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晌午街头,阳光和煦,明亮的光线暖暖照在身上,柳遥却没来由感觉背脊一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心底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刚刚和里正碰面这件事已经被殷月离发现了。
柳遥满心绝望,连自己之后的死法都想好了。
先前他隐藏得很仔细,对方应该还不清楚他已经恢复神智的事。
一旦事情暴露,他就再没有逃离的可能了。
不过柳遥很快稳住了心神,刚刚他和里正的交谈都是在后院里面,酒楼的客人不少,又有祈福的道士在四周走动,吵吵嚷嚷的,隔了那么远应当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才是。
而无论如何,只要那些对话没有被殷月离听见就好。
柳遥屏住呼吸,走到那顶油纸伞下面,挽住对方的手臂,装作不解问道。
“这么晴的天,一点云彩都没有,你打着伞来做什么?”
殷月离平静望着他,眼眸深黑如墨,没有回答,反而望向酒楼后院的方向。
“刚才与你见面的那人,是谁?”
果然被发现了。
柳遥心跳得飞快,却还是露出浅浅的酒窝,按照之前想好的说辞道,“哦,那是刑叔,全名叫刑傅林,是如今九桥村的里正,我昨日碰巧撞见了,就想着今天去找他问点事情。”
殷月离不清楚九桥村的里正是谁,但隐约记得有刑傅林这个名字,知道对方应该和柳遥是同一个村子的人。
“问什么?”殷月离道。
“我有一个朋友,叫田钰的,前段时间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出了远门,”柳遥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襟,“问了其他人都说不清楚去了哪里,我有些担心,所以想着里正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不过还没来得及问,刑叔一家正准备要吃饭,我就自己先回来了,想着等明日空闲了再过去问问。”
田钰?殷月离思索片刻,这名字他有些印象,的确是柳遥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没错。
“那个,外头天冷,我们还是先回茶坊去吧。”
柳遥担心继续说下去露馅,连忙转移话题。然而话还没等说完,忽然瞧见街道对面走过一个熟人。
那人个
子瘦小,穿着杏色的衣裳,神情有些慌乱地左顾右盼,中间还与一名道士撞在一起,像是也要往酒楼后院的方向赶去。
是田钰!
柳遥倒吸了口凉气,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不但见到了里正,就连许久未见的田钰也跟着回来了。
回来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怎么了?”殷月离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对,下意识也要回过头,却被柳遥一把拉住。
柳遥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按照之前的猜测,田钰应当也是知道一些真相的。
所以才会几次想要提醒他,甚至在成亲之前送给他那枚三角形的平安符。
田钰的胆子并不比他大多少,若是这个时候让两人碰面,难保田钰不会在殷月离面前露出破绽,到时候就真的要命了。
殷月离不解望着他。
“忽,忽然想抱抱你。”柳遥尴尬微笑。
殷月离目光困惑,却依旧伸手将他揽住,“在撒娇?”
柳遥脸颊涨红,只能点头,埋在对方肩上拼命祈祷不远处的田钰能快点离开。
好在田钰速度很快,环顾四周之后,几步便转进了酒楼后院,柳遥提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狠狠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惊吓都要在刚才用完了。
只可惜,柳遥并没有能放心太久,就在他将殷月离拖住的空当,田钰像是和后院里的刑傅林发生了什么争执,两人撕扯着一路吵到了门外,引得酒楼客人纷纷围观。
听见背后的吵闹声,殷月离举着油纸伞微微皱眉。
柳遥头皮发麻,只好继续将身边人抓紧,思绪转得飞快。
“那个……我最近,一直在忙着茶坊的生意,早上多亏徐伯提醒我才发现,这些天的确是有些忽略你了。”
殷月离低下头,认真听他说话。
「砰」的一声响,仿佛是某个重物落在了地上。
殷月离又要回头,就被柳遥直接伸手搂住。
“你也是因为这个才连续几天过来接我的吧,抱歉,我以后会尽量减少去茶坊的时间,多在家里陪着你。”
听到「多在家里陪着你」几个字,殷月离稍稍转回了注意
力,只是面色依旧不解。
吵架的声音戛然而止,田钰和刑傅林两人显然也看到了这边的情景,全都僵立在原地,一齐露出惊恐的表情。
“对了,”柳遥抬起头,红着脸再接再厉,“不用等明天了,庄园里还有几个能用的池子。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两人使用,不如我们今晚就一起泡汤泉吧。”
殷月离微微挑眉,浓黑的眼眸漫过一丝血色,彻底无视了身后的热闹。
“怎么,今天不累了?”
“不,不累。”柳遥垂头小声道,发现田钰和里正终于连滚带爬地跑回了院子,心底默默流泪。
因为心情不错,加上确实不习惯中午的阳光,殷月离留下小厮照顾柳遥,便先行回庄园去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无头小厮,柳遥努力撑起笑脸:“茶坊那头还有点事情没做完,你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无头小厮比了个「明白」的手势,和缺了胳膊的车夫一起等在马车附近。
方才酒楼那一幕实在太过惊悚,柳遥直到进了茶坊才终于缓过神来,紧接便觉得奇怪。
里正也就算了,他有儿子在城里念书,一时半会儿无法走开也算正常,可田钰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成功逃走了,为何还要冒风险再跑回来。
平安符的事殷月离应该也有些察觉,只是他一直顾着柳遥。所以并没有细想过罢了,一旦殷月离哪天忽然记起,田钰就真的危险了。
里正毕竟曾经害过自己,是否会出事柳遥并不在意,可田钰不同。
九桥村里的小哥儿原本就少,田钰可以说是柳遥相处最久的朋友。更何况对方还曾经试图搭救过自己,柳遥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对方出事。
解除祭品身份的方法已经找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根本无法预料,必须马上让田钰离开。
柳遥深吸口气,叫来正在楼下忙碌的伙计,打算给田钰传个口信,却见徐伯忽然从外面回来,匆忙走到柳遥跟前。
“小公子,方才外面有个孩子过来,说让把这个给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徐伯说着将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柳遥。
“什么孩子?”柳遥下意识接过,抬手将纸条展开。
“是店里伙计的孩子,总能看见,怎么,这纸是有什么不对吗?”徐伯问,也跟着望了过来。
正因为是熟人的孩子,徐伯才没有多加防备。
不然也不会将纸条直接递到柳遥面前。
“没,”纸条上的字句一闪而过,柳遥连忙挡住徐伯的视线,反手将纸条藏了起来,“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话,不用在意。”
徐伯点点头,并未深究,听到外面有伙计召唤便先下楼去了。
留下柳遥独自将纸条展开,沉默望着上面的一段小字。
「明日未时,丰乐楼雅间」。
句子凌乱,用赤红的朱砂写成,字迹有些眼熟。
是田钰,柳遥心底一跳。
田钰的字是柳遥年幼玩闹时随便教给他的,所以同柳遥自己的字迹十分相似。
田钰为何会忽然回来,又为何会给他送来这样一张字条。
将纸张放在烛火上烧尽,柳遥莫名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庄园门外,由于一直想着与田钰见面的事,柳遥直到下了马车才记起来,自己刚刚情急之下究竟答应了什么。
“那个,”柳遥和驾车的车夫打商量,“我好像忘了些东西,不如我们先回城里去吧。”
“公子别说笑了,这都已经回来了,有什么东西还是等明日再拿吧。”
“不能今天吗?”柳遥恳切问。
车夫越发无奈,“主子正在里面等着呢,您就别为难小人了,或者这样,您如果实在心急的话,小人可以跑一趟,帮您将东西取回来。”
无头小厮比手势,表示自己也可以帮忙。
柳遥:“……”算,算了吧。
想到要与殷月离一起泡汤泉的场景,柳遥忽然觉得院墙上的血迹都没有那么吓人了。
一步三回头进了庄园,柳遥来不及休息,便被管家邵蒙直接领去了汤泉池的门外。
和庄园里最大的那处汤泉池不同,靠近正中的几处汤泉都是建在室内的,装饰古朴雅致,能明显看出有翻新重修的痕迹。
柳遥左右看了看,突然觉得这汤泉的位置有些熟悉,就听身旁的邵蒙开口道。
“公子不必担心,此处汤泉池是紧挨着卧房修建的,穿过两道小门便是卧房的外间,洗好之后可以直接去卧房休息,避免在半路上着凉。”
完全没有感觉到安心的柳遥点点头,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现,现在就洗吗,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如我吃了午饭再过去吧。”
逃跑的路径被邵蒙挡住。
柳遥一惊,就见邵管家顶着半张血淋淋的骷髅脸冷冷与他对视。
“主子已经在里面了,还请您快些进去,以免主子等得心急。”
柳遥知道再也逃不过了,只能哭丧着脸推开屋门。
虽然并未完全翻修完毕,室内的地龙依旧烧得很热,四周到处都是蒸腾出的白色水汽。
而殷月离正靠坐在水池边上,侧过身,玉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水中的花瓣。
大概是已经走到绝路,柳遥反而慢慢镇定了下来。
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何必如此矫情。
况且虽说他对前几次的亲密过程没有半点记忆。
但身体经验总还是在的,努努力撑过去应该并不困难。
而且……想到自己可能马上要离开了,柳遥忽然觉得眼前人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某种名为「不舍」的情绪隐隐从心底升起。
柳遥不敢再犹豫,心下一横,快步走过去开始解对面人的衣带。
衣襟被解开到一半,殷月离安静望着他,过了片刻才开口道。
“我刚知道一种可以在汤泉里吃的菜品,十分有趣,考虑到已经过了晌午,便干脆将你叫来此处。”
“嗯?”柳遥抓着配饰的手一顿。
“不过……”殷月离眼眸眯起,慢慢透出一丝血色,指尖轻捏住他的下颌。
“不过既然遥遥如此心急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柳遥:“??”
我不是我没有你先听我解释!!
第32章
最后柳遥不仅是午饭,就连晚饭也都一并错过了。
第一日天光大亮。
柳遥睁开眼睛,只感觉四肢发酸,像是被马车碾过一般,甚至连起身都有些困难。
柳遥默默吸气,忽然为自己居然还活着感觉庆幸。
有关昨晚的记忆依旧断断续续,他只记得屋内水汽蒸腾,温热的池水从身周淌过,阴影层层叠叠,一寸寸捆住他的手脚。
仿佛溺水窒息般的恐惧。
不敢再回忆昨晚昏迷之前的场景,柳遥回过头,就发现身边人还没有醒来,脸埋在被子里,只有眉眼露在外面,比清醒时更多了几分孩子气。
随着柳遥的注视,那双眼睛慢慢睁开,似乎还沉浸在睡梦里,血红的眸子蒙了层水雾,无意识地眯了眯,让柳遥的心跳忍不住跟着跳快了一拍。
不对。
柳遥狠狠唾弃自己,想想昨晚的遭遇,这人的好皮相都是伪装出来的,绝对不能被眼前的容貌迷惑。
“还早呢,”血色褪去,殷月离的眼眸恢复到原本的深黑,伸手抚了抚柳遥的脸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对方的指尖有些冰凉。
柳遥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快,快到中午了,我有事情要到城里去办。”
柳遥强撑着起身穿衣,觉得不能再留在屋里了,这人除了制造幻境之外,说不定还会给身边人下蛊。
不然他怎么和昏了头一样,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快逃离,却在与对方相处之后,又开始举棋不定。
甚至让他产生某种妄想,自己也许能克服恐惧,这样就可以接受对方的身份了。
这不对。
柳遥摇了摇头,努力将注意力转回到田钰昨日给自己送来的字条上,猜测田钰这回找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是要把真相都告诉他吗?
可是有些奇怪,田钰最初既然已经选择了隐瞒,应该也是有所顾虑的。如今又为何忽然改变主意,即便明知有危险也要与他见上一面。
好在殷月离心情还算不错,也没有计较柳遥中午要去城里做什么,只取了外衣披上,出去拿早上洗漱的物品。
庄园里满身是血的
小厮柳遥实在无法适应,便找了个借口说不喜欢外人伺候。如今除非情况特殊,一般都不会有小厮主动进到房间之内。
相对应的,洗漱用品也好,一日三餐也好,都只能是几名下人放进院中,再由两人自己出门端到屋里。
房内很快安静下来,柳遥靠坐在桌边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瞧见一只小猫快速跑过,弓身跳到了他的膝盖上面。
那猫皮毛顺滑,通体漆黑,就连一双眸子也是浓黑的,正是柳遥曾经在舅舅家里见到过的那一只。
“你怎么在这里?”柳遥忍不住惊讶,伸手摸了摸黑猫的耳朵。
黑猫摇着尾巴瞧他。
柳遥暗自惊奇,他之前其实有叮嘱舅母帮忙喂猫。
但舅母也说放在院子里的猫粮分毫未动,这黑猫估计是跑到别处去了。
西北苦寒,且经常下雪,流浪在外面的幼年猫狗除非有人照料,否则很少有几只能熬到来年开春。
这么久没有见到,柳遥都要以为这只黑猫已经不在了。
就在柳遥准备检查下怀里的黑猫有没有受伤时,忽然有推门的响动传来,黑猫反身跳回到地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在看什么?”端着洗漱物品和早饭进屋的殷月离开口问。
“之前养的一只猫,”柳遥四处张望,奇怪那黑猫究竟跑哪里去了,“你进来前还在这边,刚刚忽然就不见了。”
卧房里的摆设并不多,按理来说一只黑猫应当很显眼才对,可那猫不过是窜进了阴影里面,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不会是眼花了吧?
柳遥拼命揉眼睛,正准备起身到屋外去看看,就被身边人塞了勺馄饨到嘴里。
馄饨皮薄馅大,味道十分鲜美,柳遥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也忘了刚才的纠结。
“味道好鲜,是庄园的厨子做的?”
