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温梨笙觉得自己脑子可能真的出什么问题了。
她分明就是跟沈嘉清一队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的从潜意识里觉得是跟谢潇南一队,导致她一下子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听见沈嘉清的声音之后, 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糊涂了。
她立即松开了谢潇南的脖子,脸颊脖颈红了一片,打着哈哈道:“我是在为世子高兴呢。”
奈何周围的人都惊讶的看着她, 让她既觉得尴尬又觉得有点羞。
谢潇南大约也是从来没有被一个姑娘扑到怀里的经历,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怔然了好些时候才缓缓回神,就见温梨笙低着脑袋, 耳朵尖都红透了。
周秉文谢晴等人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
谢潇南见温梨笙实在局促得厉害, 想了想而后道:“你是看上那把玉骨扇了吧?”
温梨笙赶紧顺着台阶下来,点头道:“没想到一下子就被世子看穿了, 那把扇子确实瞧着好看呢。”
谢晴一下子笑出声来:“哈哈哈,就冲你这可爱劲儿, 那扇子也得给你啊。”
摊主便插话说:“选扇子是吧。”
继而递上来一个锦布包着的扇子,拿下锦布之后就是一把白色扇骨的团扇,扇子上绣了一对小鸳鸯, 虽做工没有那么惊喜, 但绣的东西就是比画的要之前且好看些, 入手也有些重量, 倒是个不错的扇子。
温梨笙没有推拒, 冲谢晴道了声谢,然后拿着扇子给自己有些烫的脸颊降降温。
周秉文笑了笑, 将话题转移:“咱们继续往前走走吧。”
把事情翻过去, 一行人又说说笑笑的继续往前。
这回是谢潇南与谢晴走在前面, 周秉文和怀谨走在中间, 温梨笙有点不好意思,就坠在队伍的最后面,沈嘉清搁她身边晃着。
“你说,这谢世子的功夫到底有多高啊?”沈嘉清一边走一边琢磨:“我方才见他拉弓的动作很轻松,准头极高力道也拿捏的恰到好处,这一看就是用弓的老手啊……”
“我哪里知道。”温梨笙含糊的回答说:“应该很厉害吧。”
不然前世也不会说造反就造反,援兵一波一波的从奚京派来,愣是没拦住谢潇南前进的脚步。
沈嘉清道:“我方才问了,他们说谢世子打小就拜了师父,我看他啊,不仅会用弓,应当还会使剑,若是有机会切磋一下就好了。”
沈嘉清这人,谁都不服,就服那些耍剑比他厉害的人,温浦长除外。
他是自小学剑的,在练剑这方面吃了很多苦,为了将霜华剑法的二十多式全部学会,他坚持了十多年,但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掌握。
所以若是有人使剑比他厉害,他是绝对要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大哥的。
不过沈嘉清是打不过谢潇南的。
温梨笙回想起前世,沈嘉清与谢潇南起冲突的那日,沈嘉清拔剑对战乔陵,乔陵不敌,落败之后是谢潇南出手。
谢潇南的剑真的非常快,他与沈嘉清过招压根就不是不相上下的那种,还不到十招沈嘉清的剑就被震落了。
温梨笙说:“你打不过他。”
沈嘉清问:“你怎么知道?”
她道:“之前在萨溪草原,他两三圈把一个大块头打得吐血不止,爬都爬不起来最后被抬走的,他隔着铁板能把你肋骨打穿。”
沈嘉清对此抱有怀疑,毕竟现在的温梨笙在他眼里,俨然就是一个喜欢吹牛的人。
两人边走边聊,有时候没太注意,前面的几人都走出好远了,隔着遥遥的人群,谢潇南回头看。
他走在最前面,且又因为身量高显得很显眼,所以一回头就会被后面的人发现,如此回头的次数若多了,周秉文就好笑的问他:“你总回头看什么呢?”
谢潇南将目光从远一些的地方收回,回答道:“看看给我们带路的人是不是跟丢了。”
说着几人就同时回头,果然在人群中瞧不到温梨笙的身影了。
谢晴道:“这就一条路,应该不会是走丢,说不定是在路边看到什么好玩的,给吸引去了。”
梁怀谨道:“那姑娘不是打小就在沂关郡吗?怎么会丢,这里她比我们熟。”
周秉文也附和道:“王爷说得不错,咱们还是莫操这些多余的心了。”
唯有谢潇南没有应答,目光在人群中晃来晃去。
正瞧着时,旁边突然传来温梨笙的疑问:“你们停这干嘛,继续往前走啊?”
几人同时转头,就见温梨笙摇着扇子站在边上,许是人群挤得有些热了,她将袖子挽起来些许,小脸显得越发白嫩。
他们都没有发现温梨笙已经走到跟前了。
谢潇南也露出讶异的神色,随后反思了一下,主要是温梨笙有点矮,很容易埋没在人群中,他方才找的时候是在找沈嘉清,因沈嘉清身量高在人群中较为突出,所以找到他就能找到温梨笙。
但他看了好几圈都没能看到沈嘉清,便问道:“他人呢?”
温梨笙知道他问的是沈嘉清,回答道:“他方才看到有冰榨甘蔗,就要去买,但我见那周围的人太多了就没有等,先来找你们了。”
这就导致了她走到谢潇南的面前了,他还在人群中寻找。
谢潇南说:“此处人多,你跟紧些,落在人群里难寻。”
温梨笙把话琢磨了一下,真诚的发问:“你是在说我矮吗?”
谢潇南看着她,没回答这句话。
不过温梨笙自个瞧了瞧旁边站着的周秉文和梁怀谨,又看了看比她高半个头的谢晴,几人之中也只有谢悦没她高了,于是不再自取其辱:“行行行,我就在你们旁边跟着,走吧走吧。”
谢潇南这才转身继续往前走,头一偏便能瞧见温梨笙晃着扇子一边一边伸长脖子四处看的样子。
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见好玩的摊子几个人就会停下来玩一会儿,或是看见什么杂耍的表演,也会停下来围观。
期间几人看有个能人边甩着鞭子抽陀螺,便用这长棍转碗碟,动作看起来娴熟而自然,引得观众一阵叫好。
在温梨笙看得入神时,谢潇南突然在边上来了句:“这杂耍功底倒觉得还比不上你。”
她惊讶的看谢潇南一眼,很难相信他竟然也会一本正经的跟她开玩笑:“这话什么意思?我在世子眼里原来就是个耍杂技的?”
“你昨日还说要来。”谢潇南接话道。
“那不是说着玩儿的嘛,以我的才华和实力,去耍杂技讨生活岂非埋没?”
“你唯有在这里,才能完完全全将你的本领发挥到极致。”谢潇南如此评价道。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扳指我可不还你了。”温梨笙威胁道。
这回倒是谢潇南有些惊讶了:“原来你还想着还给我。”
说话间便有人捧着大碗挨个讨要打赏,温梨笙二话不说扔了块小碎银进去,引来那人的一阵感谢。
正往前走是,周秉文上前两步站到了温梨笙旁边,笑眯眯的问道:“温姑娘,你方才所说的那个扳指,是不是墨色的,上面飘着白烟,看起来跟一幅画似的。”
温梨笙没想到他也听见了方才她与谢潇南的对话,愣愣的点头:“是啊。”
继而又赶忙解释道:“我是跟世子说笑的,那东西我本就打算要还给他,一点也没损坏。”
周秉文听后笑容一下子就加深了,笑了好一会儿,才说:“无碍,既然晏苏能给你,那你就拿着玩吧,他不要你就别给他。”
“看起来好像很贵重。”温梨笙道。
那个玉扳指她昨天在手里玩了半天,然后戴着睡着了,今早醒了之后还特地给悄悄藏起来,她不敢带出去怕摔坏了,也不想让温浦长找到,光是藏就费了些心思。
温梨笙想,最多再玩三天,就还给谢潇南。
周秉文便说:“也还好吧,谢家自是不缺这种宝贝的,只是玉本来就娇贵,你拿去玩定要好好保管,别磕着碰着就行。”
温梨笙应着,抬眼去看谢潇南的后脑勺,心想他不要我就不还,还有这好事?
周秉文跟她说完之后就退了两步,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几人散着走在人群中,玩了一个下午,也算是玩累了。
走出那条街之后,周遭瞬间宽敞了许多,连呼吸都顺畅不少。
温梨笙也转累了,脸上没有先前那股子兴奋劲了,其他几人倒还好,体力和耐力明显要好很多。谢悦到底是个孩子,路走一半的时候就背不动锦袋了,把锦袋给了谢晴背着,这会儿更是不想走路了,抿着嘴累得有些兴致缺缺。
温梨笙蹲下来,用扇子给她扇了两下:“悦悦,前面的环城河里有人泛舟,可以乘着舟去河中心喂小鱼儿,要不要去玩?”
谢悦一听可以喂鱼,立即双眼一亮,率先看向谢晴,似在征求她的同意。
谢晴道:“那就一起去看看吧,上回喂鱼还是过年那会儿,在晏苏家。”
温梨笙站起来,听言问道:“世子家里还有鱼池?养得都是什么鱼啊?”
谢晴说:“有个很大的鱼池,里面的鱼都金贵着呢,还有一只特别大的龟,养了有五十多年了。”
温梨笙在心中惊叹,想到了沈嘉清在风伶山庄养的王八,还不到一个夏天就炖汤吃了。
五十年,比她爹还年长。
能在家中建一个大鱼池,那谢潇南的家该有多大啊。
温梨笙心不在焉的想着,慢悠悠的走到环城河边上,河里有不少小舟,这种舟并不大只能载三个人,且防止拥挤和碰撞,一次只允许七只在河中,岸上有专门记录和管控的人。
沈嘉清晕船,好久之前坐过一次小舟,结果晕的扒在舟边上往河里吐,那些鱼竞相争着吃,拖出了长长的一条鱼线,温梨笙看得也差点吐了。
自那以后,沈嘉清就彻底失去了与温梨笙共同乘船的机会,哪怕是不在一条船上也不行。
于是沈家就抱着甘蔗汁站在岸边看,剩下几人来到舟边分配。
谢悦想跟喊着要与谢晴一起,那周秉文自然又与梁怀谨一起,剩下的温梨笙和谢潇南便乘同一艘。
谢晴考虑到温梨笙的名声,本来还有些犹豫,但温梨笙看见谢悦抱着谢晴的大腿,就说:“不碍事的,这郡城里没人敢编排我。”
也肯定是会有人议论和编排,不过温梨笙向来不在乎这些,那些东西也没人敢到她面前来说。
很快谢晴姐妹和周秉文就上了舟,温梨笙和谢潇南站在岸边等小舟,温梨笙问道:“不是说世子家中养的有鱼吗?还乐得去喂这些湖中的鱼?”
谢潇南目光往河中一放,能看见偶尔在水面上露出来的鱼,他答道:“家养的鱼喂得多了,自然也想喂一喂野生的鱼。”
“这不是野生的哦。”温梨笙道:“这些鱼都是我爹当初买的鱼苗放进去的,因为禁止打捞管控严格,所以存活了很多,城里的人都喜欢来这里喂鱼。”
“这些都是温氏鱼。”温梨笙说。
正说着,一只小舟就靠了岸,谢潇南先走了上去,而后温梨笙上去的时候觉得舟一直晃个不停,扶着舟边俯身爬进去时,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就见谢潇南神色坦然的冲她摊着手掌:“我拉你。”
温梨笙倒是没有犹豫,只是手放进去的一瞬被谢潇南的手掌包裹住的手,她的心一下又迅猛地跳起来,好像是敲鼓似的咚咚个不停。
谢潇南的臂膀很有力量,大约是怕她在不停摇晃的舟里站不稳,又在她一直脚跨进舟里的时候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将她小心的牵引到了舟上。
温梨笙刚站定,就见舟头上坐着的划舟妇女正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他们,温梨笙赶忙放开了谢潇南的手,抽出来之后手背尚有他掌心的余温。
她抿了抿唇,对还在盯着二人笑的妇女催促道:“大婶,划船啦!”
那大婶才慢悠悠的划起舟来,温梨笙也小心的坐下,欣赏起河中的景色来。
河面上的风要更清凉一些,有一股水的味道在鼻子周围盘旋,小舟行过水面留下一条痕迹,有些鱼就在其中穿梭,偶尔露出鱼头。
大婶起初划得有些吃力,不过到了中间的地方差不多都是让舟随着河流飘动了,就不需要她再费力,于是搁下了木浆给温梨笙递了个木盒:“二十文一盒。”
这里面装的是鱼食,温梨笙摸出银钱给了她,结果木盒之后打开先递给了谢潇南:“世子先喂。”
谢潇南看了眼这鱼食,没下手:“这叫鱼食?”
“都是平时吃城下的东西搅和搅和碾碎了在晒干,鱼什么东西不吃啊,这些没脑子的东西。”大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嫌弃,笑呵呵的解释道。
温梨笙跟着笑:“说的好有道理。”
谢潇南还是不抓,温梨笙只好自己抓了一把洒在了手边的水里,立即那些鱼就涌过来,跟打架似的拥挤在一起翻腾,鱼尾巴一甩,就甩了温梨笙一脸水。
她闭着眼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手就给最近的一条鱼来了个大耳刮子,一下就把鱼扇飞了:“抢什么抢!再抢我不喂了!”
谢潇南:“……”
谢潇南想起温梨笙总是有很多奇怪的举动,她可以对路边的树,地上的石头和木头做的门说话,难不成她是有一套能够与这些东西交流的心得?
于是他问道:“你跟鱼说话,它们听得懂吗?”
“听不懂也不妨碍我骂它们啊。”温梨笙古怪的看他一眼,似乎在疑惑他怎么提出这样蠢的问题。
谢潇南安静下来。
就不该问。
舟边的鱼一直拥挤翻滚,甩了不少水,谢潇南站起身走到另一边,站在温梨笙的旁边朝着对面看去,温梨笙则是虽然被甩了满脸水,虽然一直骂骂咧咧,但还是乐此不疲的往河里撒鱼食。
正喂得欢时,背后传来娇俏的女声:“世子爷,您怎么会在这里?也是来喂鱼的吗?是自己来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落下来,谢潇南是一个都没有回答。
温梨笙就好奇的回头,发现谢潇南的身影完全当初了她的视线,于是往旁边一歪,露出一个头看见了问问题的人:“哟,这不是施大小姐吗?怎么这么巧啊?”
施冉乘着对面的舟,站在她那个角度,温梨笙的被谢潇南的衣袍挡得很严实,乍一看还真没看出来,不过等她主动冒出头来,施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温梨笙,为何哪哪都能碰到你?”
温梨笙也不喂鱼了,拍拍手站起身来,这会儿的舟处于自己漂流的状态,整体很平稳站起来倒不费劲,她双手抱臂姿态立即显得嚣张起来:“怎么回事啊施大小姐,咱俩能巧遇那么多次,就说明咱俩有缘分,你为何回回都这么不待见我?”
施冉光是看到她,脸就绿了,回回碰到温梨笙,回回在温梨笙这吃瘪,她哪能待见得起来,厌恶道:“整个沂关郡的人中,我最讨厌看到的就是你。”
“巧了不是?”温梨笙反唇相讥:“我最烦看到的也是你,还有城北的乞丐。”
施冉在斗嘴方面就算是修炼个一百年,也是斗不过温梨笙的,她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本想破口大骂,但碍于还有个谢潇南在场,她始终端着架子,僵着脸道:“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
“我也不跟你争,毕竟你是要进宫当娘娘的人。”温梨笙笑着说。
这话可不是她瞎编的,是之前好几回跟施冉吵架,施冉吵不过她的时候,总会像只骄傲的孔雀似的撂下一句:“我不跟你这粗俗的人争论,我日后是要进宫当娘娘的。”
以至于温梨笙每回见到她,脑中都要浮现这一句话。
施冉听她说这句话,立即跟点着的炮竹似的,狠狠的瞪着她:“温梨笙,你别仗着你有个郡守爹,就这般欺人太甚!”
温梨笙纳闷:“我怎么又欺负人了?”
温梨笙看她不爽很久了,两人基本上就是一见面就会争吵的那种,不过向来都是吵两句施冉自知不敌就先走了,唯一一次事情比较严重的,就是施冉提了温梨笙的奶奶,而后就打起来了,温梨笙挠花了她金贵的脸蛋。
施冉总想再说两句,但又不想放下架子把话说得难听落得个自己尖酸刻薄的形象,最后气得抓了一大把鱼食,一下撒向温梨笙的脚边,不少落进了水里。
于是那些蠢鱼一下就疯了,疯狂的扑腾跳跃,撞在小舟上,竟把小舟撞得轻晃起来。
晃动的幅度并不大,但温梨笙原本就站得没多稳,又是在水上这样一摇,她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前后摇摆起来,然而施冉还在继续撒。
温梨笙警告道:“你再撒我可就对世子投怀送抱了!”
施冉一听,立马停手。
谢潇南闻言看了温梨笙一眼。
正在这时小舟被猛地撞了一下,摇晃的幅度比之前大不少,温梨笙这下真的站不稳了,平衡失控的她摔在了谢潇南的身上,撞得谢潇南也没站稳,两人一起倒在舟中。
温梨笙倒下的时候脑袋还磕了一下他的胸膛,只觉得像是磕在垫了被子的床板上,一下就有些晕乎。
不过紧接着钻进鼻子里的那股属于谢潇南衣服上的清淡香气让她一下又清醒过来,在划舟大婶的笑声和鱼儿翻腾的水声里,她好像听到了心跳声。
一种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的,结果耳朵一侧,贴在谢潇南的心口间时才发现,这是谢潇南的心跳。
谢潇南一低头,就看见她贴着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一股热泉涌进了心尖将他整个心脏给泡起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漫延出来,带着他的体温似乎也升高了。
这感觉很奇怪。
她贴得那么近,近到头顶的发丝蹭到了他下巴上,痒痒的。
温梨笙抬起脑袋,用柔软的手指揉了几下他的心口,小声说:“世子爷,你这里被我砸痛了吧?我刚才听的时候跳得厉害。”
谢潇南喉结一滑,然后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慢慢从自己身上推坐起来,头偏向一旁,顿了片刻之后才说:“我没事。”
声音里好像很是平静,但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出他耳尖红了些许的。
“没事就好,我还怕给你砸坏了呢。”温梨笙爬起来,老老实实的坐在舟里,而后对施冉喊道:“你完蛋了施大小姐,你方才故意引鱼撞我们小舟,把世子爷砸得心口很痛,他说要找你算账。”
施冉吓得花容失色,忙行礼赔罪:“世子,民女方才并非故意要引鱼撞舟,只是一时气糊涂了才……”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见那俊俏的世子爷压根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根本不在意她在说什么,平静的脸上似乎裹了一层冷漠,让人难以接近难以捉摸。
可偏偏温梨笙就可以。
她拍了拍谢潇南雪白的衣袖,然后说一句废话:“要是有一种衣料不染纤尘就好了,制成衣服的话就算在泥地里打滚也是干净的。”
而谢潇南还要对这废话给出回应:“让你去杂耍确实屈才了。”
“这衣裳不耐脏啊,随便蹭点灰就很明显。”温梨笙说。
“白衣如何耐脏?”谢潇南回。
“不过世子适合穿白衣的。”温梨笙又说:“我觉得你穿白衣的时候最好看。”
这回世子没应声了。
施冉觉得这地方她待不下去了,连忙小声催着船夫快些划走。
两人在舟中又玩一会儿,喂了一路的鱼,然后回到岸上,结了银钱之后谢晴等人已经在岸上等候了。
“晏苏,我们该回去了。”周秉文说道:“来时答应过谢大人要在入夜之前赶回去。”
谢潇南眉梢轻动:“嗯。”
温梨笙看着他的表情,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也能从末微处察觉到他有些不开心。
大约是很失落的吧,以前的朋友和亲人千里迢迢来到这异乡之地,却只能在一起玩几个时辰,回去之后这沂关郡又没有谢潇南的朋友了。
于他来说,这终究是个陌生之地。
温梨笙如此想着,便直接开口道:“诸位放心吧,有我在这沂关郡,定会把世子照顾得好好的,谁都不敢欺负他。”
几人听了她的信誓旦旦的发言,先是一愣,而后都笑出了声。
谢潇南也看着她,一下就驱散了眼梢的沉郁。
谢晴笑着说:“有你在,晏苏在沂关郡的日子也定然不会无趣的。”
温梨笙颇是赞同的点点头。
沈嘉清也在旁边插话:“梨子说了,只要世子在沂关郡一日,就会让世子体会到家的感觉,绝不会让他孤单沉闷。”
温梨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尴尬的笑道:“这话是他自己说的。”
“怎么不承认呢?”沈嘉清提高声音喊道:“这话分明就是今早巳时三刻,你坐在我对面捧着果茶一边喝一边说的。”
温梨笙红着脸骂道:“你这猪脑子尽记些没用的东西,时间你记那么清楚干嘛?”
“我是个严谨的人。”沈嘉清道。
温梨笙送他一对大白眼。
温梨笙和沈嘉清争了两句后,就向几人告辞了,留给了他们一些时间说话和告别,毕竟确实是难得来一躺。
她出门一整天,走路走得后脚跟都疼了,累得不行,眼看着日头将落,她摇着扇子回到了温府。
路上她有些感慨。
前世的这一日,温梨笙与谢潇南在街头相遇,谢悦在夸奖她吹得泡泡大之后,她却没有搭理,甚至连一个表情都没有给谢悦,也没在谢潇南身上停留太久视线。
一来是当时二人完全不熟,二来是她怕自己盯着看久了,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时吹完了泡泡,沈嘉清跟温梨笙就离开了那里,转去别的地方玩儿了。
那一天她玩了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或许曾有机会与谢潇南说话结识,只是当时的她不愿。
如今重生,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她不仅走上前搭话,谢潇南还向他的亲朋介绍了自己,然后还带着他们玩了一下午,互知姓名和身份,且相处得极是融洽。
确实以前存在着很深的偏见。
约莫是多少受了些庄莺和施冉的影响,总以为谢潇南和他那些从奚京贵土而来的人,对他们偏远之城的人十分看不起。
然而周秉文谢晴等人都是奚京里有名的望族之子,相处起来却非常舒服,笑的时候眉眼舒展声音清脆,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温和与善意。
想着想着,温梨笙叹了口气,总觉得会不会是上辈子的她错得离谱,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她那副蠢笨的样子,所以才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呢?
回到温府之后她吃了晚饭,又洗了个澡。
躺床上的时候,又把扳指拿出来套在手上玩,思绪飘来飘去,一会儿想到的是谢潇南站在落日下的场景,一身赤红的哈月克族衣袍,束起的长发垂下马尾,些许发丝随意的搭在肩膀上。
一会儿又想的是前世他扛着一杆很大的旗子,亲手折断了沂关郡城门墙头上那面梁旗,然后将印有谢字的起插上去,标致着沂关郡被他收入麾下的大旗迎风招摇,底下是一众跪下来高呼的将士,唯有温梨笙一人没跪。
温梨笙对沂关郡这个地方是打心眼里热爱的,所以后来梁国发生了动乱,温浦长多次想把她送到外地避开祸事,她都不愿意,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
守国不易,守家易。
虽在乱世中她难能出一份力,但她仍愿意留在故土,守着这座养育她的郡城。
如果是谢潇南……
后来的他踏过万人尸骨走上王座,所向披靡,若是他愿意守着梁国的话,想必没人敢对梁国造次。然而他却是乱世中最棘手最难处理的那一个,也是最后获得胜利的那一个。
温梨笙闭了闭眼睛,盖过了杂乱的思绪。
想来想去,全是谢潇南。
许是白日里累得厉害,温梨笙就想了一会儿,便捏着扳指沉沉的睡去了。
梦中她站在一汪清泉之中,泉水清澈见底,还没盖过她的膝盖。她迷茫的动了动脚,忽而泉水涌起浑浊之色,以极快的速度扩散,眨眼间清泉就覆上了血一样的颜色,变色浓稠无比。
温梨笙惊了一跳,后退几步想要逃离,却好似被谁绊了一脚,重重的摔在地上。
她惊惶的转头,就见身后出现了一条长街,街边尽是衣着褴褛的乞丐,垂头丧气的靠着墙或是躺在地上,皆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巨木皆是破败,了无生气。
忽而惊呼声响起,温梨笙一看原来方才是被一个躺在地上的孩童绊倒,她匆忙爬起来,就见那孩童饿得如一副皮包骨架,面上没肉下巴细长,面如死灰一般,眼睛闭着不知死活。
一妇女趴在孩童身上嚎啕大哭,似乎在喊着孩子的名字,哭声撕心裂肺,让温梨笙觉得刺耳难耐,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突然地,妇女抱着没了气息的孩子,赤红着双目绝望悲惨地骂道:“谢狗贼,你挑起战乱,搅得梁国动荡不安,让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不得好死!”
温梨笙害怕起来,听见耳边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她转头,就见周遭的景色不知道何时变幻了,她身处在一个房间之中。
温梨笙循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往前走,而后伸手慢慢推开门,就见眼前是一方庭院,有个人穿着宽松的衣裳站在院中,对手里一把粗剑用力的捶打着。
“都连续捶了三日了,你这把破剑还没打好?”温梨笙脱口而出,语气满是困倦的抱怨。
“这不快了嘛。”打铁的人回道。
“你们这造反的大军不至于穷困到一把破剑都要自己打吧?”温梨笙气道:“你若真是穷得厉害,我可以借些银子给你,反正我家有钱。”
游宗转头看她一眼,说道:“哦,温家的钱库早被世子给搬空了,还有你的嫁妆和孙家给的聘礼。”
“什么!”温梨笙大惊:“我可是挥霍了十几年都没挥霍空的,这么会抢,还造什么反啊,当土匪得了!”
“打仗多费钱啊,哪哪都需要银子的。”游宗耸耸肩:“从你温家搬走的这一笔,估计够我们打到奚京去了,到时候成功了,可有你一份功劳哦。”
温梨笙忙道:“千万别,我可不是反贼的同伙,我忠心为国,坚决支持……”
说着余光一闪,就看到了站在房屋门口的谢潇南,他倚着门框也不知道听了多久,温梨笙麻溜的改口:“不过胜者为王嘛,若是你们到时候真成功了,我自然也是忠心和支持你们的。”
谢潇南听了,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容,而后转身进屋去了。
温梨笙有些后怕的拍拍心口,而后对游宗小声道:“你看这打仗又辛苦又累的,干嘛要造反呢,我看当皇帝也未必好,还没个山大王逍遥自在。”
游宗又继续打铁,漫不经心道:“他要的又不是万人之上权贵加身。”
“那是什么?”温梨笙问。
游宗用力砸了粗剑几下,而后才说:
“许是河清海晏,万物复苏吧。”
温梨笙疑惑的皱起眉,正想说话,脸上忽然有一丝丝凉意,一抬头就发现原来是天空飘雪了。
游宗也发现了,他收起剑不再打,回房的时候说了一句:“得喽,万物复苏目前是不可能了。”
温梨笙看着他的背影,心说河清海晏目前也不太可能吧。
而后温梨笙深吸一口气,从梦中醒来,耳边似乎还响着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忽而感觉手上有异样的感觉。
她一下就睁开眼,转头一看,就见温浦长正撅着屁股把脸凑到她的手边,费心费力的想把墨玉扳指从她手上捋下来。
“爹,你在干嘛?”温梨笙问。
温浦长一见她醒了,暗道不好,墨迹时间太久了。
若非鱼桂没用,怕惊醒了睡梦中的温梨笙,他也不至于亲自上手,眼看着小魔头醒了,只得来硬的,接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想强行把扳指摘下:“快把东西摘下来,否则别怪你爹我大义灭亲!”
温梨笙握紧了拳头,伸腿蹬他:“有你这样的父亲吗?怎么还跑到女儿的闺房里,我要报官抓你!”
温浦长道:“你报官吧,不论如何我今日都要把这扳指摘下来,还给我女婿!”
温梨笙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爹你说什么?什么你女婿?你疯了吗!”
第52章
温浦长立即意识到是自己嘴瓢了, 怪只怪这两日总能梦到谢潇南在梦中唤他岳丈,且他回回见到谢潇南,都觉得少年各方面的都极其优秀, 若是这样的人能做他女婿,他真是把一口牙都能笑掉。
只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谢家这高枝, 温家就是挤破了头也攀不上。
虽说是失言了,但温浦长却不打算认错,他佯装凶厉道:“怎么,我说错了?你自己去外面转一圈, 听听别人是怎么说你的, 他们现在管世子叫温家女婿,真是奇了怪了, 世子才进城两月有余,我温家就莫名其妙多了口人, 你说,昨日你与世子一同在环城河中泛舟喂鱼,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温梨笙紧紧的攥着右拳头, 咬紧了牙关, 一副使出了全身力气的模样, 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怎么能怪我, 昨日是我好心带着世子的亲朋好友在城中游玩, 他们想要泛舟,我便也一起去了, 谁知道在河中遇见有个脑子不大好的人冲我们那小舟上扔鱼食, 导致鱼群撞了舟, 我们才没站稳摔在一起的!”
温浦长一时半会还真没掰开她的手。
他气喘吁吁的放弃了, 指着温梨笙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松手!”
温梨笙来气了,摘了扳指往床上一拍:“拿去!不就一个破扳指吗,我不稀罕!”
听得床上砰地一声响,温浦长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连忙将墨玉扳指捧在手掌心里仔细查看,嘴上骂道:“你个小兔崽子,眼睛让眼屎糊严实了是吗?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敢砸,万一砸坏了你就等着抱着温家祖宗的灵牌上街乞讨吧!”
温梨笙也不是傻子,她方才是把扳指捏在手心里有手指骨在床上重重的敲了一下,就是专门吓唬温浦长的,她仰着脸就故意与他唱反调:“什么贵重的东西,跟我在路边买的也差不了多少,谢家的东西又不全是宝贝。”
温浦长得了东西,也不再与她争执,害怕她反悔上手来抢,于是赶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井底之蛙,等哪日你进了谢府,你就知道谢府里藏了多少宝贝了。”
“奚京的谢府太远,我去不了!”温梨笙大声喊。
温浦长道:“也是,温家烧八辈子的高香,你也未必有机会去。”
温梨笙道:“爹你若是争气些,挣个一品的朝廷大官当,说不定也有机会与景安侯结交呢!”
温浦长道:“那温家要烧十辈子的高香。”
说着他走出了温梨笙的房间,余下温梨笙坐在床榻上,眼眸出神的盯着某处一动不动。
鱼桂走了进来,见她撇着嘴出神,以为她是被温浦长抢走了扳指而不高兴,在旁边站了片刻后她小声道:“小姐你也别伤心,咱们温府捏在手里把玩的宝贝也多得是,若是你想要我现在就去库房给你挑个贵重的手持,让你捏在手里玩。”
温梨笙双眼无神,也不知道这话听进去没有,呆愣了片刻之后忽然伸出了手指头数着:“父、祖、曾……”
她抬头问鱼桂:“往上数十代怎么称呼来着?”
鱼桂愣了一下:“我知道往上九代是鼻祖。”
“九代也行。”温梨笙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求求温家鼻祖庇佑我爹将来能挣个大官,让我体验一把官家子弟的威风。”
不过很快温梨笙又放弃了,摇头叹气道:“没希望的。”
外人常说温家算是毁在温浦长和温梨笙手里了。
其实温家按着族谱往上数几代的话,在当时也是十分有名望的大家,书香门第且家资洪厚,读书人嘛,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尊重敬仰的,可惜的是温家似乎与官途没什么缘分,做生意倒是能挣很多钱,但温家人就是想读书考取功名。
从温浦长爷爷那时候开始,温家就已有败势,沂关郡又常年遭受萨溪草原上一些游牧族的入侵和占领,温家当时也被残害得严重,死了很多人,家产也被争夺散尽,导致后来的温家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艰难日子,活下来的人也寥寥无几。
温浦长年幼的时候,一双鞋要穿很长时间,直到脚长的太大了冲破了鞋面漏出个脚指头,才勉强捡了别人的鞋换新的。
不过后来谁也没想到,温浦长是温家头一个一步步考出沂关郡,考进了奚京,最后摘得状元魁冠的人,也没想到他回郡城之后,心安理得做起了大贪官。
温梨笙就更不用说了,温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只有她一个是当山匪好苗子。
所以温家现在仅剩的两个人都很有自知之明。
温梨笙在屋内叹气:“我爹这谄媚贪官,哪有能力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啊?”
温浦长在屋外惆怅:“还妄想着世子当女婿呢,沂关郡里有个能看得过眼的人娶她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
父女俩小小的闹腾了一下,温梨笙见天色还早,就又躺回去睡了,而温浦长收拾收拾,在去官署之前先去了一回谢府。
谢潇南应当是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起得很早,温浦长登门的时候他正在慢悠悠的吃着早膳。
他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放了筷子起身前往正堂,同时下人也将温浦长引了进来。
温浦长合袖行礼:“见过世子,一大早登门叨扰,望世子见谅。”
谢潇南说道:“无妨,温大人请坐。”
这一声温大人,让温浦长几乎是立马就想起了自己在梦中的场景,谢潇南一身大红的喜袍对他垂首唤道:“岳丈大人。”
那声音和语气,与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温浦长有稍微的走神,站原地没动,谢潇南疑惑的看他一眼:“温大人?”
温浦长连忙回神,尴尬的笑了笑而后坐下,从袖里拿出锦布包得好好的扳指放在桌上:“这是笙儿先前从世子手中拿走的扳指,今日送还于世子,我来时仔细检查过了,并没有任何损坏的痕迹,笙儿先前做事无礼,世子莫怪。”
谢潇南的目光落在锦布上,看了好一会儿才问:“是她说要还的?”
温浦长先是点头,而后疑问道:“世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谢潇南的声音有些低,颇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她昨日还跟我说不会归还。”
“啊?”温浦长吓一跳:“她真说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谢潇南看见他的神色,眼眸轻弯的笑了一下:“温大人不必在意,令爱的性子本就比寻常姑娘活泼,这些小事我并未放在心上。”
其实谢潇南是真不觉得有什么,这个扳指是他出生的时候先帝赏的诞生礼,说贵重也确实贵重。
但与温梨笙先前拽着他自打出生起就随身携带的护身玉乱跑,他在后面追撵一事相较,这个扳指还真不算什么。
也正是因为那事,从来不在脖子上戴东西的谢潇南把护身玉编了绳挂在了脖颈上。
温浦长要是知道了,肯定当场气得头发都炸起来,指着温梨笙上蹦下跳的斥责。
谢潇南想到这,眼中的笑意又加深了些许。
温浦长鲜少见他这样笑,只以为是扳指还回来了他高兴,于是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辞前往官署。
他走之后,谢潇南站在桌前,又看了那锦布包着的扳指片刻,最后将锦布解开,就见墨玉飘着白烟的扳指裹在其中,泛着润泽的光,他想了想,而后戴在了手上。
玉是温凉的,似还残留着体温。
温梨笙闲了两日,没等到闽言上门,就先等到了单一淳出事的消息。
这日,混世小队里的阿诚急冲冲的上门求见温梨笙,说是有大事要禀报。
温梨笙心想着,这小子惯会一惊一乍的,每次都说是有大事,但实际上都是些芝麻大点的事,于是倒也没着急,啃着果子慢悠悠的晃去了大门口。
就见阿诚急得满头大汗,看见她之后立马就迎上来喊道:“老大老大,出大事了!”
温梨笙道:“什么事啊?”
“你还记得先前你在千山书院念书的时候,跟你有些交情的单一淳吗?”阿诚问。
“知道啊,怎么了?他又在什么地方吃饭付不起银钱了?”
阿诚跟单一淳是相识的。
单一淳初来沂关郡的时候,捧着个破碗在街头乞讨,浑身脏兮兮的,那破碗只收银钱不要饭食,谁若是往他碗里扔馒头还是什么的,他就会勃然大怒。
阿诚就是当时见他可怜,好似饿得皮包骨了,就往他那破碗里倒了一碗浓粥,单一淳当场把碗盖在了阿诚的头上,两个人在街头大吵一架。
巧的是温梨笙正好从那里路过,那时候混世小队还没有八个人,温浦长也没给他们赐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对阿诚还是很倚重的,于是站出去给了单一淳些银子解了围,得知他会武功之后,就跟他说千山书院还招夫子,让他去试试。
后来单一淳真去试了,然后从街头的乞丐,变成了书院里的武夫子。
“不是!”阿诚急声道:“我方才听说单一淳住的地方着了大火,他身上烧着火从屋子里冲出来,等到周围的人端了水来扑灭的时候,他已经烧得没个人样了!”
