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本王又没干好事儿

    温兰茵一边听着,一边试图从萧晗的眼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波澜,可惜没有。萧晗就像一缕漂泊无定的孤魂,他的面相阴沉,又离离透着些不甘,思忖片刻,他忽然说:“本王命人备了马车,子时便走。”

    温兰茵不明所以,“去哪里?”

    萧晗抚上她的纤纤玉手,将几张银票放进了她的手里,“出了酆都,你想去哪儿都好,别再回来了。”

    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算熬出头了。

    温兰茵叩首谢恩,萧晗却没有如往日那般——抬手扶起她并说一句“不必多礼”。

    这个喜怒无常的鬼王倏地笑了,“爱妻,你可还记得拶刑吗?”

    提及拶刑,温兰茵的身子猛然一颤,“我不、不记得了……”

    那是她最初欠下的糊涂账,以至时隔多年,当萧晗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温兰茵便吓得分寸大乱,就连自称“妾身”都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距逃出亡人谷仅一步之遥,可萧晗偏生挑这个时候秋后算账,或许是不想那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鬼王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温兰茵想给萧晗夹筷子菜,以此缓和一下冰冷的气氛,但她的右手止不住地发抖,经过几次三番的努力,终于把碟子里的肉片舀到了地上。

    萧晗见之也不恼火,倒是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将那片肉夹了起来,而后举在温兰茵的面前,“本王读书少,一开始王叔禀报之时,本王甚至都不知道,何为‘拶刑’。”

    话音未落,鬼火骤地高燃,焰光映雪,近有燎原之势,肉片在刹那之间便成了灰烬。温兰茵的眼泪随之滴落,她有预感,自己的下场,不会好过于那片肉。

    “但本王的皇后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更可谓是样样精通。所以,爱妻,你知道吗?”

    萧晗笑了,那个笑容毛骨悚然,他的阴翳和残忍似乎早已深入灵魂,伴随着王座的孤寂和血腥,毫无转圜余地。

    温兰茵不敢应声,红泪偷垂,咬唇不语。

    “我问王叔那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反而让我自己去地牢的枭鸣殿瞧个清楚,”萧晗的眸子不再转动,眼白里的黑珠就死死钉在一处,狰狞的面容直接疮入了温兰茵的眼睛,“你猜本王最后看见了什么?本王看见理应凤仪天下的皇后,竟一边命人用竹棍夹断他的手指,一边疯了似的抽自己耳光,说什么‘是妾身鬼迷心窍’。”

    温兰茵秀丽惊艳的脸上,是再也无处遁形的惊惶,她争辩道:“可鬼王您当时、当时并未责罚妾身,还、还说、还说本就是暮公子错!”

    萧晗不置可否,“哦?是吗……”

    “您说顶撞皇后、挑衅天威之人,就当处以此刑,您还跟妾身说,若是他下回胆敢冒犯妾身,大可……大可直接斩了他的双手……”温兰茵越说声音越轻,终于在萧晗无悲无喜的注视下,颓然软倒在了地上,她的眼中还噙着泪花,“鬼王,妾身所云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

    萧晗惋惜地叹了口气,他道:“兰茵,日子过去了太久,本王当年说了什么,没说什么,都已然淡忘了。”

    “鬼王……”温兰茵明明从方才就已大致猜到了萧晗的心思,但听到这句话时,还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您不能这样……”

    “本王这几天总是做梦,梦里他在教本王执子对弈,但他的手却逐渐溃烂,血滴在了棋盘上,模糊了纹路。”萧晗慢悠悠地说着,末了眉头却蓦地拧紧,眼中亮着寒光,“本王,很是心痛。”

    他寒霜般的神色,配上这样深情的话语,纵使温兰茵伴君伴虎数来年,也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头皮都是麻的。她嗅到危险的气息,于是做小伏低地跪爬到萧晗脚边,楚楚可怜地拉扯他的衣摆,“我……不,妾身、妾身冤枉……妾身委实冤枉……”

    “冤枉?”萧晗吐字极慢,犹如回首往昔似梦,“你出身低贱,他未尝轻薄于你,反倒是处处忍让,可你却心生怨怼,施以拶刑……”他倾身挑起温兰茵的下巴,直视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庞,“果真是最毒妇人心呐,骨头都叫你给绞碎了。”

    温兰茵颓然瘫软在地,她边打边磕头认错:“求鬼王恕罪,是妾身鬼迷心窍……”

    萧晗漠然地看着蜷缩在自己脚边的女子,他将温兰茵拽到自己近前,擦去她脸上泛滥的泪水,轻声哄道:“别哭,你笑一个,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就一如萧晗在青楼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姑娘如此秀外慧中,笑一个好不好?”

    恍如隔世。

    尚且少不更事的时候,温兰茵也曾仗着自己的美貌恃宠而骄,她坐在萧晗的腿上,双手环上他的脖颈,自作聪明地问道:“妾身有一事不明,鬼王为何沉溺于妾身的笑颜呢?”

    美人入怀,萧晗的思绪却已然飘到了九霄云外,他沉默良久,最终抓住了温兰茵作乱的手,力道之大,白皙的腕子瞬间留下青紫,“因为从小到大,很少有人冲本王笑过。”

    温兰茵看不透他,纵然身居高位,可萧晗卑微仍旧,他摁住温兰茵打颤的肩膀,央道:“兰茵,你笑一笑,我便放过你,好不好?”

    至于温兰茵最后到底笑了没有,月霖不知道,因为当日她候在鬼门关外,打点好了车马,随时准备出发。

    但待到温兰茵独自出谷之时,月霖竟不由自主地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引来马匹的一阵嘶鸣。

    却见温兰茵衣裙松垮地挂在身上,脸上的血色褪了个精光,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中途还因着腿软而跌了一跤。

    月霖撇过头,完全没有搀扶温兰茵的打算,她顺着马的鬃毛,侧目打量了温兰茵一眼,“上车。”

    “上车?”温兰茵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她便放声大笑了起来,空灵的嗓音在诺大的亡人谷里,倍显苍凉。

    两个守夜侍卫拔刀架于她的颈侧,示以威胁,但温兰茵却毫不在乎地往刀刃上撞去,幸而月霖手疾眼快地掷出飞镖,打开了侍卫的刀,温兰茵扑倒在地,细嫩的皮肤立时见了血痕。

    “你们这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温兰茵指着周旁的两个侍卫破口大骂,“本宫无论高低贵贱都是皇后!你们岂敢如此放肆?!”

    月霖嫌她聒噪,隧命侍卫:“把嘴堵上,拖她上车。”

    “放肆!本宫是皇后,鬼王的结发妻子!你们谁敢……唔!”

    眼瞧侍卫拿的破布就要塞进自己嘴里,温兰茵直接咬上了对方胳膊,生生用牙撕下了一块肉,她吐掉口中的血腥,咧开暗红的唇角喊道:“青楼如何?清倌又如何?本宫是正妻,与那等鄙薄的贱妾怎可相提并论?!他永远也别想爬上本宫的凤位,鬼王至今未写休书,只要本宫不死,他就永远是妾!”

    “疯狗!”另一个侍卫拎起她的领子,扬手就是一巴掌,“鬼王圣恩浩荡,才允你破例离谷,还请娘娘,好自为之!”

    “娘娘?唤我‘娘娘’做什么?!倒是前边那个称呼,听着更顺耳些。”

    自嫁与萧晗六年,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唤过这声“娘娘”?不都是捧高踩低,紧着劲儿地奉承那位妾室吗?

    况且萧晗阴晴不定,她常年蜷身伏在他的脚边,与街边的疯狗,早就没什么区别了。

    月霖翻身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靠近温兰茵,不等后者看清,便一记手刀劈下,温兰茵顿时两眼翻白,晕了。

    月霖接住她,将其打横抱起,而后扫视面前的两个侍卫,“装疯卖傻而已,这就把你们给唬住了?”

    二者一齐躬身,异口同声:“属下无能。”

    “哈哈哈哈——”谷里忽然传出一串沙哑的笑声,月霖连眼神都懒得给他,只道:“无常鬼。”

    暗影里走出来一个面容诡异的家伙,他总是一只眼在哭,一只眼在笑,嘴角一个耷拉,一个微翘。

    无常鬼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温兰茵,而后解下自己背上的披风,盖在了温兰茵的身上,“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呐,当年鬼王被罚,那个到处求人、跟萝卜头似的小姑娘,如今办起事儿来,竟是这般狠辣。”

    无常鬼似乎沉浸在自言自语里,带着一脸——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好像感慨万分,却倏地话锋一转,问道:“哎,说起来,你可见过咱们娘娘口中的那位‘妾室’?”

    温兰茵身材娇小,因而月霖抱得并不费力,她甚至有闲心思考无常鬼的话,随即低头瞟了一眼温兰茵,“没有,我曾问过主人,他说是随便娶的,算作陪嫁,不是什么稀罕物。”

    “唉……连你这自幼跟他长大的妹妹,都没瞧过那位的庐山真面目,可惜,当真是可惜咯。”

    月霖很多时候听不懂无常鬼的弦外之音,只觉书生可能或多或少都不太会说人话,这种人的疯言疯语自然也无需理会。所以她将温兰茵安置车内,而后抄起缰绳,忽视了无常鬼的作揖,转头驾马离开。

    月霖赶着马车出了酆都,来到了一座贫瘠的小镇上,她清楚车内的人早已清醒,便说:“主人交代过,日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的守宫砂还在,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就肯定不会为难你。”

    马车渐停,温兰茵缓缓睁开眼睛,她感觉腿上沉甸甸的,一低头,竟是一包金珠。

    “这是主人让我给你的,他说别再做皮肉生意了,万一失了身子,到时候可就说不清了。”

    第六十二章 本王放假中,勿扰

    “不去彻查究竟是何人捣鬼,反而在这儿讲起故事来了,”宫羽弦一脚踩灭了地上的火堆,“果真是少年心思莫测。

    许九陌本来倚着树干昏昏欲睡,结果闻言瞬间弹了起来,他来回看了宫羽弦几眼,发现她踩灭了自己刚辛辛苦苦生起来的火堆后,立刻尖声叫道:“不是,你谁啊?!知不知道这大雪天的能生个火有多不容易?!”

    对于许九陌的不满,宫羽弦嗤之以鼻,“嗬,不容易?还嫌引来的脏东西不够多是吗?”

    言罢,宫羽弦眼珠一转,森然的目光就落在了月霖身上。

    萧蔚明也不知来者何人,他下意识护住月霖,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上了剑鞘。

    宫羽弦危险地眯起眼睛,沉声道:“让开。”

    萧蔚明半低着头与她对视,“恕难从命。”

    不料宫羽弦一把扒拉开了萧蔚明,她用了五成的灵力,萧蔚明自然不敌,后背径直撞在了许九陌旁边的树干上。

    “哎呀!怎么还动上手了?!”许九陌忙扶起萧蔚明,“没事儿吧?”

    萧蔚明拍了拍许九陌,示意自己无碍,他死死盯着宫羽弦,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相向。

    宫羽弦步步紧逼,巨大的压迫感令月霖退无可退,见此,许九陌啐道:“呸!有本事你、你冲我来,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

    其实这话他说得也心虚,宫羽弦一看便是来者不善,况且她连萧蔚明都轻轻松松地打垮了,那打自己不就跟捻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分别了吗。

    可许九陌即使再怕,岂能让月霖一个女儿家独自面对,于是他仍壮着胆子叫嚣:“你、你敢动月霖一下试试!你这是要、要与我整个、整个昆仑关许氏为敌!”

    宫羽弦不予理睬,她兀自上前一步,距离之近,差点跟月霖额头相碰,“你不是活人。”

    然而就在萧蔚明提剑出鞘的那一刹,竟有一袭烈焰红衣自天而降,挡在了月霖身前。

    萧云清怒目圆睁,她桃花般的眼眸在愤怒之下变得狠决,“你答应过我不会滥杀无辜的!”

    宫羽弦看向风尘仆仆的萧云清,反问道:“我有说要杀她吗?况且你走得这么慢,我就算要杀,等你赶来,尸骨八成都凉透了。”

    萧云清不服气道:“你走得太快,我……”

    “你什么?轻功欠缺便是筑基不牢,之前让你撂地卖艺,还觉得委屈你了。”

    萧蔚明听了这一番话,顿时便明白宫羽弦便是萧云清新拜的师父,隧拱手行礼,敬道:“见过前辈,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前辈海涵。”

    月霖不明就里,但也亦步亦趋,效仿贵门之女应有的礼数,“前辈。”

    许九陌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但他显然注意到了萧云清,那低眉丧眼的模样,几时在二小姐的脸上出现过?吓得他舌头险些打结,“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偶遇老熟人,萧云清又立马摆出了大小姐的架子,“本小姐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啊?闭嘴吧,小结巴。”

    “你说谁结巴?!”

    “说你呢,怎么着?”

    这几个小屁孩吵吵嚷嚷的,宫羽弦不厌其烦,干脆捏住了萧云清的嘴,手动噤声,“闲话少叙,说正事儿。大约一柱香前,我和小二分别被突如其来的幻境所困,想必你们也中了绝情鬼的摘心之术吧?”

    “小、小、小二?哈哈哈哈!三清湾的二小姐什么时候成小二了?也不知会一声,笑死我了哈哈……”

    瞧许九陌乐不可支的模样,月霖也没绷住,不太给力地笑了两声。

    “唔!呜……”萧云清被捏着嘴,说不了话,但从她的表情来看,是在怒斥月霖不仗义。

    所以萧蔚明扭过了头,没敢乐出声,毕竟亲妹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宫羽弦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态紧急,尽量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你们看到了什么,废话少说。”

    萧蔚明年长,在四人之中也最为恭顺,自是无需宫羽弦多费口舌,他道:“晚辈看到的是洞房花烛,以及自己的心悦之人。”

    相比于萧蔚明的大方坦荡,许九陌却窘迫了些许,“我这说来话长……”

    宫羽弦拔出匕首,瘴气裹挟着刀刃,在夜里泛起诡异暗红的光。

    许九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识时务道:“那我长话短说……跟蔚明兄一样,我也是大婚的幻境,只不过嫁娶之人……都是我自己……”

    这回换萧云清乐到捶地了,“都是你自己……哈哈哈哈哈!”

    许九陌恼羞成怒,“笑什么笑?!”

    “本小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世上竟有人自己爱上了自己。”萧云清乐得直抹眼泪,“要我说,你就改名叫‘许水仙’算了。”

    虽一别半载,但默契未减,月霖闻言拍手叫好:“诶,云清咱俩想一块去了!”

    “你看她们!”许九陌吵不过,便试图拉拢萧蔚明,他拽着后者的胳膊摇晃,“萧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萧蔚明无奈地好言相劝:“许公子,大人有大量,咱能不能不要跟女孩子计较……”

    许九陌表示抗议,“不能!”

    萧蔚明:“……”

    绝情鬼眼下不知所踪,极有可能还在某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但这几个孩子全然没有后怕,聚在一块叽叽喳喳的,却像是八百年没见过似的,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宫羽弦清了下嗓子,不怒自威,“咳!”

    萧云清头一个闭上了嘴,肉眼可见的蔫了下去,月霖见此也不说话了,怯生生地看向宫羽弦。

    可许九陌正在气头上,他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听见之后立马怼道:“咳嗽什么?嗓子卡鸡毛了?!”

    许九陌常年口不择言,这打圆场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萧蔚明的肩上,他捂上许九陌的嘴,冲宫羽弦钱鞠一躬,“前辈您说。”

    “方圆一里之内,除了你们这块儿,还有一处地方煞气颇重,不想死的就跟我走。”宫羽弦一个闪身,顿时走出了几丈之远。

    许九陌听得云里雾里,他喊道:“兄台,你倒是把话讲清楚啊!”

    不想宫羽弦还真停下了脚步,她回首斜睨,嗤道:“眉毛下面挂俩蛋,只会眨眼不会看。”

    随后便一跃而起,不见了身影。

    许九陌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嘿?这几个意思?”

    月霖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叹道:“许水仙,你这眼神不行呀,那分明是位女子嘛。”

    “就是,眼瞎还结巴,莫怪自己娶了自己,我瞧也没有姑娘乐意嫁与你吧。”萧云清搭着月霖的肩膀,“月霖,咱俩走,不等他们了。”

    月霖揽上萧云清的腰,“走着~”

    看着二人勾肩搭背,狼狈为奸,许九陌半天冷没憋出半个字:“我!你!你们!”

    完了,好像真结巴了,萧蔚明偷笑了一下,而后扽着许九陌的袖子跟上了她们,“好了好了,别生气,咱们也走吧。”

    可尚未行至百步,月霖便觉察出了端倪,宫羽弦所选之路的正北方,乃屠氏宅邸。

    萧云清没发现月霖的异样,依然八卦地旁敲侧击:“那你跟我哥,这就算……成了?”

    月霖心不在焉地应付她:“算是吧。”

    “别算是啊,那我这声‘嫂子’,是叫还是不叫?”

    恰逢几棵红梅开得正盛,寒风掠过,碎雪飘摇,月霖不动声色地揪下一朵梅花,转而把手背在了身后,“先别叫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萧云清不太认同地“啧”了一声:“唉,情到深处不自知,我看这嫁妆呀,可是省不下咯。”

    月霖搭话的同时稍施法力,而后松开手,让那朵红梅再次徘徊于风里,她舒了口气,这才得空问道:“什么嫁妆?”

    念及月霖出自于亡人谷,可能不太了解阳间的嫁娶之规,萧云清挠了挠头,“呃,就是大婚当日,新郎官需驾高头大马躬亲相迎,而新嫁娘当与十里红妆同出闺阁……”

    还真是,月霖心道,主人迎娶温兰茵那天,便是红衣白马,翩翩少年。

    她正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宫羽弦近在咫尺的脸,这人究竟是谁?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自己近前。

    萧云清也吓了一哆嗦,她顺着胸口抱怨道:“老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宫羽弦不曾回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月霖,旋即随手一撒——细碎的血红梅花零落满地。

    她自始至终并未开口,却令月霖彻底慌了神。宫羽弦现下已然起疑,自己定不可再生事端,但若无法提前告知萧晗,那等他们登门之际,又会是怎样的一场狂风暴雨。

    萧蔚明和许九陌走在后边,他们未尝注意适才的剑拔弩张,倒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你说那厮到底什么来头,神神秘秘的。”许九陌思考的时候手闲着无聊,便不时敲下萧蔚明的头,“关键还穿得不男不女,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要搁以前,萧蔚明定会捉住许九陌招欠的手,再讲些“切勿以貌取人”的大道理。但这次,萧蔚明甚至都没应他,许九陌好奇地回过头,“你干嘛呢?”

    却见萧蔚明仔细地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在许九陌的追问下,他红了耳廓,颇为赧颜,“我瞧月姑娘刚摘了一朵,寻思她可能喜欢,就……”

    许九陌感觉自己就像路边的狗,猝不及防地被人踹了一脚,但没办法,谁让萧蔚明遇上了心仪的小娘子,而许九陌还在本该做春梦的幻境里嫁给了自己。

    唉,人比人气死人。

    “哼!”许九陌拂袖而去,“我就多余问。”

    第六十三章 本王思考鬼生

    经过昨晚那么一折腾,萧晗算是彻底睡不着了。临近五更天的破晓,鸡还没打鸣呢,他就鬼鬼祟祟地跑到了褚寻忆的房间门口,用背抵着门,也不进去,兀自看向都快发臭了的走尸发呆。

    背后的木门陡然打开,身体没了支撑,萧晗立时栽了过去,而褚寻忆无视了倒在自己面前,还摔了个底朝天的萧晗。

    “哎呦,疼死我了……”

    褚寻忆没吱声,但从他居高临下的眼神来看,明显是在说萧晗“活该”。

    萧晗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祖宗,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褚寻忆依然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萧晗,终是一声轻叹,“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没什么。”

    天道好轮回,一物降一物,萧晗也终于碰到自己招架不住的人了。

    他悻悻地爬了起来,发现桌上摆了几张宣纸,上面的墨迹还未全干,显然褚寻忆适才正在题字。

    “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萧晗自顾自地念了一遍,念完又觉得寓意不好,于是拽着褚寻忆的手摸了摸木头,“呸呸呸,写这种凄凄艾艾的东西做甚?”