庄园里共有两名厨子,模样都还算齐整,并没有缺胳膊少腿。
所以柳遥对两名厨子的印象一向不错。
不过印象归印象,两人其实都不擅长做普通的家常菜。尤其是各种面食,包子馒头饺子,馄饨这种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从外面买来的,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鲜美。
不过附近有卖馄饨的地方吗。
柳遥正想着,忽然听身边人淡淡开口。
“我做的,”殷月离又塞了勺馄饨给他,语气十分自然,“是你前些天说,想吃早点摊上的馄饨。”
柳遥差点被馄饨噎住,咳嗽了几声,震惊望向殷月离。
谁,谁做的。
“不合胃口?”殷月离疑惑问。
“你亲手做的?”柳遥还是不敢相信,反复打量面前的瓷碗。
“肉馅和面都是现成的,只要包起来就好了。”殷月离语气平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
柳遥不敢细想,只能默默接过瓷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柳遥总觉得这馄饨比他在街头摊位上吃的还要美味。
用过迟来的早饭,柳遥一直休息到接近中午才终于找回体力,怕再与对方相处下去就真的走不开了,干脆找了个买东西的借口出门。
坐马车赶到宴城,柳遥将车夫和小厮留在外面,一个人走进丰乐楼内,被伙计领进了酒楼一层的雅间。
然而推开门后,柳遥才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田钰的踪迹。
柳遥四外望了望,怀疑是不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亦或者田钰那边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刚要找外头的伙计问问,就感觉背后一重,有人捂住他的口鼻直接将他拖进了墙壁的暗格之内。
“是我!”田钰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柳遥停止挣扎,瞪眼望他。
“这暗间隔音的能力有限,”田钰在他耳边解释,“你答应不会大声我就放开你。”
柳遥点头,等田钰将手松开才忍不住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话不能正常说吗?”
田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盯着你呢,在外面谈话很容易被那人发现。”
柳遥一愣,他分明已经将车夫和小厮支开了,怎么还会有人盯着他。
“自然是你庄园的那位邵管家,”田钰把油灯放到桌上,语气无奈,“也亏得你运气好,昨日刚巧有群道士在附近祈福,他不敢随意靠近。不然你和里正的那些对话恐怕早就被他听去了。”
邵蒙一直监视在附近?
想起昨天与里正都说了什么,柳遥顿时有些后怕。
不过今日的重点显然不是关于邵蒙的,柳遥定了定神,看向对面正在挑灯芯的田钰。
“之前没有机会说,多谢你送我的平安符。如果不是有那枚平安符在,我怕是现在都不能彻底醒过来。”
“还有,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冒危险回到这里?”
“没什么,”田钰没有与他对视,伸手将油灯推远了一些,“我今日约你过来,其实是想要带你见一个人。”
火光照亮暗间的角落,柳遥才注意到屋内除了自己和田钰外居然还有人在。
那人头发蓬乱,穿着破旧的灰布衣裳,正是柳遥先前遇见的那名老乞丐。
不,该说是苦修士才对。
柳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有关苦修士的事情徐伯不止一次与他提过,叮嘱他千万不能与这类人靠得太近,否则很容易引来麻烦。
田钰是怎么和对方认识的,还特意将人带到了自己这边。
似乎看出柳遥的警惕,田钰尴尬一笑,伸手将他拉住。
“这位是穆仙师,你之前应该已经见过了吧……你身边那个邪物不是普通人能够解决的,想要彻底从祂身边逃离,必须借用特殊的手段才行。”
“什么特殊的手段?”柳遥忽然记起来,他第一次醒来,似乎就是被这位穆仙师用一道符直接拍醒的。
心底越发警惕,柳遥逐渐靠近旁边小门的方向。
“这……”田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面色有些犹豫。
倒是那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十分坦荡,用略显苍老的嗓音开口道:“自然是将祂重新封起来,祂会醒来原本就是意外,用祭品安抚最多只能平静一时,放着不管迟早会为祸苍生。”
重新封起来?
柳遥停住动作,借着昏暗的火光望向对面乞丐打扮的苦修士,“你的意思是,他曾经被什么人封起来过。”
“他之前不是皇子吗,而且应该也没害过什么人吧,为何要将他封起来。”
柳遥想要逃走只是因为害怕,他没办法接受自己的枕边人其实是个死人。
可即便最恐惧的时候,柳遥也没有升起过一丝一毫想要伤害对方的念头。
“天真,”穆臣冷笑一声,“你说祂没有害过人,那你知道梁木匠是怎么死的吗,还有之前抓住你的那些羌吾细作。”
“其实还不止是这些,一十年前羌吾与大承交战,祂作为领兵大将,死在祂手底下的羌吾人不计其数,手段残暴到连先皇都无法忍受。若不是后来被封在止戈山上,怕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现如今祂带着怨恨醒来,”穆臣语气沉重,定定望着柳遥,“情况只会比先前更糟,若是不能趁着祂力量没有恢复前彻底封上,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柳遥的思绪乱成一团,几乎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某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下意识开口问道:“所以月离他,不是病死的?”
穆臣一怔,不明白话题为何会转到这里。
“是有人杀了他,然后再将他封在止戈山上。”柳遥一字一顿,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懂什么战争,什么将军,他甚至连殷月离为何被当作凶神邪物都不明白。
“而如今他醒了,你们觉得他会为祸苍生。所以准备再次将他封住,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穆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柳遥虽然对真相一无所知,却也的确说中了大半。
“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不明白,绝对不能让祂留存于世,否则只会引发灾祸。”
“而且你不是想要从祂身边逃离吗,实话告诉你,只解除祭品身份根本是逃不掉的。除非你能帮我将祂封回到止戈山上,方能够一劳永逸。”
穆臣佝偻着后背,苦心规劝,“祂不是人,所有展示出的人性都是虚假的,你不能将祂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田钰目光焦急,站在苦修士身旁欲言又止。
“你们找错人了。”
沉默许久,漆黑的房间内,柳遥深吸口气,转身推开房门。
“就算他不是人,我也不会按照你们说的去做。”
第33章
丰乐楼二层,雅间门内。
望着柳遥离开的方向,田钰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神色。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屋内的苦修士已经用手指磕了磕桌面,语气淡然道。
“不必担心,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你以为老夫为何让你将他带到此处谈话,仅仅只是担心被人发现?”
“放心吧,所有在这间门屋子听到的事情,他都无法透露给外界知晓。”
随着苦修士的话音,桌上的火光猛地蹿起,几乎将漆黑的室内照亮。
田钰这才惊觉,四周墙壁之上原来并不是空荡,而是贴了满满的符箓,一层叠着一层,将整个暗间门围得密不透风,仿佛牢笼。
“走吧,”苦修士佝偻着脊背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既然他不肯答应,那就只能进行下一步了。”
田钰没有说话,在摇动的火光里轻轻点了下头。
西街尽头,香茗茶坊内。
因为是下午,茶坊里的客人并不多。
账房徐伯坐在桌边,正在检查今日的账目,忽然看见柳遥一脸魂不守舍的从外面进来。
徐伯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忽然病了,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这是怎么了,中午还好好的……小深子,快去对面的药铺将陈大夫请过来。”
名叫小深子的伙计应了一声,却被柳遥伸手拦住,“我没事,不用特意请大夫过来。”
柳遥面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强撑着朝两人笑了笑。
“真的没事?”徐伯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下就能好了。”柳遥被搀扶到了桌边,眉头紧紧蹙起,感觉胸口闷得难受。
有些奇怪,刚才他按照田钰写的地址前去赴约,到了地方才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等了许久也不见田钰出现。
考虑到田钰可能是中途反悔了,柳遥也没多想,等了两刻钟后,便留下字条先回来了。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连同心底也有了种隐隐的急迫感,觉得自己必须马上做点什么。否则很可能会出现十分严重的后果。
“徐伯,”柳遥按着额头,勉强开口道,“去将吴先生叫来,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他。”
“吴先生,您是说那位说书先生?”徐伯满脸困惑,但最终还是没有多问。
“小公子先等着,今天不是吴向臣说书的日子,我去叫伙计将他请过来。”
吴向臣住在东街附近,等到柳遥的不适稍稍缓解一些,某位衣衫不整的说书先生才终于姗姗来迟,见到柳遥歉意地拱了拱手。
“掌柜的见谅,我昨日同友人听曲儿去了,到下午才起身,您忽然差人来叫我,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吴向臣依旧是平日油滑的腔调,说到中间门还打了个哈欠,表明自己的确是刚刚睡醒没错。
柳遥让伙计给吴向臣上茶,一边招呼对方坐下,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
“先生对边关历史了解甚深,可知道二十年前羌吾被大承灭国的前因后果,还有大致经过。”
吴向臣抿了口热茶,不明白柳遥怎么会忽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不能说吗?”柳遥紧张问。
吴向臣摇头,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
“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说来有些话长,掌柜的应该知道,羌吾与中原宿怨已久,从前朝开始便一直争斗不休,加起来足有三四百年。”
柳遥闻言点点头,大承开国到现在才不过两百余年,那确实是宿怨已久。
“起初大承的确是占了上风没错,尤其是圣祖刚开国那会儿,”吴向臣继续道,“逼得羌吾几任国主都必须向大承俯首称臣,进贡朝拜。然而到了先皇登基的时候,羌吾不知为何忽然与临近几个小国和部落联合在了一起,共同对抗大承守军。”
吴向臣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从那之后,情况急转直下,大承朝中原本便重文轻武,几位老将死后更是青黄不接,一时间门甚至连行军打仗的将领都找不到。”
“不过几年之内,羌吾连夺西北边关十一座城池,就连眼下的宴城,也差一点就被他们夺去了,情况已然危险至极,当时有高人作出预言,说如果再无法找到应对之策,不出三十年,大承必然基业尽毁,世代被外族所奴役。”
“后来呢?”柳遥提起了精神,连忙追问。
“后来啊,先皇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看着江山倾覆。没过多久,便将那位作出预言的高人直接请去了宫中,以上宾之礼待之,甚至愿意将自身皇位拱手相让,只为了求得应对之策。”
“让出皇位什么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不过那高人手段十分了得,又被先皇的诚意打动,便与先皇彻夜详谈,将解救大承江山之法倾囊相授。”
“没人知道,那晚高人究竟与先皇商量了什么,自此以后边关战事果然缓和了许多。”
“再之后,便是二十年前,大承出了位十分善于领兵的皇子将军,几乎无人能敌,不过一二年间门便带兵夺回所有丢失的城池,一路打到皇城之下,直接灭了羌吾皇族,自此羌吾四分五裂,再不复存在。”
“先生之前说过,那位皇子是凶神邪物转世,这种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柳遥问。
“不知道,”吴向臣耸了耸肩,伸手去抓桌上的糕点,吃得满嘴糖霜,“不过也有可能是朝中故意传出来的。因为当年皇子太过年轻,所以朝廷有意借此帮他在军中造势。”
“哎呀,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掌柜的也不用太过在意。总之如今大承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我们过好现在的日子就好了,不必想那么多。”
如今大承国内的确风调雨顺,边关太平,可带来这一切的人却已经死了。
柳遥盯着手中的茶盏,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从外表看来,殷月离其实并不像是武将。所以柳遥最初与他相见时,才会以为他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
日常喜欢看书,喜欢抚琴作画,斯斯文文的,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安静。
想到这样一个人要到战场上去浴血杀敌,成了所谓的皇子将军,最终却死于非命,柳遥的胸口就像堵了石头一样难受。
吴向臣还要回去休息,厚脸皮向徐伯多要了两盒糕点便离开了,留下柳遥在屋内愣愣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正是手里捧着一个布包的邵蒙。
邵蒙进来行了一礼,将手里的布包递给柳遥,“今日天冷,主子让小人给您带了件外衣,免得您回家时受凉。”
邵管家的半张脸依旧白骨
森森,柳遥却忽然觉得没那么恐怖了,接过布包笑了笑。
“多谢,你去准备马车吧,我等下便出去。”
邵蒙被柳遥笑得一愣。
这人嫁给主子这么久,之前说话的时候一直都不敢与他对视,目光也总藏着恐惧,还从来没像刚才那样与他微笑过。
“对了,月离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吗,”柳遥抓了抓袖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早上他给我煮了馄饨,我也想做点什么给他尝尝。”
邵蒙回过神来,犹豫着开口道:“主子不挑食,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只是不爱吃辣,不过之前偶然在外面买了道糖醋鱼,主子似乎比平日多吃了几口。”
“那就做糖醋鱼吧。”柳遥考虑片刻,笑着点头。
他其实也不太会做鱼,不过茶坊新请来的厨子除了点心之外,最擅长的便是江南菜,其中应当是有糖醋鱼的,到时候可以找机会向他学学。
邵蒙满头雾水的离开,不明白柳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目送邵蒙走远,柳遥收拾了回家的东西,又到楼下仔细向厨子请教了糖醋鱼的做法。
之后两日他都不打算再到茶坊来了。一方面是想多陪陪殷月离,一方面也是避免田钰再过来找他。
不知为何,虽然柳遥中午并没有见到田钰,却下意识的不想与对方相见。
可能是为了田钰的安全考虑吧,眼下的确时机不对,只希望田钰能尽快离开宴城,不要再陷入危险了。
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柳遥小心将新写的菜谱放好,和徐伯说了一声便走出香茗茶坊,在门外等待庄园的马车。
今日没有下雪,只是吹来的风略有些凉。
柳遥穿着邵蒙送来的外袍,站在路边仔细盘算菜谱上的材料。
做糖醋鱼需要鲤鱼或者草鱼,这个很容易就能找到,之后便是生姜,大葱,酱油,醋还有白糖。
总体来说都是比较常见的食材,唯独最后的江米酒让柳遥有些疑惑。
宴城附近做菜并没有放米酒的习惯,这忽然加进炖鱼里不会很奇怪吗。
而且酒是可以醉人的,不会吃糖醋鱼之后人就直接醉倒了吧。
柳遥百思不得其解。
可菜谱上又
明明写了要倒入江米酒,总不可能是茶坊的厨子自己弄错了。
柳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大厨的指导,先做出来试试看,等不对了再回去请教。
殷月离日常不爱饮酒,庄园内自然也不会有江米酒的存在,好在这会儿马车没来,到隔壁的酒楼去买应该还赶得及。
“徐伯,我去隔壁买点东西,如果有马车过来了,你就让他们先等一下,我马上便回来。”柳遥招呼在柜台前算账的徐伯。
等了片刻,却没有听见任何回音,柳遥不解,往前走出一步。
“徐伯?”
