紧握着她的手,“你没事就好,以后一切都好了。”
顾意菀抿着笑用力点头,眼眶却不住的蕴湿,哑声说:“是,一切都会好的。”
看着已然被磋磨至伤痕累累的顾意菀,雾玥想,自己其实是幸福的,她被那么多人保护着,可顾意菀却始终只有自己扛着。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雾玥问完接着说:“不如就住在这里,很安全。”
顾意菀眸光顿了顿,“我想离开这里,去找陈泠。”
“陈太医……”雾玥轻抿住唇,她一直不敢问陈泠如何了,“他还好吗?”
顾意菀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想去找他。”
不知道?那从何去找?
雾玥想劝阻,顾意菀笑看着她轻轻摇头。
雾玥将话了咽了下去,两人说了许久的话,直到仲九来叩门。
“公主,天色不早了。”
雾玥看了眼已经沉黑的天色,依依不舍的拉着顾意菀说:“我该回去了。”
顾意菀站起身,“我与你一起出去吧,还没谢过皇上的救命之恩。”
谢鹜行站在月门处等着雾玥。
顾意菀与雾玥一起出去,看到谢鹜行的容貌不由得愣住,短暂的震惊过后又恢复如常,总之其他都与她无关。
他于她只是救命恩人,算上当初假死逃出宫,他救了她两次。
顾意菀走上前朝着谢鹜行欠身行礼,“皇上的恩情,顾意菀没齿难忘。”
谢鹜行没有开口,算是受了她的礼。
牵起雾玥的手,“走吧。”
雾玥万般不舍的紧紧望着顾意菀,“你若是要走了,一定提前告诉我。”
谢鹜行闻言难得多问了一句,“顾姑娘要离开。”
“是。”顾意菀没有隐瞒,“我想去找陈泠,打算不日就动身。”
谢鹜行却道:“再等等罢。”
对上顾意菀困惑的目光,谢鹜行只淡淡说:“就当留下陪陪公主,你也养养身子。”
雾玥虽然奇怪谢鹜行的做法,但她也想顾意菀留下来,茫茫人海,她去哪里找陈泠呢?
于是也道:“是啊,你等身子好些再走也不迟。”
顾意菀眸中闪过犹豫挣扎,即不好违背谢鹜行的意思,也舍不得雾玥,于是点点头,“好。”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雾玥心中仍沉甸甸的,情绪低迷,“也不知道陈泠是不是还活着。”
“菀菀如此急着找他,他一定要活着才醒。”雾玥说着兀自点点头,抬眸巴巴望着谢鹜行,“没准他也在千方百计的找菀菀。”
谢鹜行浅浅嗯了声,抚着她的发,让她考到自己怀里。
远睇的眸光透出莫测,陈泠当然没有死,他留下顾意菀,一来为了小公主,二来就是为了陈泠。
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把顾意菀找回去了。
*
谢鹜行下发赐封起义军的诏书八百里加急送到显州,到的即位诏书还要早半日。
“威山候,还不接旨谢恩。”
赵铭看着面前官员手中的明黄色圣旨,久久没有动作,谢鹜行起兵攻下皇城的速度太快,乃至于他们还没收到消息,天下就已经易了主。
仁宣帝之子还活着,原来姓迟的不是要送谢家后人上皇位,而是真正的名正言顺的皇子。
传旨的官员见他不动,又道:“皇上知道侯爷为匡复大邺贡献良多,所以第一时间便下旨赐封。”
他看向赵铭身后的孙猛等人,“包括几位壮士,皇上也有令,让诸位随赵侯爷一同进宫受封赏。”
孙猛血性冲动,跨前一步,赵铭一把拦住他,朝官员道:“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去歇息休整一下。”
赵铭不说接旨也不说不接,让人请了官员下去。
孙猛看着走远的人,沉声道:“大哥。”
赵铭摆手,“一会儿在说。”
内堂。
孙猛握着拳砸桌,“大哥我是真不甘心。”
若今天登基的是谢家人,他一定二话不说就反,可偏偏是仁宣皇帝的遗腹子,孙猛咬牙,“姓迟的分明是不信任我们,所以一直瞒着,又要我们冲锋陷阵。”
赵铭沉拧的眉,同样脸色铁青难看,孙铭的话无疑也在刺激的着他,是降是反,只在一念之间。
一阵缓慢不稳的脚步声传来,赵铭一下抬头看向门口,“陈先生来了。”
一个两腿看似有疾,着儒衫的男子从门口进来。
赵铭立刻请他坐下,“此事陈先生如何看。”
被称作陈先生的男子淡淡道:“领旨。”
“领旨?”赵铭沉下眸色,就像孙猛说的,他怎么甘心。
陈先生却道:“将军忘了当初已何名义起的兵?如今座上皇位的是仁宣帝的血脉,名正言顺,而将军包括所有起义军本就是大邺臣民,若将军不接这个旨,岂不就成了第二个萧沛。”
赵铭一言不发返身坐到太师椅上,陈先生又道:“起义军集结在一起本就是为了匡复邺朝,现在大业以定,还有多少将士愿意再打?方才我过来,半数将士都群情激荡,说是打胜利了功。”