    褚寻忆拿走萧晗手中的宣纸,不由分说地扔进了炭盆里,纸落烬燃,他道:“随便写的。”

    “怎的扔了?”萧晗转身,随意摆弄着满桌子的笔墨纸砚,岂料褚寻忆先他一步,皓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拿起的那张信纸。

    萧晗抬眸,对上了褚寻忆那张宠辱不惊的脸。

    二人对峙,周围的空气好似都有些僵冷,萧晗收了手,笑着问他:“我不能看吗?”

    褚寻忆不答,萧晗也没有强迫,反而悬笔写下褚寻忆未完篇的后半阙——几看孤影低徊处,只道花神夜出游。

    褚寻忆的眸光明显一亮,可待萧晗再回头时,却错过了他少有波澜的表情,只听他说:“你的字长进了不少。”

    萧晗应得坦然:“非也,恰好这首诗练过。我习字晚,差不多束发之年才开始学,那阵子向来都是师尊写什么,我就临什么,后来久而久之,凡是他写过的字,我就写得好,他若没写过,我可能连笔画都容易出错。”

    褚寻忆沉吟半晌,仿佛是在回想什么被时光湮没的过往,而后他与萧晗擦肩而过,轻拢长袍立于窗前。朱窗半开,沁来丝丝凉意,褚寻忆如画般的眉眼望着皎皎明月,随手拂去了窗棂上的积雪,“难为你还记得他写过什么。”

    “嗐,谈何什么难为不难为的,”萧晗冷笑一声,似是自嘲,“反正我这片赤诚之意,算是打了水漂了,连个响都没听到……”他忽然一顿,怔怔地盯向被褚寻忆扔进炭盆的那沓宣纸,疯了一般赤手扒拉出几张还未全然烧尽的。

    “何絮?!”褚寻忆的指尖还沾了些许融雪,很凉,刚好捂上萧晗被火炭烫伤了的双手。见他一目十行地略过上面的字迹,褚寻忆终究没有叹息,“你这又是何苦呢?”

    “不像……”萧晗唇齿微张,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褚寻忆还是听见了,“不像什么?”

    这篇字,形似而神不似,与暮尘的笔迹确有八分相仿,但遒劲而非孤傲,到底少了些不染人间烟火的气韵。

    也罢,那位高不可攀的玉清仙尊,怎会委身屈居于下修界,只为全一段善孽难分的师徒之缘。

    “没什么……那走尸晦气得很,我一会儿就把它埋了。”萧晗出神得厉害,被烫红的右手竟有点儿后知后觉的痛,褚寻忆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问道:“疼吗?”

    闻言,萧晗心尖一颤,双手脱力,那些残焚的宣纸便又飘了满地,褚寻忆将其一一捡起,最终还是丢进了炭盆里。

    那宣纸犹如萧晗的前世今生,从炽灼烈焰的苦恨,直至逐渐平熄的释然。顷刻怔愣,他才应道:“不疼……”

    褚寻忆没有再言,把早就冷了的红茶塞进萧晗手里,随后他松了发髻,于屏风之后褪下外袍,只留了一件单衣,“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寻忆。”萧晗突然唤他,褚寻忆应声抬头,“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问我‘疼不疼’呢?”

    褚寻忆不明白萧晗究竟想问什么,却也没有接茬,他掀开棉被躺了进去,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快过年了,得空买些烟花回来吧。”

    月华渡在褚寻忆的脸上,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他的皮肤犹如寒夜里的冷玉,两帘纤长的睫羽罗帷下,眼眸是足矣令人溺毙其中的深邃。

    萧晗转身,不再瞧床上的人,可屋内苦涩的药味儿却充斥鼻间,他复待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在漫天微雪里仰望星空。

    夜深了,新雪覆过陈雪,将小院衬得愈发寂寥。

    萧晗忽觉浑身无力,脚步虚浮难行,头部眩晕,眼前一片昏黑,他身不由己地颓然坐下,沉垒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萧晗感觉自己在做梦,抑或他从来没有清醒过,旁人瞧他乃是这世间最为超然物外的红尘客,每日赏雨煮茶、舞剑捻花,可只有萧晗自己清楚,来去匆匆二十八载,他从未鲜活。

    何絮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代鬼王背负了众生万相的千古骂名,替鬼王斩却了罔违伦常的师徒尘缘。他断贪恋、收余恨、敛嗔痴,能做的都做尽了,该偿还的也都竭力偿还了,但造化弄人,鬼王早悟兰因,却留他独吞絮果。

    萧晗有时也想不明白,他这两辈子,登过三界之巅,也当了众鬼之王,林林总总近三十年,究竟落得了什么。

    曲终人散皆为梦,繁华落尽一场空。

    待视线清明了些许,萧晗正欲起身,却觉自己好像坐着了什么东西,委实硌人。

    “不会吧……”

    他一边祈祷,一边往身下偷瞄了一眼,果不其然——

    刚才那阵头晕来势凶猛,萧晗便不管不顾地随处一坐,结果好巧不巧,竟一屁股坐在了走尸干瘪的肚子上。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的脸色顿时差到极致,压不住地干哕了两下。

    不过萧晗只恶心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便十分踏实地继续坐着,没有半点儿要起来的意思,他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接着沉忆往昔。

    倥偬相负,伤人伤己,要不忘了吧?

    忘却正邪不两立,忘却人鬼终殊途;不再念亡人谷下的惊鸿一瞥,也不再叹欺师灭祖的执迷不悟;放下弥留之际的一箭穿心,放下至死不休的一意孤行……

    萧晗叹了口气,他看着走尸光溜溜的头颅,越看越不顺眼,最后干脆给了它一记脑瓜崩。听见颈骨处传来“咔”的一声脆响,萧晗满意地擦擦手,而后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闲庭信步,笑声盘绕于小院四周,突兀悚然,弥久不散。

    氤氲烛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孤零零的暗痕曳在地上。

    最开始,萧晗身边有一个少年裘马的虚影,还有一对鸾凤和鸣的掌门伉俪。

    后来,那三道虚影不见了,只剩下一袭白衣陪着他。

    再往后走,是尸山血海,萧晗越走越冷,那抹白衣也被浸污,可始终不曾后退半步。

    忘川黄泉,暮尘的身影早已烙印于萧晗千疮百孔的心口,纵然咫尺天涯。

    他可以忘了暗无天日的亡人谷,可以忘了山水未改的三清故土,他可以无欲无求,可以用一生之久来忏悔赎罪……

    可他忘不掉暮尘,还有枭鸣殿的那六年。

    雪积了薄薄一层,萧晗随手撅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褚寻忆”三个字,他瞧了半晌,临了又抹去了痕迹,新雪倾盖,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似卿非卿夜中月,除却巫山不是云。

    “你不冷吗?”

    一双温热的手搭上了萧晗的肩膀,他蓦然回首,发现褚寻忆就在自己身后。

    “怎么醒了?”

    “你笑得这般瘆人,我怎还睡得着。”褚寻忆与其对视片刻,最终侧过了脸,不愿再面对萧晗,谁知却被他登徒子般从背后搂住。

    “对不起啊,吓着你了吧……”

    萧晗垂下眼帘,从后头抱住了褚寻忆,将他圈在怀里,绞痛的心口紧贴单薄的脊背,骨节分明的手箍着纤细清瘦的腰。

    褚寻忆反手轻捏萧晗的下巴,逗他:“没有,就是怕你失心疯了,传出去名声不好。”

    “名声?”萧晗不以为意地笑着,“要论名声,我可早就烂在史书上了。”

    怀里的人突然一僵。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把脸埋进了褚寻忆的颈窝间,贪婪地几近要把对方融入骨血,“我是——鬼王萧晗。”

    倏然鬼火骤起,映亮了褚寻忆的容颜,也烧进了萧晗心里。

    “寻忆,”他唤他,嗓音低沉却很温柔,似是弥足珍惜,“我心口有道旧伤,时隔经年,久久未愈,倘若有一天,你觉得我疯了,便以此杀了我吧。”

    因何而伤、缘何会疯,萧晗都没有明说,褚寻忆沉吟良久,最终也不过道了一字——“好”。

    第六十四章 本王被迫营业

    “到了。”

    看着牌匾上的“屠氏”二字,月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老天保佑,主人的伤还没好利索,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这一行人中,要么莽撞,要么轻率,就数萧蔚明最守礼节,为了避免吓到人家,宫羽弦主动让步,点了一下萧蔚明,唤道:“那小子,你过来。”

    “前辈。”

    “你把里边的人都喊出来,然后一一排查,看有没有中过摘心术的。”

    萧蔚明依其所言,敲响了大门,他一共叩了三下,一重两轻,十分得体。

    不久,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嗓子沙哑得紧,听起来还隐约有点男子的声音,“几位有何贵干?”

    “夜半打扰,深感抱歉。”宅院没有点灯,萧蔚明也不好肆意打量女子的容貌,所以他半垂着眸子,讲明了事情原委,“婆婆,您方才可看见了什么不甚寻常的景物?”

    “哪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你们这些道士来错地方了吧。”老太太有些不耐烦了,她撸起袖子准备轰人,“老实在上修界折腾吧,别来祸害我们老百姓。”

    萧蔚明欲说还休:“婆婆,事关重大,如若此鬼不诛,定然为祸人间,所以您可否……”

    “不可、不可,没什么好说的,走走走!”

    老太太嫌她啰嗦,直接上手推他,萧蔚明站在门槛旁的石阶上,差点一个踉跄。

    方才太暗,萧蔚明也没抬眼,所以当他看见来者拄了跟木杖,还戴着顶玄色毡帽,于是便理所应当地唤她为“婆婆”,但现下他被这么一推,才察觉出了不对劲来。

    萧蔚明就算还没及冠,但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岁数,怎么会让年逾半百的女子推了个跟头?

    许九陌替萧蔚明打抱不平,义愤填膺地上前理论:“喂!老太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谁知老太太软硬不吃,“哪来的娘娘腔?跟他一起滚!”

    许九陌也是离近了才反应过来,这是哪个天杀的老太太,怎么跟自己差不多高?如果仔细比量,“她”保不齐比萧蔚明还要高上半寸。

    而且这人眼神里的执著和凉薄,跟“慈眉善目”可是完全不沾边的,在没有烛火的午夜里,“她”甚至比四方作乱的诛心鬼,还要骇人三分。

    “这老太太怎么感觉有点儿眼熟?”萧云清站得靠后,瞧不太清,她凑到月霖耳畔问道:“你觉不觉得,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没有吧,二小姐多虑了……”月霖迫不得已地跟她打哈哈,背地里寻思:可不见过吗,他就是你一直心心念念想往死里打的何絮呀。

    “嘶……”许九陌别扭地嘬了下牙花子,“你见没见过一个姓何的?”

    “哪有什么姓何的,我们这儿是屠家祖宅,打秋风也不提前问好地方,快走快走……”

    萧晗正欲打发了事,谁知屠百户竟夜半三更地驾着马车回来了。

    萧晗拿拐杵了两下地面,佯作喜极而泣之样:“小姐您可算……”

    屠苏苏下车后见到这么多人也不犯怵,反而拍了下欲言又止的萧晗,“哎,何大哥,来了这么多朋友呀?”

    萧晗半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气急败坏地撤了幻象,只求死个明白,“不是,我就纳了闷了,你是怎么认来的?”

    屠苏苏翻了个白眼,用手大概丈量了一下自己头顶的高度,然后比到了萧晗的肩膀,“何阿婆,您还真是英姿不减当年哈~”

    坏了,即使他的法术再炉火纯青,身量这块也造不了假。

    萧晗感觉一股杀气直窜脊背,他没敢回头,只听萧云清一字一顿:“何、絮,你、完、了!”

    随即,屠氏偏院便响起一声惨叫:“啊——!”

    因着萧云清这么一闹,门外顿时鸦雀无声,宫羽弦硬着头皮,在几个小辈面前跟屠百户作揖赔礼:“小徒失态,大人见笑了。”

    “道长客气了,毕竟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嘛。”屠百户乐呵呵的,全然不把孩子的玩闹当回事儿,“况且这大宅子平日里就我跟小女所住,怪冷清的,如今热闹热闹也好,各位道长快快请进。”

    言谈之间,鬼哭狼嚎此起彼伏,屠百户却左耳进右耳出,临了还对屠苏苏说:“苏苏,帮爹泡上几盏好茶,以便招待贵客。”

    前堂正商议诛心鬼之事,谁料后院险些起火,萧云清揪着萧晗的耳朵骂道:“趁师尊闭关不辞而别,你还是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萧晗还妄图狡辩,“我是个人……”

    “你!”萧云清恨不得打死这个不着四六还满肚子歪理的家伙,但论口才,她自知不济,于是恼怒之下放了狠话:“何絮!你欺师灭祖,必有灾殃!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欺师灭祖?”萧晗方才为了方便萧云清撒气,所以稍弯着腰,现下他陡然站直,倒令萧云清开始无措起来,但她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改口,还反问他:“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僵持半晌,萧晗却突然伏下了身,继而配合着萧云清的动作,他又变回了方才那个呲牙咧嘴只为逗她开心的何絮,还不停地告饶,说着什么“二小姐明察秋毫”之类的话。

    但现在的何絮不一样了,其实萧云清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许是他素来灿烂清朗的眉眼,此刻好像镀了层经年不化的冰霜,让人沉溺其中,却透不过气。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自己还揪着他的耳朵,可萧云清却觉得再也够不到他了,她急切地想要开口,可真开了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晗偏着头,萧云清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得一声轻笑,“你没说错。”

    话音方落,却闻有人唤道:“何絮。”

    “谁?”萧云清循声望去,来者正是与萧晗共住一院的褚寻忆。

    他没有竖冠,披着白底纹银丝的鹤麾,腰间挂了系瑞兽含珠银,或许是因为面容倦态,莫名添了几分秀雅之意。

    萧云清不由得看呆了,她当场脱口而出一句:“师尊?”

    褚寻忆避开目光,“姑娘恐是认错人了。”

    “也对,”萧云清懊恼地拍着脑门,自语般摇了摇头,“师尊尚未出关,怎么可能会在这种鬼地方。”她作揖,举止间尽是独属名派贵女的英气,“失态了,对不住。”

    褚寻忆浅回一礼,“姑娘言重了。”

    寒暄片刻,宫羽弦便在外院高喝:“萧云清!”

    萧云清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眼神就没从褚寻忆的脸上挪开过,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萧晗也似有意似无意地目送她的背影,神色冷厉可怖,但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胳膊惬意地往身侧一搭,不想搭了个空,“寻忆?”

    一扭头,褚寻忆早已回了屋,见他悬笔题字,萧晗便站在桌旁,给他磨墨,“寻忆,你也觉得我假扮的那个老太太不像吗?”

    褚寻忆头都没抬,“你若假扮痴儿,或许还可信些。”

    “……”

    萧晗委屈巴巴地盯着褚寻忆,但手里的墨锭是一刻也没停,“我也没那么傻吧?”

    褚寻忆无奈地看向他的肩膀,“把自己伤成这样,还说不傻?”

    “我这也是赌一把嘛……”

    “赌什么?”

    萧晗眸色一闪,“我赌她怕死。”

    那日二人皆是命悬一线,匕首若再下切三寸,萧晗必死无疑,但宫羽弦亦会终遭反噬,骨节溃烂、皮肉脱落而死。

    褚寻忆忧心忡忡地看向萧晗,“那若她不怕呢?”

    “那便带她一起下地狱。”萧晗语调轻快,仿佛在讲什么无伤大雅的玩笑,“黄泉路太冷,也省得我一人孤单。”

    在走向前堂的路上,宫羽弦一言不发,萧云清自知理亏,隧乖乖认错道:“对不住,给你丢人了。”

    宫羽弦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嗯。”

    虽仅有一字,但尾音渐缓,萧云清便知她这是不生气了,“对了老宫,你方才为何突然唤我大名啊?”

    “莫非你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叫‘小二’吗?”宫羽弦嫌她榆木脑袋,不轻不重地杵了两下,萧云清揉着被杵痛了的额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想……”

    “行了,知道你要面子,以后有外人在的情况下,我尽量唤你大名。”

    萧云清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宛若桃花绽放,她的睫毛微翘,又细又长,加之她骨子里的骄傲,这令萧云清整个人看起来都透着一股灵动和娇俏,“真的?老宫你最好了!”

    宫羽弦有一刹那的怔愣,她扭过头,假意吓唬道,“我什么时候不好了,别高兴得太早,小心一会儿乐极生悲,叫鬼把你这小丫头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才不会呢,”萧云清直视着宫羽弦,似是挑衅,没有丝毫恐惧,“你许过诺的,若我日后涉险,你定以命相护。”

    “光记着我说这个了。”宫羽弦抓上她系带上的紫金箫,稍一使力,萧云清脚下不稳便被一同拽了过去,她撞在宫羽弦的身上,后者单手揽住她的胳膊,道:“春满楼有人破开了摘心术的法阵,你去把他给我找出来。”

    第六十五章 本王带你见见世面

    “春满楼?”萧云清迷茫地眨巴着大眼睛,“那是什么地方?”

    宫羽弦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故意卖关子:“一个好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语毕,她拂衣闪身,不见了踪影。

    “哎!”萧云清想叫住她,可宫羽弦的轻功极好,还不等她唤出声,便已然消失在了暗夜里。

    萧云清愤愤不平地叉着腰,小声抱怨道:“哼,又指使我跑腿……”

    “的确是个好地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感叹,吓得萧云清当即嗷了一嗓子:“啊!”

    “别害怕。”

    萧云清寻声探去,只见萧晗站在偏院的梅树旁,他身姿高挑,枝丫上的花苞落于他的眉间,还真有点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

    但萧云清可没有闲情雅致听琵琶,更懒得玩什么捉迷藏,她直接拧上萧晗的脸,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你要死啊!从哪儿冒出来的?!”

    “轻点儿、轻点儿,”萧晗单腿蹦过门槛,叫苦不迭,“我本来老老实实地在院里待着,谁知你俩说话也不避人,我就顺便听了一段。”

    “偷听还有理了?”萧云清原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蛋,奈何宫羽弦刚给她安置了任务,便道:“算了,本小姐还有要事在身,暂且放你一马。”

    可萧晗却像赖上她了一样,非但不跑,反而还欠兮兮地明知故问:“是去春满楼的事儿吗?”

    “与你无关!”萧云清正欲一走了之,临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踌躇不前,转而轻咳一声,“那个……多谢你帮我脱身,虽然她并非真想杀我,但是神器对于你们修鬼道的人而言,应该不好过……伤口怎么样?痊愈了吗?”

    “二小姐,满打满算也才一天,怎么可能痊愈呢?不过——”萧晗捂着自己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向萧云清,“这就算我的投名状,如何?”

    关于萧晗的伤,萧云清自知难辞其咎,他救了自己一命,现在又诚心讨好,把致命伤说成了投名状,听得萧云清十分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面上仍旧不肯放下身段,只是不太自在地应道:“行吧……”

    “对了,我之前不是把钱都还给你了么,”萧晗摊开了手,勾勾手指,“钱呢?”

    萧云清下意识捂紧自己的荷包,那可是她辛苦卖艺才赚来的血汗钱,“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带你去春满楼啊。”

    “去那里还需要钱吗?”

    萧晗欲言又止地瞟向了萧云清的荷包,后者无语地掏出里面的铜板,一股脑地全塞进了他的手里,“给你,全给你,满意了吧?”

    萧晗大概颠了颠分量,“唉,就这几个铜板,恐怕人家都打不上眼。”他无奈自掏腰包,拿出了一两碎银,“算你欠的,半年为期,看在咱俩关系还不错的份上,只收你八成子钱。”

    萧云清惊道:“八成?!你穷疯了吧?”

    “呦呵,不给?”萧晗一甩手,银子便收回了袖子里,“慢走,不送。”

    “行,八成就八成。”萧云清气得咬牙切齿,“本小姐才不会欠你那点儿破银子呢,等我回了三清湾就立马还你!”