徐伯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耳背,这样的距离按理来说应该能听见才是。
正在柳遥准备迈进茶坊之时,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腕。
那力气大得惊人,在柳遥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直接将他塞进了一顶喜轿之中。
“哎!”柳遥吓了一跳,就感觉轿子已经摇晃着抬了起来。
这是哪里,是邵蒙他们吗,不对,他本来就是要和邵蒙回庄园的,对方没理由用这样的法子吓他。
可不是邵蒙的话,又能是谁。
柳遥连忙抓紧座位,只感觉身周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寒风透进轿帘,就在柳遥努力让自己不要慌乱之时,忽然有一颗头颅从窗外伸了进来。
那头颅面色灰白,皮肤大部分都已经腐烂,脖子上的断口处不时有鲜血淌下。
与此同时,前方两个抬轿的轿夫也跟着转过头来,透过掀开的帘布,柳遥看到那两名轿夫同样也是满脸腐肉,一双没有神采的眸子冰冷与他对视。
如果不是平日看惯了庄园里的下人,柳遥此刻估计已经吓晕过去了。
柳遥心底绝望,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之前听茶坊的伙计说过,盛阳节前后正是一年里阴气最重的时候,尤其临近黄昏,出门过路都要小心。不然说不准就被恶鬼迷惑,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柳遥忍不住苦笑,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他就一直呆在殷月离的身边了。
反正都是要有危险的,他倒宁愿死在对方的手中。
就在柳遥闭眼等死的时候,轿帘忽然被人掀开,正准备钻进喜轿的头颅发出一声惨叫,转眼化成了黑烟。
“五鬼搬运术?”
不知谁轻声说了一句。
抬轿的四名轿夫试图逃走,可惜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就被地上的阴影死死缠住,瞬间门拖进了黑暗。
惨叫声越飘越远,直至再也听不分明。
喜轿被黑影托起,轻柔落在了地上。
“怎么连马车和轿子都能认错。”熟悉的气息凑过来,伸手摸了摸柳遥的脸颊。
“看来还是应该把你放在家里,不让你到处乱跑。”
清冷的檀香味笼罩在身周。
柳遥鼻子有些发酸,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紧紧搂住身边人的肩膀!
第34章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阴寒的气息逐渐散去,柳遥小心转过身,发现整个轿子都空空荡荡,终于放下心来。
之后才有些尴尬地望向被自己紧紧抱住的人,“你……”
柳遥快速将手收了回去,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刻意,低头整理了下衣襟,掩住脸上的红晕,“你怎么来了?”
“过来接你,”殷月离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没什么表情地望了望四周,“方才似乎听到你的叫声,可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柳遥默默无语,半晌才轻咳了下,做出受到惊吓的表情,“我好像,看见一个人头从外面飘过去了。”
“人头?”殷月离掀开轿帘,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不远处的街道上偶尔有行人路过,“应该是你看错了吧。”
“太阳快落山了,巷子里光线昏暗,你估计是把阴影误当做是人的头颅了。”
柳遥:“……”
柳遥表面点头,心里无奈。
不过也好,就继续演下去吧,看谁先撑不住露馅,到时候就可以直接开诚布公了。
当然,柳遥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盘。
最好是能让对方先露馅,这样心虚之下,对方应该就不会介意自己偷偷准备逃跑这件事了。
柳遥舒了口气。
不知为何,在决定留下的那一刻,他心底好似有块石头终于落在地上,一切都变得如此轻松。
仿佛他之前的所有拉扯和纠结,都只是为了如今彻底放下的这一刻。
理由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他想留下来。无论对方是鬼也好,其他更可怖的存在也好……他都只想留下来。
见柳遥松开双手,殷月离摸了摸他的头发,“害怕的话,不如我抱你下去。”
“没有,”柳遥顿时从思绪里回过神来,仰起头来一本正经道,“我如今胆子很大,怎么可能害怕几只小鬼。”
可太大了,就凭他选的这个郎君。
柳遥觉得这世上都不会有比自己胆子更大的人了。
殷月离敲了敲座位,示意他去看旁边,“是吗,那窗外的那个是什么?”
柳遥回过身,就看到半个白森森的骷髅头,一
声尖叫卡在嗓子里,想也不想便再次将身边人抱紧。
“柳公子,主子!”半个骷髅头的男子露出惊喜的表情,正是方才找了柳遥许久的邵蒙。
“太好了,刚刚怎么也寻不到公子的身影,当真是吓死属下了。”
邵蒙擦了擦额头,难得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下午他一直盯着柳遥,确定他自酒楼出来之后,便再没有去过茶坊以外的地方,却偏偏在临近回庄园时不见了踪影。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盛阳节过后城内原本就阴气浓重,又有许多僧道在城中做各种奇怪的法事。
若是柳遥当真出了什么差池,邵蒙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没有脑袋的小厮也跟着凑了过来,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从肢体动作上还是能看出浓浓的关心。
“我没事。”
柳遥靠在殷月离身上,忍不住有些想笑。
和刚才那几只恶鬼相比起来,分明面前的管家和小厮才更加恐怖骇人,可此刻他非但没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果然人的适应力是无穷的,再锻炼一些日子,他说不定连殷月离的真身都不会害怕了。
想到记忆里的那团黑影,柳遥深吸口气,觉得这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从轿子上下来,柳遥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站在街边,而是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面。
甚至于他刚刚乘坐的也并非是完整的喜轿,而是一个破损严重的旧轿身。
说来也有些奇怪,柳遥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等在路边,又是如何被人拉到这顶喜轿里面的。
仿佛一切都模模糊糊,就连他之前买好的江米酒也都不见了踪影。
“什么也没有,”弯腰检查喜轿的邵蒙摇了摇头,皱眉开口道,“除了周围有几处破损的地方,就是很普通的四抬喜轿。”
殷月离点点头,略微蹙眉道,“先回去吧,等下你带人来问问这是谁家不用的喜轿。如果没人要的话就拖走烧掉吧,盛阳节才刚过去不久,难保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邵蒙颔首称是。
柳遥被殷月离拉着带出小巷,快要离开时下意识回过头,忽然瞥见喜轿下面有一张符纸飘起,瞬间烧成了飞灰。
“在看什么?”殷月离是和他一起回过头的,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瞧见。
冷风吹过巷子,卷起地上的尘土。
柳遥困惑摇头,伸手将身边人拉紧,“不知道,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回到庄园,柳遥的心情缓和了一些,只休息片刻,便拿着菜谱和路上新买的江米酒跑去了厨房。
庄园主厨都是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其中年长的名叫钱司,身材高壮,肩膀有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比起厨子倒更像是武人。
厨房眼下正在准备晚饭,小厮和两名主厨全都低头忙碌。
忽然发现柳遥进来,钱司满脸惊讶,伸手便要赶他。
“嗨,小公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快,快些出去,这里油烟大,等下别呛到您了。”
柳遥往里望了望,刚好瞧见帮厨的小厮正处理一条鲤鱼,内外洗净,刮去鱼鳞,在鱼肉表面打上花刀。
来得正好,柳遥眼睛一亮,“没事,我就随便来做点东西,对了,那条鲤鱼能先借我用一下吗?”
小厮和钱司都愣了下,要一条已经死掉的鱼做什么?
帮厨的小厮先摇了摇头,“不成,公子别闹了,这鱼是等下要用的,小人给你拿点别的东西玩儿吧。”
柳遥忍不住郁闷,这是把他当作三岁小孩来哄了吧。
好在钱司眼力足够,一把按下小厮的脑袋,转头朝柳遥露出和善的微笑。
“小的明白了,公子这是想要给殿……不是,主子做道菜吧,行行,这有何难的,小人这边刚好有一口锅还没来得及炒菜,我给您收拾一下,很快就能用上。”
钱司一边说一边招呼小厮收拾灶台,顺便将那条刚收拾好的鱼一并让给了柳遥。
这回鱼有了,锅也有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做的问题了。
柳遥虽然不会做糖醋鱼,但普通的红烧鱼还是会做的,两个用的都是鲤鱼,步骤上应该也相差不多。
柳遥又仔细看了遍菜谱,刚将需要用的调料都拿到手边,就看见钱司凑过来,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显得肩膀上的伤口越发骇人。
“小公子自从来庄园后就没进过厨房吧,怎么今天忽然想起要给主子做鱼吃了?”
柳遥将油烧热,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早就想做了,不过先前一直忙着茶坊的事情,总抽不出空来。”
“这样,”钱司望着他,目光几乎带了点慈祥,“也是巧了,今早上主子也是忽然跑到厨房来,说要给您做馄饨,不由分说就抢了小人准备做烧卖的肉馅。”
钱司用手比划了一下,露出幽怨的表情。
“可怜小人那烧卖做不成,最后只能给您和主子煎面饼了。”
噗!
柳遥失笑,差点把酱油当成醋倒进锅里。
“真好,”钱司神情柔和,声音也轻了许多,“主子过去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如今有您陪在他身边,还相处得如此和睦,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虽然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心底里都是感激您的。”
“好比邵蒙,小人没见过比他更傲气的人了,整日只恨不能拿鼻孔瞧人,主子其实也没吩咐他整天都紧盯着您。但他还是时不时跑到城里,主动给您当护卫去。”
所以邵蒙每天跟着自己,其实不是为了监视,而是为了保护?
柳遥停住手里的动作,忍不住惊讶。
钱司靠近过来,语气难得认真,打量着他的神色问,“您会一直陪着主子的,是吧?”
柳遥没有说话,半晌才抿了抿唇角,将葱姜扔进锅内,轻轻「嗯」了一声。
天色已经昏暗,室内却被灯火照得通亮。
殷月离坐在桌边看书,等了许久也没见柳遥回来,终于停下动作,侧头问身旁的小厮。
“他去忙什么了,怎么还不回来?”
被他问到的无头小厮此刻正在擦拭花瓶,不会说话,只能两手挥舞着给他比划。
殷月离面无表情,起身放下手中的书本,“罢了,我还是自己去找他吧。”
无头小厮得了柳遥的吩咐,自然不能放眼前人离开,连忙上前阻拦。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柳遥终于端着那盘做好的糖醋鱼进了内堂。
无头小厮如蒙大赦,朝柳遥躬了躬身,以最快的速度出去帮两人将房门带上。
“你做的?”殷月离接过餐盘,挑眉道。
“对,听邵管家说你喜欢糖醋鱼,不过我是第一回做,也不知道行不行。”
“好了,”柳遥转开视线,低头将碗筷摆好,“就是随便做一做的,先用晚饭吧。”
殷月离没有开口,只安静打量他微红的脸颊。
其实并不是喜欢糖醋鱼,殷月离只是隐约记得,在自己记忆的深处,似乎也有一个人曾经为他亲手做过这道菜,那是他短暂作为「人」的经历里,少数还算温情的时刻。
殷月离盯着面前的糖醋鱼,思忖片刻道,“最近天气冷,难得你忽然下厨,不如把这条鱼先冻起来吧。”
柳遥:“??”
把鱼冻起来,这是哪门子操作。
本以为眼前人是在说笑的,但见对方分明一脸认真的模样,柳遥又好气又好笑,干脆夹了块鱼肉塞进他嘴里。
“别闹!把鱼冻起来做什么,用来收藏吗,快点吃饭。”
看着盘中缺了一块的糖醋鱼,殷月离露出少许遗憾的表情。
毕竟是第一次做糖醋鱼,柳遥也跟着尝了尝,觉得味道还成,就是有些偏甜了,下回做时应该少放点糖进去,估计能更加美味。
夜里洗漱过后,殷月离凑近来亲柳遥的脸颊,柳遥连忙抬起手腕,给他看上面被小鬼抓出来的淤青。
表示自己受了重伤,必须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殷月离盯着他白嫩的皮肤,语气平和问,“那你要修养多久?”
“一个月?”柳遥比了根手指,然后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下默默改口,“或者二十天,半个月,十天……五天,不能再少了!”
他得抓紧时间努力适应一下,不然每次都好像上刑,真的会留下阴影的。
殷月离沉默不语,确定他不会再改口之后,只能点头。
柳遥忍不住想笑,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好了,早点睡,五天很快就过去了。”
夜半下了场小雪,没有声音,只在屋外投下淡淡的影子。
当晚柳遥睡得十分安稳,很快便进入梦乡,梦里是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漆黑。
这个梦他之前也曾经见过,几乎每回都被吓得惊醒过来。如今却已经能从容面对,甚至弯下腰与身前的黑暗对视。
片刻,柳遥笑了笑,向前伸出一只手
去。
漆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犹豫了下,终于小心翼翼蔓延出一根触角,轻轻勾住他的袖口。
就在柳遥试图往黑暗里走去时,身周的漆黑忽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远处不知何时亮起的金光。
那道金光十分刺眼,且越来越亮,直到将整个梦境照得恍若白昼一般。
柳遥用手勉强遮住双眼,透过缝隙,似乎有朱砂书成的金符正漂浮于梦境的半空。
说半空其实并不准确,梦境里既没有天空也没有地面,此刻他更像是同那张金符一起悬浮于虚空之中。
这是……什么?
