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室内寒气森森,只有石壁上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亮。
殷月离靠在座椅上,觉得自己该分出些心神,收敛起那些已然在失控边缘的黑影。
却只能盯着柳遥身上的嫁衣微微发愣,分毫也移不开视线。
柳遥面容清秀,眉眼温润,平日其实很少穿艳丽的衣服。如今穿着大红的嫁衣,又重叠上记忆里那一幅画面,仿佛更显明艳。
殷月离还在出神,就感觉对方凑近拉了拉自己的袖口,颊边漾起浅浅的酒窝,语气软软道。
“哪有夫妻是一直吵架的,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说,你别不理我。”
殷月离屏住呼吸,感觉脚下的石室已经开始震动了,连忙扯回思绪,不让黑影扑到眼前人的身上。
“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遥抖了下,努力不让自己显得畏缩,“我们和好吧,之前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或者暂时不和好也没关系,我们先一起吃顿饭行吗?”
“想要和好?”阴影涌动,几乎凝成实质,殷月离不敢贸然靠近,只能隔着段距离与他对视。
语气却冰冷道,“解除了祭品身份,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像过去一样包容你。”
柳遥思考了片刻,小声提议道,“既然解除了,那就再恢复过来好了,这应该不难吧。”
明明胆量比兔子还小,却敢主动提议成为邪神的祭品,殷月离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了。
只是可惜,正如方才所说,失去原本用于安抚的祭品,对祂而言的确影响巨大。
邪神并不拥有人性,祂能处于如今的状态,不过是因为一次心血来潮的尝试。
这一次尝试让祂收获了不完整的人性,却也因此被封于止戈山上整整二十余年。
刚从沉睡中醒来,祂的大部分意识都还处于混沌之中,祂在半梦半醒间与柳遥相遇,并在对方面前成为拥有人性的那一部分自己。
在和柳遥相处的那段时日,殷月离常常有种自己已然变成一个「人」的错觉,祂仿佛真的成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凡人皇子,沉默寡言,温柔体贴,和愿意包容祂所有身份的夫郎过平淡安稳的日子。
不过这些在对方祭品身
份解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打破了。
力量逐渐恢复,不完整的人性褪去,祂又成了那个藏于阴影中的神明,立于神国之上,俯瞰如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神明的那一部分祂想要将柳遥拖进黑暗,困入牢笼,彻底成为祂掌心的藏品。
而仅存的人性却想将柳遥从危险中推远,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或许逃开才是对的。
殷月离想,等祂的状态再平稳些,祂会将柳遥送到远一些的城镇去,远离祂所有能触及到的地方。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劝退柳遥,让对方不要再进行危险的尝试。
“恢复祭品身份……那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之后,若是未来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那个孩子也会同我一样,一生都只能活在黑暗,人不人,鬼不鬼,永远也无法站在阳光之下。”
柳遥没有出声,只是捏住衣袖,下意识露出少许恐惧。
殷月离望了他一眼,心底轻叹口气,朝旁边的邵蒙道:“带回去,不许再让他过来。”
邵蒙没有办法,只能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越过几条地道,再次被抬回到有壁画的那个房间,柳遥终于缓过神来,站起来敲面前的铁栏。
“不对,差点被他绕进去了,月离不是邪神吗。按理来说不会那么容易就有孩子吧?”
“是不会,”笼子外的邵蒙无奈道,“所以主子方才应当只是故意吓唬您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您知难而退。”
柳遥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
邵蒙摇了摇头,试图让他稍安勿躁,“柳公子,主子如今还在气头上,这样过去。无论几次都只会是一样的结果,不如稍缓些时日,等祂气消了之后再做打算。”
柳遥沉默半晌,轻轻摇头,“不行,我舅舅临走前说过,如果治病顺利的话,说不定年后就能回来,还有茶坊那边,我不想让徐伯和舅舅他们担心。”
邵蒙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只能叹了口气,“公子先歇歇吧,小人去给您拿些茶水过来。”
其实不只是徐伯和舅舅那边。
柳遥托着下巴坐在笼子里面,脑中一团乱麻,直到邵蒙回来才稍稍抬起头来。
“你有没有觉得,月离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
邵蒙一愣,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就是,”柳遥眉心拧成一团,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气势比原来更吓人,周围的黑暗很浓,好像藏着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要将他一起拖进里面似的。”
邵蒙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想了片刻道:“不会,那些黑影原本就是主子力量的一部分,不会反过来伤害祂,至于为什么气势忽然变强。”
“也许是因为,主子之前一直在沉睡,眼下苏醒过来,所以力量也在跟着慢慢恢复。”
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
邵蒙见过作为皇子和将军的殷月离,却并没有见过作为神明的对方,不清楚那时的殷月离究竟是何种模样。
只是……邵蒙这两日也发觉自家主子变得有些古怪,就像柳遥说的,身周气势恐怖了许多,偶尔甚至连他也不敢靠近,更不用提陵墓里的其余士兵。
“那个叫穆臣的苦修士现在还活着吗?”柳遥将茶盏放到一边,忽然开口道,“我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一见他。”
邵蒙犹豫许久,终于点头,“还活着,就关在上层的牢房里面,小人同您一起过去。”
不知是不是刻意设计,他们如今所在的陵墓上层完全是仿造殷月离过去的居所建造。
所以第一层的主殿才会与普通的宅院类似。
原本的宅院就坐落在京郊外不远处,离皇城军的军营很近,也附带了一部分军中议事的功能,后面便是用来关押犯错士兵的牢房。
因为是仿造的,所以陵墓中的牢房比真正的牢房小上许多,整体十分简陋,一名没有头颅的士兵守在外面,正是之前经常陪柳遥去城里的那名无头小厮。
似乎也意外两人的到来,无头小厮转过身,朝邵蒙做了个疑惑的手势。
“是主子让我们来的,”邵蒙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破绽,“姓穆的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正好叫柳公子过来与他对质清楚。”
无头小厮不疑有他,没多犹豫便将钥匙递给了邵蒙,之后自己退到了远处,避免听到几人的谈话。
“这苦修士不简单,”用钥匙打开牢门,邵蒙小声提醒柳遥,“等下公子记得离他远一些,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靠近。”
柳遥深吸口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牢门打开,露出里面漆黑的牢房。
房内没有任何摆设,甚至连供犯人休息的草堆都欠奉,只有无数条锁链层层叠在一起,让里面的人分毫也无法移动。
柳遥歪头瞧了瞧,觉得与这里相比,自己那个笼子其实也还不错。
像是感受到柳遥的视线,锁链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张比记忆里更苍老的面孔抬了起来,嚯嚯笑了两声。
“哎呦,小公子果然还活着,怎么样,与邪物同床共枕的感觉还不错吧,祂有没有给你什么好处,比如也将你变成活死人……呃!”
老者被邵蒙用力踹了一脚,吃痛闷哼。
“老实点,”邵蒙厉声喝道,“主子可没说要留着你的性命,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现在就杀了你。”
穆臣抬眸冷笑,晃着身上的铁链,“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你以为老夫还会怕被你们杀了吗?”
“尽管动手好了,老夫死了,与老夫志同道合的修行中人还在,邪不压正,他们早晚有一日会将那邪物彻底封上,不让祂为祸世间!”
老人说得正气凛然,柳遥却有些不太舒服,安静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真奇怪,月离过去几千上万年都呆在羌吾境内,也没听说过如何害人,是你们逆天改命偏要将他弄到这里来,现在又说他会为祸苍生,那之前他为大承领兵打仗,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来说呢。”
“那是……”穆臣想要反驳。
“那是有理由的对不对,”柳遥没好气道,“你们总有那么多理由,好像自己有多正义似的,结果到最后还不是出于私心。”
老人被说得噎住,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倒是一旁的邵蒙嘴角扬起,就连半张脸上的白骨都显得没有那么阴森了。
“难道不是吗,”柳遥继续道,“现在他打了胜仗,天下太平了,你们开始嫌他碍事,想要将他重新封起来了,怎么什么好事都要让你们占去……照我看,月离都不该叫邪神,该叫受气包才对。”
噗!
邵蒙连忙侧过身,低头忍笑。
受气包,这世上估计也就只有对方敢这样说自家主子了。
但仔细想想也对,若不是先皇执意逆天改命,保住大承江山,眼下的一切其实从最开始便不会发生。
对面老人憋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柳遥一通话说完彻底痛快了,找了个石墩子坐下,仰头望着眼前人,拍了拍膝盖道。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里,时间不多,我有几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问你。”
老人直瞪眼,感情对方骂了半天,都只是在和他说闲话的是吗。
柳遥斟酌片刻,挑了件自己最关心的事问他,“田钰去哪儿了,现在还活着吗?”
穆臣早猜到他会问田钰的事,便哼了一声,“放心,我们还没有到滥杀无辜的程度,你那朋友的金阳丹老夫已经给他了,也将他好生送回了家中。”
柳遥点点头,也就意味着,只有最初和他在丰乐楼里见面的田钰才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那之后的假田钰呢,他是谁,也和你是同门吗?”
穆臣眉头微蹙,心情像是有些复杂,过了片刻才开口道:“问那么多做什么,他是谁与你无关。”
柳遥耸肩,好在他也没那么在意假田钰的身份,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记得你过去有提到过,一旦月离的力量恢复,整个大承都要经受灭顶之灾……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力量并没有完全恢复对吗?”
“还有,你口中的力量恢复具体指的是什么。等到他完全恢复之后,会变得与如今不同吗?”
力量恢复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柳遥总觉得有些不安。
老人眼睛眯起,“是,怎么,你终于改变心意打算要协助老夫了。”
柳遥无语望着他,意思是怎么可能。
“那就不必再问了,”穆臣似乎也有些乏累了,靠在铁链上闭目养神,“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等着你,有朝一日大祸临头了,总有你过来跪求老夫那一天。”
“不过求老夫也没用,等到了那一天,说不准连老夫也救不得你了。”
柳遥与邵蒙对视一眼,眉头都忍不住皱了起来。
既然问不出什么了,柳遥没有再浪费时间,而是与邵蒙一起出了牢房。
刚想和对方讨论下穆臣提到的有关力量恢复的问题,就看见不远处的无头小厮正跪倒在地上,浑身抖若筛糠,像是在同某人求饶。
柳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转过头,就见黑暗里走出一个人来。
殷月离弯起唇角,露出好看的笑容,血红的眸子温柔扫过他与邵蒙两人。
“兴致不错,这是吃过晚饭之后,结伴一起出来散心呢?”
柳遥:“……”要命!
第42章
看到殷月离的身影,邵蒙也怔住了,连忙跪在地上解释,说柳遥只是担心朋友的安危,所以过来问那苦修士几句话。
虽然这理由也算说得通,但邵蒙清楚,私自将柳遥带入牢房已经是大错。无论有何借口,都必然会受到严重的惩罚。
邵蒙整个人都跪伏在地上,然而预料中的责难却并没有到来,殷月离只是随意越过了他,甚至连余光都不曾落下。
仿佛他只是路边最寻常的草芥。
邵蒙先是困惑,随即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不对,他想过去提醒柳遥,却仿佛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甚至连出声都无法办到。
“月离,你先听我解释……”柳遥毫无所觉,只是急着将事情说清楚,却还没等说完,就被来人捏住了下颌。
“受气包,嗯?”
咳咳,柳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眼睛湿漉漉盯着对面人看。
“没,就是刚才一时气急,所以随口乱说的,没有真的说你是受气包的意思。”
“这样。”
殷月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血色的眸子里带了些兴味,指尖抬起,缓缓在柳遥的脸颊上滑动,仿佛在把玩一件珍贵精美的器物。
柳遥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头皮莫名有些发麻,只能小心试探道,“那个,你不生气了吧?”
“生气?”殷月离挑了下眉,似乎不太理解这个词的含义,片刻才开口道,“不生气,我为何要与你生气。”
柳遥隐隐觉得奇怪,殷月离沉默安静,并不是喜欢说笑的性格。
然而从刚才开始,对方眼里的惬意就没有褪去过,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却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
柳遥抿了抿唇,也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
他鼓起了些勇气,凑过去挽住对方的胳膊。
“那就好,还有之前说的祭品身份的事。虽然我觉得有没有这层身份都是一样,但你如果实在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把那个嚓玛婆子找回来,再做一次完整的祭祀。”
“可以,”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表情,殷月离细细打量着柳遥,“是该恢复,你是我的祭品,要早一点打上标记才行。”
柳遥心里一紧,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想回头去看邵蒙,却见对方趴伏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微微战栗。
“你在看什么?”殷月离轻声靠近他耳边。
“没有,”柳遥连忙摇头,将手里的人抱得更紧,“就是觉得有点冷,今晚没什么事情的话,你能陪我一起睡吗?”
“好。”似乎很满意柳遥的回答,殷月离亲了下他的脸颊。
离开上层的牢房,两人并没有回壁画所在的房间,而是去了存放陪葬品的偏殿里面。
屋内正对依旧是那张雕工古朴的黑色座椅,而在座椅旁边,则放了一个十分熟悉的铁笼。
也或许并不一样,等柳遥看清楚了才发现,这似乎不是自己之前的那个铁笼,体积更大,装饰也更加华丽。
柳遥顿时无语,“怎么又是笼子?”