    眼看有望发家致富,萧晗得意忘形地一撩碎,道:“成交,跟我走。”

    二人穿过热闹的街道,几经辗转间,已来到一处破败的荒庙外。萧云清打量着四周,疑惑道:“这就是春满楼?”

    萧晗比了个“嘘”的手势,他在庙门上有节奏地敲了两记,门后同时也响了两记,随即庙门就在他们面前缓缓地打开了。

    靡靡之音在耳际炸响,萧云清一激灵,不免放慢了步伐。

    “别害怕,”萧晗拉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这儿可是个好地方。”

    异族的舞娘、上酒的娈童,眼花缭乱的景象一瞬间跳到萧云清面前,她大惊失色,急忙闭上了眼,“你、你怎敢把我带来这种地方?何絮,你……枉我那么信任你!”

    “这种地方有何不好,把眼睁开吧,都是些清倌人,衣着也全乎得很,没什么女子不宜的东西。”

    萧云清兀自用手遮住了脸,但听完萧晗的话,她悄悄睁开了眼睛,从指缝里偷看这琳琅满目的春满楼,“现在明明是寅时,这里边怎么跟白日一般亮?”

    萧晗引着她往里走,一边指给她看,一边解释道:“忘却日月,方为无忧。这边是瓦子,楼上是雅座,哦对了,那边还有个隐蔽的赌坊,你若实在还不起子钱,可以来这儿搏一把试试,富贵险中求嘛。”

    萧晗越说越起劲儿,显然是把寻人的事儿抛之脑后,幸亏萧云清心中有数,她问:“所以老宫说的那个人,在这儿?”

    “或许在吧,如今阵法已破,若他想藏匿行踪,可太容易了。”

    “绝情鬼为何会将阵眼设置此处?”萧云清想不明白,“这种烟花柳巷人多眼杂,万一……”

    “没有万一。”萧晗将萧云清带到一个颇为宽敞的雅间,示意她凝神,“你还没感觉到吗?这春满楼可是个风水宝地,其南正对琼州灵山,距上修界不过百里,灵气旺,福泽深,加之这里以前的确是个破庙,所余香火足以保佑修道者无恙。”

    “无论鬼道或者仙道?”

    “你家那位老宫,不也是先找到的屠府吗?”萧晗捏了捏鼻梁,方才的水粉味道太冲,熏得他头疼,“这儿灵力太足,是人是鬼都不好分辨,我估计她让你来,也就是碰碰运气。”

    不过该说不说,要论“运气”,萧云清可谓是苍天眷顾。

    本该是淫词滥调之地,现下却意外的安静,所有人都屏息看向同一处——

    那里,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正在为一女子画眉,涂朱。此刻妆容即成,在那双妙手之下,半仰着头的女子妩媚之极。那手挑起女子的下巴,片刻后,又为她插上簪子,这才传来一声轻笑:“好了。”

    那嗓音清朗风流,正是那双手的主人。

    女子迫不及待地看向金樽中的倒影,扶在桌子上的手骨瘦如柴,衣衫也是最寻常的灰布衣——分明是个干瘪的中年妇人,然而倒影在清酒中的面容,却如花魁般妩媚动人。

    妇人陶醉道:“天呐,我从来就没这么美过!”

    而对面的男子一身白衣,正襟端坐却不掩潇洒姿态,他悠然起身,宛如食英漱玉的贵公子厌倦了锦绣堆的日子,他翩然笑道:“姑娘何必自谦,为天下美人增色,是我毕生所求。”

    萧晗:“……”

    同为皓袍玉带,这厮跟褚寻忆也相差甚他妈远了吧?!怎么能有人把一身白衣穿出五颜六色的感觉。

    尤其当他给女子添妆的时候,萧晗仿佛看见了一只雄孔雀在求偶开屏。

    倒还真跟许九陌有的一拼。

    “小侄女,你……”萧晗一扭头,刚才还在的萧云清却已然没影了,他来回扫视两圈,发现她不知何时竟跑到了男子近前,二人窃窃私语,好像在筹谋一笔见不得人的勾当。

    至于这笔“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是萧云清求那男子一同前来抓鬼。

    “大概就是这样,事态紧急,若阁下愿意,烦请您随我们走一趟。”萧云清根本不懂话语里的弯弯绕,她向来直言不讳,有什么说什么,“在下以三清湾嫡女之位保证,待事成之后,各自安好,绝不叨扰。”

    男子极尽温柔地回道:“为美人效劳,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一挥袖,手中变出一朵白花来,放在萧云清的手中。

    “这丫头谁呀?怎么公子独独给她变了戏法?”

    众女子正在艳羡,男子又变出更多的花来,洒向她们,一时春满楼竟下起了花瓣雨,在场女子皆痴迷沉醉,纷纷鼓掌。

    “行,那就这么说好了,”可惜萧云清不解风情,她拿着花大摇大摆地踏出了春满楼,“跟我走吧。”

    那男子就这样在众女的呼号挽留中,一路拱手道:“孙姑娘,我会想你的……钱家妹妹,你千万要保重……陈娘子,别忘了我,下次给你带上修界的西山海棠……”

    萧晗再次无语:“……”

    这哪里寻来的浪荡子?他紧随其后,一把揽过那男子的肩膀,毫不见外,“适才匆忙,还没来得及过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噢,小可姓孟,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名唤‘三良’。”

    寥寥几句,却把萧晗彻底弄懵了,“第六和三良……这俩有什么很大的关系吗?”

    “倒也没有。只是不知,此行所去何处?意欲何为?”

    “她没同你说吗?”

    “萧姑娘只道野鬼作祟,消铲除其害。”

    萧晗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萧云清,压低声音补充道:“我们的确准备抓鬼,不过要抓的可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是当今亡人谷的九大恶鬼之首——绝情鬼。”

    “啊?”孟三良闻言一惊,他连忙摆手,“算了算了,苏家小姐还等着我去赏雪呢,先行一步。”

    第六十六章 本王的侄女跟本王姓

    孟三良拔腿开溜,等萧云清反应过来时,早就追不上了,她只得边跑边喊:“哎!你好歹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出尔反尔?”

    然而始作俑者萧晗,尚且悠哉地漫步之后,“没有用的,他要回来我跟你姓。”

    “都怪你!”眼看追不上孟三良,萧云清立刻转移视线,把矛头对准了萧晗,“现在好了,你非但不出力,还把人给吓跑了,我若没法交差,也一定拉你陪葬!”

    萧晗大言不惭道:“诶,此言差矣,谁说我没出力?”

    “那你倒是把他给我追回来呐!”

    “唉,可惜咯……”萧晗假装懊恼地叹了口气,随后借助传音入耳之法,故意让孟三良听见,“传闻绝情鬼当年可是上修界出了名的花魁,多少名门世子愿花重金替她赎身,只为近瞧红颜一笑……”

    “你以为天下儿郎都跟你一样贪财好色?”萧云清翻了个白眼,“别以己度人了,他要是肯回来,我全家都跟你姓!”

    谁料话音未落,孟三良便摇着折扇扬长而归,如果萧云清没看走眼,他头上还多了一支以凤羽为点缀的银簪。

    虽然风骚,但一切都在萧晗的意料之中,他道:“男儿本色,不足为奇。”

    萧云清差点惊掉下巴,“你、你怎么又、又回来了?!”

    孟三良一阖折扇,风度翩翩地抬手作揖,“让美人追逐操劳,小可委实不舍,所以便回来了。”

    萧云清:“……”

    萧晗也是头一次听闻,竟有人能把贪恋美色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他冲孟三良眨了下眼,而后搂上萧云清的肩膀,用十分欠抽的语气调侃道:“走吧,我的何二小姐~”

    萧云清顿时泄了气,她思前想后,决定有空得去祠堂磕一个——列祖列宗呐,对不住了,您各位避避屈,咱先不姓萧了。

    天光未现,宫羽弦就拜别了屠百户,携萧云清率先离开,准备趁绝情鬼不及防备,先发制人。

    萧蔚明怕此一路凶险重重,不愿让月霖随自己出生入死,便以屠家无人照守为由,将她留了下来。

    月霖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善解人意地点头笑道:“没问题,萧公子就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啦。”

    萧蔚明也尽力轻松地回以微笑,却殊无欢喜之意,然后他转身走出屠氏宅邸,与等在院外的许九陌和孟三良汇合,“许公子、孟公子,咱们走吧。”

    孟三良没接茬,他越过萧蔚明瞧了一眼隔墙相望的月霖,立刻便了然于心,“萧公子这是不想拖累那位姑娘吧。”

    萧蔚明没有丝毫被揭穿的尴尬,只是含笑问道:“很明显吗?”

    “眼睛长来又不是喘气使的,”许九陌无语,“你的心事都快写在脸上了。”

    “她是个好姑娘,我的确不想拖累她。”萧蔚明拔出长剑,抹破指尖以血开刃,“总之速战速决吧,以免殃及无辜。”

    许九陌也拔剑出鞘,月光落在利刃之上,闪若星光,“你到底是担心下修界的百姓,还是……”

    孟三良接道:“还是屠宅里的美娇娘?”

    面对两人或有意或无心的调侃,萧蔚明反问他们:“倾慕之人乃吾之全部,但其可重于黎民苍生否?”

    “也对,情爱和大义,自古两难全。尤其你还是名门公子,而月姑娘……”许九陌不甘地握紧了剑鞘,他虽难得正经,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依旧没改,“要不待事成之后,你们私奔吧?”

    萧蔚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所以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孟三良见此,朝许九陌抛了个媚眼,委婉地示意他闭嘴。

    当真两难全吗?思及此,萧蔚明的目光黯淡了,但他并没有沉默太久,须臾,他便抬起头,重新对上了许九陌的眼睛,郑重地说道:“若世间河清海晏,惟愿娶之一人,执手偕老,可如今鬼魅横行,吾等作为仙门之徒,怎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果然还是别有太多牵挂的好,许九陌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在摘心术里看见的并非旁人,而是他自己,若像萧蔚明和月霖这般眷恋相生,岂不是每次作战都成了生离死别。

    许九陌看向萧蔚明滴血的指尖,内心不住慨然:“冷眼旁观有何不可?非得把小命填进去才算完吗?万一月姑娘另寻佳人,萧蔚明你肠子都得悔青了……”

    孟三良犹如把许九陌看透了似的,他悄声低语:“放心吧,世上好儿郎虽多,但对于月姑娘而言,能入得了眼的,只有萧公子一个。”

    “为什么?”关于情事,许九陌可谓是一窍不通,他天真地问孟三良,“倘若她遇到了比萧蔚明更好的人……”

    萧蔚明道:“我听得见。”

    孟三良道:“那你权当没听见。”

    萧蔚明:“……”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种事情说得通俗一点儿,不过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孟三良抖弄衣袖,如花蝴蝶一般围着许九陌转了一圈,“你信不信,就算是风流倜傥的我亲自出马,月姑娘都不会变心的。”

    “咦,我可去你的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许九陌又开始扯着破锣嗓子瞎嚷嚷,听得孟三良一个头两个大,他暗自嘀咕:“挺好的一公子哥,可惜长了张嘴。”

    但孟三良很快就不这么想了,因为许九陌虽然声音尖利,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悦耳,“不过该说不说,你确实比萧蔚明更讨姑娘的喜,毕竟一个是冥顽不灵的老古板,一个是逍遥脱俗的浪荡子,我要是姑娘家,我也选后者。”

    萧蔚明:“……”

    孟三良与许九陌相视一笑,“有眼光!”

    二人一拍即合,却听后方传来一声清脆悠然的——“萧蔚明!”

    待萧蔚明转过头,发现月霖一改素日之装扮,她长发高束,炫袍加身,腰侧各佩一剑。萧蔚明倏觉经常躲在自己身后的月霖变了,比起往昔里娇俏柔弱的小家碧玉,倒更像是位金戈铁马的女将军。

    月霖抱住了萧蔚明,她微踮脚尖,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我想通了,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跟你一起。”

    萧蔚明虚环着她的背,一时手足无,“月姑娘……”

    “还一口一个‘月姑娘’呢?多生分啊!萧蔚明你别忘了——”月霖稍偏过脸,朱唇隐约蹭过他的耳廓,“在摘心术的幻境里,你已经娶过我了。”

    萧蔚明闻言一怔,他眼中素来宁折不弯的坚毅逐渐消融,一腔果决也随之化为柔情似水,他开口,是难以言喻的珍重:“月儿,前路漫漫,长夜难明,但我定会牵住你的手,咱们不要走散,好不好?”

    月霖心满意足地答应道:“诶~走不散,我同你一起。”

    许九陌杵在一旁,欲哭无泪地捂上眼睛,生怕长针眼,“造孽啊……”

    孟三良倒是见怪不怪,他一边拉走破坏氛围的许九陌,一边自言自语:“果然呐,英雄难过美人关,纵使大义凛然如萧公子,如今不也是栽了么。”

    英雄难过美人关,此话委实不假。

    萧晗这边没比萧蔚明强多少,虽然他不是英雄,褚寻忆也并非美人,但二人也在进行双凫一雁般的“断舍离”。

    “寻忆,我这次真的不能应你,”萧晗连哄带骗地阻止褚寻忆出门,自己却不停地往外挪蹭,“绝情鬼可是九大恶鬼之首,很难杀的!”

    “一个走尸都能让你险些丧命,绝情鬼修行廿载,你为何笃定单凭几人便可歼灭?”

    “可您老人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八成连剑都拎不起来,去了又能如何?”

    对于萧晗的疑虑,褚寻忆应道:“我熟知仙鬼两道的心法灵术,尚不至于拖你后腿。”

    “我不是怕你拖后腿,我是怕你……”

    褚寻忆轻拂皓衣,柳叶刀在他手中流转自如,而后瞬时抵上了萧晗的心口,“怕什么?”

    萧晗没有回答,他低头看向褚寻忆手中的柳叶刀,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你把我的心剖出来,然后自己问个清楚吧。”

    见褚寻忆不禁后退,萧晗狠心抓过他的手腕,白皙的皮肤立时泛起青红,“我昨天说过,这颗心本就是剖给你的,今天你拿走,我无怨无悔。”

    “何絮……”褚寻忆退无可退,萧晗扯开自己的衣襟,染着血的纱布在褚寻忆面前一展无遗,“来,冲这儿来!”

    褚寻忆怔在当场,不解地看着他,久久没有动作,“你连心脏都可以不要,为何独独不敢让我与你同行?”

    “因为我死了不要紧,但我想让你安乐如意地活着,你明白吗?!”

    他们面对着面,萧晗决绝地半垂眼帘,而褚寻忆错愕地仰着头,彼此的眸子里都映着对方的面容。

    月色朦胧,白衣艳红,褚寻忆疼惜而动容地凝望着萧晗,他温柔地笑了,嗓音却是无端地令人哀伤:“我明白了,你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夜幕之下,雪落葳蕤。

    第六十七章 本王教你追姑娘

    屠府门口,许九陌见萧晗不紧不慢地从偏院出来,便讽刺道:“哟~何公子真是姗姗来迟。”

    萧晗才不在乎,他潇洒地一摆手,“你不懂,最英俊的公子往往都会来得迟一些。”

    许九陌:“……”

    孟三良折扇轻摇,头上的凤羽随风飞扬,他回头催促:“赶紧走吧,可别叫咱们的绝情小娘子等急了。”

    许九陌闻言大骇,“绝情……小娘子?!你是认真的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萧晗便快步跟上了孟三良,二人渐行渐远。

    “赶着投胎啊。”许九陌不屑地“啧”了一声,他也懒得追,毕竟同两个搔首弄姿的家伙同行,光是想想都觉得好生丢人。

    但不知为何,许九陌总感觉哪里不太自在,好似如芒在背,莫非此地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向左瞧去,是萧蔚明欲言又止的脸,他又朝右转头,看见了月霖。

    “……”

    挨天杀的,他竟然好死不死地站在了萧蔚明和月霖的中间!

    岂有此理?!简直乃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许九陌当即便决定高抬贵腿,边追边冲前方两个逆光的身影大喊:“哎!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啊!”

    不过许九陌的离开并没有成人之美,萧蔚明刚想说点儿什么,却有一只白羽仙鹤自东方飞过,最后停在了月霖身边。

    月霖好奇,“下修界怎么会有神兽呀?”

    “这是云清的凌霄。”萧蔚明一眼便认出了这只仙鹤,“凡间灵力稀薄,却仍可召唤仙鹤,看来她的法力大有长进,已经不用依靠外界之优势了。”

    萧蔚明仅比萧云清年长三岁,但常言道“长兄如父”,他一点一点地目送萧云清远行、成长,目送她从高傲娇纵的二小姐,变成了长风沙浪里那个无坚不摧的飒女娘。

    东方红日初升,仙鹤的白羽映衬着金色的阳光,高洁如雪,更显轻盈飘逸,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

    月霖惊喜道:“原来它叫凌霄呀,跟花一个名字,果然很漂亮。”

    谁知早就走远了的萧晗却突然折返跑了回来,他摸过仙鹤修长的脖颈,见它不排斥自己的触碰,隧趁其不备,旋身而翻就骑了上去。

    “小侄女真贴心……”

    萧晗的话刚到嘴边,不料仙鹤一嘶长鸣,直接把他甩出了数丈之远,摔在了孟三良的眼巴前。

    “别自作多情了。”孟三良漠不关心地绕过萧晗,直奔月霖而去,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却多了一朵凌霄花,“凌霄赠美人,这仙鹤若是给月妹妹坐,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半张脸差点嵌地里的萧晗:“……”

    他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是掰正自己的下巴,然后争取道:“仙鹤乃极品神兽,供两人所驱也不为过,月霖,你要不介意的话……”

    “介意,这是云清最宝贝的灵兽,不便与公子分享。”月霖拒绝得干脆,根本没给萧晗耍赖的机会,她越身至仙鹤的脊背,“先走一步,告辞啦~”

    萧晗追了两步,奈何仙鹤飞驰迅捷,很快就隐入云层,看不见了。

    “别难过,”孟三良颇为同情地看向萧晗,如同知心大嫂似的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虽然月妹妹倾国倾城,但你若细瞧,其实萧姑娘的姿色也未见得略逊一筹。”

    萧晗愣了一刹,随后反手拍了拍孟三良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想是孟公子会错了意,无论这两位姑娘如何国色天香,我也不感兴趣。”

    孟三良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嬉皮笑脸地揶揄道:“哦?莫非何公子领有雅兴?”

    “不错,在下之雅兴确实与众不同。”萧晗挑起了孟三良的袖子,他仗着身高略压后者一头,声音也愈发的深情款款,“我瞧孟公子有潘安之姿、卫玠之貌,才不输文人墨客,武不逊玉清仙尊,待女子又温柔如水,着实令在下尤所钟情。”

    说着,萧晗抬手轻轻一划,就撕下了孟三良的一段衣袖,他故意横着撕,好像因为那点儿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便要拖旁人下水一样。

    许九陌:“……”

    萧蔚明:“……”

    “何公子,你先冷静!”孟三良赶紧躲开了萧晗,并与他保持了半丈的距离,“小可确有几分姿色,但是……”

    “没有但是。”萧晗打断了他,旋即闭上眼睛,一副甘之如饴的德行,“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叫人生死相许,来吧!不必有所顾虑,我受得住。”

    他受得住,孟三良可受不住,毕竟论脸皮厚,仙门百家,萧晗排第二,没人敢去抢第一。

    见孟三良就快被自己恶心死了,萧晗表情一敛,道:“行了,强扭的瓜不甜,把心放在肋骨里吧。”

    孟三良惊魂未定,但萧晗却已然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只听他又说:“我就算对女子有意,也无关月霖和萧云清,前者算我半个亲妹妹,至于后者嘛……”

    萧晗沉吟半刻,而后在孟三良期待的眼神下,他道:“她是我侄女。”

    孟三良:“侄女……?”

    上坟烧草纸,糊弄鬼呢?