温梨笙闻言,脸上的那股子满不在意瞬间消散了,拧着眉头沉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阿诚道:“我知道老大与他有些交情,所以赶紧来把事情告诉你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温梨笙根本反应不过来,忙道:“我先去看看。”
温梨笙知道单一淳住在何地,因为他先前是个乞丐,在沂关郡无亲无故的,加上两人交情也算不错,所以之前过年的时候,温梨笙带着沈嘉清一起,提了酒和肉登门拜访,给他送了点温暖。
他住的地方在郡城很偏,不过离千山书院近,所以平日去教学也方便。
温梨笙连马车都不坐了,直接让人牵了马来,挑了一些人烟稀少的道路前往单一淳的家,因着要避开人群多的闹市,她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才到。
单一淳住的屋子也不大,两间房带一个小庭院,破是破了些,但自己一个人住也足够了,温梨笙过年的时候还带了工匠去给他的屋子修补了一番,加固了墙体和房顶。
此时去看,那带着庭院的小屋子基本被烧毁了,墙体被烧得焦黑,瓦顶碎裂洒落一地,塌陷的墙体露出屋中简洁整齐的家具,但大都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俨然成了一处废地。
温梨笙的脑子“嗡”地一声,好似有些耳鸣。
屋子前围了许多人,杂七杂八的议论着什么,温梨笙听得不太分明,她盯着那烧毁的屋子往前走,脚步显得仓促而踉跄,来到人群边,她力道有些重地拨开了人群,就看见屋子前的一片空地上,盖着一张深色的布,像是铺在床上的褥子,盖得不严实,露出了烧得皮开肉绽的小腿和焦黑的手。
温梨笙感觉有一盆冰水从头顶上浇下来,冷得她浑身开始打颤,一种恐惧而难过的情绪瞬间迸发。
“这是谁?”她一把抓住旁边的人,问道:“这下面盖的是谁?”
被抓住的人吓了一跳,却还是回答:“是个姓单的夫子,在千山书院教武学好像。”
“他会武功,怎么可能会被火烧死?!”温梨笙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听说这火是在人睡着的时候烧起来的,烧得很旺啊,等他醒的时候出路全都燃起来了,他是冒着火堆冲出来的,当时跑出来好多人都看见了,他身上全着了。”有人说道:“叫得特别惨,一直扑打身上的火,在地上翻滚,等有人端水来的时候,人就已经烧没了。”
温梨笙越听心就越像是被揪起来一样,急声问:“你确定是单一淳吗?”
“是啊,我们平日都是邻居,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他跑出来的时候身上着火,脸上又没烧着,看得一清二楚。”那人摇头叹息:“烧得太快了,眨个眼的功夫,人就躺地上不动了。”
“不可能的!”温梨笙真的不相信,单一淳怎么会突然被烧死了?
分明前些时候,他还啃着卷饼走到她面前来,笑嘻嘻的用卷饼跟她换银子,他功夫不弱的,不是说习武之人五感都比寻常人厉害吗?他能不知道家中着火?
温梨笙不信,她大步走上前,掀开了那块大布,只见一具被烧得鲜血淋漓的尸体映入视线中,全身上下基本已经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了,大片的烧伤和焦黑让尸体看起来十分狰狞,吓得周围人一阵惊呼。
温梨笙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到,下意识害怕的闭上眼睛,但马上又睁开,她拧着眉沉着脸,尽管这尸体模样可怖,她却还是蹲下来仔仔细细的看,忽而瞥见尸体的后颈处有一条长疤,顿时眼泪就落了下来。
依稀记得单一淳蹲在石头上,指着后颈处的长疤给她看:“瞧见没,我十七岁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一帮杀人越货的恶徒,十几个人打我一个,其中有个人从背后偷袭我,往我后脖子砍,差点给我头砍掉了。”
“那后来怎么没砍掉呢?”温梨笙问。
“那当然是我厉害呗,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几下就把人打趴下了哈哈哈。”
温梨笙也不是说与单一淳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看着他的尸体,温梨笙一下就想起以前在千山书院念书时,每回她馋食肆里的肉卷饼了,就会在食肆门口看见吊儿郎当站着的单一淳,手里总会拿着肉卷饼冲她晃了晃:“温大小姐的特供卷饼。”
还有每回上武学课的时候,单一淳让其他人自由活动,然后跟或坐或蹲地在温梨笙身边,讲他以前的种种英雄事迹,就算温梨笙说他吹牛,他也不会急眼。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怎么可能呢?
温梨笙瘪着嘴,一下就坐在地上哭起来:“还说不是吹牛是吧,哪个大侠会被火烧死啊?”
****
乔陵进了府邸之后转了一圈,没找到谢潇南。
他拉着一个下人询问道:“看见少爷了吗?”
下人摇头。
“他不在府中?”乔陵又问。
下人道:“方才还见世子从后院出来。”
乔陵啧了一声,奇怪道:“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他又找了一圈,在正堂偏房等地方都转了转,还是没找到人,正觉得奇怪的时候,旁边传来声音:“乔陵。”
他登时吓得一个激灵,飞快的循声看去,就见庭院边的高墙顶上,谢潇南盘着一条腿坐着,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的五感退步很多,自打来了沂关郡之后你太疏于练习了。”
虽然大部分时间的谢潇南都很正经,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但有的时候也会显出少年的顽劣心性来,就比如现在,他坐在墙头支着脑袋,看着乔陵在下面转了一圈又一圈的找他。
乔陵很想跟他动手,但是他不敢,于是笑道:“少爷,你在上面不晒吗?”
谢潇南身着杏色的衣袍,袖口袍摆用红丝绣着流云纹,这样的颜色一下子衬得他显出少年的朝气来,精雕细琢的五官肆意被日光渲染,鼻尖有一丝久晒之后的红,似乎在上面坐了挺久。
“事情办得如何了?”谢潇南问。
“很顺利。”乔陵道:“烧得看不出人形了都。”
谢潇南嗯了一声,低下头观察着手中把玩的钥匙,说道:“既忙完了就去练功,你的五感若再退步,就先回奚京去吧。”
乔陵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来:“哦对了,我方才回来的路上,看到温家的小姐匆匆赶去那边了。”
谢潇南一下抬起眸:“她怎么知道的?”
乔陵道:“不知,不过她的那个混世小队散在郡城各处,获知情报的能力很强,许是那小队里的人告诉她的吧。”
谢潇南想到了温梨笙与单一淳站在食肆门口,为一个卷饼讨价还价的画面,而后身形一动就从墙头上跳了下来,而后往外走。
乔陵看着他的背影,故意问:“少爷去哪?”
谢潇南冷淡的声音传来:“回来检查你的五感。”
乔陵勾唇笑了笑。
谢潇南去到那地方之后,人群已经散了,尸体也被衙门的人抬走,唯有温梨笙站在一旁的树下,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走到近处时,就看到温梨笙的眼睛红红的,正好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了下来,谢潇南的脚步一下停住了,隔着几步远,就这样站着看她。
温梨笙啜泣了几下,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把心口里的郁结全部叹出来似的,继而头一偏忽而在余光中看到个人站在不远处,她视线转过去,就瞧见了谢潇南。
温梨笙先是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抬步走过来,到他跟前的时候抬手抓住了她的衣袖,把袖边的红丝流云纹握在了手中,说话的时候哭腔还是很明显的:“世子爷,你身边是不是有很多很厉害的手下?”
温梨笙的眼睛哭红了,眼眸却还是很黑,皱着眉头仰脸看他的时候,模样又可怜又可爱,不再是像之前那样假模假样,嚎声不断地哭,她方才难过时,落下的眼泪是无声的。
谢潇南垂眼看她,低低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那你帮帮我好不好,单一淳的死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是有人故意设计,你的手下那么厉害,肯定可以查到是谁做的。”温梨笙吸了下鼻子,湿漉漉的睫毛一眨,墨黑的眼眸又蒙上了一层水雾。
温梨笙已经断定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单一淳的死绝不是意外,她很难接受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但也清楚单一淳在城中无亲无故,只有她能去查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只是她手里的混世小队都是寻常人,平日在城中做些低廉的活计养活自己,打探打探消息散播散播谣言还好,若要他们去查这件事,恐怕会惹上危险。
而从风伶山庄借人的话,肯定会被温浦长知道,他定然是不同意的,毕竟现在的她处境也并不安全。
温梨笙本打算就算温浦长不同意,她也要去找风伶山庄借人时,就见谢潇南突然的出现在身边,顿时想到了第三条路。
谢潇南身边的人,乔陵席路皆是神出鬼没武功高强那一挂的,处理事情干净利落,办事也极为迅速,如果谢潇南肯帮忙,单一淳的事一定很快就有结果。
但她没有把握,不知道谢潇南会不会同意。
话问出之后,谢潇南的神色没什么变化,颜色深沉的眼眸平静的很,瞧不出拒绝,也瞧不出愿意,温梨笙难窥其心。
若是不愿意的话,也没事。温梨笙心想,大不了去找沈嘉清借人,左不过是挨她爹的一顿骂而已。
忽然的,谢潇南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递给了温梨笙:“把脸擦擦。”
温梨笙自个的锦帕之前哭得厉害时擤了一把鼻涕,被她嫌弃的扔了。
她接过了锦帕往脸上胡乱擦了两把,有点急的想等他回答。
谢潇南见她这样,轻声叹了一下,然后把锦帕拿过来折了折,抬起手臂,一手掌着她的后脑上,一手用锦布在她湿润的眼睫毛上轻轻按了按,然后擦过湿润的脸和鼻子,力道轻缓的从上到下擦了一遍。
温梨笙闭着眼睛乖巧的不动,就感觉柔软光滑的锦帕在面上拂过,谢潇南的声音传来:“真想知道?”
一开始温梨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随后反应过来问的是单一淳的事,便赶忙点头。
“那你随我去谢府。”谢潇南说着,松开了手,看了看温梨笙白净的脸,然后把锦帕递给了她:“第四条了。”
温梨笙就这样捏着锦帕跟他去了谢府,被安排在了谢潇南的书房中等待。
书房里有两面墙上钉了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有些是封皮华贵的,有些则是一些手抄本,还有各种书法字体,目不暇接。
温梨笙这会儿没心情看书,她坐在了谢潇南平日写字看书的座位,趴在桌上,头垫着双臂,长长地叹气。
后来下人给她端来了两盘糕点,是那种做成了小桃子形状,皮呈半透明状的,看起来精致漂亮,温梨笙虽然没什么胃口,却还是往嘴里塞了几个。
等了两刻钟左右,有人推门而入,温梨笙立马抬起头,看到是谢潇南之后她当即起身:“世子。”
谢潇南冲她招了下手:“出来。”
温梨笙走出去,跟着他去了旁边的房间,一进门就看到地上的木架上摆放着一具尸体,正是之前被官府抬走的烧得面目全非的那具,身上盖着白布,露出了四肢和头颈。
谢潇南让人关上了门,房中剩下二人,无比的安静。
这尸体明显被清理过了,没有之前那么脏,有些烧伤不重的地方呈现出了肉色。
谢潇南说道:“你是凭什么断定他是单一淳的?”
温梨笙道:“他后颈有条长疤,以前跟我说过长疤的来由,我刚才就是看见了那条疤。”
谢潇南道:“那你还记得他其他地方的特征吗?”
温梨笙开始认真回忆当初单一淳跟她吹过的英勇事迹,然后蹲下来寻找痕迹。
脚脖子被狗咬过的痕迹,脚后跟踩过刀尖的伤痕,左肩上中箭的伤痕,这些地方都被烧得厉害,压根看不出来有没有痕迹了。
还有后腰上被牛角顶得血流不止,或许那地方能看得清楚,温梨笙抬手要去掀那块白布,却一下被谢潇南抓住手腕。
他盯着温梨笙说:“这块布别动,看其他地方。”
温梨笙道:“别的地方看不清楚。”
谢潇南说:“那就找他能看得清楚的地方。”
温梨笙将尸体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他的双手是没有多少烧伤的,想起曾经有次武学课上,有个学生的剑在挥舞的过程中脱了手,眼看着就要刺向旁边的学生,单一淳伸手挡了一下,剑刃划伤了他的虎口,流了很多血。
温梨笙隔着锦布抓起他的右手,往虎口处一看,虽然皮肤有些焦黑,但还是很明显的看到虎口位置没有任何疤痕,甚至发现这尸体的大拇指很扁平,与单一淳指头圆润的手完全不同。
温梨笙小声的到抽一口气:“这不是单一淳?”
谢潇南点头。
“可是他的邻居说亲眼看见他全身着火的跑出来的呀?”温梨笙心中涌起一阵喜悦,虽疑惑不解,但已然相信这人不是单一淳。
谢潇南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脸上戴的东西吗?”
温梨笙一下子明白了,是人皮假面。
如今这脸被烧得完全没有识别性,当时很多人都看见单一淳浑身着火的冲出来,所以烧毁了脸之后,没人会在怀疑这尸体究竟是不是他的。
单一淳没有死,他是找了个什么人带着与他脸相仿的假面,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烧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温梨笙想起自己在很多人面前哇哇大哭,一时间又气又尴尬又欢喜,心情好像个大染缸。
“因为他有别的事情要做。”谢潇南站起身,唤了下人进来,将尸体给裹起来然后抬走。
“那这烧死的人是谁?”
“是前段时间在郡城周边的乡镇里杀人抢财的山匪。”谢潇南对她的问题一一解答。
温梨笙也没问那么多,知道死的不是单一淳之后,她整个心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并不问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谢潇南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什么设计这一出戏。
她凝重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倏尔抬步往外走。
谢潇南见她动身,也落后一步跟着,本以为她要离府,却见她径直走到书房里,然后端起桌上装着糕点的盘子一下往嘴里塞了两个,转头问向搁门边站着的谢潇南:“世子爷,我能打包带回家一些吗?”
谢潇南看着她,神情有些变化,他点头。
这么好说话?
温梨笙想了想,然后得寸进尺:“那这做糕点的厨子,我能带回去吗?”
于是温梨笙提着满满两大食盒的糕点,领着在谢家做饭很多年的厨子,坐着谢家的马车回到了温府。
当晚温浦长回家之后,看到一桌的奚京菜,差点晕厥。
温梨笙领回家的厨子也就做了这一顿晚饭,第二日就被恭恭敬敬的送回了谢家。
温梨笙表示十分遗憾,毕竟谢潇南这般有应必求实属是难得的,哪怕留着厨子多做几日的饭也是好的。
表达了这一番思想之后,温浦长又抡着竹条把她撵到了树上,站在树下训了老半天。
单一淳的事很快翻篇,温梨笙在屋中闲了几日,还是没能等到闽言上门,不过倒是有人递来了一封信,指名给温梨笙。
下人拆开了信,里面是一把用薄布包着的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钥匙给你了。
落款是单一淳。
单一淳假死之后给她送了把钥匙,温梨笙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猜不出其中意图,只得先把钥匙给手下了。
在家中闲着无事,温梨笙待不住了,想去峡谷那边看看。
武商大会盛大开幕,在郡城里盘踞许久的江湖侠客也早就等不及了,纷纷赶往大峡谷上的擂台去。
武商大会有一套非常完整的比试体系,抽签晋级淘汰,规则定制得都很明确,那些比试武艺的人都注重点到为止,不会真的打个你死我活,毕竟风伶山庄的规矩,没人敢轻易犯。
沈雪檀虽表面上看上去笑眯眯的,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实际上他脾气并不算好,只是年纪大了不喜欢计较些小事,据说年轻的时候那真是性子无法无天的混球,欺负起人来绝不手软。
当然这个据说,是温梨笙听她爹说的,在诋毁沈雪檀这方面,温浦长做到了十几年来始终如一。
之前谢潇南说他也打算去峡谷山庄的,想来接待完他的朋友之后,也就这几日会去了,温梨笙也不好总是去喊他,便想着先去那地方看看。
加上蓝沅也在温府闲了好长时间,如今手头上的事差不多忙完,是时候带她出去转转,说不定会有她那不靠谱的师叔的消息。
没跟温浦长说,但走之前给他留了口信,说是去峡谷山庄那边玩玩。
那里是风伶山庄的地盘,温浦长知道后会生气,但对她的安危还是放心的。
她先去风伶山庄找沈嘉清。
沈嘉清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温梨笙站在门外的树下,身边是随身侍女鱼桂,和一个扎着丸子头的人。
“这人谁啊?”沈嘉清指着她问。
温梨笙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在街边捡的,饿得吃不起饭了我就把她带回了家,发现她功夫还不错就留了下来,她叫蓝沅。”
沈嘉清盯着她打量了好一会儿,而后问:“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呢?”
蓝沅这次出门特地乔装过,在脸上还贴了些假胡子,眉毛画得又黑又粗,看起来模样有些滑稽。
温梨笙随意的应对道:“郡城那么多人,难免会有遇见的时候,或许是在哪个街头看到过她。”
沈嘉清是很好糊弄的一个人,他觉得面前的蓝沅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他也不纠结,只将目光一滑,走到蓝沅面前,低眼看着她的胸口十分不理解的问道:“好兄弟,为什么你身板看起来那么矮小单薄,胸肌怎么好像挺发达的呢?”
说着就上手抓了一把:“你是垫了东西吗?”
结果话刚说完,脸上就重重的挨了一巴掌,沈嘉清只觉得有人飞起来往他脸上踹了一下似的,顿时都站不稳往旁边踉跄了两步,脸上火辣辣的疼起来。
他站稳后撸起袖子就要开干:“你这王八犊子……”
温梨笙也惊得眼睛一瞪,急忙伸手拦住了他:“沈嘉清,你干什么!”
沈嘉清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吼道:“我就问问他胸肌怎么那么发达,他就打我!”
温梨笙也吼道:“废话,我刚站边上听见你说的话了,我问你闲着没事抓别人胸肌干什么!你是地痞流氓吗?”
沈嘉清理直气壮的反问:“难道我们不是吗?”
蓝沅一张脸都红透了,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有些害怕地垂着脑袋,因着装成了哑巴,所以一声不吭。
“什么地痞流氓也没见过上来就上手乱摸的。”温梨笙白他一眼,警告道:“你他娘的爪子放尊重点,再敢给我乱摸,信不信我一刀给你剁了。”
沈嘉清的俊脸已经浮现出一个非常清晰的巴掌印了,他顶着这印子道:“我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爷们。”
温梨笙安慰地拍拍蓝沅的肩膀,刚才那事发生的太突然,她都来不及阻止,且沈嘉清确实也是无心之举,他并不知道蓝沅是个女子。
蓝沅扮成男子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躲避杀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沈嘉清这种时不时脑子犯轴的蠢货。
平白无故挨了一个大耳刮子,沈嘉清整张脸上写满了不爽,他双手交叉着走在几人身后,嘴巴一直不高兴的抿着。
蓝沅有些歉疚的看了看温梨笙,觉得自己方才做的不对,毕竟沈嘉清是温梨笙的朋友,她动手的时候是本能的反应,没想那么多。
打了小天师的朋友,这让她很局促不安。
温梨笙倒觉得没什么,沈嘉清手欠,那就该打。
四人谁都没说话,安静地乘马车出了郡城。
这路沈嘉清和温梨笙都很熟悉,大峡谷上有一处地方建了几间竹屋,以前温梨笙和沈嘉清会跑去那里玩,峡谷上的风景很好,离天空也很近,有时候温梨笙会在吊床上一摇一晃的看着天空躺一下午。
她重生的那一日,也是在竹屋内醒来的,当时还阴差阳错的拦了谢潇南的马车,被绑在树下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
车程约莫不到一个时辰,路上能看到不少同行的人,都是赶往武赏会擂台的。
马车不能直通擂台的地方,走到半山腰就要下来步行,温梨笙不想爬山于是打算先去竹屋那边,然后在走去山庄,高度差不多,不需要爬山。
到了竹屋,温梨笙第一个下车,看着眼前熟悉的几间竹屋,她心念一动,抬步往前走。
走了十来步,就听见沈嘉清不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大胸肌,你总瞅我看什么?想干架是不是啊?”
温梨笙一听,差点来个平地摔,气得转头吼道:“沈嘉清,你他娘的好好喊别人名字!”
第53章
“蓝沅, 记住了吗!”温梨笙右眼皮总跳,有点心烦地冲他凶道。
沈嘉清站她对面,斜着眼瞅了她一下, 满脸的怨气。
“听到没有!”温梨笙握着拳头重复。
“听见了!”沈嘉清不耐烦的应了一下,又看了看在旁边站着的蓝沅,小声嘀咕道:“真是麻烦。”
温梨笙看着他脸上那十分明显的巴掌印, 就觉得他颇是欠揍,于是低声骂道:“你自己要手贱,好好的抓别人干什么?”
沈嘉清冷哼一声,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颇像是个恶霸:“我就抓他怎么了?若不是你拦着, 我定把他衣服扒下来好好瞧瞧,他胸肌为何这么发达。”
“蠢货, 死一边去。”温梨笙骂道。
再一看蓝沅,其实她束胸已经束得非常好了, 就是衣袍有些宽大,加上腰带束得紧实,所以就成了沈嘉清口中的胸肌发达。
蓝沅被他这一口一个胸肌发达给说得面红耳赤, 快速往前走着, 很快与两人拉开了一段长长的距离, 温梨笙在后面喊:“蓝沅, 你走错方向了。”
于是她又只得红着脸掉头回来。
四人先是在竹屋里休息了一会儿, 然后沿着峡谷上的路往南走,约莫行个两刻钟左右, 就能看到那个大山庄的影子了。
风伶山庄原本就藏着数不清的宝贝, 沈家的家底颇为丰厚, 所以名下的建筑都是大手笔, 那山庄建得极为气派,起初是沈嘉清年幼时住的地方,后来他们搬到了城中之后,这山庄就被闲置,偶尔存放一些稀奇古怪的宝贝。
不过从各地来的人很多,山庄里的大部分屋子院子估计都租给了那些江湖人。
沈嘉清的比试是在八月十五之后了,先前温梨笙还跟谢潇南说他会在这次比试里使用霜华剑法,其实是骗谢潇南的,因为当时她主要就是像喊着谢潇南一起去武赏会玩儿,而他又明显对霜华剑法感兴趣,所以温梨笙就想用这个引起他的兴趣。
不过也是没想到谢潇南本来就打算去。
记忆中武赏会持续到了十月份结束,前头的比试是很没意思的,有些花拳绣腿的图个热闹,也会凑上去比划两招,所以看着很无趣。
但是到了后面,一轮轮的淘汰和比试之后,剩下的都是些手上有真本事的,那个时候的比武看着才舒坦和过瘾,这也是温梨笙并不急着上山的原因。
今日主要是带蓝沅来转转。
他们越往山庄方向走,周围的人就越多,起初只能闲闲散散的看见几个,到了后来就随处可见,多是腰间佩剑身上背刀的,衣着服饰千奇百怪,有着江湖人的独特。
沈嘉清模样俊俏,个子也高,浑身散发着不爽的气息走着,一下就能吸引很多目光,加之他脸上还有个非常明显的巴掌印。
温梨笙也娇娇俏俏的,身着锦绣长裙,发戴金枝玉簪,与沈嘉清并排走着,很像是哪个富贵人家好奇跑出来玩的千金少爷,在一众带着各种各样武器的人中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几人走了一段路,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毫不掩饰的目光在温梨笙和沈嘉清身上打量,很快就有人凑上来搭话。
“这好像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吧?”一个膀大腰粗的男人从旁边走来,拦在了沈嘉清的前方,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快快下山去,刀剑无眼,当心砸在你们身上哭着跑回家。”
沈嘉清眉毛一皱,刚要说话,温梨笙拦了他一下:“我们就是上来看看。”
“看个屁。”那男子十分不屑:“你们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人还想习武?还是乖乖回去捧着书读吧。”
温梨笙看向男人,眼眸在他身上观察片刻,而后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位大哥,你也是来参加武赏会的吗?”
她笑起来模样十分乖巧,温良无害,男人顿了下,而后道:“自然,不然来这里是为何?”
温梨笙道:“现在擂台上有人在比赛吗?”
男人道:“正在比着呢,怎么,你要去看?”
温梨笙揉了一把又在跳的右眼皮,没回答,而是瞧了一眼男人背后背着的一柄弯刀,笑着说:“看大哥这气度,向来也有一身极厉害的功夫吧,可有名号?”
“江湖人称弯刀老黑,吴黑风是也。”男子自信的报出自个的名号,看起来颇为自信。
温梨笙笑眯眯,很是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从自己的锦袋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元宝,放在掌心里摊开手:“弯刀老黑是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这哥哥敬仰你的名号已久,今日得见能否请老黑大哥与我哥哥上台切磋一二?”
温梨笙拍了拍沈嘉清的肩膀,说道:“若是赢了我哥哥,这金元宝就归你了。”
吴黑风一看,心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他立马就要去拿温梨笙手中的金元宝,却见温梨笙将手一握,往后面躲了下:“还没比呢怎么就想着拿金元宝?”
“这还用比吗?”吴黑风看了下沈嘉清的胳膊腿,嗤笑一声:“我怕一拳下去把他骨头打碎。”
温梨笙道:“那要是打碎,也是我哥哥该受的,黑风大哥若是同意比试,那咱们就去擂台?”
吴黑风嘿了一声:“走走走!”
周遭人一看,自然都认为是温梨笙带着这倒霉哥哥找打又送金子来了,于是一拥而上的跟在旁边,一群人朝着擂台区走去。
一共打了五个大擂台,占地极为广阔,每个擂台上都正在比试,台下隔了一段距离摆得都有座椅,但这种情况下座椅肯定是不够的,多给些江湖上有名望的人坐,其他人都是站在周围看。
路上温梨笙用肩膀撞了下沈嘉清,小声道:“好兄弟,这人看不起我们,等下你好好揍他,别手下留情知道吗?”
沈嘉清轻哼一声:“我才是真的怕把他打死了。”
温梨笙一想也是,便道:“那你收着点,但是也不能打轻了,至少把他吃的饭都打出来。”
沈嘉清面上盘旋了很久的不爽终于散去了,情绪翻篇的很快,摩拳擦掌表现出了几分期待和兴奋,仿佛迫不及待的就要爬上擂台。
温梨笙见他这模样,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沈嘉清从方才开始一直都在生闷气,温梨笙还想着怎么解决呢,就有人不长眼的凑上来了。
让沈嘉清最快消气的办法,就是让他去跟别人打一架。
总之这吴黑风自己撞上来的,可怪不了她。
到了擂台边上,台上的比试还在继续,温梨笙和沈嘉清就在边上等了一会儿,身边迅速聚集了一大批人,也不知道是那个大舌头的,到处散播。
说是两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不自量力的对弯刀老黑发起了挑战,喊来了不少上赶着看热闹的人。
温梨笙一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都等着看热闹,于是突然心生一计,站在了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将手里的金元宝举起来晃了晃,扬声道:“诸位——”
那金子打造的小元宝在阳光底下闪着无比两眼的光芒,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温梨笙道:“我这哥哥说了,只跟一个切磋他感觉不够,还需再找两人来,有没有人愿意让我哥哥领教一下武艺的?若是赢了我哥哥,这金元宝就归你,若是输了也不会怎么样……”
她刚说完,底下就响起一阵哄笑的声音,都在说这俩兄妹脑子坏掉了,花钱找打。
温梨笙听在耳朵里,面容不变,只是笑:“有人愿意吗?”
“我来!”忽而一人从人群中跳出,踩着人肩膀翻到了温梨笙面前,指着她道:“你哥哥人在何处?叫他出来挨揍。”
那人个子不大高,脸长得方方正正的,好像个“国”字,温梨笙看到后惊讶道:“你脸怎么会长那么方正的?”
来人面色一僵,继而有些恼怒了:“小丫头片子,你是来切磋武艺的,还是来比模样的?”
温梨笙指了一下沈嘉清:“我就是随口一说,这个就是我哥哥,等下他跟弯刀老黑比试之后,就轮到你了。”
温梨笙想的是多给沈嘉清找几个人练手,这样不至于总憋着一口气找蓝沅的麻烦。
沈嘉清双手抱臂在旁边站着,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一副温梨笙喊几个人他就打几个人的照单全收模样,压根不在意谁会跟他切磋。
不过弯刀老黑很不爽的冷笑一声:“大话别说那么早,别到时候跟我打完爬都爬不起来。”
温梨笙摆摆手,随意道 :“这个你放心吧,我哥哥抗揍的很。”
继而她又问还有没有人,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在下想试试。”
温梨笙低眼看去,只见乔陵从人群中慢步走了出来,肩膀上赫然有一个脚印,好像是方才方脸的男人出来的之后垫脚猜的,不过乔陵也并未生气,走到温梨笙跟前作揖,问道:“赢了的话,可以得几个金元宝?”
温梨笙对他出现在这里表示非常惊讶,连忙又朝人群里看了看,并没有看见谢潇南的身影,然后她从桌子上跳下来:“你家少爷平日里给你们银钱很少吗?”
乔陵还是那一副笑脸:“倒也不是,只是我瞧着温姑娘手里的金元宝十分好看,所以也想要一个。”
这话谁信啊?
温梨笙只知道乔陵的功夫很高,前世他与沈家交过手,赤手空拳的话,乔陵更胜一筹,但若是沈嘉清拿着剑,乔陵是打不过的,所以感觉这比试也没什么意义。
但沈嘉清不这么想,他想跟谢潇南切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前在棱谷瀑两个书院的学生相遇时,沈嘉清曾试探谢潇南知不知道霜华剑法。
在听到“云燕掠波”的时候,谢潇南是有反应的,显然知道这是霜华剑法中的一招,自那以后,沈嘉清就一直惦记着与谢潇南过两招。
他或许也学过霜华剑法。
沈嘉清曾这样对温梨笙说。
温梨笙满不在意,只是说世子现在手里有相当一部分的霜华剑法,肯定翻看上面的剑招然后学习,多少会一两式霜华剑法也是正常的,不然他大费周章的收集那剑法干嘛。
她不准沈嘉清去找谢潇南过招,沈嘉清想着,跟那世子身边的人过两招也是一样的,反正这世子身边的人肯定也都是厉害人物。
沈嘉清双眼放光,盯着乔陵说:“咱俩现在就上去试试。”
温梨笙道:“你急什么,擂台上还有人呢。”
沈嘉清眉间露出些许不耐,看见乔陵肩膀上还印着个脚印,他随手给拍了拍,将脚印的灰尘拍去,而后说:“我上去把他们撵下来。”
说着他就真的往擂台上走去,台上的人还正打得火热,扯耳朵拉头发的相互嘶喊,沈嘉清走到擂台边朝上喊道:“别丢人现眼了,快下来,我要用擂台。”
他这一举动倒是惊到不少人,周遭乱哄哄的,议论什么的都有。
温梨笙听见有人说沈嘉清不知死活,敢破坏风伶山庄的规矩。
擂台旁边都有风伶山庄的人在守着,就是不允许有人在擂台使用过程中捣乱,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守在擂台边上的护卫就会直接动手,轻的打一顿扔一边去,重的手脚打断的都有。
但这会儿沈嘉清站在擂台下一边拍一边喊,满脸不耐烦地让上面的两人下来,旁边站着的护卫就跟瞎了聋了似的,无视他的行为。
这边吴黑风对乔陵的插队非常不满,他走到乔陵旁边,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乔陵,粗声粗气道:“先来后到懂不懂?这小丫头手里的金元宝已经全是我的了。”
乔陵转头,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阁下若是想先比试也行,无需跟我说。”
吴黑风就瞪向温梨笙:“你想出尔反尔?你可是先喊的我。”
温梨笙指了下乔陵道:“我那哥哥想先跟他比。”
“老子不管。”吴黑风道:“要么你直接把金元宝全都给我,要么就让你那瘦胳膊瘦腿的哥哥在我这先挨一顿揍。”
温梨笙右眼皮又开始抽抽,不耐烦的啧了一声,那温柔乖巧的样子终是装不下去了,皱着眉道:“你他娘想揍谁,跟我说干嘛?又不是我要跟你比试!”
这态度转变可真够大的,吴黑风见状都愣了一下:“那你还喊别人干嘛?”
“我喊别人干嘛?”温梨笙道:“我是怕你太不抗揍,两拳给打倒了,寻思再找两个人给他练手,怎么?碍你事了?”
吴黑风见她方才还是带着笑的脸,这会儿凶巴巴的,哪还有一点大户人家千金的模样,不由撸起袖子:“这么跟老子说话,不怕老子把你哥打得满地拉屎?”
温梨笙看了一眼把擂台拍得砰砰响的沈嘉清,翻了个白眼:“他才不是我哥,我哪有这么蠢的哥。”
沈嘉清闹腾得厉害,拍了好几下擂台见没有用,看见台中的人打着打着朝他这边来了,于是探长了身子伸手一捞,拽住其中一人的脚脖子捞了一下,就把正抠鼻子扯头发的人给拽倒了,终止两人的打斗。
旁边有人看不顺眼,对站得笔挺的护卫道:“这有个人坏了风伶山庄的规矩中途打扰擂台,何不将此人打走?”
就见那护卫将手中的合鞘长剑一提,对他冷声道:“擂台正在比试,闲杂人等退于三尺之外!”
这下周围的人知道了,这些护卫既不瞎也不聋,而是完完全全无视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少年的行为。
台上的两个人在沈嘉清的捣乱之下,成功的从擂台上下来了,他在上擂台阶梯的时候冲乔陵招手:“快来快来,咱们过两招。”
而这边跟温梨笙没有谈妥的吴黑风见状自然不乐意,他拂了乔陵一把,自个往前走:“我来跟你比比。”
沈嘉清皱起眉头。
吴黑风道:“现在反悔也晚了,耍老子玩是不是啊?我告诉你,不管你是不是害怕了,这金元宝我今儿就拿定了,要是你现在求饶说两句好听的,我下手就轻些,或者你直接弃权承认我赢,这样也省了我不少时间,我看你——”
他一边说一边往擂台上走,走到了沈嘉清身边时,沈嘉清突然抬手就是一拳,虽然他身板看起来确实没有吴黑风那样膀大腰粗,但这一拳砸在吴黑风的脸上时,吴黑风一直喋喋不休的嘴发出一声本能的痛呼,然后从擂台的阶梯上翻了下去。
大块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众目睽睽之下,吴黑风没能再爬起来。
温梨笙大失所望:“我还想着你能扛两拳呢,谁知道一拳就倒了,太没用了。”
沈嘉清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眉毛拧着不耐的神色,目光往擂台下一扫:“还有谁,我记得有个方块脸也要跟我打来着。”
那方块脸立马举手道:“我弃权,弃权!”
沈嘉清立即露出满意的笑,对乔陵道:“来来来。”
乔陵闻声,抬步上前,步伐平稳的走上擂台站在沈嘉清对面,作揖道:“沈公子,得罪了。”
沈嘉清也回以一礼,而后两人一下就动起手来,沈嘉清先是攻方,一连几个拳头出手,乔陵都很是轻松的避过,闪躲期间往后退了几步,待到快退到擂台边缘时,乔陵忽而转守为攻,正面接下了沈嘉清的拳头。
两个人在擂台上交手时,温梨笙找了个座位坐下看得津津有味,她虽然不会武功,但看得出乔陵的身法是以柔围住,他的攻击跟他本人一样,有一种温和的感觉,动作并不快。
但沈嘉清不同,他有着少年最纯粹的蓬勃之力,一拳一击带着风似的,打在身上都有响声。
围观的群众确实没想到沈嘉清一副富家少爷的模样竟有这般功夫,顿时惊声不断。
然而赤手空拳终究不是沈嘉清的强项,他只有拿剑的时候才能把全身的实力发挥出来,所以在面对乔陵时,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结果都是一样。
沈嘉清败了,他没有丝毫的不开心,反而是畅快的舒一口气,台下响起拍掌欢呼的声音。
在乔陵以作揖行礼做结束的时候,他上前一把拥住了乔陵,说了一句:“问问你家少爷身边缺不缺人。”
沈嘉清心情极好,脚步都显得轻快,下来之后在温梨笙的左边落座,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小声说:“那谢世子身边的人果然了得。”
温梨笙也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说:“你方才问那话是什么意思,想给世子当马仔?”