“这陵墓有许多危险的地方,在确保你变得安分,不会到处乱跑之前,你都必须呆在这里。”
殷月离伸手将他带入铁笼,并把他的外袍取下,露出里面大红的嫁衣。
铺在铁笼里的软垫也是大红的,柳遥坐在垫子上,倒是没有反抗,只是抬手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
殷月离眯眼望着,目光透出了少许愉悦。
这是祂的祭品。
柳遥抖了抖:“……”
所以果然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上层地牢内。
空气依旧阴冷刺骨,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锁链发出轻微的响动。
目送几人走远,原本形容枯槁的穆臣忽然多了几分精神。
在确认无头士兵也跟着离去之后,老人缓缓弯下腰,小心背过手腕,从自己的乱发里取出了一根丝线。
那丝线整体呈淡金颜色,甚至比发丝还要纤细,放在老人手中却慢慢变成了一枚纸卷。
纸卷展开,赫然是一张已经用朱砂写好的符箓。
穆臣心底嗤笑,他早就料想到柳遥会来此处找他。所以特意提前布置好了机关,只要有人进入过牢房,就会顺道帮他打破地牢周边的屏障,方便他后续的行动。
当然,为了不打草惊蛇,这种破坏并非一次就能完成的。
故而他先前才会对柳遥的问题遮遮掩掩,就为了让对方能多来几次。
最多再有两回,他就不用再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了,加上那凶神视他为蝼蚁,根本不在意他究竟是死是活。
运气好一些,他说不定连追兵都不必担心。
所以说啊,穆臣忍不住哼笑,被人忽视,也有被人忽视的好处。
不过虽然暂时无法离开,但做些简单的准备还是可以的。
穆臣一甩手腕将符箓点燃,等了片刻,却见已经烧成焦黑的符纸并没有朝门外飘远,而是静悄悄落在了原地。
老人双眼瞪圆,不敢置信望着地上的符灰。
怎么可能,他如今所在的不过是个普通的牢房,周围什么都没有,圣祖金符怎么会藏在这种地方。
即便真藏在这里,他也不可能一点感知都没有。
不对!
穆臣忽然反应过来,圣祖金符并非埋藏于地牢,而是有人带着那件宝物,且不久之前曾经在他的牢房里短暂停留过。
邵蒙是个活死人,根本藏不住圣祖金符,于是剩下的便只能是……
之前还满脸镇定的穆臣忽然变得有些慌乱,疯了一般拼命拍打身周的铁链。
“来人!老夫要见柳遥,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快点把他带过来!”
并不清楚穆臣那边的状况。
偏殿内,因为有小厮临时搬来的火炉,整个石室内的温度迅速攀升,就连光线也比先前好了许多。
暖黄的光亮照在身上,本该让人心情放松才对。
然而此刻的柳遥却全身紧绷,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浓黑的阴影不断在周遭游动。
认真说来,其实殷月离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只是牵起他的指尖,捏在掌心里认真打量。
但这种压迫感是不言而喻的,柳遥只觉得自己活像一只被猛兽按在利爪下的兔子,只等着对方在合适的时机里将他拆吃干净。
“那个,”为了缓解心底的紧张,柳遥往后缩了缩,忍不住开口道,“你今天晚饭什么都没吃,是没有胃口吗?”
殷月离放下他的指尖,伸手去摸他的发丝,语气却漫不经心,“我不需要食物。”
不需要食物。
过去的殷月离虽然饭量不多,但也是正常一日三餐的。如果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对方在饮食上的一些偏好,比如不爱吃甜,不爱吃辣。
怎么也不像是完全不需要食物的模样。
柳遥呼吸一滞,继续艰难道,“说到食物,我记得你之前给我做的那个,似乎叫什么来着。”
“馄饨。”殷月离道。
“哦对,馄饨,”柳遥仿佛恍然大悟,干笑着点点头,“忽然想吃馄饨了,如果你能再给我做一次就好了。”
殷月离视线抬起,眼眸轻轻扫了他一眼,隔了半晌才张口道。
“你在试探什么?”
柳遥的心猛地提到喉咙上,拼命摇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一问。”
无法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让柳遥的额间沁出了细细的冷汗。
“你觉得我不是原来的自己?”殷月离凑近问道,声音很轻,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
不,这点其实不需要确认。
柳遥能感受到,眼前这人的确就是殷月离没错。没有换一个人,也没有被替换掉内芯。
无论记忆还是其他都是原本的那一个。
可是柳遥就是觉得哪里不对,简单来说。就好像是过去的殷月离,彻底剥离了作为「人」的部分。
这种差别十分微妙,甚至连柳遥自己也无法说清。
“既然你不肯相信的话,不如我亲自证明一下好了。”殷月离静静望着他,忽然亲上了他的唇角。
就在柳遥闭紧双眼的时候,突然感觉对面人站起身来,皱眉晃了晃脑袋,反手将铁笼锁上,之后重新坐回到那张古朴的座椅上面。
柳遥:“??”
这又是什么情况。
陵墓内没有用来计时的东西,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倒是有小厮进来,说外面太阳快落山了,问他需不需要枕头和毯子。
柳遥莫名其妙,转头望了眼座椅上闭目养神的某人,只能点头。
枕头很快被取了过来,缺了胳膊的小厮似乎也很怕此刻的殷月离,没多说什么便退了出去,留下柳遥独自对着屋里人发呆。
又不知过了多久,柳遥抱着枕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没法入睡,终于耐不住坐起身来,敲了敲面前的铁笼。
“月离,你还醒着吗,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座椅上的人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你刚刚怎么了,”柳遥往外探了探身子,语气关心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哪里不对,需不需要找大夫过来瞧瞧?”
随着柳遥的话音,似乎有金光闪过,原本坚固无比的笼锁忽然发出脆响,之后应声而碎,直接落在了地上。
柳遥看了看破碎的铁锁,又看了看对面毫无声息的殷月离,小心翼翼迈出了铁笼。
“你也看到了,它自己碎的,不能怪我。”
等走出笼子,柳遥才注意到情况有些古怪。
方才锁头掉落的声音并不小,照理来说,对方如果真的只是熟睡,应该已经被吵醒了才对,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
“月离?”柳遥有些担心,连忙往前迈近了几步,却感觉有冷风从身边吹过。
烛火变暗,原本流光溢彩的珠宝玉器忽然发出诡异的寒光。
柳遥低下头,才发现对面人双眼微阖,脚下有大片的黑影浮动,带着浓浓的血腥气,让他整个人都开始显得虚幻不实。
没等柳遥后退,地上的黑影突然涌了上来,瞬间没过他的脚踝,让他一步也不能挪动。
柳遥冷得浑身发抖,顾不上考虑其他,连忙向旁边移动,“月离,你怎么了?”
身周一片安静,座椅上的人依旧低头沉睡,脚下涌动的黑影却越聚越多。
柳遥躲不开那些黑影,仿佛溺毙于寒冰之中,甚至连呼救都来不及,便已经被黑影彻底淹没。
“小心!”原本守在外面的邵蒙忽然闯了进来,举剑朝那些黑影劈了过去。
四周空气瞬间一清,柳遥挣脱黑影,直接摔在了地上。
“公子没事吧?”邵蒙难得露出惊慌的神色。
柳遥呛咳了两声,摆了摆手,努力抬头去看对面的殷月离,“他……”
眼前人轮廓逐渐变淡,在黑暗中虚虚实实,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先出去,主子的状态有些危险。”邵蒙将他扶了起来,警惕望着地上的黑影。
刚刚发生的场景他都看到了,正如柳遥所说,他家主子的力量的确变得恐怖,且似乎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
这也解释了为何对方回到陵墓之后会始终疏远着柳遥,不敢让他靠到近前。
柳遥心底焦急,下意识躲开邵蒙的搀扶,快步上前将座椅里的人抱紧,用力试图将他从黑影里拉出来。
“柳公子!”邵蒙大惊失色。
然而预想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淡淡的金光自柳遥的身周浮起,缓慢驱散了地上的黑影。
被柳遥抱在怀里的人似乎动了动,之后便再无声响。
黑影退去,室内重新恢复到之前的宁静。
“去找穆臣。”柳遥勉强撑着身子,将已经睡熟的殷月离放回到原处。
“不管用什么办法,这一次必须让他说实话。”
第43章
邵蒙打心底里不信任那个苦修士,正想劝柳遥考虑,忽然见下属匆匆跑了过来。
无头小厮不会说话,只能用两只手拼命和邵蒙比划。
“发生什么了?”柳遥问。
“不知,”邵蒙盯着小厮看了半晌,露出不解的表情,“那苦修士似乎有急事想要见您。”
虽然疑惑老人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了,但柳遥的确心急想问清楚殷月离的状况,也就顾虑不了那么多了。
留下其余人守在偏殿之外,柳遥和邵蒙一起赶去了老人所在的牢房。
陵墓里不见天日,早上和夜里除了温度稍有不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柳遥将自己要问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而话音刚落,被铁链层层锁住的穆臣已经先一步扑了过来。
“圣祖金符在你手上对不对,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退后!”邵蒙怕老人冲撞了柳遥,直接挡在两人中间。
不明白话题为何会转到这里,柳遥满头雾水,“什么圣祖金符?”
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老人之前提到过的师门法器。
可这法器不是在陵墓里吗,和他有什么关系?
穆臣目光热切,紧紧盯着柳遥,“圣祖金符是老夫师门至宝,之前一直在老夫师兄手中,二十年前师兄忽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金符也作为陪葬品一起镇压在墓穴之下,没想到居然在你的手中。”
柳遥眉头微皱,虽然想要否认,但却忽然想起梦里出现的金色符纸,还有那些在他手中莫名碎裂的铁锁。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穆臣瞬间抓住了他表情的变化,“快点拿出来,只要有了这个,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将那邪物彻底封上!”
“对了,听你刚刚说的,那邪物似乎有对抗自身本性,宁愿失控也要保护你的举动,这就意味着祂或许还有足够的人性留存。”
穆臣紧握着铁链,神情近乎疯癫,“只要有人性留存就好办了,就像老夫师兄之前做的那样,以身躯为枷锁,以人性为束缚,必须趁祂的人性还没有彻底消散之前……圣祖金符呢,快将圣祖金符给老夫!”
柳遥听得眉头直皱,却并没有
第一时间出声反驳,而是试探着开口道。
“你说月离的人性,有可能会消散?”
“是,”穆臣以为已经将他说动,连忙接着道,“祂本质是邪神,只有神性,没有人性,能有如今的模样。不过是因为之前短暂投生成凡人的经历,早晚有一日会回归到最初。”
柳遥低头沉思,“也就是说,只要能帮他保持住人性,他就不会回归到最初了是吗?”
柳遥其实听不懂所谓人性和神性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凭借经验猜测,之前与他在一起生活的,应该就是殷月离偏向于人性的部分,而这几日会出现异常,正是因为对方的人性日渐被消磨的缘故。
也就意味着,只要保留住仅存的人性,对方就不会再失控了。
“哪儿有那么简单,祂如今的人性根本就不完整,彻底失去只是迟早的事情。”
“柳公子,”穆臣苦口婆心,“听老夫一声劝,你的枕边人是个连存在本身都不可言说的凶神邪物,别再执迷不悟了。如今已经是最后的机会,帮老夫一起将祂封上,否则你未来必然追悔莫及。”
柳遥假装没有听见,笑着对他道,“多谢穆仙师如实相告,还请穆仙师放心,我会想办法帮月离保住人性的。”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吩咐底下人将穆臣看紧,之后便和邵蒙一同离开了。
穆臣:“……”
老人气得直捶胸口,感情这人根本就没有在认真听自己说话。
陵墓内部道路曲折,光线昏暗,柳遥跟在邵蒙后头,一路都琢磨着穆臣刚刚说的那几件事情。
首先便是圣祖金符,之前只顾着殷月离就要失去人性的事,倒是忘了问问这所谓的金符究竟是什么,还有具体该如何使用。
当然柳遥也清楚,即便他刚才问了,以穆臣的性格,估计也不会将实情告诉他。
根据之前的经历,他手里的金符只在两种情况下出现过,一种是在梦中,用处不明,不过似乎可以帮他驱散侵入到梦境里的黑影。
其次便是在他被关进铁笼的时候,金光一闪之后。无论多坚固的笼锁都会瞬间被破坏。
柳遥还在考虑圣祖金符的事,那边邵蒙却满脑子都是老人最后那几句话。
他倒是不关心大承是否有灭顶之灾,只担心一旦失去人性之后,他家主子会不会就此也不复存在了。
邵蒙是被殷月离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路追随对方征战羌吾。若是对方不在了,邵蒙不敢想象这种可能。
“柳公子,您说会帮主子保留住人性,具体该怎么做,可有什么小人能帮忙的地方?”邵蒙停下脚步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暂时将金符的事抛到脑后,柳遥摸了摸下巴,“不过换个角度想的话,只要能让月离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应该就可以了吧。”
人的性情除了本性使然外,很大程度也是由身边环境塑造的。
比如常年生活在压抑环境的人,性情多半也会变着阴郁压抑,而生活在轻松环境下的,性情也大多会开朗天真。
再比如之前,与柳遥平淡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殷月离在大多数时间里,其实已经很像是一个普通人了。
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邵蒙望着昏暗的陵墓,微微皱眉,眼前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是普通吧。
“嗯,”柳遥也跟着望了望四周,“将这里的小厮都叫过来,既然环境不对的话,那不如就先从改变环境开始吧。”
大概是有什么特殊的召唤方式,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邵蒙已经将陵墓内大半的小厮……不,阴兵都召唤了过来。
这些阴兵都是殷月离过去的亲军卫兵,后来在围剿中一同死去,好些都断手断脚,有的被劈成两半,有的甚至连脑袋都丢了,身上鲜血淋漓,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血腥。
柳遥吸了口凉气,努力稳住心神。
叫邵蒙取来干净的衣服,分发给众阴兵们换上,顺便帮他们尽量遮掩住身周的血迹和伤处。
缺胳膊少腿的便用木头做成假肢,没有脑袋的便戴上帽子,里面填上棉絮作伪装,劈成两半的则比较麻烦,需要用绳子仔细捆上,避免中间露馅。
等帮所有阴兵收拾妥当了,柳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木了,估计连胆量也长了一大截。
“瞧,瞧着还行吧?”柳遥擦了擦汗水,回头问邵蒙。
排列好的士兵站得整整齐齐,有些新奇地打量身上干净的衣服。
邵蒙没有说话,神色忍不住有些恍惚,不知已经有多久没看过手下士兵如此正常的模样了。
做鬼做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普通人。
邵蒙回过神来,就连眉头也舒展了一些,不需要柳遥吩咐,沉默片刻便开口道。
“剩下就是收拾房间了吧,陵墓层之后机关重重,可以先从二层开始收拾。”
柳遥疑惑,“这里居然还有第层?”