    幸而许九陌及时飞奔过来,一个果子塞住了孟三良的嘴,将他倒扛在肩上,“行了,别废话了,你的绝情小娘子该等急了。”

    截下了孟三良,许九陌似乎又想起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回头冲萧蔚明道:“另一个祸害交给你了。”

    萧蔚明站在萧晗面前,半悬着手不知所措,萧晗也没难为他,自觉地继续赶路。

    四人就这样相觑无言地走了一阵,但孟三良闲不住,他没消停多久便又开始作妖,“萧公子,适才实属在下孟浪,对月妹妹多有唐突,别见怪、别见怪。”

    “当着情郎的面,唤人家‘月妹妹’,你现在也挺唐突的。”

    许九陌一针见血,再看向孟三良的目光里含了少许敌意。

    “哎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这就是叫顺嘴了。”孟三良也厌烦了这出戏码,他虽放浪不羁,却也懂得君子不夺人所好,怎会对着一个芳心另许的女子纠缠不清呢?

    但萧蔚明的态度也过于平和了些,孟三良想,自己冲月霖献殷勤,他不仅没争风吃醋,反而退避三舍,仿佛与他无关一样。

    这哪行啊?

    “不行!绝对不行!”孟三良沉思之后突然开口,把许九陌吓了一跳,“不行什么?”

    似是嫌有人碍事儿,他一把推开了许九陌,恨铁不成钢地扒在萧蔚明耳边嘚啵:“萧公子,以月妹妹的音容笑貌,说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子都使得,你这般大度,任谁追求也不计较,还是不是男人啊?”

    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萧蔚明不免语塞:“我……”

    “你非但不主动,而且还畏缩不前,明明看见我给她花的时候就很不爽,却仍旧一言不发。”孟三良无奈地与他耳语,“你想用什么留住她?难道光指望别人不撬墙角吗?”

    萧蔚明半晌才回过神,他与月霖的事情,居然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可我……”

    “我知道你不通情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来教你——萧公子你看,”孟三良指着萧晗腰间的酒壶问他,“那是什么?”

    萧蔚明老实答道:“酒壶。”

    “傻小子,这于我而言,的确是个酒壶,但于你而言,岂止是那种劳什子。”萧晗怒其不争,干脆解下酒壶,躬亲示范,“它可以是‘凭酒寄红颜,邀以望明月’。”

    孟三良满意地点点头,他随手扬起一捧花瓣,纯白细雪中添了一抹殷红,“亦可以是‘思卿赠桃李,醉卧美人膝’。”

    萧晗呡了一口冷酒,“还可以是‘良辰美酒许佳人,惊鸿一醉映风华’。”

    “更可以是‘孔雀翘尾,试比天高’。”许九陌的声音本就偏尖,现下他又故意提高了音量,险些把在场几人的耳膜喊破,“有功夫现在误人子弟,不如养精蓄锐,等一会儿遇到绝情鬼,你们再轮流开屏好了。”

    许九陌言罢,便拉着萧蔚明远离是非之地,留下萧晗和孟三良相视无言。

    孟三良摊开手,好像在说:“怪我咯?”

    萧晗摇了摇头,言下之意:“不赖你。”

    其实嘴笨有嘴笨的好处,在心悦的姑娘面前即使言辞拙朴,但真挚的目光终究会替他言明内心的一切,总比当个舌灿莲花却吝啬予取的骗子强多了。

    萧晗迎着日光,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青楼的时候,彼时他二十有二,正是迎娶温兰茵和暮尘的那一年。

    大婚之日花天锦地,座无虚席。众人觥筹交错、杯酒言欢,但萧晗只觉喜服华贵,金丝银纹披在身上,厚重得很。后来他揭了温兰茵的盖头才发现,原来她也被身袭华裳缚住了手脚,凤冠压得她鬓角发红,透不过气。

    凤冠虽重,但温兰茵不敢僭越,她稍提喜袍,行礼的姿态娇弱而柔美,“妾身温氏,参见鬼王。”

    第六十八章 本王会写的第一个字

    当年扶桑洲顾氏一族祭天,萧晗迎娶了上修界的花魁,并贵封皇后,大婚之夜凤烛高照,他却未曾宿于洞房。

    那天晚上,萧晗吃多了酒,他掀开盖头,抚过新嫁娘娇媚含羞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沧海桑田,怅然若失,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旖旎嫣红,落到多年前的弥天风雪里。

    萧晗忽然很好奇,当他衣不蔽体、倒挂鬼门关示众之时,无名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生不如死,被他活剥人皮。

    当他初来乍到,在三清湾惴惴不安之时,萧峰可曾想过,他视如己出的年幼稚子,会在多年之后率领鬼众,破关入门。

    当他灵鞭加身,当众爬下归一台的石阶之时,暮尘可曾想过,他一直刻薄冷待的徒弟,如今却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对他这个师尊迫之、欺之、辱之。

    当他目睹洛寒被擒,一对弯钩铁镣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蝴蝶骨,顾掌门可曾想过,此举将招至扶桑二十八座城池的沦陷,以及顾氏满门灭族。

    岂止是他们没有想过,包括萧晗都未尝设想,自己终有一日,会灭尽诸仙,君临天下。

    “夫君,在想什么?”温兰茵朱唇轻启,眼波凝睇,她呼出的气息带有一股淡淡的香甜,似乎妄想以此来暖萧晗的风霜苦寒。

    这些年,他好像什么都有了——九五至尊的地位、睥睨黎元的权势、沉鱼落雁的佳人……

    可他又好像输得一败涂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弑母之仇必须血偿,所以萧晗以顾氏祭旗,但血洗扶桑洲之后,他却觉越发的空虚。

    所以他纵情逍遥在烟花柳巷,把自己泡烂在酒里,混沌度日,终于在一日喝到醉生梦死之际,迎娶了亡人谷的皇后——温兰茵。

    以及身为战俘的阶下囚——暮尘。

    乐极生悲,萧晗劝自己,该知足了,他什么也不缺,无需一味地贪得无厌。

    毕竟他从一介亡人谷还阳的鄙薄竖子,走到了今日万人之上的众鬼之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万人之上,乃无人之巅,萧晗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站在了料峭峰顶,周围只有一张张低伏的面孔,模糊不清。

    他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他现下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些阿谀谄媚的人脸中穿行,但是终于一日,他也会在这些趋炎附势的人脸中死于非命。

    无人不骂萧晗耳目昏聩,无人不唾萧晗昏庸无道,所有人都活在他暴戾而压迫的统治之下,所有人都因鬼王称霸修真界而仓皇不安。但只有萧晗自己清楚,很快,用不了多久,鬼王终将伏诛,而后率土普天无不乐,河清海晏穷寥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因为命里没有的,纵然强求也只能得到一时之快,而萧晗逆天而为,不过是想亲眼看一看那所谓的——昙花一现。

    他听到有人在千娇百媚地唤自己,柔声软语犹如牡丹花卉:“夫君?夫君……”

    萧晗忽生厌烦之意,他想从这潮水似的拥趸中脱身而去,可这甜腻的声音如蛛网般缠绕着他,无法逃离。

    他猛地将温兰茵推开,新嫁娘跌在绣了龙凤呈祥的红榻上,满头金银点翠都在抖晃。于此珠光宝气的幻影里,萧晗觉得一切早已扭曲,那金灿灿的烛光像是鬼火,那红艳艳的蜡油像是血泪,不甚真实。

    萧晗顿觉好生恶心……

    可他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恶心谁,是清倌出身的温兰茵?亦或是变成如今这副半人半鬼的自己?

    萧晗深舒一口气,继而不太情愿地扶起温兰茵,他问她:“谁允你这般唤我的?”

    温兰茵无助地流着泪,她委实害怕面前的鬼王,可又不敢躲,只能把头一低再低,“夫、夫君,我……”

    闻言,萧晗原本轻掺着温兰茵的手却陡然一紧,温兰茵吃痛地抬起眸子,却发现萧晗的眼神冰冷,仿佛要将她的身体剜出两个窟窿。

    温兰茵连忙改嘴:“啊不,是、是妾身,妾身失言了……”

    “折腾一天你也累了,好生歇息吧。”

    把温兰茵扶上床后,萧晗便转身离开了。

    守夜的下人们见萧晗出来,立刻纷列两排,跪地叩首,“恭送鬼王。”

    萧晗心乱如麻,自然没有留意,当他前脚刚迈出永昌宫,后脚便流言四起,议论皇后为何横遭冷落——

    “灯还没熄,鬼王怎就走了?”

    有人无不刻薄地猜测:“估计呀,是发现什么要紧的物什没了吧。”

    “什么要紧的物什?”

    “哎呦喂,肯定是守宫砂呀!她说自己是清倌,你还就真信啦?那种地方的女子有几个是干净的?”

    “她若是与旁人有染,鬼王怕是要废后吧?”

    “那、那到时候不会、不会连累咱们吧?”

    “呸!真倒霉,赶上了这么个主子,还不济人家做妾的呢。”

    听着下人们或尖酸、或后怕的声音,温兰茵四肢脱力,整个人竟滑到了地上。她身后就是床榻,可锦被猩红,凤烛刺目,她不敢躺,就这么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一夜。

    萧晗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不知不觉便到了地牢附近。亡人谷常年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地牢尤甚,即使萧晗在大婚之前特意命人修缮了宫殿,可真走进去,还是刺骨的严寒。

    两旁随行的侍卫已是司空见惯, 见萧晗朝枭鸣殿行去,皆垂眸止步,“参见鬼王。”

    殿外设了结界,无人看守,殿内仅有一主,亦无人伺候。

    萧晗穿过游廊,来至雕漆朱门前, 他伸出手,推开了门扉。

    屋里很冷,迎面一阵凉风呼过,烛光摇曳,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萧晗眸色一黯,目光寻向味道的来源,只见鲜艳的被褥中有暗红流过,而床上,也坐着一位身披喜服的“新嫁娘”。

    由于盖头未掀,萧晗看不见对方的脸,他把玉如意扔在一边,半是安慰半是威胁地扼住了“新嫁娘”的后颈。

    感受到身前之人有些瑟缩,萧晗体贴地撤了些力道。少了致命处的钳制,“新嫁娘”下意识想躲,可萧晗却道:“别动。”

    恶魔般的低吟令“新嫁娘”有一刹那的紧绷,但很快便避开了萧晗的手,显然是不肯乖乖听话的。伴随步摇凤钗碰撞的清脆声响,血的腥甜又浓烈三分,萧晗无奈之下拾起玉如意,在龙凤花烛的映衬下,半挑开了盖头,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和到漠然的脸。

    萧晗觉得扫兴,他半蹲下来,替暮尘按住了淌血的手腕,继而天真地笑了笑,乞求道:“师尊,今天是咱俩大喜的日子,你就笑一个吧,好不好?”

    暮尘没有笑,他沉默着,褐色的眸子静如死水,锐利未减,但那不知因何而泛红的眼尾,却别有一股独特的风流。

    面对这样的眼睛,萧晗不觉一怔,笑容瞬时凝住了,他惶然地垂下目光,却发现暮尘手腕处的伤口很深,皮开肉绽,几乎能瞧见森森的白骨。

    萧晗稍一松手,血便又开始往外流,根本止不住,他素来没什么耐心,此刻更是不胜其烦地攥紧了暮尘的手腕,“别乱动,伤口又裂开了,满屋子的血腥味儿,你以为很好闻吗?”

    可萧晗忘了,那些伤,是为了放血,给鬼王染红登极之路才造成的。

    而伤口久久难以愈合,是因为暮尘全身的灵脉寸断,他没有法力,早已同废人无异。

    暮尘的灵力汹涌而强悍,想当初将其斩断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思及此,萧晗心中忽然弥漫起一种古怪的滋味,说不清也道不明,到了最后,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几乎于扭曲的笑容,“师尊……”

    自洛寒死后,他便很少笑了,也不曾再这般唤过暮尘。

    “没想到吧,好为人师的玉清仙尊,如今竟成了本王的美妾。”

    见暮尘脸色煞白,欲语还休,萧晗便心生快意,他自己痛断肝肠的同时,也让彼此生不如死。

    “连本王自己都没想到,你一直视为尘埃的卑贱之徒,却权倾天下,坐拥万里江山。”

    话语间,内息因雪恨的快感而不停翻涌,萧晗的额上尽是细汗,待他冷静下来,风一吹,浑身都是冰凉的,只有暮尘的血尚且温热。

    “虽然你并非本王的正妻,但好歹师徒一场,本王必不会厚此薄彼,亏待了你。”萧晗没轻没重地掐着暮尘的手腕,不禁感慨,“师尊,一报还一报啊,如果洛姨当真有在天之灵,或许也能安息了。”

    良久,二人谁都未曾言语,萧晗一时慌了神,他扯上暮尘的长发,强迫他仰视自己,“为什么不说话?!”

    头皮疼得发麻,暮尘的眼角恍惚沁出了泪光,在萧晗的逼视下,他竭力抑住声音里的颤抖,问道:“你唤她什么?”

    果然,萧晗一滞,随即猛地推开暮尘,“与你何干?!”

    暮尘倒在榻上,他先前本就伤势未愈,重击之下难免咳嗽,奈何萧晗又粗暴地将他拽了起来,失控地嘶吼:“我唤过她什么?说话!本王在你面前,到底唤过她什么?!”

    暮尘的伤口还在滴血,他的灵体已然雪上加霜,这样咳着咳着,喉间便有血沫呛出。萧晗这才回过了神,他盯着那星星点点的殷红,抬手为暮尘擦去唇边血迹,却听后者虚弱的声音轻言:“你唤她‘娘’。”

    萧晗的指尖还贴着暮尘的嘴角,可他阻不了他,只能任由那毫无血色的薄唇开阖,仿佛审判的降临——

    “那是你会写的第一个字。”

    第六十九章 本王说过这话?

    “我唤她‘娘’……”萧晗只迷茫了顷刻,而后毫无征兆地扇了暮尘一耳光,“不可能!一派胡言!她曾说过,她不是我娘,我不该认她当娘……”

    洛寒的一颦一笑,以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萧晗都记得。

    以至于洛寒弥留之际,他心底竟有一瞬犹豫,到底该喊她“洛姨”,还是该喊那声从未唤之于口的“娘”。

    “她临死前我都没这般唤过她,又怎会让你教我写这个字?”

    暮尘感觉面颊热得滚烫,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萧晗给的那一耳光,他张了张口,可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发出两个十分模糊的音。

    其实萧晗若肯细听,不难听出,那是一声“叶舟”。

    但他何尝会有耐心去仔细分辨这沙哑不堪的话语,他只等了半刻,见暮尘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不住大骂:“本王他妈的是娶了个哑巴吗?!”

    萧晗起身,而后扳过暮尘的下颚,拿起桌上的合欢酒便往他嘴里灌,“别装死,说话!”

    烈酒辛辣,浸过咽喉,泛起一阵剧痛,暮尘避开萧晗的手,把酒悉数咳呛出来,伴随着鲜血从嘴角滑落,他道:“你说过,若有一天,洛夫人仙逝,每至祭日便书信一封,焚与地府,也好叫她走得心安。”

    “这话……是我说的?”

    暮尘垂眸,良久未语。

    萧晗沉吟半晌,忽地大笑了起来,他掐住暮尘的脖子,眸子里没有半分欢愉,“那我还真是个大孝子,竟这么盼着自己的阿娘死。”

    暮尘艰难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萧晗似乎有了兴趣,他松开手,席地而坐,仿若想陪暮尘把这出戏演到淋漓尽致,他眼睛半眯,戏谑地问道:“不是什么?”

    “你说洛夫人今生过得太苦,若有朝一日,她牵挂已了,只求解脱,你绝不强留其于尘世。”

    外头电闪雷鸣,狂风凄厉地呼啸着,犹如无数的鬼爪,拍得窗纸木棂“哗哗”作响。

    萧晗屏住呼吸,浑身几乎都冷透了,诺大的枭鸣殿里,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暮尘在旁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未知的恐怖在心中不停琢凿,好像有什么腥风血雨的秘密即将破壳而出。

    “女良则为娘……”在这一片死寂之中,暮尘轻声道,“这个字,你写得最好……”

    两道闪电继而劈落,照映人间一片苍凉。

    萧晗不免怔忡,他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怎会不记得?

    脑海里,好像缺失了某段极为重要的记忆。

    风吹得林木萧瑟倒伏,影子晃动,宛如满山满院的厉鬼冤魂。

    花,谢了。

    “咳!”

    萧晗倏地呕出一口鲜血,吓得孟三良拔腿跳出了半丈远,“这、这可不关我的事儿啊!我刚才碰都没碰他!”

    自辞别屠府已有三日,他们日夜兼程,以免绝情鬼再生祸端,但好像距离绝情鬼越近,萧晗的病症也每况愈下,他经常心神不宁,严重的时候则如同行尸走肉,而作为梦鬼的月霖,对此也是一筹莫展。

    这三日不曾得空歇息,萧晗自然也没有入眠,月霖无法进入他的梦魇,但她确定,有些应该已经被遗忘的东西——却在蠢蠢欲动。

    月霖原本乘着仙鹤走在最前,见萧晗吐血,她直接从鹤脊上一跃而下,“让他平躺!”

    萧蔚明和许九陌依言扶萧晗就地躺了下去。萧云清闻声回首,立刻便想上前帮忙,“何……”

    “絮”字尚未及脱口 ,便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萧云清转过头,对上了宫羽弦冷冽而审视的目光,“别瞎折腾,他死不了。”

    “什么叫‘瞎折腾’?什么叫‘死不了’?!”萧云清感觉一股邪火直上脑门,她涨红了脸,不计后果地跟宫羽弦大喊,“他受这么重的伤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若他当时没有替我挡那一击,你是不是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死不了?!”

    萧云清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何絮之所以会成现在这样,她难辞其咎。

    明知是请君入瓮,却清醒地以身试局,深陷泥泞之中。萧云清有时候都不敢细想,修鬼道的何絮,究竟是抱着怎样必死的决心,才会义无反顾地闯入神器的刀风之下,来救只有死路一条的自己。

    她甩开宫羽弦的手,快步向萧晗跑了过去,“姓何的,你给本小姐撑住了!”

    月霖结印观阵,正在努力探寻萧晗的神志,萧蔚明担心眼下有人冒然闯入会中断施法,于是他提前拦下萧云清,“云清你先别急。”

    “哥你拦我做什么?何絮他到底怎么样了?”

    萧蔚明清楚,自家妹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不探明究竟绝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他编了个理由,准备先稳住萧云清再说,“何公子就是昼夜奔波有些疲乏,现下应已无大碍。”

    萧云清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孟三良这时候蹦跶回来了,他瞧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萧晗,又瞧了一眼面色凝重的月霖,便道:“哎呀,这口血堵在心里横竖不好受,吐吐更健康嘛。”

    许九陌和萧云清难得一致对外,合力把孟三良推开了老远。

    不料萧晗陡然抬头,抓住了月霖的手,他唇齿微动,好似说了些什么,月霖的瞳孔突然紧缩,额前冷汗下淌。可萧蔚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于是只当月霖损耗灵力过度,他转而关怀道:“何公子,感觉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

    萧晗捏了捏月霖的手,仿佛在把玩什么不太值钱的劳什子,“没事儿,就是太久都不曾睡个好觉了。”

    言罢,他摸了摸月霖的脑袋,扬长而去。

    见月霖仍半跪在地上,萧蔚明怜惜不已,他拿出帕子拭过她冷汗密布的额头,问道:“月儿,怎么了?”