柳遥思绪模糊,正想上前看清,却突然有风吹过来,耀眼的金光仿佛掀起的海浪。
倏忽之间,无论黑暗也好,金符也好,都已经消散无踪。
所有一切又都重新归于沉寂。
“醒醒,该起来了。”有人掀开床帘。
清早阳光正好,光线透过帘布照进来。
“今天不去茶坊,让我再睡一会儿。”柳遥脸颊睡得发红,用力翻了个身,避开光线,把脑袋重新埋进被褥里面。
殷月离无奈,将一块浸湿的帕子盖在他脸上,“真的不起?”
“不起,”柳遥语气坚定,嫌身边人吵闹,干脆闭眼将对方一起拉进被子里,“陪我睡,要仔细养好身体,不然就不是五天了。”
第一次见这人如此耍赖的模样,殷月离眼里含笑,低头亲了下他的面颊。
“好了,你舅舅刚才送来消息,说准备这几日离开九桥村,让你过去看看。”
“嗯。”柳遥点头,随即猛地睁大眼睛。
舅舅要离开九桥村了?!
第35章
柳遥的舅舅年少时受过重伤,落下病根后一直反反复复,几乎每年都要外出去寻医。
但时间门都集中在春夏左右,一般到天冷入秋之后便会回来。
可如今再有几日便要立冬了,路上难走不说,也很容易加重病情。按理来说不该在这个时候出门才对。
“不会是舅舅又忽然病重了吧?”心底冒出不好的预感,柳遥猛地坐起身来,脸色也开始有些发白。
殷月离摇头道,“估计不是,听回来的小厮说,你舅舅精神还好,也能正常下地走动,不像是忽然病重的模样。”
“别胡思乱想,”殷月离安抚地拍了拍他,“等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嗯。”柳遥满腹心事,只轻轻点了下头。
因为实在担心舅舅的身体,柳遥也没有心情再用早饭了,见外面阴沉沉的,索性披了件厚衣裳,便拉着殷月离一起出了庄园,急匆匆赶到舅舅家的院门外。
刚一进到院子,就看到堆了满地的箱笼和行李,舅母冯雯正指挥着庄园的小厮帮忙将两只木箱抬到车上。
看到柳遥的身影,连忙乐呵呵走上前来,“哎呦,不是说了让你们晌午再过来吗,这会儿还乱着呢,小心别碰着你了。”
冯雯红光满面,精神也不错,完全不像是有大事的模样。
还左右打量了下柳遥,问他怎么瘦了许多,可是最近忙茶坊的生意累着了。
柳遥当然不能说自己最近遇到了什么,确认舅舅并没有突然病重后,终于定下心来。
随即望向四周道,“舅母怎么带这么多东西走,不怕路上不方便吗?”
“哦,”冯雯将他拉住,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箱笼,“忘了和你说,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悦城那边的大夫,打算这次多呆几个月,等明年开春了再回来。”
悦城是靠近南方的海边城市,坐马车至少要二十日才能走到,柳遥舅舅每回出门看病,去的多半都是悦城。
“本来我们是想陪你过完年之后再出去的,”冯雯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只是你舅舅病情总是反复,大夫也说让他最好能去暖和一点的地方,正好你如今也成亲了,身边有人照顾,我们也不用在外头总挂心着你了。”
柳遥抿着唇,虽然舍不得两人,却也只能点头。
“嗯,不用记挂我这边,您和舅舅安心在外面治病吧。”
殷月离也跟着点头,示意冯雯不用担心,一边问,“需要我派几个小厮跟你们一起过去吗,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不用,”冯雯怎么好意思麻烦他,连忙摆手,“帮忙搬搬行李就成了,我们这回是要住在大夫那边的,人去多了反而是个麻烦。”
“对了,”冯雯眉梢一挑,忽然朝柳遥使了个眼色,“我屋里刚好有样东西要拿给小柳,你先帮我在这边看着,别让他们弄乱了行李。”
殷月离平静点头。
柳遥则满头雾水,刚想问问是什么东西,就被舅母一把扯进了屋内。
越过舅舅休息的卧房,一路进了里屋,眼看着舅母关紧门窗,又做贼似的望了望四周,柳遥越发疑惑,坐下倒了两杯热茶。
“到底怎么了?”柳遥将其中一杯茶递给冯雯。
舅母向来不是喜欢玩闹的性格,能这么郑重其事地将他单独叫过来,应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和舅舅有关,还是和……殷月离有关。
想到此处,柳遥莫名有些紧张,连忙低头喝了口茶水。
冯雯挤眉弄眼地瞧着他,半晌才开口道,“听说你最近食欲不太好,是不是有了?”
柳遥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别不好意思,”冯雯凑近了些,一脸促狭,“虽然你们成亲的时间门不长,但加上山里那会儿也有段日子了,说不定就有了呢。”
虽然冯雯觉得没成亲就那什么有些不太好。
但小地方嘛,最多不过被人闲话几句,也没什么打紧的。
“说啊,”见柳遥轻咳着不出声,冯雯急得拍了他一下,“到底有没有,我是你亲舅母,这有什么可害羞的。”
“舅母!”柳遥终于缓过气来,脸颊涨得通红,“我们在山里的时候没……”
“没有吗?”冯雯皱了皱眉,又仔细看了柳遥的神色,确认他并没有说谎后,顿时大失所望。
沉吟片刻,冯雯还觉得不死心,继续问,“可我听你那后娘说,你们那几日整晚都是睡在一起的,年轻小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过?”
“真的没有!”柳遥一脸崩溃,“是山里的被褥不够,所以只能挨在一起睡,而且他也不是那种人。”
冯雯失望摇头,瞧着柳遥的目光仿佛恨铁不成钢。
“哎,害我白高兴一场,我还想着呢,这回在外头多呆几个月,把你舅舅的身体养好了,明年就不用出去了,等到孩子出生时我也能留下搭把手。”
冯雯碎碎念了半晌,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一脸期待望着他。
“山上的时候没有,你们成亲之后总该有的吧,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得抓紧时间门,舅母和你说啊,这种事情最好是能趁着年轻……”
冯雯噼里啪啦说个没完,柳遥脑袋冒烟儿,只恨不能淹死在茶杯里面,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一场误会总算解释清楚,但柳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成亲那会儿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后来清醒又受了惊吓,除了逃命根本想不到别的。
至于孩子什么的,更是想都不曾想过。
从房间门里出来,柳遥靠在箱笼旁边,摸着下巴,将殷月离细细打量了一遍。
模样倒是俊俏,生出的孩子估计也不会太差,就是真身存疑。
如果像梦里那团黑影似的生个小黑影出来,会把舅母他们直接吓晕过去吧。
殷月离被看得莫名其妙,接过柳遥递来的热茶,神情疑惑。
“你觉得我们要个孩子怎么样?”柳遥用手托着面颊,抬头认真问。
语气自然,好像在问今晚上要不要吃糖醋鱼一般平静。
咳!
殷月离差点被茶水呛到,脸上顿时浮出一层红晕。
柳遥双眼瞪圆,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脸红的模样,连忙扑了过去。
“哎,你脸红了是不是?”
殷月离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却被柳遥伸手捧住脸颊。
“真的红了!别乱动,快让我仔细看看。”柳遥满脸新奇。
眼前人原本就生得好看,五官轮廓没有一点瑕疵,精致得几乎有些不真实。如今添上这层红晕,反而更多了几分鲜活之气。
不过那一抹红来的快去的也快,仿佛稍纵即逝,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殷月离轻咳了下,再次恢复到往日淡然的神色,“别闹。”
“哎,没有闹,我在认真问你话呢,舅母刚才说的,让我们趁年轻早点要个孩子,你觉得怎样?”
殷月离表情无奈,被柳遥挽着胳膊,已经不知该说点什么了,只能垂头喝茶。
柳遥笑意盈盈,正想再逗一逗他,忽然瞧见有小厮过来,说外头有人送了封信给他。
“什么人?”柳遥问。
“不清楚,”缺了只眼睛的小厮摇摇头,“丢在院门外就走了,看背影像村里的孩子。”
柳遥微微蹙眉,送来的信纸十分破旧,像是从某个本子上随便扯下来的,边缘带着被水浸湿的痕迹。
上面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来宴城」三个小字,依旧是用红色朱砂写成,笔画杂乱无章,整个「城」字的右半边都是糊的,像是有人在忙乱中匆忙写下。
柳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田钰。
只是奇怪,田钰应该很害怕殷月离才对,在城里偷偷找自己见面也许还有可能,但直接送信到村里……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合常理。
柳遥将那封信反复看了看,犹豫片刻,忽然将信纸递到殷月离面前。
“你觉得这是什么?”
殷月离一愣,不解望着他。
相处这段时日,他对柳遥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对方遇到事情向来习惯自己解决,很少会依靠他人。
这还是柳遥第一次试图寻求他的意见。
“你在问我?”殷月离再次确认。
“对,”柳遥干脆将信纸塞到他手里,理所当然道,“来看看,不知谁送过来的,我觉得是田钰,不过字迹有些不太像。”
殷月离点点头,将那封信纸左右看了看,随即皱眉。
“这三个字,应该是有人用左手写下的,想来是为了掩饰自己原本的字迹。”
“左手写的?”柳遥凑近细看。
“是,”殷月离指着其中一字收尾的部分道,“左右手写字时着力不同,字迹粗细深浅也会有所区别。”
大概怕言语无法说清,殷月离索性进屋拿出笔墨,牵着柳遥左手在纸上写下「来宴城」三个字。
柳遥终于恍然,对比
着之前的信纸道,“果然很像。”
“是,”殷月离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而是靠在他背后继续道,“还有你看这边,虽然写字之人有刻意遮掩过,甚至装成不会写字的模样。但从字形上看,这人非但字写得不错,还极有可能是以此谋生之人。”
柳遥轻轻颔首,以代人写字谋生,这样的人在宴城倒是并不少见。
也就意味着这封信无论是谁写下的,都应当与田钰无关。
至于代为书写就更加不可能了,若是田钰想要求救,完全可以让代笔的人将前因后果仔细说清,没必要如此遮遮掩掩。
绕了一大圈后,反而更加可疑。
不过只要不是田钰送来的求救信就好,柳遥彻底放下心来。
柳遥心情放松,这才留意眼下的姿势有些不对,连忙推了推身后人,“先松开,等下被舅母他们瞧见就不好了。”
“有何不妥,”殷月离神色平淡,“正好现在无事,不如我教你写字吧。”
柳遥:“……”
谁家是用这种姿势教写字的!
好在对方并没有闹太久,很快邵蒙从门外进来,殷月离便顺势放开柳遥,将方才的信纸交给邵蒙。
“去查查这封信是谁送过来的,究竟有何目的。还有,最好能将那人直接带过来见我。”
邵蒙困惑接过信纸,颔首应是。
将信纸的事交给邵管家去处理,柳遥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反正大不了短时间门内不去宴城就好了。
之后过了两日,送走了舅舅和舅母,生活一切如常。
邵蒙派去城里的下属已经查到了代笔写字的书生,估计用不了几日就能找到真正送信的人是谁了。
亲人都走了,田钰那边也再没有传来消息,柳遥在庄园里闲着无事可做,便考虑要不要将舅舅家的宅院重新休整一下。
这间门院子在柳遥外公在世时就已经盖起来了,到如今算算有十几年,屋顶上的瓦片大多都已经破损,外面的墙壁上更是出现了数道裂痕。
不说千疮百孔也相差不远了。
殷月离看了也说,好在今年下的几场雪都不算太大。不然等到入冬之后,说不定哪日便要被大雪压塌房梁了。
清早阳光明媚,柳遥见殷月离脸色不好,便没有让他顶着油纸伞和自己一起出门,而是只带了邵管家和小厮,又去城里找来两名工匠。
打算先去舅舅家画好图纸,之后再去买需要的材料和家具。
因为过去经常在舅舅家中留宿,柳遥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画起图来自然得心应手。
然而图纸刚画到一半,柳遥就感觉房间门气氛不对,连忙去看身旁的工匠。
燃烧的炉火忽然黯淡下来,身周寒气阵阵,原本正在丈量房屋的工匠忽然站起身来,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慢慢撕开脸上的面皮。
鬼?
不对,应该是人。
“邵……”柳遥想也不想便开口呼救。
可惜在看清眼前人那一刻,柳遥僵立在原地,所有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柳公子稍安勿躁。”老者手握短刃,刀锋紧贴着另一名更年轻的工匠,赫然正是许久未见的田钰。
田钰泫然欲泣,一脸愧疚地望着柳遥。
柳遥想起之前的信纸。
所以那封信当真是田钰为了求救写给自己的。
只是……柳遥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违和。
不过眼下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你想做什么?”柳遥屏住呼吸,邵蒙就在外面,与这里仅有一墙之隔,应该很容易就能听见这边的响动。
“需要你帮忙做点小事。”名为穆臣的苦修士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手中刀刃用力,只差半分便要割开田钰的咽喉。
说话的语调却是越发温和。
“若是不想这位小哥儿身首异处的话,还请柳公子随老夫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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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四外昏暗,像是某个废弃宅院的柴房里面,墙壁上没有窗,只有屋顶裂开的缝隙能透出几丝光亮。
柳遥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处,他是被老人蒙住双眼一路带来这里的。
虽然不清楚这里距离之前的院子有多远,但奇怪的是,守在院外的邵蒙和小厮们竟无一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柳遥有些郁闷,如果今天带着殷月离一起出来就好了。
不,或许即便带来了也没用。
有心算无心,他和殷月离早晚都会分开。到了那时,他一样会被对方抓来这里
没等柳遥弄清自己如今的情况,对面田钰已经跪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他的膝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文钧打猎的时候从山崖摔下来。如果不能尽快治好,以后恐怕都不能走路了,求求你帮帮我,只要能找到墓地里的金阳丹,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
田钰面容狼狈,一边哭一边说,几乎语无伦次。
柳遥听得直皱眉,文钧是之前与田钰议亲的那个人,原本是村里的猎户。
从山崖摔下来,也就是说,田钰之所以会选择忽然离开,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文钧在打猎时忽然受了重伤。
“你先起来,”柳遥虽然生气,但还是将田钰扶了起来,“你刚刚提到的那个金阳丹,到底是什么?”