“有,”邵蒙点点头,给他指了指入口的方向,“第层内都是机关陷阱,就连我们也很难轻易通过,再往下第四层是整个陵墓的核心,主子的尸骨就安放在那里,公子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叫主子带您过去。”
看尸骨?
柳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用麻烦,还是算了吧。”
虽然他现在的胆量已经磨练出一些了,但还没有到可以看着自家郎君的尸骨面不改色的程度。
外面已经是更之后,月上中天。
陵墓内,一群人大半夜不睡觉,将整个陵墓二层折腾得天翻地覆。
殷月离是在一阵吵闹声里醒过来的,刚睁开眼便看到面前暖杏色的床帘,四周火光摇曳,将原本阴森的石室照得恍如白昼。
殷月离眯起眼睛,伸手掀开床帘,不知是不是睡糊涂了,总感觉自己仿佛换了个住处。
周围金银玉器早就不见了踪影,墙壁被刷成了雪白,正对睡床的是一张略显古朴的屏风,上面雕着花鸟鱼虫,过了屏风便是圆形的餐桌,摆着四色点心,刚煮好的茶水散发出淡淡清香。
殷月离眉头紧皱,忽然想起柳遥。
昨日祂意识到自己状况不对,为了避免伤到柳遥,只得强制让自身陷入沉睡,再之后发生了什么,祂便有些记不清了。
不会已经出事了吧?
殷月离刚要起身,就望见柳遥推开石门,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包子。
步子很快,脸上也带着笑容,看不出有曾经受伤的模样。
没有受伤就好,殷月离缓缓放下心来。
“起来了?”柳遥将餐盘放在桌上,笑着招呼祂,“包子是我和钱叔一起包的,墓室里不能做油烟太大的东西。所以可能有点素,你来尝尝看味道行不行。”
殷月离坐在原地不动,被等不及的柳遥拉到了餐桌边,顺便将一碗甜粥塞进祂手里。
“知道你不爱吃甜,所以只放了一半糖。”柳遥在对方的身边坐下,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又拿了个包子叼在嘴里。
“唔,你如果不喜欢的话,还有鸡蓉粥和山药粥。”
甜粥已经提前凉过了,并不烫,里面加了红豆和莲子,尝起来甜丝丝的。
殷月离其实已经不需要进食,之前维持着一日餐。不过是习惯使然,如今再品尝到食物的味道,竟有种自己还活着的错觉。
但也仅仅只是错觉。
想起昨晚模糊的记忆,殷月离微微垂下眼帘,将手中的粥碗放到一旁,开口问柳遥,“你想出去转转吗?”
“啊?”柳遥差点被包子噎到,连忙喝了口甜粥,“你肯放我出去了。”
殷月离没多解释,只是点头,“嗯,吃过早饭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去。”
可以出门,柳遥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心底某处却莫名有些不安,忍不住抬头与邵蒙对视了一眼。
邵蒙也觉不解,于是朝他摇了摇头,让他先答应再说。
柳遥满头雾水,连吃早饭的心思都没有了,胡乱塞了两口包子,一直等到殷月离示意他可以出门了,才意识到对方居然真的是要带他出去。
和进来时的路径不同,柳遥紧跟在殷月离身后,上了几节阶梯,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便已经到了出口附近。
明晃晃的日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打开机关,外面正是醴泉庄的小花园,似乎刚下了场雪,屋檐上落着薄薄的积雪,不远处甚至能瞧见温泉冒出的氤氲水汽。
柳遥左右看了看,满脸惊讶,“陵墓原来是可以与小花园相通的吗,我之前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外面空气新鲜,即便有些冷,柳遥依旧忍不住舒展开身体,深深吸了口气,瞬间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是,”殷月离表情平淡,“我的尸骨还在陵墓内,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每日至少有一个时辰要呆在里面。”
柳遥算了算,“既然你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的话,不如我们晌午之前就回来吧,坐马车去城里的话应该来得及。”
殷
月离不置可否,轻轻点了下头。
因为有温泉的存在,小花园里许多花还都开着,柳遥住在不见天日的陵墓中,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鲜亮的花丛了,连忙上前嗅了嗅,之后便拉着身边人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九桥村不大,又临着宴城,所以村里并没有固定的商铺,只有偶尔路过的卖货郎,挑着一堆小玩意儿在村里叫卖。
柳遥刚跑出院门就被路边一个卖货郎吸引了过去,留下殷月离独自等在后面。
地面黑影浮动,似乎想要朝柳遥的方向扑去,却挣扎了半晌也不见殷月离动作,顿时越发躁动。
“对,”殷月离平静开口,像是与地上的黑影对话,也像是在与自己对话,“我后悔了。”
黑影先是一怔,随即不满挣动,发出诡异的嘶鸣,仿佛是某种威胁。
“没用的,”殷月离握住掌心,尽力将黑影压制了回去,“你就是我,只要我作为凡人的记忆还在,你就不能在短时间里将我彻底抹去。”
黑影还想要挣脱,却到底抵不过对方的掌控,最终只能无奈隐去。
远处柳遥还在挑拣商品,弯着腰,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
殷月离望着自己的掌心,不得不承认,在最初的时候,祂的确考虑过要将柳遥拉入自己的世界。
只要有足够长时间的「浸染」,对方也会同祂身边的亲卫一样,不生不死,可以永远存活于黑暗之中。
可看着对方被阳光照亮的笑靥,祂又觉得比起永远在一起,祂更想让对方自由自在,过平淡却安稳的生活。
不过再等几日,就当是祂的私心也好,祂想再与对方相处一段时日。
人性。
殷月离忍不住想,人性真是奇妙的东西。
原本已经被压制的黑影忽然涌动,迅速顺着殷月离的指尖向上蔓延,直到被一阵清亮的嗓音打断。
“你看这把伞怎么样?”柳遥跑过来,举着手里的伞给祂看。
殷月离目光疑惑。
是很普通的绢伞,靛青颜色,上面画着几只仙鹤,模样倒是精致,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要下雪了吗?”殷月离抬头望天。
“没有,”柳遥指了指外面,“是那货郎说的,这伞颜色深,可以拿来遮阳的。”
柳遥开心凑过去,将伞举过身边人的头顶,“还不错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在外面,不怕被阳光晒到了。”
指尖微动了动,浓重的黑暗瞬间退去,只在殷月离的肩膀上留下淡淡的鹤影子。
有人牵着祂的手,将祂一起牵到了阳光之下!
第44章
因为其他阴兵还在忙着收拾陵墓内部,没有人驾车,柳遥索性雇了辆寻常的马车,一路往宴城的方向行去。
阳光很好,两边的道路还有刚下的积雪没来得及清扫,放眼望去。仿佛整个世间都是浑然一色的素白。
马车没有车帘,偶尔能看到熟人从旁边经过,笑着和柳遥打招呼。
“这两天去哪儿了,我昨日给你送东西去,叫了好久的门也没人来开。”潘程背着竹筐,穿着厚厚的棉袍,似乎正打算去山里捡些木柴。
“是出门了,今早才刚回来。”柳遥趴在车窗上笑着道。
“回来就好,来来,”潘程说着将一个纸包递给他,“这是你婶子做的东西,可甜,拿去和你家那位一起尝尝。”
“多谢潘叔。”柳遥伸手接过纸包,打开才发现是一包蜜枣。
色泽鲜亮,透明见核,尝起来沙酥爽口。
柳遥吃了两颗,正想给殷月离也尝尝,就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出神,不知在考虑什么。
不,柳遥歪头想了想,其实打从今早上开始,身边人的状态就有些不对了,安静得过分,偶尔还会自言自语。
不会是昨晚的失控留下什么影响了吧。
柳遥顿时紧张,将一枚蜜枣塞给祂,小心试探道,“怎么了,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我们就提前回去吧。”
殷月离接过蜜枣,却并没有接柳遥的话,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和村里的人都很熟?”
不怪殷月离疑惑,这一道过来并不远,却已经有五六个村人凑近和柳遥说话,要么关心他这两日去了何处,要么随手给他塞些吃的东西。
见对方语气还算正常,柳遥放下心来,点点头道。
“当然熟,我是在村子里长大的,而且过去爹娘不爱管我,经常都是村里的长辈好心接济我衣物和吃食。若不是这样的话,大概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也正因为如此,在最初里正过来找他的时候,柳遥对于当祭品一事才没有那么排斥,就算没有他爹为了钱财算计,只单纯让他为村里人牺牲,估计他也是愿意的。
殷月离安静听着,看了眼村外的枯草,终于说出了自己考虑许久的话。
“你想不想,让我放你离开?”
柳遥一愣,拿蜜枣的手顿住,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什么意思?”
“就是放你回村子,让你过以前的生活,”殷月离依旧和往常一样平静,声音几乎听不出什么起伏,“祭品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报复你的村子,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没等祂说完,柳遥忽然扑了过来,一把揪住祂的衣领,“你想休了我?”
“嗯?”这回换殷月离愣住了。
“让我离开,不就是休了我的意思吗?”柳遥眼睛瞪圆,用力抓住祂的衣襟。
倒也,不算是错。
殷月离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柳遥见祂没有否认,顿时悲愤,“我们才成亲不到两月,我什么过错都没有,你要是敢无缘无故休了我,我就天天到你家里去闹,让你死都死的不得安宁!”
柳遥嘴唇紧抿,眼睛也禁不住红了,怎么也没想到折腾了一晚,这人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凭什么啊。
柳遥越想越难过,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兔子一样怨恨盯着眼前人。
“不是……”殷月离被他哭得头晕,试图想要解释。
因为马车里动静太大,就连驾车的车夫也被惊动了,连忙回过头问怎么吵起来了。
柳遥抹了把眼泪,愤愤不平,指着殷月离道:“这人才刚与我成亲几日就厌烦了,说要与我和离,您说我该不该和他吵?”
“该吵,”车夫是个中年汉子,不是村里人,只是偶尔过来赶车做些买卖的,闻言赶忙点头,“成亲了就该好好过日子,平常拌拌嘴也就罢了,整天想着和离算怎么回事。”
柳遥吸了吸鼻子,委屈点头。
殷月离头疼得不行,但一想柳遥跑到自己陵墓里去闹的场景,又莫名觉得滑稽。
罢了,殷月离想,距离人性彻底被消磨还有一段时间,眼下暂时还不急,还是等过几日再慢慢同对方说吧。
殷月离这边偃旗息鼓了,柳遥却气不顺了,抱着蜜枣,任由身边人怎么哄都不肯说话。
中年车夫一路看好戏的模样,直到进了城里还觉得意犹未尽,一边还劝柳遥。
“行了,你若还生气的话,就让你郎君想个法子补偿你,不然一直气着对身体也不好。”
殷月离不想最后的日子还和他吵架,自然没有不应的。
柳遥却总觉得事情还没过去,泪眼汪汪看着祂,“那你还要与我和离吗?”
“不会。”殷月离摇头,甚至升起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
或许祂可以将对方送远一些,然后等状态平稳的时候,再偶尔过去看看他,这样也许就不用和离了。
柳遥还是不肯相信。
殷月离目光柔和,帮他擦干净眼角的泪痕,“我只是考虑昨晚那样危险,要不要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并不是真的打算与你和离。”
“不过也是我的错,没有仔细和你说清,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不是分开就好,柳遥松了口气,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昨晚其实也没多危险,我能应对的,不用去安全的地方。”
“而且补偿的话,无论什么补偿你都肯答应吗?”
“对。”殷月离点头。
柳遥眼睛眨了眨,视线落在对方的衣服上,忽然有了主意,“那我要你马上换身衣裳,也行吗?”
老实说,这套衣服从里到外都是黑漆漆的,显得殷月离整个人都有些阴沉,柳遥之前就感觉很不顺眼了。
殷月离略微迟疑,但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
“正好,”柳遥终于不哭了,指着外面道,“方才路过有一家绸缎庄,里面有我相熟的掌柜,我们到那里去瞧瞧,看有没有合适的衣裳。”
见柳遥止了眼泪,殷月离也放下心来,倒也没有再犹豫,只叫车夫靠着路边停下,和柳遥一起下了马车。
然而等进了店里殷月离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绸缎庄全名沈氏绸缎庄,店掌柜是一对兄弟,哥哥负责经营店铺,弟弟则是宴城有名的裁缝。
整间绸缎庄装饰雅致,各种绫罗绸绢纻丝应有尽有,种类十分齐全,只有一个问题,这是间专做女装的铺子。
当然,不单是女装,男装其实也是做的。只不过用料都是同一批,所以颜色过于艳丽鲜嫩,做出来的男装难免有些怪异。
殷月离
眉心一跳,就知道对方是故意拉自己进这里来的。
“哎,这不是小柳儿吗,怎么有空到这边来了?”沈二正在裁剪衣裳,看到柳遥连忙笑着迎了出来。
沈二和沈大虽然是兄弟,但年岁相差极大,甚至比柳遥还要小上几月。
柳遥过去在别家绸缎庄做伙计时与两人认识,期间受过两人不少照顾,所以直到最近也还有联系。
沈二先是招呼柳遥,随即留意到柳遥身边的男子,瞬间便是一惊。
就见这人眼眸深黑,轮廓精致,仿佛冰魂雪魄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寒意。
沈二暗自咋舌,乖乖,长了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模样如此俊俏的公子,就是似乎人太冷了些。
“门口冷,快进屋里来,”思绪转了转,沈二便猜到对方的身份,连忙一脸热情道,“想挑点什么,布料还是衣服,我和店里的裁缝最近刚做了几套男装,你若是要的话,我直接算成本价给你。”
“买衣服的,”柳遥收了绢伞,四外张望,“都是什么样子的,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好嘞!男装是吧,你先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好久没碰见有人来店里买男装了,沈二欢天喜地便跑进了后院,一面招呼身边的伙计给两人上茶。
殷月离望着周围花团锦簇的布料,不好的预感顿时越发强烈。
茶喝到一半,沈二捧着一大堆衣服跑了进来,放到桌上让柳遥细看。
“都是上好的料子,有些是我从南方进货来的,还有些是从关外买进来,看看,这牡丹花的刺绣。可是我特意找绣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在阳光底下别提多鲜亮了。”
沈二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旁边殷月离的眉头却逐渐皱起。
眼前衣服的材料做工的确不错,只是如果不是样式不同,祂都要以为这些不是男装,而是女装了。
“怎么样?”柳遥推了推祂,眼尾还带着一抹红。
“你想让我穿这种衣裳?”殷月离语气无奈。
“对,”柳遥拿了最上面的一件衣服比在祂身上,“你刚才答应我的,可不许反悔。”
殷月离低头看过去,那衣服做工极好,胸前和袖口都绣了精致的祥云纹样,整
体也是今年最流行的男装样式,只是这颜色……
祂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鲜嫩的淡粉色,别说是男子,怕是年纪稍大些的姑娘,都穿不了这样颜色的衣裳。
殷月离满脸嫌恶地瞧着衣服,刚想退开,就发现柳遥眯眼紧盯住自己。于是只能叹气,拿起衣服去屏风后面试穿。
“嘿,”沈二看了半天的好戏,伸手去推柳遥,“这就是之前与你成亲的那个人啊,脾气可真好,居然这么惯着你。”
柳遥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他总觉得殷月离过去应当是脾气极好的人,日常生活也是这样。虽然安静沉默,但只要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对方几乎都不会拒绝。
就是不知为何今日忽然要将他送走。
柳遥下定决心,等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
屏风后面的人很快换好了衣服,店里的人并不多。因为刚才的动静,这会儿屋里的伙计都下意识去看屏风后面,就等着看那位公子穿上粉色的衣裳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等人真走出来了,众人却都忍不住一怔,明明是诡异至极的颜色。如今衬着对方的容貌身形,却有种说不出的契合。
沈二猛地一拍手,“我就说了,男装就该是这种鲜嫩的颜色,你看这穿着多好看,清新又不失雅致,妙极,妙极!”