沈嘉清道:“不行吗?”
“可以啊。”温梨笙说:“但是你只能是二号马仔。”
“为什么?”沈嘉清疑惑。
“因为一号是我。”温梨笙说。
乔陵在与沈嘉清交手结束之后并未下台,站在上面对温梨笙道:“温姑娘,能否让你身边的那位公子与在下切磋一二?”
温梨笙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看向身边坐着的蓝沅。
乔陵为什么要提出跟蓝沅切磋?
她指着蓝沅,迷惑不解道:“你说的是她?”
乔陵点头应是。
温梨笙当即想不明白乔陵的意图,这是什么意思?他认识蓝沅,还是只是一时兴起?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眼下都没时间探究,温梨笙转头对蓝沅问道:“上面那人要跟你比试,你要去吗?”
蓝沅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温梨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但温梨笙一下子就看出她的想法,她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温梨笙想起前世她只知道蓝沅功夫不错,却不知道她到一种什么地步,若是跟乔陵比试的话可没什么坏处,也正好能对蓝沅的实力有个底,于是冲她点点头,低声叮嘱道:“若是你觉得吃力,就立即弃权。”
蓝沅点头,便站起身,朝着擂台走去。
乔陵看着她走上擂台来,像先前对沈嘉清那样作揖行礼,对她道了声请,蓝沅也回礼,倒没动手,而是先提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沈嘉清凑过来道:“这大胸肌的兄弟能行吗?看这小胳膊小腿的,一点不抗揍吧?”
温梨笙道:“说了让你叫她名字。”
沈嘉清道:“这蓝圆圆要是被打死了,我可不上去帮忙。”
温梨笙都懒得搭理他,见着台上的两人动手了,便不再说话认真观看,沈嘉清在旁边“咦”了一声。
蓝沅最大的特点,就是身姿轻盈,她在乔陵抬手的瞬间就两个连续的后空翻,落在了擂台周边的桩子上,而后从上一跃而下,抬起手刀砍他。
乔陵抬手做挡,反手捏住她的手腕,两人在擂台上的行动范围比方才与沈嘉清打的时候要大得多,几乎过两招就会踩在擂台边缘上,台下围观的人爆出一阵阵惊呼。
蓝沅出乎意料的,跟乔陵不相上下。
温梨笙越看越入迷,好几次乔陵的攻击都剐蹭到蓝沅的身体,都被她在极限速度躲过去,她心一紧,把桌子拍得邦邦响:“打得好啊!”
沈嘉清也喊:“肘击!给他肘击!乔陵!”
温梨笙捶了他一下:“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沈嘉清揉了揉肩膀:“你不是说你是世子的一号马仔?那岂不是跟乔陵也是好兄弟,这就怎么就算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温梨笙也朝蓝沅喊:“沅沅,打他鼻子!”
沈嘉清:“踢他腿骨!”
温梨笙:“敲肋骨,敲肋骨!”
沈嘉清提一口气,嗓门提高八个度:“打他大胸肌!”
温梨笙忍不住了,当场把沈嘉清按在桌子上暴打。
动作间她发上的玉簪滑落,掉在地上,守在一边的鱼桂看见了想上前去捡,却见有个人走到温梨笙的右边座位处,弯身将玉簪捡了起来,顺势坐在她旁边。
温梨笙把沈嘉清打了一顿之后感觉有点热了,她坐好之后用手扇着风,说道:“虽然你没脑子,不过你方才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世子身边也只有乔陵和那个席路,老长时间都没看到席路出现在他身边了,会不会是失宠了?”
沈嘉清顶着一头被温梨笙揉成鸡窝的发型道:“人家失不失宠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温梨笙道:“那他若是失宠了的话,我们就找个机会把他挖过来啊,让他加入我们的混世小队。”
两人一本正经的密谋起来:“你的话很有道理,要我说咱们干脆把这个叫乔陵的也挖过来,那咱们混世小队绝对是整个沂关郡里最厉害的,谁也不敢惹咱们,也不用再去给世子当马仔了。”
温梨笙道:“给世子当马仔有什么不好?就算惹了祸也有人给咱们兜着,报出他的名号就没人敢动咱们。”
沈嘉清道:“但终究还是低别人一头,受人限制和差遣。”
温梨笙:“放心吧,世子不敢差遣我。”
“怎么说?”
温梨笙抬起自己的拳头,哼声一笑,又是爱吹牛的老毛病:“因为他也怕我的组合拳。”
话音一落,身旁传来了轻声的笑,温梨笙心说哪个胆子大的敢坐在她旁边嘲笑她?于是转头看去,就见是个模样二十来岁的男子,皮肤很白面容清秀,正垂眼看着手上的一个玉簪。
那玉簪被他捏在手指中轻轻转着。
“你笑什么?”温梨笙问。
男子道:“就是觉得你方才的话有趣。”
“你听得懂吗你就笑?”温梨笙有点子不爽,她觉得这人的语气还有神色里,总有那么一丝嘲讽。
那男子道:“台上这人功夫不俗,你觉得你能有什么条件让他为你卖命呢?”
话确实是这么说的没错,乔陵肯定是从谢潇南身边挖不走的,但温梨笙向来不喜欢别人对她的事指点,于是嘴一撇:“关你什么事?”
“你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给你些主意。”那人道。
温梨笙觉得此人很是心怀不轨,顶着一张她没见过的脸在这说给她出主意,那心里的阴谋诡计就差写在脸上了,她不想再搭理。
目光一落,看见了他手上的玉簪,她当头上摸了一把:“这不是我的玉簪吗?”
她伸手要去拿,那男子却将手往旁边一抬:“我捡了你的东西,你一声谢都没有?”
温梨笙已认定这人不是什么好人了,不想道谢,说话也有些不客气:“谁让你捡了?就算是掉在地上,也有人会捡。”
说着她看了站在旁边的鱼桂一眼,鱼桂正盯着她,轻轻地摇头。
那男子道:“我好心还办了错事?”
“你这叫多管闲事。”温梨笙道。
男子把玉簪给她:“那还给你。”
温梨笙拿过玉簪,用锦帕擦了擦而后胡乱戴在头上,刚想跟沈嘉清说话,就听那男子又说:“你的组合拳很厉害吗?”
其实是很稀疏平常的一句问话,但温梨笙对他抱有偏见,这句反问意思就延伸为:你很牛吗请问?
温梨笙一下来气了,拍桌而起:“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来你给我站起来,我现在就让你尝尝小爷的组合拳。”
男子的眉眼攀上些许好笑的神色,而后真的如她所说的站起身来。
温梨笙这才发现此人比她竟高出了一个头还多,自己盯着他的眼睛都要扬起脸抬高下巴,站起来时阴影好像将她笼罩一样。
她咕咚咽了下口水,心道方才坐着的时候,还真没看出来身高差距有些大。
温梨笙又坐下了,方才的事跟没发生似的,冲他招手:“坐啊,别挡到后面的人看人比试。”
沈嘉清凑过来问:“怎么了梨子?”
温梨笙小声说:“你看看我旁边这个人,如果你跟他打的话,有胜算吗?”
沈嘉清侧身看了那男子一眼,而后说:“我们有三个人外加两根手指,对他一个肯定有胜算啊。”
“什么叫三个人外加两根手指头?”
“我,大胸肌兄弟再加上鱼桂,就是三个。”沈嘉清指了指温梨笙:“你算两根手指头。”
“我的战力就顶两根手指头?”温梨笙很不理解,邦邦敲了桌子两拳:“听听我这巨大无比的力量。”
旁边的男子靠过来问:“手不疼吗?”
当然疼,手指骨砸在桌子上怎么可能不疼,温梨笙睨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那么多话?我说我今日右眼皮怎么总跳,原来是遇见你这倒霉催的。”
她态度这般恶劣,男子也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下。
说话间台上的两人已经比试完了,并没有分出胜负,只是乔陵选择了弃权。
两人一前一后的从擂台上下来,同时往温梨笙这边走。
蓝沅走在前头,乔陵跟在身后,温梨笙还以为乔陵是有什么话说,于是站起身,却见乔陵走到了近处,忽而对她身边那个男子颔首,唤道:“少爷。”
温梨笙看着乔陵的脸,一下子弯唇笑了,笑容维持了片刻,她问道:“你说什么?”
乔陵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她一眼:“温姑娘何事?”
温梨笙又问:“你方才喊他什么?”
“少爷。”乔陵看出温梨笙脸色有些不对劲,又看了男子一眼,补充道:“我只有一个少爷。”
温梨笙身体僵了一下,转头朝身边这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男子看了一眼又一眼,终于扬起个非常灿烂的笑容,凑过去挨近了他的肩膀:“世子爷,我说我今日怎么一直在跳左眼皮呢,原来是会在这遇见你啊。”
谢潇南低头看她,脸上还是笑:“你方才说是右眼皮。”
温梨笙道:“我那是说错了,我打一出门就知道今日要走大运呢。”
“所以一早就知道今日会遇见我?”谢潇南露出了然的神色。
温梨笙点头:“是呀是呀。”
“然后你就特地准备了一套组合拳让我尝尝?”他又说。
温梨笙哈哈大笑起来,想了想,方才确实口不择言说了太多,觉得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于是她撇着嘴哼了一声,把头偏了过去。
谢潇南觉得颇有意思:“怎么你还生气了?”
“世子总是这样骗我。”温梨笙恶人先告状:“改头换面就算了,还故意改变了声音让我听不出来,你分明知道我不会武功,也学不会习武之人的那些看体态识人,就用这副样子来耍我。”
想起上回谢潇南扮作小扒手,温梨笙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说了他多少坏话,气得人咬牙切齿,后来每回想起温梨笙都觉得自己命大的很,并下定决心下次再也不会上同样的当。
为此,她还特地记住了谢潇南身上的那股经常用的香料味,没想到今日还是中招了。
想到这,她很是好奇的又凑过去,靠近谢潇南的肩颈处,认真闻了闻,忽而发现没有那股甜香味了。
正想着,脸颊一下被捏住然后往上提了提,对上谢潇南含着轻笑的眼睛:“你方才说要从我这里挖人,我要给你出出主意,你还不乐意,嫌我烦。”
温梨笙心头一跳,方才一直被这人搭话的时候,她只觉得烦,但这会儿知道他是谢潇南之后,一下就觉得有股莫名的欢喜,甚至忍不住朝他靠近,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说:“世子真的要把人给我?”
谢潇南道:“你想要谁?”
温梨笙问:“只能选一个吗?”
谢潇南道:“看不出你还挺贪心。”
她认真想了想,然后说:“那我要世子爷。”
温梨笙何止贪心,简直是贪得无厌。
第54章
在场的几人都没想到她的回答会是这样, 就连谢潇南也怔愣了一会儿。
看着温梨笙十分认真的眼神,他眼眸轻轻一动,问道:“为何?”
温梨笙露出疑惑的神色:“这还用问吗?若你是我的, 那你手下的人也肯定都是我的呀,一个和所有,这样的选择根本不用考虑吧。”
沈嘉清看着温梨笙的眼神一下子充满敬佩。
谢潇南敛了些许神色, 哦了一声,而后道:“那你的算盘打错了,我并不在选项中。”
温梨笙嘻嘻一笑,并没有接话, 心中却想, 总有一日她要把谢潇南变成选项之一。
正说着,沈嘉清的脸凑了过来, 冲着谢潇南的面容盯了盯,感叹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皮假面吗?实在是做的太像真的了……”
温梨笙叹一口气:“能不逼真吗?”
否则她也不会同样的当上了两次。
不过谢潇南每次带着假面的时候, 都是为了办正事,只是不知道他这次是为了什么,眼下周围人多眼杂, 倒不适合在这里谈话, 温梨笙也不打扰他办事, 打算告辞:“世子, 我们还要去山庄看看, 就不打扰你了。”
她起身要走,却一下被谢潇南抓住手腕, 力道一拉, 她又被拉得坐回去, 只听谢潇南说:“先别急着走, 有东西给你们看。 ”
温梨笙注意到他口中说的是“你们”,她朝旁边看了一眼,意识到他是把沈嘉清也算在内了,忽而有个想法。
难不成在这里碰到谢潇南不算是偶遇?
她又坐下之后等了片刻,并没有发生什么,她就又有些忍不住,凑近了谢潇南问道:“世子这两日可有什么忙碌吗?”
谢潇南偏头:“没有。”
她面上一喜,笑着说:“过两日就是拜月节了,这可是个大日子,世子若是清闲的话要不一起出来玩吧,我们沂关郡每年的拜月节都十分热闹盛大,街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花灯。”
谢潇南想了下:“奚京每年的拜月节也非常热闹。”
温梨笙愣了一下,她鲜少听谢潇南提起奚京,但实际上她对奚京这个皇城是特别喜爱的,因为她也出生在那里,再加上小的时候也没少听温浦长提起过,所以心中对奚京总有一种隐秘的向往。
其实当初在千山书院念书的时候,她听说庄莺幼时曾去奚京住过一段时间,便主动去跟庄莺搭话,想与她拉近关系然后从她口中听一听奚京。
只是庄莺此人对温家人的意见太大,加上她性子傲慢喜好炫耀,温梨笙没跟她处好关系就算了,还结下了大梁子。
温梨笙一下忘记原本想说的话,问道:“奚京,是什么样的?”
谢潇南听到她的问题,眸光一抬仿佛陷入了回想,而后俊俏的眉眼浮现笑意:“一个规矩很多的地方,处处是高楼,像你这种喜欢在街上寻事滋事的人,刚闹事就会被抓走。”
“啊?”温梨笙皱起眉头:“我什么时候喜欢在街上闹事了?”
“听闻你去年在街上砸了别人的摊子,被抓到官府之后还是温郡守亲自审你。”谢潇南道。
温梨笙本来将此事忘了的,结果他一提,她立即就想起来当年的事,立即为自己解释:“那是因为那个摊贩心太黑了,拿着一块破玉非说是开过光的佛玉,能保出门在外的家人平安,骗光一个老头的家底,我看不过去才砸的。”
说完她又问:“这种人的贩摊不该砸吗?”
谢潇南倒是并不知道这些内情,听完后哼笑一声:“确实该砸。”
温梨笙得到肯定的回答,得意地笑了笑,不过很快意识到话题有些扯远了:“方才还没说完,我们沂关郡的拜月节与你们奚京的不一样。”
“每年拜月节,郡城的街上都有很多活动,其中以年轻男女为主,他们会在这些有趣的活动中寻找自己的有情人,这就是拜月节最好玩的地方了。”温梨笙笑道。
沂关郡位置偏远,郡城里很多江湖人,他们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在各种饭馆酒楼中随处可见男女坐在一桌谈笑共饮,而在拜月节当天,数不清的花灯下会促成一段段姻缘,这也是郡城里的人那么喜欢拜月节的原因。
温梨笙断定奚京肯定没有,在那个规矩很多的地方,约莫看见男女走在一起都要传出很多不好听的流言。
谢潇南道:“听着倒还算有趣。”
“那就这么说定了,”温梨笙替他做了决定:“拜月节当日我会去找世子的。”
谢潇南想起年幼时的周秉文,每回书院放课,他不会回家反而是先来谢府门口,并不进门,就在门外叫着他的名字,喊他出去玩。
不过后来两人都长大,这种情况就很少发生了。
但是没想到来了这沂关郡,竟还会有人一遍又一遍对他发出邀约,乐此不疲。
谢潇南眼中的笑意融开,并没有回答温梨笙的话,但温梨笙看着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答应了,一时间心中好似溢满了欢喜,不自觉笑了起来。
“嗯?”沈嘉清在这时候发出疑问的声音:“这个人不是千山书院的……”
温梨笙抬头看去,就见方才空下来的擂台又上了两人,其中一个男子手持着一柄长剑,身量并不高但表情看起来有些凶狠。
这个人温梨笙是认识的。
沈嘉清凑到她耳边说:“梨子,这个是不是千山书院那个院长的孙子啊?”
温梨笙点点头:“霍阳。”
千山书院的院长是个很和蔼的老头,温梨笙见过几次,有一回他身边就带着霍阳,当时在书院里温梨笙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因着她的身份,所以就算是个问题学生,院长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但霍阳十分厌恶她,那次见面他怒意满满的对温梨笙喊道:“你这种人就该被关在牢里,后半辈子都不会被放出来!”
但喊完就被院长打了一巴掌,所以温梨笙对他印象很深。
温梨笙当时还挺纳闷的,心说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至于后半辈子把牢底坐穿,不过后来她知道了,是因为霍阳这人爱慕施冉,而温梨笙又屡屡在众人面前给施冉难看,所以才招了霍阳的厌恶。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擂台上看到他,是单纯来找揍的吗?
不过很快,温梨笙发现这人并不是来闹着玩的,他是真的会用剑,且耍剑耍得有模有样。
虽然身量有些矮了,不过他的剑很快,强势的攻击下让对方很快就招架不住,温梨笙暗暗觉得惊讶。
她没想过霍阳会武功。
沈嘉清的声音传来:“不太对啊。”
“怎么了?”温梨笙问道。
就见沈嘉清皱着眉头,紧紧盯着擂台上的霍阳,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片刻后他轻声说:“这不是霜华剑法吗?”
温梨笙这下更吃惊了,朝霍阳看去:“你确定?”
沈嘉清道:“是霜华剑招的十九式,月移花影。”
这下温梨笙相信了,毕竟沈嘉清是打小学习霜华剑法的,他对这些剑招最是熟悉,所以才能从霍阳的几个招式之下看出端倪。
沈嘉清又说:“不过是半成的,只学了几分皮毛。”
温梨笙有些明白为什么方才谢潇南说有东西给你们看的时候,把沈嘉清给算了进去,因为沈嘉清还真是或不可缺的。
谢潇南就是想让她知道一个信息,那就是霍阳会霜华剑法。
沈嘉清若是不在,温梨笙就是看个十遍八遍,也认不出来霍阳使的是霜华剑招,不过眼下她猜不出谢潇南的意图是什么。
谢潇南就坐在身边,她也没有去问。
她忽而明白,这好像是谢潇南给她出的一道题,就算是直接去问了,他也未必会说出答案,要的就是让她自己去探寻。
很久以前沈雪檀也是这样,他总是乐此不疲的锻炼温梨笙的思考和探索能力,把东西藏在山庄里让她去寻找,有时候一件东西她能找上半个月。
温梨笙很喜欢这种探索的感觉,而一想到这个问题是谢潇南给她的,她不知道为啥,就更高兴了。
霍阳从擂台上下来之后,谢潇南就起身要走了,温梨笙没有挽留,只是道:“拜月节要出来玩哦。”
谢潇南偏头看她一眼,而后带着乔陵离开了。
沈嘉清问道:“怎么说,要不要去吧霍阳绑了打一顿,问问他的霜华剑法从哪里学的?”
“我大概能猜到是从哪里来的。”温梨笙说:“暂且先不管他,咱们去山庄看看,等过了拜月节你不就要上擂台了嘛,先给我住的地方安置好。”
一行人站起来往擂台区外走,沈嘉清说:“这还用你操心啊,我爹早就安排好了呢。”
擂台区往南走上一刻钟的时间,就能看到山庄了。沈家的山庄有个很明显的标志,就是在大门的地方立两根柱子,柱子上分别刻着龙飞凤舞两行大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
坐落在这峡谷之上,头顶着广阔无垠的蓝天白云,这个山庄看起来既气派又精致。
这山庄现在是收费的,凡是要在里面住的人都要交够了银子,然后给发一个门牌,每次出门进门都要出示那张门牌,丢了的话就只能花银子再买一个。
山庄门口的护卫见到沈嘉清之后皆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他要了几个门牌分别发给温梨笙鱼桂几人,这样方便之后的出入。
一进去就是两排茂密的树,赶上八月份初秋,树叶哗啦啦的往下落,把路上铺满了枯叶,鞋子踩上去就发出脆脆的声音。
沿着一排树往里走,到了尽头时视线豁然开朗,一座座房屋整齐的排列在眼前,区域不同地势也就不同,屋子的建造陈设大小皆是不同的。
沈嘉清对这里熟悉,带着绕过石路行过小弯桥,而后来到了一出庭院前,他道:“这个庭院是我以前小时候住的地方,里面有五个房间,还有个天然的山泉池,咱们到时候就住这里吧。”
温梨笙垫脚看了一眼,透过竹栅栏发现这是个很大的庭院,房子之间也有些距离,其中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看起来很不错。
她又往旁边看了看,发现这庭院挨着的还有一个更大的,指着问:“那是谁住的?”
“我爹娘啊。”沈嘉清道:“不过他们这次不来山庄上住,所以这庭院应该是闲置的。”
温梨笙抬脚走过去,推开了竹制的栅栏门,发现这个庭院确实看上去要更漂亮一些,院中还有一棵很大的梨树,上面结满了硕大的梨果,空中好像有一种梨子的清甜味儿。
她抬头看着树,又摸了摸粗壮的树干,说道:“这棵树,少说也有几十年了吧?”
沈嘉清跟在她身后进来,三两下爬上树摘了两个梨果,从上面丢下来给她,然后跳下来说:“是啊,这梨树是我爹十几岁的时候亲手种的,当初他从山庄搬到郡城的时候,最舍不得的就是这棵树了,但是老树生根,若是挪动基本上就活不了,所以才一直放在这里。”
温梨笙擦了擦梨果然后咬了一口,口里的梨汁无比香甜,她往房中走去,在最大的房屋转了一圈,而后说:“这个庭院给世子住吧。”
沈嘉清耸肩:“可以啊,反正也没人住。”
两人在屋中正说着时,外面忽而传来了声音,有人大力的推开了栅栏门冲里面喊道:“这里面有人?”
温梨笙走到窗边往外看,就见一行人高马大的男女正往里走,一进来就看到那棵梨树,纷纷爬上去摘果子。
温梨笙一下有些不爽,扬声道:“这庭院已经有人住了,各位另挑吧。”
几人看到窗边站着的她,其中身着蓝衣的男子道:“大家都是交了银子进来的,怎么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们先来的。”温梨笙道。
“哪个看见你们先来的?”一女子道:“有人能作证吗?”
温梨笙笑了:“怎么这山庄还放进来一群地痞无赖啊?”
听她说这话,院中几人顿时恼怒,蓝衣男子说:“姑娘,这屋子大,适合我们人多的,不若你们开个价,将屋子让给我们?”
温梨笙往前一趴,手臂撑在窗框上,感觉这话颇是有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乎那点银钱?”
见她这模样,有个脾气不大好的女子直接抽刀:“跟他们废什么话,几个毛头孩子而已,直接赶走就好了。”
温梨笙道:“这是沈家的山庄,你们若是在此闹事的话,当心被叉出去。”
抽刀那女子不屑的笑道:“我好怕啊,大不了花点银子摆平。”
温梨笙将几人打量了一下,发现其中有几个人虽然身上穿着的是梁人的衣裳,但眼窝深眉骨高,眼眸的颜色也浅淡,这一看就不是梁人。
那几人沉默不语,面上的表情不算和善的看着温梨笙。
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衣裳被轻轻拉了拉,转头就看到蓝沅站在墙头,冲她轻轻摇头,神色里满是紧张。
温梨笙心念微动,却并没有妥协让步,对院中的人说道:“你们走吧,这屋子我先看上了。”
抽到的女子大喝一声,抬步就要上前来,这时候突然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行走江湖就要讲规矩,别人既然先来了,就要遵循先到先得的规矩,你们这样是不是太蛮横了?”
几人的目光一同转过去,就见一个人倚在树边啃着梨果。
然而这人不是陌生人,正是席路。
他出现在这让温梨笙很是意外,方才还在说着他最近出现在谢潇南身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基本上看不到他人,想来是被派去做什么别的任务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沈嘉清也很是不耐烦,直接在房中抡起个花瓶。
温梨笙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从窗子翻出去,说道:“下面有请我的好兄弟发言两句。”
沈嘉清拎着花瓶从推门而出,凶恶道:“趁小爷发火之前就赶紧滚出去,当心我下手没个轻重砸死你们这帮王八犊子。”
这话彻底激怒了几人,那女子握着刀,第一个就要冲上来砍人,模样非常凶悍。
只是她刚跑两步,忽而从外面飞进来一根长长的木棍,重重地打在女子的身上,女子当即被砸得双腿一弯跪在地上,刀也脱了手甩飞到温梨笙的脚边。
温梨笙抬脚踩住刀:“咦?这是给我行大礼的意思吗?”
女子怒得红了眼,转头喊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只见一个驼背瘸腿的老头笑着走了进来,一瘸一拐的从几人身边路过,然后捡起了地上的那根木棍当拐杖使:“抱歉,我走着走着,这拐杖自己飞起来了。”
女子站起身朝他打去,老头却将木棍一抬,戳在她的腹中,她便惨叫一声又捂着肚子跪下去。
老头仍旧是笑着的模样,一副劝架的和事佬:“诸位诸位,和气生财嘛,不过是几间屋子而已,这地方大得很,还有别处能住。”
蓝衣男子阴沉的盯着老头:“我不知你是何来路,但劝你别管闲事。”
老头充耳不闻,瘸着腿往前走了几步,伸头一看:“哟,来人了。”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一群身着白衣的人朝这里走来,衣摆是显眼的鹅黄色。
这是沈家山庄等级比较高的执行队伍,一般出现什么问题都是由他们来解决。
很快这几人进来,对着拎着花瓶的沈嘉清半跪行礼:“少庄主。”
沈嘉清用花瓶点了点这几个人:“把他们赶出山庄,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放进来?”
“是。”几人接到命令,转身的时候利刃就从衣中抽了出来,对那几个想抢屋子的人道:“接少庄主的命令,现请几位离开山庄,此话只说一遍。”
这下蓝衣服的男子不敢再说话了,沈家之所以在江湖上地位如此拔尖,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因为收藏许多宝贝,几十年头凡是与沈家有仇怨的,皆不得好下场,即便是当时胡作非为的胡家,也不敢对沈家出手。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不能惹风伶山庄,于是蓝衣男子转头,对身后那些不是梁人的男女说了什么话,是一种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其中有个身量很高的女人阴沉的盯了温梨笙和沈嘉清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温梨笙知道这次武赏会,来的人很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但这些人尤其是面容明显不是梁人的那几个,让温梨笙感觉他们并不像是江湖上的人。
他们走了之后,蓝沅才从屋中走出来,她神色看起来很紧张,额头都出了很多汗,温梨笙察觉出不对劲,但身边有人她不好开口问,便想着回家再说。
这时候那个拄着拐杖的驼背老头走过来,在蓝沅身旁站定,然后用一双小眼睛看了又看。
沈嘉清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他胸肌大?”
老头忽而一笑:“长得真俊俏,给我做媳妇怎么样?”
温梨笙当即破口大骂:“死老头,你找死啊,滚一边去。”
本来还想说方才他站出来解围,要好好道谢的,结果一张口说的都不是人话,而且还把蓝沅的伪装给识破了。
蓝沅红着脸走到温梨笙的另一边站着,瑟缩着脑袋。
沈嘉清嘀咕道:“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腿瘸了就算了,眼睛也瘸了,男女都不分。”
那老头也不恼,笑了笑,拄着拐棍摇头晃脑的走了:“不给当就不给当呗,我再找别的媳妇去。”
温梨笙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而后抬步走到席路身边,抱拳道:“席大哥,好些日子没见了啊。”
席路扯了扯嘴角:“别,你这声大哥我可当不起。”
温梨笙又往前走了两步,与他拉进了些距离:“怎么在世子身边不常见你,你是不是真的失宠了啊?”
席路啃了一口梨子,含糊不清道:“我什么时候也没得宠过啊。”
温梨笙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加入我的队伍?保证你天天得宠,吃喝不愁。”
席路听闻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说道:“好啊。”
温梨笙起初没反应过来,而后才发现他是答应了,便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真的?”
“那当然。”席路说:“不过你每月给我发多少银子啊,可不能比少爷给我的少。”
温梨笙也就那么一说,没想到席路竟然真的出口答应了,她脑中浮现出谢潇南的脸:“你少爷不会生气吧?”
席路却道:“你惹他生气的时候还少吗?”
温梨笙挠挠头:“那不都是以前了吗?我现在在他面前多乖啊?”
“那你背后挖少爷的墙角?”
“别人再亲的兄弟也有挖墙脚的时候呢,更别说我跟你家少爷也没亲到那种地步,挖个墙角又怎么了?”温梨笙振振有词,而后道:“你跟着我的话,我每月给你三十两。”
席路爽快道:“成交。”
“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温梨笙道:“若是世子因为你叛逃的事生气的话,我可护不住你,你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席路嘴角抽了抽:“你说这话,我很难真心为你卖命啊,新老板。”
温梨笙摆摆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她不觉得三十两就能吧席路从谢潇南手中买过来,唯一一个能解释他这种行为的原因就是,席路本身就是谢潇南给派过来的。
算是履行他方才的承诺,真的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人拨给了她。
但温梨笙心中并不满意。
她当时选的可不是席路。
不过人既然给送来了,就没有不接的道理,席路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跟在了温梨笙的身后。
确认了住的地方之后,沈嘉清特地吩咐了人在院前看守,不准别人再把屋子抢走,而后几人又吃了点东西,便离开了山庄,走回竹屋处。
温梨笙有些累,喊着几人在竹屋里休息,她自个躺在的吊床上,像以前那样在树荫下看着慢悠悠飘着的白云。
沈嘉清走到边上,问她:“刚才在擂台上那个使霜华剑法的人,你说你知道他是从哪学的……”
“是啊。”温梨笙轻轻摇着吊床,说道:“霜华剑法不是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吗,若是假设谢潇南收集霜华剑法是按顺序的话,第一部 分在梅家,第二部分在阮海叶手中,第三部分就在胡家,而剑法中记载了总共二十三招,你方才说霍阳使的是第十九招,就说明他学的正是胡家手里的那部分。”
“所以剑法是胡家给他的?”沈嘉清有些理不清这些关系:“胡家跟千山书院也有交情?他为什么愿意把剑法给霍家呢?”
“只是一个假设。”温梨笙说:“不过我的假设若是成真的话,那胡家为什么把剑法给霍家,应该就是这道题的谜底了。”
“这世子怎么跟我爹一样,就爱给别人出问题。”沈嘉清烦躁的挠了挠头,他最不喜欢这种用来思考的东西,毕竟他没有脑子,动脑子就太费劲了。
温梨笙没应声。
沈嘉清又站了会儿,说道:“拜月节那天,有个麻烦事……”
温梨笙伸了伸懒腰,从吊床上翻下去:“什么麻烦事回去再说吧。”
由于赶往峡谷擂台的人太多,回去的时候速度慢很多,用了两个时辰才回到郡城里。
温梨笙与沈嘉清分别之后,带着席路蓝沅回了温府,考略到席路如今也是她的小弟了,便命人给席路安排一个屋子住。
席路却说:“就你寝房南边的那个屋子吧,跟你离得近,有什么状况我能随时应对。”
温梨笙脚步一停,转头看他:“你是不是……之前悄悄来过温府查看啊?”
席路愣了一下,而后眨眨眼:“你也知道,刚进城那段时间你与少爷的关系……”
“世子居然会派你来温府,为什么?”温梨笙继续往前走,疑惑的猜测:“难道是怕我晚上回家偷偷说他坏话吗?”
“那些坏话你不都当面说了吗?”席路在后面接道。
温梨笙心说也是,当初她可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的把话全说给谢潇南听了。
席路估计来温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对这里的路好像很熟悉似的,都不用人带领就自个找到了房间。
温梨笙也没管他,先回去洗了个澡,就把蓝沅唤进了屋。
“那个席路你可以信任,他是我们这边的人,在他面前不用假装男子。”温梨笙头一句便是这,先让蓝沅安心。
蓝沅自从山庄出来便一直神色沉沉,看上去心事很重的样子,温梨笙让她先坐,给她倒了杯凉茶,才问道:“你怎么了?”
蓝沅低声道:“方才我们在山庄里遇到的那群人,其中有几个模样长得很有特点,你有没有印象?”
温梨笙当然记得:“不是大梁的人。”
蓝沅点头,说:“那几个就是之前追杀我的人。”
温梨笙暗惊:“你怎么分辨的?”
“我见过其中一人的脸。”蓝沅说:“就是那个身量很高的女人,她脸上有条疤,所以我印象比较深。”
温梨笙皱眉,心说这还真不件小事,没想到把蓝沅逼得狼狈逃窜的杀手竟然会在今天出现在山庄里,她道:“那你接下来的几日恐怕就不能再去峡谷上了,他们虽然被赶出了山庄,但肯定不会离去的。”
蓝沅有些失落,但一想也确实没办法,因为她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如果被发现之后恐怕会牵连到温梨笙身上。
温梨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头:“你放心,你的事我肯定能帮你解决的。”
蓝沅很信任的看着她。
温梨笙现在手头上的事有单一淳送来的钥匙,胡山俊那边现在也没动静,还有谢潇南给她出的那个谜题的谜底是什么,至少要等拜月节过了,她才能处理蓝沅的事。
八月十五,一年一度的拜月盛宴,整个郡城在这一日都变得非比寻常。
一大早天还没亮,道路的两边就挂上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虽然是在白天的时候没有点灯,但灯的各种颜色和花样,就已经将寻常街道装饰得琳琅满目。
这日郡城的所有书院都停课,孩子们满大街的蹿着玩,街头上的年轻男女比平日多了好几倍,不管走到何处都是人山人海,从第一声鸡鸣开始就充斥着喧闹与欢笑。
温梨笙白天不出门,根据她往年的经验,白天出门没什么花灯可看,而且人还多,现在虽说是秋天了,但白日里太阳一晒还是很热的,她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家中。
而温浦长今日也休息,不用一大早就去官署。
屋中摆上了月饼瓜果,温浦长领着温梨笙先去祠堂祭拜了一下温家的列祖列宗,而后坐在屋中亲手给温梨笙做花灯。
每年的花灯都是温浦长亲手做的。
他说他年幼的时候家中贫穷,逢年过节根本买不起东西,所以很多都是家中的长辈做的,做花灯的手艺就是温浦长的娘教的。
温梨笙的奶奶说,先把花灯的制作方法教会了,日后家中即便是再穷,逢年过节孩子也有东西可以玩。
实际上现在的温家跟穷一点也沾不上边,但每年温浦长还是亲手给她做花灯。
这一日温梨笙非常乖巧,在这团团圆圆的大日子里,温梨笙和温浦长就两口人,说不上冷清,但也跟热闹没什么关系,偶尔有些欢笑从门外传进来。
吃完了饭,天逐渐黑了,沈雪檀领着沈嘉清上门拜访。
温梨笙回去换上了一件雪白的长裙,裙上是用银丝绣的兔子纹样,灯笼似的袖边绣着云纹,腰带垂着长长的飘带,外面再拢上一层轻薄白色的纱衣,温梨笙一年到头只有在这一日穿得雪白雪白的。
鱼桂给她辫了个俏皮可爱的发髻,在头上的发结处带上几个白色的绒球,坠着及肩的流苏,走路的时候轻轻摇晃,隐隐约约露出洁白的耳朵尖。
她提着温浦长做的小兔子花灯,在其中点上了蜡烛,然后喊着沈嘉清一起出门去。
温梨笙本想着出门就奔着谢府去的,但没想到沈嘉清带了个不大好的消息。
沈夫人平日里结交的好友很多,其中有个门派的门主之女与沈嘉清年岁相仿,于是沈夫人就起了两家结亲的意思,就安排沈嘉清在今晚去跟那姑娘见面相处一下。
但沈嘉清此人,说实话温梨笙是很了解的,他对女人没有兴趣,谁要是武功好,他就乐意跟谁玩儿,这事他肯定是拒绝的。
但沈夫人执意让他去见那姑娘,沈嘉清没有办法,只得喊上温梨笙一块。
前两天沈嘉清还说有个麻烦事,温梨笙并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是这事。
“可是我还要去找谢潇南。”温梨笙说。
“那就带着他一起去见那姑娘呗。”沈嘉清不以为意。
温梨笙想了一下那画面,拉着谢潇南去参加沈嘉清与那姑娘的相亲?那画面是不是有点诡异?