见柳遥肯同自己说话,田钰忽然升起了一丝希望,抹着眼泪道:“是过去军中经常用的一种神药,价值千金,据说能让人断骨重生。”
“葬在山上那人原本是大承的将领,死后必然有许多与打仗相关的陪葬品,里面说不定就会有金阳丹。”
“穆仙师答应我,”田钰面上羞愧,低着头道,“只要我肯帮他达成目的,即便最后在墓地里找不到金阳丹,也会另外寻一颗给我。”
柳遥沉默着没有说话,屋内气氛顿时凝重。
田钰有些急了,扯住他的衣袖道,“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我知道你心肠软,必定舍不得离开那邪物。但这样真的不成,祂根本就不是人,继续留在祂身边只会害死你。”
“留不留下是我的事,”柳遥轻声道,“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的文钧其实不是人,你会轻而易举就选择离开他吗?”
田钰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
打扮成工匠的老人正在查看门外的情况,柳遥环顾四周也找不到逃跑的出路,只能深吸口气,将田钰拽到一旁。
“他让你做什么?”柳遥问。
田钰嘴唇抿紧,磕磕绊绊道,“穆,穆仙师让我帮他……”
“自然是帮老夫将你引出来。”穆臣耳力极佳,用略显苍老的声音回道。
“就像老夫之前说的,那人是天地至邪之物。如今所有人性的一面都不过是假象。一旦完全复苏,整个大承都要经受灭顶之灾。”
“我之前已经说了……”又是这一套话,柳遥已经听厌了,然而话刚出口,就感觉眉心刺痛,无数画面潮水般涌入脑海。
柳遥猛地睁大眼睛,“我们在丰乐楼里见过!”
是了,那日田钰并没有失约,而是将他拉入一处暗间,带他见了这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
对方点明了殷月离的身份,希望柳遥能为他提供帮助,将殷月离重新封回止戈山上。
而柳遥当时便已经严辞拒绝了对方。
怪不得他这些时日里始终不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必须马上告诉殷月离。
柳遥不敢再犹豫,直接朝房门的方向冲去。然而还没等越过两人,就感觉背后一僵,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原地。
“柳公子急什么,老夫的话还没有说完,”穆臣慢悠悠收回手中的符纸,“放心,老夫已然改变主意了,不会再朝那个邪物下手。”
柳遥用尽全力也无法移动分毫,只能僵硬立着听老人说话。
“是真的,”穆臣语气诚恳,佝偻着脊背走到柳遥跟前,“那邪物力量恢复得太快,已经不是现今的老夫能够敌得过的,所以老夫改变主意了。”
“什么意思?”柳遥半信半疑。
田钰站在边上,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忍不住露出震惊的表情,“仙师,您不是已经答应我……”
“老夫是答应帮你解救朋友,不过你瞧,这不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吗,老夫又何必强人所难。”
穆臣拍了拍柳
遥的肩膀,语气温和道,“你那郎君实在太过厉害,就算老夫想封,也已经封不住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
不过柳遥并没有掉以轻心,反而越发警惕,“所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很简单,”穆臣笑了笑,“只需要你陪老夫走一趟,帮老夫打开那人陵墓第一层的大门。”
“你想进月离的陵墓?”柳遥皱眉。
根据之前从说书先生那里得来的信息,柳遥已经大致能猜到,殷月离的陵墓应该就建于止戈山上。
而最外层的部分,很可能就是他曾经以为是山神庙的那间宅院。
这反过来也解释了,为何那间宅院的结构会如此古怪,且还存放了许多供奉用的香烛和纸钱。
“对,圣祖金符,老夫师门最重要的法器之一,二十年前曾遗失于止戈山附近,有极大可能作为陪葬品和那邪物一起埋藏于地下……如果不能将祂彻底封住,老夫希望至少能将那件法器取回来。”
“你不是说已经放弃了吗,为何还要把法器取回来?”
柳遥一副你当我是傻子吗的表情。
“当然是为了保命!”苦修士没好气道,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老夫早就说了,用祭品安抚最多只能一时,等到祂力量彻底恢复,整个大承都要经受灭顶之灾。”
“老夫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柳遥:“……”
柳遥依旧满腹狐疑,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对方说的都是假话,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所以柳公子觉得呢,是否愿意与老夫合作?”苦修士好心询问,仿佛他并没有用符纸将柳遥封在原地。
“老夫不需要你做太多事,只要你打开第一层的大门,之后便放你离开。哦对了,还有金阳丹,老夫先前说的依旧算数。若是那陵墓中没有金阳丹的话,老夫便额外送你朋友一颗。”
柳遥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瞥了对面的苦修士一眼,“你都已经把我封住了,再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穆臣也不生气,只笑着点点头,“好,那老夫便当柳公子是已经同意了。”
“对不起。”田钰靠在他身边小声哭泣。
柳遥听着难受,正
想低声安慰几句,忽然感觉对方指尖在自己的手心上微微动了动。
那是幼年时两人常玩的一种游戏,互相在手心里写字,然后猜对方写的是什么。
骗人,别管我,快跑。
柳遥一愣,双眼瞬间瞪圆。
他是骗人的,别管我,等下找机会快跑。
院门外,已经接近晌午,阳光投在雪地上,反射出细碎的白光。
邵蒙眯了眯眼,避开阳光站在屋檐底下,目光随意地扫视四周。
自从上回受到小鬼的惊吓之后,接连几日,柳遥都再没有提出要去城中茶坊的要求,着实让邵蒙轻松了不少。
如果这样平静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邵蒙闭目养神,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忽然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种感觉没有任何缘由。
邵蒙却一下子跳了起来,抬手抓住一名路过的小厮。
“柳公子呢,还和那两名工匠在屋子里吗?”
刚去屋内送过茶水的小厮满脸疑惑,“是啊,在谈修补瓦片的事,说是房子太老旧了,破损的瓦片太多,想要严丝合缝的话,需要将最中央的瓦片全都替换一遍才行。”
瓦片。
“不对!”邵蒙心头一紧,连忙推开小厮闯进屋内。
房屋的瓦片先前漏雨严重,在工匠来之前已经全部替换过了,是整个院子唯一不需要修补的部分。
房门被用力踢开,露出里面三个模样诡异的纸人,跟在后面的小厮顿时吸了口凉气,手里的托盘险些摔在地上。
“不是,刚才明明……”
他进来送茶水时,分明看到柳公子就在里面,怎么如今突然都变成纸人了。
“你留在这里,我去将主子叫过来!”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邵蒙来不及检查四周,转身朝庄园的方向赶去。
止戈山脚下,一条少有人走的偏僻小路上。
柳遥被符箓操控着前行,想起田钰刚才在自己掌心里写下的字句,心底越发不安。
这个叫穆臣的苦修士当真是骗人的?
也就意味着,到墓中寻找法器是假,对方也许还有别的目的。
先不提法器,柳遥深吸口气,即便知道对方是在骗人,他和田钰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又该如何从对方的眼皮下脱困。
柳遥想起自己之前被拖入喜轿,险些被几个小鬼带走的事,还有殷月离说的那句「五鬼搬运术」。
如果这件事也是穆臣所为,那他们两个能够顺利逃走的可能绝对微乎其微。
就在柳遥心神烦乱之际,忽然感觉自己被操控着停了下来。等再抬起头来时,三人已经走到了接近山顶的位置。
四周雾气笼罩,树上堆着薄薄的积雪,隐约能看见山脚下的田地和村庄。
柳遥轻轻蹙眉,虽然他刚刚一直考虑其他事情,但也并不是毫无所觉的,从上山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工夫。
走到半山腰都勉强,更何况是直接来到山顶。
不仅如此,之前山顶上那座染血的宅院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唯有杂乱的树林和枯草随风摇晃,仿佛柳遥过去经历的种种都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穆臣走上前去,低头拨开草丛,露出里面半人多高的石碑,打量片刻后,终于露出少许笑容,朝不远处的柳遥招了招手。
“来吧,这道门只有你能够打开,必须趁天黑之前下去。”
柳遥不想上前,却被符箓操控着一步步靠近,直至走到石碑面前,“这是什么,还有之前那座宅院呢?”
柳遥扫了眼石碑,上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字迹。
穆臣先是愣住,随即朗声大笑,“宅院,这里何曾有过宅院,连止戈山都是假的,你们还指望这上面能有什么真实的东西?”
柳遥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望向身周。
树木,山石,只剩下零星几株的枯草,还有被层层积雪遮掩的崖壁。
止戈山是假的,不对,这座山几千年前便已经有了,一度作为西北边关的必争之地,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是曾经,”老者拍了拍面前的无名石碑,“如今的止戈山不过是座巨大的坟冢,里面埋葬着数以万计的尸骨,而那人的陵墓,就藏在这千万具尸骨的下方,被怨气和死气层层护卫,必须通过特殊的手段才能开启。”
穆臣望着柳遥,满怀恶意地笑了笑,“老夫明白你在想什么,但老夫已经说过了,你所了解的并非全部的真相。”
“而且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你心心念念想要维护的,每日与你同床共枕的,那个人……那个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被封住,又为何会在如今突然醒来?”
止戈山另一边,醴泉庄内堂。
殷月离将书本放在桌上,抬头看了看刺眼的日光,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以为这种日子能多持续一段时间的,可惜了。”
“走吧,”殷月离道,“去把他接回来。”
地上的黑影晃了晃,仿佛是对祂的回应!
第37章
天气依旧晴朗,山顶却寒风刺骨,不断有积雪被卷起又重新落下。
柳遥面上不动声色,专注听着苦修士的絮叨,暗地里却一直寻找能逃脱的空隙。
然而山顶太过空旷,少了之前的宅院,从这里到下山的路径几乎一眼就能瞧见,加上道路崎岖。
如果一个不留神,说不定不用等到对方抓人,他和田钰就已经先失足摔下去了。
唯一庆幸的是,似乎是为了方便行事,穆臣在刚刚说话的时候便已经将他身上的符箓取了下来。
他如今四肢虽然依旧有些僵硬,却已然能正常活动了。
“过来,”老者终于说够,撑着膝盖,朝柳遥的方向招了招手,“把你的血涂在这石碑上面,往陵墓的大门应该就能打开了。”
柳遥眉头紧皱,装出害怕的表情,顺势向后退了一步,“为何要用我的血去涂石碑,这样做不会对我有什么害处吗?”
目标就在眼前,穆臣耐着心性与他解释,“你是祂的祭品,除了祂之外,自然只有你的血能够打开陵墓的大门,你平日难道不会被刀子划伤手吗,这两者对你的伤害并没有任何区别。”
柳遥面露迟疑,并顺势又往后退了半步。
穆臣眯了眯眼,耐心彻底告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现在不是老夫有求于你,这门你想开也得开,不想开也得开。
否则想想你的朋友吧,老夫是不敢伤你没错。但你朋友的性命如今可还握在老夫的手中。”
“时间紧迫,老夫只想尽快找回师门法器,还请柳公子不要再继续拖延时间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穆臣没有说,就是开启陵墓大门必须出于柳遥的自愿,所以他之前才会帮柳遥解开符箓。
不过有田钰在这里,穆臣倒也不担心对方会拒绝自己。
大概是听懂了穆臣话里的威胁,田钰眼眶发红,紧张望着柳遥的方向,喃喃唤了他一声,“小柳?”
柳遥点点头,没有再继续后退,而是顺从走到石碑面前。
石碑表面空空荡荡,柳遥没有小刀可用,干脆从头顶取下一支发簪,回头问穆臣,“只要一点血就可以了吧?”
“对,指尖血,”穆臣神情愉悦,迅速颔首道,“滴在石碑的最上方,直到有文字出现才能停下。”
田钰紧张得面色发白。
柳遥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正想宽慰对方两句,就见田钰微微侧过身,朝他使了个眼色。
柳遥疑惑,来不及询问,就发现对方已经恢复到之前紧张颤抖的模样。
什么意思?
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失去耐性的穆臣再次开口催促,柳遥顿了顿,将发簪按在自己的指尖上面。
然而刚要划破皮肤,就被旁边的田钰用力撞了一下,发簪立时偏移方向,并没有刺破柳遥的指尖,反而重重划在了他的手腕上面。
大量鲜血涌出,吓得穆臣瞬间瞪圆了双眼。
“老夫说了只用一点,谁让你弄出这么多血来的!”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被泼洒了鲜血的石碑一下子现出诡异的纹路,地面震动,仿佛有石门缓缓旋开。
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地道入口在三人面前敞开,阴气阵阵,仿佛连呼吸都能彻底冻结。
柳遥也顾不上发簪了,连忙按住自己手腕上的伤口。
“错了错了,不是这一道门!”穆臣迅速检查石碑上的纹路,神情难得有些慌张,没留神田钰一把扯过柳遥,转身跳进了地道里面。
“站住,不许走!”