店里伙计都无语瞧他,心说也亏得这公子样貌好,一般人还真压不住这套衣裳。
殷月离走到柳遥面前,低头看他,“这回高兴了?”
柳遥原本还想装严肃来着,最后望着对方的衣裳,终于忍不住弯了嘴角。
殷月离也跟着笑了笑,心底软成一片,忽然有些理解,古代帝王烽火戏诸侯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两人这边正挑着衣裳,后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便是闹哄哄的声音,许多伙计跑了过去,似乎将一个中年人扶了起来。
“掌柜的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哥?”屋内的沈二也吓了一跳。
他刚刚去后院取衣服的时候大哥正在外头理货,看起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晕倒了。
被掐了人中的沈大终于醒来,手里握着张信纸哭天抢地,“悦儿,我的悦儿,他们把悦儿抓走了!”
柳遥听得满头雾水。
沈思悦是沈大的小儿子,今年五岁,刚开蒙不久,被人抓走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沈二下意识提高了嗓音,快步上前去抢他哥手里的信纸,上下打量一遍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到底怎么了,”柳遥越听越迷糊,只能也跟着走进后院,“你们刚刚说,小思悦被谁抓去了?”
沈二看向柳遥,眼里顿时升起一丝希望,扑过去抓紧他的衣袖,“银子,救悦儿需要银子,你手里有五百两现银吗,求求你,只要你肯借给我,我们砸锅卖铁也一定还给你!”
第45章
柳遥越听越迷糊了,什么被人抓走了,什么五百两银子。
殷月离倒是想趁着混乱将这身花团锦簇的粉衣裳换下来,却被柳遥用力抓住,不许祂偷偷去换。
殷月离闭了闭眼,已经不忍心去看此刻镜中的自己了。
“别给小柳儿添麻烦,”后院的沈大已经缓过神来,快步走到屋内道,“之前的货款还没来得及结清,正好五百两,够去交悦儿的赎金了。”
说罢向柳遥拱了拱手,“对不住,今日有事要忙,不能招呼两位了,还请多多担待。”
沈二从惊慌里回过神,也意识到不能将柳遥牵扯进来,便朝柳遥歉意一笑。
“那个,你们先回去吧,衣服想要的话可以先记在账上,等事情办妥了之后我再去茶坊找你。”
虽然很想留下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见两人神色,柳遥只好点点头,带着换好新衣裳的殷月离一起离开。
身后店门紧闭,挂了有事歇业的牌子,柳遥望了眼牌子,一路向西街走去,不久便到了香茗茶坊。
靠近门前,才发现茶坊内似乎也有些冷清。
按理来说,如今天气冷,又是大早上,应该有不少行商路人到店里喝茶歇脚,顺便用些早点的,没道理整个茶坊都空空荡荡,几乎瞧不见一个客人。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街上的人好像忽然变少了。”柳遥对身边人道。
“是吗?”殷月离从未留意过外界,自然分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当然,”柳遥给祂指了指街道的行人,“你看,比往日少了一半的人,就连总在路边玩闹的孩子也都不见了。”
柳遥倒是有心想找路人问一问是怎么回事,但很快记起殷月离如今的衣裳。
虽然西街上行人不多,但就在两人停留的片刻,已经有不少人看了过来,目光说不出惊艳还是震惊。
“先,先进茶坊吧。”柳遥脸上红了红,拉着神色平淡的殷月离进了香茗茶坊。
徐伯正巧抱着东西从二楼下来,见到柳遥,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公子回来了!”
“你们路上没遇见什么事情吧。”徐伯快步走下楼,上下打量着
柳遥,确认没什么不妥后总算松了口气。
“哎,我方才就想叫人去通知你们,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暂时先不要过来了,最近城里情形不好,可别在路上遇见什么乱子。”
“到底怎么了?”越听越觉得不对,柳遥上前将徐伯扶住。
“别提了,”徐伯直叹气,拍了拍他的手背,招呼店里伙计给两人上茶,之后坐在桌边道:“小公子和殷掌柜,可曾听说过仇山帮?”
柳遥也跟着坐到桌边,皱眉苦思,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耳熟。
倒是殷月离没什么表情,思忖片刻道:“是山贼?”
“对,”徐伯神色凝重,“这伙山贼是十几年前兴起的,原本在仇山附近起家,后来被当地官府围剿,便在边关一带四处流窜作恶。”
“本来四五年前,仇山帮的大当家被官府抓获,整个仇山帮树倒猢狲散,可不知怎么的,最近忽然又冒出头来,还跑到城里绑走了不少孩子,让家中爹娘筹集赎金,否则便将孩子扔进河里去当水鬼。”
徐伯说着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装着的正是两锭五十两的白银,一边说一边叹气。
“我有个故交家的孩子也被绑走了,叫我帮忙筹赎金呢,也不晓得够不够用。”
“他们是在哪里抓的孩子,大街上吗,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为什么不直接去报官?”柳遥还是觉得疑惑,只能一气提了许多问题。
但同时也明白了,刚刚在沈氏绸缎庄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想起小思悦,柳遥忍不住有些担心,那孩子胆子小,身体也弱,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徐伯无奈摇头,“据说是在一个专门给孩子开蒙的书斋里抓去的,那书斋位置偏僻,离北城门又近,老夫子年近古稀,被那伙贼人推在地上,听说当场便晕厥了过去。”
那老夫子柳遥和徐伯都认识,之前到茶坊来喝过茶,为人十分和善,有段时间柳遥读书习字,还曾经向对方请教过文章上的问题。
“老夫子伤得怎么样了?”柳遥连忙问。
徐伯摇摇头,“没伤到根本,就是心焦孩子的事情,连家里的祖产都变卖了,就是为了帮忙一起凑赎金。”
柳遥听得皱眉,眼睛转了转,忽然瞥向自己身边的人。
殷月离也不说话,只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
“月离。”柳遥凑过去,抓住对方的衣袖,讨好笑了笑。
殷月离挑眉瞧他。
柳遥继续微笑,顺手帮祂将茶水倒满,“沈家兄弟过去很照顾我,小思悦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有那位老夫子,之前也曾经帮过我……我不能看着他们不管,而且普通山贼的话,应该也不是你的对手吧。”
徐伯来回望着两人,突然明白柳遥的意思,顿时吓了一跳。
“不行,这可使不得,那伙山贼据说是过去边关守军出身,都是带兵刃的,一般人根本就敌不过。”
“边关守军出身?”殷月离抬起头来,终于提起了些兴致。
“是,”徐伯苦心规劝,“之前朝廷与羌吾交战,好些士兵贪生怕死当了逃兵,害怕被军法处置。所以不敢回家,便只能落草为寇,藏在深山里面。”
“这些原本是守军的山贼与普通山贼不同,都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行动也极有条理,别看年纪都不小了,却比泥鳅还油滑,否则也不会连官府都束手无策。”
“无妨,”柳遥朝徐伯笑了笑,“是边关守军更好,说不定还是月离的熟人呢,你那位故交在什么地方,不如我们去帮他交赎金吧。”
“啊?”徐伯越发疑惑。
为何曾经是守军更好,还有熟人……是什么意思?
徐伯的故交同样已经是花甲之年,丢的孩子是他们的小孙儿,两位老人行动不便,听说有好心人肯帮忙自然愿意,拉着柳遥千恩万谢。
“放心,”柳遥收好银票,指着身旁的殷月离,安慰两位老人道,“他功夫特别好,以前是带兵打过仗的,别说几十个山贼,便是几百上千个也不在话下。”
两位老人一脸惊讶盯着殷月离,心道这后生虽然衣裳颜色古怪,没想到居然是当过兵的。于是便也安下心来,继续一连声的道谢。
殷月离还从未被人这样抓着道谢过,黑沉的眸子里满是尴尬。
出了茶坊便停下脚步,抬手捏住柳遥的下巴,语气凉凉道,“我发现,你最近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大了。”
“是吗?”柳遥仰起头。
眼前人的眸子在阳光底下虽然是浓黑颜色,但仔细望过去,还是能看出其中隐藏的血红。
估计是已然看习惯了,如今的柳遥非但不觉得这血红诡异,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看。
柳遥露出甜甜的酒窝,趁着四外无人,凑近亲了对方一下。
“当然是因为我有你在身边啊,所以胆子自然就越来越大了。”
殷月离拿他没辙,只能无奈摇头。
“走吧,”柳遥伸手挽住祂的胳膊,“我们先去找沈二他们,之后一起去会会那伙山贼。”
绸缎庄内,兄弟两个刚筹好了赎金,听说两人要跟着过去,起初自然是极力反对。
直到听柳遥说自己是替一对老夫妻去交赎金的,才终于松口同意。
依照之前送来的信纸,交付赎金的地点就在宴城几里地外一座名为凛峰山的山脚下面。
那里四面环山,人迹罕至,周围只有一片坟包和一间已经荒废的山神庙。
据沈大的介绍,此地易守难攻,即便宴城官府派兵过来,躲藏在附近的山贼也能早早离去,到时一齐钻进山林里面,便是几千精兵也难找到。
而这也正是几家父母都不敢直接去报官的缘故。
走到半路,眼看着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昏暗,背后寒风阵阵,沈二突然有些不安,回头朝柳遥道。
“我还是觉得不成,那群山贼说了,一家只能有一个人去交赎金,不如还是我和我大哥过去吧,你们先回去,免得有什么麻烦。”
“是,”沈大也赞同点头,“你们两个才刚成亲,别来沾染这种事情,不吉利,都先回去吧,人我会帮你们带出来的。”
柳遥心底一暖,知道兄弟两个是不想他们跟着冒险,正想说话,忽然听到头顶山林传来一阵嗤笑声。
“嘿,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居然还以为自己能跑得掉吗?”
“谁!”沈大猛地一仰头,就见不远处山林窸窸窣窣,不消片刻便钻出一群人来。
这些人衣衫破旧,手里皆举着长刀,面上却没有任何遮掩,能看出年龄应该都在三四十岁以上。
沈大暗道不妙,他有时到外地去进货,也不是没见过山贼匪徒的,知晓这些人蒙着面时还好,说明他
们心中还有顾虑,不想叫人发现身份。
而一旦没有蒙面,就意味着对方要么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要么,就是一开始便打算将抢劫的对象灭了口,这样自然就不会有人认出他们了。
沈大万般后悔,自己最初就不该带着弟弟一起过来。如今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怕是都要栽在这里了。
此刻山林里的匪徒足有二三十人,就在沈大满心绝望之时,领头的山贼也在仔细打量山脚下的几人。
四人除了沈大比较高壮外,其余都生得普通,就这几个人,怕是全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他们一个人。
领头面色放松,视线转向柳遥的时候满意点了点头。
“不错,虽然没有姑娘,但有个哥儿在也勉强凑合了,咱们都已经大半年没开过荤了,正好等下忙完了好好乐一乐。”
柳遥站在殷月离身边,还没来得及生气,就感觉四周温度骤降。
阴影浮动,脚下的枯草结出厚厚的冰霜。
柳遥:“……”嘶。
而此时那头领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举起手中长刀,朝身后的众人道。
“兄弟们,大当家的已经病死了,这已经是今年最后一票,干完这一次,咱们就分了钱各自回家,不用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领头人表情凶狠,可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手下山贼的呼应,顿时皱了皱眉,困惑朝两边望去。
“都聋了吗,还不快……”
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被卡在了喉咙里,领头人双眼圆睁。
似乎有浓黑的影子在林中窜起,所过之处山贼纷纷栽倒在地上。这些山贼表情扭曲,仿佛见到了极为恐惧的事物,嘴里发出嚯嚯的怪响,不过瞬息便已然开始七窍流血。
血水从山石上缓缓淌下。
沈大沈二表情惊骇,几乎跌坐在地上。
柳遥则拉了拉身边人,示意祂先不要下杀手,最好能留几个活口。
毕竟那些孩子如今还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呢。
殷月离不甚在意点点头,将黑影收敛了回去。
“谁!”见身边人逐一倒地,领头人也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拼命挥舞手中的长刀。
“到底是谁,别躲躲藏藏的,快点给老子站出来!”