    “无事,我……”月霖感觉身子发软,她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不想竟踉跄了一下又坐了回去,发现萧蔚明正担忧地望着自己,她低声道:“腿麻了而已。”

    拙劣的借口,但萧蔚明信了,他只是扶起月霖,甚至都没有猜疑,或许萧晗适才真的说了什么。

    ——仅仅一声“丫头”罢了。

    可就是这声再熟悉不过的“丫头”,却如此令人心惊。

    月霖看向萧晗离开的背影,她发过誓,忠仆不侍二主,但这份心甘情愿的相随相伴,怕是不会长久了。

    “哎呀,我就说没什么大事儿嘛。”眼瞅萧晗落单,孟三良立刻贴了上去,他愈挫愈勇,即使被轰走了好几次,也能腆着一张“俊”脸再若无其事地溜达回来,“老何,依我看呐,这绝情小娘子对你可是情有独钟啊~”

    萧晗正在沉思,懒得搭理这个不正经的,他兀自往前走,不管孟三良在他身后如何喋喋不休:“我们走一路了也没出什么岔子,倒是你,三番五次地中招,就差把心头血交代在这儿了吧。”

    玩笑之间,仙鹤突然一声长啸,萧云清赶忙安抚,岂料不远处瘴气弥漫,冷不防地侵蚀着四周草木。

    宫羽弦手疾眼快地一拍鹤臀,仙鹤扑棱扑棱洁白的翅膀,晃晃悠悠地飞远了。

    “凌霄!”

    “恶鬼当前,神兽毫无用武之地,我让它先回三清湾了。”跟萧云清解释完后,宫羽弦扭过头,冲落在后头的几个少年正色道:“既无大碍,那便接着赶路吧,绝情鬼的老巢应该已经不远了。”

    “得令。”孟三良殷勤地跟了上去,顺带着把萧晗也拉到了自己身边,“我听说,当年绝情小娘子被逼下山崖的时候,手上的守宫砂还在,若她当真对你有情,老何,你可捡着大便宜了!”

    萧晗猛然回眸,漆黑的双瞳紧盯嬉皮笑脸的孟三良,阴翳的神色令同行的许九陌都不禁胆寒,“你、你要死啊!凶给谁看呢!”

    萧蔚明也意识到了萧晗的异样,他拉住许九陌,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许九陌嗓子尖,他一说话,方圆半里都难免万众瞩目,萧云清和月霖也不例外。二人齐刷刷地回头,但萧晗表情平淡,言行如常,倒是许九陌在一旁大呼小叫,见此,萧云清忍不住喝道:“嚷嚷什么?!他哪里凶了?”

    许九陌有苦说不出:“你那是没看到!”

    萧云清得理不饶人:“我怎么没看到?”

    月霖心不在焉,“就是”二字不觉间便秃噜嘴了。

    萧蔚明苦笑着和稀泥:“好了好了,大家冷静……”

    宫羽弦被身后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她发现一个个的闹作一团,不可开交,其中不乏名门贵子和大家闺秀,委实不成体统。

    但她没有插手,反而几不可察地笑了笑,随他们去吧,纵是上修仙门的公子小姐又怎样?毕竟打打闹闹只属于年少轻狂。

    “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竟是这个意思吗?”宫羽弦仰首问天,仿如自语,她的笑容莫名变得有些苦涩,她低下头,眼神最终停在了萧云清腰间的紫金箫上,“子吟,你看到了吧……”

    一阵温和的清风拂过,与凛冽的严冬格格不入,挟来一抹暖意,所有人皆安静下来,仿佛拥抱了提前约定的春三月。

    第七十章 本王再遇白月光

    许是萧云清的错觉,宫羽弦眼中好像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晶莹,可她转身太快,只留给了萧云清一个孤寂的背影,她不忍面对这样的宫羽弦,隧软着声音唤道:“老宫……”

    宫羽弦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一如平日里那般无波无澜,“走吧。”

    没了神兽,众人不得不徒步前行,月霖依旧心神不宁,她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宫羽弦之后,无论萧家两兄妹如何逗她开心,她也只是笑笑,气色明显差了下去。

    许九陌还是不太合群,便走在最前,一者,他可不想再碰萧云清这枚硬钉子了,二者,萧晗和孟三良在后头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吵得他头疼。

    就比如现在——

    孟三良不安地四处张望,“刚才还明日高照的,怎么忽然天就暗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阴天,宫羽弦反而放松了不少,她摘下斗笠和面纱,恰逢大风掠过,吹散了她的头发。青丝飘逸,不小心扫到了月霖的脸,她在心里不禁又感叹:“莫怪叫‘厌阳’,比我们做鬼的还见不得光。”

    宫羽弦不知月霖跟得紧,她骤然停下脚步,这才发现有个小丫头撞上了自己的后背,见月霖揉着鼻尖的模样,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转而提醒大家:“快到了。”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薄雾弥漫,许九陌几乎看不清半丈开外的东西,他探头远望,试图辨别方向,却冷不防地感到一股瘴气扑面而来。

    “啊!”

    惊呼一声,许九陌不自觉地贴向萧蔚明,他犹豫地伸出手,在颜面和恐惧面前果断抛弃了前者,他死死抓着萧蔚明的胳膊,指尖都有些哆嗦,“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快、快到哪儿了?”

    “宁狐村。”

    虽不见其人,但许九陌听这异常冷静的语调便能知道,是萧晗回答的他。

    宫羽弦没有反驳,应许是默认了。

    萧云清旋身一闪,便和月霖交换了位置。现下,她与宫羽弦靠背而立,毫无后顾之忧地把自己的软肋交付给了对方,而月霖也在萧蔚明的臂展之内,二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确保彼此的安危。

    萧蔚明一手护着月霖,另一只手被许九陌死命拉在怀里,他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隙开口:“宁狐村?何兄,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不好的地方。”萧云清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宁狐村乃曹氏之地,半年前,曹家长女亡故,他们便假借冥婚之由让赘婿陪葬,那赘婿死不瞑目,隧身化鬼魅,屠村雪恨。”

    她摸向了腰侧的紫金箫,问道:“难道绝情鬼的老巢就在这里?”

    “宁狐村走尸遍野,煞气冲天,于她而言,可谓是得天独厚之地。”

    孟三良来了兴致,他醍醐灌顶地一拍脑门,“诶,我听说宁狐村原先安居乐业,后来不知怎的,婚丧嫁娶诸事不顺,百姓更是在一夕之间全死光了,唉……”

    他说得不无道理,鬼新郎来者不善,其中还有走尸相助,绝非普通鬼魅寻仇那么简单。

    不过提及宁狐村灭口,萧晗也并非全然没有触动心弦,想当初沈谪仙破开无境结界,不惜承担上修界的千夫所指,亦决然用曹老伯换回了厉鬼爪下的自己。

    半仙……

    说来,自三清湾不辞而别,当真是有许久未见过沈谪仙了,也不知他过得如何。

    要不等哪日清闲,再溜回三清湾偷偷瞧上一眼?

    萧晗暗中思量,不想孟三良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头上的凤羽十分招摇,晃得他眼花缭乱,“老何,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别吓我呀,不会又叫绝情小娘子给夺了心魄吧?”

    萧晗无奈道:“……不会。”

    “可你神情呆滞,目光发直,分明就是心神不定的样子,若不是中了摘心之术,莫非——”孟三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一拍手,极为笃定,“你在思春!”

    萧晗:“……”

    他两眼发黑,气得差点当场飙脏话。

    我思你亲娘的大头鬼!

    萧晗少了一魂一魄,对于人间情愫不甚了了,但对于沈谪仙,他却是再珍重也不为过的,眷恋、爱慕且不足矣形容,用“思春”此等下作的词汇,简直玷污了杏林圣仙的光辉。

    沈谪仙这般纯澈良善之人,自是不可亵渎。

    “不错,”萧晗邪魅一笑,决定以毒攻毒,“我在思你。”

    “话可不能乱说!”孟三良抬手护在自己胸前,大有一副“守身如玉”的做派,“虽然在下貌比潘安,文采卓然,法力也不输玉清仙尊……”他说到一半,莫名感觉哪里有些不对,“等等,上修界仙尊宗师多了去了,为何单指玉清仙尊呢?”

    萧晗面冷得都快结冰了,就连爱好招猫逗狗的许九陌此时也不敢再多嘴了,反倒是孟三良看不懂个眉眼高低,他摸着头上的凤羽,颇为欠抽地问萧晗:“你们俩,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萧晗:“……”

    猜对了。

    孟三良瞧了一眼萧云清,想起她与萧晗似是旧识,而萧云清自幼跟随暮尘,是未过门但早已公之于众的徒弟,难不成——“你和萧妹妹都是他的徒弟?”

    萧晗:“……”

    又猜对了。

    孟三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你跟杏林圣仙就是同门了?哎,你不会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萧晗:“……”

    还是他妈的猜对了。

    孟三良这张嘴就跟开了光似的,说什么中什么。趁他把自己底裤扒干净前,萧晗急忙给他施了个噤声咒,“嘘,你歇会儿,让舌头也歇会儿。”

    孟三良一挑眉,好像在说“我懂”。

    “咔嚓”!

    一道惊雷自天而降,劈开了他们脚下的土地,岩浆沸腾,掀起了一涌巨大的赤水红浪,九根龙型藤条拔地而起,其上还燃着幽烈鬼火。萧晗和孟三良被这股势不可挡的狂风逼得步步紧退,不料其中一根藤条之上,却传来了一声无助的呻吟:“呃——”

    好耳熟……是谁?

    萧晗半眯着眼睛眺望,奈何藤条高耸参天,他看不清,上面好像捆了一个人。

    这人绝对不是凡人,没有凡人能够在灼烈的鬼火之中苟活。反观此人,他虽痛苦不堪,可显然仍是个能喘气的,四根藤条分别绑着他的手足,将他定身在鬼火之中,饱经折磨。

    “二……”他似乎想唤什么,但藤条迅速紧收,四肢的撕裂感猛地袭来,后半句话被迫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口鲜血,“咳!”

    到底是谁?

    “二郎……”

    沈谪仙?!

    萧晗立时一跃而上,森绿的鬼火倒映出他漆黑的眉目,“半仙!”

    孟三良扶额,面对萧晗飞蛾扑火似的背影,他叹息:“哎呀,怎么这般不禁念叨。”

    萧晗赤手相搏,却不惧任何,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沈谪仙是他誓死也要守护之人,是他在九曜潭里,把自己献祭给神器,最后遭万鬼诛心,才终于换回来的人。

    他视之若性命的半仙,岂容旁人如此作践?!

    “别过来!”沈谪仙用尽全力地挣扎,可声音却消弭在骤风里,一如支离破碎的他自己,“二郎,不能过来……”

    果不其然,另外八根藤条见萧晗企图硬闯,瞬间合而为一,变成一条鬼火高燃的巨龙,齐力朝萧晗奔去。

    萧云清汇聚灵力,一掌打向龙首,奈何杯水车薪。鬼火对于仙道之人的伤害不亚于禁术恶诅,若防御不当被鬼火燎伤,轻则腐蚀肌肤皮开肉烂,重则浑身骨头千疮百孔,萧云清无法过去帮忙,只得在原地干着急地大喊:“何絮小心!”

    萧晗何尝敢不小心?他已然小心得近乎于窝囊了,火龙但凡近身三尺他便避之不及,可这样耗下去,他何时才能近得了沈谪仙的身?但若真要放手一搏,何絮的躯壳八成也就被他彻底糟蹋完了。

    唉,这副破壳子已然遍体鳞伤,经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意孤行……

    萧晗垂头看向自己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曾经所有的辉煌在刹那间化为过眼云烟,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他天赋异禀的法力,终究只留在了亡人谷下的那具独臂尸体上。

    在众多藤条的围攻之下,萧晗显然腹背受敌,很快就挂了彩,于此岌岌可危之时,月霖冒然闯入法阵,挡在了巨龙和萧晗之间,“主人……”

    她一如既往地唤他“主人”,可真开了口,却又不知后话该如何讲下去。

    蒸腾的灼热裹挟了二人,火海岩浆把他们覆灭其中。萧蔚明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焦急,他身环结界,正欲离开,谁想许九陌一把将其拦住,“别过去!火这么大,你过去也救不了他们的……”

    孟三良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他拍了拍许九陌的手背,示意他放开萧蔚明,“你就让萧公子去吧,苍天有道,定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萧蔚明抽身而行,他迎着冲天的火光,背影变得渺小而模糊,许九陌目送他远走,不禁呢喃:“但愿如此吧。”

    第七十一章 本王屠龙

    “哥……”

    盯着萧蔚明毅然离开的背影,萧云清心如擂鼓,狂跳不止,她深知不管是火海里的何絮与月霖,亦或是前去相助的萧蔚明,她都无能为力。

    宫羽弦见情况有变,挥袖将萧云清拦于身后,她面色凌厉,问道:“还等什么?等着给他们上坟吗?”

    “可我……”

    宫羽弦皱了皱眉,她撩开萧云清的金丝红纱斗篷,问道:“你腰上挂的是个摆设吗?”

    萧云清目光一亮,她抽出系带上的紫金箫,举到唇边,吹出尖锐的乐声。

    巨龙有片刻的凝滞,它周遭环绕的鬼火也有熄弱的趋势,宫羽弦趁虚而入,反握匕首,照着龙脊便是一刀。

    这条龙是诡藤所化的怪物,跟真正的神兽乃云泥之别,原本就没几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彻底疯狂,它甩头摆尾,在鬼火里横冲直撞,掀起滔天岩浪。

    宫羽弦来无影去无踪,行动迅疾,不留痕迹,眨眼之间,她已经来到了月霖身后,而月霖却在同萧晗对视,大有一种“欲语泪先流”的意味。

    果然是个小丫头,在这种紧要关头,为了一个男子,竟然把生死都置之于度外。

    宫羽弦这么想着,厌烦地“啧”了一声,她素来不习惯这世间的儿女情长,萧云清说她是一个人久了,少了些烟火气。

    如果萧云清所谓的“烟火气”便是为了某个人而无畏生死,那宫羽弦宁肯不要,毕竟她的红尘烟火,早就散了……

    思及此,宫羽弦从背后猛然一推月霖,“带她走!”

    月霖毫无设防,自然底盘不稳,扑向了萧晗。但萧晗没有接住她,反而一掌袭向月霖的肩膀,这一掌又快又狠,直接将月霖打进了宫羽弦的怀里。

    宫羽弦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月霖撞得倒退了半步,她疑惑地皱起眉头,只见萧晗与自己擦肩而过,顺势用她反握的匕首割破小臂,而后以血开阵,替沈谪仙设下了一个结界。

    萧云清的心法适才筑基,她尚且无法把紫金箫运用自如,更不足以维持太长时间。宫羽弦屏息静听,发现远方的箫声断断续续,想是她的灵力已经开始透支,而巨龙没了箫声的阻扰,也渐渐恢复如初,四方的鬼火越烧越旺。

    再纠缠下去,就算没被巨龙吃掉,也快化成灰了。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既然萧晗自寻死路,宫羽弦也懒得再管,她扛起月霖就走,无论月霖如何挣扎,也绝不回头。

    “你放开我,我的命是他给的,我不能走!”月霖被宫羽弦扛在肩头,她手脚悬空,根本使不上力,只能胡乱扑腾,“何絮!回来!”

    开弓岂有回头箭,萧晗一边躲避巨龙的獠牙,一边不顾它释放的瘴气,拼命地靠近沈谪仙,“半仙!”

    “二郎,没有用的……”沈谪仙痛心地看向萧晗,认命般摇了摇头,“我抽到的……是死签……”

    “什么生签死签,就算阎王爷来了,我也要带你走!”

    话语之间,巨龙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的毒雾登时笼罩了天空,它硕长的尾巴掀起,翻天的火浪包围了萧晗,而萧晗此刻与沈谪仙仅有半尺之距,全然没有躲的打算。

    月霖的眼泪夺眶而出,“主人——!”

    就在萧晗伸出手即将碰到沈谪仙的瞬间,萧蔚明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迅速向后撤去,“何公子小心!”

    萧晗只觉近在咫尺的沈谪仙忽然变远了,有一丝血沫溅进了他眸子里,引起一阵酸涩。可萧晗没有眨眼,兀自死死盯住藤条上捆着的飘渺人影,血沫融于泪花,挂在他的眼角,迟迟不肯滴落。

    但下一刻,一条鬼火遍布的龙尾扫过,距离之近,坚硬的龙鳞刮破了萧晗的前额,留下一道血痕。

    萧蔚明惊魂未定,同萧晗一起摔在地上后,他立刻坐起来问道:“何公子你还好吗?可有受伤?”

    不料身后传来一声颇为尖利的语调:“哟~合着还能喘气呀,白瞎了我担心半天。”

    刻薄却不惹人生厌,不是许九陌又是谁?

    与他一齐前来助力的,还有孟三良,当然,比起关心萧晗,他更好奇——“看见绝情小娘子了吗?是不是姿色不减当年?”

    有了萧蔚明、许九陌和孟三良的加入,萧晗不再是孤军奋战,四人合力向巨龙进攻,巨龙昂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发出哀鸣,振聋发聩。

    火海之外,宫羽弦放下月霖,见小丫头不死心还往回跑,便一脚踹向了月霖的膝盖弯,“省省吧。”

    月霖吃不住力,直愣愣地跪了下去,萧云清想弯腰扶她,谁知灵力透支得太过严重,她刚一低头,便目眩不止,幸亏月霖及时抬手支住了她,“云清!”

    宫羽弦无暇废话,她从萧云清的手里抽出紫金箫,放在唇边快速吹响,铿锵之音荡气回肠。

    在这激烈又艰难的战斗中,庞大的巨龙虽多处受伤,但仍在四人的围攻之下屹立不倒。

    许九陌骇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杀不死啊?!”

    “此物由怨念所化,”萧蔚明对视上巨龙的墨瞳,一双邪恶的眼睛在鬼火高燃之下熠熠生辉,“宁狐村曾遭灭顶之灾,此地亡魂集聚,怨念深重,这条龙自然如鱼得水,愈战愈强。”

    “这一趟来得真不值当,”孟三良感慨万千,恨不能一掷千金换颗后悔药,“不仅没见到绝情小娘子,保不齐还得把命搭进去。”

    相比之下,萧晗则十分冷静,他的神情近乎麻木,只在瞥向孟三良的时候留给对方一个轻描淡写的笑容。

    “也罢,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孟三良倒是想得开,他仰头看向龙首,疲惫地活动活动脖子,“绝情小娘子果真是朵带刺的娇……”

    “花”字未及说完,萧晗便踩上孟三良的右肩,以此借力,奋不顾身地向沈谪仙飞去。

    孟三良吃痛地揉着肩膀,却听箫声洋溢,巨龙似乎受其牵制,它的瞳孔不似先前那般炯然有神,动作也变得笨拙而缓慢,萧晗趁虚而入,在靠近沈谪仙的同时,一柄柳叶刀从袖口甩出,捅瞎了巨龙的左眼。

    沈谪仙惊诧地抬起头:“二郎?你怎么……”

    在听到沈谪仙唤自己的一霎那,萧晗的眉宇顿时舒展开了,他回以温柔的微笑,但目光却依旧疏离,仿佛半年相隔便物是人非,将二人之间的全部情谊悉数消磨殆尽。

    沈谪仙胸口的衣襟尽被鲜血染透,眼底隐约含着泪水,像是久别重逢的欣然,但更像是对于萧晗的薄凉而痛彻心扉,他唤他:“二郎……”

    萧晗的笑意变深了,尽管这份笑意并没有多么真切,可他兀自扬起嘴角,一如他永远无法拒绝沈谪仙,“诶。”

    “二郎……”

    从方才到现在,沈谪仙接连唤了“二郎”三次,每一次都令萧晗恍如隔世。

    同样疼惜的话语,同样真挚的目光,同样憔悴的面庞,萧晗感觉眼前的沈谪仙与九曜潭中那抹血染的身影霎时交叠在一起,他怔怔地望着沈谪仙,后者的眸子如星似海。

    二人离得很近,沈谪仙看到他眼里有种难言的苦涩一闪而逝,“二郎,你怎么了?”

    萧晗垂下眼帘,嗓音含血,一字一颤:“别再唤我。”

    话音方落,浮光掠影,仿若利刃出鞘,沈谪仙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如镣铐一般禁锢着他的藤条,竟在须臾之内被全然斩断!

    萧晗旋即单手揽住沈谪仙的腰肢,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你还记得牛头马面吗?”