天旋地转,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柳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安全落到地上的,就被田钰用力拉了起来。
“穆仙师要追过来了,快点跑!”田钰心急喊道。
柳遥猛地回过神来,对方说的没错,不管有多少疑惑,眼下还是先逃命比较重要。
没有照明的烛火,只能感觉到脚下大概是石砖一样的事物,两人无头苍蝇似的拼命向前狂奔。
不,也或许并不是向前。
彻底的黑暗中连感知都是混乱的,跑了许久后,柳遥甚至觉得两人是不是又跑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我们要去哪儿?”柳遥一边跑一边问。
“不知道。”田钰气喘吁吁,脸色比山顶时还要苍白。
“不能继续跑了,先停下辨别一下方向,不然我们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柳遥艰难道,气力同样有些不济。
很奇怪,也或许是地道过
于阴冷的缘故,柳遥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以不寻常的速度飞快流失,照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便要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田钰费力点头,“先休息……”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穆臣追来了。
可他不是已经年纪大了吗,怎么速度比他们还快?
柳遥慌忙回过头,却发现追赶过来的不是那位穆仙师,而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手里提着灯笼,脸上勾出诡异的笑容。
不像是活人,倒更像是祭祀时会烧的那种……纸人?
“遭了,是穆仙师的纸傀儡。”田钰也跟着回过头,眼里满是恐惧。
“纸傀儡是什么?”柳遥忍不住问。
“是仙师最擅长用的一种傀儡,”田钰欲哭无泪,手脚发软道,“据说是用死人骨灰和残魂制成,力气奇大,甚至会使用简单的幻术,普通人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那要怎么办?”柳遥其实有点奇怪田钰为何知道这么多,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
田钰抹了把眼泪,狠狠咬牙道,“去第一层的正殿,试试能不能将它们甩开。”
没等柳遥问清楚正殿是什么地方,就被田钰拽着钻进旁边的一条通道。
四周尽是昏暗,跑到后来甚至连时间都有些模糊了。
身后的纸傀儡依旧紧追不舍,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柳遥以为自己马上便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田钰声音惊喜,用力抓紧自己的衣袖。
“找到了,就在那边!”
黑暗之中,仿佛忽然有一簇微光亮起。
借着若有似无的光亮,柳遥看到沾满血迹的院墙,厚重的木门紧锁着,抬眼便是两盏红色的花灯,大红的绸布顺着房檐垂下来。无论院墙还是灯笼,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奇怪,怎么是红色的?”田钰眉头微皱,但显然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不管这些,先进去再说。”
两个纸傀儡似乎也对眼前的宅院十分忌惮,追来的脚步略迟疑了片刻,趁着这短暂的空隙,柳遥和田钰不敢犹豫,迅速跑进院内,转身将大门紧紧闩上。
“好了。”田钰上
气不接下气,撑着墙壁,累得几乎跌坐在地面。
“这里是……”柳遥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场景熟悉。
“这里就是第一层的正殿,”缓过一口气来,田钰擦了擦头顶的汗,“那两个纸傀儡估计暂时是进不来了,只是找到出去的路估计还有些麻烦。”
田钰靠近过来,给柳遥指了指前面的几个方位。
“陵墓一层通向外界的入口共有三个,第一个就是我们刚刚进来的那条路,第二个是在藏宝阁那边,只能进不能出,第三个则是正殿最深处,是用来供奉牌位的祭英堂,我不清楚这边的路径,也不知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找到。”
不用说,穆臣原本是打算从藏宝阁那条路进来的,可惜被田钰打断,以至于给了两人逃跑的时机。
“不过有些奇怪,”田钰抓了抓头发,还是觉得不解,“我记得这边的绸布和灯笼分明都是白色的,又不是办喜事,怎么忽然都换成大红色的了。”
谁家陵墓会用红灯笼作装饰,喜不喜,丧不丧,看着就诡异。
柳遥尴尬咳了一声:“……”
那什么,可不就是刚办了喜事嘛。
“咳,”望着头顶上熟悉的灯笼,柳遥定了定神,“跟我走吧,我可能知道从这边到祭英堂的路。”
田钰顿时惊讶。
“你忘了,”倒是柳遥笑了下,“我之前做祭品的时候在宅院住过三天,这里的地方几乎都已经逛遍了。”
如今想起来,宅院内之所以会如此复杂难走,更多还是因为其中幻境与现实相互重叠,而只要能找准其中的规律,再想辨别出方向就很容易了。
过了进门的两座小亭,再往前便是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游廊,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柳遥仿佛又想起之前和殷月离一起画灯笼的场景。
“怎么了?”见身边人忽然停住不动,田钰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情了。
“没,”柳遥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等下找到地方就直接出去吧,丹药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
“那你呢?”田钰连忙追问,“之前里正已经告诉过你解除祭品身份的方法,不是应该……”
柳遥回头望向田钰,“如果说我不想解除祭品身份了,你会觉得奇怪吗?”
“可是……”田钰还想再劝,却被柳遥伸手拉住。
“好了,”柳遥神色轻松,拉着田钰往祭英堂的方向走去,“跟紧我,不要被这里的幻境迷惑,不然等下迷路就麻烦了。”
和柳遥两人预想的不同,穆臣如今其实还停留在陵墓的入口附近。
他佝偻着后背低低咳了声,感受着远处纸傀儡的动向,微微蹙了蹙眉。
眼下的状况有些古怪。
按照常理来说,纸傀儡行动迅速,此刻应当已经顺利抓到柳遥了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音讯全无。
是出什么问题了?
穆臣表情凝重,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那一位虽然不在陵墓之中,却难保没有剩余的力量残留,这一部分力量如果试图帮助柳遥的话,那么对方别说是从纸傀儡手下逃脱,便是直接反杀了自己估计都有可能。
不能留在这里了。
穆臣烧掉手中的符纸,他本来打算速战速决的,能拖到现在已是情况不利,若再继续拖延下去,恐怕性命堪忧。
不过苦修士到底放不下师门的法器,犹豫片刻,干脆撒下遮掩气息的药粉,转身朝另一边藏宝阁的方向跑去。
所谓的藏宝阁,其实就是收藏各种兵器的地方,入口与外界相连,周围有不少阴兵游荡,可以说是整个一层里最凶险的地方。
穆臣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将事先准备的罗盘取了出来,可随后一路上却什么都没有遇见,反而顺利走到了藏宝阁前。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却莫名多了几分寒意。
穆臣停在原地,警惕地打量身周。
就在他精神紧绷到极点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晰,不过瞬息便已经到了他的身后。
穆臣想也不想便甩了张符纸出去。
符纸「轰」的点燃,照亮士兵染血的盔甲,谁知还没等火光落在士兵的身上,便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转眼燃烧殆尽。
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的阴兵从黑暗里现出身形,这些阴兵外表大多都已经腐坏,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手里举着生锈的长剑一步步朝苦修士的方向走来。
穆臣暗道不好,飞
快掷出几张符箓,趁着符火燃烧之际,奋力撞开了藏宝阁的大门,甚至顾不上看清里面究竟有什么,便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将铁门关紧。
罗盘内的指针疯狂跳动。
穆臣来不及体会死里逃生的喜悦,下意识望向身后,刹那间呼吸凝固。
只见昏暗的房间里,似乎正靠坐着一名青年,眉眼微敛,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的茶盏。
“谁!”穆臣提高了嗓音。
黑暗里看不到青年的容貌,唯有阴影在烛火下不断摇曳,可越是这样,越是让穆臣忍不住心惊。
“我还以为,这世上的苦修士该都已经死了才对,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青年忽然开口,声音分明很轻,却仿佛直入人心。
穆臣恍惚片刻,猛地吸了口凉气,“你是……”
那个被他师兄封在止戈山顶,原本该永不见天日,却不知为何忽然醒来的那一位。
普通人也许无法看到,但在此刻穆臣的眼中,铺天盖地的阴影已经凝成实质,仿佛只要望上一眼,便能让人陷入无止境的疯癫与混乱之中。
那不是邪物。
那是神明才拥有的威能。
“不,不可能,”穆臣思绪乱成一团,“你前世的尸身还在陵墓里面,有人性做约束,你的力量不可能恢复到这种程度才对,都是假的。所以你对老夫用了幻术对不对,呃……”
穆臣没有说完,就被脚下的阴影整个提了起来,脸颊紫涨,不断蹬动着四肢。
“他在什么地方?”对方问。
穆臣喉间嚯嚯作响,惊恐望着眼前人逐渐染上血红的双眸,思绪忽然空白,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正……殿。”
跟在后面的邵蒙吓了一跳。
正殿的方向,那不是?
关于解除祭品身份的办法邵蒙也是知晓的,之前柳遥上山时的嫁衣并不在庄园内。
即便被对方偷偷烧掉了他们也无从得知。
而殷月离的牌位就放在正殿的祭英堂中,柳遥曾经去过那里。即便没有任何人领路,他应该也能独自找到。
嫁衣和牌位,两种条件都已经备齐了。
要命。
如果邵蒙还是活人的话,估计已经汗如雨下。
他大气都不敢出,仿佛石雕一般立在旁边,只拿余光瞥了眼那位胆大包天的苦修士。
此刻作工匠打扮的苦修士已经停止了挣动,手脚瘫软,不知是死是活。
“原来是正殿,”殷月离恍然,阴影动了动,将昏死的苦修士随意丢到一边,“如此也好,既然他想从我身边逃开,那就叫他试试看吧。”
第38章
游廊昏暗难走,只有头顶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
幻境与现实层层交叠,晃得人头晕眼花。即便柳遥已经来过一次了,也依旧花了许多力气才终于找到正确的路径。
刚走到一半,柳遥忽然感觉身后传来剧烈的震动,紧接便是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忽然炸开的声响。
“怎么了?”柳遥吓了一跳。
“可能是那两个纸人将门撞开了,”田钰也被吓得脸色发白,用力将柳遥拉住,“快点走,再被它们抓到就麻烦了。”
柳遥环顾四周,他倒是也想快点离开,只是刚刚走神的那一瞬,他好像又找不到原来的路径了。
眼前的游廊虽然外表相似,但无论长度也好,朝向也好,都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遥看得头晕,却只能晃了晃脑袋,继续努力辨别方向。
“又绕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田钰停住检查了下石柱上的标记,眉头紧皱。
“或者换一条路走吧。”柳遥已经彻底晕了,每次他马上就要分清方向时,总会发生点什么事情将他打断。
多来几次,柳遥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永远也无法从这里走出去了。
“我记得这边离祭英堂已经很近了,多换几条路走一走,说不定就能撞见了。”
“没那么简单,”田钰艰难摇头,“这附近应当是有什么能干扰到我们的东西,单纯靠碰运气是找不到的。”
只是幻境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其他的干扰,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柳遥无奈望天,甚至想自己不如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好了。
反正他祭品的身份还没有解除,殷月离察觉到不对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
但转念想又觉得不行。
毕竟他是自己主动找的里正和田钰,且如今还被人领进了陵墓。如果不小心被误会了什么,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柳遥忽然瞧见头顶上一盏熟悉的灯笼,那灯笼上画着红色的梅花,笔触细腻,正是殷月离之前亲手画下的那一个。
柳遥认真看头顶的灯笼,忽然朝旁边迈出了两步,接着转身望向旁边。
“往这边。”柳遥伸手拉住田钰。
田钰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身形,“别乱走,等下走丢了就回不来了。”
“不会丢,”柳遥指了指头顶的方向,“之前跑太急了没发觉,这上面的灯笼一直都没有变化,跟着灯笼走,应该就能找到地方了。”
田钰跟着抬起头,顿时惊讶。
的确,虽然因为幻术的影响,整个游廊的路径都是乱的。
但挂在最上面的灯笼却始终没有改变过方位。
且那些灯笼图案各不相同,只要以灯笼的位置做参考。即便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应当也不会继续迷路了。
“这些灯笼是?”田钰心底隐隐有了些猜测。
“都是他画的。”柳遥道。
柳遥自己也画了一些,不过并不在这边。
果然,田钰舒了口气,灯笼上的图案是那人所画。
所以怪不得不会受到正殿本身的幻术影响。
凭借模糊的记忆,赶在体力彻底耗尽之前,两人终于赶到祭英堂面前,推开大门,浓重的香烛味道顿时充斥在鼻间。
柳遥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成亲那日,白色的绸布层层垂落,遮住了房间深处的事物。
不过也好,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柳遥觉得等出了陵墓之后,自己一定要好好吃上一顿,把在这里耗费的体力都补回来。
羊肉汤,蹄花汤,酱香鸭,酥骨鱼,清炒时蔬,香煎豆腐。
柳遥脑补着等下要吃的大餐,努力寻找出口的方向,没留意田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摆放牌位的长桌面前。
“这应当就是祂的牌位了吧?”田钰走过去,将最前面的一块木牌拿了起来。
木牌很重,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而成的,正面用红笔写着「惠敏亲王殷月离之位」几个大字。
“什么?”柳遥刚找到类似出口的地方,闻言回过头去。
“拿着,”田钰将牌位塞给他,“里正说的那个符文你还记得吧,用血把符文写在这后面,从今往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我已经说了不……”
柳遥只感觉抱了块烫手山芋,正要把牌位重新放回原处,忽然听见身后大门传来吱呀一声响。
大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安静站在门外,平静
望着柳遥手中的牌位,血色的眸子里藏着浓浓的失望。
被误会了。
柳遥瞬间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将牌位藏在身后,“月离,不是。”
“糟了!”
田钰也被眼前的变故吓住了,拽住柳遥就往屋内跑去,跑到长桌后面的时候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用力拍在了脚下的砖石上面。
「轰」的一声巨响,砖石瞬间碎裂,带着两人直接向深层坠了下去。
地面坚硬,柳遥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再次被田钰硬拉着往地道深处逃命。
“不对,”柳遥试图停住脚步,“等一等,你先把我放开!”
柳遥忍不住郁闷,他就应该早点和殷月离解释清楚,而不是一直拖延到现在。
刚刚那样的场景,对方估计真的以为他要逃走了吧,柳遥头疼得不行,也不知道后面该怎么收场。
身边田钰却显然误会了他的用意,目光坚定道:“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丢下你自己逃走的!”