没等他喊完,忽然背脊一凉,头领甚至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已经察觉有人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那人穿了件颜色古怪的衣裳,模样却是异于常人的俊美,神情淡漠,眼眸里浮着一层血红。
一只手伸过来,随意搭在了他的颈侧。
鬼……
头领脑后剧痛,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便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46章
沈大沈二站在山下,看不清上面人眸光的变化,只瞧见对方轻轻抬手,那山贼头领便呆愣在原地。
整个人都仿佛是木偶一般,只能听从眼前人的命令行事。
“这是……”沈大满脸惊讶,伸手揉了揉眼睛。
简单问明了事情的经过,殷月离将头领丢到下面,重新落回到柳遥身边。
“他说那些孩子已经被带到山里去了,由其他山贼负责看守。”
全程盯着殷月离从山崖跃下,这回连沈二也忍不住开始揉眼睛了。
乖乖,眼前的山壁虽然不高,但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可供借力的地方,刚才这人莫不是直接飞上去的不成。
柳遥垂眸看了眼大头朝下的山贼头领,“山里,是在山顶上吗?”
“应该是在一个山洞里面,就在上面不远处,”殷月离指着上山的方向道,“要过去吗,还是你留在这里,我自己过去?”
“一起去,”柳遥拉住祂,知道几个孩子都还活着,心底也放松了一些,“正好,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山寨是什么模样呢。”
凛峰山树林茂密,白雪皑皑,阳光被遮挡了大半,就连过往的风也比别处冷了许多。
才走了一段路,柳遥的脸就已经被吹红了,殷月离用手背碰了碰,伸手帮他将衣领拢好。
“冷不冷,不如回去穿件外袍再过来。”
“不了,还是先救人要紧,”柳遥连忙摇头,“最好快一点,不然等那些山贼逃走就麻烦了。”
见他精力还好,殷月离也就没有再继续阻拦了,只将黑影蔓延过去,帮他尽量遮挡住过往的寒风。
也是奇怪,昨日已经接近失控的黑影。
如今在祂的手中似乎又能使用自如了。
殷月离轻皱了下眉头,猜测这应该是与祂自身的立场有关。
简单来说,倘若祂的人性面与神性面在某件事情上的立场一致,力量便能够运转自如,自然也不会失控。
而一旦人性与神性立场不一致,且出现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那么相对应的力量也会跟着失控,严重甚至会直接陷入沉睡。
陷入沉睡,殷月离望着柳遥,或许这也是一种办法。
沈
大沈二担心孩子,同样也不肯轻易离开。
于是柳遥拉着殷月离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沈大和沈二,由已经被彻底操控的头领带路,一路顶着寒风继续往山寨的方向走去。
沈大毕竟年纪大了,多少有些经验,走到半路时候,看了看殷月离,又看了看神情呆板的山贼头领,突然福至心灵。
“我知道了,这位殷公子其实是位修行者吧。”
“修行者?”沈二听得一愣,也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家大哥。
“你忘了,”沈大拍了拍弟弟,语气兴奋道,“前段日子盛阳节,城里不是来了许多和尚道士过来驱邪吗,那里面便有一些是修行者。”
“修行者也被称为苦修士,这种人数量稀少,行事亦正亦邪,偶尔还会作乞丐打扮,手段却十分厉害,甚至能飞天遁地,操控人心。”
沈二满脸震惊。
飞天遁地,操控人心,可不就是那人刚刚做的事情吗。
殷月离依旧沉默,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倒是柳遥考虑片刻,觉得被误会了也没什么不好,也省得花时间解释了,干脆给了沈二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让对方自己领会。
沈二连忙捂嘴,心底暗暗惊奇,私下里朝柳遥比了个「佩服」的手势。
之前他一直疑惑,柳遥好好的郎君不找,为何偏偏嫁了个出身不明的外乡人,原来竟还有这一层缘故。
别的不说,这一回他家小思悦估计是真的不用担心了。
沈大也朝殷月离拱了拱手,声音激动,面上满是恭敬,“今日多谢仙师出手相助,您放心,我们兄弟两个一定会保守秘密,绝对不会将您的身份透露给外人知晓。”
殷月离沉默不语,只是表情一言难尽,祂之前是被苦修士封在止戈山上的,对这群人自然不可能有太多好感。
如今被误解了身份也就罢了,偏偏身边人还兴致勃勃的小声逗祂。
“殷仙师,”柳遥笑得眉眼弯弯,贴在祂耳边道,“不错啊,这回不管你使出什么本事都有理由可以解释了,而且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叫那些苦修士帮你背锅,多好。”
殷月离无奈瞧他,“让我假扮成苦修士,你也不怕那群人知道后气死。”
“气死了不是更好,”柳遥无所谓道,“省得穆臣天天叫着要把你封起来。”
柳遥虽然性子好,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的,每次见到穆臣,对方不是称殷月离是邪物,说祂会为祸人间,就是叫嚷着要将祂除之而后快。
柳遥听着就堵心,有机会能气一气对方当然最好不过。
几人一道说话,因为有山贼头领带路,原本崎岖难走的山路不过半个时辰便走到了。
正如头领之前所言,仇山帮日常居住的地方果然是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里面。
这山洞入口狭窄,内里宽阔,外面有层层树林遮掩。尤其是在光线比较昏暗的时候,即便刻意寻找,估计也很难找到入口的具体方位,也难怪这些山贼能长期住在山里而不被附近的村民发现。
山洞内岔路极多,沈大从怀里取出火折照明,有些后怕地望向四周。
“今日多亏了有殷仙师帮忙,不然以我兄弟二人的本事。即便有幸能寻到山洞,估计也会葬身于此处。”
“是啊,”沈二同样心有余悸,“这里的路太难走了,中间还有陷阱和机关。若是没人领路,便是官兵来了估计也无可奈何。”
就在沈二说话的空当,忽然一道机关被触发,两支长箭破空而来,直接扎在了众人面前,激起一阵尘土。
“哎!”沈二惊得一蹦,却见带路的山贼头领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神麻木,像是有些困惑地望了望四周。
“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沈大急着问。
殷月离也跟着看向被操控的山贼头领。
头领表情空白,好半晌才开口道:“都已经到别处去了,他们……骗了我。”
“什么?”沈大一惊,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柳遥也忍不住皱眉,到别处去了,就是说如今剩余的山贼已经背叛了这位头领,带着孩子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里山路难行,山洞也不知还有多少,如今要到哪里去找被抓走的孩子。
“往这边走。”石壁上的阴影晃动了下,殷月离忽然转向一边道。
另一处山洞内。
不同于柳遥四人所在的地方,这一边的山洞更加宽敞也更加热闹。
火光点得通亮,几十名山贼正在饮酒取乐,旁边则绑着这回抓来的孩子,最大不过五六岁,最小甚至只有两岁。
也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其中一名身材矮胖的山贼放下手中的鸡肉,担心望向身边人道:“三当家的,我怎么听到些声音,不会是二当家他们回来了吧。”
被称为三当家的山贼轻蔑一笑,“哪儿有那么快,再说了,我们都已经换了山洞,也在那边安了陷阱和机关,他即便能够回来,估计也只能困死在陷阱里了。”
仇山帮原本只有一个当家,后来在官府的追捕中被利箭穿心,从此仇山帮便分裂成三股势力,分别由大当家,二当家以及三当家带领。
其中大当家势力最大,一直压制着众山贼不能随意行事,让所有人躲藏在深山里不许离开,其余两边虽有不满,却也只能听命行事。
直到前几日里,原本的大当家忽然暴病离世,二当家和三当家第一时间便瓜分了他的手下,打算不再过这种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的生活。
可没过多久,二当家与三当家之间也出现了分歧。
二当家已经厌倦了山贼的生活,想要最后干一笔大买卖后直接分了银两,去过普通人的生活,而三当家则心有不甘,打算筹集银两后远离西北边关,换个地方东山再起。
“不过三当家的法子的确高明,”胖山贼一脸谄媚道,“先是假意与二当家合作,让他去负责绑人要赎金,再转移山洞,将之前的地方布满陷阱和机关,只要能除掉了二当家,那整个仇山帮便都是您的了。”
“三当家……不对,现下该叫您大当家了才对。”胖山贼说着倒了碗酒,殷勤递到他手边。
三当家被逗得哈哈直乐,拍了拍胖山贼的肩膀道,“大当家的就是个懦夫,二当家也是蠢才,有这么多人马凭什么要躲在山里面。”
“等着,今日收了赎金,把这群小鬼都宰了丢进河里,再去附近村里抓些漂亮的女人回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当家的英明,”胖山贼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搓了搓胳膊,“这鬼地方可太冷了,还没入冬就下雪,等离开这里我们去南方吧,找个暖和的地方,嘶……”
太冷了,不知是不是刚下了场雪的缘故,整个山洞冷得仿佛冰窟,就连火堆也带不来一丝暖意。
木柴噼啪作响,火光在山洞里晦暗不明。
四周光线昏暗,胖山贼搓着胳膊,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顿时打了个哆嗦,然后便见身旁的三当家已经将酒碗摔在了地上。
酒水撒了一地。
三当家目光呆滞,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当家的?”胖山贼心跳加速,几乎有些头晕。
“将,将军。”三当家双眼瞪圆,愣愣开口。
“什么将军,当家的您可别吓我啊!”胖山贼声音发颤,只觉一股凉意从脚下直窜到头顶。
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但「将军」这两个字绝对是他们整个山寨的禁语。
哪怕是之前的大当家也不敢轻易提起。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三当家喃喃自语,“他来找我们寻仇了,我们都要死了,一个都逃不过。”
“啊啊啊!”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传来,胖山贼寒毛倒竖,就见之前还在喝酒取乐的兄弟们全都疯了一样。
有的拿起长刀砍人,有的直接撞向山壁,不过顷刻之间,整个山洞已然血流成河。
就好像……二十年前,那个山顶上一样。
胖山贼手脚发软,也顾不上身旁发疯的三当家,爬起身来便想往外面逃去。然而刚跑出两步,就看见黑暗里走出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脚步极慢,好像记忆里一般走到胖山贼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
“不是让你去牵马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将军。”胖山贼跪倒在地上,脸上的泪水说不上是后悔还是恐惧。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负责喂马的小兵,出事那天,夜晚山上兵荒马乱,到处都是火光,将军满身是血的跑到他面前,让他帮忙将马牵过来。
胖山贼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记得他十分害怕,满脑袋都在考虑该如何保住自身,最后非但没有回去牵马。
反而还将对方的所在告诉了带兵的统领。
直到第二天才听到消息,说将军通敌卖国,已经与副将一起被围杀于止戈山上。
鬼,是将军的鬼魂过来找他们了。
“将军,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胖山贼流着眼泪磕头,嗓音哽咽,“求求您饶小人一命,小人回去就给您烧纸钱,下辈子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殷月离眸光平静,仿佛无波的水面。
直到有人拉住祂的衣摆,祂回过头,却看到柳遥担忧的神色。
“算了。”
冰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等胖山贼回过神来,只感觉胸口剧痛,之后整个意识都坠入了黑暗!
第47章
“爹爹,小叔!”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洞内寒气散去,哪里还有什么黑影和血迹,只有几十名山贼七倒八歪的躺在地上,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
“悦儿!”沈大眼含热泪,扑过去将自己的儿子抱住。
旁边的沈二也是激动,一连声地朝柳遥道谢。
“行了,没事就好,”柳遥摆摆手,“剩下的孩子也都在里面呢,你们负责照顾他们,顺便将这些山贼捆上,我和月离……嗯,先去外面转转,看有没有其他的山贼躲在附近。”
“好,”沈二连忙点头,“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你们多加小心。”
柳遥交代好了沈二,拉着身边人走出山洞。
刚刚沈大和沈二被幻象影响,什么都没有发现,只以为那些山贼是被仙法弄晕的,他却是借助金符的能力看到一些,也听到了胖山贼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徐伯说的没错,这伙山贼正是曾经边关守军出身的逃兵,一直躲藏在山林里面,且还与二十年前的事情有关。
不等柳遥发问,殷月离先开口道,“他们的确是我手下的士兵,当年那场围杀是先皇下的密令,理由是我通敌叛国意图谋反,当时好多士兵都半信半疑,事后也担心其中有什么隐情,为了避免被朝廷灭口,便先逃了出去。”
殷月离语气淡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逃兵大部分被抓了回去,小部分则隐藏在各处,剩余无处可去的,自然落草为寇。
柳遥靠过去,小心拉住祂的衣袖,“但你刚才并没有杀了他们。”
以对方的能力,想要杀死这些山贼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况且这些人还曾经背叛过祂,而祂却只是用幻境将所有山贼吓晕,并未直接下杀手。
“只是忽然觉得无趣。”殷月离望了望外面,山洞昏暗,偶尔能听见尖细的风声从缝隙里透进来。
过去的仇恨已经烟消云散,这些人对祂而言不过是路边的草芥,是生是死都与祂无关。
比起痛快杀人,祂更想平稳住心绪,尽可能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多长时间的清醒。”想起之前的事,殷月离轻声道,伸手抚
了抚柳遥的脸颊。
“但若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能清醒一日,我便在你身边一日,绝对不会离开。”
“不好。”柳遥沉默半晌,忽然开口。
殷月离一愣,低头不解望着他。
柳遥坚定摇头,“不清醒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重新变成一团黑影,反正我是不会离开的。”
那团黑影他早就已经见过,估计就是对方的真身了。虽然有一点点可怕,但应该还是可以忍受的。
或者是之前那种剥离人性的状态也没关系,柳遥深吸口气,只要能再多给他一点适应的时间。
“你想得太简单了,”殷月离无奈,“我如今能不伤害你,不过是因为还有不完整的人性留存,等我彻底失控了,怕是会将你直接拖进黑暗里面,到时你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那就等到时候再说。”柳遥想了想,语气轻松道。
“世间总有许多无常,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还能被呛死呢。如果真什么都害怕的话,大家都不用活了。”
“这……”怎么可能一样。
见眼前人还想反驳,柳遥顿时收起笑脸,眯眼瞧祂。
“那照你的说法,成亲了还能和离,在一起了还能变心呢,那我为了避免最坏的可能,干脆去找别人算了。”
殷月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脚下黑影嘶鸣,带着整个石壁都开始发出轻微的震动。
“事先说好,”柳遥抓住眼前人的衣襟,觉得还是应该再强调一下,“你如果真敢丢下我不管,我马上就去找个更好的人改嫁,生个胖娃娃,然后每年忌日都到你的陵墓前气你去。”
殷月离:“……”
“哎!”柳遥吓了一跳。
那边沈大和沈二刚安抚好几个孩子,准备出门来寻两人,就望见殷月离扛着柳遥正往山洞外走,顿时面面相觑。
“吵架了吧?”沈二疑惑。
“估计是,”沈大颔首道,“算了,先去叫官府的人,将这些山贼和孩子都带回去吧。”
虽然把身边人气得险些将他就地正法,但好歹在柳遥的努力下,两人总算是将问题暂时说开了。
最后的结果是,柳遥发誓不再胡乱说话,而殷月离也保证不会随便丢下他,尽可能先维持住人性。
如果实在维持不住的话,再想其他的办法。
一路上沈二好笑看他,眼里满是调侃。
“果然是新婚燕尔,你和殷公子感情真好。”
柳遥:“……”呵。
回了宴城,目送衙役将山贼带入官府,柳遥好了伤疤忘了疼,望着没什么表情的殷月离,又忍不住凑近去逗祂。
“真打算就这么放过了,不去揍他们一顿,给自己消消气?”