温梨笙摇摇头,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天幕还未完全变黑,于是说:“先去见见你说的那个姑娘吧,现在时间还早,快些把事情解决了。”
沈嘉清没什么意见,就带着温梨笙来到俩家大人约定好的酒楼里。
那姑娘名叫杜瑶,杜家在沂关郡并不算出名,但因为门主是个老好人,每年都会在城中各处发放粮食救济家里比较贫困的人家或者是街头的乞丐,所以杜家在城中名声极好,人缘也不错。
杜瑶跟温梨笙年龄一样大,坐在酒楼的边角位置,穿着一身显眼的梅子色衣裳,经过一番精心打扮。
她等了有一会儿了,时不时朝门外望一眼。
风伶山庄的少庄主在郡城是十分出名的,不仅仅是沈家名声响亮,也是因为沈嘉清本人也俊俏的很,武功又非常厉害,只是经常与温家的姑娘混在一起,落了个不大好听的作威作福名声,但杜瑶是见过沈嘉清几次,他根本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不堪。
杜瑶央求了好长时间,才求得母亲跟沈家夫人开口说两家结亲一事,这才换了个见面的机会。
正想着,沈嘉清就从门里进来了,杜瑶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他后面跟了个雪白衣裙的姑娘,冷不丁往灯下一站,上头的灯笼撒下的光拢在那姑娘身上,手上还提着个白兔花灯,衬得她像是嫦娥怀中偷偷下凡的玉兔似的。
杜瑶脸色一僵。
温梨笙进来之后先是左右看了看,觉得酒楼里的人实在是多,就对沈嘉清道:“要不你还是自己跟她说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沈嘉清点头同意了。
温梨笙走到门外去,立即觉得呼吸通畅许多,从温府走到闹市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除却点点的繁星之外,天上就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虽然在这满街的华灯下显得并没有那么亮,却依旧十分好看。
她正在门口站着,就听见有人从旁边路过的时候说:“可真是郎才女貌呢,瞧着般配得很。”
另一人说:“瞎说什么,这位世子爷是要回奚京的,什么名门望族的小姐没见过,还能看得上咱们沂关郡的?”
“但是瞧着真的很相配啊……”
温梨笙一下伸手把人拦住:“你们在说什么?谁跟谁相配啊?”
虽然突然被拦住有些惊吓,但那人还是回答:“方才从那走过看见谢家的那个世子在与施家的小姐站在一处说话,便觉得很相配。”
温梨笙脑中浮现施冉的脸,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站在门口又等了会儿,沈嘉清就出来了,只是身后还跟着个姑娘,他疯狂朝温梨笙使眼色做口型:她要跟着。
温梨笙笑了笑,心说跟着就跟着吧,反正多一个人一起玩也不错,热闹。
她走上前牵了一下杜瑶的手,问道:“你怎么没那小灯笼呢?”
杜瑶对她的动作很吃惊,脸上都是意外的神色,愣了一下之后才回答:“我想着出门再买,你手里这个兔子灯好漂亮,是在哪里买的?”
温梨笙晃了晃灯笼,说道:“这是我爹给我做的。”
她又指着前方道:“前边肯定有买花灯的地方,咱们去看看。”
几人往前走,街道上的人流量很大,所以只能调整着步伐顺着人群走,头顶上都是花花绿绿的灯,映在过路人的身上,显得整条街都变得五彩斑斓。
就往前走了一段路,就看到街边有不少贩卖灯笼的小摊,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天灯河灯,一些戴头上,戴身上的小巧玩意儿,全是与月亮兔子有关的。
杜瑶的脚步慢下来,在摊位上挑选,温梨笙却一个劲儿的往前走,最后在路边看到了一个搭建起来的台子,台下围了很多人,台上站着几个年轻的姑娘。
这个便是方才那路人所说的,看到谢潇南的地方。
她往边上一站,很轻易就找到了谢潇南。
他身上穿的衣裳跟当初在峡谷上遇见那回穿得差不多,洁白的衣袍,衣领袖口绣着精致的金丝流云细纹,并不是在围观台上的场景,而是站在台下的人群边上,是一个极为惹眼的存在,正低着头跟旁边一个模样漂亮的女子说话。
那女子温梨笙也认识,并不是施冉,而是施家的另一个嫡女,名叫施青青。
施青青看起来是性子柔软那一挂的,说话的时候耳朵脸颊都红着,眸中水盈盈的如含秋水般。
温梨笙想了想,并没有喊出声而是走到了两人边上,伸长了脖子想偷听二人的对话。
奈何她的耳朵不如谢潇南那般灵巧,加上周围的人也都在说话非常吵杂,即便是越靠越近,她也没能听清楚两人在说什么。
然而靠得近了,谢潇南的头一偏,就看见了她。
“你快踩到我鞋了。”他说。
温梨笙连忙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偷听被逮到,连忙笑嘻嘻道:“拜月节好呀世子爷。”
谢潇南的眼眸仿佛被眼前这一整个雪白的人给点亮了些许,眸光落在她手中的小白兔灯上,而后道:“拜月节好。”
施青青在一旁也轻声细语道:“温小姐拜月节好,没想到能在这看到你。”
温梨笙对施青青没什么印象,总之就是记得她与施冉性格不同,眼下这姑娘软着声音跟她打招呼,温梨笙也点头回道:“同好,我记得你是在羌城那边念书来着。”
施青青点头:“因着节日,所以就回郡城来住几日。”
说话间沈嘉清也跟了过来,先是对谢潇南发出了节日的友好问候,然后对温梨笙小声说:“你走那么快干嘛,那杜瑶差点被甩掉了。”
“你不是在后面吗?”温梨笙说:“你自个把人看好。”
杜瑶也拎着新买的灯笼走来,先是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谢潇南和施青青,而后站到温梨笙身边,说道:“温姑娘,你看我手里的花灯如何?”
“好看好看。”温梨笙有些心不在焉,她心想着谢潇南找施青青说不定是有事,他们在这也影响两人说话,招呼既然打过了要不还是先走算了。
正想说话,谁知道台上的人瞧见了这边几个俊男美人扎堆了,便走到台子边上对这里喊:“几位姑娘,要不要上来玩玩?”
经那中年女子一喊,周围一下静了许多,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这边。
温梨笙抬眸看去,就见台上站着几个姑娘,都是年龄比较大的,于是她摇头拒绝:“不玩。”
拜月节当日,郡城中有很多这样临时搭起的台子,有些甚至都不用搭台子,喊着人群中的年轻男女去玩,其目的就是撮合姻缘的。
那中年女人见他们模样都极为出众,想着拉上台定能博得很多人的关注,自然不想轻易放弃,就扬声问道:“姑娘可有心仪之人?”
杜瑶被问得脸红。
中年女人人精一样,立马就懂了:“那看来是有,姑娘的心仪郎君也喜欢你吗?”
杜瑶不答,而是轻轻地瞟了沈嘉清一眼。
女人勾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而后对温梨笙面前:“你呢小姑娘,你有心仪的人吗?”
温梨笙露出认真的神色,她仔细的思考了这个问题,而后答道:“没有。”
女人怔然,望向她的身边:“你身边站着两个俊俏的公子,都不是你心仪之人?”
温梨笙也转头看去,见谢潇南眉眼平静,淡如一汪清泉的看着她,温梨笙立马咧嘴,露出白白的牙齿,回了谢潇南一个笑容,而后对女人说:“那两个一个是我大哥,一个是我好兄弟。”
女人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是兄妹关系。”
温梨笙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有解释,将错就错的点点头:“是呀。”
女人道:“无妨无妨,你上来玩玩,说不定过了今晚就有了心仪郎君呢。”
温梨笙疑惑道:“我为什么要找心仪郎君啊?”
第55章
温梨笙这个问题问得很认真, 导致台上的中年女人愣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要有心仪的郎君?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男人升官发财,女人相夫教子, 这不是亘古不变的定律吗?”女人笑得有些尴尬:“姑娘何以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是。”温梨笙扬了扬手,脸上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可爱的无辜:“我的意思是,你是觉得我这模样找夫君很难吗?”
平心而论, 站在灯笼下的温梨笙一身雪白的衣裙,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雪纱下套在纤细腕子上的墨玉金镯若隐若现,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有一股子令人一见就心生喜爱的灵动。
明眸皓齿, 顾盼生姿。
且出身富贵。
这样的姑娘,整个沂关郡都未必能找出第二个, 女人一愣,忽而道:“你是不是那个, 温家的……”
温梨笙笑容一下子加深,看起来有些得意:“你认识我?这些日子我虽然老实了不少,但看来我在郡城里的知名度还没下降嘛。”
女人顿时为自己的眼拙懊恼, 马上说道:“原来是温大小姐, 怪我眼睛昏花了, 得罪得罪。”
温梨笙好脾气的笑笑:“无妨, 我只是路过。”
她要走了, 攥着手里的小兔子灯,一摇一晃的往前走了几步, 沈嘉清照例跟在后面, 杜瑶也动身, 接着就是鱼桂和跟在最后的席路, 一众人跟在她身后。
谢潇南的目光随着她动身而移动。
走出一段路之后的温梨笙突然停住,然后转头望向谢潇南,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与他对上视线。
其他人也一起停住了。
温梨笙看见谢潇南站在灯笼下,有一半的侧脸背着光,嘴唇抿成一条线,神色晦暗不明,她想起前两日还说要喊他一起玩的话。
温梨笙不是单纯的贪玩,只是想着在这团团圆圆的好日子,谢潇南一个人在沂关郡无亲无故,一定也会感觉孤单。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或许也只能站在谢府的院中,对着圆圆的月亮思念远在奚京的亲人和朋友。
所以温梨笙想把他叫出来玩,至少大家都在一起,他的孤单或许能减轻一些。
不过她现在才发现是自己想岔了。
谢潇南就是谢潇南,这个人是年纪轻轻就扛着大旗从边疆打到皇都的人,是亲手将梁旗折断的人,不论他是反贼还是如今的景安侯世子,他的能力是不会改变的,他从奚京来到此处是有任务在身,没时间去体会孤独或者不孤独。
这里的所有热闹,节日,风俗与他都没有关系,他虽然在沂关郡,却一直都是一个外人。
温梨笙冲他灿然一笑,水雾蒙蒙的眼睛弯成月牙,她说:“世子爷,我先走了喔。”
谢潇南看着她,没有做出回应。
温梨笙也并不在意,转身踩着地上细碎的光影,雪纱裙摆轻轻飘动间走进了一片热闹之中。
坠在最后面的席路也转头,学着温梨笙笑道:“少爷,那我也先走了喔。”
谢潇南冷冷的眼刀甩来,席路连忙溜之大吉。
温梨笙彻底走远了,谢潇南在人群中看不见那一抹白色后,他收回视线,听见身旁的施青青说道:“世子方才问我爹四月到五月之间有没有在施府,我方才仔细回想了一下,四月初郡城边上的廉县河坝崩裂,我父亲被郡守指派去处理,所以四月到五月皆不在家中。”
谢潇南听后反问:“你不在郡城施家,是如何得知的?”
施青青道:“父亲曾从我所住的地方路过。”
谢潇南没有再回应,他已经知道了想要的答案,周围一片喧嚣吵闹,让他莫名的感到不悦。
想回谢府。
施青青见他不说话,便唇角一翘笑得温柔腼腆:“世子,我们郡城每年逢庆节都会在环城河边放天灯,要一起去看看吗?”
谢潇南闻言看了她一眼,清冷的眸光落在她满是笑意的脸上,而后道:“不必,没兴趣。”
说完他抬步离开,甚至连一句客套话都不说。
施青青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那雪白的衣袍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像是落在黑暗之地熠熠生辉的明灯。
飞蛾扑火,在这种地方,谁不向往那一盏明灯呢?
只可惜这盏灯,似乎已经照在了别人身上。
施青青轻轻叹一口气,目露惋惜。
温梨笙从台子边离开之后,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路边闲逛,视线划过琳琅满目的贩摊,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突然感觉索然无味。
这些风景她年年看,以往不觉得有什么,不知道怎么的现在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沈嘉清走在她旁边,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梨子,前面有比赛猜灯谜的,要不要去玩玩。”
温梨笙踮起脚尖朝前面看了看,心想着反正也很无味,倒不如去玩点东西,便应道:“好啊。”
两人并肩过去,拨开站在前方的人群,温梨笙高高的举起手:“我也要参加!”
人群中的一大片空地里,站着几对男女,男女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
主持这个游戏的依旧是个女人,一般这种撮合姻缘的游戏都是女人主持,毕竟做的是“红娘”的事。
那女人见温梨笙主动举手,便笑吟吟的将她和沈嘉清邀请到中间的位置:“来来来,正好还有一个空位置。”
温梨笙往那最后一个空位走去,冲鱼桂招了招手,鱼桂就拿出银子递给女人,这种游戏并不是白白参加的。
女人收了银子,笑着来到沈嘉清和温梨笙这一桌前说道:“两位来晚了,我将规则再说一遍,这桌上摆着的纸就是给你们用的,前几轮你们互相出谜题然后解答,若是谁答不上来,就要给对方一个小物件,头饰耳饰手饰品任何东西都可以。”
“后面呢,则是回答我准备好的谜题,若是答不上来啊,可就要给我银子咯,一题答不上来是十文,两题答不上来是二十文,以此类推。”
温梨笙听了倒觉得蛮有趣的,于是点头表示明白,但等女人走后,她对站在对面的沈嘉清道:“咱们稍微改一下规则怎么样?”
沈嘉清道:“你想怎么玩?”
温梨笙看着桌上摆着的墨笔,坏坏的一笑。
很快女人就敲着一面小锣,宣布游戏开始。
第一回合是女子先出题,温梨笙想了想,而后提笔在纸上开始写,站在中间的女人不徐不缓的发布指令:“姑娘们写完之后将谜题给公子,让公子们将答案写在纸上。”
若是男子将正确答案写出来了,那此关便算过,但若是没写出来,男子就要拿一样东西给女子。
第一轮的结果出来之后,人们看见其中有两个男子将随身的玉佩和锦囊递给了姑娘,唯有最后一桌的姑娘拿起了墨笔,在对面的少年脸上毫不留情的挥墨,在他脑门上画了一只小王八。
“……”
女人惊诧地走到两人身边,看了眼沈嘉清额头上的小王八:“这……姑娘,你为何要在这小公子脸上画东西?”
温梨笙理所当然道:“他没答上来我的题啊。”
沈嘉清举着纸抗议:“你这谜题那么长,我怎么解答啊?”
纸上写着: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温梨笙搁下笔耸耸肩,看着他头上的小王八轻笑:“谜底是萤火虫啊,你自己答不上来的。”
沈嘉清握紧拳头,对女人道:“快点敲锣,我要给她出题!”
女人惊了一跳,连忙再去敲锣,开始了下一回合。
于是众人就看见,旁边的几对男女情愫旖旎,男子温声轻笑女子低头害羞互赠物品,而站在最边上的少年少女却一笔笔的在对方的脸上画下各种各样奇怪的图案,两人的脸上基本没有一块干净地方了。
突然温梨笙惨叫了一声:“沈嘉清你这王八犊子,你笔上的墨滴在我衣服上了!”
沈嘉清反驳道:“谁让你乱动!”
温梨笙将笔抢过来,挥手一甩:“我给你衣服上添点色。”
沈嘉清劈手夺回,也学着一甩:“我给你也来点。”
温梨笙的脸上已经满是墨笔,画着各种小狗小猫小王八小兔子,将两个脸颊和脑门占满,鼻尖上则画了一朵扭曲的花,两条眉毛还被墨笔给贴心的描了几遍,粗得堪比两根筷子。
而沈嘉清也好不到哪去,起初还有几个像模像样的图案,画到后来温梨笙脾气来了,将他的脸一块一块的涂黑,他答不上来的题比温梨笙的要多,好些个汇合下来,一张白俊的脸基本上被涂成全黑的了,说话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
两人脸上没地方画了,隔着桌子比划了起来,墨笔在对方的衣服上洒落,留下大大小小的圆点。
鱼桂和杜瑶见了,急忙上去拉架,席路在旁边已经笑得眼泪一把一把的流,人群顿时哄闹不停。
好不容易将两人从人群中拉走,鱼桂又给女人赔了些银子,此事才算作罢。
温梨笙和沈嘉清就这样顶着奇怪的脸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尽管所有路过的人都投来奇异的目光,但两人压根不在意。
杜瑶在旁边,偷偷瞧了一眼温梨笙满脸墨痕,鼓着腮帮子有些生气的脸。
方才她和沈嘉清上去的时候,杜瑶还感觉有些失落,但现在她却觉得没跟沈嘉清一起参加方才的游戏,简直是她今天晚上做的最对的选择。
啊不,是这一年来最对的选择。
沈嘉清此时一张脸已经黢黑黢黑的,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了,若非是灯照在脸上,他约莫能在这夜色中达到隐身的效果。
不过尽管是这样,有时候走在人边上他突然开口的话,也会把人给吓一大跳。
温梨笙走了一段路情绪就下去了,看见路边卖的有糖人,她又和沈嘉清兴颠颠的跑去买,两人刚在糖人前站定,就吓走了两个正要来买糖人的孩子。
温梨笙这才看到摊前有个熟人,正是前些时候在山水居所见的胡书赫,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锦衣,发上戴着白色的小玉冠,看起来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
“胡书赫。”温梨笙出声喊他。
胡书赫转头,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边上,衣服上墨迹点点,再往上看,那一张脸简直不能看,完全没有一处能让他辨认的地方,胡书赫不敢认人,没吭声。
沈嘉清跟他是有梁子的,皱着眉头不满:“你怎么在这?”
胡书赫这下听语气,给认出来了,往沈嘉清黢黑的脸上瞧了几眼,欲言又止。
温梨笙道:“胡公子也来吃糖人啊,看来咱们的品味差不多嘛。”
胡书赫的糖人正好做好了,他从摊主的手里接过,随手递给了旁边站着的小姑娘,对温梨笙道:“温姑娘说笑了。”
跟这两个人品味一样,他倒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没品味。
温梨笙歪着脸看了看胡书赫身边的小姑娘,眉眼与胡书赫有几分相似,想来是他妹妹,只是那小姑娘拿着糖人倒没急着吃,而是有些胆怯的看着温梨笙那张鬼画符的脸。
温梨笙与她对视一眼,突然咧着嘴做了个凶巴巴的鬼脸,咆哮一声:“啊呜——”
小姑娘顿时吓得一激灵,害怕地抱住了胡书赫的腿。
温梨笙哈哈的笑出声,问胡书赫:“这你妹妹?真可爱呀。”
胡书赫摸了摸自家妹妹的脑袋,神色如常道:“看来温姑娘今夜倒是玩的尽兴。”
她点点头:“还行吧,不过没有发挥我的全部实力。”
胡书赫瞥一眼沈嘉清那张全黑的脸:“温姑娘谦虚了。”
简单客套了两句,胡书赫就拉着吓得一直抱着他腿的妹妹远离了这两个神经病,不过走之前还是很贴心地说:“前方的路边有卖各种面具的,两位可以去看一看。”
温梨笙和沈嘉清买完了糖人之后,从前方路过,就看到了胡书赫方才所说的面具摊,上面挂的有半包脸和全包脸的,思及两人脸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于是都选了一种画着青面獠牙的全包脸面具。
虽然这凶兽面具与温梨笙一身雪白的衣裙完全不搭,但也好过顶着一脸王八兔子招摇过市。
只是这样一来,糖人就吃不成了。
温梨笙咬下一块含在嘴里,顺着人群往前走,来到了放天灯的最大聚集地,环城河岸。
往年放完天灯之后,温梨笙就会回家去了,这次比往年要快一些走到这里,温梨笙也不打算继续逛了,便让鱼桂买了天灯。
每逢春节、上元节、端午节、拜月节这四个大日子,沂关郡的人都会在这一日放天灯,不论贫穷贵贱,都想把自己的祈愿寄托于天灯传达给天上的神仙。
温梨笙每年的愿望不是吃喝玩乐,就是希望温浦长不再按着她的头让她去念书,但今年对着天灯再提笔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
恍惚间闪过的念头,就是希望谢潇南以后别当反贼。
等她回过神时,天灯上已经落了笔,写下一行字:
河清海晏,万物复苏。
她拿起来看了看,忽然有些明白谢潇南那个乳名的含义了,竟然有着这样美好的祈愿。
“谢晏苏……”这个名字被她无意识的念出来,一股强烈的熟悉感立即涌上心头,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无处追寻,记忆之中也没有任何与之相关。
温梨笙烦恼的皱眉,而后在鱼桂的帮助下点上了天灯,和其他人一样站在环城河的岸边,举着天灯等着中间的蜡块燃烧到时间。
正出神时,有一人走到她身后。
谢潇南方才从后面看时,就在人群之中看到这一抹非常亮眼的白色,河风拂过,将她耳朵两边的长流苏轻轻吹动,卷着发丝慢慢飞舞,她面前的一盏黄色天灯上,也写着秀丽的字体。
谢潇南往前走着,就看见上面写的八个字,稍显冷淡的眉眼融入了些许柔和。
她在乖巧的等天灯起飞。
谢潇南走到她边上,眸光眺向河面,轻声说道:“我诞生时正值三月,那时候江山稳固四海升平,时逢初春万物生长,所以父亲给我取名晏苏,为河清海晏,万物复苏之意。”
身边的人看向他,没有应声。
谢潇南也偏头,看见她脸上有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时,不得不承认被惊了一下,而后眼中泄出些许笑意,他看见面具下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
忽而想看看她弯弯细眉,翘挺的小鼻子,笑时会微微露出牙齿的嘴,这些五官会让组成一个无比生动的她。
于是他抬手,将温梨笙脸上的面具轻轻取下,温梨笙托着天灯,并没有阻止。
仿佛一切吵杂的声音都淡去,谢潇南的耳朵里飘进了温梨笙的呼吸声,轻缓平稳。
面具拿下来,一张画满了各种鬼符的脸跃然出现,在谢潇南毫无防备之下,给他的眼睛重重一击。
谢潇南怔然一刻,低声道:“抱歉,认错。”
他转身要走,温梨笙却出声道:“世子爷,是我呀,我是温宝呀。”
谢潇南从这熟悉的声音和语调中确认这就是温梨笙,他扭身回来,又看了一眼这张惨不忍睹的脸,瞥见她身上也有不少墨迹,即便方才心理防线有一瞬的崩溃,现在也是不动声色道:“与人起冲突了?”
温梨笙摇头:“怎么会。”
“是对今日的什么事有不开心的吗?”他又问。
“没有啊,挺开心的。”温梨笙道。
“那何以搞成这副模样?”
“我方才跟沈嘉清在路边玩,我输了不少。”温梨笙用下巴指了下身边站着的沈嘉清:“不过他也没好到哪去。”
谢潇南抬眸,就见沈嘉清将面具斜戴在头上,顶着一张黢黑的脸,一边摇着糖人一边冲他故作熟络的打招呼:“哟世子爷,又在这遇见了,缘分啊,妙不可言。”
这倒不是“没好到哪去”,简直是完完全全更惨。
就是他亲爹娘来了,估计也认不出这人是他们儿子。
谢潇南突然不想说话了。
他低头看一眼手里拿着的凶兽面具,抬手想给温梨笙再戴上,温梨笙却扭着头不愿意戴了。
不戴就不戴吧。
谢潇南立马放弃了。
“那后来世子的名字为什么改成潇南了呢?”温梨笙小声问。
谢潇南一听她说话,视线就不由自主的去看她,于是目光又落在那张乱七八糟的脸上,这次他看得仔细了,左脸颊有小兔子小王八,右脸颊是小猫小狗,鼻尖上有花朵,脑门上画了铜板元宝还写了“吉祥如意”四个字,眉毛粗粗的,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四周却是干干净净。
他竟能从这样一张脸上看出了温梨笙的好奇神色。
谢潇南回答:“后来有人若是以晏苏做我的名字,以后会挑起举世动乱,便改为了潇南,将晏苏变作乳名。”
“这跟名字没关系吧?”温梨笙说。
就算是改成谢潇南,他日后也是挑起了举世动乱的。
谢潇南说:“家中长辈比较信此说法。”
温梨笙其实明白,不管谢家人信不信,这说法若是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他们就必须要给谢潇南改名。
“不管是哪个名字,都好听。”温梨笙轻声说着:“不过我有个问题,我小时候在奚京见过你吗?”
谢潇南侧头盯着她,沉吟片刻后才回道:“没有。”
“也是。”温梨笙道。
当时她爹也只是个几品小官而已,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谢潇南,只是她想不明白谢晏苏这个名字带给她的熟悉是从何而来。
温梨笙想着,将双手一松,把天灯往上推了推,就见天灯缓缓望天上飘去,融入万千灯盏之中,如星河一般慢慢流向天际。
“世子放灯了吗?”
谢潇南摇头:“我的祈愿与你相同,不必放了。”
“那可不行。”温梨笙去买了一盏新的天灯,然后拿来一支笔给他:“你的祈愿是你的,我的祈愿是我的,不能混作一谈,且这是你在沂关郡放的灯,以后的每一年,每一个节日里放的天灯,都与这盏不同。”
谢潇南接过笔,低眸在上面书写与温梨笙方才天灯一样的八个字,温梨笙把头凑过来亲自点燃蜡块,然后递给他。
沈嘉清也吃完了糖人,从温梨笙手中要了笔,将愿望写在天灯上。
他每年的愿望都一样:愿有一人用剑打败我。
谢潇南静静的举着灯,上面的光照在他俊俏非凡的脸上,将他眼上的睫毛都勾勒得很清楚,温梨笙看得出神。
若不是她脸上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这画面应当是十分美好的。
天灯放飞之后,谢潇南站着沉默许久,目光在一盏盏飞上夜幕的灯上眺望,最后停在那一轮悬挂在当中的圆月上。
温梨笙心想,谢潇南是不是想家人了。
站了很久之后,温梨笙有些困了,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谢潇南听声回神,见她满眼的困倦,便把手中的面具给她:“回家去吧。”
温梨笙点头,将面具戴在了脸上,对谢潇南道别:“祝愿世子早日与家人团聚。”
谢潇南没应声,看着她转身离开。
与沈嘉清和杜瑶分别之后,几人各回各家,各找各爹。
温梨笙回到谢府的时候,沈雪檀还没走,坐在院中与温浦长喝酒,两人温声细语的坐着聊天。
温梨笙一看就知道温浦长喝醉了,他酒量不大好,也只有每回喝醉之后会对沈雪檀和颜悦色的,若是平常估计早就暴跳如雷地的他滚蛋了。
沈雪檀冲温梨笙笑笑:“梨子回来啦?玩得开心吗?”
温梨笙点点头:“开心,沈叔叔我告诉你个事情,你们给沈嘉清安排的那个姑娘,可能是成不了了。”
沈雪檀笑着说:“无妨,成不成无所谓,玩得开心就行。”
温梨笙笑着回应两句,然后回了后院,换下狼藉的衣裳洗澡,将脸上搓洗了很多遍才洗干净,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想为什么每回她在心中念起谢晏苏这个名字,就会有一种很浓烈的熟悉。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梦中她在恍惚间听到一直有人喊谢晏苏,却始终分不清男女,看不清样貌。
再说那边沈嘉清回到山庄,顶着一张黑脸被拦在了山庄门外,他出口说话护卫才将人放进去,沈夫人见了他这模样,提着棍要把他打出去,直喊自己没有这么丢人的儿子。
而杜瑶那边则是一回家就直奔着去见父亲,立马要求跟沈家的结亲解除,问及原因,她给出的答案是:“我想嫁个脑子稍微正常点的夫君。”
总而言之,拜月节在欢欢喜喜的团圆之中悄然过去。
温梨笙在家又闲了几日,然后收拾了行李喊着沈嘉清一起去峡谷上的山庄了,温浦长起初还不同意。
一来是因为那个山庄温梨笙从没有去过,那是沈家以前的老宅,自打温浦长回沂关郡后,沈家就搬到了城中的新宅,所以她只去过新宅。温浦长年轻那会儿,约莫十几岁的时候曾去过老宅,他说里面处处是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中毒或者被莫名其妙的生物咬一口,轻点会肿上好几日,重些半边身子都瘫在地上。
二来是这次去的江湖人太多,来路杂乱,非常不安全。
但温梨笙觉得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前世她也是因为这样,没有选择在峡谷山庄上住,但今世不一样。
两人在家中吵了一会儿,温梨笙还是背着小行囊出门了,毕竟也是沈家的地盘,有沈嘉清在,还有席路鱼桂等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动她。
带着换洗的衣物和两个随身侍女出门,蓝沅被留在了温府。
吃完午饭之后出发的,到峡谷的时候已近日暮,太阳还有些烈,照在身上汗一会儿就出来了,温梨笙用扇子遮面这次不肯走路了,直接坐着马车来到了山庄的门口。
之前挑选的庭院已经安排妥当了,里面的基本用品都添置,庭院里的五个屋子温梨笙和沈嘉清各住一间,然后给席路单独安排一间,鱼桂则与剩下的两个侍女住一间,还有一间是沈嘉清带来的下人住。
把东西休整好之后,温梨笙朝旁边的庭院看了看,见那院门还挂着锁,门口站着守卫,想必谢潇南还没来。
而后温梨笙在房中发现,她的那间屋子挨着竹栏,从窗子翻出去再翻过竹栏,正好就能翻到隔壁庭院里,连路都不用绕。
他们将东西放好之后,一起出门转转。
巧的是这样一转,就在擂台上看见了索朗莫正和一人比试,闽言站在下面给他加油。
温梨笙高兴的走过去,拍了下闽言的肩膀:“好巧。”
闽言看见她面上顿时浮现喜色,说道:“温姑娘,先前我们本打算去找你,只不过要赶着来此处报名,所以一直没时间去。”
温梨笙毫不在意的笑道:“无妨,这不就遇见了吗?”
闽言道:“温姑娘也是来参加武赏会的?”
她在温梨笙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怎么这次没见你夫君呢?你夫君那么厉害,若是参加的话恐怕有机会摘得魁冠。”
温梨笙还正想着这事呢,听她提起了,便立即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与他并不是夫妻关系,先前在草原只是一种推脱的说辞而已,毕竟我不喜欢索朗莫,也不想做他的妻子,只得借口说我已经嫁人。”
现在也不是在萨溪草原,温梨笙想怎么拒绝就怎么拒绝。
闽言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似乎很不相信她说的话,将她认真的表情再三打量,见她不是在说笑,就很意外道:“原来不是夫妻啊,可我看着……”
温梨笙疑惑的扬眉。
闽言忙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再提你们二人之事,虽说你骗了我们,不过当时的情况也能理解。”
温梨笙笑了笑:“你能理解就好。”
她将目光投向索朗莫,见那少年高大的身躯结实的臂膀,光着膀子露出近古铜色的皮肤,光是看着就觉得骇人,他拳头砸在对面的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嘉清欣赏极了,一边点头一边鼓掌。
索朗莫最后获胜,他跳下擂台,从闽言的手中接过衣裳随手擦了擦汗,看见了温梨笙之后目光顿了一下,而后如常的移开,对闽言说了什么。
闽言看了温梨笙一眼,回了句话,这句话让索朗莫再次朝温梨笙投来目光,视线里带着诧异和惊奇。
温梨笙作为东道主,主动邀请道:“一起回去吃个饭吧。”
闽言与索朗莫又交谈一阵,而后对温梨笙点头:“我们带来了草原的酒,姑娘可以尝尝。”
温梨笙之前闻过,那种酒很浓很烈,气味极其冲鼻,她喝得最烈的就还是阮海叶的,不过与哈月克族的酒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温梨笙表面答应,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口都不喝。
回去的路上索朗莫的态度一下子变了很多,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表现得跟温梨笙不认识似的,而是落了一步的距离跟在温梨笙的身后,时不时低头看着她的头发。
发上戴着一根坠着玉石的金簪,在夕阳之下打着晃。
进了山庄里后,先到的是温梨笙和沈嘉清住的地方,几人暂时告别,然后约定等洗漱过后在这庭院里相聚吃饭喝酒,临走的时候索朗莫没忍住,将那根看了一路的金簪从温梨笙的发上拔了下来。
温梨笙奇怪的扭头,那一缕被金簪绾起的小辫也垂下来,耷拉在耳朵边,她抬头问:“你干什么?”
索朗莫与她语言不同,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将金簪在手中转了转。
温梨笙伸手去拿,索朗莫却将手一抬,她又跳起来抢,索朗莫再举高。
温梨笙扑了个空,没站稳被索朗莫扶了一把,她扬起笑容:“再不把东西还给我信不信我把你头打烂?”
闽言听闻连忙打了索朗莫一巴掌,语气带着些斥责。
索朗莫不听,将温梨笙的簪子别在后腰上,一副据为己有的模样。
温梨笙简直气笑,想着这草原上的游牧族规矩野蛮,与他们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加上这玩意儿被他别在后腰温梨笙也没有想要的心思了,便摆摆手:“算了给他吧,不要了。”
这东西她多得是,给路边的乞丐与给索朗莫是一样的,没什么分别。
闽言包含歉意的对她连连道歉,而后才拉着索朗莫离开。
温梨笙翻了个白眼,转身要回去的时候,顺道往旁边的庭院看了一眼,就见庭院的竹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谢潇南就站在门边朝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温梨笙见到他,欢欢喜喜的跑过去:“世子爷,什么时候来的呀?”
谢潇南神色微敛,不咸不淡道:“刚到不久。”
温梨笙便说:“晚饭还没吃吧?等会闽言他们要来我们庭院一起吃饭,你也一起来呀,先前你在草原上帮他们打跑了那群异族人,闽言肯定也希望你能来的。”
谢潇南将她面上的欢喜收入眼中,眸光落在她耳朵边垂下来的小发辫上,而后点头答应。
邀约成功之后,温梨笙又蹦蹦跳跳的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让鱼桂备了水,她洗了洗脸和手,又让鱼桂取了新的簪子把发辫固定好,就在房中等着闽言来。
很快庭院中就摆上了一张大桌子,菜肴陆续的送过来,从食盒中拿出摆在桌上,天色渐暗,院中的各处也点上了灯,变得亮堂堂的。
闽言和索朗莫已经清洗好,也换了一身梁人的衣裳,一前一后的走进了院中。
沈嘉清有点眼馋索朗莫肌肉块,坐在他边上伸手捏了捏。
温梨笙见他们到了,便跑去了隔壁,寻到谢潇南住的那件屋子站在窗边轻敲,谢潇南从桌面上抬眸,见她站在外边,冲他招手:“大少爷,吃饭啦。”
谢潇南搁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往外走,出门时就看到温梨笙站在门边等着,隔壁庭院的说话声飘来,他跟温梨笙一同走过去。
刚进庭院,闽言和索朗莫便一起站起来,用哈月克族的礼仪向谢潇南行上一礼,以表尊敬和仰慕。
谢潇南面色如常,随意说道:“不必客气。”
他在空出的位置坐下,温梨笙也挨着他坐,本来左手边应该是闽言,但索朗莫见状便将闽言一拉,与她换了个位置,坐在温梨笙的左边。
这人又发什么神经?
温梨笙在心中苦恼。
菜摆齐之后,闽言拿出了两壶从族中带来的酒,递给索朗莫,由他起身给依次给谢潇南,温梨笙,沈嘉清斟上一杯,其后才给自己和闽言倒。
闽言举着酒杯起身,冲谢潇南道:“没能像还能再次遇见小公子,实在是我等的荣幸,承蒙小公子先前的仗义出手,如今的哈月克族已经有安稳的居住地,如今这一杯算是我代表全体哈月克族人的感谢。”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正经,说完之后索朗莫也站起身,非常认真的对谢潇南举杯,而后两人一同将酒喝尽,谢潇南也举杯饮尽,浓烈的酒让他面上白皙的皮肤一下子就染上了淡淡的绯色,但他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他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温梨笙拿过酒壶,又给谢潇南倒了一杯,酒壶顺道搁在右手边,笑着说:“你们也太郑重了,咱们就是随便聚聚,吃吃饭聊聊天,不用搞得那么严肃。”
闽言和索朗莫坐下来:“该有的感谢还是要有的。”
温梨笙夹了一筷子的菜塞进嘴里,早把饭桌上谁身份最高谁先动筷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说道:“这菜好吃,快尝尝。”
刚吃了两口,就见索朗莫冲她举杯,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
温梨笙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不喝酒。”
沈嘉清在一旁瞎说:“我知道,他是想让你喂他。”
温梨笙剜他一眼:“你喂。”
闽言笑着说:“你也知道,索朗莫先前就爱慕你,方才我跟他解释了你并没有夫君之后,他便又想重新追求你。”
温梨笙猜想之前可能是因为索朗莫很敬仰谢潇南,所以得知她是谢潇南的夫人之后,便不会再有丝毫越矩,甚至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装作不认识,但方才解释了之后他知道她与谢潇南没那层关系,于是那些心思又出现了。
温梨笙心中一阵烦躁,强颜欢笑:“能不能让他好好吃饭?”