柳遥:“……”
求你了,快点丢下他自己逃走吧,再跑下去,他说不定真的要没命了。
相识这么久,柳遥头一次发觉自己的好友居然如此说不通,明明他已经表达过了不想离开的意愿,可对方就仿佛没有听见般,继续一意孤行。
并且力气还大得惊人。
柳遥简直欲哭无泪了,他一个做惯了农活的人,居然丝毫也拽不住对方,只能被硬拖着一路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田钰终于找了间石室,也顾不上探究里面到底有什么,用力将柳遥推进里面,反手关上石门。
半晌,四周安安静静,除了两人的呼吸外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
“好了,祂好像没有再追过来了。”田钰松了口气,从怀里取出火折吹亮。
柳遥也累得不行,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正想把事情和田钰说清楚,忽然听见身边人发出一声惊呼。
“快看那边!”
火光微弱,顺着田钰所指的方向,柳遥很快看到一面巨大的石壁,上面花纹繁复,似乎画着某种特殊的图案,一直蔓延到黑暗的深处。
柳
遥呆站在原地,像是被眼前的石壁震撼。
“是壁画,”田钰举着火折靠近石壁,打量最上面的图案,“似乎是两军交战的场景。”
柳遥疑惑,也跟着望了过去。
他们此刻所在的应该是整幅壁画的中段。
田钰仰着头,眼眸被火光照亮,一边惊奇一边感叹,不自觉带着柳遥往更深处走去。
“你看这里,”田钰脚步加快,语气也带了些兴奋,“黑底白纹,这是大承军队的旗帜,还有对面那个狼头的兵器铭文,应该就是羌吾的士兵了。”
柳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田钰说的没错,壁画上的图案惟妙惟肖,所描绘的正是大承与羌吾两军交战时的场景。
羌吾骑兵众多,手持弯刀面容凶悍,将身着铁甲的大承士兵杀得节节败退。
“这上面画的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田钰凑近壁画仔细查看,“我记得曾听人说过,那时候先皇登基,朝廷重文轻武,边关积弱,连个像样的将领都找不到,只能用财物安抚周边的小国。”
“可惜,羌吾人天生好斗,根本是喂不熟的野狼,前头刚迎娶了和亲的长公主,转头就趁边关守军不备,带着大批人马打了进来。”
柳遥点点头,关于这一段他之前已经听吴向臣讲过,可比起大承与羌吾之间的恩怨,他倒是更想知道和殷月离有关的事情。
整幅壁画内容庞杂,并不是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柳遥向前走了一段,却并没找到有关殷月离的部分,反而看到几幅十分诡异的图画。
最顶端的画面中央描绘着几名衣着古怪的羌吾妇人,手里高举着狼头杖,低头在月色下念念有词,无数羌吾百姓表情虔诚地伏跪在火堆四周。
忽然,黑暗腾起,吞噬了半空的圆月,所有草木枯萎,活着的人倒在地上,而死去的尸骸却从坟墓中爬了起来,在那群妇人的引领下继续围着火光起舞。
“这是羌吾的嚓玛婆子。”田钰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苍白的面孔在火光里明灭不定。
“那这些黑影呢?”柳遥问,直觉这些黑影应该是与殷月离有关。
“那是羌吾信仰的一种凶神,或者说邪神也可以,”田钰轻声道,似乎带了点微不可察的
叹息,“希什维尔,意思是月亮的阴影。”
“祂是寂灭之神,是混沌与虚无之神,所有月光笼罩的地方都是祂的国度……在那里,活人会死去,而亡者将会复活,一切与生死相关的界限都会化作虚无。”
田钰的声音有些飘忽,柳遥却莫名升起了一阵寒意。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到时整个世间都会大乱吧。”柳遥艰难道,试图缓和气氛。
“别管壁画了,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柳遥尽可能柔声道,“你先走,我帮你拦着他,他应该不会伤害我的。”
“为何会大乱,”田钰根本不听柳遥说话,反而转过头来,定定注视着他道,“你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
“这世间原本就有许多不合理的事情。为什么人会死去,为什么人死后便再无法复生,为什么一个人明明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一直记着他,却永远也无法相见。”
“田钰。”眼前人的表情已经接近癫狂,柳遥忍不住急道,几乎以为他是被什么迷惑了心智。
“你到底怎么了?”
田钰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道:“就比如先皇,分明气数已尽,却偏偏无法放弃大好江山。所以逆天而行,使用禁术让神明投生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之中,最终灭了羌吾。”
“他既然能成功,我一定也可以,我不要江山那么大的东西,我只要……”
柳遥越听越觉得不对,刚想上前将他拉住,忽然注意到田钰的衣领掀开,露出颈后干净的皮肤。
干净?
柳遥猛地睁大眼睛,不对,田钰和他一样,后颈上都该有小哥儿特有的花印才对,怎么可能如此干净。
“你不是田钰,你是谁?”
柳遥脑海空白,怪不得,怪不得田钰会忽然知道这么多的事情,且一路上都态度古怪。
那真的田钰去哪儿了,会不会已经被对方灭口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哦,”假田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忽然笑了下,“原来是这个,的确是我疏忽了。”
“不过我是谁不重要,”没有给柳遥任何逃跑的机会,假田钰一把将他提起,用力推向旁边的缝隙,“重要的是现在时机还未到,多谢你带我到这里来,我们以后有机会再相见吧。”
那缝隙原本是壁画与壁画间的接缝处,眼下却瞬间敞开变大,带着柳遥和他怀里的牌位一起摔了出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撞到地面的时候,忽然有人将他一把揽住。
黑暗中,血色的眸子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先是望着那道裂缝,随即转向柳遥这边。
“真可惜,他丢下你自己逃跑了,你不觉得难过吗?”
柳遥:“……”
听,我,解,释!
第39章
昏昏沉沉中,柳遥感觉自己又落到了梦境里面。
梦里依旧有那团黑影,只是与之前不同,总缠在他身边的黑影似乎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猫一样团成一团,将自己缩在角落里面。
数不清的黑暗浪潮一般在它身周起伏,而柳遥就站在这些浪潮的中央,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稳住身形,走到那团黑影的面前。
“别生气,我真的没有要逃走。”柳遥撑着地面,伸手戳了戳它。
很软,很糯,冰冰凉凉,像是某种糯米团子的触感,柳遥觉得还不错,便又上手过去戳了几下。
被戳出的小洞很快弹了回来,然而那黑影并没有理他,只继续团了团身子,将自己缩得更远了些。
柳遥无奈苦笑,这回他不仅隐瞒已经看破幻境的事实,还和人一起跑进了陵墓,甚至被误解私下解除祭品身份。
乱七八糟的事情缠在一起,估计短时间内都很难解释清楚了。
“好了,”柳遥蹲下来凑到黑影跟前,“再说也不都是我的错,你不也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吗,我们就当扯平了好不好?”
“而且认真说的话,明明是你先掩藏身份,骗我成亲的,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怎么能反过来怪我。”柳遥努力和它讲道理。
黑影被他戳得一晃一晃,可惜就是不肯回过头来看他。
就在柳遥忍不住叹气的时候,忽然感觉头顶有微光闪过,抬眼望过去,才发现是一张有些古旧的符纸。
那符纸漂浮于半空之中,表面用朱砂写着繁复的符箓,正是柳遥之前在梦里见过的那一张。
只是与先前不同,这回没有了金光做遮掩,符纸上的字迹明显清晰了许多。
柳遥细看片刻,正想伸手碰一碰,突然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到了另一幅场景里面。
和方才的梦境不同,这一回的场景似乎是柳遥自己的记忆。
记忆里的柳遥七八岁模样,天还没大亮,便在后娘的叮嘱下离开院子,到很远的地方去打水。
水桶很沉,幼年的柳遥奋力将一桶水放在地上,刚准备使力将水桶拎起来,就听见身边传来两声呛咳,转过头才发现,水井边上似乎正靠坐着一名年轻
男子。
说年轻其实也并不准确,单从外表来看,男子身材瘦弱,作书生打扮,脸上满是病容,虽然瞧着年轻,但望向柳遥的双眼却满是沧桑。
那是只有老人才会有的眼睛。
幼年的柳遥吓了一跳,连忙凑了过去,问他怎么了,用不用请村里的大夫过来。
书生摇了摇头,说不用麻烦,自己已经活不了太久了,之后便有些忧虑地望着止戈山的方向。
柳遥奇怪,便问他是想要到山上去吗。
书生苦笑了下,说自己不敢上山,止戈山上有他过去留下的罪孽,他想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解决,可惜力不从心。
人算不如天算,书生问柳遥,倘若明知道有一些灾祸注定了要发生,且根本无人能阻拦,他还愿意尝试去拯救苍生吗。
柳遥掰着手指数了数,之后认真道。
拯救苍生就算了,不过他可以救舅舅和舅母,妹妹也可以算一个,还有和他一起玩儿的几个朋友。
书生先是愣住,随即放声大笑。
说好,不拯救苍生,只救家人和朋友。
柳遥莫名其妙,觉得这可能是个疯书生。
书生咳了半晌,像是要把肺子也咳出来,随后将一张古旧的符纸递给柳遥,说这张符纸自己留着无用,不如便赠给他吧。
“这符纸能做什么?”年幼的柳遥奇怪问,左看右看也瞧不出符纸有何特别之处。
书生摸了摸他的脑袋,勾着没有血色的唇浅笑道,“你以后应当能遇到我师门的人,等到了那个时候,自然就知道该如何使用了。”
符纸化作金粉,回忆再次倒转。
这次柳遥回到了茶坊门外,面前是吃着螃蟹作乞丐打扮的苦修士。
“螃蟹不错,只是老夫也不能白吃了你的东西,便多送你一道符吧。”
穆臣不等他回应,伸出手在他的额头处用力拍了下。
「嗡」的一声震响,柳遥头晕目眩,符箓由实化虚,而脑海中原本古旧的符纸却忽然燃起了金光,再回头时,对面的老乞丐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咚咚咚,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敲了敲。
“醒醒,别睡了!”
柳遥费力睁眼,扶着地面起身,看了许久也分不出眼前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您倒是睡得香,”将他吵醒的小厮语气无奈,“快抓紧了,等下撞到头了,可别怪咱们没提醒您。”
撞到头?
柳遥莫名其妙,刚想问为什么会撞到头,就感觉身周一阵摇晃,自己似乎是被几人合力抬了起来。
“等一下。”四周光线昏暗,只有不远处能看到微弱的火光,柳遥勉强稳住身形,直觉有些不妙。
“这是什么地方,月离呢,能不能先带我去见他。”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想见主子。”这回出声的是另一名小厮,脖颈上有道骇人的伤疤,冷笑望着柳遥道。
“别异想天开了,为了您的小命着想,您还是老实呆在这里吧。”一声震响过后,柳遥感觉自己像是被扔在了地上,他下意识抓向旁边,却没有碰到墙壁,而是抓住了一根铁栏。
柳遥懵了下,连忙凑过去细看,借着微弱的亮光,确认的确是铁栏没错。
柳遥:“……”
不是吧,居然把他关进笼子里面了。
笼子很大,估计有过去卧房一半的大小,银白的铁栏围在四周,在头顶形成漂亮的弧形,内里则铺着厚厚的毛毯和被褥,整体看起来十分精致。
可即便再是精致,也改变不了这实在很像一个鸟笼的现实。
柳遥越看越觉得无语,忍不住敲了敲铁栏,招呼正与小厮说话的邵蒙。
“邵管家,冒昧问一句,你家主子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抓人就抓人,为何还要把我关进笼子里面?”
邵蒙摆了摆手让其中一名小厮去办事,之后才回头望向柳遥,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冷静,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
“这笼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可以避免您受地底阴气的影响。”
原来不是有特殊癖好。
柳遥「哦」了一声,趴在铁栏上点点头,之后好奇地打量四周。
“这里看着有点眼熟,是之前放壁画的那间屋子吗?”
“是。”邵蒙言简意赅。
“那正好,”柳遥眼睛亮了亮,抬手指挥道,“能不能帮我把笼子往里面挪一挪,刚才跑得太急了,后面几幅壁画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呢,就只看到嚓玛婆子祭祀邪神那一段。”
挪动笼子倒是并不困难,只是……
邵蒙转过头,眉心几乎拧成了疙瘩,完全无法理解柳遥此刻的状态。
这里是地下陵墓,这人更是已经被关在了笼中,一个普通人,遇到这种场景不应该瑟瑟发抖,痛哭流涕,恳求他们放过自己吗。
结果眼前人非但没有害怕,反倒兴致勃勃,甚至比在家里时还要轻松自在。
没等邵蒙开口,方才冷眼瞧着柳遥的小厮先忍不住道。
“老实点,不妨告诉你,之前领你来这里的苦修士已经被主子处置了,不可能再回来救你,你就安安分分呆在这里,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
“嗯行,”柳遥乖顺点头,伸手摸了摸肚子,“不过我饿了,能不能先给我拿点吃的过来?”
“你……”小厮差点被噎住。
邵蒙则弯了下唇角,无奈摇头。
“不用太麻烦,清淡一点,要糖醋鱼,腊鹅肉,甜酱瓜茄,白糖粥,点心要桂花糕和松子饼。”
像是嫌小厮还不够生气似的,柳遥认真数着菜单,“还有茶水,绿茶太苦了,我要喝紫苏饮,要热的,最好是香茗茶坊煮的那一种,多放冰糖。”
这一天他实在受了不少惊吓,差点连腿都要跑断了,必须多吃点东西补回来才行。
数完菜单想起来,“对了,月离去忙什么了,能把他叫过来,陪我一起吃饭吗?”