殷月离不置可否,“也不算放过,他们在外行凶多年,没少给附近的官府惹麻烦,估计也活不了太久了。”
柳遥想了片刻,认同点头,“那倒也是。”
当了近二十年的山贼,抢劫了不知多少路人和商队,害死的人更不在少数,全加起来的话,足够判几次斩立决了。
“而且,”殷月离停顿了一下,“你应当也不想见我亲手杀人吧。”
“嗯?”柳遥没有听清,被殷月离拉着往茶坊的方向走。
快要走到茶坊门前时,柳遥突然反应过来,眼睛一亮。
“所以其他的都只是借口,你是因为怕我不高兴,才不亲手杀人的对不对?”
殷月离脚步未变,继续往前走。
柳遥心里美滋滋的,扑过去挂在了对方身上,“原来你这么喜欢我,为了我连本性都能违背。”
殷月离说不过他,只能拖着他一起进了茶坊。
店里炉火烧得正旺,阳光照进来,氤氲出暖暖的茶香。
陵墓上层,地牢内。
阴寒的空气几乎透进骨髓,黑暗里,穆臣不时晃动着身周的铁链,神情焦躁地坐在枯草堆上。
原本被抓来这里的时候,穆臣其实并未心急,甚至还考虑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能留在陵墓中也未必是件坏事,说不准还更方便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然而如今形势逆转,圣祖金符原来竟在柳遥的手中,且似乎还已经认了主。
只要对方执迷不悟,那么他无论是想要将那邪物彻底封住,还是想再次抢夺回圣祖金符,都已然成了几乎没有可能的事。
两个目的同时化为泡影,穆臣一时间甚至有
些迷茫了。
就在穆臣犹豫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时,忽然听门外传来一阵响动,负责看守的无头士兵仰倒在地上,一名穿深灰衣裳的身影无声走到了牢房近前。
穆臣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顿时多了几分清明。
“你还活着?”
“托师叔的福,只受了些轻伤,都已经养好了。”来人笑了笑,帮他解开门上的铁链。
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假扮成田钰的那名青年。
这人如今除去伪装,露出底下略显苍白的面孔,身形瘦小,五官普通,只一双凤眼透着些邪气。
见对方走到身前,穆臣下意识警惕,“你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青年虽然是他师兄的亲传弟子,但他心底于对方始终抱了份怀疑。
若不是师门人丁稀少,实在找不出可用之人,穆臣先前也不会选择与对方合作。
青年却仿佛没看出他的戒备一般,依旧好脾气道:“自然是来救师叔的,这牢房阴气重,委屈师叔住了这些时日。”
青年的语气越是恭敬,穆臣听得越是别扭,顿时摆了摆手,“你先走吧,老夫还有事情要忙,不用你救。”
“师叔可是要将圣祖金符抢夺回来,”青年面容温和,好声好气道,“那我劝师叔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除非他能将金符转让给您。否则您即便杀了他,也没什么用处。”
穆臣一愣,“你说什么?”
“那金符曾经是我师父的东西,我自然清楚该如何使用。”青年轻描淡写道,打破眼前人最后的希望。
“所谓圣祖金符,其实本身并无实体,更类似一种力量的凝聚。故而只能一代代相传,无法中途抢夺。”
“而没有了圣祖金符,以你我如今的实力,再想封住那一位不过是痴心妄想。”
“你想劝我放弃?”穆臣神色不善。
青年摇了摇头,小声安抚,“怎么能说放弃,不过是为了师叔的安全着想,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笑话,”穆臣冷哼一声,虽然心底已经放弃了大半,但还是假意坚持道,“邪物为祸苍生,人人得而诛之,我早已做好准备与祂同归于尽,还怕会丢了性命不成。”
“不是说您害怕,”青
年眼里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柔声劝解,“只是我这里有一个法子,刚好需要师叔的帮忙,此法虽然不能将祂彻底封住,却能让祂之后几十年里都无法离开地下陵墓,不知师叔是否愿意。”
见穆臣眼里露出怀疑之色,青年走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当真?”穆臣眉头紧皱。
青年一笑,“反正也无损失,师叔试试便知道了。”
香茗茶坊内,老夫妻俩特意带着小孙儿过来感谢,顺便给柳遥送了一大食盒的螃蟹。
这个时节还能弄到螃蟹,柳遥着实有些惊讶。
后来还是徐伯解释,说那孩子的爹娘是在外面做买卖的,家里养了几艘货船。
以后别说是螃蟹,不管河鲜还是海鲜,只要柳遥喜欢,都可以叫人送过来。
说完徐伯还有些奇怪,瞥了眼坐在窗边的殷月离,低声问柳遥道。
“小公子,殷掌柜的脸色不太好,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柳遥喝了口茶,表情尴尬。
还能有什么事,多半是因为刚刚哪句说的不对,又让对方联想起之前在山洞里,那一番要去找别人改嫁的话。
送走几人,柳遥将装螃蟹的食盒放到桌上,一边翻看绸缎庄新送来的衣裳,一边试图转移身边人的注意力。
“这沈二也太客气了,居然将早上的衣服都送来了,说是救小思悦的谢礼。”
感觉对方坐到自己身侧,殷月离终于回过头,视线落在了柳遥的脸上。
柳遥再接再厉,将其中一套衣裳凑到对方眼前,“你看这件碧色罩衫多鲜嫩,不如明天就穿这个吧。”
说是碧色罩衫,但其实颜色更偏向于浅碧色,柳遥越看越觉得满意,干脆又举起旁边几件衣裳。
“嗯,这个杏色的不错,还有那件水粉色的也不错。”
没等柳遥挑完,忽然一个阴影压过来,将他按在成堆的衣服里面。
柳遥动了动肩膀,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怎,怎么了。”
“之前在庄园的时候,”殷月离捏住他的手腕,似乎回忆着道,“你说自己受了重伤,需要修养五日。”
“而现在已经过了五日了。”
五日,什么五日。
柳遥一脸懵逼。
脑海中却忽然有清晰的画面闪过,庄园卧房内,他因为手腕被小鬼抓伤,留下几处淤青。所以骗对方说自己受了重伤,期间都不能亲密。
彼时的殷月离还比较单纯,也没怀疑不对,只平和问他需要修养多久。
柳遥当时是怎么答的,哦,他比了根手指,和对方讨价还价。
一个月,或者二十天,半个月,十天,五天,不能再少了。
“想起来了?”殷月离轻声问,挑开他的衣带,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
柳遥:“……”危!
第48章
等柳遥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早了。
窗外能隐约听见下人清扫积雪的声音,寒风吹过,屋内的炉火却烧得很旺。
柳遥下意识将被子蒙到头顶,试图遮挡住透进窗户的阳光,蒙到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
阳光?能看到阳光,证明他此刻并非是在陵墓地下。
柳遥连忙起身四外打量,从屋内的摆设来看,他眼下应当是在醴泉庄的一间客房里面。
这间客房是距离大门最近的房间,估计殷月离也是怕他路上着凉,才临时将他安置在这里的。
床铺另一边空空荡荡,柳遥心底不安,也顾不上睡懒觉了,刚穿好衣裳,就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柳公子起了。”邵蒙领着几名小厮进屋,将洗漱用的东西放到桌上,脸上似乎带着喜意。
“发生什么了?”柳遥奇怪问。
邵蒙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半张脸上则是白骨森森。所以心情无论好坏,都总会显得有几分阴郁。
然而今日却十分不同,邵管家半边唇角勾起,眉梢眼底都是暖意。若不是柳遥还算了解对方,都以为他是不是捡了一大笔钱,马上便要发财了。
邵蒙又忍不住笑了下,压低声音对柳遥道:“柳公子的办法果然奏效,主子昨晚并没有失控,甚至到今天早上都还是好好的。”
“真的?”柳遥一愣,随即也禁不住跟着高兴起来。
也许因为真身是邪神的缘故,殷月离每到夜里和阴天的时候,能力总会比往常更强大一些,同时也更加容易失去对自身的掌控。
夜里没有出事,就意味着白天大概率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是,”邵蒙点点头,望着柳遥的目光里满是感激,“看来的确应该让主子多接触普通人的生活。对了,小人看今日天气还好,不如您带主子一起到外面转转吧,顺便晒晒太阳。”
噗,晒太阳。
想起那人撑着绢伞一脸嫌弃站在阳光下的模样,柳遥顿时想笑,连忙摇头道。
“晒太阳就算了吧,而且总逛街有什么意思,若真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怎么可能每天都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邵蒙皱眉疑惑,“那要做什么?”
他家主子虽然自小被苛待,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至少吃穿用度上还从来没有被短缺过,当然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不无所事事的话,莫非是要去行军打仗不成。
柳遥也想到了这一点,考虑片刻道,“我记得徐伯说过,最近入冬天冷,茶坊刚好缺几名伙计,不如先让月离去试试吧。”
邵蒙:“……”伙,伙计?
事实证明,想要在大晴天里将殷月离带出屋外,其实还是有些难度的。
吃过早饭,准备好去城里的马车,柳遥已经穿好了厚披风,回头却发现某人居然还坐在房间角落,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翻看一本闲书。
被柳遥催促了才懒懒抬起头来,“你自己去吧,我晚上再过去接你。”
“你不怕我走了就不回来了?”柳遥眯起眼睛。
殷月离神色平淡,伸手帮他理了理披风上的绒毛,“不怕,你都说了不会离开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柳遥深吸口气,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越想越气,干脆扑过去拉祂,“走,跟我一起进城,天天呆在屋里都要发霉了。”
“不会,”殷月离云淡风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乖,自己去玩儿,最多我中午过去陪你吃饭。”
拽了几次也没能将对方从座位上拽起来,柳遥暗自气闷,转身作势要离开。
“行,我自己去,昨天的山贼也不知有没有抓干净,说不定我路上就遇见了。”
殷月离抬手翻开一页书,“别担心,我叫邵蒙与你一起去,对付几个山贼足够了。”
“那如果遇到苦修士了呢,”柳遥不肯死心,“那些修行之人里面也有十分厉害的,可能连邵管家也无法应对。到时候我被他们抓去用来威胁你怎么办?”
殷月离翻书的手略微顿了顿,似乎犹豫。
柳遥再接再厉,靠过去柔声道,“我只有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旁人无论是谁我都不能安心。”
这话听着倒是顺耳,殷月离终于放下书本,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就这么想让我去茶坊当伙计?”
殷月离对柳遥的小心思猜得还是很准的,这么兴高采烈,八成又是有了什么坏主意。
“不当伙计也行,”柳遥嘿嘿一笑,踮脚亲了祂一下,“我去做伙计,你来当账房,刚巧徐伯最近身子不好,也叫他放心休养两天。”
殷月离无奈,只能点头。
屋内几名伺候的下人瞧见了,全都忍不住在心底暗笑。
他们主子向来固执己见,软硬不吃,偏偏对眼前这个小夫郎没辙,旁人花费几天也未必能劝服的事,这位柳公子两句话的工夫便轻易成功了,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自从官府发公告绑走孩子的山贼已经被全部抓获,不日便要在街头斩首示众,整个宴城的气氛都跟着轻松了许多,就连香茗茶坊内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在店里歇脚的客人们一边喝茶吃早点,一边高声谈论着昨日山贼被抓的经过。
其中一名与沈大相识的中年汉子了解最多,几乎被众人围在了正中。
“一招之内就能将所有山贼制服的仙师,别是那沈大骗人瞎说的吧?”听中年人洋洋洒洒说了半天,旁边有人质疑。
“什么瞎说,”中年人喝了口茶水,顿时不满,“我兄弟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了解,平日最是老实本分,而且当时他小儿子也被那伙山贼抓去了,哪儿来的心情编瞎话。”
“而且听我兄弟说啊,”中年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道,“不单单只是一招之内就制服,据说那领头的二当家活像是中了摄魂术一般,对那位仙师几乎言听计从,让干什么干什么。不但将抓去的孩子都送了回来,且山寨这些年里抢来的财物也都找了出来。”
“那金银财宝嘿,堆得和小山似的,别提有多壮观了。”
嚯!