    牛头马面……

    是他为自己夺得神器所击败的守奴。

    许是回想起当日的盛况,沈谪仙笑了,他调转体内所余无几的灵力召唤霄雿,小声说道:“逍遥,该干活啦。”

    折扇领命,立刻盘旋而出,它切开火海,生生开辟出了一条道路。萧晗紧随其后,他一手搂着沈谪仙,一手握紧飞回来的折扇,迎着烈焰直奔巨龙。

    “半仙,闭眼。”

    言罢,萧晗对准巨龙的头,把霄雿全力掷出——

    刹时间,雷声震天,白光夺目,浓稠的瘴气升起,血飙数尺之高,巨龙摇摇欲坠,终于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孟三良激动地鼓着掌,“哇!最后这下打得漂亮!”

    许九陌嘲笑他没见过世面,“什么就漂亮,无论换谁都会这么做。”

    “你不懂,这条龙怎么杀不重要,是谁杀的才重要。”孟三良故作玄虚地倒背着手,“你瞧,都把绝情小娘子迷得神魂颠倒了。”

    许九陌闻言一愣,随即发现血雾之后,有一个人影若近若离,是萧晗和沈谪仙吗?

    许九陌压下心头的恐惧,冲那个影子招手,“何、何公子!是你对吧?”

    萧蔚明不可置信地走近两步,才道:“不对,是名女子。”

    “哎呀,我不是说了么,”孟三良却一脸期待,“是咱们的绝情小娘子呀。”

    待血雾淡了些许,瘴气也不再遮目,宫羽弦只听火海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何公子——!”

    第七十二章 本王寄了,梅开二度

    萧云清闻声立时起身,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许九陌……是许九陌的的声音……”她拉上宫羽弦就要往火海里冲,“不好!何絮出事了!”

    宫羽弦站于原地,不为所动。

    “老宫?”萧云清没拽动宫羽弦,她回过头,见对方置身事外的模样,不由得怒吼,“你没听到吗?何絮出事了!你这时候还要跟我扯什么大道理吗?!”

    面对近乎失控的萧云清,宫羽弦的表情却一成不变,她道:“如果你去了,才正中绝情鬼的下怀。”

    萧云清一愣,“什么?”

    “唉,这么一点儿狗屁伎俩,就能引着你们接二连三地往火坑里跳。”宫羽弦挑了下眉,眼神里添了一丝讥诮的意味,“她以沈谪仙的性命作为要挟,迫使何絮出手,而小丫头又为了何絮在火海里走了一遭……”

    宫羽弦说到半截莫名一断,她瞟向枯树下打坐的月霖,只瞧了一眼,便继续说道:“你哥自然就不必提了,小丫头前脚刚走,他后脚便闯进去了。眼看着你哥送死,最后那俩小子彻底坐不住了,跟屁虫似的也往火海里冲。”

    这番话令萧云清幡然醒悟,她两腿发软,满是后怕。

    是啊,绝情鬼仅用沈谪仙一人为诱饵,便做全了一套连环计——萧晗为了救沈谪仙身陷火海,月霖为了救萧晗孤注一掷,萧蔚明为了救月霖舍身赴死,而许九陌和孟三良又为了萧蔚明……

    所有人都为了彼此奋不顾身,背水一战。

    可所有人,也都在绝情鬼的掌控之下,形成了一个自投罗网的闭环。

    萧云清感觉后脊发凉,若非宫羽弦阻拦,她自己怕也……

    “如果我没把那小丫头带出来,你们早就全军覆没了知道吗?”宫羽弦把紫金箫插回了萧云清的腰间,“而绝情鬼自始至终,根本不曾现身。”

    有传闻云,绝情道与其他恶鬼道不同,无情亦为有情,最擅揣测人心。就连一向不服输的萧云清在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一句:“不愧是九大恶鬼之首,面都没露,便险些要了我们的命去。”

    灭自己士气,助敌人威风。宫羽弦轻蔑地冷哼一声:“也是你们自己蠢,一个两个的都想逞英雄。”

    萧云清吃瘪地闭上了嘴,不料坐在旁边的月霖却突然惊道:“快看!那是什么?”

    “什么?”萧云清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远方的血雾里有一个十字绞架,顶天立地,上面攀满了尖刺柳藤,“不可能,我方才明明看见何絮把它们都斩断了,怎么会……”

    宫羽弦五感敏锐,之前与萧晗相较也明显占了上风,而在萧云清和月霖还琢磨不定时,她只消一息之内便看清了——那是绝情鬼毕生所修的戾法——生死签。

    “命由签定,生死在天。”宫羽弦长话短说,“即使有人强行开阵救人,他的命数也会跟所救之人互换。”

    萧云清着实不敢细想,她想反驳宫羽弦,可嗓子里只能发出类似呜鸣的哽咽:“可是……”

    长痛不如短痛,宫羽弦残忍地下了断语:“你猜得不错,如果沈谪仙活了,那何絮八成就凶多吉少了。”

    “话别说得太绝对了,女侠。”

    周遭忽地响起一个声音,萧云清凝神静听,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蛊似诱,魅惑至极。

    “是绝情鬼!”萧云清一边默念清心诀,一边大喊,“我之前听到过她的声音,不会错的!”

    “我知道。”宫羽弦处变不惊,甚至还有闲心调侃萧云清,“这么激动干什么,要不你跟她聊两句?”

    谁知同为修鬼道的月霖却挨不住了,她甫一听见便直泛恶心,唇色煞白,直到被一口鲜血染红。

    “月霖!”萧云清扶住月霖,抬手用衣袖替她擦净了下巴上的血,“你怎么了?”

    月霖痛苦地闭着眼,不想绝情鬼的声音再度回响:“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萧云清彻底慌了神,她不安地问着宫羽弦:“老宫,现在怎么办?”

    可宫羽弦却岿然不动,她回避了萧云清的目光,转而盯着耸入云端的十字绞架。

    “生死签……有解……”月霖半倚在萧云清的胸口,她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好像喉间还含着血,“五人吉签,死劫将破……”

    “得五个人……”萧云清兀自呢喃,可思忖半刻便知——“不行,人数不够。”

    火海里满打满算正好五个人,但由于萧晗救了沈谪仙,二人命数相换,所以萧晗注定是死签,若要救他,就必须再添一人,再抽一支吉签。

    在得出这一结论的瞬间,萧云清的眸光亮得慑人,她没有过多的犹豫,“老宫,我……”

    “别废话了。”不料宫羽弦先她一步截断了话头,“我就问你一句,若你葬身火海,悔与不悔?”

    “不悔。”

    萧云清正色回应,一双理应温柔的桃花眼却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坚定倔强,“哪怕我可能……”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梨涡浅浅,“会死得很难看。”

    “不悔便好。”

    宫羽弦见萧云清去意已决,于是二话不说地抓上她的衣领,径直飞向了火海。萧云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在半空中慌乱地瞎蹬腿,“你、你抓我手不行吗?!”

    不过萧云清倒没难受太久,宫羽弦轻功出尘,她们很快就闯入了鬼火的包围圈中。萧云清落地后整了整衣领,方才险些被宫羽弦勒断了气。

    “云清?”萧蔚明不希望把自己妹妹也牵扯其中,他紧忙把萧云清拉到自己身后,“你们怎么来了?此地凶险,快走!”

    “哥,生死签有解,只要五人抽到吉签就能救何絮了!”

    萧云清激动地说完,不料萧蔚明的神情却黯淡了,“可是、可是何公子他……”

    “他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哥你说话啊!”

    在萧云清的逼问下,许九陌突然冲了过来,“他不说,便由我来告诉你,”素来尖刻的声音,此刻却哽咽不止,“何絮跟那条破龙……同归于尽了……”

    万籁俱寂。

    “不可能!”萧云清下意识地否认,泪水盈满了眼眶,“他、他明明那么厉害,怎么可能……”

    “萧妹妹,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闻言,萧云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孟三良一伸手,接住了她的泪珠,“金豆子千万别落在地上,何公子若泉下有知,定不愿萧妹妹以泪相送。”

    冷风吹过,挟来鬼火的燥热,萧云清在这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里一时迷惘,忽然,她感觉有一双手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温和的灵力。

    “万灵归心,护身守魂,醒!”

    咒语轻念,将眼前的景象猛地斥散,孟三良多情的脸在刹那间支离破碎,萧云清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倒去,有双手恰好扶上了她的肩膀,掌心还有灵力的余温。

    “云清。”

    萧云清听见有人唤自己,她耐着不适,努力保持清醒,“谁?”

    “云清。”对方又唤了一遍,她这才反应过来,是沈谪仙。

    “谪仙?”萧云清急切地摇晃着沈谪仙,“何絮呢?他人在哪儿?”

    沈谪仙安抚她道:“云清,绝情鬼最擅窥探人心,若你有太过牵挂亦或思念之人,她便可乘虚而入,让你深陷幻境无法自拔。”

    “啪”!“啪”!“啪”!

    接连三下清脆的巴掌声,吓得萧云清一激灵,她扭过头,发现萧蔚明、许九陌以及孟三良的脸上都留了一个红手印——这种干脆利落直接上手,明显是宫羽弦的风格。

    “都清醒了?”

    宫羽弦可没什么好性子,眼瞧沈谪仙又念咒语、又渡灵力的才勉强唤醒萧云清,她光是看着就嫌麻烦,索性便把三个少年摆成一排,然后左右开弓,每人都不多不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嘴巴。

    萧蔚明抬手作揖,风度可掬,“多谢前辈指教。”

    许九陌纵使茫然,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唯有孟三良愁容满面地蹲在一旁,担心自己的盛世美颜挂了彩。

    宫羽弦见几人已无大碍,便叮嘱道:“摒除杂念,静心凝神,仔细被绝情鬼钻了空子。”

    无奈萧云清努力了一会儿,发现做不到,“何絮他生死未卜,我怎么可能没有杂念?”她扫视过在场的四位少年,目光最后停留在沈谪仙的身上,“你们方才都在一起,当真无人知晓何絮的下落吗?谪仙,他与你合力弑龙,可为何站在这里的只有你一个呢?”

    沈谪仙百口莫辩:“我……”

    “咕噜咕噜”——

    宫羽弦忽听到一阵诡异的吐泡声,一回头,瞧见半张血肉模糊的人脸,紧接着岩浆沸腾,竟从中窜出个身形扭曲的女子来!

    女子缓缓睁开眼睛,她面朝众人福了一福,姿态柔弱而娇美,与其可怖的面庞格格不入。

    “妾身温氏,见过诸位。”

    第七十三章 本王是非酋

    “温氏?”宫羽弦了然于心,“嗬,在下恭请绝情鬼大驾。”

    “女侠豪情,”温兰茵颔首一笑,“妾身这厢有礼了。”

    “何絮在哪儿?”萧云清一心牵挂萧晗,无暇同恶鬼寒暄,她大声质问温兰茵,“你把他怎么样了?!”

    “二小姐何需惊慌,妾身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温兰茵的双目不时痉挛抽跳,颧骨的皮肉已经耷拉到了下巴,“若非负心薄幸之人,妾身也必不会牵累无辜。”

    于此同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温兰茵面前忽然掀起一股赤红水浪,鬼火裂地而起,六支鬼签高悬半空。

    “生死皆签定,命数不由天。”温兰茵花袖一甩,血雾散尽,她偏头看向身后的十字绞架,问道:“二小姐,您心心念念的所寻之人,是他吗?”

    萧云清的眼眸倏地睁大了,“何絮!”

    只见四根柳藤贯穿了萧晗的手足,将他钉在了十字绞架之上,尖刺没入全身,鲜血淋漓,淌了一地。

    许九陌俨然也被萧晗的惨状吓到了,他连忙催促众人:“别废话了,抽签吧,这血都快流干了!”

    说着许九陌便取下一签,他正反两面各看一遍,随后疑惑地“嗯”了一声。

    “怎么样?”萧云清问他。

    许九陌摇了摇头,“这上面未着一字。”

    “哎呀,该不会是空亡吧?”孟三良站在最后,探出个脑袋东张西望,“命局之吉落空,则喜神亦无力为福。”

    许九陌不满,“说人话。”

    孟三良直言:“就是不好不坏,无甚卵用。”

    许九陌:“……”

    “得大吉才行,让我试试。”萧云清首当其冲,宫羽弦拦住她,“别碰,待我抽完,你们再来。”

    这话说得寡淡,几乎无甚起伏,却听得萧云清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她感觉眼前的宫羽弦,和险些置何絮于死地的无情之人重叠在了一起。

    如果宫羽弦真想杀了何絮,现下大可袖手旁观,又何至以身试险,抽签定命。

    萧云清莫名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个人,她不禁唤道:“师尊……”

    宫羽弦并未理睬,她抬手摘下其中一张鬼签,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是大吉。”

    “太好了!”

    其余三人抽完,萧家兄妹和孟三良的结果与宫羽弦如出一辙,鬼签皆为大吉,现在仅剩沈谪仙一人未抽,他犹豫地伸出手,摘下最后一支鬼签。

    鬼火之外,一群走尸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最终在一棵树下迅速散开,以月霖为中心,形成了包围圈。

    “无常鬼派你们来的?”

    走尸心智不全,自是无法回应的。

    月霖心中困惑,一低头,正好瞟见衣襟上的血,“合着是闻到味儿了。”她笑着坐了起来,银牙猩红,“但这口血可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是给萧云清和宫羽弦准备的。

    刚才,趁温兰茵在她们耳旁说话之际,月霖以灵力自噬其身,才吐了这一口血。

    如此铤而走险,原因无他——月霖能确定萧晗的性命暂且无忧,火海里的替死鬼已经够多了,无需再添她一个。

    温兰茵不会直接杀了萧晗,否则她在屠家便早就动手了,月霖猜测,温兰茵定是积怨已久,想把萧晗引过来折磨一番,再做个了断。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万万没想到,无常鬼竟会选择今晚……

    走尸面部狰狞,冲月霖不断示威,但她不以为意,倒是半眯起眼睛,隔着血雾瘴气,看向了火海之内。

    沈谪仙把鬼签翻过面来,忽然手一松,鬼签掉在了地上,由人血刻成的两个红字印入众人眼帘——大凶!

    温兰茵虽然容颜已毁,可仍能看出她笑得娇美,“鬼签既定,生死莫由天。”

    岂料在话音落地的同时,那个锈迹斑驳的十字绞架竟又生出数十道尖锐的刺藤,直朝萧晗袭去。

    “何絮!”

    “小二!”

    “云清!”

    三声变了调的惊呼接踵而至,旋即血花四溅。

    赤红的披风跌落在地,如一抹经年累月却绮色如鲜的血痕。

    紧要关头,萧云清挡在萧晗身前,刺藤犹如穿林羽箭,尽数扎入她的后背。

    皮肉撕裂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可怖,宫羽弦和萧蔚明撕心裂肺的喊声又十分刺耳。

    萧晗感觉有股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胸膛,血腥味儿扑鼻而来,他抬起头,在所有人或惊诧或慌乱的目光中,看到萧云清血溅三尺。

    “小侄女……”

    “这个时候还敢占本小姐的便宜……”利如刀削的藤条从萧云清的背后穿入,导致她说话有些费力,但她依然不甘示弱地威胁萧晗,“等你下来,小心本小姐弄死你!”

    “嗯?”温兰茵一怔,明显对于萧云清的举动颇为不解,“他死签已定,妾身亦爱莫能助,二小姐何必自讨苦吃。”

    宫羽弦正欲迎身而上,但鬼火骤然燎原,五道藤条崛地冲出,捆住了抽到有字鬼签的五人,直通玄天。

    藤条缠上萧云清的腰,要把她从萧晗身前生生拽走,“何絮!把你的签给我!”

    萧云清脸色煞白,眉目却兀自傲然,“本小姐跟你换……”她伸向萧晗的手里,握着她自己抽到的大吉鬼签,“快!给我!”

    萧云清的眼眸很亮,似乎蒙了一层水汽。

    “执迷不悟。”

    温兰茵长叹一声,细长的柳叶眉皱在了一起,她不耐烦地轻甩长袖,藤条捆着五人转动,分别对准了萧晗的头和四肢。

    唯一没被藤条控制的许九陌呆滞在原地,孟三良叫他快跑,可许九陌没有任何反应。

    瞬息之间,鬼火暗了下来,空中飞窜的乌鸦也栖在了枝头。温兰茵揽袖一扬,手中亮起了一层微光,似乎有星芒华彩渐次淌落,照耀在地面上。

    她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边徘徊:“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这柔亮晶莹的光辉似乎有着某种蛊惑神志的作用,萧云清受了重伤,自是无力抵抗,很快就晕了过去,几个少年修为不深,强撑半刻也陷入了昏迷。

    “睡吧,梦里予你所求,许你所愿。”温兰茵仍在低语,她的嗓音含情而娇媚,“睡吧,睡着了,便不会觉得痛了……”

    宫羽弦咬紧牙关,竭力抵御,但鬼道禁术何其强大,她最终也是无法摆脱阵阵袭来的睡意,沉入梦中。

    目前为止,萧晗是唯一没有入梦的人,他呛出一口血,利用痛觉使自己保持清醒,隐隐约约看到了没被藤条束缚的许九陌。

    显然温兰茵也注意到了他,毕竟鬼火之内,仅有许九陌一人尚且毫发无损。

    “许公子,妾身给您请安了。”

    温兰茵走向许九陌,她整个身子都贴了过去,撩起头发,鬓边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但无论任她如何搔首弄姿,许九陌都是呆愣愣的,仿佛叫人吸干了精血一般,双目无神而空洞。

    “夫君,您瞧,”温兰茵扽着许九陌的腰封,冲萧晗无害地眨了眨眼,“大名鼎鼎的昆仑关许公子,竟被妾身吓得痴了。”

    萧晗闭眸不语,因为一切的言语在此刻皆是徒劳,他深知温兰茵的恨意因何而起——是他咎由自取。

    “公子是第一个因妾身而痴的人,”温兰茵抓上许九陌的手腕,倾慕地仰视着他,“妾身愿与公子同生共死。”

    一个蛇形的烙印在许九陌的手臂上逐渐成型,妖冶生姿,繁复华美,象征着绝情鬼的诅咒。

    许九陌一时有想掉泪的错觉,可他却干涩地笑出了声,伴随一阵剧痛,犹如烈焰正在亲吻他的皮肤。

    “哈、哈哈……”许九陌泪流满面,可嘴角却是笑着的,他越哭越痴,越笑越狂,最后都喘不上气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可他还在笑,“哈哈哈哈哈——”

    对于许九陌的疯癫,温兰茵并不高兴,倒是遗憾地一声叹息,而后打开法阵,将他送出了火海,“可惜,疯了就无趣了。”

    逃出生天后,许九陌没有逃跑,反而在原地又蹦又跳的,双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半翘着叉在腰上,有点儿像兰花指,忸怩的姿态与温兰茵相比,或许还能胜上三分。

    温兰茵似乎看腻了这出戏,转而移开目光盯向萧晗,她惨淡地咧开唇角,面颊焦腐的烂肉堆在眼眶下,虚托着摇摇欲坠的眼珠,“妾身为君展颜笑,奈何亡人黄土遥。”

    这句话好生熟悉,之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温兰茵掩面娇俏,“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此言一出,萧晗终于想起来了,他进入鬼新郎记忆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眼下他自己正在亲历的境况,而温兰茵彼时所吟,也正是这半阙《钗头凤》。

    记忆里,五个骷髅作为阵眼,鬼新郎躺在中间,身成一个“大”字形,头颅、手足均正对骷髅。

    所以如今,也是一样的,不过是骷髅换成了五个活人,鬼新郎换成了萧晗,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难道温兰茵想把他变成第二个鬼新郎吗?

    第七十四章 本王旁听中

    不料正思及此,繁密的藤条中,忽然刺出一把熠熠生辉的利剑。

    萧晗低垂着头颅,却能清晰地感应到,这把剑虽然古拙,但凛然有一股英气袭来,剑首齿纹如芒棘,利刃纹刻了牛首龙身的浮塑,流溢着碧色光辉,屈铁断金。

    萧晗只看清了剑身上的“兰因”二字,连“絮果”都不及瞧全,这把独属于绝情鬼的利剑就生生刺入了他的心口。

    “主人——!”