小厮简直被气笑了,就没见过像柳遥一样不知死活的。
之前那些外人遇到主子的反应小厮见多了,有狂热的,畏惧的,甚至还有直接昏死过去的。
却从来没有哪个活人像柳遥这般,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居然还敢叫主人陪着用饭。
“我说,你不会以为主子还顾念着以前和你的情分吧,”小厮瞥了邵蒙一眼,确认他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便继续开口道,“别做梦了,打从你解除祭品身份开始,主子就不可能再接纳你了。”
解除祭品身份?
这回轮到柳遥愣住了,先是瞧了瞧自己身上,之后疑惑抬头,“我没解除过啊,是你们弄错了吧。”
“怎么可能弄错!”小厮提高嗓音,气得都快活过来了,“亏得主子几次救你,甚至还想办法帮你舅舅治病。如果不是主子送过去的药,你舅舅早就已经病死了。”
“可你是怎么回报主子的,联手外人闯入陵墓,试图偷走藏宝阁里的兵器,还想和其他男人一同私奔,白费了主子对你的心意。”
柳遥扶着铁栏默默无语,偷兵器也就算了,后面那个私奔是怎么回事。
“我没私奔。”柳遥打断小厮的话,试图为自己辩解。
准确来说,他甚至都不认识那个假扮成田钰的人究竟是谁。
想到此处,柳遥又忍不住担心,也不知道田钰现在怎么样了。
“不打算和人私奔,那你解除祭品身份做什么?”小厮愤愤不平,有理有据。
柳遥:“……”
好嘛,问题又绕回来了。
虽然被误会的事情有些离谱,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见到殷月离,把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比较好。
柳遥退后两步,歪着头,开始认真打量铁笼上的锁头。
似乎瞧出了柳遥的打算,刚刚一直沉默的邵蒙开口劝道。
“公子别白费力气了,这铁笼只有主子能打开,等祂过几日气消了,说不定便会来看您了。”
“对,”小厮跟着点头,露出有些恶意的微笑,“不过主子一睡就是十几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来,所以你就在这里安心等着吧。”
“十几年可不行。”柳遥皱眉,从头上取下银簪,开始尝试撬开铁锁。
“都说了这锁你打不开,别说是你了,便是那名苦修士来了估计也没办法……”
小厮没等说完,原本嘲讽的表情忽然僵在了脸上。
就听「咔哒」一声脆响,似乎有微不可见的金光一闪而过,柳遥面前的铁锁被撬开。
不对,是被直接掰开了。
小厮和邵蒙一脸震惊,眼睁睁看着柳遥动作轻松地推开铁笼,拍了下手,还十分得意地回身瞧了瞧。
“很简单啊,看来这笼子也不像你们说的那么结实吧。”
精钢玄铁打造的笼子还不够结实,那这世上怕是没有更结实的东西了。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收回震惊的表情,身后忽然传来石门被推动的声响,一个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此时的殷月离已经换下了平日惯穿的浅色衣裳,从头到脚都是深黑,双眸猩红似血,面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结了层厚厚的冰霜。
小厮下意识转头,就见柳遥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蹦回了笼子里面,柔弱的靠在铁栏边上,可怜兮兮与来人对视。
殷月离刚要将眉头皱起,柳遥已经一指外面,有些委屈地开口道。
“我好饿,他们关着我,还不给我饭吃。”
殷月离:“……”
被指到的小厮瞬间倒吸了口凉气!
第40章
刚才与柳遥起争执的小厮原名叫李维昭,原本是殷月离身边的一名先锋官,过去最常干的便是在前阵上冲锋杀敌。
有了醴泉庄后无事可做,便索性自告奋勇成了负责洒扫庭院的小厮,自觉胆量比谁都大,此刻却有些被吓傻了。
陵墓光线幽暗,殷月离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抬眼,一双眸子平静盯着他看。
“主,主子……”李维昭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不是,小的从未苛待过柳公子,是柳公子刚刚想要逃走。”
按照他之前的想法,柳遥明显已经被主子厌弃了。
无论是生是死应该都没什么要紧才对。
如今看到眼前人的反应,却明白事情根本与自己预想中的不同。
“我什么时候想过要逃走了,”柳遥双眼瞪圆,气愤地拍了拍铁栏,“你怎么能随便污蔑人?”
李维昭一言难尽望着他,特别想说,那自己也没说过不给他东西吃啊。
当着主子的面这么说,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李维昭求助地望向邵蒙,希望对方能帮自己说几句话,却只收到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李维昭:“……”还有没有同袍爱了!
柳遥懒得理会小厮,扭过头,继续可怜望着殷月离的方向。
心底忍不住有些委屈。
往常这个时候,只要他稍稍露出不开心的表情,对方必定第一时间走过来,摸摸他的脸颊,问他怎么了。
可此时此刻,对面人非但没有过来,更是瞧都没有瞧过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装饰摆件。
柳遥心口发堵,正垂头低落着,忽然感觉有人轻捏住自己的下颌。
“不用作这种可怜的表情给我看。”
柳遥被迫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闻到鼻间略显清冷的檀香味道。
对面人一身黑衣,红眸似血,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昳丽,语气却没什么起伏。
“我知道你想逃走,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别以为我还会再给你逃跑的机会。”
柳遥鼓着脸颊,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趴在铁笼上有气无力道。
“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仔细听人说话的吗,都说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逃走。”
“还有为什么会解除祭品身份我也不知道,上山的嫁衣就放在舅舅家的箱子里呢,我没烧过,还有那块牌位,你们都不仔细检查一下的吗,我根本什么字都没有写过。”
正在柳遥碎碎念解释的时候,原本虚掩着的小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缓缓在两人眼前打开。
殷月离的眼眸顿时眯起。
柳遥连忙伸手将小门关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扬起的脸庞上满是无辜。
“不是我干的,是你们这边的锁头太不结实了。”
殷月离没有说话,柳遥此时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虽然外表看起来老实,但柳遥其实是极爱闯祸的性子,每回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就会表现得比谁都要无辜。
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盯着你看,仿佛责怪他都是一种罪过。
殷月离觉得哪怕对方是有意解除祭品身份的,甚至仍旧想要逃走,见到这样的表情,他也愿意迁就容忍。
不过……
烛火暗了暗,在他的视线里,无数阴影翻涌,似乎要将整个石室吞没。
殷月离面无表情,好半晌才对身后的李维昭道:“看紧他,顺便拿个结实的锁过来。”
“是。”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但李维昭还是松了口气,连忙颔首。
见殷月离转身要走,柳遥顿时急了,“你要去哪儿,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清楚。
柳遥不怕吵架,但真的不愿意和人冷战,尤其是和自己的枕边人冷战。
殷月离回过头,柳遥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追出了笼子,赶忙兔子一样重新蹦了回去,乖巧将铁门带上。
“嗯,你要是有急事的话就先去吧,就是晚上的时候能不能过来。”
殷月离望着他,柳遥满脸期待,“我在这里害怕,一个人会睡不着。”
邵蒙低头看墙缝上的花纹,李维昭也学乖了,脑袋撇向一边,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就在柳遥以为对方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便听殷月离说了句「给他拿些吃的」,之后头也不回,转身离
开了石室。
柳遥:“……”
不能好好说话真的太烦人了。
估计殷月离那边暂时是说不通了,柳遥托着下巴叹气,无事可做,只能回头去折腾身边的李维昭和邵蒙。
李维昭已经彻底长教训了,哪敢再和他说话,没听两句便以要找笼锁为借口跑掉了,留下邵蒙独自面对柳遥,最后实在无奈,只好听话去取他之前点的那几道菜。
陵墓里面不能开火做饭,等邵蒙赶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进屋就瞧见柳遥正用力推那个铁笼。直到推到自己想看的那幅壁画面前,满意点头,之后坐回到笼子里面,一边吃点心一边掌灯观看。
不远处,李维昭脚下堆了几十个被掰坏的铁锁,一脸的生无可恋。
听见邵蒙进门的声音,李维昭仿佛见到救星一般,瞬间便跳了起来,指着笼子里正啃一块糖糕的柳遥道。
“您可算回来了!小人已经把所有能找到的锁都拿过来了,根本哪个都锁不住他,这人是有什么特殊能力吗,怎么什么锁在他手里都活不过半刻钟。”
邵蒙忍不住头痛,摆了摆手让李维昭先下去,之后才将食盒递给柳遥。
“公子,饭菜已经都在这里了,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东西。”
邵管家办事自然稳妥,柳遥凑近瞧了瞧,将甜粥和腊鹅肉取出来,吃了几口,才指着笼子外面的壁画道。
“我方才看了好久,这一幅,还有旁边那一副壁画,里面画的都是什么?”
邵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柳遥说的正是嚓玛婆子带信徒祭祀邪神之后的两幅壁画。
左边那一幅里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屏退宫女和太监,正低头在皇帝耳边说着什么,皇帝露出惊恐的表情,而就在两人的身后,浅淡的笔墨画了大片模糊的虚影,其中城池倾倒,尸横遍野。
邵蒙眉头微皱,语气却平缓道,“这位就是曾经作出过预言,断定三十年内大承必将被羌吾所灭的高人,似乎是苦修士出身,皇上听闻后将他请入宫中,与他探讨解救大承江山之法。”
柳遥捧着甜粥点头,却忽然想起之前假田钰说的话。
“我听人说,先皇为了逆天改命,使用禁术让月离投生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之中,这是真的吗?”
“是,”邵蒙颔首道,眼眸在火光下晦暗不明,“邪神是无法被驱使的,想要利用,就必须先让祂化身成人,拥有人的躯体,人的感情。”
“这可以做到?”柳遥惊讶。
让邪神投生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之中,这实在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想到的办法。
“可以,只要祭品足够,神明没有人性,想法不是凡人能够揣测的,答应一只蝼蚁的请求,在祂看来也许不过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
足够的祭品……多少祭品才算是足够的祭品。
柳遥想象了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惜,凡人贪心不足,心中的欲念永远都没有穷尽的那一天,他们利用之后便开始觉得恐惧,每日坐立不安,害怕祂有一天会夺取自己得来不易的江山。所以想方设法毁去祂凡人的身躯,试图让祂再无法回到世间。”
柳遥嘴唇紧抿,目光盯着后面的壁画。
止戈山上战火再起,这一回千军万马调转剑锋,利刃所指的不再是敌国对面的羌吾士兵。
而是带领他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的皇子将军。
“不过也是报应,”邵蒙勾了勾唇角,半张脸颊上露出快意的笑容,“止戈山围剿不久之后,那位先帝便忽然离世,据说是生了怪病,死状惨烈……不只是他,凡是皇室宗亲,无论老幼,在那半月里都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暴毙而亡,皇族血脉十不存一。”
“当今圣上,也就是主子的亲皇兄,吓得魂不守舍,第二年便叫人修了这处陵墓,试图安抚主子的亡灵。”
“哦对了,”邵蒙环顾四周,“说起来,这幅壁画也是那位皇帝叫人摆在这里的,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心虚。”
柳遥忽然想起殷月离之前说过,自己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只有一个兄长住在京城内,应该就是这位皇兄了。
柳遥低下头,慢慢喝粥吃菜,邵蒙则安静守在一旁,没有再继续开口。
“邵管家,”将用完的碗筷放到一边,柳遥突然道,“说实话,我其实一开始是打算要逃走的,也确实和人询问过解除祭品身份的办法。”
邵蒙一愣,下意识转过头去。
“可是后来我放弃了,我发现,我可能没那么在乎月离的身份,他是逃亡到这里的流民也好,富商也好,或者其他更可怕的存在也好,对我而言月离始终都是他自己。”柳遥轻声道。
“是会给我画灯笼,会顶着太阳撑伞来接我,还会清早起来给我煮馄饨的那个人。”
“能帮我一个忙吗,”柳遥趴在铁栏上,尽可能语气诚恳道,“我不想这样和他一直冷战下去,就算以后都生活在陵墓里也没关系,我想和他谈谈。”
邵蒙沉默打量柳遥,忽然有些敬佩他的勇气。
认真说起来,眼前人虽然生得清秀可爱,但实在远远够不上倾国倾城的程度,邵蒙过去始终无法理解,自家主子为何会对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另眼相待,如今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只能带你去见祂,其余恐怕帮不上什么忙。”邵蒙终于开口。
柳遥眼睛一亮,“能见到他就好,对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帮我准备一件东西。”
邵蒙没有回答,只露出疑惑的表情。
第二层主殿右侧便是用来存放陪葬品的偏殿。
与用来放置兵器的藏宝阁不同,这里空间极大,墙壁地面皆用上好的玉石雕成,金银重器随意摆放在四周,当中则是一张雕工古朴的座椅。
殷月离此刻正坐在上面,面色沉凝。
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入到周围的阴影之中。
在常人无法感知的世界里,似乎有数不尽的呓语在祂耳边呢喃,催促祂找回自己的力量,彻底降临于地上。
浓黑与血红在祂的眼眸中不断交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呓语终于停歇,原本不受控的黑影也都收敛回来,再次匍匐于他的脚下。
有些麻烦。
殷月离揉了揉眉心,无需去看也清楚,自己眼中的血色并没有完全褪去。
忽然有沉闷的吱嘎声传来,像是有人推开了石门,之后便是重物搬动的声响。
殷月离没有抬头,直到那件重物被抬到了自己面前。
“主子,”邵蒙走上前道,“属下见您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给您……寻了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物。”
“不用。”殷月离闭了闭眼,示意对方将东西弄走。
“主子先看一看,如果觉得不合心意,再搬出去也不迟。”邵蒙犹豫了下,继续坚持道。
邵蒙性格冷硬,对祂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还从未出现过今日这样的情况。
殷月离稍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对面,就瞧见一个十分熟悉的铁笼。
笼子里面,柳遥穿着两人初见时的红色嫁衣,微红着脸,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衣摆。
“那个,饭菜已经送来了,有你喜欢的糖醋鱼,我们一起吃饭吧。”
殷月离深吸口气,感觉刚刚好容易压制下去的黑影,又全都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