这索朗莫的脑子里大概就两件事,敬佩强者和求爱。
闽言对索朗莫说了些话,他便将酒一饮而尽,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放弃,一边吃饭还一边往温梨笙的碗里夹菜。
温梨笙是何许人也,她每回都眼疾手快的把索朗莫的筷子给挡住,然后直接把碗扣在了桌面上,干脆不用碗吃。
若不是念在哈月克族那点救命的恩情,她早把索朗莫一脚踢滚了。
与索朗莫斗智斗勇几个来回之后,他终于收手,吃起自己的饭来,温梨笙大松一口气,心说这种饭局绝不会再有下次了,可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
她将碗重新翻过来,期间朝谢潇南看了一眼,见他并未动筷,而是在给自己倒酒,于是说道:“世子爷,这酒烈,你吃点东西再喝。”
谢潇南听声看了她一眼,抿了抿有些红润的唇。
温梨笙再一看,才发现谢潇南的碗上是空的,没有筷子。
她大吃一惊,一下站起来:“怎么回事,怎么给少摆双筷子?快点送上来!”
下人连忙送上一双筷子,然后在谢潇南的脚边捡起了原本掉落的筷子迅速退到一边,筷子给谢潇南之后,他却没用,搁在碗上。
温梨笙见状,叹了口气,拿起筷子给他夹菜,温声细语地劝道:“这桌上用的都有公筷,虽然不是奚京的菜可能不合你的胃口,但你喝那么烈的酒,肚子是空的可不行,多少也吃一点吧。”
一下夹了很多在他碗中,他低头看了看。
谢潇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温梨笙看见他耳朵红红的,表情有些迟钝,也不说话,可能已经是微醺的状态了。
思及他可能是喜欢这种酒,也没有劝阻,便任由他喝。
不过余光还是留意着,看他时不时动筷子夹了碗中的菜吃,这才有些放心。
这顿饭也没吃多久,散场的时候整个庭院里都是酒的气息,那酒的味道太过浓烈,连沈嘉清都受不了,喝了两杯人就有些晕乎了。
谢潇南约莫喝了不少,但是双眸尚且清明,走路看着也很稳,他自个走回了庭院,瞧着像没事人儿一样。
庭院被收拾干净,温梨笙泡了水洗了澡,换身衣裳之后透过窗子看到隔壁庭院的院子乌漆嘛黑的,只有房中点着微弱的灯,想起刚才去院中喊他吃饭的时候,那里只有他一人,没有乔陵也没有其他下人。
温梨笙有些不放心,于是翻着窗子去了对面,从窗子翻进谢潇南的寝房。
房中就点着一个小烛台,谢潇南坐在桌边用手支着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什么。
她走过去,轻声唤道:“世子?”
谢潇南闻声抬头,眼眸映了跳跃的烛火,宛若夜空中的繁星,盯着温梨笙。
“你怎么了?头痛吗?”温梨笙走到他面前,先是用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感觉到体温正常,然后朝四周看了看:“怎么不点灯呢?没带下人来吗?”
谢潇南没有回应,他不开口,也没有表情,只是面上褪去了冷意,显得很没有攻击性。
温梨笙又点了一盏房中的灯,屋里亮堂起来,她看到一些基本的东西都摆放好了,于是拿起个木盆去院中打了水,然后浸湿布巾拧得半干递给谢潇南:“把脸擦一擦。”
谢潇南不接。
“喝醉了吗?”温梨笙疑惑,然后用布巾覆在他的脸上,他就乖巧的闭上眼睛,让温梨笙在他脸上随便擦着。
是喝醉了。
跟微醺的状态不一样,温梨笙记得他上次喝得微醺,思绪是很正常的,就是说话和情绪表现得更明显了,但是眼下谢潇南安安静静,只剩下乖巧,显然已是醉态。
温梨笙把他的眉毛眼睛到嘴唇下巴都仔细擦了两遍,眼睫毛都擦得湿漉漉的,让他看起来更加良善显乖。
然后又拿起手,把指缝手背都擦个干净,说道:“站起来,走到床边去。”
谢潇南仰头看着她,没什么反应。
太乖了太乖了,怎么这人平时看起来凶巴巴的,喝醉了竟然这么乖?
温梨笙与他对视片刻,然后没忍住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双手捧住他的脸:“站起来,听到没有?”
谢潇南目光一落,看见她腕子上的墨金镯,她有很多个这种配色的镯子,实际上谢潇南每次看见时,都能发现不一样,他说:“又换了一个啊。”
温梨笙见他盯着自己的手:“你喜欢?”
“很漂亮。”醉后的谢潇南不吝赞美。
温梨笙一笑,把镯子摘了下来,镯子是活扣的,扣在谢潇南的手上,虽然有些贴合他的手腕显得有些小了,但也能戴的上去:“那借你戴一会儿。”
谢潇南果然喜欢这镯子,用手指摩挲着。
“起来到床边去。”温梨笙再次说道。
他这次起身了,缓步走到床边,脚步有一些醉后的不稳,站定之后,温梨笙走过去抬手解他领口的盘扣,顺着脖子往下,解到腰间,然后才发现腰带要先解开才行。
她又弯腰,摸索着把腰带解开,衣衫的盘扣解开之后,她从肩头往下扒,刚想说让他抬手,就觉得腰间一紧,而后一股很大的力道将她往后一压,她一下子没站稳倒在了床榻上。
谢潇南将重量都压下来,头撑在她的上方,一时间那浓烈的酒气整个就蹿进了温梨笙的鼻子里,让她心闷气短,喘不上气来。
谢潇南看着她,像是把她紧紧纳入怀中似的,压得动弹不得。
温梨笙本应该马上让他起来,但对上他的眼睛,顿时整个人如陷进去一般,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谢潇南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有时候是冷漠的,有时候是带着轻笑的,这个时候却含着认真的情绪,专注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温梨笙。
这样近的距离,温梨笙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双眼睛里只有她自己,容不下别的任何东西。
那种感觉又来了,像是有一面鼓,在她心口敲个不停,越来越快。
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吗?
这算正常吗?
谢潇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伸出手指,柔软的指腹在她的眼睫毛上点了点,正当她想说话的时候,谢潇南的头像是没力气一般垂下来,埋在她的颈窝边,灼热的气息染红了她的耳朵,传来阵阵痒意。
房中烛火摇曳,屋外月光皎洁,万籁俱寂之中,温梨笙听见心口的擂鼓越来越响,她咕咚咽了下口水,听见耳边呼吸平稳,小声的开口:“世子?”
没人应声。
“谢潇南?”这是第一次当年叫他面子。
也没有回答。
“大反贼?”
依旧寂静。
他睡着了。
温梨笙一使劲,将他从身上推开,看见他的睡颜恬静安宁,俊脸映着跳动的烛火。
温梨笙将他的外衣脱下,又拽下了鞋子把双腿搬上了床,因为挪不动他只好让他横睡在床榻中央,用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最后吹熄了烛火轻声道:“好梦,谢潇南。”
她临走的时候,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谢潇南睡得很沉,但是由于宿醉和作息的原因,他醒的很早,一起来头就痛得厉害,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乔陵。”
乔陵推门而入:“少爷,可是要洗漱?”
谢潇南心情有些不大愉悦:“你就这样把我横在床中央?”
乔陵笑道:“不是我。”
谢潇南看一眼桌上放着的一盆水:“昨夜回来不是你给我脱的衣裳?”
乔陵道:“昨夜少爷不是交给我有事吗?我回来之后正好看见温家小姐从隔壁翻了过来,翻进了您的寝屋,便没再进来。”
谢潇南神色一僵,眉头拧得更紧:“你让她在我喝醉的情况下进了我的寝房?”
乔陵道:“我并不知道少爷喝醉了。”
谢潇南:“不论我有没有喝醉,你都不该让任何人翻我寝房的窗子,这点还用我教你?”
乔陵想了想,为自己辩解道:“我想着如果是温小姐的话,应该没什么关系。”
谢潇南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是在我身边待够了,这点分寸都不知道,若是脑子真被浆糊堵住了,倒不如回奚京去给你安排一份喂猪的活计,好好想想……”
话还没说完,窗边传来一声轻响,两人同时转头望去,就见温梨笙扒在窗户上,一只脚踩在窗框上,半边身子已经爬进来。
她显然也是没想到屋内的两个人醒那么早,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谢潇南大约是被震到了,一时间吭声。
温梨笙指了指他的手,又道:“我是来拿回我的东西的。”
谢潇南低头,正好看见自己的右手腕上套着一个小巧的墨金镯子,给他的手腕勒出一丝红痕。
“怎么会在我手上?”
温梨笙信口胡诌:“你昨夜看见后非常喜欢,非要从我手里抢走,我若不给你就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按在床上揍我,还说要拔光我所有睫毛。”
谢潇南:“?”
第56章
温梨笙说这话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骗人, 只是她觉得这时候的氛围有些僵硬,所以想缓解一下。
实际上也没人会相信她的随口胡言。
谢潇南昨晚是喝醉了,但没醉到什么都忘记的地步, 方才经乔陵一提醒,他就想起来大半。
他记得温梨笙走进了昏暗的房间,然后点亮了屋中的灯, 她就站在灯下,身上拢着温暖的柔光,她走到面前来,伸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谢潇南的视线里, 好像只有她, 其他的景物都变得昏暗模糊,唯有她的脸, 她的眼睛十分清晰。
谢潇南道:“你下来。”
温梨笙从窗子上爬下来,小声说:“我本来想赶在你醒之前把东西拿回去的, 没想到你起那么早啊,昨晚睡得好吗?”
谢潇南一边动作很慢的把镯子取下来,一边问:“为什么要赶在我醒之前?”
他昨晚睡得很好, 甚至都没有做梦, 一闭眼就到了天亮, 只不过醒来之后的感觉不太好, 头隐隐作痛。
温梨笙走过来接下镯子, 说道:“我这不是怕你知道我半夜翻窗子进世子的房间嘛。”
谢潇南道:“我昨晚喝得有点多。”
“我知道啊。”温梨笙说:“喝多了挺好的,会睡得很香, 不过醒得太早没有休息好, 会感觉有点难受, 我让人给世子煮些醒酒的东西吧。”
谢潇南还是感觉头疼, 不过刚才醒来时的那股不悦已经消失殆尽,他起身将外袍披上:“不必,你先回去。”
面对他的逐客令,温梨笙也不好留下,于是转个头又去爬窗。
“走门。”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温梨笙连忙暗道自己糊涂,又转身朝门外走,不经意瞥见谢潇南正微微仰头用修长的手指扣衣服上的盘扣,让她顿时想起昨夜给他解衣服的时候。
她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手指,走到外室推门出去。
天色已是大亮,有不少人起得很早,偶尔会从庭院前路过。
温梨笙贪路近就没从大门出去,翻着竹栅栏回了自己屋子。
谢潇南正看着推开一半的门,乔陵就说话了:“那下次温姑娘再爬窗的话,我要制止她吗?”
谢潇南睨他一眼:“这话还要问我,你是不是真打算回去喂猪?”
乔陵没有再出声,只是这个问题他依然没有得到答案。
要不下次还是别管吧。
乔陵心想。
“备水,我要沐浴。”谢潇南打断他的思绪:“再备一张假面。”
乔陵应了一声,转身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席路靠在隔壁庭院的竹栏上,啧啧摇头:“大早晨起来就开始忙碌,乔哥真是辛苦。”
乔陵转头冲他一笑:“别以为你就能闲着。”
席路笑:“我现在的主子可是温梨笙,她什么都不让我做,还给我每个月三十两,舒坦呐。”
“是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潇南突然出现在门边,站在台阶上看他。
席路吓一跳,赶忙站直,低头道:“少爷。”
谢潇南负手而立,声音冷冷清清:“记好你的任务,若是办砸了,就跟乔陵一起回奚京喂猪。”
席路立马点头:“记着呢记着呢,一刻也不敢忘。”
谢潇南又道:“过来帮乔陵备水。”
席路只好从栅栏翻过来,乔陵对他笑得十分开心,说道:“太好了,到时候我上午喂你晚上喂,轮换着也不至于累。”
席路翻个白眼,小声道:“你早晚喂,我只中午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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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庄里的日子并不无聊,温梨笙吃完早饭就开始出门闲逛,能看到很多人,甚至还能结交到一两个朋友。
或者去擂台转转,虽然有的比赛很无聊,但也不乏有些人是有真功夫的,不过最精彩的还是有些人在擂台上打完尚不服气,然后站在台下相互对骂。
什么背着你老父亲逛窑子,拿你老母亲的肚兜缝枕头之类的话,温梨笙站旁边听得津津有味,顺道学了一两句,留着下次骂别人的时候用。
沈嘉清来了山庄也没有疏于锻炼,他会起得很早在院中打拳,起初的几天他自个对这木桩打,后来觉得很没意思,就去找了索朗莫。
索朗莫个头高力气大,当他拳头握紧使力的时候,手臂上的肌块就会高高的突出,显得十分骇人。沈嘉清就喜欢跟他过招。
一开始他还接不住索朗莫的一拳,用手挡的时候,一整个上午手臂都发麻,吃饭还是用左手吃的。
不过他进步非常快,温梨笙一直觉得沈嘉清是老天爷赏饭的典型,他虽然脑子有时候不大好使,但在武学上绝对算得上天赋异禀。
只用了五天的时间,索朗莫就完全打不过他了,有时候甚至一拳头砸下来,还能被沈嘉清非常准地接住。
在一次围观了沈嘉清将索朗莫的拳头接在手中后,温梨笙忍不住鼓起了掌。
沈嘉清收手,对索朗莫扬起一个笑容:“做的不错,好兄弟。”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温梨笙的身边,说道:“他已经不能做我的训练对手了。”
“你可以跟席路试试。”温梨笙说:“他的功夫应该不在乔陵之下。”
温梨笙记得前世看过几次乔陵出手,但对席路的印象并不深,不过谢潇南带在身边的就这两个人,想来功夫应该是不弱的。
沈嘉清朝席路看了一眼:“我确实有这个想法,不过我的比试快到了,如果在比试前受伤,我估计就直接被淘汰了。”
温梨笙道:“那就先不急。”
沈嘉清没有参加初试,他是直接靠着关系参加了第二轮比试。
初试从八月份开始,在将近九月的时候,就结束了,然后由风伶山庄统计晋级第二轮比试的名单,再通过这些名单进行分配。
在山庄住了十来天,温梨笙发现谢潇南是真的很忙,他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他的庭院一连好几日都不点灯,不知道去了哪里,由于他的忙碌,两人见面的机会也变得很少。
有时候甚至只是通过窗子在隔壁庭院中看他一眼,温梨笙会扬声向他打招呼,谢潇南也只是点头回应。
不过最近也没有什么异样发生。
日子进了九月,盛夏的尾巴也彻底消失,天气真的开始凉爽,秋天来了。
也许是冤家路窄,沈嘉清第一轮就被安排跟霍阳比试。
霍阳知道自己的对手是沈嘉清之后,特地把剑磨得更加锋利了一点,毕竟他跟沈嘉清和温梨笙是有旧仇的。
当初霍阳看不惯温梨笙,觉得她总是刁难施冉,所以每回在书院里碰面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后来有一回温梨笙发现这小子偷偷用眼睛瞪她。
那时候的温梨笙脾气可比现在炸得多了,发现这事之后,她也不管霍阳是谁的孙子谁的儿子,直接叫来了沈嘉清。
沈嘉清当时还在长宁书院,一听说要打人,当即跑去了千山,蹲着他们放课的点,然后两人就在霍阳回家的路上把他给截住了。
当时霍阳身边的人还多了四五个,但即便是这样,霍阳还是被沈嘉清按在地上好一顿打,最后打得哭了出来,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
温梨笙蹲在他面前问他:“你下次还瞪我不?”
记忆犹新,霍阳一边磨剑一边咬牙切齿:“我瞪死你!”
比试这天一早,沈嘉清就跟温梨笙来到擂台区等候。
经过第一轮的淘汰筛选,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有真功夫的人,不少人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再往上的就是些门派子弟,不外乎是奔着给沈家面子,或者那一把霜华宝剑来的。
所以沈嘉清是风伶山庄少庄主的身份即便是只有少数人知道,但消息也是不胫而走,知道他今日有比试,擂台区几乎站满了人。
温梨笙几人即便是去得早,也没抢到座位。
五个大擂台会在同时进行比试,人们在中间的地方来回游走,入耳皆是武器碰撞的声音。
温梨笙与沈嘉清不愿挤在人群里,于是在旁边的一棵树下站着,正值秋季风一吹树叶就飘摆而落,迎面来的风也温和清凉,沁人心脾。
温梨笙突然问:“你对上霍阳有几分胜算?”
沈嘉清被她的这个问题惊到了,脸上全是不理解的神色:“你是认真问这个问题的吗?”
温梨笙摸了摸下巴:“我随口问问,别人在比试之前不都是这样问的吗?”
沈嘉清道:“这话不该问我,应该问那个矮墩子。”
正说着,身后传来声音:“沈嘉清!”
两人同时回头,就霍阳出现在后面,他怀中还抱着一把剑,表情很是凶厉,先瞪了沈嘉清一眼,又瞪了温梨笙一眼。
“哟矮墩子,正说你呢,你就找上门来了?”沈嘉清轻哼一声。
这一声矮墩子可真是切切实实的扎了霍阳的心,他对自己的身高万分介意,做梦都希望能长高一截,听到沈嘉清这话之后,他气得脸色通红:“你不就长得比别人高了点,有什么可得意的?!”
沈嘉清听闻,朝他跨了两步,一下就到他面前。
霍阳毕竟是挨过沈嘉清的拳头的,一见他靠近,本能的抖了下肩膀,虽极力压制,但那凶狠的表情里也露出了怯色,有些慌张地喊道:“你、你想干什么?擂台区除却擂台之上,是不准随便动手的,这是风伶山庄定的规矩!”
沈嘉清当然没打算动手,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霍阳:“你能不能站高点跟我说话?”
霍阳这才意识到沈嘉清在羞辱他,奈何他确实没有面前这个人高,导致他说话还得仰着头。
霍阳往后退了两步,噌地一下抽出了自个怀里的剑,露出锋利的一截剑刃:“走着瞧!我现在已今非昔比,等下上了擂台别怪刀剑无眼!”
温梨笙开口道:“呀,你还磨了剑?”
她看见剑上有磨石上留下的污水,显然是擦拭的时候没能擦干净。
霍阳梗着脖子,忽而吟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温梨笙和沈嘉清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人看起来怎么有点憨笨?
“你就专程来放个狠话?”沈嘉清挑眉。
霍阳说:“我只是先来告诉你一声,我已经跟以前有很大的不一样了,不会再被你们欺负。”
两个恶霸同时沉默。
“而且、而且……”霍阳忽然红了脸,小声说:“我也能为施姑娘出一口气。”
沈嘉清撸起袖子:“你个矮墩子心思还不少,人家能看上你吗?再说废话我把你脸打肿。”
霍阳又被这一声矮墩子伤到了,他后退了两步,气愤道:“你不能在擂台下……”
沈嘉清把话打断:“我的规矩就是风伶山庄的规矩,这里的规矩约束不了我,你若是再不走,可别怪我再把你打矮几寸。”
霍阳恶狠狠的瞪沈嘉清一眼,脚步利索的抱着剑跑了。
“莫名其妙。”沈嘉清对他奇怪的行为做出评价。
温梨笙却觉得蛮好笑的,霍阳这个人虽然一脸凶狠,但其实挺胆小的,方才沈嘉清往前走时,他那吓一跳的模样看起来很搞笑。
很像是一只柔弱的羊披着一层狼皮,张嘴时却没有一口獠牙。
“下手轻点吧。”温梨笙随口道。
擂台区的大鼓被敲响,有人喊了沈嘉清的名字,意味着他的那场比试到了。
沈嘉清其实打算好好表现的,毕竟这是他打的第一场,但对手竟然是个矮墩子,这让他很难下手。
几人走到擂台旁,沈嘉清赤手空拳的上了擂台,刚站定,对面的霍阳就气愤地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竟然不拿武器,是不是看不起我?”
沈嘉清微抬下巴,模样相当嚣张:“你还不配让我用剑。”
霍阳被他这句话气了个半死,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得一把甩掉剑鞘抽出那把锋利的长剑:“那我便让你后悔!”
说着他率先动手,朝沈嘉清发动攻击。
沈嘉清侧身一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而后一翻,他吃痛地叫一声,手上的剑立马掉落在地上,而后觉得脚腕一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一片昏花再看清楚的时候,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霍阳想爬起来,沈嘉清却抬脚踩在他的肩膀上,力道很重将他压得死死的,他蹲下来说:“不想吃苦头就别站起来。”
霍阳哪受过这样大的屈辱,红着眼睛挣扎,沈嘉清见他这模样也松了脚,叹道:“看来必须要揍你一顿了。”
温梨笙在下面看得直摇头,毕竟两人的差距太大了,沈嘉清就算是不用剑,也能在三招只能把霍阳撂倒,霍阳应该看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像憋着一股无比大的怨气,仿佛就是知道沈嘉清比他厉害得多,却还要固执的与他打架。
或者说,单方面挨打。
霍阳被揍得双眼昏花,最后站不稳倒在地上,这场比试结束了。
沈嘉清衣衫平整走下擂台,霍阳不省人事被抬下来。
他走到温梨笙旁边,兴致缺缺:“没意思。”
温梨笙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剑:“你把人家的剑拿来干嘛?”
“战利品。”沈嘉清嗤了一下。
这剑品相一般,沈嘉清是看不上的,且霍阳的磨剑手法并不好,只是将剑磨得很锋利,剑身上却有着密密麻麻的磨痕,在沈嘉清这只能算作一把废剑。
但把人打一顿再把东西抢走,确实符合沈嘉清的作风。
沈嘉清的下一场比试在五日后了,这几日又清闲不少。
只是温梨笙没想到,这事还没完。
晚上她吃过饭在院中乘凉,沈嘉清不知道去忙什么了,周围正安静时,有人找上了门来。
庭院的门外没有点灯,温梨笙就看见有个人站在竹门边上,也不说话,她出声问:“鬼鬼祟祟的在我门口干嘛?”
“温梨笙。”门外人开口。
她听出是霍阳的声音,好奇的站起身让鱼桂拿着灯跟她出门,果然见霍阳顶着一张肿脸站在外面,模样颇是滑稽。
“你找我?”
“你跟我走。”
“为什么?”温梨笙倚在竹门边,说道:“你不是已经被淘汰了吗?怎么还不回郡城?真别说你还挺抗揍的啊,被打成那样这就满地乱跑了?”
霍阳狠狠的瞪着她:“这不用你管,你跟我走就是了,有事情找你。”
“什么事在这不能说?”温梨笙问。
“是你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等的事。”霍阳道。
他一说,温梨笙立即就明白了,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在等胡家的消息,胡山俊回家之后应该就发现自己被下药了,只是这快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们还没有动静,也算沉得住气。
不知道胡家是怎么找上霍阳的,但总归是来了消息。
温梨笙道:“那前头带路吧。”
“只能你自己。”霍阳看一眼鱼桂:“她不能跟着。”
鱼桂第一个反对:“不行。”
但温梨笙却说:“可以。”
她转头从鱼桂手中接下了提灯,鱼桂着急道:“小姐,这一看就是有问题的,你不能自己跟着他去。”
温梨笙摇摇头:“无妨。”
她心中自有衡量。
从鱼桂手里接过灯之后,她用手指悄悄在鱼桂手背上点了两下,给了一个小暗示。
随后就提着灯随霍阳而去,径直出了山庄,往这山庄南边的一片树林而去。
头顶月光皎洁,洒落在地上勉强能够照明,温梨笙手中的提灯光线也不弱,两人走着并不费劲,只是去往那边的路到底有些不平,走着走着霍阳就在前边说:“你自己看好路,若是摔倒我可不管你。”
刚说完,他自己就踩空摔在地上,砸到白日里被沈嘉清打的地方,顿时嗷了一声,温梨笙笑出声:“你还是多关心你自己吧。”
两人逐渐走进黑暗中,离山庄有些远了,周围除了温梨笙手里一盏提灯之外,没有其他的照明,她也开始注意脚下的路。
进了树林走了约莫百来步,霍阳就说:“到了。”
温梨笙抬头,就看见前面站着几个提灯的人,听见动静之后往这边走,很快胡山俊就出现在视线中。
显然这一个月他过的并不好,较之上次见面,他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憔悴,也瘦了一大圈,一看见温梨笙面容就变得充满阴毒,声音森然:“温梨笙,你还真敢一个人来。”
温梨笙朝他身边看看,发现旁边提灯的几人都是下人,很是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我上次说的还不够明白?我要见你胡家能说得上话的人,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胡山俊将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满眼的恨意,像是下一刻就扑上来生啃她的血肉一样:“你有什么资格?”
“我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的算。”温梨笙提着灯袅袅而立,面上一派冷然。
“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还想见我爹?是不是想得太美了些?”
“这不是下三滥,这叫对症下药。”温梨笙说:“对付你刚刚好,你若还想要解药,那下次就带着你爹来见我,否则你后半辈子就这样吧。”
胡山俊这段时间里应该试过很多药,胡家擅毒,但不擅医,加之风伶山庄的毒向来只有风伶山庄能解,这是沈家的特性。
胡山俊是发现那些药都没用了之后,这才来找温梨笙的。
他阴狠道:“你既然来了,就别想着再走,我定要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
温梨笙道:“我还没打算走呢。”
她转头看向霍阳:“我有事情要问你。”
霍阳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先等等。”
他对胡山俊道:“把药给我。”
胡山俊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随后那人扔出个东西被霍阳接住,他赶忙打开吃了,而后将瓶子一摔,突然大声说:“你先前分明说只是给温梨笙一个教训,何时说过要折磨她?!”
温梨笙听了他的话,顿时觉得很讶异,原本以为是霍阳对她怀恨在心然后勾结了胡山俊将她带到此处,却没想到霍阳竟然也是被胁迫的。
胡山俊冷笑一声:“有贼心没贼胆的怂蛋,你那么恨她,我替你出气你还有什么啰嗦的?”
“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是讨厌他们。”霍阳道:“但温梨笙是温郡守的女儿,你不能动她。”
眼下竟是霍阳开始保护她了。
胡山俊表情很难看:“怎么?你也想一起被折磨?”
霍阳下意识抽剑,却忽而想起他的剑在今日擂台上被打败的时候,被沈嘉清给抢走了,现下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对上胡山俊等人没有胜算。
“不想死就快滚!”胡山俊凶道。
霍阳害怕了,温梨笙能很明显看到他浑身在抖动,但他却没有走,仍是站在温梨笙的面前,咬着牙道:“你不能动她。”
想白日里一样,他总有着一种奇怪的固执。
温梨笙轻笑一声,而后对胡山俊道:“不想死就快滚,这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胡山俊不可置信的大笑起来:“你总是让我觉得很好笑,敢只身一人来这里就算了,还敢对我叫板?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不敢动你吧?我将你绑回去好好折磨,用你换解药,风伶山庄还能不给?”
温梨笙问:“你凭什么觉得我是一个人来的呢?”
胡山俊愣住,朝她周身看了看,确认再无其他人,还以为她是在虚张声势。
温梨笙倏尔扬声道:“别藏了,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声音在林中散去,周围一片寂静无声。
胡山俊起初还被吓了一下,真以为温梨笙带了什么人来,后见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又想起温梨笙这个人本身就是个诡计多端的骗子,就以为自己又上当受骗,于是从下人手中抢过棍子,打算先上前将她打一顿。
他面容狠戾,愤怒至极:“我先折了你的腿!”
往前四五步之后,忽而有一人从头上落下来,重重地踩在地上,站起身之后立于温梨笙之前,缓缓抽出一柄长剑,剑尖对向胡山俊,声音冰冷:“再动一下就杀了你。”
那人模样年轻,身穿黑色简行衣,剑尖挑着灯光,面上带着轻笑。
温梨笙心说你果然在。
她往前走了两步,把灯一提打侧面看这人,发现竟是席路。
“嗯?怎么是你?”温梨笙万分惊讶。
席路侧过脸对她扬起个笑容:“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什么时候察觉的?
其实温梨笙一直都有感觉,从那次被梅兴安的人装到桶里运出城那日开始,她就隐隐感觉有人在暗地里保护她。
那日她自己一人被抓走,在梅兴安的那个小屋子里,就是被人出手相救才逃脱的,温梨笙从那时起就知道身边跟的有人。
只是她一直以为是沈雪檀派来的人,毕竟温家是没本事培养这种能力这般强的暗卫的,然而她还是猜错了,一直跟着她的人,是席路。
温梨笙瞬间醍醐灌顶,为什么席路一开始还跟在谢潇南身边,后来却突然不见了,为什么在牛宅的时候谢潇南分明说只带了乔陵一人来,但后来席路却出现,为什么席路对她的态度突然转变,为什么他对温府的路很熟悉……
此外种种可疑之处,皆是真相的端倪。
因为席路一直都在她身边。
他压根就不是失宠,而是接到了一个长期任务。
“什么时候开始的?”温梨笙问。
“从我们在棱谷瀑遇见那日之后。”席路回答:“少爷发现你不会武功,便将我安排在你身边,风伶山庄后来也派了人跟着你,不过都被我赶走了。”
温梨笙算算日子,竟然是从五月份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不由得震惊道:“从那天开始,你一直都跟着我吗?”
席路点头:“少爷的命令,寸步不离,排除你身边的所有危险,确保你在任何地方都是安全的。”
温梨笙听得心跳猛然加速,她想起五月份时候,谢潇南还是很不待见她的,甚至与她说话都嫌烦,却没想到他会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人派出来保护她。
“世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温梨笙喃喃低问。
“你不是知道吗?”
“什么?”
“若牵连了别人,道歉是无用的,要做的只有保护好那个被牵连的人。”席路说:“少爷不喜欢跟别人道歉,他只会用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
这话是温梨笙之前在谢府的时候,对贺祝元说的,席路就在附近所以他也听见了。
温梨笙明白了,是因为当初她在梅家酒庄被卷入这些事,是受谢潇南的牵连,所以在探知她不会功夫之后,他将席路派来保护她。
与厌恶和喜欢没有关系,这是谢潇南的责任。
说和做是两码事。
温梨笙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她深深的吸一口气想平复一下心情,却发现没什么用。
在得知她一直在谢潇南的保护之下后,她现在迫切的想见到他,想站在他面前。
“你们说够了没有?当我不存在?!”胡山俊崩溃一般大叫,抬手抡起了长棍,想对席路攻击。
然而他刚动,席路的身影就猛地一闪,紧接着温梨笙就看见胡山俊的脖子出现一条细细的血丝,他脸上瞬间惊恐的神色,抬手捂住脖子。
席路道:“我说了,再动一下就杀了你,别假装没听见,若是你再动一下,下一剑就砍断你的脖子。”
席路平时笑的时候,就像是一个脾气好的少年,没什么架子,但他这会儿也在笑,笑里却全是杀意,让人不由心生惧意。
胡山俊的脖子被割了浅浅一道痕迹,不敢再动了,只喊道:“许越、许越快救我!”
温梨笙一听,顿时意识到胡山俊也并非是自己来的。
喊声一落,就有一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半边身子站到光下,是个年岁很大的男人,面色阴沉的盯着温梨笙:“放了他。”
温梨笙微笑:“为什么呢?”
那男人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这是胡家给你的东西,作为交换,你要把药交出来。”
温梨笙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很像是一本书,她要的就是这个:“可以,把东西给我,药我自后会奉上胡家。”
被称作许越的男人也不废话,抬手就将东西扔出,席路将其一把接住然后随手翻阅。
许越道:“没有下毒,温家现今受世子庇护,胡家不至于不开眼到这种地步。”
席路却还是检查了一番,然后递给温梨笙,温梨笙接过之后发现果然就是霜华剑法的后半部分,装订得很完整,只是里面的内容只有十五式之后的。
温梨笙道:“你们走吧。”
胡山俊纵使再不甘心,却也不敢在席路面前造次,依照方才席路的速度,心知他绝对能在所有人动手之前砍下自己的脑袋,不管多少人都救不了。
他正灰溜溜的要走是,忽而旁边传来脚步声,所有人同时望去,就见一个身量极其高大的男人从暗色中走来。
他穿着无袖坎肩,双臂即使在放松状态下肌块也很夸张,额头系着一条黄色的绸带,头发编成长辨,右手提着一个半臂长的带勾弯刀。
温梨笙在看他的第一眼,心中就涌起一阵惧意,这人浑身充斥着冰冷的杀意,像个极其凶悍的亡命之徒。
不速之客。
“这又是谁?”胡山俊忍不住问道。
席路忽而瞳孔一缩,将剑横在温梨笙的面前:“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不应该啊……”
“什么?”
他低声喝到:“快跑!”
话音落下,那男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来,眨眼就来到了面前,手中的弯刀一转,刀光闪过。
一声痛呼都没有,胡山俊的脑袋掉在了地上。
血如瀑流四溅,几滴洒在温梨笙的脸上。
温梨笙看见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后一刻脑袋就落下,血从颈子出喷涌而出,他身体抽搐了几下直愣愣栽在地上,她整个人都吓懵了。
那个男人的眼睛颜色浅淡,一转就盯住了温梨笙,仿佛是下一个目标。
尖叫声四起,胡山俊带来的下人发疯般的逃窜,但紧接着从黑暗处又出现几人,几个下人瞬间就被割了喉咙,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捂着脖子在地上翻滚。
那些人头上都系着黄飘带,从四面八方走来,将他们围在其中。
温梨笙视线转动,看见地上很多血,那些人的刀尖往下滴着黏稠的液体,他们一言不发,却不断在靠近。
她看到其中有个女人,脸上有道疤,立即意识到这些就是追杀蓝沅的那批人。
是训练有素,杀人如麻的杀手,有着绝对的实力轻而易举将蓝沅逼得到处逃窜。
温梨笙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是特地找上她的?因为前段时间抢屋子的事?
不对,这情况根本就不对,他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她害怕了,腿肚子一抽一抽的,强作镇定的问席路:“你有几成胜算?”
席路神色凝重,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低声说:“一成不到。”
这样厉害的席路,胜算一成不到,难道今晚真的死路难逃?
她前世分明没有招惹这种人物,究竟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什么人,目的又是什么?
温梨笙的脑子乱成一锅粥,这种情况下,她无法冷静思考。
刹那间,面前的男人再次动身,席路抬剑相迎,在与对方弯刀相撞的瞬间,席路手中的剑猛地断成两截,同时左肋被狠狠一击,整个人飞出去撞到树上,滚落在地。
席路说一成不到还算是好听一些,对上面前这个男人,他连一招都撑不了。
温梨笙下意识后退两步,看见席路摔在地上,想去看看他伤势,却又不敢随便动弹,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是一种在极度恐惧之下的本能反应,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见面前的男人猛地抬高弯刀,刀尖冲下,似乎要冲她头顶戳下去。
温梨笙没忍住尖叫一声,下意识闭上眼睛缩起脖子,抬起手臂想护住头。
下一刻,就听见耳边铮然一声,睁眼一看原是方才摔过去的席路持着断剑又挡在了她的面前,嘴边溢出了血,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快逃——”
温梨笙转头就跑,动作极其快,然而刚动两步,后背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冲撞,将她整个人撞得往前摔倒,摔在坚硬的土地上,手掌一阵钻心的疼痛,侧头就看见席路滚在一旁,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浓稠的血。
她眼睛瞬间模糊了,都来不及思考,所有的话都是脱口而出,声音颤抖:“你怎么样,伤到什么地方了?”