围观众人全都惊讶,纷纷凑过来让中年说得再仔细一些,最好是能说清楚那位仙师究竟姓甚名谁,等以后他们有什么事情了,也好有地方可以求助。
“这可不能告诉你们,”中年人面露得意,“仙师的大名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放心,修行之人都讲求缘分,等往后你们缘分到了,说不定也能碰见。”
一楼的人聊得热络,柳遥听得好笑,转身拉着殷月离上了二楼。
徐伯正在雅间内,起先还很疑惑两人为何这么早就过来了,等听了
柳遥的打算,顿时连连摆手。
“不成,我的病没那么严重,这两日正乱着呢,最快也要到下月才能休息。”
确实不重,不过是天冷伤风,断断续续病了好久,可能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所以才会觉得精力不济。
能将茶坊交给旁人休养几日自然是好的。
但看着兴致勃勃的柳遥和一脸无聊的殷月离,徐伯就怎么也没办法安下心来。
柳遥不赞同,“都已经拖了多久了,再拖下去小病也要拖成大病了。”
“放心,”柳遥翻出账房和伙计的衣裳,伸手去推徐伯,“您就好好歇着吧,这里交给我们来照看,最近客人比之前少多了,出不了乱子的。”
“但是……”徐伯还想再说,就被柳遥连说带哄拉了出去,让伙计帮忙送回家里。
送走徐伯,关紧房门,柳遥将账房的衣裳递给对面人,语气雀跃道。
“我早就想试试自己开店了,快点把衣服换上,我们到下面去瞧瞧有什么好玩儿的。”
殷月离:“……”
所以祂猜对了,这人果然是过来玩儿的。
虽然无奈,但在这种小事上殷月离向来顺着对方。
于是也没反驳,乖乖换了账房的衣服和柳遥一起出了雅间。
香茗茶坊毕竟是开了十几年的老店,整体风格以清雅为主,就连店里人员的衣着也都是偏素雅干净。
账房的衣裳是月白的长袍,上面绣着竹林与小字,其中竹叶青翠,小字娟秀,让殷月离原本昳丽的面容更多了几分书生气。
伙计的衣裳却是淡蓝色的短打,简洁却不失活泼,穿在柳遥身上更显稚嫩,仿佛连年龄也跟着小了几岁。
殷月离还没见过柳遥穿这种类型的衣裳,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被柳遥发现,干脆凑到祂眼前。
“怎么样,还成吧?”柳遥仰着头,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
殷月离没说话,只随意点了下头。
柳遥却不满意了,拉着祂小声道,“说话呀,到底成不成,实在难看的话我就换一件去,另外还有一件深蓝色的,比这个要短,更好显出腰身。”
殷月离咳嗽了一声,“好看,不用换。”
那件深蓝色的衣裳祂也见过,大概是
专门给身量小的伙计设计的,穿在柳遥身上何止是能显出腰身。
虽然还想再说几句,但楼下伙计已经出声催促了,柳遥只能拉着身边人下了楼。
清早正是茶坊客人最多的时候,原本柳遥还担心殷月离会无法应对,后来才发现自己的操心完全就是多余的。
大约是因为气质实在与常人不同的缘故,几乎所有客人看见殷月离都是恭恭敬敬的,仿佛生怕冒犯到祂一般。
其中有名客人想要赖账,殷月离什么话都没说,只抬眸瞥了他一眼,对方便两腿发软,恨不能将随身的银子全部都掏出来。
屈才了啊。
柳遥忍不住后悔,他就该早点把殷月离骗,哦不对,是劝到茶坊来做工。
挨过早上最忙碌的时候,两人终于闲了下来,店内炉火烧得很热,柳遥挽起衣袖,将六七本账册一股脑堆放到殷月离面前。
“正好眼下客人不多,”柳遥拍了拍袖上的灰尘,“不如把上个月的账目核对一下吧,看有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
殷月离放下纸笔,也不动,只默默盯着那几本厚厚的账册。
见祂的反应,柳遥忽然一笑,趴在柜台上道,“你知道怎么看账查账吗,要不要我来教你?”
“你会?”殷月离挑眉瞧他。
“那是,好歹我也学了大半月了,”柳遥眼睛转了转,笑得越发开心,“来说句好听的,我就教你怎么查账。”
“说什么?”殷月离拿了本账册到眼前,好奇问。
“就比如,叫我声夫君什么的,”柳遥托着下巴道,“虽然我是个哥儿,但怎么说也是男子,我看隔壁村嫁了书生的那个小哥儿,两人在外面都是互相叫夫君的,你比那书生还漂亮,叫一声不吃亏。”
殷月离轻叹口气,这都什么和什么。
“你都没唤过我夫君,还指望我这样叫你?”殷月离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我看你最近是本性暴露,越发放肆了。”
没叫过吗?
柳遥思忖片刻,好像的确没有叫过。
柳遥左右张望,确定没有客人注意到这边,干脆倾了倾身子,贴在对方耳畔,将那两个字轻轻唤了出来。
殷月离浑身一僵,险些连毛笔都拿不住。
柳遥弯起嘴角,还想再逗祂,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正是之前在人群里滔滔不绝的中年人。
“老天啊!仙师,您居然到店里来了,我正有急事要找您呢!”
仙师?
听到中年的呼喊,所有茶坊客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一脸惊奇望着两人的方向。
柳遥靠在殷月离身上莫名其妙,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这声「仙师」究竟是叫谁的。
啪嗒一声脆响,不知谁手里的茶杯落在了地上。
不等中年人动作,已经有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抢在了他面前,踉跄扑到柳遥的脚下,紧紧拽住他的衣摆。
“真的是仙师,我的铺子里出妖物了,求仙师救我们一命!”
第49章
铺子里出妖物?
柳遥听得奇怪,低头打量地上的老人。
老人六七十岁模样,衣着打扮还算不错,只是形容憔悴得厉害,眉心一直紧锁着,脸上尽是苦色。
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眼熟。
“您先起来,”柳遥将老人搀扶起来,“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说。”
没等柳遥再去辨认老人的长相,旁边的中年人忽然惊呼一声,指着那位老人道:
“哎,你不是东街糖水铺子的崔掌柜吗,怎么,你家最近也闹妖物了?”
“对,”老人慌忙点头,说罢去看对面的中年人,“你是?”
中年人一拍桌子,“我是周骋啊,就住你家隔壁的,老爷子不记得了。”
崔掌柜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凑近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哦,想起来了,你是周婶子家的侄儿吧,你刚刚说的……”
“正是,”周骋忙不迭点头,“我家里最近也闹妖物了,还总是半夜里出来吓人,我叔婶年纪都大,被吓得夜里惊醒,眼看着就要熬不住了。”
“我原本是想找寺院的和尚过来帮忙的,正巧我兄弟昨日被仙师救了儿子,我就想着今天过来碰碰运气。”
说罢转向殷月离的方向,一拱手道:“仙师,崔掌柜的也在这里,就证明了我家闹妖物的事情并非作假,还求仙师帮帮我们,只要能逮住那妖物,要我们花多少银钱都行。”
崔掌柜见周骋拱手的方向,知道自己认错人了,顿时有些尴尬。
柳遥摸了摸下巴,终于回忆起来,东街糖水铺,他好像的确去过那里。因为店掌柜与他阿爹同样姓「崔」,所以心底多少留了些印象。
倒是殷月离没什么兴趣,只随意翻动手中的账册。
“仙师?”周骋小声唤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心绪顿时沉到了谷底。
崔掌柜也跟着紧张起来,“那个仙师,您是不是怕麻烦,您放心,周婶子一家也是做买卖的,我们两家一起出钱,只要您说个数目,无论多少我们都想办法凑出来。”
“求您帮帮忙,”崔掌柜颤巍巍拄着拐杖,说得越发可怜,“我家糖水铺子已经在宴城开了十几年了,是我和老伴一起开起来的。如果真败在我手里,我也没脸到下面去见她了。”
殷月离神色平淡,依旧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
倒是柳遥敲了敲台面,忽然开口问,“你家除了糖水之外,似乎还卖粽子糖的是吧?”
“对,”崔掌柜不明白他为何会问起这个,但还是老实点头,“粽子糖是南方那边的糖果,整个宴城应该也只有我家有卖。”
柳遥转头看向身边人,语气惋惜道:“我之前吃过他家的粽子糖,里面放了玫瑰和松子的,特别甜,如果他家店铺真的没有了,估计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粽子糖了。”
殷月离撇眼瞧他。
柳遥抓着祂的胳膊,眨了眨眼睛。
那意思是……粽子糖。
殷月离败下阵来,无奈摇头,“我不是仙师,也不需要什么银钱,若是我今日过去帮你……”
崔掌柜毕竟是常年做生意的,脑筋不笨,立时便反应过来,“那往后小公子可以随意到我家来吃粽子糖。除了玫瑰松子的,还有薄荷的和芝麻的,随便小公子想要哪个都可以。”
“哎,我家也可以,”周骋连忙抢着道,“我家是卖果脯蜜饯的,樱桃杏子蜜饯藕,随便小公子来吃。”
柳遥一个劲儿点头。
殷月离按住他的脑袋,但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朝两人颔首。
“如今店里没人,我们需要暂时留在这边看店,等到天黑关门了再过去。”
当然不只是因为还要看店,还因为此时围观的客人太多,等天黑再去也好清静一些。
“好好好,那便有劳仙师了。”
见祂肯松口,两人哪儿有不愿意的道理,连忙留下店铺的地址便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发现没有热闹可看了,店里的客人四散回到桌边,不时望向柜台后的两人。
“就这么喜欢吃糖?”殷月离避过众人的视线,将准备开溜的柳遥拎到眼前。
“没,”柳遥抬头冲祂笑,“都是乡里乡亲的,要互相帮忙嘛,对了,还有两壶茶水要泡,你在这里看账,我先到厨房去泡茶了。”
店里客人议论纷纷。
殷月离再次将他拎回来,语气淡淡道,“想吃糖就自己去赚,今晚你来抓那个妖物,我只负责在旁边帮忙。如果最后抓不到的话,你就没糖可吃了。”
柳遥:“??”
让他去抓妖,开玩笑的吧。
宴城西街,已然临近黄昏,街道两旁却依旧热闹。
听着周围人有关仙师出手帮忙,将山贼全数抓获的议论,穆臣面色铁青,被身边青年狠狠拽了一把才没有冲上前去理论。
越过人群,躲进昏暗的巷子里。
穆臣气得脸都歪了,指着外面的行人道:“胡说八道,无耻之尤,一个邪物居然还敢说自己是苦修士,老夫看祂根本是故意如此,好破坏全天下修行之人的声誉!”
青年却是好笑,摇了摇头道:“师叔莫气,刚刚从陵墓出来被那群阴兵阻拦,花费了不少法力,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吧。”
其余的话他没说,也就是在西北边关,各方面管制都比较宽松。若是换成南方一带更繁华的城镇内,苦修士根本是被当作嫌犯被官府到处抓捕的,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歇什么,”穆臣依旧气不顺,“你不是说有办法将祂封住吗,究竟该如何操作,早点将事情办完,也好解决了这心头大患。”
老者也懒得再与他争辩了,两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与其在口舌上浪费时间,不如先办正经事要紧。
青年笑着摇头,“我可没说过能将祂彻底封住,没有圣祖金符在,我的法子最多也只能将祂困住十数年,用来拖延时间罢了。”
“而且,”青年朝外头望了望,面上笑意不减,“似乎出了些有趣的情况,我想要看看后续,之后再做打算。”
穆臣眉头紧皱。
什么有趣的情况?
柳遥一白天都在想着该怎么捉妖的问题,到夜里茶坊关门,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只能放弃思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有殷月离盯着,他估计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剩下只能等看看情况再说了。
上到马车里,柳遥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安,决定最后为自己争取一下。
趁着道路颠簸,柳遥身子一歪,假装不经意间扑到身边人怀里。
殷月离也不躲,只好整以暇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柳遥咳嗽了一声,厚着脸皮捏了捏祂的手心,“那个,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自己捉妖。”
殷月离不置可否。
“只是我一个普通人,”柳遥表情可怜,“什么能力都没有,说不定到时只会给旁人添麻烦。”
“你不是有那道金符在吗,怎么能说什么能力都没有。”殷月离回握住他的手腕。
柳遥吓了一跳,圣祖金符的事他从来都没提过,这人是何时知道的。
对了,邵蒙。
他去找穆臣的时候邵蒙也在,估计是对方之后特意告知了殷月离。
“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发现的,”殷月离贴在他耳边,声音无奈,“圣祖金符是仙家圣物,天生对我的黑影有一定排斥,比如昨晚……的时候。”
柳遥的耳朵倏地红了,忍不住伸手拍了祂一下。
还敢提昨晚。
过去两人亲密的时候,殷月离总担心他察觉到不对,过程里多少会有些顾忌。
然而彻底放开了柳遥才发现,自己之前经历的那些根本就不值一提。
更可怕的是,柳遥甚至发觉自己似乎有些习惯了,期间的感受也不再仅仅是痛苦和害怕。
太恐怖了。
柳遥坐直了身子,目光坚毅,觉得与这件事相比,区区妖物也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了。
倒是殷月离迟迟等不到他下一步动作,露出略微失望的神色。
香茗茶坊在西街,崔掌柜的店铺在东街,两家离得并不算近,坐马车也要两三刻钟的工夫才能走到。
下了马车,远远便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
好香,柳遥眼睛亮了亮。
拉着身边人绕过街角,就望见巷子口处一家名为「崔记糖水铺」的小店,窄窄一张门脸,生意却是不错,明明天色渐暗,却依旧有不少客人在门口排起长队,似乎要买新出炉的四色粽子糖。
考虑到店里的生意,柳遥并没有直接从正门进去。
而是照着崔掌柜画好的图纸朝小店的后门走去。
还没等走到近前,就瞧见一名穿着藕色衣裙的女子迎了出来,面上满是惊喜。
“你们就是阿爹说的那位仙师吧,已经等了你们好久了,快点随我到里面去吧。”
女子三十岁上下,看样貌应该是崔掌柜的女儿,宽脸盘,大眼睛,伸手将一整个食盒直接塞到了柳遥的怀里。
语气殷勤道,“这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四色粽子糖,每回都不够卖,山贼被抓的事我已经听人说了,今日真是多谢你们能过来帮忙。”
还没办事就先收了谢礼,柳遥抱着食盒,只好说自己一定尽力想办法,帮他们解决妖物作乱的事。
两边正聊得热络,不远处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冷哼。
“仙师?我看是骗子还更恰当些吧。”
“夫君,”女子也是惊讶,连忙快步迎了过去,“不是说今晚要去夫子家抄书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来人是名身材高瘦的青年,书生打扮,与女子差不多年岁,五官普通,只是目光略有些阴沉。
此刻那书生表情不屑,转头望向柳遥两人。
“呵,亏得我早早回来了,不然你和爹怕是要被这骗子骗得家底都不剩了,什么妖物作祟,不过都是些唬人的把戏罢了。”
柳遥皱了皱眉,犹豫该如何解释。
“走走走,我还有几月就要乡试了,别在这里装神弄鬼的打搅我看书。”书生才没有心思听他辩解,表情越发不耐烦,说着便要往外赶人。
女子心急,连忙扯住他的衣袖,“他们可是爹好容易才请过来的,只是来看一看,不会打扰你看书……”
“我管他们是谁请来的!”书生一把将女子推开。
女子身量原本就瘦小,加上没有防备,惊呼一声便摔倒在地上,柳遥上前想要扶她,也跟着摔作了一团。
四周空气突然阴寒下来,柳遥手心有些刺痛,正想看看是不是不留神擦破了,就被人伸手揽了过去。
「呼」的一声,院内灯笼瞬间熄灭。
“谁!”书生吓得跳了起来。
殷月离低头检查柳遥掌心上的伤处,闻言冷冷瞥了他一眼。
“谁在那边,”书生惊慌四顾,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藏在自己身周,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别鬼鬼祟祟的,快点给我出来!”