果然陈先生话落,赵铭也听到了外面将士激动的谈话声,他握紧拳头,眸色动摇。
陈先生接着道:“而且自从打到显州,我们就迟迟再难攻过去,现在皇上又多了月夷的兵力支持,赵将军觉得胜算还剩多少。”
“而将军只要接了旨,便能受天下百姓的赞颂爱戴,就如谢将一样。”陈先生又看向众人,“想必皇上不会,也不敢怠慢我们任何一个。”
赵铭阖眸长叹,“我再考虑考虑。”
“现在就接旨。”陈先生却言辞执意,“如今局势已定,若将军再迟疑,将来传了风声到皇上耳中,反而遗下病灶隔阂。”
赵铭也明白形势严峻,他沉默许久,终是抬眼看向陈先生,“先生予我有救命之恩,我信先生。”
*
七月廿三,赵铭、孙猛等人皆一同入京面圣听封。
退出金銮殿,孙猛跟在赵铭身后嘀咕,“皇上坐的老远,隔着旒冕我也看不清,怎么总觉得有些眼熟。”
陈先生在旁随随道:“皇上是仁宣帝之子,自然样貌也会相似,所以才眼熟罢。”
孙猛低头想了想,“约莫是。”
仲九从一旁走了过来,“皇上为侯爷和几位大人安排了行宫住处,奴才这就安排马车送你们过去稍作歇息,夜里还有宫宴。”
走过金水桥,几人依次上了马车,只有陈先生留了下来,他看向同样没走的仲九,“有劳公公带我去见皇上。”
……
御书房内,雾玥被谢鹜行强拉着,陪他批阅那些成堆的奏折,起初还有些兴致,渐渐就只感乏味,想走他又不让,窝在他眼里开始眼皮子打架。
昏昏欲睡间,隐约听见仲九进来通传。
又听谢鹜行道:“宣。”
雾玥睁开眼睛,昏沉沉的眸子一下亮了,“有人来了?那我先出去。”
谢鹜行拉住她的手腕,“公主还是再留一会儿。”
雾玥是一刻都待不住了,“你们商谈正事,我在这不合适。”
谢鹜行闻言也没有强留,松开她的腕子,“也好。”
雾玥眸色一喜,朝殿外走去,绕过玉屏,恰撞见走进来的官员。
雾玥只注意到他走路瘸着脚,还在想是哪个官员,就听来人道:“见过公主。”
略微熟悉的声音让雾玥微微一愣,继而抬眸。
一张久违却熟悉的脸映入眼帘,雾玥看着他久久回不过神,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咬了咬唇,尝到痛意才惊声道:“陈太医!”
陈泠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让人唏嘘的沧桑,“一别许久,看到公主一切甚好,陈某宽心。”
雾玥紧紧看着他点头,陈泠没有死,他回来了!若是菀菀知道了,一定高兴!
“公主还在,不是急着走么?”
谢鹜行慢悠悠的声音传来,雾玥脸上轰的一哂。
陈泠朝她微微颔首,错走到了殿中。
雾玥想着反正是谢鹜行瞒着自己在先,也厚着脸皮跟进去。
谢鹜行朝自己投来目光,她就装没看见。
陈泠掀袍朝着谢鹜行跪下,“陈某不负皇上之命,斗胆敢问皇上,可护住了陈某之妻。”
谢鹜行轻启唇,正要说话,瞥见泛红着眼小幅度点头的小公主,也不在拐弯抹角,“她很好。”
陈泠重重叩首:“多谢皇上。”
雾玥看着他低伏的背脊,又看向他的伤腿,眼睛酸的更厉害,他是医者却没能医好自己的腿,那伤得该有多重。
她忍不住开口,“菀菀一直在等你。”
陈泠扣在地面的指紧紧按下。
谢鹜行让他起来,“方才你在殿上拒绝了赐官,考虑好了。”
陈泠颔首,“陈某只求带着妻子离开,从此山高水长,一生相伴。”
谢鹜行几不可见的动了动眸光。
*
陈泠与顾意菀离开的这天,雾玥和贺兰绾一同来送行。
两人站在城楼上望下去,朝着离去的背影不停挥手告别,陈泠纵然走路不稳,却将顾意菀揽得极紧。
她确信他一定会照顾好菀菀。
陈泠扶着顾意菀走到马车旁,两人双双朝着城楼望去。
雾玥怕他们看不见,上前两步扑到城墙上,踮起脚挥手,直到他们坐上马车,车轮扬起的尘沙挡住视线,她才慢慢将手放下,眸光也变得暗淡。
肩头被揽住的当下,雾玥就将自己偎进了来人的怀里,即便不抬头看,她也知道是谁,闷声讷讷问:“你怎么来了?”
谢鹜行没有回答,而是道:“我会永远在公主身边。”
轻缓简短的字句敲在雾玥心头,漫在心间的落寞和沮丧被一点点驱散,再由谢鹜行来强势填满属于他的所有。
她抬起眼,视线一下就被卷进了那双深绻浓沉的漆眸之中,而眸中映满的皆是她的身影。
她知道自己也是同样,无论这天下如何变换,他们都会在彼此身边。
“所以公主不用难过。”谢鹜行仿佛会读她的心,将她心中所想缓缓道出,“无论谁离开,我都会永远陪着公主。”
也只有他。
从出生降落到这人世间的那刻,他们就已经被命运紧紧绑住,揉掺在一起。
再也无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