席路满脸痛苦,他发不出声音,手中还握着那把断剑,粗声喘着。
周围站的都是头系黄飘带的人,温梨笙知道她是根本逃不掉的,但即便是她要说什么也没用,因为这些人压根是听不懂她的语言。
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手起刀落夺人性命就好,不会做多余的事。
温梨笙转身,看见那男人转着手中的刀走近,居高临下的看了温梨笙一眼,而后再次扬起那柄沾了血的弯刀。
这次她没闭眼,她想着这把刀会攻击她的什么地方,是脑袋吗?还是肚子?
会有多痛?
温梨笙想到了她重生那日醒来的时候,腹部仿佛还残留的剧痛。
仅仅是一刹那的思绪,男人的弯刀猛地劈下,直冲她的头颅!
下一刻眼前一闪,有一人持剑挡在她面前!
紧接着耳朵就听见刀锋相撞的铮然声,锋利的刀刃摩擦在寂静的林中发出刺耳的声响,男人的弯刀被架住,再不能往下一寸,他的手臂肌块猛然壮大,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爆出青筋,看起来非常可怖。
面前那人将长剑一抬,男人的弯刀被整个甩脱,钉在旁边的树干中。
他极快的后退好几步,拉开距离。
温梨笙眼中倒映出一个少年的影子,长发束起马尾隐隐露出白皙的脖子,一身黑色的简行服,两边的衣袖缠着红绸,腰身束着勾勒出匀称□□的腰板,再往下就是长腿,锦靴。
“席路,站起来。”
他的声音传来。
温梨笙眼睛猛地瞪大。
席路咬着牙,从地上坐起来,喘了口气说:“少爷,我的任务差点就失败了。”
身前的谢潇南偏过头,露出半张相当俊俏的脸,眉目之间平静无波。
如雪山清泉,夜下长松。
“受伤了吗?”他问。
意识到是在问自己,温梨笙回答:“没有。”
他手中持着一柄长剑,剑身在光下闪烁着寒光,光滑如镜,锋利无比,剑柄如墨玉打造一般泛着润色。
温梨笙认得,这是传闻中那把被江湖人争破了头的霜华宝剑。
继而周围又传来异声,她转头看去,就见一人从树上跳下来,手中短刃如疾风落下,下方一人来不及躲开,只将头一偏避开致命一击,短刀齐柄没入肩膀。
跳下来的人往后一翻,手撑着地轻巧落下:“梨子,你怎么坐在地上呢?”
温梨笙心中大惊,却见来人竟是沈嘉清。
沈嘉清落日之后便不知所踪,原来竟与谢潇南在一起?
温梨笙忽而意识到,他们是在秘密进行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这件事也有沈嘉清的参与。
随后乔陵自暗处跃出,从包围圈跳到里面来,拿出一颗丹药喂给席路,低声问:“伤得如何?”
“暂时死不了。”席路摇头。
几人陆续出现,黄飘带的包围圈一下子散开,戒备的将身体半隐在暗处,然后有一人拄着拐杖走来,对谢潇南道:“世子,人齐了。”
谢潇南将霜华剑反手握在左手上,转个身,右手伸到温梨笙面前。
温梨笙没有犹豫的把手递过去,刚放进他手中,就被他的手掌包裹住,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在她的掌心处,顿时传递了一种让她无比安心的温度。
她从地上被拉起时,延续的力道将她纳入一个怀抱里,鼻尖闻到那股淡淡的甜香。
她感觉自己的背被轻轻拍了拍,谢潇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目标是安全撤离,不要恋战。”
第57章
最后一个拄着拐杖来的人, 是之前温梨笙与这些人抢屋子的时候,跑出来的那个疯癫老头。
这会儿他仍持着一个木棍,但却不像之前那般弯腰驼背, 而是站得挺直,腿也没有一点跛的迹象。
温梨笙仍就有些惊慌,但她看了看面前的谢潇南, 方才那些令她身体忍不住颤抖的情绪正慢慢消散。
或许她今晚不该来这里。
但她并不知谢潇南与这些人有一个计划在树林中展开。
她又看向旁边的胡山俊,他的头颅滚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枯叶,血还在蔓延。
事情好像变得糟糕了。
谢潇南在下了那一句命令之后,沈嘉清与乔陵同时动身, 朝面前的人发动攻击。
沈嘉清抬手的瞬间, 那拄着木棍的老头扔出个东西喊道:“沈小爷,接着!”
东西旋飞而来, 他跳起来接住,唰地一下抽开, 一柄锋利的长剑握在手中,沈嘉清笑了一下,而后扬起长剑, 裹着凌厉的剑气朝面前人刺去。
当沈嘉清握着剑时, 他看起来才像是一个合格的风伶山庄的少庄主。
剑锋眨眼飞至, 对方用手中的弯刀抵挡, 正撞上他的剑尖, 利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相触的一瞬间展开了力量博弈。
对方用刀抵着剑尖往上一掀, 沈嘉清被强大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 往后一翻缓冲力道, 落地之后鞋子在地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他站稳之后将手腕一翻, 速度猛然提升一大截,再次冲上去时的这一剑,对方甚至没反应过来,他的动作开始变得凌厉迅猛,如一只全身戒备的野兽挥舞着尖利的爪子。
温梨笙看得出来,他正在使用霜华剑招,刀刃相撞的清脆声频频响起,沈嘉清的身影越来越快,在光线不足的树林之中,他的影子几乎捕捉不到。
对战的男人从一开始还能接下他的攻击,到后来只能用极快的速度闪避,而后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伤口,逐渐显出吃力的模样。
见同伴招架不住,其他人也一同动身。
温梨笙站在谢潇南的身边,视线晃了一圈,粗略估计这些黄飘带人至少有十二个,比上次遇见的人数多了两倍不止,且个个都是身强体壮,哪怕是女人也有着极其夸张的肌肉。
他们的攻击相当凶猛,有时候刀刃打空看在树干上,顿时砍出一道深深的印记,若是砍在人的身上任何地方,毫无疑问连骨头都会砍烂。
温梨笙看得心惊肉跳。
她转头,看见谢潇南并没有关注后方的战场,而是眼覆冰霜的看着面前那个杀了胡山俊的男人,他一手牵着温梨笙一手持着霜华宝剑,虽站着不动,身上却散发着一种骇人的压迫力。
男人与他对视,暂时没动。
这个男人应当是一圈人中最为强壮的,且从他方才率先动手的样子来看,他应当是这伙人中地位比较高的存在,正与谢潇南无声地对峙着。
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气息流动。
霍阳在边上手足无措,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沈嘉清,看见他的身影在月下晃动,锋利的刀刃染上鲜血,一股恐惧和难以抑制的羡艳浮上心头。
这就是白日里把他按在地上揍得沈嘉清。
他知道自己与这些人差距太大,完全帮不上什么忙,就赶忙跑到席路身边将他扶起,低声道:“先跑吧,我带你出树林。”
席路咬牙挥手,不想走。
霍阳道:“你现在的状态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拖累他们,趁他们在交手中我带你离开。”
温梨笙站边上听见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挣了一下谢潇南的手,打算先跟霍阳和席路一起先跑了再说,毕竟留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但谁知道她刚用力,谢潇南就偏头看她一眼,手中的力道并没有丝毫松懈,他说:“待在我身边。”
她怔愣间,霍阳已经架着席路退到黑暗之中,在周围人都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离去。
血腥味在空中变得浓重,灯笼散落在地上,光线慢慢变得昏暗,沈嘉清乔陵三人对上十来个人到底是吃力的。
虽然沈嘉清目前并没有受伤,但温梨笙还是能看出他体力已经不比方才,这些人的轮番上阵会大量消耗他的力气。
但由于他们的娴熟格斗技巧和敏捷的反应,沈嘉清的每一下攻击都没能打在致命的位置,显而易见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输。
沈嘉清和乔陵都会输。
她正担忧的看着时,手上的力道一重,是谢潇南捏了她一下。
然后听见他说:“在附近找一棵树躲起来,不要走远,也不要出来。”
温梨笙想问为什么不干脆让她直接走算了,但又觉得谢潇南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顾虑,思索时她没及时给出回应,谢潇南低头看她,见她神色呆滞以为她仍然害怕,声音软了很多:“听见了吗?”
温梨笙点点头。
谢潇南摸了一把她的头:“会没事的。”
说完轻轻推了她肩膀一下,温梨笙顺势往前走了几步,转头看了谢潇南一眼后,就把手中的灯盏放在地上,转头走入了昏暗之中,在一棵不远不近的树后藏起来。
谢潇南手腕轻转,剑身倒映着地上的灯光,发出微弱的寒芒。
他猛地一动,转身抬剑,与此同时领头的男人也极快的动身,将方才被挑飞插在树干上的弯刀用力拔下来。
谢潇南的身影一晃到了几人的混战之中,沈嘉清正抬剑抵挡两人同时砍下来的刀刃,渐失的力道让他应对起来有些吃力,正要维持不住平衡时,一柄利剑从他的侧耳刺来,直直的刺中面前一人的肩胛处。
就见谢潇南一手握剑一手顶着剑柄处,用长剑将那人的肩胛骨穿了个透。
血瞬间溢出,沈嘉清趁机抬腿踢在那人当胸,拉开距离。
身后提着弯刀的男人也飞快赶来,谢潇南沈嘉清几人站于内圈,黄飘带十几人包于外圈。
沈嘉清三人经过战斗都显出体力不支,微微喘气。
“少爷,他们阵型变幻很快,配合程度极高,这样群战下去,我们八成会输。”乔陵稳了稳气息。
谢潇南甩了下剑上的血,说道:“所有人往不同方向散开,若是不敌就想办法逃跑,保命为主。”
乔陵应一声,而后几人同时动身,从中间的包围圈向四方攻去。
温梨笙看见沈嘉清乔陵和拐杖老头向着东南北三个方向离去,领头的男人见状飞快地打几个手势,而后十几人也一下子散开,冲着三个方向追去,眨眼间面前的空地上只剩下了谢潇南和那领头男人。
谢潇南的敌人变成了一个人,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漂亮的眉眼染上肃杀之意,身披月色长身而立,尽管对面的男人看起来高大而凶猛,却丝毫没有在气势上压他一头。
黄飘带男人将弯刀从左手换到右手,身子往下弯,脊背弯出一个弧度来,呈出攻击的姿势。
下一刻他猛地蹿出,如一头全力奔跑的猎豹,眨眼间就冲到谢潇南的面前,紧接着弯刀撞上霜华剑,谢潇南极快的挥舞手中长剑应对他的攻击,脆耳的声音在林中回荡,划破夜的寂静。
她看见男人的攻势越来越猛,开始紧张。
谢潇南上次在她面前出手是在哈月克族的时候,打的是几个没什么能力的草包,但这次却不一样,那男人的攻击几乎用肉眼捕捉不到,需得用所有的精力对付,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被重伤,甚至毙命。
谢潇南应当是非常习惯用剑的,那把霜华剑在他手中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样,接挡挑刺,能够准确的接住男人的每一下攻击,不管是从身前还是身后。
交手约莫三十招之后,谢潇南的速度变快了,在男人的腰腹手臂上都留下了伤口,他高举着剑砍下,男人用弯刀架在头顶抵挡,呼吸间的功夫谢潇南连砍数下,男人一时承受不住这力道,腿窝弯了一下,险些跪在地上。
锋利的剑刃划破男人的心口,若不是他躲闪及时,这一击足以让他失去战斗能力。
男人后退了好些步,大口的喘着粗气,谢潇南持剑站立,墨发轻飘,长剑已被鲜血覆上浓烈的颜色,与他眉宇间的冰冷相衬。
有了几分恶人的模样。
温梨笙没想到谢潇南真的能战胜面前这个又高又壮,肌肉看着恐怖的男人,心中悄悄的松一口气,喜悦攀上了眉梢。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场战斗已经结束的时候,那男人却突然拿出了什么东西,一把扔进嘴里嚼了几下。
随后他紧握着拳头,双臂上的肌块明显鼓起来,显出盘绕的青筋,胸膛剧烈的起伏,像一只被完全惹怒的野兽一般,粗重地呼吸着。
他的状态不对劲了,与方才完全不同。
谢潇南神色一凛,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下一刻男人提着弯刀再次砍来,谢潇南出手应对,这次刀锋相撞他却被震得退后好些步,用剑撑在地上堪堪稳住身形,还没站稳对面又攻击来。
谢潇南的应对显出吃力来,那男人吃了什么药之后整个速度和力量都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次次奔着谢潇南的脖颈心口而去,有几次刀尖就抵在心口前,再往前一寸就能刺进去。
温梨笙看得整个心都揪起来,手指抓在树干上,指尖扣得生疼也未察觉。
战局逆转了。
谢潇南约莫是受伤了,弯刀好像在他的身上割出了伤口,但因着视线昏暗,温梨笙看的不清楚。
谢潇南在连续而凶猛的攻击下不断后退,直到弯刀砍在他身后的树上,卡进树干中,他才有机会用手肘猛力击打男人的肋骨,从中换得了机会脱身。
他意识到面前的男人好像失去了痛觉,不管任何攻击打在身上,他都不闪躲不后退,双眼红得恐怖,仿佛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刀刺进他的心脏。
谢潇南趁他将弯刀从树干中拔出之时晃到他身后,连退数步隔了两丈之远的距离,长剑竖于面前,目光一凝,静立不动。
温梨笙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停住了,在男人将弯刀□□转身之际,起风了。
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卷着落了一地的枯叶,拂过树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谢潇南的周身仿佛卷起一个风涡,那些落叶从他身边旋转起来,月光倾泻而落。
她看见飘忽的落叶之中,霜华剑上的血往下滴着,露出光滑如镜的利刃。
————
“云燕掠波?也是霜华剑法吗?”温梨笙看着躺在石头上的沈嘉清问。
十岁的沈嘉清因着每日长时间的练剑而极其疲惫,一到休息就会躺在任何地方,这会儿跟没骨头似的躺在石头上,满头大汗。
但说起这个,他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是非常厉害的一招,我师父也只见过师祖使过一次,他用那招杀死了所有人。”沈嘉清说:“但我师父还没来得及学,师祖就消失不见了。”
“那是什么样的呢?”温梨笙好奇。
“我没见过,但是听师父说,云燕掠波能够让剑气外扩,化气为风,将杀意与剑意融为一体,像云燕从水波上掠过,了无痕但极其致命。”沈嘉清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能够清楚的看见。”
“看见什么?”温梨笙问:“风吗?”
“是的,能看见风。”
————
温梨笙看见了风,就在谢潇南的周身,将一圈圈的枯叶卷起来,撩起他的长发和衣摆,轻抚他肃杀的眉眼,缠绕在泛着寒芒的剑上。
在男人攻来的瞬间,他卷着枯叶挥剑,轻柔的风瞬间化作凌厉的刃,剐在男人的身上,割破衣裳留下血痕,如小刀一般刺进身体中。
谢潇南的剑光在群叶中蜿蜒而来,时隐时现若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
男人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只攻不守,刀刃撞击间剑气一层层散开来,温梨笙感觉到了莫大的压迫力。
“是云燕掠波……”身边传来震惊的声音,温梨笙转头看去,就见方才站在胡山俊那边被称作许越的人竟还没跑,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谢潇南,低声喃喃:“许清川,你果然没有死。”
谢潇南会霜华剑招。
且是已经失传,没有记录在霜华剑法上的四式之一——云燕掠波。
她想起当初在棱谷瀑,谢潇南问及她会不会武功的时候,沈嘉清嘴快说她会云燕掠波,难怪当时的谢潇南表现得很意外。
又猜错了。
谢潇南收集霜华剑法恐怕不是对这剑招感兴趣,是也因为别的事情,跟当年的第一剑神许清川有关。
眼下谢潇南的攻击密集而凶厉,男人身上的伤口逐渐增多,却像不知疲倦一样,速度与力量没有丝毫的减退。
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这男人吃了药之后如疯狗一般,哪怕身上已经皮开肉绽,却仍然紧咬着谢潇南不放。
终在百招之后,男人看准了谢潇南力竭的空档,手中的弯刀猛地朝他心口刺去。谢潇南急忙闪身却由于距离太近躲闪不及,避开了心口的致命地方,弯刀刺进他的腹部,同时霜华剑也刺进男人左肋之处。
温梨笙眼睛骤然一痛,看见那刀刃没入谢潇南的腹中,她好似也中了一刀似得,腹部撕心裂肺的疼痛起来,失声叫道:“谢潇南——!”
谢潇南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那弯刀还刺在他的腹中,血顺着伤口流出滴在地上,漂亮的唇线却勾出了一个笑容,低声说道:“洛兰野,欢迎来到大梁国土。”
男人看着他的表情,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色猛地一变。
突地他闷哼一声,剑尖从他的身体里刺出,血顺着利刃往下流,谢潇南神色一愣,抬眸就看见温梨笙站在男人的身后,双手握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剑,从背后刺入了男人的身体。
她眼中都是泪,恐惧,怒意,愤恨。
男人挥舞着双臂一摔,谢潇南和温梨笙同时被摔飞。
谢潇南在空中翻身缓冲力道,落地时剑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腹部朝温梨笙看去,就见她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又立马爬起来,快步朝他奔来。
洛兰野晃了两下,又握着弯刀而来,这时一人从旁边蹿出,手中拿着长剑拦住洛兰野的面前,他喊道:“快走,这里我顶着!”
温梨笙也跑到谢潇南身边,一下就凑过来用肩膀架住他的胳膊,低头看着他不断流血的腹部,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泪水打湿了她的睫毛,看起来十分可怜。
“不要再打了。”温梨笙说。
“我没事……”
“别再打了。”温梨笙看着他,泪珠从眼角滚落,声音轻颤,像是央求:“你受伤了。”
谢潇南眸中浮现动容之色,盯着那一双泪眼,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们先走。”温梨笙扶着他往前走,若喃喃自语:“离开这里,我们就安全了,你的伤马上就能治好。”
谢潇南没再说话,顺着她的力道快步离开,腹部的伤流了很多血,疼痛向全身扩散,他呼吸变得粗重,面上却仍然镇定冷静。
温梨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方才看到那弯刀捅进谢潇南的身体里时,她脑子一懵好像什么都思考不了,在那一刹那腹部也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她几乎是立即从树后跑了出来,从血泊里捡起方才胡书赫拿着的剑,然后从那男人的背后刺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用剑伤人,在一种极端的愤怒与恐惧之下,长剑把男人捅了个对穿。
许越并没有阻拦多长时间,洛兰野很快就追了上来。
听见了他追赶的声音,惊慌得乱了分寸,却又害怕扯动谢潇南的伤口,甚至说:“你先走,我来拦住他。”
这话听得十分荒唐,谢潇南都忍不住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他捏了一下温梨笙的手,仿佛传递了镇定的力量,声音轻缓道:“别怕,他那药吃了之后在无光的状态下视力很差,咱们安静点往西走。”
很难想象谢潇南会这样轻声细语的安慰人,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冷静与耐心仿佛都达到了平时所没有的程度,他看见了温梨笙因害怕颤抖的肩膀和手指。
他心疼不已。
谢潇南的手上全是血,这样一捏就在温梨笙的手背上印了个血手印,温梨笙并未察觉,匆忙地揩去脸上无用的泪水,手背上的血糊了半边脸,扶着谢潇南继续往前走。
空中都是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了谢潇南衣裳上的甜香,将她整颗心揪起来。
往西走就意味着暂时出不了这个林子,洛兰野挡在出口的方向,若是现在回去肯定还是会对上,只能往西。
慌不择路间,周围能够照明的只有月光,洛兰野的脚步忽远忽近,似乎正在寻找他们。
两人走出了林子,到一个山石组成的岔路口处,左右的路都看得不分明,不知如何选择。
温梨笙拿不定主意:“咱们走哪条路?”
谢潇南力气在迅速的流逝,说话声音也变小:“你选。”
温梨笙不敢耽搁时间,从挂兜里拿出那枚吉祥铜币,握在手中:“印着月亮的那面就选左边。”
这是之前在萨溪草原上,谢潇南当做头饰戴在头上的那枚吉祥币,代表着哈月克人们的热情好客和美好祝愿,谢潇南在打架的时候落在地上被温梨笙捡起,自那以后就一直戴在身上。
闽言说这是祖上的庇佑,象征着幸运和吉祥。
她打开手掌,铜币上是一行看不懂的字体和悬在草原上的月亮,温梨笙道:“走左边。”
选择左边的一条路之后,身后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就消失了,洛兰野似乎没有寻过来,但温梨笙不放心,她扶着谢潇南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之后发现一个山洞,山洞旁有水声。
频频朝后方张望多次,确认洛兰野没再跟来之后,她将人扶进山洞里。
洞口面朝着月亮,皎洁的月光洒下来,不至于让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谢潇南坐下之后轻喘一声,那只捂着伤口的手已完全被血液染红,看起来刺目骇人,黏稠的血液浸透他的衣裳,但因为是黑衣所以看起来并不明显。
温梨笙蹲在他身边摸了一下衣裳,触手都是湿润,就知道他流了很多血,眼睛顿时覆满泪水,但又怕被他看见,匆匆忙忙的擦去。
这样一来,脸上的血糊了大片。
谢潇南看着她的慌张,低声说:“温梨笙,我需要你的帮助。”
“世子你说。”温梨笙忙接话。
他半靠着山壁,身上仿佛失了力气,说道:“我怀里的内兜有药和细布,你拿出来,先给我的伤口止血。”
温梨笙没想到他准备得这么齐全,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谢潇南就知道自己会受伤,却仍然迎战。
她身子往前倾,伸手探入谢潇南的衣中,摸到他因呼吸起伏的胸膛,温热的温度传来,与此同时还有稳健跳动的心脏。
温梨笙从内兜摸出了一包药和叠平的细布,将它们放到腿上,然后将他的衣扣解开,扶着谢潇南坐直,把外衣脱了下来。
黑色的外衣脱下之后就是雪白的里衣,在这样的颜色下所有血色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只见血液几乎染透了里衣,触目惊心的颜色让温梨笙呼吸变得急促,心中涌起难受。
她将里衣小心翼翼的脱下,露出谢潇南结实而匀称的臂膀,腹部的伤口非常骇人,血肉都看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他手臂和肩胛处也有伤,但并不深。
他的身体很漂亮,温梨笙之前就看过,在萨溪草原的时候给他擦背那会儿,她看见烟雾缭绕之中的谢潇南,露出的臂膀白皙,臂膀彰显出隐隐勃发的力量,像一块无瑕的美玉。
现在这块玉出现了划痕,染上了血,也依旧漂亮,温梨笙却心疼得厉害。
她快速地打开药包,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一直在颤抖,她怕因为自己的失态洒了药,匆忙几个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潇南静静的看着她,而后抓住她的手腕,暖意贴着皮肤传来,温梨笙抬头望向他,眼中的慌乱尽现。
他眉眼宁静而平和,像含着莫大的力量,在与温梨笙对视的瞬间抚平她急躁和惊慌。
她在这一刻,终于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谢潇南内心的强大,这个前世从人人赞誉的天才少年到人们憎恶咒骂的反贼,从被世人嘲笑自不量力到一步步踩着枯骨爬上帝座的谢潇南。
他聪明,将一切都计划得刚刚好。
强壮,持着一柄长剑展现了厉害的剑术。
沉稳,即便是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仍旧能理智的处理当前状况。
他对温梨笙说:“我相信你能做好。”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温梨笙的安全,和那颗正因为这些突发状况而害怕颤抖的心。
温梨笙慢慢冷静下来,打开药包之后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她看向谢潇南腹部的伤口,盯着满眼的血色强忍心中难受,然后将药覆在伤口上。
巨大的痛楚传来,谢潇南握紧拳头咬紧了牙,眉毛紧紧拧起,呼吸重了不少,却愣是一声未出,低头看着温梨笙将药抹均匀,而后将细布覆在他的的伤口处,像下定决心似的将手按在上面。
他直起身,腰腹传来用力的紧绷感,温梨笙赶忙将细布一圈又一圈的从他的腰后绕过来,药粉敷上去之后血流明显就慢了不少,加之细布缠上去,很快就将血堵在细布之下。
温梨笙缠绕的时候蹲跪在谢潇南的身前,手从他背后绕过时像被他抱在怀里似的,离得近了还能在心口处听到他的心跳声。
周围很静,静到温梨笙只听见了谢潇南的呼吸声,她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
把伤口抱扎好之后,她又用剩下的药粉覆在手臂和肩胛处,粗略处理一下,温梨笙额头出了汗,觉得有些刺痛。
许是方才被洛兰野甩飞的时候剐蹭到了那里,不过痛感并不明显。
温梨笙的抱扎手法很一般,细布让她缠得有些乱,但好歹是不再流血了,谢潇南低头看了看,觉得莫名有些可爱,就想方才慌乱中的她一样。
她抿着唇没有说话,将里衣和外衣分别又给谢潇南穿上,忙完这些后她坐下来,才发现自己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从方才杂乱的情绪脱出之后,温梨笙垂着眼抱着自己的双腿,变得失落和沮丧。
谢潇南侧头看她,见她的脸被月光勾勒出漂亮的弧度,甚至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垂下的眼睫盖住了平日里灵动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他抬起手,手指轻抚温梨笙额头上剐蹭出来的伤口,声音又轻又慢,似耳边呢喃低语:“痛不痛?”
温梨笙抬眼看他,然后摇摇头。
她真没资格喊痛,身边被捅了一刀的人都没有说什么呢。
谢潇南又抓起她的一只手翻上来,摩挲她掌心处的伤痕:“手也受伤了。”
这是她之前摔倒那一下双手撑在地上磨出来的,只是有些破皮。
温梨笙手指一蜷,握住他的指尖,嘴唇动了两下,最后低声说:“世子,对不起。”
“怎么?”
“我不该来这里。”温梨笙说:“你们好像被我牵连了。”
“这不怪你,那些人是在追我们,我并不知道你在这林子里,所以才把人引过来的。”谢潇南说话的语速很慢:“他们是被胡山俊的叫声吸引而来。”
温梨笙摇头:“胡山俊是为了见我,是因为我之前给他下药的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约在今日,为什么那么巧在这片林子里,我只是想,只是想……”
她的声音里满是难过,带着哽咽地从怀里拿出薄薄的书,递到他面前:“我只是想把这个给你,我之前答应过你的。”
谢潇南在月光下看见,这是一本装订得很整齐的书,里面是霜华剑法十五式往后的内容,遗失的最后一部分。
他想起当初在牛宅里,温梨笙突然对他说:
“世子爷,你想要的东西,我会帮你拿到的。”
她从那时就已经猜出来,他要的是霜华剑法。
谢潇南眸光变得柔软,他接过薄薄的书,唇角勾出个淡淡的笑:“你这小笨蛋,有时候还挺聪明的。”
“但是我好像办了坏事。”温梨笙说。
“你做的很好。”谢潇南想摸一摸她耷拉的脑袋:“就算你不来,我们也会与那些人交手,结局是一样的,且今夜胡山俊的死是个意外,若是你没在他死之前拿到剩余的部分,恐怕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拿到了。”
“胡家肯定会毁了这部分的剑法。”他道:“幸亏有你。”
温梨笙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真的如他所说,自己也提供了一部分的帮助,总之她失落的心情好像在这两三句的话中宽慰了不少。
“为什么你明知道自己会受伤,还要与他交手呢?”她问。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谢潇南低眸看着她,眼中有自己察觉不到的温柔和耐心:“在计划之中,虽然我受伤,但是目的达到了。”
“可是你伤得很重。”
“会养好的。”
温梨笙有些气他这样随意对待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那么漂亮,像无瑕的白玉,如今却添上了伤痕,血流了那么多,万一有生命危险怎么办?
他到底在进行什么计划呢?做这些究竟是为什么?是他来沂关郡的目的吗?
温梨笙想问问他,却又不知道自己以什么身份去问,好奇的旁观者?企图涉及秘密的外人?
又害怕得到不想听到的答案。
她从重生后与谢潇南越靠越近开始,逐渐被他所吸引,所蛊惑,从最初的认为他是个人人唾骂的大反贼,到后来有时候会想,谢潇南会不会是个好人呢?
悄然无息间,她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
温梨笙听见外面有水声,她起身找过去,发现是一处细小的山泉,她拿出锦帕浸湿了水拧得半干,然后回到山洞里,蹲在谢潇南的身边,一声不吭的细细擦拭他脸上的血液。
擦过墨黑的眉毛,漂亮的眼睛,英挺的鼻子,一张俊俏的脸又干净了。
她又去将上面的血迹洗干净,回来擦他的手,从掌心到手背,指缝间指甲里再到腕处,光擦一只手就将锦帕糊满了血。
她不闲疲倦的一次次来回,谢潇南也安安静静的坐着,她擦的时候就低头看着,去洗的时候就盯着山洞外,视线好像变得黏黏糊糊。
来来回回跑了有七八趟,才将谢潇南的手脸还有脖子擦干净,看上去又变得整洁英俊。
温梨笙把自己的手脸洗干净之后,又回到他身边,挨着他的肩膀坐下,四处静下来,偶尔有不知名的虫叫,再有就是风过的声音。
静了一会儿,谢潇南突然出声:“温梨笙。”
“嗯?”她小声应着。
“跟我说说话。”他说。
“说什么?”温梨笙有些不明白。
谢潇南沉吟片刻,而后道:“先前你问我,小时候有没有见过我。”
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温梨笙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没见过我,但是我见过你。”谢潇南语气有些起伏,好似含着些许笑意:“我六岁的生辰,在府中办宴,我大伯在来谢府之前去了趟温府,把你也一并带来,当时你只有四岁,跌落在我家的鱼池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双手正抱着那只龟,被带着在池中游来游去。”
“啊?真的吗?”温梨笙听到之后震惊地瞪大眼睛,这事她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幼年时落过水,窒息和冰冷的感觉让她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记忆都模糊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落的水。
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在谢府里。
谢潇南说:“你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昏厥,离死就差一步了,但好在医师施救及时,你被救回来。”
“我的生辰宴也因为你被毁了,宾客散去之后,我去床边看你,你就躺床上拽着我的衣裳,强行让我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
他说完这一句,轻笑了一下。
温梨笙仿佛从久远的记忆里翻出些许片段。
“谢晏苏,到这边来,别站在小姑娘的床前。”
“我没想站,是她拽着我……”
谢晏苏,难怪她会感觉这样熟悉,原来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
六岁的谢潇南见过四岁的温梨笙,
但温梨笙只记得落水,却不记得谢府,不记得谢晏苏。
她突然支起身体,轻覆过去,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谢潇南的颈窝里,闷声道:“谢谢你。”
谢潇南没想到她突然过来,神色怔愣一瞬,而后感觉到脖子处有温热的湿意,眼中浮现淡淡的笑意:“你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救得你。”
温梨笙也不知道自己谢什么,就是觉得要谢谢他。
她想起当初他初入沂关郡时,在峡谷上与她相遇,谢潇南问出那句“沂关郡郡守温浦长,与你是何关系”的时候,恐怕就已经认出了她是当年落在他家鱼池里,抱着大龟咕咚咕咚喝水的小姑娘。
起初那些日子的相处中,他冷淡也好,凶恶也罢,却从未做出过伤害她的事,甚至在制定好了完整计划的情况下,因为迁就和纵容她而一再打乱。
虽然看起来次次都情况危险,但她才是最安全的那个。
他其实就是一个心软而温柔的少年,只不过披上了冷漠的外衣,让人不易察觉罢了。
温梨笙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脖子,亲昵的表达内心的喜欢。
谢潇南有些乱了方寸,将头偏过去,喉结轻滑,低声说:“到你了,随便跟我说些什么,长时间的安静会让我想要睡觉,我现在需要保持清醒。”
温梨笙松开他,又乖巧地坐下来:“那我给你讲讲我七岁的时候单挑街头恶犬的事吧。”
温梨笙用足了修饰语,把她曾经的辉煌事迹添油加醋的给谢潇南讲,时不时还要问他一些话,让他出声回应。
但谢潇南失血有些多,渐渐的温梨笙就发现他精神远不如之前,随时一副要睡过去的样子,且她一摸谢潇南的手,发现他原本温热的手掌竟开始泛凉。
温梨笙又开始惊慌,捧着谢潇南的脑袋说:“世子,你看着我,别睡过去。”
谢潇南看起来有些疲倦的睁开眼睛,看着满脸担心的她,淡笑一下:“你继续说,我不睡。”
于是温梨笙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见他想要闭眼睛,就捏着他是手,捏他的指关节,挠他的掌心。
诚然这对现在的谢潇南来说十分煎熬,但他若是在这种情况下睡去,伤势会变得更糟,温梨笙不敢懈怠。
将近两个时辰,她没有一刻停歇,嘴巴都说干了,嗓子也变得喑哑,把她能吹牛的事从七岁讲到了十五岁,谢潇南的回应越来越少,最后他好像半昏迷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是偶尔会动一下手指头。
温梨笙强撑着,坚持着,终于等来了风伶山庄的人。
风伶山庄一向提着黄灯笼找人,温梨笙听见有人喊她就急忙跑出山洞,看见黑暗之中有星星点点的黄灯笼移动,长时间紧绷着神经顿时裂开,她哭喊着回应:“我们在这——!”
她的呼声得到了回应,那些人冲着这边快速而来。
温梨笙回到山洞里跪坐在谢潇南身边:“世子,世子你醒醒,有人来救你了!”
谢潇南睁开眼睛,耗尽了精神力之后他看起来很虚弱,他看了看温梨笙,眸中倒映着她落下泪水,慌张和喜色交织的脸,而后身子往前一探,在她耳边轻轻落下一吻,嘉奖似地呢喃道:“辛苦你了。”
第58章
耳朵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温凉的触感, 因失血过多,他的唇失了寻常的温度,凉凉的。
好像有一股火从心底烧了起来, 烧到脖子耳根,她感觉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下意识用手指去抚摸那块地方。
在风伶山庄的人找来之前, 谢潇南突然落下一吻在她的耳朵上,谁都不知道。
温梨笙心一下乱了,抬眼就见神色如常,似乎没发生方才的事一样, 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 但身后传来了叫声,温梨笙只得先让人来扶着谢潇南离开这地方。
回去之后沈雪檀就站在山庄门口, 很多随从守在边上,手里拿着灯笼火把照得周围灯火通明。
他看见谢潇南状态不好, 连忙派人将他扶到屋子里疗伤,温梨笙本想跟进去,但在门口止住脚步, 心知自己不会医, 就算进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她调转了个脚步, 朝沈雪檀走去:“叔叔, 沈嘉清回来了吗?”
沈雪檀方才神色有些严肃, 听见她的声音之后眉眼软化,温声道:“已经回来了, 受了些小伤, 不用担心他。”
“那些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温梨笙对现在的状况一头雾水, 只能逮着个人就问。
沈雪檀沉吟了片刻, 而后道:“你随我来。”
她跟在沈雪檀的身后,进了另一个房间里,一进门就看到床榻上躺着个人,那人浑身都是血,几乎要把床榻给浸透了,正闭着眼生死不明。
这人正是方才被温梨笙捅了个对穿的洛兰野。
她看到医师正在给他治疗伤口,皱着眉头急忙问:“为什么要救他?他方才差点杀了我和世子。”
沈雪檀道:“你肯定对今晚发生的事情充满疑问,实际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这计划沈嘉清那小子虽然参与了,却并未告诉我。”
说着他一挥手:“把那小子喊过来。”
下人退出去,很快就将沈嘉清给带来。
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左臂的衣袖高高捋起,露出一个被包扎好的伤口,进门就问:“爹,什么事啊?我刚受了伤呢,怎么不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沈雪檀瞥他一眼:“事都没说清楚你还想睡觉?今晚的事若是传到温舟之的耳朵里,你看他怎么教训你。”
沈嘉清一想到温郡守就打了个寒战,抱怨道:“都怪梨子,都晚上了不好好睡觉,跑那种地方干什么,莫名其妙被卷进去了吧。”
温梨笙一听这话顿时一肚子火,跟面对谢潇南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她气道:“那你参与计划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若是我提前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虽说她本来的目的就是胡家手里剩下那部分霜华剑法,胡山俊这次被杀,胡家肯定要把责任归到温梨笙身上,那半本剑法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的。
但温梨笙觉得那些东西对谢潇南来说用处似乎不大,若是谢潇南本身就会霜华剑招的,且还会剑法上不曾记录的四招,那要这本剑法纯属多余。
她合理怀疑谢潇南之前在山洞里说的那些话是在安慰她罢了。
沈嘉清叹一声:“不是不告诉你,是我也是突然接到这个计划的,今日擂台比赛结束之后我去找席路切磋,他告诉我要切磋可以,不过要先办一件事。”
温梨笙知道沈嘉清并不是那种有求必应的人,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答应参与这个计划中。
她问:“所以,你也知道世子会霜华剑法的事了?”