“夫君?”跌坐在地上的女子也有些被吓到了。
她看得很清楚,书生正对的墙壁下分明只有一小丛枯草,并没有任何不对的事物。
“啊啊啊!”
书生冷汗直冒,忽然瞧见一团白影从不远处窜过。顿时忍不住惨叫出声,撞开院门外的崔掌柜,疯了似的朝外面奔去。
“怎,怎么了?”刚要迈进院子的崔掌柜被撞得一个踉跄,好容易撑住拐杖。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书生到底在发什么疯。
殷月离帮柳遥处理了手上的伤口,揉了揉他的脑袋,转头望向崔掌柜道。
“行了,先说说妖物作祟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第50章
折腾了半晌,崔掌柜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自家女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只能摆了摆手说不必管他,之后将柳遥两人请进屋内,打算细说之前妖物作祟的事情。
期间隔壁叫周骋的中年人也赶了过来,进屋便热情塞给柳遥一整盒果脯,憨笑着道。
“都已经这么晚了,劳烦二位花时间过来,这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桂花杏脯,您尝尝,如果喜欢的话,我明天再给您送几盒去。”
柳遥接过道谢,正打算和之前的粽子糖放在一起,就发现中年人还站在原地,一脸期待望着他,似乎是想让他现在就尝尝味道怎么样。
柳遥不好拒绝,只能打开食盒吃了颗杏脯,又顺手给身边人也塞了一颗。
不得不说,中年人带来的杏脯的确非常美味。
杏肉软糯酸甜,还带着股浓浓的桂花香,是柳遥过去都没有尝过的味道。
“怎么样?”柳遥小声问。
殷月离见他吃得开心,倒也没有之前那么不耐烦了,抬手帮他抹去嘴角上的糖霜。
柳遥脸颊一红,连忙取出帕子给对方擦手。
“咳咳,”见两人的互动,崔掌柜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那个,刚刚说到哪里了?”
“爹,”女子给崔掌柜倒了杯茶,“刚说到晚上遇见白影的事。”
“对对,白色的影子,”崔掌柜连忙颔首,“特别吓人,就在后院里头,一转眼就不见了。”
白色的影子?
听到崔掌柜的话,柳遥也顾不上再吃杏脯了,抬起头来问,“确定不是谁家挂的白布吗,而且只是白影的话,你们怎么能断言一定就是妖物作祟。”
“不只是白影,”女子补充道,脸上带着恐惧,“偶尔还能听见猫叫的声音,而且到了第二天早上,门口便会多出许多已经死去的小动物。有时是老鼠,有时是壁虎,都是撕成几段血淋淋摆在地上。”
柳遥想象了下女子描述的画面,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过还是有些奇怪,若当真有妖物存在的话,为何要将已经死去的小动物摆在崔掌柜家的门前,总不可能单纯只是为了吓一吓这家人吧。
“我家也是,”旁边周骋也
跟着道,“白影,猫叫,门前的血迹,这些我叔叔家都有,还有便是昨天夜里……”
中年人说着吞了吞口水,有些艰难道,“我亲眼瞧见了,一只比人还高的猫影子,就立在我睡觉的窗户外,荧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绝对就是妖物没错!”
“那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小猫呢?”柳遥试探着问。
毕竟猫晚上眼睛也能发光,且影子可大可小,影子很大,不代表原物也同样巨大。
“绝无可能!”周骋和崔掌柜一齐摇头。
崔掌柜唉声叹气,“我们也不是傻的,怎么会连妖物和普通的小猫都分不出。”
“如果单单只是发生这些异象也就罢了。重要的是,自从遇见那个白影之后,我们一家人的身体便逐渐变差,常常精神恍惚,魂不守舍,还总能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明显就是被那妖物所迷。”
中年人也点头,“我叔叔婶子也是,我不经常住在店里还好些。但我婶子整日无法安睡,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若再不能将那妖物除去,恐怕熬不了多久了。”
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柳遥考虑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没去找大夫瞧瞧吗?”
“怎么没有,”崔掌柜无力摇头,“几乎全城的大夫都找过了,可都瞧不出什么毛病,二位仙师,真的是妖物作祟,您一定要相信我们啊。”
不是生病,也不是听错看错,那确实是有些古怪了。
柳遥百思不得其解,回头去看身边人。
却见殷月离神色不动,只安静坐在桌边喝茶,一副要将全部事情交给他去处理的模样。
柳遥叹了口气,只能对崔掌柜道:“这样吧,你们不是说妖物总在夜里出现吗,那不如我们先在这里住上一晚,具体看看情况再说。”
“好好,”崔掌柜也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连忙点头,“我这院里刚好有两间客房,那今晚便有劳仙师了。”
“一间。”旁边喝茶的殷月离忽然开口。
“啊?”崔掌柜愣住。
“一间就够了。”殷月离继续道。
崔掌柜看了看柳遥,又看了看殷月离。
直到被女儿推了一把才终于反应过来。
也不能怪
他没有看出,柳遥之前在茶坊都是做男子打扮的,身上并没有戴任何属于小哥儿的配饰。
崔掌柜忍不住感叹,原来高人也是会成亲的啊。
“那我住另一间吧,”中年人出声缓解尴尬,“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崔掌柜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和女儿一起去收拾客房不提。
酉时末,糖水铺关门,柳遥和殷月离成功入住后院最大的一间客房里面。
隔壁则住着周骋,连被褥枕头都没要。据说要一整晚守夜,亲眼瞧瞧仙师是怎么收妖的。
夜晚安安静静,看不到一点光亮,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有房间都熄了灯火。
柳遥在黑暗里抓住被角,一边紧张盯着外头。
“你说这糖水铺里真的有妖怪吗?”不知过了多久,柳遥趴在身边人的肩上,压低了声音问。
“也许。”殷月离语气平淡,轻轻拨开他耳边的碎发。
柳遥有些痒,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掌心,“我总觉得,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虽然殷月离日常没什么表情变化,但毕竟一起生活久了,柳遥还是多少能分辨出一些的。
就好比此刻,对方眼眸浓黑,嘴角微挑,明显一副无聊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你猜。”殷月离眼里带了些笑意。
真的有问题?
柳遥连忙坐起身子,双眼亮晶晶盯着对面人。
殷月离也不答,只抬手捏住他的鼻子,“说好了由你自己来捉妖,不许耍赖。”
柳遥直接扑过去,挽起衣袖,正准备严刑逼供,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猫叫。
柳遥很喜欢小猫,夜里听到野猫的叫声一般也不会感觉害怕。
然而此时听到的猫叫却与往常不同,那声音拔得很高,尖厉异常,仿佛动物濒死时的惨叫。
又一声猫叫。
柳遥背脊发凉,忍不住将脑袋埋进身边人的怀里,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就看见一个漆黑的猫影子正倒映在窗户之上。
还没来得及害怕,柳遥忽然反应过来,“不对,这根本就是普通的猫吧!”
的确是猫没错。
映在窗户上的猫影子虽然很
大,但本身轮廓并不清晰,如果仔细望过去,甚至能隐隐看到树影摇动的痕迹。
“装神弄鬼,”意识到不是妖物,柳遥顿时来了精神,起身将外衣披上,“你在屋里等着,我去把那只猫抓回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只靠柳遥自己显然是不成的。
柳遥没多犹豫,干脆去隔壁叫了还未睡下的中年人,又将崔掌柜女儿叫了出来,三人一起围着后院捉猫。
崔掌柜女儿半信半疑,一直劝柳遥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是真的妖物该怎么办。
就听一边看热闹的殷月离淡淡开口,“不是妖物,不只你这院子里,便是整个西北边关也没有妖物的存在。”
“当真?”崔掌柜女儿惊讶。
殷月离没有说话,只随意点头。
止戈山是祂沉眠的地方,妖物不比雪煞,对危险的感知力远比普通的动物敏锐,自然不可能留在附近。
没等女子再开口询问,柳遥那头已经瞧见一抹雪白的身影从墙角下闪过,连忙招呼几人,“找到了,在那边!”
中年人精神一振,举着网兜便冲过去,却不小心扑了个空,险些绊倒在地上。
柳遥也跟着追上去,却还没等靠近,已经有阴影窜过,一把将那白影拖住,五花大绑送到了柳遥的面前。
见他不动,还非常体贴地把东西塞进了网兜里面,顺便扯了下柳遥的衣摆。
柳遥挑眉瞧身边人。
殷月离指了指他手里的网兜,“不错,抓到了。”
柳遥:“……”行。
喵喵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在柳遥的网兜里拼命挣扎,张牙舞爪。
“居然真的是猫。”中年人扶着膝盖走过来,简直看傻了眼。
如果只是猫的话,那他们两家这些天都在折腾什么,脑子都进水糊涂了吗。
而且仔细看的话,眼前的白猫似乎还有些眼熟,很像是这几天里总被他婶子投喂的那一只。
不是妖物作祟,罪魁祸首也已经抓到了,殷月离彻底失了兴趣,打算带柳遥先回去。
那边柳遥却并没有尽兴,探头探脑像是还想留下来看热闹。
“还没玩儿够?”殷月离无
奈。
柳遥摇头,露出期待的表情。
事情明显还没结束,这个时候走了才是真的亏了。
“那便再留一会儿,”殷月离只能妥协,“不过最多到子时之前,不能太久。”
“嗯,都听你的。”柳遥趁着夜色亲了祂一下,迅速点头。
后院动静太大,好多留在店里的伙计都被吵醒了,就连之前跑出去的崔掌柜女婿,也不知什么时候面色铁青的推门走了进来。
书生脸上依旧带着少许恐惧,却强撑着开口道。
“呵,我早说了不是什么妖物作祟,偏你们不肯相信,怎么样,眼下事情总算清楚了吧。”
“可……”崔掌柜摇了摇头,心底仍是困惑。
白影和猫叫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但早上门前死掉的小动物该怎么说,还有他和女儿的身体每况愈下,总不可能也是自己的错觉吧。
“行了,”书生不耐烦,摆了摆手道,“赶紧将那两个骗子弄走,还有这只猫也是,弄死了直接丢河里去,一点小事折腾这么久,真是晦气。”
“弄死?”崔掌柜女儿吓了一跳,不敢置信望着自己的夫君。
“当然要弄死,”书生的表情扭曲了一瞬,还在为之前丢脸的事生气,“一只畜生也敢装神弄鬼的出来吓人,不弄死了难道还留着它不成?”
刚将小猫从网兜里拎出来的柳遥眉头微皱,闻言有些不舒服道,“这猫才多大,估计只是夜里不小心吓到人,教训一下也就算了,何必要杀了它。”
“你怎么知道它是不小心,而不是故意在这里吓人的,”书生冷笑,“说不准,这猫还真是什么妖物,这种害人不浅的畜生,还是早点弄死了干净。”
“你……”柳遥还没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嘴。
怀里的小猫抿着雪白的耳朵,软软叫了一声,表情十分可怜。
“的确是故意吓人没错,”殷月离走到柳遥身边,将小猫拎起扔进中年人的怀里,“却并非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救人。”
什么意思?
柳遥疑惑抬头,其他人视线也跟着转了过来。
殷月离望了望四周,终于将目光落在墙角的水井上,“我方才注意到,崔掌柜家的糖水铺和隔壁的果脯铺,应该是共用的同一口水井。”
众人点头,糖水铺和果脯铺都有糖水在卖。所以对水质的要求比较高,井自然也比寻常的水井挖得要深,维护起来比较麻烦,便干脆共用同一口水井了。
“你们两家不妨找人去检查一下,看看那水井里面,或者日常用来存水的容器里面,是不是被放进了什么东西。”
“您的意思是,有人在井水里下毒?”崔掌柜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又不是疯了,谁会在水井里面下毒?”中年人按住怀里的小白猫。
柳遥先是不解,随即看了看不断挣扎的小猫,忽然反应过来。
“对,”殷月离目光深远,转向一旁脸色惨白的书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