    鬼爪魅影里,月霖被走尸阻了去路,除了眼睁睁地目睹萧晗的头颅慢慢垂下,她什么也做不了,“主人……”

    月霖一时恍神,不料走尸狠狠咬上了她的丹田,血的腥味儿霎时弥漫开来,但她无暇自顾,只能在走尸的包围中不断地往外冲,“主人!”

    月霖先前受灵力自噬,现下又被走尸不断地撕咬,自是站不住的,她捂着胸口,满目苍凉地双膝跪地,伤口开裂,碧色的衣裳洇出了鲜红的血水,竟有些滑稽。

    月霖开口,唇齿发颤:“温兰茵……”

    这一声唤得很轻,温兰茵却陡然一惊,她侧目,见月霖狼狈不堪地跪趴在地,可神情里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不甘,“为什么?我主人待你不薄,为什么……”

    “他待妾身不薄?”温兰茵不置可否地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他赏妾身荣华富贵,赐妾身凤仪天下,着实待妾身不薄。”

    鬼火倒映下,温兰茵端详着萧晗的脸,血污像是瞧不见了,她似乎又隔着那一去不复还的似水流年,看到了初见萧晗时的俊朗容颜。

    温兰茵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凌空描摹着萧晗的眉眼,“妾身其实不恨的,”她说,“可是……妾身谋求算计了一辈子,不想终是给旁人做了嫁衣……”

    温兰茵的脸早已腐烂,可她哭起来仍是梨花带雨的可怜,泪光半盈她的眼眸,似有珠玑璀璨。

    她本就是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岁月蹉跎也不曾泯灭她的媚骨天成。

    “为旁人做了嫁衣?”月霖不解地驳斥道,“你是我主人明媒正娶的发妻!”

    “可妾身从未体会过发妻的尊贵,至于发妻的苦楚,妾身倒是尝尽了。”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温兰茵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说来有趣,妾身这辈子,像不像那个福一天没享,却英年陪葬的赘婿?”

    月霖难以置信地问道:“鬼新郎的诈尸,是因为你?”

    温兰茵坦然地应了:“不错。”

    “白柳竹的回魂,也是因为你?”

    “对。”

    “你宁可大费周章地重塑肉身,也要召回白柳竹的魂魄,还将自己的记忆强行灌入她的体内,让她做一个只能受怨气控制的活死人……”

    话语间,温兰茵一直没有打断,她甚至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肯定月霖的猜测。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且不说鬼新郎与你无冤无仇,但白柳竹好歹伺候过你一场,你缘何连她死后都不肯放她安宁?”

    “白柳竹?哈哈哈哈……”仿佛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温兰茵笑了许久,她用帕子遮住了朱唇,月霖恍惚觉得,她仍是那个会因客官调笑而脸红羞怯的小姑娘。

    “妾身已经,好久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要不还是唤她‘珠儿’吧,听着耳熟些。”

    温兰茵半眯眼眸,似在回想,记忆的开始,是珠儿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主殿——

    “娘娘,不好了!奴婢方才听闻,近日鬼王闲来无事,与那妾室在酆都小镇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温兰茵有自知之明,她能入鬼王的眼早已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怎可得寸进尺,端着一谷之后的架子说三道四。

    “罢了,鬼王日理万机,好容易得了清闲,去陪陪那位,也属情理之中。”

    珠儿瞧她软弱好欺,于是急道:“娘娘,您总是这般退让,才叫那个贱人以为咱们好欺负呀!”

    “也不知是哪个庙里修成的狐狸精,竟让鬼王在新婚之夜弃您而去。”珠儿又小声说了好多,她以为是在替温兰茵打抱不平,其实那些话,字字诛心,“您都嫁入亡人谷快一年了,鬼王来过几次掰着指头都能数清,您要再不争不抢,荣宠可都叫那个贱人夺走了!”

    是啊,快一年了……

    温兰茵攥紧了锦帕,从成婚之夜无故被夫君抛下,她就倍感羞辱,之后更是听到不少宫人的闲言碎语,说鬼王穿着新郎官的喜服,在地牢留到了翌日黄昏才出来,后来干脆修葺寝宫,还亲笔赐名“枭鸣殿”。

    那可谓是比她这个皇后所居的永昌宫,还要华贵三分。

    眼瞧鬼王施恩一日不如一日,那些伺候她的下人也逐渐心里发痒,平日里言辞尖酸奚落,更有甚者特地候在枭鸣殿外,只为能效犬马之劳,全然不把温兰茵这个正宫娘娘放在眼里。

    其中自然也包括珠儿。

    后来,有下人来报:“娘娘,不得了了,珠儿想攀高枝,擅自到枭鸣殿做杂役去了!”

    “攀高枝?”一向克己隐忍的温兰茵却骤然动怒,抬手把一盏热茶扬在了那奴才的脸上,“她何时成了高枝?依你的意思,鬼王宠妾灭妻,竟让一个妾室爬到本宫的头上来了?!”

    快一年了,她总共也就大发雷霆了这么一次,可萧晗却大施惩戒,不仅打发走了永昌宫一半的奴仆,还将温兰茵禁足于此,美其名曰:“既然爱妻不懂御下之术,少留些人也好调教。”

    温兰茵有时不觉便怀念起了在青楼的日子,她好歹也是清倌,还不至于像如今这么不堪。

    出阁前一宿,老鸨掏心窝子的话犹在耳畔回响:“鬼王放着那么多名门正派的大家闺秀不要,偏生娶你一个清倌人,这究竟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温兰茵没想过。

    “你当鬼王是什么人,银子能换来的东西,他会珍惜吗?不过是买个玩意儿罢了。”老鸨见她一意孤行,不由得叹了一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家雀儿飞上枝头,也注定成不了凤凰。”

    温兰茵从回忆之中脱身,她目光如炬,落在了月霖的身上,几乎就要盯出一个窟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而珠儿能攀上白公公,也算是她的造化。”

    月霖出手狠辣,发现有走尸趁机往自己身边挪蹭,便直接拽下了它的脑袋,她怒道:“温兰茵,你明知道,白公公是个痴儿!我主人让他奉茶,也不过是怜他呆傻,你让珠儿与太监对食,分明就是在作践她!”

    “没错!妾身就是要作践她!”温兰茵飞至月霖身前,落地时煞气四散,顿时斥开了半丈之内的所有走尸,“这个卑贱的奴婢,胆敢弃主求荣,宁肯去伺候妾室,也不愿留在永昌宫当本宫的贴身婢女!既如此,妾身便让她知道,什么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提及不堪回首的往昔,温兰茵面若冰霜,眼底像是一潭化不开的寒水,她蹲下来,一滴泪落在了月霖的额头上,“妾身的确贵为皇后,可妾身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月姑娘,你跟了鬼王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吗……”

    “嗬。”

    就在这时,月霖冷笑一声,她身形极快,人影只一闪,便越过温兰茵闯进火海,来到了十字铁架的面前,她深深看了一眼萧晗,随即偏过头,“主人,婢子对不起你……”

    言罢,她握住腰封两侧的一双剑柄,可剑柄上并无利刃,竟有两条锁链猛冲而出,裹挟着幽蓝的火光,直直射向了温兰茵的要害。

    温兰茵折腰躲了过去,谁知那链子却似有魂一样,如梦魇般如影随形,径直勒上了她的脖子,月霖阴森森地低声道:“地狱无门,失足者祭天。”

    这锁链名为“索魂链”,乃鬼者记忆所化,而其上燃烧的火焰——温兰茵定睛一瞧——是九狱冥火!

    它既非灵火,亦非鬼火,是地狱中诞生的无上冥火,相传它最初始于极阴之地,乃初代鬼王无名死后所化,鬼火燃尽,唯余白骸之时,另外十七层深渊中的火焰悉数泯灭,化作无数道光芒能量供其生长,虽为火行,但阴寒彻骨,不是阳间该有的东西。

    若它要想索谁的命,无论牛鬼蛇神,纵是天道亦难阻碍。

    月霖用力将那链子往后一扯,竟是当场要将温兰茵的头给绞下来。

    温兰茵下意识就要挣脱,但当她伸出手想拽开锁链时,她几乎茫然地发现,缠绕在颈间的锁链突然变得透明,径直穿过了她的掌心。

    “什么?”温兰茵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断嗫嚅,可是锁链紧紧勒着她的脖颈,根本发不出声音,最终她挖空了喉管也只吐出了一个残破的字:“……梦?”

    “没错,所以你抓不住、也挣不开的。”

    于此天地间,火光鬼影共徘徊,月霖阖上眼,神情一改往日的活泼,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直接给温兰茵判了死刑——

    “这锁链,是我主人的梦魇。”

    第七十五章 本王要洗白喽

    “梦魇?”温兰茵忽然慌乱起来,竭力拉扯脖子上的锁链,妄图从中获得一丝喘息的余地,可她挣扎的幅度越大,索魂链就缠得越紧,她大张着嘴,拼命地喊道:“不、不要!”

    “生死签定天命,可生亦可死。”月霖两手各抓锁链一端,随即猛地一勒,她盯着温兰茵溃烂的脸,横眉立目,“但索魂链不同。”

    索魂、索魂,顾名思义,便是要以施法者为祭,索取他人之魂魄,然后一起下地狱的。

    “你、你要跟我同归于尽?”温兰茵又哭又笑,肆意地讥讽道,“哈哈哈哈哈,只要你舍得,妾身愿意陪梦鬼去地狱里走一遭,但你回头看看,你的情郎还在这儿!”

    温兰茵伸出手,指向尚未苏醒的萧蔚明,“他曾在我布下的幻境里与你拜了天地,如此至情至性之人,你要为了早就该死的鬼王而辜负他吗?”

    “你错了,温兰茵,”月霖仰首看向遥远的天际,她的神情静默如水,不带丝毫杀意,目光却自始至终不肯移向萧蔚明半分,“我主人不该死的。”

    温兰茵不解地抬起头,一双柳叶眉拧得几近扭曲,“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错了!”泪水难以自抑地淌过面颊,月霖一改方才的淡漠,温兰茵的话语似乎戳到了她的痛处,她极为认真,也极为疲惫地摇了摇头,“他是个善人,不过偶尔说几句荒腔走板的疯话,罪不至死的。”

    世人常云修鬼道之人乃穷命亡徒,都是没有心肠的怪物,或许月霖当真丧尽天良,但再造之恩,她没齿难忘。

    仅顷刻间,一缕白发闯入了温兰茵的视线,她不顾索魂链的禁锢,艰难地抬起头,只见月霖的鬓边青丝逐渐花白,仿佛由薄雪所染,银发飘渺,须臾白头。

    “疯子……哈哈哈哈!”温兰茵顿了一顿,继而纵情大笑起来,她嘴角开裂,脸上的皮肉在月光下不断翻卷,惹得她苦不堪言。可偏而越痛,她便越丧心病狂地笑着,一如她这么多年求而不得的解脱,“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疯子教出来个小疯子!”

    月霖满头白发,可周身凶煞的气息却令温兰茵不寒而栗,她就好像羽翼斑秃的兀鹫,虽垂垂老矣,但仍执着地盘踞在陡崖峭壁之上,到死都不会露出一星半点的软弱。

    她说:“我可以挫骨扬灰,百死不得超生,但求吾主彪炳青史,万岁千秋。”

    “可惜,他所抽鬼签必死无疑,”温兰茵眸色一颤,好似狂喜,“而你无论如何,也只能给妾身陪葬罢了!”

    月霖阖目垂首,轻声对温兰茵道:“我主人曾说黄泉路太冷,正好,你我一同上路,也算陪他最后一程。”

    血染红了天地,雨浸透了山峦。

    “跟我同归于尽?你扪心自问不有悔吗?!”似乎触及到了温兰茵的逆鳞,她复又激动起来,妄图用言语扒开月霖不堪入目的过去,“你在暗无天日的亡人谷里苟活了这么多年,自幼就是个卑贱的奴婢,所有人都可以对你指手画脚、呼呼喝喝!如今终于得见天光,得遇有情郎,跟我同归于尽,你舍得吗?! ”

    “如若没有主人,我早就死了,所以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呢?”面对温兰茵的癫狂,月霖却恢复了平素里的杀伐果决的从容,黯淡无光的瞳眸是独属于梦鬼的沉寂,她道,“毕竟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温兰茵望向冷静而自持的月霖,与狼狈不堪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甘地嘶吼,可声音里早就泛起了浓重的哭腔:“妾身被困在了亡人谷一辈子!现在就算是死,哪怕碎尸万段,也不要死在他的梦魇之下!”

    温兰茵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温柔的、倾城的、乖顺的。她就像一场凛冬新落的微雪,纵使银装素裹一时惊艳,可覆盖的尘泥和世人的践踏,总会破坏它的洁白无瑕,格外令人耿耿于怀。

    月霖冷冷地笑了,“有遗言吗?”

    “不要、不要啊——!”感觉到索魂链在慢慢收紧,温兰茵彻底崩溃了,她捂住脑袋不断尖叫,“就因为一次拶刑,鬼王待妾身便愈加刻薄,妾身在亡人谷熬了整整六年,六年……妾身的确犯过错,但亦罪不至死啊!”

    从十五岁至二十一岁,她把凡人一生的锦瑟华年都奉与了萧晗,谁知换来的,却是独守空房的悲戚六载。

    她的错也好,她的罪也罢,她唯一一次的私心,都是那么苍白地曝晒在天光之下,任人审判宰割。

    可她本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嫁与萧晗当日方过及笄,又何尝想过,迈出青楼后,迎接她的,却是另一个深渊。

    “罪不至死?你即使永世不得超生,都抵不了我主人的半条性命!”

    月霖不为所动,就宛如一副姣好的绢画,无情无伤,亦无悲无喜。她催动法术,索魂链捆缚着温兰茵的咽喉,连天的九狱冥火发出血般暗红的光,把大地染成一片深褐。

    “八荒冥火,焚神破魔——”

    恶诅般的咒语被月霖吟诵而出,不料金光瞬世,罡风涌起,瞬间阻扰了她的念词。

    月霖勃然变色地回过头,“谁?!”

    只见褚寻忆一剑劈落,鬼火造就的结界竟都无法承受这一击,刹那间崩裂。长剑如虹,横置剑柄的金龙镶嵌其中,剑身细长而刚劲,宛如柳叶轻盈地摆动。

    于四海八荒,执此剑者,唯有一人。

    温兰茵借此得了一线生机,她反手施法,一条柳藤所铸的火龙横空出世,盘桓夜空。

    一片刺目光华中,褚寻忆手执火花四溅的软剑,径直朝索魂链掠去。

    剑光映亮了月霖的眉目,她白发婆娑,一双杏眼茫然地盯着褚寻忆——不,或许该唤他一声——

    “玉清仙尊……”

    软剑遵循主人之意念,凌空绞杀了温兰茵的火龙,霎时流光四溢,暮尘咽下喉间的血腥,他看向月霖,各种情绪闪现在他的眼眸里似海浪汹涌,最终归于诚挚,有如盛满了满幕碎星的光。

    “玉清仙尊,你终于来了,”月霖与其对望,在软剑的火光中,不禁潸然泪下,“可我主人……我主人他看不到了……”

    提及萧晗,恨与怨立时被无限放大,霸占了月霖的五脏六腑,她凝聚煞气,索魂链于她掌中收放自如,正欲一举绞杀温兰茵,不料暮尘却以软剑相抵,汹涌澎湃的灵力顿时抗住了索魂链的一击,为温兰茵争取了再留恋阳间片刻的权利。

    “你阻我?”月霖难以置信地诘问暮尘,“我在为我主人寻仇!你竟然阻我?!他在你眼里便这么死不足惜吗?!”

    “收手吧。”暮尘隐忍地蹙紧了眉,这个表情为褚寻忆的病容添了两分憔悴,他开口,一字一句都是破碎的,“索魂链乃殊途同归之法,你觉得,他会希望看到你这般吗?”

    闻言,月霖下意识眺望被高挂在十字绞架上的萧晗 ,“主人……”

    萧晗无力地垂着头颅,满地的鲜血在月霖脚边绘成了繁冗的图腾,猩红遍布却不令人骇然,反而像一个坚固纯澈的结界,守住了一直跟在鬼王身后、总爱蹦蹦跳跳的小丫头。

    这一幕刺痛了暮尘的眼睛,他撇过头,泪光不经意间洒落。

    萧晗,叶舟,何絮……

    对不起,是师父来晚了。

    温兰茵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再无东山复起之可能,混乱间,发现暮尘提剑走来,她仓惶地往后躲,不料却听得“铮”、“铮”两声,软剑裹挟着灵力,猛地将她颈间的索魂链斩断。

    温兰茵一下子跪伏于地,倒在了十字架旁的血泊里,她的血同萧晗的混在一起,赤色交融,犹如多年前的大婚喜服。

    暮尘走至近前,半蹲下身,血染红了他皎洁如月的白衣,“温姑娘。”

    “一别多年,仙君的手,可好些了?”温兰茵探出指尖,想为暮尘扫去肩头的薄雪,可她发现自己满身的血污,怕脏了暮尘的一袭白衣,便又怯然地收回了手,“仙君没想到吧?当年鬼王殡天,妾身被沈氏逼至悬崖,所以您在半空接住的那个女子,正是被树枝刮烂了脸的妾身……但无论如何,妾身是真心实意感激您的。”

    “不,”暮尘稍俯过身,寥寥数字,嗓音却几欲嘶哑,“我知道是你。”

    “知道是我……”水雾弥漫了温兰茵的眼睛,“可您却还是救了我,为什么?”

    不等暮尘回答,温兰茵便摇头道:“罢了,您虽有恩于妾身,但是,鬼王的命,妾身要定了!权当妾身欠您的,等下了地狱,妾身再给您磕头也不迟。”

    月霖掐住了温兰茵白皙的脖颈,她华发散落,咬牙切齿:“你敢。”

    谁知暮尘却道:“那般待你非他本意。”

    二人俱是一愣。

    轰隆——!

    一道惊雷骤然降世,阴风四起,吹动了暮尘的衣裾,长袍猎猎。

    “鬼王的身体里,曾有两缕恶魂。”

    第七十六章 本王的一妻一妾

    “什么?!”月霖一怔,颓然地瘫坐在地,她莫名想起二十年前,萧晗的尸首被大卸八块,逐一超度净化,而后四位掌门合力施法,将三魂六魄逼出灵体,以防鬼王还魂再生。最终萧晗的魂魄齐齐消散,成为浩渺天际的雪域白沙。

    “莫怪了……”月霖痴痴地念道,“莫怪我主人死的时候,有三魂六魄汇于天际,我原以为是我看走眼了……”

    常人之体有三魂七魄,而修鬼道者则需以一魂一魄为祭,鬼王之殇乃魂飞魄散,理应是两魂六魄齐同入天才对。

    为何会多了一魂?

    原来,竟是遭遇不测,中了奸计。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萧晗少了善魂不假,但他往昔的赤诚和真挚都是存在过的,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变成了与曾经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一个嗜血残暴,寡有理性的人。

    暮尘眼前仿佛晃过萧晗在血海中狞笑的模样,他一只手注满灵力,猛地捅入修士体内,然后活活将对方的心脏揉烂,捏碎。

    多少人哀哭告饶,遍地满是尸首残躯,可萧晗只是长笑,他的眼眸里有激越而疯狂的光泽,口中不断念着:“本王要这天下血债血偿!”

    暮尘忍着肺腑抽搐般的疼,解释道:“有人把自己的恶魂剥出灵体,强行渡给了他。”

    纵使心性如何纯良无害,也受不住两缕恶魂的蛊惑和摧残。

    所以苛待冷落皆非他本意,他从来都未尝想轻薄于你,他娶你,只是不忍豆蔻年华的女子饱经摧残,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温兰茵眼角悬着的泪终于落下,“原来他保妾身清白,是为了假以时日不连累妾身……妾身一度以为,是他嫌脏,不乐意碰呢……”

    “胡扯!”盛怒之下,月霖直接一巴掌扇了过去,动作之迅疾,就连暮尘都来不及制止,温兰茵本就焦腐的面颊立时皮开肉绽,“我主人若真介怀你的清白,何至于迎娶一介清倌为妻,沦为世间笑柄?”