沈嘉清看向她:“你知道了?”
“方才在林子里,他与这人打架的时候用了‘云燕掠波’。”温梨笙说:“看样子不像是自学。”
“当然不是。”沈嘉清的神色是稍有的凝重,他说:“他自小拜师,所拜的师父正是我师祖,许清川。”
“他师父是许清川?”温梨笙震惊不已,实在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谢潇南出生在奚京,高门望族的嫡子,怎么会与二十年前在沂关郡神秘消失的江湖第一剑神扯上关系?
“我起初也不相信。”沈嘉清道:“但他会完整的霜华剑法,他会完整的霜华剑法,包括那失传的四式,当今世上只有许清川亲手交出来的徒弟,才会那四招。”
沈嘉清是许清川徒弟的徒弟,如此一来竟跟谢潇南差了个辈分,他需得叫谢潇南师叔。
且若是谢潇南当真将霜华剑法完全掌握的话,那沈嘉清肯定是打不过他的,他向来只服能够在剑术上胜过他的人。
所以因着谢潇南师叔的这个身份,还有他的一手完整霜华剑招,沈嘉清毫不犹豫的加入了这个计划。
原来是这样。
温梨笙方才还想会不会是谢潇南给了沈嘉清什么好处,比如一把绝世好剑什么的,却没想到这事情比她想象得要复杂的多。
在一旁的沈雪檀沉默良久,而后缓缓坐了下来,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像是高兴,又像是生气。
温梨笙这才想起沈雪檀与许清川是有交情的,他失踪的这二十年里,沈雪檀并没有放弃寻找许清川的下落,和探查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嘉清没有再说话,屋中静下来。
沈雪檀长长叹一口气说:“许清川那家伙,果然还活着,销声匿迹二十多年,竟成了景安侯世子的师父,了不得。”
许清川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谢潇南一定知道,这可能是他来沂关郡的目的之一。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温梨笙说:“所以世子制定的这个计划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啊。”沈嘉清十分坦然的回答。
“你不知道?”温梨笙很惊讶:“你什么都没问,就参与了?”
沈嘉清说:“当时时间比较紧,而且根据话本里的套路,像这种神秘的计划当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搞不好我问得多了,那世子找个没人的角落把我杀了怎么办?”
温梨笙翻个白眼:“那种奇怪的话本你能不能少看点?”
沈嘉清笑了一下:“说笑的。”
温梨笙都被他搞得没脾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他哈哈一笑,而后道:“不过我是真不知道,席路带我去见世子之后,他们告诉我,入夜之后主动去找那伙人的麻烦,找茬这事我比较擅长的,所以我把他们住的那个屋子给拆了个大洞,然后他们就跑出来追我,我就说我是世子身边的人,威吓他们。”
“然后呢?”
“然后他们听见我说是世子的人之后,就开始追杀我了啊,我按照世子所说将他们引到目的地,然后他们的人就突然变多,追着我们一直到林子里。”沈嘉清说:“这个计划我只了解这一部分,大概猜到表面上我们是猎物,实际上我们是猎人。”
温梨笙被他绕得有些晕:“你是说世子的目的就是故意让他们追杀你们?”
沈嘉清点头:“本来刚进林子的时候还好,但是突然有人在林中大喊大叫,将他们都引了过去,我们也只能放弃原本的设定好的陷进跟过去。”
后来的事温梨笙都参与了,那些人发现了胡山俊,然后把他杀了,就在准备杀她的时候,谢潇南几人出现将她救下来。
沈嘉清了解的事情只有其中一小部分,并没有接触到这个计划的核心。
沈雪檀解答了剩下的部分。
他往床上指了一下:“这人名叫洛兰野,是大梁北境的一个叫诺楼的小国中的王子。”
诺楼国温梨笙并不陌生,确切的是沂关郡的人都不陌生。
时间再往前推八十多年,那个时候的诺楼国翻越边境,勾结了萨溪草原上的很多游牧族一起大举进犯梁国北境,他们最先夺下的城池就是沂关郡。
在长时间的占领下,沂关郡的原住民受尽迫害和苦难,温家也深受其害,从家底丰厚的书香世家落没,人丁逐渐减少,到最后只剩下年少的温浦长一人。
当时的诺楼国带领众军攻势凶猛,几乎将北境一代的城池都给占领,就在想要进一步扩大侵略的时候,谢家当时的家主带兵出征,用半年时间将他们赶出北境。
这也是谢家在大梁拥有这样高名望的原因,所以之前谢潇南要来沂关郡的消息传过来时,在郡城掀起了巨大的热议。
事情过去多年,诺楼国仍是沂关郡人心底的噩梦,尽管当年深受其害的那批人大部分都已经去世,但那些恐怖的事迹完整的流传下来,一代代人的口传相授,仇恨还在延续。
“那不是更要杀了他?”温梨笙指着床榻上不省人事的洛兰野道。
“是世子让留下的。”沈雪檀说:“他在战斗中将洛兰野逼上绝境,服用一种在短时间内能够将身体机能提升到极限的药物,吃了之后就感知不到身上的疼痛,力量速度极大增强,变得像个妖怪。”
温梨笙想起先前在林子里,当时的洛兰野确实是吃了东西之后才变得十分恐怖。
“但那药是有时效的,并不长,一旦药效过后,试用的人会遭受巨大的反噬,陷入昏死的状态,很长时间不能动弹。”沈雪檀道:“这就是世子的目的,我们去的时候,洛兰野就躺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被带回来。”
“若是要抓他的话,直接出动很多人一起上就好了啊?”
“这样会打草惊蛇,洛兰野不是傻子,他很早就进入沂关郡了,但却一直没有露面藏得很深,要因他出洞并非易事。”
温梨笙明白了:“所以第一步,世子他们把自己伪装成猎物,诱引洛兰野一伙人上钩,第二部 将洛兰野逼到吃药的地步,第三步就是等药效果后把他抓回来,这就是谢潇南的计划。”
她想明白为什么谢潇南明知道会受伤却还是要这样做,因为他是唯一的鱼饵,若他不挂在鱼钩上,鱼是不会咬钩的。
谢潇南为什么要抓洛兰野?
试想一个会造反篡位的反贼,与曾经侵略大梁的敌国王子联系在一起,原因会是什么?
温梨笙只要一想,就会觉得指尖冰凉,心口发颤。她紧张的看了沈雪檀一眼,见他仍在沉思的状态,不知道该不该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们谁都不知道谢潇南后来会造反。
但是就算现在说出来也肯定没人会信。
温梨笙张了张嘴,感觉好像突然失声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愿用那些恶意的想法揣度谢潇南,干脆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把那些想法从脑中摇散。
沈雪檀见她这样,以为她是累了,便说道:“小梨子今夜受到不小的惊吓吧,眼下夜已深,你先回去休息吧,世子那边不必担心,虽然伤口很深,流的血多了些,但伤口处理的及时,医治之后只要好好休养,不会有事的。”
温梨笙也没什么理由在留下,今夜的事若是传到温浦长的耳朵里,她明日一早估计就要回温家了,本来出来的时候温浦长就不同意,现在又发生这么危险的事,回去估计要被温浦长好一顿教训。
她疲惫的叹一口气:“那我就先回去了沈叔叔。”
出了屋子后,她站在院中朝谢潇南的那间房看了一会儿,房中灯火通明,一盆盆的血水往外送,很多人都在忙碌治疗他的伤,看得人心惊肉跳。
站了好一会儿,温梨笙回到自己的庭院中。
鱼桂焦急地等在门口,她先前得了暗示,扭头就去找沈雪檀了,沈雪檀并不在山庄之内,得到消息后快马加鞭赶来的峡谷。
事情闹了很长时间,见温梨笙回来就连忙迎上去:“小姐,你受伤了吗?”
温梨笙情绪低落的摇头。
鱼桂却一眼看到了她额头上的伤口,而后又将双手一翻,发现手掌出也有刮伤,连忙道:“我去备水。”
鱼桂动作利索的备好了水,温梨笙把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些干净,换上干净衣裳之后,鱼桂拿来了药给她涂抹上,做完这些之后,大半夜都过去,清晨渐近。
温梨笙在房中坐了许久,直到沈雪檀派人传来消息,说世子的伤势已经处理好,睡着休息了,她才彻底放下心来,也熄灭了灯上床睡觉。
惊吓和疲倦混着低落的情绪,她入睡的很快,进入了一个非常模糊的梦境。
梦中一片漆黑,她好像瞎了眼睛的盲人,什么都看不见,正迷茫摸索时,她听见有人说话。
起初是碎碎私语,她努力的去听,然后声音慢慢变得大了。
“谢晏苏……”“晏苏。”“晏苏哥!”
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语气,温梨笙如迷路的幼兽,迷茫的打着转,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想在一片黑暗中看清楚是谁发出的声音。
但一切都是徒劳,他们都在呼唤同一个名字。
很长时间过去,声音慢慢消散,耳朵里又寂静下来。
温梨笙静静的站着,忽而她感受到一阵风,风中卷着冷意,拂过她的脸和衣裙,而后她听见了一种清脆轻灵的声音。
像是一种铃在相互撞击,但比寻常的铃声要沉闷很多,像是某种坚硬的材质撞击发出的声响。
起初只是一两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杂乱,她心中好像浮现一种淡淡的伤心来,并不浓烈,甚至她对这情绪很陌生。
温梨笙在这样杂乱的响声中慢慢醒来,睁开眼睛时已是日上三竿,房中极其安静。
她坐起来,开口喊人:“鱼桂——”
这才惊觉嗓子哑了许多,应该是昨夜不停的说话导致的。
鱼桂应声推门进来:“小姐醒了?”
温梨笙睡得有些久,加之那个奇怪的梦,醒来之后就变得模糊很多,她揉了揉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午时一刻。”
“备水,我要洗漱一下。”温梨笙下床捞起衣服往身上披。
鱼桂给她端来了水,她洗漱完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什么话都没说想先去看看谢潇南,却被鱼桂拦下:“小姐,世子爷今早已经离开峡谷,回郡城去了。”
“什么?”温梨笙神色一变:“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应该在峡谷养几日再走的。”
鱼桂摇头:“奴婢不知,只是世子醒之后就上了马车,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谢府了。”
哪怕是走得再慢,现在肯定也已经回去了,没想到谢潇南竟在她还在睡觉的时候离开了,她顿时感觉无比失落。
她还有很多话想问,还想看看他的伤势处理得如何了,还想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如何。
她抬手摸上自己的耳朵,良久之后才低低道:“算了,回去也好,在谢府至少他是安全的,能安心养伤。”
鱼桂道:“还有就是老爷也一早传信来,要小姐回府,温家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温梨笙叹道:“走吧,回去吧。”
出了这样的事,这山庄肯定留不得了,只希望回去之后温浦长的责罚不要那么严厉。
鱼桂收拾两人的东西时,温梨笙就跑去找沈嘉清道别。
却不想沈嘉清也弃权了接下来的比试,说要跟她一起回城。
“但是你不是盼这个比试很长时间了吗?这样就放弃?”温梨笙不解的问他。
沈嘉清说道:“我现在手臂受伤了,与人比试很影响我的实力,且一开始我参加这武赏会就是奔着霜华剑来的,但真正的霜华剑你那日也看到了吧?在世子的手中,那我再参加这比试就没有意义了,白费功夫而已,还不如趁早回去。”
温梨笙一想也是,随口道:“谁能想到霜华剑竟在世子手中呢?风伶山庄岂不是骗了很多江湖人?”
毕竟武赏大会是以霜华剑做头筹奖励而开展的,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奔着那把剑。
先前沈雪檀说过,谢潇南当初去贺宅就是为了这把霜华剑,联想起当时他杀了贺老太君之后带出的一个很长很沉的铁疙瘩,如今想来,那估计就是被铁水浇灌封死的霜华剑,被谢潇南带回去之后又解封。
太多事情温梨笙当时经历的时候并不知道,如今得知这些再回头一看,所有发生的事都有着另一面。
温梨笙回到郡城后,站在温府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她心中忐忑的很,毕竟当时是她非要去峡谷山庄上的,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来,温浦长肯定会大做文章,很有可能禁闭抄文章跪在祠堂认错每日吃水煮菜等一系列惩罚一并施加,温梨笙光是想想,就觉得日子突然黯然无光了。
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给自己打气,刚想进去时,就听见温浦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干什么?”
温梨笙吓一跳,回头笑道:“爹,你刚回来啊?”
温浦长站在不远处,身上还穿着官服,像是匆匆忙忙赶回来一样,额头鼻尖都有汗珠,他往前走着:“走吧,先进去。”
温梨笙哦了一声,老实跟在他身后进了温府,穿过庭院到正堂,温浦长坐下之后先喝了两口茶,而后才道:“这些日子在山庄上玩得可开心?”
温梨笙没想到他第一句竟是这样,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原本以为温浦长会大发雷霆,横眉瞪眼的斥责她不该去峡谷,却不想他表情温和平静,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
温梨笙小心翼翼的看一眼他的脸色,想了想而后说:“还行吧,不过因为每日都在想念爹,所以玩得并不算尽兴。”
温浦长没忍住笑了:“油嘴滑舌,我不吃你这套。”
可那表情分明是受用的。
温梨笙在心中猜想,会不会她爹其实还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沈叔叔还没告诉他?
然而温浦长下一句却说:“昨夜在峡谷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温梨笙心中一跳,垂下了脑袋,她在为自己想一些辩解的说辞。
就听温浦长说:“过来,到我跟前来。”
温梨笙没动,可怜兮兮说:“爹,我真的不抗揍。”
温浦长气笑:“我什么时候说要揍你了?”
温梨笙心说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把我先骗过去,然后再突然揍我呢?
她一下在脑中过了些平日里沈嘉清练功的画面,还有谢潇南与人打架时的样子,然后左右看看周围的景物摆设,迅速制定一个逃跑路线。
若是等下到爹面前,他突然发难出手的话,那她就学沈嘉清往旁边的地上一滚,就势躲开攻势,然后学谢潇南两个利落的空翻跳出正堂大门,跑到院子里。
只要进了院子,各种树随她上,她爹追不上,也不会爬树,那就安全了。
“你贼眉鼠眼的在乱看什么?我跟你说话呢。”温浦长见她眼睛在周围乱转,不由露出疑惑的神色来,心想难不成他女儿被昨夜一吓,脑子彻底变痴呆了?
可不能吧,他虽然不求温梨笙能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至少保持平日那股子机灵劲儿就行,若真是给吓傻了,他明日就带着痴呆梨子改姓,断不能给温家人丢这个脸。
其实温浦长着实有点多虑,因为温家人的脸,可能早就丢光了。
温梨笙走到他面前,低声说:“爹,我真的没有惹事,我在峡谷的山庄上是很乖的,从不乱跑,也不招惹别人。”
温浦长应一声,然后牵起她垂在两边的手翻上来一看,瞧见掌心处的伤口,说道:“我知道,事情我从沈雪檀哪那里听说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人会怪你。”
“只是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的话,一定要保证好自己的安全,千万不可再鲁莽行事,该藏起来的时候哪怕是狗洞,你也要钻进去藏着。”
“那咱们温家人的铮铮铁骨……”
“咱们温家哪有什么铮铮铁骨,不被人戳断脊梁骨就已经足够好了。”温浦长很有自知之明的说。
温梨笙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攥在掌中。
温浦长的手不算大,却能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虽是平日里不挑水干活的文人之手,但到底上了年纪,与温梨笙的白嫩相比一下就显出了些许苍老之态。
温浦长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就是着双手将温梨笙牵着长大的,她自打出生就没娘,从不知道娘亲是什么样的,生命里只有父爱。
温浦长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凶,实际上却是最溺爱她的那个人。
温梨笙眼圈一热,想落泪。
她想起前世,出嫁到孙家那日谢潇南破城而入,孙家被屠杀殆尽,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了。
后来大半年的时间里,她一直被谢潇南留下的侍卫守在庭院中,什么地方都去不了,打听不到她爹的任何消息。
为此她还有过愤怒的怨怼,分明是个人人口中贪赃枉法的大贪官,为什么在那种情况还要心系沂关百姓,自私一点逃走不好吗?
若是一开始就逃走的话,以温家的家产,在任何地方都能过得很好。
不过想归想,她知道温浦长绝不会这样做。
温梨笙也不会。
温家人虽没有乱世之中舍己为人的英雄风骨,但也不是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小人。
好吧其实还是有一点怕死的,谢潇南当初杀了孙家人之后,温梨笙对着他说跪就跪,说磕头就磕头,毫不拖泥带水。
温梨笙想起前世那会儿的事,莫名又觉得好笑,当时真是怕得要死,生怕谢潇南一个不开心拿着剑把她脑袋也给砍了。
为此还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正想着,就听温浦长说:“世子这次受了很重的伤,所以要休息很长时间了,这些日子你莫去烦扰他,知道吗?”
温梨笙乖巧的点头。
温浦长又说:“胡家二房的嫡子昨夜被杀,事情会很麻烦,为了安全起见,这些日子你不要再出门,直到胡家的事解决之后,你才能出去。”
温梨笙不想一直被困在家里,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心知现在的胡家是非常危险的存在,虽说胡山俊不是被她杀的,但这笔仇绝对会被算到她身上,温梨笙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暂时也不会出门了。
风伶山庄派来了很多人守在温府周围,席路因为之前受的重伤,回谢府跟他主子一起休养去了。
剩下的日子里,沂关郡好似沉浸下来,无风无波。
温梨笙向来是闲不住的,在家中的日子能把她憋死,但又不敢出门,就只得催动她的混世小队去城中打探各种消息,然后趴在墙的那头告诉她。
温梨笙从混世小队那里得知街东头的一户人家连产三胞胎,隔壁街的一连下了两个双黄蛋,南郊的猪圈不知道怎么破了,猪跑了半条街,还有西街的驴子半个月内出逃三次……
总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温梨笙每回听得都大失所望,但由于日子太无聊,又让他们把事情说完。
她很想知道谢潇南的消息,但谢府整日大门紧闭,门口的守卫一圈又一圈,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混世小队没有那种能力打探到谢潇南的消息。
温梨笙从一开始的心急如焚到后来已经渐渐习惯,他们都说谢潇南的伤虽然严重,但慢慢休养着,肯定会好的,且他自小习武身体强壮,应该是没事。
日子从九月飞速而过,进入十一月之后,天气就开始变冷了,薄薄的夏装秋装都被收起来,冬装也开始置办,温梨笙的衣裳日渐增厚,每日都守着时候坐在墙边,等混世小队给她带来消息。
温浦长也怕她憋出什么毛病,隔上一段时间就把沈嘉清给叫来,陪她聊聊天什么的。
十一月的末尾,沈嘉清带来消息,武赏大会结束了,最后获胜的人是乔陵,他被江湖上的人称作“笑面君子”,据说是举止温文尔雅,面上总带着温润的笑,但功夫却相当厉害,每回比试只要对手投降或是倒地,他都会立即停手。
最后霜华剑没能落在别人手里,所以没人会知道风伶山庄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把剑。
温梨笙怀疑这是沈雪檀和谢潇南串通好的。
温梨笙每日都会问温浦长,什么时候能够出府,她盼得望眼欲穿。
原本以为她会一直被困在屋中到年后,直到有一日,温浦长提前从官署回来,让人将她从后院唤到前院正堂,说是见客。
温梨笙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没见过外人了,这回一听说是见客,立马就从后院蹿出去,奔到前院正堂,结果看到堂中坐着一个女人时,她大失所望,脸上的喜悦高兴完全散去。
温浦长冲她招手:“笙儿,来。”
温梨笙兴致缺缺的走过去。
“这是胡家大房家主的四儿媳,虞诗。”温浦长介绍道。
温梨笙看她一眼,却并没有打招呼,她对胡家的人印象十分不好,见到姓胡的就喜欢不起来。
但不得不承认,虞诗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她看起来已有四十余岁,面上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温柔的眼睛仍旧留着年轻时候的美丽。
虞诗将温梨笙上下打量,不露声色道:“久听闻郡守大人的女儿威名,今日一见果然觉得非比寻常。”
这话听不出褒贬,也不知是不是客套,温梨笙冷淡的回应一声:“胡家也一样。”
“什么?”虞诗露出疑惑的神色。
“胡家也一样威名远扬。”温梨笙回道。
她姿态随意的坐下来:“隔了两个月才来找我,是不是有点久了?”
虞诗笑了一下,说道:“毕竟这件事不小,我们处理起来用了很长时间。”
“胡山俊不是我杀的。”温梨笙一提起这事,就觉得满肚子的不满,分明是胡山俊自己大喊大叫破坏谢潇南计划在先,引来杀手在后,还牵连了她在家中憋了两个月。
真是死了也拖累别人的晦气玩意儿。
“我们已经知道俊儿的死与你无关,这次前来,不过是将前账一笔勾销罢了。”虞诗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然后展开递给下人,下人检查过之后放到温梨笙的面前。
纸上写了很多字,温梨笙粗略的扫一眼,发现这其实是一封道歉信,信上写了先前胡家对她所为之事皆是误会,也是胡家出的纰漏,事到如今已全部解决,而后对温梨笙表达无上的歉意,真诚的致歉并希望能取得她的谅解。
温梨笙面上一派从容,心中却大吃一惊。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胡家会有这样大的转变?
“这是谁写的?”温梨笙发出疑问。
“是胡天瑞。”温浦长在一旁接话。
胡天瑞温梨笙听过,是胡家大房的家主,年逾七十,如今在朝为官的,胡家品阶最高的那个,正是他的儿子,也是虞诗的丈夫。
温梨笙又被惊了一下,着实是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胡家家主的亲笔道歉信,她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虞诗说道:“家父年事已高,还要为这些琐事操劳烦心,近日更是累倒在榻,还望温小姑娘宽宏大量,莫与胡家计较先前的事,为表歉意,胡家送来了三箱玉石珠宝,绫罗绸缎,另向温姑娘保证,绝不让二房那些人出现在姑娘面前。”
她姿态低下而卑微,似乎真的是在乞求她的原谅。
温梨笙有些呆住了,转头看了看温浦长。
“事已至此,再翻旧账也没有意义,你回去告诉胡天瑞,这事就暂且揭过,若是还有下次……”温浦长神色肃然,后面的话没说,却包含着威胁之意。
虞诗忙道:“不会再有下次。”
温浦长点头,对温梨笙道:“笙儿,在信上写下你的名字。”
墨笔被递了上来,温梨笙也没做他想,在信上的下方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了个手印,表示接受了胡家的道歉。
虞诗忙起身道谢,将那封信接了回去放回怀中,开口告辞。
温梨笙被这奇怪的场景搞懵了,没想到在家中憋闷了两个月的时间,胡家家主都亲自给她写道歉信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梨笙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温浦长。
温浦长笑了一下,慢悠悠的喝一口热茶,说道:“胡家现在怕得要死,哪还敢再找你的麻烦,从今日你的牢狱日结束了,出去转转玩玩吧。”
温梨笙道:“为什么?胡家为什么这么害怕?”
其实这两月发生的事情还真不少,不过温浦长只挑了重点说。
“前段时间,谢家人来沂关郡了。”他说完,顿了一下:“确切的说,是谢家军。”
“谢家军?”
“谢家养的精兵,来了三百人,现在分别驻扎在越城,廉城和甘山,进沂关郡只需小半天的时间。”温浦长道。
温梨笙愣愣道:“那就代表……”
“代表现在郡城中若是哪个家族门派不长眼惹了世子的话,其所有势力和居住地都会在一夜之间被踏平。”温浦长哼笑一声:“胡家是第一个吓破胆的。”
三百人,不是三百平民,也不是三百普通侍卫,而是三百谢家精兵,其战斗力是任何一个门派家族势力都无法比拟的存在。
难不成是景安侯知道自己的宝贝蛋受伤,赶紧派人来撑腰了?
确实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温梨笙一想到自己的约束终于解除了,就高兴得跑到院中原地转了几个圈圈,然后迫不及待的跑出了温府。
日子马上进腊月,沂关郡位于北境,一到冬日就冷得厉害,温梨笙只穿着墨红色的夹绒短袄长裙就跑出去,鱼桂连忙抱着氅衣跟在后头:“小姐,把氅衣穿上!当心冻坏。”
她坐着马车一路直奔谢府,路上也不知道是冷得还是激动的,一直在搓手。
等到了谢府门口,下车一看,就见门口果然里三层外三层守着的全是侍卫,温梨笙本来还想着要用什么理由求见谢潇南时,却没想到这些侍卫压根就不拦着她。
她看着这些目不斜视的侍卫,径直走到谢府前,拍上面的门鼻环,拍了几下之后没有回应,她等了一会儿,又拍了几下。
而后门从里面被打开,护卫看到是她,露出惊讶的神色:“姑娘可有什么事?”
“我找世子。”
护卫说:“我家主子现在不在府中。”
温梨笙一愣:“他去哪里了?”
“城西有户人家的女儿及笄大办宴席,邀请了我家主子,姑娘去那里寻应该能找到。”
“及笄?”温梨笙露出个笑容,点头转身离去。
好的很,她惦记了那么长时间,一出门就第一个跑来谢府,结果谢潇南跑去参加人家女儿及笄礼的宴会。
温梨笙站在谢府大门口,没忍住鼓起了掌。
哈哈哈哈,好你个大反贼!
温梨笙生气地瞪了门口的侍卫一眼,气冲冲的回到马车上:“去城西,我倒要看看哪家的漂亮女儿及笄,还要大办宴席庆祝。”
马车驾往城西,地方相当好找,因为那家宅门前堆聚了不少马车,来参加宴席的人很多。
温梨笙下了马车步行到宅子门前,一抬头就看见上面挂着一个牌匾,上书两个大字——孙宅。
温梨笙:“……”
巧了不是?这地方她可太熟悉了,那不正是前世她要嫁去的夫家吗?
温梨笙记的很清楚,她当日就是穿着沉重华贵的嫁衣从这道门槛里跨进去,行过宽阔的庭院和四面透风的大堂,过了一道两开的拱形门之后,就看到院中她那尸首分离的未婚夫君,和站在院子那头,漫不经心地擦拭长剑的谢潇南。
第59章
孙宅大门敞着, 不少人从温梨笙身边过去,提着贺礼踏进门槛。
温梨笙是半道来的,并没有准备什么贺礼, 就随便跟在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身后混进去。
前世嫁给孙家本就是温浦长万般无奈之下的决策,此前温梨笙压根没有与孙家人打过交道,只知道她要嫁的那人名叫孙鳞, 孙家的嫡长孙,十二岁之后就一直在奚京念书,只有近年关时才会回沂关郡来。
孙鳞有个表叔,在奚京当武将, 品阶不低, 这也是孙家在沂关郡比较出名的一个原因,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 只要爬到了奚京的朝堂上,在沂关郡都是处于高位的存在。
哪怕孙家并没有出什么厉害的武状元和大官。
温梨笙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爹把她嫁给孙家的原因是什么, 她只是自己猜测可能是觉得孙鳞的表叔是武将,在乱世中有自保的能力。
温梨笙跟着旁人混进去之后,一抬眼就看到宽阔的庭院里站满了人, 不少人提着贺礼, 在桌子边登记,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不少年轻的男女往里走。
也是, 孙家嫡女的及笄宴, 如此大办的目的还是很明显的,就是要告诉别人这姑娘及笄了,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不外乎是一场较为热闹的相亲宴而已。
温梨笙之前来这地方, 留下的记忆实在算不上好, 那时候的孙家站的都是谢潇南手下的将士, 一点吵杂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整个大宅子仿佛许久没有住人似的。
鱼桂抱着雪白的氅衣两三步走到她边上,低声道:“小姐,快把氅衣穿上吧,天冷了当心冻凉。”
温梨笙眼睛扫了一圈,见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没有穿这样厚重的外衣,本来冬日里穿得衣服就厚实,在套上这一件行动便很不方便。
她一下有了借口:“别人都不穿,就我穿,我哪有那么娇气?”
沂关居于大梁之北,一到冬天就冷得厉害,但温梨笙自小在这里长大,已经习惯这里的寒冷,倒不至于走到哪里都裹得严严实实。
她绕过人群往里走着,到了一处四面透风的大堂,堂中也聚了很多人,但较之外面庭院里的那些,这里的人看起来衣着更为华贵不少,甚至还有几个她眼熟的大人,有些是居于她爹之下的小官,有些则是城中还算有名声的家族。
这些倒不一定是孙家结交的,不过也不缺人想与孙家攀交情,赶上孙家嫡孙女及笄,那肯定都要来瞧瞧。
前世温浦长要她嫁给孙家的时候,温梨笙自是老大不愿意了,但温浦长说孙家虽然没什么建树,但有个在城中当大官的表亲,单是这点,孙家的那些姑娘都让沂关郡的人争破头了。
嫡长孙孙鳞更是议亲的热门人选,但温梨笙没见过这人,也不打算跟他成亲,温浦长当时对她说,你只管成亲,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后来温梨笙很想再见到她爹,问一问你知道孙家人都被杀了的事吗?
“真好呀,转眼孙家最小的嫡孙女也及笄了。”有人在旁边议论。
“不知道谁能议成这门亲事,我听说一年前就有人盯着上门来说亲了呢。”
“你不知道孙家这次邀请了景安侯世子吗?”
那人发出吃惊的声音,压低了嗓门道:“这孙家是在做什么梦啊?就凭他们还想攀上谢家?”
“谁知道呢,那世子正是年少的时候,又离家远,身边也没个伴儿,若是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能不带回奚京去?”
“也是啊。”
“你以为今日来孙家的那么多人,都是冲着他那嫡孙女来的?至少有七成是冲着世子而来……”
“怎么都没瞧见人呢?”
“年轻点的孩子都在后院呢。”
温梨笙在旁边偷听,觉得十分有道理,孙家绝对是这个目的,不然人孙女及笄邀请谢潇南来干嘛,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听了一会儿之后,就继续穿过人群往前走,行过大堂便往着后院去,还是记忆中那扇拱形门,门口站着守卫,看了温梨笙一眼却并没有阻拦。
从拱门进去,就是一个很大的庭院,这座院子景象很别致,当中还有一个人造的小水池,池上有一座小弯桥,另有假山花圃,当中是一条用青石砖铺成的路。
寒风迎面吹来,她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就看见庭院里站了稀疏的年轻男男女女,皆穿着锦衣华服,戴着精致的首饰,放眼望去竟还有几个熟人。
沂关郡不算大,处在上层阶级的人也统共就那么一点,所以只要城中有哪个大家族办宴席什么的,温梨笙只要一去,准能碰上熟人,就想先前梅家酒庄那样。
由于现场气氛过于热闹,并没有人发现温梨笙进来了,她往里走着,转头四处张望。
“梨子。”突然有人唤她。
温梨笙转头,就看见杜瑶从不远处走来,到她面前就亲昵的握住她的手:“你也来了呀?”
杜瑶穿得厚实,一双手热乎乎的,覆在她有些凉的手背上。
自打那次拜月节之后,杜瑶就彻底放弃了与沈嘉清结亲的念头,不过她倒是很喜欢温梨笙,一直惦念着何时找她玩。
只是那之后温梨笙去了峡谷的山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杜瑶曾上门找过一次,但被婉拒了。
温梨笙突然出现在这里,让她很是惊喜。
杜瑶正愁着没人说话聊天,看见她之后就抓着不放手了,将她带着往里走,温梨笙说:“我还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
“我这不是到年龄了嘛,我爹娘先前也物色了几个,但我都不喜欢,就央着我爹娘同意让我来这里看看,”杜瑶道嘴上抱怨道:“无趣的很,早知我就不来了,那些男人都盯着施家的……”
“施冉也来了?”温梨笙诧异道。
“怎么可能,施家那两个宝贝嫡女,肯定都是准备送到宫中去的。”杜瑶道:“来的都是庶女。”
温梨笙啧啧摇头,杜瑶虽然嘴上说着到年龄了,实际上也就才比她大了三岁而已,如今不过十九岁,却已在城中未婚姑娘之中算年龄很大的了。
她想起自己前世二十岁的时候还在树上掏鸟蛋,不由得笑了一下。
温浦长倒是从没有在婚事方面催促过她。
“瑶瑶,你来这里看到世子了吗?”温梨笙问道。
“看见了,先前孙家的家主带着世子从前面过来,现在应该在庭院的东南角吧,那里人太多了我就没去。”
温梨笙道:“我要去找世子。”
杜瑶闻言看了看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温梨笙没注意她犹豫的神色,抬步往庭院的东南角而去,去那处要绕过几座假山石,行过小池子上的弯桥。
踏着青石路绕过假山石之后,就看到东南角那地方果然站了很多人,比刚才所处的那地方人要多一倍左右。
打眼一看,一下就看见谢潇南站在人群中。
他长发高高束起用羊脂玉簪为固,身上穿着墨黑的狐裘大氅,颈边的一圈狐裘裹住了脖子,衬得面容越发白净,氅衣有大片用金丝线勾出来的流云纹,坠着墨丝流苏。
站在人群里时,周边的所有年轻男子都显得黯淡,不管是什么人,第一眼瞧见的准是他。
这位从奚京来的世家贵公子,看起来好像适应不了沂关的寒冷天气,近两个月没见,也不知道他的伤养得如何了。
谢潇南俊俏的面容上有一种疏离的笑,似乎在听旁边的人说些什么,看起来精神气儿也不错,想来伤处是好很多了。
温梨笙看见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站在他身边,面上堆着慈祥而有些谄媚的笑,他的嘴正不停的说话,旁边还有个年轻的男子,温梨笙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那是谁?”温梨笙问杜瑶。
“世子身边站着的吗?”杜瑶说:“是当前孙家家主的唯一的嫡子,他旁边的那个年轻点的,就是他儿子孙鳞。”
孙鳞?
温梨笙盯着那男子的侧脸看了又看,隔得有些远,看不清楚,她走下弯桥想往前走去,但前面堆积的人有些多,加上一堆护卫下人,很难体面的挤进去。
杜瑶拉了一下她的手,阻止她往前走的脚步。
“怎么了?”温梨笙回头问她。
杜瑶朝旁边看了看,将她拉到一处人少的地方,而后小声道:“你要去找世子吗?”
温梨笙其实本来想凑近点看看,不过既然到了这地方,那肯定是要找他的,毕竟也有好长时间没见了。
她犹豫的片刻,杜瑶又说:“梨子,我比你年长,在这劝你两句。”
温梨笙看出她神色凝重,便不由将身子全转过来对向她,认真地问:“什么?”
杜瑶伸头看了一眼,说道:“你也知道咱们沂关郡,江湖门派之间也没什么别的事,一年到头除了议亲就是比武,你看看这院子里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们都是奔着什么来的你可知道?”
温梨笙当然知道,她点头说:“我刚在外面偷听了一些。”
“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着的,我来之前,我爹还特地叮嘱我,若是有幸碰见世子了,就想办法上去与他搭两句话,我相信这里的姑娘们有一大部分来之前都被这样叮嘱过,”杜瑶说话很直接:“我还听说先前就有人往谢府送闺女,当然这些事说给你,你可能还理解不了,不过我想你应该能明白,这座郡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世子爷。”
温梨笙点头,她觉得杜瑶说得还是委婉了些,于是说道:“你是想说他们都指望这自己的女儿能得世子的垂青,攀上谢家的高枝飞黄腾达,是吗?”
杜瑶愣了一下,而后道:“是、是这样。”
温梨笙想说她知道这些事,但这跟她去找谢潇南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她还知道,这座郡城里的姑娘,谢潇南一个看上的都没有,当初他怎么来,后来就怎么走,那些绞尽脑汁往他身边塞姑娘的人,用尽办法让自己儿子与他结交的人,没有一个成功。
这位世子爷眼界高着呢。
杜瑶道:“你看他身边围绕了那么多的姑娘,你能挤得进去吗?”
温梨笙闻言踮着脚尖去看,看得不全面又蹦起来去瞧,果然见这周围很多人,几乎将通往谢潇南的路完全堵上了,确实挤不进去。
温梨笙点头:“你说得对,这根本挤不进去。”
还是等人少些的时候再去找他吧。
杜瑶见她果真放弃,以为她听了劝,明白自己说的意思,便长舒一口气:“你明白就好。”
说着她想起来自己衣兜里还有块锦帕,便低头去拿:“我本打算从孙宅出去之后去温府寻你的,我先前在家中闲着无事绣了个帕子,想送给你。”
这时候温梨笙看见谢潇南身边的孙鳞动身,从人群中出来,她心念一动便说道:“瑶瑶,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说着她穿过人群,目光追随着孙鳞,离开的时候脚步有些快。
杜瑶喊道:“梨子,我就在这等你,你快些回来哦!”
声音在一片吵杂中穿过,传到谢潇南的耳朵里,他掀眸朝声源处一瞧,就见着穿着墨红锦衣的温梨笙拨开人群,似乎在追逐什么人。
他视线又往前挪,在一众站着说笑的男男女女中,看见正离开的孙鳞。
谢潇南的眸光盯着移动的温梨笙,直到她追着前方的孙鳞绕过假山石,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而后微微抿唇,唇线呈一个不大高兴的弧度。
“世子?”身边传来声音。
谢潇南转头看去,见一个模样娇羞的女孩被拉到了他的面前来,男人介绍道:“这是小女,名唤孙荷,今日及笄……”
孙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面前的少年世子微微皱眉,漂亮的眉眼有一股不加掩饰的烦躁,便立即十分有眼色的闭了嘴,继而改口问道:“世子可是站累了?”
谢潇南懒散的应了一声:“你那儿子去干什么了?”
说着竟是连话中的客套用词都没有了,孙煜不知道怎么惹到这世子爷,只好答道:“他去准备晚宴之事。”
“去哪里?”
“什么?”
“他在何处。”谢潇南又道。
***
温梨笙不远不近的跟在孙鳞身后,看着他从庭院的另一个门出去,周围顿时安静了不少。
她之前在孙宅住过半月,知道这里是孙宅下人所在的地方,与宅中的厨房相连,厨房门前有一座很大的钟,每回到了饭点都会有人敲。
前世这孙宅被谢潇南占领之后,温梨笙有次在半夜摸黑逃跑,结果运气不好被逮了个正着,然后谢潇南就罚她每日都去厨房门口敲钟,一日敲三次。
温梨笙讨厌那口钟。
眼下可能正是孙宅忙碌的时候,这条路上没有下人来回,只有孙鳞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
少顷,孙鳞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停步回头,看见了温梨笙。
温梨笙很是从容的对上他的视线,将他上下打量。
这个就是她前世要嫁的男人,先前见的那一面,他头掉在地上,身子倒在血泊里,温梨笙因为害怕没能仔细看,不过这回也有机会好好看了。
孙鳞的身量并不高,看起来有些瘦弱,脸稍稍白但是眼睛有些小,他说话声音略细:“姑娘跟着我做什么?”
温梨笙前世虽然已有二十岁,但压根就没打算嫁给孙家,她都计划好等孙鳞与那些宾客喝酒时,就带着行李直接从孙宅翻墙逃跑。
有鱼桂在身边,她想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谢潇南带着反军进沂关郡之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孙宅杀了孙鳞呢?本该是大喜日子里欢欢喜喜拜堂的新郎官,却第一个被砍了脑袋。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难不成是他们有旧仇?
可孙鳞平时都在奚京,若是有旧仇的话,根本就不必等到谢潇南后来造反吧?且从方才他对孙鳞的态度来看,似乎并不熟。
温梨笙真的很好奇。
她对孙鳞问道:“你多大了?”
孙鳞有些惊讶,他看着面前这个模样标致,肤若凝雪的小姑娘,而后笑道:“今年二十有二。”
“啊,果然……”温梨笙心说她爹当年果然骗了她,还说这孙鳞只比她大了三岁,如今一问根本不止三岁。
“什么?”孙鳞朝她走近了一步,用鼻子闻了闻:“姑娘身上好香啊,什么味道?”
温梨笙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裳,心想她也没用什么熏香啊,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能闻到什么?
她道:“听闻你表叔在京中是武将。”
孙鳞的眼中划过一丝厌倦的晦暗,而后笑着道:“是啊,姑娘问这作何?”
温梨笙道:“没什么,只是别人都在说,所以我好奇而已,不过我有些事想问问你,现下有空闲吗?”
孙鳞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奇怪,他的目光在温梨笙的身体上下打量,而后道:“现在没有,我还有些事要做,不过姑娘若是有什么问题的话,可等钟响之后去后院西边的院房等我,我会去找姑娘。”
温梨笙不假思索的点头:“好。”、
她想问的无非就是孙鳞表叔在京中当值,还有他在奚京有没有见过谢潇南之类的问题,她认为当初谢潇南杀孙鳞应该不是因为私情。
而温浦长将她嫁进孙家的原因,也是一直让她无法放下的问题,前世孙家人男丁都被杀死,女眷全数关进了地牢中,根本无从问起,今世有这个机会,当然不想放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执着于这些问题,只是觉得或许问出来了,就能离谢潇南更近一点。
离他越近,或许就能探知一些他前世造反的原因,探知他的秘密。
不过温梨笙觉得孙鳞的这眼神实属是有些讨厌了,寻思着要不要等下问完问题之后让鱼桂把他打一顿。
她从这条路的尽头绕过去,按照孙鳞所说的找到了西边的院房。
这地方她熟悉的很,前世在孙宅中住的那些日子,就是睡在这里院房里。
这院子约莫是孙鳞的住处,当初正房是谢潇南睡,偏房原本是游宗睡的,但是在温梨笙半夜逃跑失败之后,谢潇南就让人卷着她的铺盖搬来了偏房,把游宗挤到书房去了。
温梨笙觉得这可能是他每日一早起来打铁的主要原因。
还有一些将士宿在下人的房中,就这么一个院子住了有十几个人。
除却游宗每天早晨起来打铁之外,剩下的将士也是一连几个小时站在院中训练,谢潇南经常亲自督查,温梨笙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边,一边吃东西一边观看。
谢潇南经常冷着脸让她回屋里去。
现在想想,当时虽然对谢潇南和他的那些将士感觉害怕,但实际上那些将士是非常尊敬她的,平时就算是面对面撞上了,也不会抬眼看她,与她说话的时候始终都是低着眼睛,若非她问及,便不会主动对她说一句话,规矩相当森严。
起初不怎么熟识,后来温梨笙使唤他们使唤得极其顺手。
温梨笙站在院中,冬日里凌冽的寒风刮过,天色渐渐暗下来。
“小姐,还是穿上吧。”鱼桂第三次劝道:“披着也行,夜晚会降温。”
温梨笙感觉越来越冷了,手脚都几乎冻硬,于是这次没再拒绝,一边将氅衣披上,一边道:“要不我去屋中坐会儿?”
鱼桂大约是觉得不合适的,但是在温梨笙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她若是真顾虑那么多规矩,也不会在沂关郡里闹出那么多事。
“若是小姐觉得冷,就进去坐吧。”鱼桂说:“奴婢在门口守着。”
温梨笙点头,也不客气的直接推门走近了偏房,这地方她少说也住了将近半个月,一点没有见外的样子,进屋之后熟络的找个凳子坐了下来,等着钟响。
浑厚的钟声远远传来,孙宅的晚宴开始,温梨笙也有些饿,只盼着孙鳞快点来,她问完赶紧回去吃饭。
宅中的下人都在忙着前院的事,这院中无人来点灯,天色渐暗之后周围的景色逐渐被黑暗笼罩,她视线变得模糊,逐渐看不清楚,这才推开窗子冲外喊道:“鱼桂,过来点灯!”
声音刚落,门一下就被人轻轻推开,有个模糊的人影似乎站在门边。
“鱼桂?”温梨笙没想到孙鳞来得悄无声息,又叫了一声。
鱼桂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摸黑凑到窗子下边,小声问:“怎么了小姐?”
“把火折子给我,我去点灯。”
鱼桂掏出火折子给她,温梨笙接过来低声抱怨:“不是说了有人进来就告诉我吗?这人都把门推开了你也不吱声。”
鱼桂一脸为难,支支吾吾道:“小姐,我……”
温梨笙啧了一声:“你把院子里的灯点上,然后在门口守好,我一叫你立马进来就行。”
鱼桂应一声,又拿出个火折子去点灯。
温梨笙拿着火折子吹着,依稀记得窗边有一盏挂在墙壁上的灯,她转头摸索着,将壁灯点上。
这盏灯不算亮,外面拢着一层黄色的罩,光线看起来十分柔和,照明的范围很小,她点亮之后转头道:“孙公子,你既来了就别不吱声啊,想吓唬我?”
门边的人听后动了,往里走了两步,然后反手将门关上。
“别关门。”温梨笙出声喊道。
门边的人不应,抬步往她走来,锦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脚步声。
温梨笙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越来越近,便问道:“你哑巴了?”
“你在等他?”一个声音突然在寂静的房中响起来。
温梨笙听后眼睛瞬间睁大,紧接着就看见那人走到了光照范围之内,暖黄的光拢在墨黑的大氅上,将金丝勾的流云图案裹上流动的光芒,柔软的狐裘在光下发出光滑的色泽。
谢潇南那双漂亮的眼眸半敛,嘴角沉着,精致的脸上摆着不高兴。
然后他说:“你说的那个孙公子,他暂时来不了。”
温梨笙哪会想到来这里的人是谢潇南,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是世子来这里了?”
谢潇南仍往前走着,直到与她的距离仅有半臂之远才停下:“让你失望了?”
“怎么会!”温梨笙本想再点两盏灯,但眼下谢潇南站在面前,她也没有点灯的心思了,将火折子收起来笑道:“方才在院中瞧见世子了,周围聚了好多人,我挤不进去呢。”
“我看你也没想挤,不是忙着来找孙公子了吗?”谢潇南轻哼一声。
温梨笙敏锐的察觉到他话中的不爽,长长的叹一口气,佯装失落:“世子根本不明白我心中之苦?”
“你心中之苦?”谢潇南还真的很疑惑:“什么苦?”
温梨笙捂着心口,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相思之苦啊。”
谢潇南神色一怔,那染在眼角眉梢的不高兴一瞬间消散殆尽,他盯着温梨笙,仿佛想从她的表情里辨认这句话是真是假。
温梨笙继续道:“我已经有足足五十四日没见到世子了,想得做梦都能梦见,日日盼着能从温府里出来,就算不能够与世子说话,哪怕远远看上一眼我也知足了。”
谢潇南问道:“这就是你看到我之后不仅没有找我,反而先来找那个孙公子的原因?”
温梨笙又开始嬉皮笑脸了,她伸手钻进了谢潇南的大氅里,主动牵起了他的手,冰凉的手指瞬间摸到温暖的热源,他的手干燥温暖,掌心柔软:“我只是有点小事找他。”
“什么事?是问他年岁几何,还是他表叔在京中任什么职位?”
“啊?这你都知道?”温梨笙惊讶地瞪眼,继而疑惑的皱眉:“为什么呢?是席路告诉你的吗?这人难不成不是保护我的?而是世子故意安排在我身边的内应?”
谢潇南的手指一收紧,将她冰凉的手掌整个握在掌中:“你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温梨笙眉眼一弯,又笑起来:“我说笑哒,我问孙鳞那些问题,只不过是听哪些人都这么说,所以才好奇的。”
“那些人说了什么?”
“无非是说孙鳞的表叔在京中是武将,品阶不低,还有……”温梨笙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谢潇南看着她,而后帮她补齐了剩下的话:“还有就是孙鳞日后极有可能被他表叔提拔,入朝为官,若嫁他为正妻,日后极有可能定居奚京,成为官夫人,对吗?”
“差不多是这么说的。”温梨笙道,外面人确实都这么传。
谢潇南微微俯身,凑近了她的眼睛问:“那他们没说,若是嫁给我,攀上谢家,便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吗?”
温梨笙见他突然靠近,头下意识往后仰了些许,咽了咽口水,老实回答:“说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孙鳞呢?”谢潇南又向前些许。
太近了。
温梨笙的心跳猛地加速起来,一下下用力的撞击着心口,让她瞬间感觉口干舌燥,头脑发热。
这样的距离,温梨笙又闻见他身上那股甜香,左脚没撑住后撤了半步,在他的盯视下,磕磕巴巴道:“我……我找他又不是为了这事。”
“那是为什么事?”
“就是一些小事。”温梨笙知道这些东西不能说,为防止谢潇南一再追问,她转移话题道:“世子的伤好了吗?那日我醒了之后本想去找你的,但得知你已经回城了,回去之后我爹又不允许我出府,所以这好些日子我都在府中惦念着你的伤势。”
谢潇南眸光微动,良久之后才低声问:“你真的担心我,为何一声问候都没有?”
“我派了人去谢府打探消息的,但是守卫太森严了,我的那些小弟不敢靠近,怕挨揍。”温梨笙无奈的表示自己是真的没有办法。
谢潇南朝她走了一步:“我也是。”
“什么?”温梨笙险些与他撞上,后退一步。
“心中苦闷。”谢潇南说。
“苦闷?为什么?因为受的伤还没好吗?还是有什么事为难?”
“跟你一样。”谢潇南看着她说:“相思之苦。”
温梨笙的心尖好似被一把小锤轻轻敲了一下,那四个字传进耳朵里,她的脸上浮现茫然。
谢潇南见她好像不明白,便说:“我在谢府养伤的时候,时常会想你在何处,在做什么?有没有吃饭,是不是又惹事了,后来得知你在温府不得出,又在想你会不会不开心,会不会觉得烦闷无趣。”
温梨笙很快明白,谢潇南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说自己在谢府时,用了很多的时间来思考她在做什么,但这些问题都得不到答案,因为她在温府,他在谢府。
时常思念却不得见,这便是相思之苦。
温梨笙心中震惊不已,不可置信的看着谢潇南,耳朵却飞快的红了,给她白净的脸染上一层绯色,说出的话不自觉就变得小声:“世子也会挂念我吗?”
“经常。”谢潇南说。
“为什么呢?”温梨笙问。
谢潇南思考了一下,而后一本正经道:“或许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虽然温梨笙已经隐约察觉,但谢潇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像烧起来一样,被他攥在掌中的那只冰凉的手竟冒出了汗。
谢潇南说的喜欢,是她理解的那个喜欢吗?
他是说笑吗?
可是他的表情好认真,一点不像是说笑的样子。
温梨笙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超出常规的快,快到她几乎无法正常思考,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仿佛破土而出,从起初的小嫩芽迅速拔高成长,长出的枝芽儿布满了她一整颗心,将所有空隙都填得满满的。
速度过快的心跳好像把她脑子撞迷糊了,只感觉到浓烈的欢喜,却不知如何回应。
“什么时候?”她问。
“在来沂关郡之前,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谢潇南语速不徐不缓道:“你狡猾又愚笨,喜欢骗人,几乎满口谎言,跟你说话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你欺骗。胆小却又蛮横,当着我的面乖巧胆怯,背着我的时候却不留余力的编排我,没见你在沂关郡里怕过谁,欺负起人来也相当理直气壮。”
温梨笙听了,手下意识往外抽,想与他拉开点距离为自己辩驳一下。
却不想谢潇南不松手,反而将她往前拽了拽,声音低了些许,显出几分温柔来:“但是你有时候像一只蝴蝶,不受约束的翅膀不断扇动着在我身边围绕,有时候又像一直小狐狸,灵动活泼,不管什么时候看你,你总是一副笑着的样子,好像没人能剥夺你的快乐。”
一个总是浑身充满着快乐的人,在任何地方都像是太阳一般,耀眼夺目。
温梨笙就是这样的人。
人生在世,不管什么年龄,什么身份,总有烦恼,但温梨笙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抛却自己的烦心事。
谢潇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只是慢慢的自己想起她的次数逐渐增多,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间也逐渐变长,到后来开始挂念,开始寻找,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扬起笑脸对他喊一声世子,谢潇南就觉得心情舒畅。
有一日他再回想起当日在峡谷上的初见,喧嚣的风卷起温梨笙雪白的长裙,发上的蝴蝶金簪折射着阳光闪进他的眼眸里,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猛烈地撩动他的心弦,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心动多时。
他就是喜欢上这样一个狡猾的小骗子,不管是笑起来的时候双眼弯成月牙,还是生气的时候双手叉腰横眉瞪眼,都让他觉得十分可爱。
他不曾心动的时候,对于和温梨笙的第一次的相遇他只觉得烦躁,但是当他心动之后再想起那一日,只觉得连她头上戴的那只蝴蝶簪都是美丽的。
谢潇南的眸光炽热而直白,温梨笙露了怯,低下头将视线落在他大氅上垂下来的流苏上。
“所以,放弃那个孙鳞……”谢潇南凑近她,声音低缓轻柔,仿佛带着哄骗的意味:“来攀我这根谢家的高枝,好不好?”
温梨笙脑袋都成一团浆糊了,脸颊热得仿佛能烙烧饼,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潇南等了好一会儿,见她没有回应,就低下脖子,歪头去看她的脸,用低低的声音催促她:“嗯?”
温热的呼吸搭在耳廓,温梨笙抬眼看他:“那世子会把我带回奚京吗?”
谢潇南唇线轻弯,漂亮的眼睛里染上笑意:“那是自然。”
“世子可要说话算话。”
“你以为谁都是你啊?”谢潇南点了下她的鼻尖:“喜欢出尔反尔的小笨蛋。”
温梨笙梗着脖子道:“我也没有经常出尔反尔吧。”
谢潇南轻笑一下,而后手指滑过她的脖子,顺着一条红线勾出了一个铜板,他问:“你戴着这东西做什么?”
“这是哈月克族的幸运铜币。”
“我知道。”谢潇南说:“这个是他们族长亲手赠与我的,说上面有一个月亮,是哈月克族现存的独一无二的一枚铜币。”
“所以那日我说月亮朝上就走左边的时候,你已经知道这个铜币是你之前掉落的那个了?”温梨笙惊讶不已,她真的不知道这枚铜币是特殊的。
温梨笙觉得很奇妙。谢潇南好像比她先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
从她看不见谢潇南就忍不住想念,见到了之后又忍不住靠近,靠近之后又忍不住贴上去想闻一闻他身上的甜香。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太喜欢谢潇南身上的香味,现在想想,其实并不是,那只是一种发自内心想要靠近的欲望而已。
她捡了掉落的铜币将它藏起来,出门时带在身上,回家后压在枕底,甚至在看不见他的两个月里,把铜币穿了线戴在脖子上,也并不是单纯的喜欢哈月克族代表着美好祈愿的铜币,而是因为这东西是谢潇南身上掉下来的。
“所以你那日亲我的耳朵,是知道我心悦你了是吗?”温梨笙问。
谢潇南将她脖子上挂的铜币取了下来,然后将手伸进那一圈狐裘领中,勾出脖子上的线,带出一块紫色的玉。
“嗯。”他应了一声,把玉取下套在温梨笙的脖子上:“这是我自出生起就带在身边的护身玉,如今赠与你。”
温梨笙震惊不已:“这我不能……”
话还没说完,谢潇南就突然低头吻住她的唇,像是等待这一刻等了许久。
他的动作既温柔又有些急躁,同时把她的手往前一拉,手臂圈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带进怀中。
鼻子里蹿进谢潇南身上的味道,那看起来就无比奢贵的墨色狐裘扫在她的脖子上,带着冬日里特有的凉意和柔软,唇上是谢潇南称得上掠夺的亲吻。
他先是轻轻咬一下她的唇,而后在她惊诧到没反应过来之际,那柔软的东西就触碰到她的牙齿,探进嘴里缠住她的舌尖。
温梨笙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有几分沉重,落在心尖上,把她搅得方寸大乱。空中的气息变得黏黏糊糊起来,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情愫把她包裹住,把心脏揉得滚烫。
很快她招架不住,开始往后退让,但退了两步谢潇南就跟了两步,两人的距离没有半分拉开,直到她后背抵着墙,完全没有退路,便只能仰着头闭着眼,整个人沉溺在这陌生的情愫里。
直到她发出难耐的嘤咛,哼唧两声之后,谢潇南才放开她,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弯下脊梁垂低头,把脸搁在她的颈窝处,粗重的呼吸一下下打在脖子上,如燎原之火,烧得温梨笙久久平静不下来。
良久之后,寒风从窗子吹进来,拂在温梨笙过热的脸颊上,她下意识转头朝外看,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暗的院子里落下鹅毛大雪,随风飘摆。
“世子,”温梨笙抬手摸了摸那光滑柔软的墨色狐裘,对着脸还埋在她脖子处的谢潇南低声说:“下雪了。”
第60章
沂关郡基本上每年初到腊月, 就会有一场雪。
仿佛在告诉人们凛冬来了。
温梨笙记得谢潇南是很怕冷的,他适应不了沂关郡的冬天,当初他带着反军进入沂关郡后的第三天, 一场大雪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落下。
当日下午,谢潇南的房间就搬进去两个大暖炉,还将门窗都加钉了棉帘, 他出门时必会穿着这样一身看起来无比暖和的狐裘大氅,有回看见温梨笙揣着手暖在门边坐着,他还毫不留情的给抢走了。
他生长在气候温和的奚京,受得住刀伤, 却受不住严寒。
温梨笙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谢潇南颈边的狐裘, 发自内心的感叹:“世子身上这件大氅摸起来好舒服。”
谢潇南的呼吸平稳了很多,似乎从方才的情绪里恢复过来, 他抬起头,手捧在温梨笙的两颊, 然后在她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还喜欢什么,一并说了。”
“还有世子的香料,我惦记好长时间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 她就用力吸了吸鼻子, 然后一头埋进柔软的狐裘中, 声音闷闷的:“好喜欢这味道。”
“嗯, 还有我府上的厨子,也一并送去。”谢潇南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抬手将她的臂膀揽住。
温梨笙其实长得并不矮, 但与谢潇南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 她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墨色的大氅几乎将她全部裹住。
“不行, 上回我把谢府的厨子带回家,被我爹好一顿骂呢。”温梨笙对此表示非常遗憾,不过她小声说:“我可以去世子家里吃吗?”
谢潇南捏了一下她的耳尖:“随时欢迎。”
温梨笙从他怀中挣出来,一双眼睛仿佛发着亮,仔细的盯着谢潇南。
“看什么?”谢潇南问。
“我在看到底是哪个小公子这么好说话。”温梨笙笑嘻嘻道:“世子爷模样俊俏,文采出众,武功高强,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郎。”
谢潇南低眸看着她,唇角勾着笑,听了她的话后又想低头亲亲这张甜言蜜语的小嘴,但温梨笙却将头往后一仰:“不成,天都黑了,咱们该回去了。”
谢潇南约莫是有些舍不得的,他的眼眸盯着温梨笙,平日里的沉静冷淡好似添了一种别的情绪,但到底是没再继续,而是捏了捏她的脸颊,而后将她松开:“走吧。”
温梨笙摸了摸有些烫的脸,跟在谢潇南的身后,落了一步的距离离开了屋子。
外面飘着雪,鱼桂守在院外揣着手,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乔陵站在边上看着席路时不时轻笑一下。
席路蹲在一旁,身体蜷成个球,牙齿不停的打颤,哈着口中的白气。
“你蹲在这干嘛?你现在是个暗卫,需得把自己藏好。”乔陵笑话他。
席路道:“有少爷在,我就不算是暗卫。”
乔陵道:“先前还跟我炫耀每月能多拿三十两。”
“你羡慕不来的。”席路打了个哆嗦:“这沂关郡的冬天也太冷了些,回去还需加衣裳。”
乔陵也深有同感,奚京的冬日也会下雪,冷归冷,但没有这般彻骨的寒意,就好像一阵风吹来,直接往骨头里吹一样,冷得经不住牙关打颤。
鱼桂却显得很镇定自若。
两人正说话间,脚步声从里面响起,便同时闭上嘴回头看,就见谢潇南抬步出来,身旁站着温梨笙。
见乔陵和席路冻成这样,她叹一口气说:“沂关的冬日非常冷,你们平日里出门记得穿得厚点。”
席路道:“已经领教过了。”
谢潇南见他塌腰驼背,皱起眉头。
席路见状忙站直,咬着牙道:“男子汉大丈夫,自不会被这些寒冷打倒。”
“东西拿到了吗?”谢潇南问。
“拿到了。”席路点头应道。
温梨笙诧异地看谢潇南一眼,继而一想也是,谢潇南压根就不是那种做无用之事的人,他既然来参加这个宴席,肯定是有他自己的目的的。
两人在乔陵三人面前表现得很是正常,距离也隔了半臂之远,完全看不出是方才在屋中亲昵拥吻的关系,温梨笙对谢潇南问道:“世子在奚京的时候,可曾见过孙鳞?”
谢潇南听到这话,侧头看她一眼:“不曾。”
“那可曾见过他表叔?”
“也不曾。”谢潇南反问:“怎么?”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天色已晚,我该回家去了。”温梨笙摇摇头,哈一口白气,笑着道:“回见,世子爷。”
雪落在了谢潇南的发上,落在墨黑的狐裘上,衬得他有一种脱俗的气质,只见他神色如常,点了下头。
温梨笙就带着鱼桂往外走,这里的路她熟悉,不过走了一会儿就回到前方的庭院里。
晚宴尚未结束,还有许多人都在堂内饮酒作乐,温梨笙在一众姑娘吃饭的屋子里找到了杜瑶。
先是为她的爽约表示了抱歉,杜瑶并不在意,即便是温梨笙不来她也是在院中站到晚宴的,与她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将绣的手帕给了她。
温梨笙没打算在孙府吃晚饭,接过手帕又与杜瑶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府中的下人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到她这个空着手来的客人悄然离开,坐上温府的马车回家。
路上温梨笙想起方才的事,还是忍不住觉得脸红心跳,这是她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前世耗到二十余岁都没有出嫁,温梨笙一直在想会不会这辈子都没有心仪的郎君了。
却没想到重活一回,那个让她前世害怕得看见就想躲着走的大反贼,会让她彻底沦陷,沉溺在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
她忍不住嘴角翘起来。
不过她相信谢潇南肯定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就挑起战争与动乱的人,前世他造反的原因,温梨笙一定要探查清楚。
温梨笙感觉到那块贴着锁骨下方的玉,上面温温热热的,似乎还带着谢潇南的体温。
这块当初让她与谢潇南争抢起冲突的玉,如今竟然被他亲手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想想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从未想过谢潇南还有这样的一面,他应该多笑的,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温梨笙东想想西想想,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思绪,心被填的满满当当,溢出来的东西全是甜丝丝的,涨得她有些晕乎。
回到温府之后,温浦长已等候多时,站在院中没好气的瞪她:“你还知道回来?”
温梨笙嬉皮笑脸道:“我这回来的不算晚,只不过是冬日里天黑得早。”
温浦长听她一惯的狡辩,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说道:“去哪里玩了?”
“去找世子了。”温梨笙老实回答。
温浦长眉毛一皱:“你又去找世子做什么?他平日里都有事情忙的,你总去烦他耽误了他的正事怎么办?”
温梨笙想了想:“应该耽误不了吧,我看他还挺开心的。”
温浦长嗤笑:“胡说八道。”
“爹。”温梨笙凑过去,小声问:“世子来咱们沂关郡到底是做什么来了?瞧着神神秘秘的。”
“你问这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温浦长戒备的看她一眼。
“那关系可大了。”温梨笙心说要先搞清楚谢潇南在沂关郡到底做什么,才能慢慢了解他,挖掘出她想知道的真相。
虽然她重生以来一直都有尝试,不过这些人瞒得太紧了,压根问不出什么东西。
果然温浦长说:“少在这里胡言,我看你是又清闲了,若是没事做明日就去书院念书。”
温梨笙一下就举手投降了:“行行行,我先回后院去了,爹你早点休息。”
她小跑回后院,就见蓝沅站在院中的一棵树下,踮着脚尖伸长了手臂,像是在折什么东西。
温梨笙走过去,仰头看了一眼:“好端端的树枝,你折它做什么?”
蓝沅回道:“想折一支做发簪。”
“你想要什么发簪我都有,或者明日我上街给你买也可以。”
“不必。”蓝沅撸起了双臂的袖子,然后顺着树干往上爬:“我只是觉得这树的味道好闻,我只折一小支,用不了多少的。”
温梨笙在下面看着,见她高高撸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靠近手肘处的地方有一块黑色的图案,那不是胎记,应该是某个教派的特殊印记。
温梨笙想,这些江湖门派就是这点子麻烦,非要搞点特殊的东西。
她道:“你小心些,我先回去了哦。”
蓝沅在上面应了一声。
温梨笙回去泡了个热水澡,又吃了点东西喝了些热汤,屋内的暖炉烧着炭,整个屋子都十分暖和,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把脖子上的玉取下来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
之前那回匆忙,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在暖色的光下一瞧,这块紫玉更显得质地细腻光滑,上面雕刻的花相当精致,甚至连花瓣的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
温梨笙没见过这种花,不知道是什么,猜测这可能是谢家的家徽。
这块玉一定是非常贵重的,不然谢潇南不可能自出生起就随身携带,顶尖的好玉养人,在身上戴得越久,颜色就会越好看。
一想到这玉被谢潇南戴了那么长时间,温梨笙就觉得极其喜欢,爱不释手的在掌中把玩,直到她困倦,握着玉沉沉睡去。
这次的梦跟以往的都不同。
她看到谢潇南身穿墨黑色的长衣,束起的长发飘着雪白的发带,站在树下。
她走过去,站在谢潇南的身边,一转头就看见他那张俊美的脸有着与往常不同的表情。他的眉眼中像是充满着哀愁,由于面容白皙,他的眼圈一红就会十分显眼。
谢潇南在难过。
一种莫名的情绪迅速将她的心占领,她看着眼圈红红的谢潇南,心里好像也蒙上无尽的悲戚。
她见过冷漠倨傲的谢潇南,也见过皱眉发怒的谢潇南,还有眉眼含笑的谢潇南,但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虽有着无比锋利的爪牙,却还是显出几分可怜的味道。
“起风了。”谢潇南喃喃低语。
温梨笙看不清楚周围的环境,看不清楚面前的树,她的眼中好像只有这个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人。
而后果然刮起了一阵大风,一些吵杂纷乱的声音传进耳朵,模糊不清。
温梨笙想触碰他,也想与他说话,但一阵风过之后,她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她意识到是做梦,但仍觉得无比伤心,梦中那个神色受伤悲痛的谢潇南太过真实,以至于让她暂时缓不过起来,心中涌出阵阵难受。
她先前做梦,都是梦到前世的事,所以每回都有非常真实的感受,她一度以为这是她重生之后的一个特性,却没想到这次做的梦这般奇怪。
她不记得有过发生过这样的事,从记忆中也搜寻不到。
难道她已经开始梦到她从未见过,发生过的事了?
温梨笙想不明白。
她将玉又重新挂回脖子上,唤来鱼桂洗漱穿衣,而后穿衣去了长宁书院。
虽说她真的很想一睁眼就马不停蹄的赶去谢府,去找谢潇南,但正如温浦长所说,他有自己的正事要办,她不能总去打扰。
于是打算先去长宁找沈嘉清,之前在山庄上的事还有一些问题她需要搞清楚。
温梨笙穿着鹅黄色的兔毛短袄,配着红色百褶长裙,走路的时候会露出鞋尖上一个毛茸茸的圆球,发带坠着红色的长流苏,随着她的步法一摇一摆,模样看起来既俏皮又灵动。
她大摇大摆的走进学堂里时,姨夫许檐正坐在堂前督课,温梨笙吓了一下,而后抬手冲他大声打了中气十足的招呼:“姨夫早上好呀,还是一如既往的勤快呢!”
学堂里正在背书的学生瞬间静了,许檐也被她的声音吓一大跳,手上的书差点掉地上,没好气道:“你来这么晚还敢这般招摇?”
“姨夫,你这话就不对了,重要的不是早或晚,而是来或者不来。”温梨笙边往里走边说:“正所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许檐露出疑惑的表情:“这句话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啦。”温梨笙笑嘻嘻的走到他面前,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食盒,递给他:“这是我来的时候买的苦瓜粥,特地孝敬给您老人家,愿您吃了这碗苦瓜做的粥,日后能畅游在文学之海中……”
许檐打断她的话:“行了,一大早胡说什么?那有什么苦瓜做的粥?”
温梨笙道:“真是苦瓜做的,王记粥铺出的新品,姨夫尝尝。”
其实本来这碗粥是要买给沈嘉清的,不过她主要是想知道这玩意儿好不好吃,所以给谁吃都是一样的。
许檐瞪她一眼:“少贫,去座位上抄三篇文章,上午放课之前交给我看。”
温梨笙急了:“姨夫……”
许檐道:“谁是你姨夫?进了书院我跟你只有师生关系。”
温梨笙嘴都气歪了,转身甩着身上斜挂着的小锦袋,气闷的往自己位置上走的时候。
只是走到跟前的时候才发现座位旁边竟然坐着谢潇南!
他今日穿得衣着颜色稍显素雅,长发披着头顶戴了个小玉冠,衬得面容精致白皙,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他正看着温梨笙,眼中似有笑意。
学堂中很暖和,他那件雪白色的大氅挂在旁边的屏风架上。
温梨笙瞪着惊讶的眼睛走过去,在他身边落座,小声问:“我不是看错了吧?怎么我这座位上多了个神仙似的小公子啊?”
长宁学堂与千山不同,江湖人讲的就是兄弟义气,所以更注重同伴之间的关系,学堂里的座位都是两人一张桌的,不过由于温梨笙性子太闲不住,跟别人一桌总是叭叭的说个不停,好几回许檐从旁边路过都在听她吹牛,于是忍无可忍把她调到了最后一排,自个坐一张桌。
结果今早一来,她不仅有了同桌,而且还是谢潇南。
温梨笙直接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往他身边一凑:“世子怎么来这了?”
头还没挨着他的肩膀,就被他的手按住了脑门,继而往后推了推:“坐好。”
温梨笙立即撇着嘴,不情不愿的跟他拉开距离,但却没有坐好,而是脊梁骨软了一样地趴在桌子上,轻哼了一声,小声道:“怎么还翻脸不认人,小人行径。”
谢潇南笑了一下,低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世子小人行径。”温梨笙的脸贴在桌面上,胆大包天的又重复一遍。
谢潇南手指动了动,问道:“那如何才不是小人呢?”
“君子行为很难定义。”温梨笙坐起来,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说:“但是如果你愿意帮我抄两篇文章的话,那铁铁的是个大君子。”
谢潇南温柔的说:“那我还是做小人吧。”
温梨笙摇头叹息:“世子放弃了一个做君子的机会,我对此表示很遗憾。”
谢潇南觉得十分好笑,眸光落在她的唇上,谁能想到这样伶牙俐齿的一张巧嘴出乎意料的香甜。
“不过世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啊?”温梨笙一边拿出笔墨纸砚摆在桌上,一边问道。
谢潇南之前在千山念书肯定也是为了某些目的,但记忆中前世的谢潇南并没有出现在长宁书院,说明这里没有他要的东西,只却不知为何今日突然出现。
“你觉得是为何?”谢潇南不答反问。
温梨笙见他的手搁在座椅的扶手上,往四周瞧了一眼发现周遭的人都在写字背书,没人注意这边,便将手伸过去,手指顶开他的指尖钻到掌心中,然后把手一翻就与他掌心相贴。
他指尖有些凉,但掌心依旧是暖的。
温梨笙笑嘻嘻道:“我爹说你有很多正事要忙,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单纯的念书吧?”
谢潇南的手一用力,就将她的手攥在掌心中,状似随意地说道:“确实是忙,所以才想在闲暇之余多看看你,免得挂念得什么事都做不好。”
温梨笙啊了一声,猝不及防的开始脸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