    “月姑娘所言甚是,他乃无上至尊,何至于迎娶一个清倌?说来讽刺,这段姻缘,还是妾身自己强求来的,嗬……”

    一声自嘲的轻笑,是温兰茵在旁人面前惯用的伪装,她掩面而泣,道:“这么多年,妾身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日日胆战心惊地侍奉君侧。妾身虽贵为皇后,可妾身不敢唤他‘夫君’,因为妾身知道,这个正妻之位,从来都不是属于妾身的。”

    那一年,亡人谷血洗上修界,接连三役大捷,萧晗自封为王。

    也是在那一年,温兰茵行完及笄之礼,便被老鸨挂上了头牌。

    她第一次以红倌人的身份接的第一位客,正是鬼王萧晗。

    萧晗彼时黑袍加身,头戴十二旒冕,系带里的剑鞘都透着赤裸裸的杀意。温兰茵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径直跪下求鬼王怜惜,萧晗本想替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子赎身,可温兰茵却道:“奴婢贱命一条,没有来处,没有归宿,就如这世间浮萍,即使赎了身,亦无处可依。”

    也就是这般摇尾乞怜,她才有了鬼王的皇后之位,和所有的万劫不复。

    温兰茵抬起脑袋,看了看隐匿在夜色当中的巍峨峰峦,以及直耸天地却被血浸透了的十字绞架,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高头白马、八抬大轿、正红喜服、三书六聘,合该是明媒正娶的聘礼,萧晗一样不差。

    温兰茵举目无亲,青楼的老鸨自然也懒得为她送嫁。新娘子出阁如此冷清,萧晗担心惹人非议,甚至连夜给她备齐了凤冠霞帔和十里红妆。

    如今想来,他似乎不曾负她。

    可她落得现在这副田地,又是谁害的呢?

    罢了、罢了……

    “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蛾眉讵须嫉,新妆迎入宫。”温兰茵悲叹一声,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仙君,那把剑里,有妾身曾为鬼道献祭的一魂一魄,它们将鬼王的神识留在了归真界,若您要救他,就必须冒死去走一遭。”

    “归真界,只有活人才能到达的地方?”月霖急火攻心,归真界与黄泉路相接,鬼者在此地方可回首一生的记忆,若沉溺于此,踏上奈何桥,就当真回不来了。

    温兰茵点了点头,转而对暮尘说道:“待您找到他后,便尽快往回走,只要过了鬼门关,便万事大吉了。届时,鬼王的神识归位,寻他所爱之人方可将长剑拔出……”

    “所爱之人?”月霖皱眉问道,“我主人没有爱魄,何来的所爱之人?”

    谁知温兰茵却讳莫如深地笑了,“月姑娘,姻缘有份,绝情亦被有情扰,无情亦为多情笑。”她轻启朱唇,如春日里开得最盛的西府海棠,“那把剑,名唤‘兰因絮果’,所以拔剑只有一次机会,若成,即为‘兰因’,余生长相厮守;若败,便是‘絮果’,注定阴阳两隔。”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话音未落,温兰茵见暮尘有片刻的失神,便径直撞上了他手中的软剑,白皙的脖颈被瞬间割断,血流如注。

    暮尘一怔,血把软剑染得极红,倒是月霖很是漠然,她拖走温兰茵的尸骨,顺势扔进了周围的鬼火里。

    一代花魁在火海里渐渐尸骨无存,暮尘多少有些恍惚,温兰茵的死,到底是解脱,还是怀罪而亡?若是解脱,可否抹去亡人谷的荒唐六年?

    月霖却不以为意,只道:“如果她能换回我主人的命,即便身故也并不惘然。”

    暮尘收剑入鞘,目光淡淡移过,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复转了回来,盯着地上的半张宣纸,血丝满布眸中。

    那是几行端端正正的楷书,应是多年前着墨,纸张边缘都已然泛黄。

    写的却是——

    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曲终散,尘缘断,兰因倥偬,无奈悲欢,叹、叹、叹。

    那个风华绝代的清倌人、那个红颜不复的绝情鬼,嫁入亡人谷后,面对喜怒不定的夫君,心中凄楚无法言说,便只能站在永昌宫的窗边,洇着笔墨,去撰写这一首思慕错付的《钗头凤》吗?

    温兰茵的皮肉在触到鬼火的刹那,便化为了脓血,骨头在须臾间也烧得连渣滓都不剩了。月霖转过身,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朝暮尘跪了下去,“仙君,如您所见,我是梦鬼,但归真界,唯有活人能进……”

    深知暮尘与鬼蜮不共戴天,于是月霖立下毒誓:“只要您肯救我主人,事后我自会向上修界请罪,无论如何处置,月霖甘愿承担。”

    亡人谷的梦鬼如何,天罗台的审判又如何?老天薄她,是萧晗以稚子之躯把她扶育成人,这么多年亦兄亦友,其实早已没了主仆之分。

    “不必。”暮尘否决得斩钉截铁,他另起话端,问道:“你可能感应到他的神识?”

    “他的意识太过混沌,我只能隐隐看见……”

    除了帮萧晗抱元守一,月霖别无他法。

    暮尘飞至萧晗身前,避开他胸膛处的利剑,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了过去,“看见什么?”

    月霖迟疑道:“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应是名男子,但我看不清他的脸,另一个是……”

    另一个是什么?

    透过朦胧薄烟,她只能勉强认清一个男子,萧晗身边还站了或者坐了一人,因为太过矮小,不能确定是人或物。

    那团小东西好像趴在男子的腿上……

    与其说是归真梦境,不如说月霖在窥探萧晗的内心,她想看清楚让主人如此执著——即便葬身于此也在所不惜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暮尘轻搂萧晗,探了一下他的鼻尖,感觉到温凉的气息,才稍微放心,想起月霖方才的欲言又止,他问:“是什么?”

    月霖纠结再三,她并不知道萧晗何时有过骨肉,但还是顺从自己看到的实情应道:“一个孩童。”

    “起来说话。”

    暮尘在伸手欲扶,奈何月霖长跪不起,她道:“仙君,此一术,所涉之人不仅是施法者和归真者,必须还有个人,把迷失在鬼门关里的人给带回来。您神通广大,定然能进入归真界……”

    月霖一顿,心中百感交集,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归真界有鬼差守卫,悲哉六识,亦为灵体六感,必须放弃其中之一,才能阴阳互通,魂归故里。

    也就是说,若想把人从归真界里唤醒,即使不死,也定然会残。

    暮尘坚定道:“但说无妨。”

    “没有、没有了……”月霖苦笑着摇了摇头,她问心有愧,不愿再面对暮尘,随即垂眸磕了一个响头,而后幻化出一个素白绸灯,丝绸上融着金纹细线,以十三彩丝绣出繁冗咒纹,深深浅浅一绕三折,九狱冥火燃烧其中。

    月霖引灯长明,“仙君,归真界均为梦者记忆,纵然有憾亦难改,顺其自然就好,往前走,莫回头。”

    第七十七章 本王……

    咚——

    远方似有梵钟敲响。

    闻到一股雨后泥土的味道时,暮尘缓缓地睁开了眼。

    一盏风灯幽然地在亡人谷飘荡,寻觅着不肯归来的一缕孤魂。

    同在九曜潭里的景象一样,没有阳光、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亡人谷。

    暮尘踏遍青石长阶,行遍廊庑楼台,四处张望,却不见心中人的踪影。

    闭上眼睛,萧晗的容貌就会浮现。多少年了,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直白地看过这个小徒弟了?自从萧晗成为了鬼王,暮尘就强制扼断了所有的念头——

    就连在梦中,都不允许。

    萧晗是他的徒弟,是他名义上的“夫君”,是上修界的罪人,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思绪。但暮尘深知,只有师徒这重身份是理应存在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多余的。他恪守着自己的本分和底线,默默地注视他,教导他,为他疗伤,陪他君临天下,六年如一日。

    可现在,在面对萧晗的记忆时,暮尘呆滞地站在原地,是少有的无措。

    他看见年少成孤的他,杀伐决断的他,淡漠无情的他,驰骋疆场的他,加冕为王的他,落寞孤寂的他,癫狂疯魔的他,死无全尸的他……

    是的,在归真界里,不同年岁的萧晗终将按记忆里的那样——逐一走向了最后的灭亡。每一幕,在这个时光倒流的梦魇里,暮尘一点点地回顾了萧晗的一生,如同一个旁观者,阅尽他的过往。

    暮尘发现自己开始沉湎于这些梦境,压抑的情感不受控制地苏醒,他不得不承认,这份被埋没在世俗之下的爱意,从萧晗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时,就已经滋生发芽了。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可师徒有伦,在暮尘一步步的刻意疏离下,萧晗渐渐变得卑微,他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总妄图追上那个一尘不染、皎洁如月的师尊,奈何可望而不可及。

    思及此,暮尘不禁心头一紧。

    金戈铁马仓惶踏过,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抬起眼,忽觉自己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鬼门关门口。

    已经寻遍了吗?

    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为什么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萧叶舟……

    你是否是,不愿见我?

    这个念头令暮尘如坠冰窟,他步伐愈急,衣摆掠过荒草,冷不防窥见奈何桥头立着一人,清清冷冷,凄凄楚楚,他刹时心如擂鼓,急忙向那人奔去。

    “叶舟……”

    许是相思成疾,苦爱泛滥,待走近后,暮尘才发觉是自己认错了人。

    回头的正是鬼门关附近徘徊的捕快——白无常。它面无表情地与暮尘对视,而后叫来黑无常,二者一左一右地打量暮尘,说着一些他人听不懂的言语。

    与亡人谷的无常鬼不同,它们是专勾三魂七魄的阴间使者,眼下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修道之人,白无常提议一切交给鬼差处置。

    “哟~玉清仙尊大驾光临,所求何为呀?”

    来者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姑娘,但冥界没有寿数和男女之分,有形皆为无形,她保不齐是个几千岁的老汉,也未可知。

    一男一女位于姑娘身后,二人是“痴”与“怨”的化身,男名千言,女唤万语,他们守在奈何桥畔,意为“千言道不尽,万语亦还休”。

    痴与怨这二字,归根结底,也逃不过悲哉六识、沉沦八苦。

    千言掌管前者——眼、耳、鼻、舌、身、意,各有其知;万语负责后者——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暮尘思忖须臾,他现下仍是褚寻忆的躯壳,对方竟能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身份,委实蹊跷,于是问道:“姑娘认得我?”

    姑娘皮笑肉不笑,装作十分同情的模样,“功德无量,香火却微乎其微,在上修界,您可是独一份儿。”

    暮尘没有理睬她的挖苦,作揖道:“小徒误闯此地,多有叨扰,烦请姑娘行个方便。”

    “不可、不可。”

    她连说了两遍,仿佛暮尘若不付出些什么惨痛的代价,自己是绝绝不会放人的。

    “让我看看……”姑娘轻点暮尘的前额,恍然大悟一般,“噢,是梦鬼送您进来的,那就不奇怪了。”

    她自顾自地抖了抖荷包,里面分文无有,却被她护得严实,好像价值连城。

    “这个小丫头先前可有言明,悲哉六识,只有舍去其一,方能与梦者相见?”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必定要有所牺牲,暮尘心中早有决断,长明灯下,他看向远方的牌匾,“鬼门关”三个大字由人血所写,他应道:“倾吾所有,予取予求。”

    姑娘愣了一下,几乎有些意外,地府常年充斥着痴怨和哀怒,在这里待久了,竟也觉得人间情分可贵,她笑了:“当真是个好师父,哪怕鬼王下了地狱,定然也会感念您的恩情。”

    “地狱?”暮尘素来从容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愕,姑娘见此,实在惋叹:“唉,可惜了,那么俊朗的一副皮囊,估计要被酷刑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她话锋一转,眸子发亮,充满了邪性的魅惑,却让人不敢躲闪,“你想救他吗?若想,就随他同去吧,反正黄泉路很长,足以等到命定之人的。”

    黄泉路究竟有多长――多长能忘得了凡尘俗世,就有多长。奈何世间唯有情这一字最难忘,有的人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丈,却仍在回头,鬼差无奈,便让其在奈何桥边坐下,等他要等的人,有时候等一两天,有时候等十几年,有时候干脆等完了凡人的一辈子。

    大多数人故去,回想自己的一生,觉得了无牵挂,三魂七魄散了去大半,跟着勾魂使浑浑噩噩地上了黄泉路,一路走一路忘,不知今夕何夕了,便到了奈何桥,再喝一碗孟婆汤,今生就算彻底了了。

    “多少人在奈何桥头不肯走,非要等尚在阳世的人,最后总角之宴遇上垂暮之年,纵使相逢应不识,当真是可悲可叹呐……”

    白无常是个爱感慨的,它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也不管暮尘能不能听得懂,也不在乎黑无常的不理不睬,它依旧乐得自在,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惜这样的回响,往往只有死后才能得到。”

    不知走了多久,黑无常终于有了动静,它朝暮尘稍稍地转过身,“仙君,到头了。”

    已经到头了吗?

    连黄泉路上都寻不到了吗?

    萧叶舟,两世的恩怨纠葛,你当真都放下了吗?

    暮尘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为萧晗的释怀欣然,还是为萧晗重活一世却仍了无牵挂而悲痛,他正欲反身离开,却听得奈何桥上一声轻叹。

    急促而短暂的叹息,却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暮尘耳旁。

    他几乎是踉跄着踏上奈何桥的石阶,恰逢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开,诡艳的赤红照亮了桥头上的单薄身影。

    萧晗此时已然褪去了何絮的躯壳,恢复了前世最初的容貌,他自己的骨相不比何絮柔和,如今相隔多年,乍然一看,周身却是添了几分戾气,没有了属于少年郎的开朗和明媚。

    借着浮光,暮尘不禁呢喃:“叶舟……”

    萧晗孑然一身地坐在奈何桥头,两条修长的腿蜷了起来,额头抵上膝盖,暮尘看不见他的脸,只觉这抹身影仿佛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却是他原本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只是松垮地挂在肩膀,落地的裾角染着大片血渍,极为凄美,烟雾般的颜色,似乎只消一阵寒风,就会消散不见。

    暮尘深深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他踌躇不前,怕惊扰萧晗难得的安眠。

    万念交织,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欠了他的,在附近站定,无地自容。

    “叶舟……”

    暮尘唤他,而后温柔地抚上了萧晗的脊背,可在碰到满手温热时,他难免怔愣,刺眼的腥红沾满了掌心,不用看就知道——是血。

    好似感觉到了暮尘的触碰,萧晗颇为吃力地抬起头,他微阖唇齿,却只发出了几声很模糊的时气音。

    可就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暮尘如遭雷殛地僵在原地,待巨大的惊骇压抑后,一阵剧痛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心脏。他恍惚觉得,即使柳叶刀扎入胸膛,把经脉生生攫出,连着血肉一起捣碎,也不会更疼了。

    因为暮尘看到——萧晗半张的嘴里,没有舌头了。

    血丝从他的唇角淌落,无论如何挣扎也说不了清晰的话语,只能发出类似哽咽的“呜噜”声。

    是了……

    十八层地狱分别执掌不同的刑罚,而第一层,正是拔舌之刑……

    暮尘甚至不敢想,萧晗是怎样熬过了十八道酷刑,随后又独自一人走完了黄泉路,最终在奈何桥上不知徘徊了多久,才换来了如今的重逢。

    自地狱归来的萧晗,不免失了一部分感知,他双目模糊,耳力似乎也不大好,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却下意识地蹭了下对方的手心,只为寻求片刻的安抚。

    暮尘看着,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竟是思考不得,俯身抱住了萧晗。

    萧晗似是被惊了一下,他开始往后躲,血迹斑驳的脸庞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暮尘见此生怕他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于是默默地收回了手。

    “叶舟……”

    一个沙哑的嗓音在萧晗身旁响起,仿若亏欠至极,肝肠寸断。

    “负君有愧,对不起……”

    第七十八章 本王跪求原谅

    前尘如梦,负君良多。

    一生铭刻,奈何缘浅,求而不得。

    “叶舟,对不起,”暮尘哽道,他心口痛得近乎失声,泪滴止不住地滚淌,最终落在了萧晗失神的脸上,“是师父的错……”

    萧晗有一瞬间的茫然,旋即猛地跪爬起来,抓住了暮尘的衣角,可对方的身影太过模糊,他半眯起眼睛,奈何仍旧看不清暮尘的轮廓。

    “是我负你……”暮尘搂住萧晗,吻上他的额头,那里有一条可怖的长疤,可暮尘不在乎,他只想把这些年欠下的温柔尽数还予最初的少年,“你当年性情大变,我只觉你顽劣难琢,可待我察觉之时,已然令你铸成大错,直至廿载之前,你身殒于亡人谷下,我都不曾告诉你……”

    “……”

    不曾告诉我什么?

    萧晗依稀能看见暮尘的唇齿开阖,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如春水映梨花般的缱绻柔语——

    “自始至终,我从未后悔,收你这个小、徒、弟。”

    说到最后的三个字时,暮尘一字一顿,顺势刮了下萧晗的鼻梁,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可声音却是沙哑苦涩,令人不忍再听。

    萧晗耳目虽盲,口齿也不清,可他浑身却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夺舍以来残存的仇恨、经年的伤痕、弥留的哀恸,此刻在这一声诚挚至极的“小徒弟”中被释怀殆尽,丝毫不余。

    “呜……呜呃……”

    萧晗拼命地摇着头,他能感觉到暮尘的自责和歉疚,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师尊,你何曾负我?

    萧晗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泪光。

    明明是我,是我对不住你啊……

    彼岸花的微光中,萧晗凝望着暮尘的脸,他似乎又在悬崖之间,看到了人生中初见暮尘时的容颜。

    萧晗情不自禁地拉住暮尘的手,而后在他的掌心中一笔一划地写到:是我的错。

    暮尘哑然,萧晗指尖划过的每一笔都好似弯刀割肉,痛得他心手皆颤,“叶舟……”

    萧晗安慰似般捏了捏他的腕骨,这是他在面对褚寻忆时的惯用动作,待暮尘抖得轻了些,他继而写下:师尊,对不起,前世今生,是我误你。

    “傻子,你几时误我?”暮尘出神须臾,忽而笑了,“收你为徒也好,嫁君执内也罢,都是心甘情愿的。”

    萧晗半悬着手,竟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他倾身搂住暮尘的腰,泪水混着血迹打湿了后者的白袍,“呜……”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但不管怎么歇斯底里,哪怕嗓子嘶哑到几欲泣血,也吐不出半个字。

    “哎呀,这没舌头还真耽误事儿啊。”白无常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随即冲千言求情道,“好妹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把六识还给他吧,你瞧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样子,多可怜呀!”

    掌管六识的姑娘虽名叫“千言”,但跟黑无常一样,也是个几乎不张嘴的哑巴,白无常“啧”了一声,旋即广袖轻甩,千言的荷包便又稳又准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由于常年未尝讲话,千言一时竟忘了争辩,只能干瞪着眼,白无常还笑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几千年了……”白无常看向不远处的师徒二人,他道,“我在这儿待了几千年了,好不容易赶上一对有情人,小子,这六感,我代地府还给你吧。”

    话音未落,只听黑无常空洞寂寥的声音在四方回响:“尘归尘,土归土,西方接引,该上路喽——”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却不想下一刻白无常就捂住了他的嘴巴,而后一鼓作气,将黑无常拖出了二里开外。

    “师……师尊?”

    萧晗试着开口,唇舌相碰,是久违的熟悉,他的眼睛亦不再混浊,周遭的一切恢复清明,而奈何桥上吹过的风声,忘川水的涟漪波动声,暮尘的衣袍翻飞声,都是这般清楚,他的世界,终于不再归于寂灭。

    暮尘抬手抚过萧晗苍白的脸颊,尽管他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我在。”

    “这里是地狱,你不该来的……”萧晗微掀睫羽,眼眶中有湿润的光泽闪动,暮尘伸出手,替他拨开额前的碎发,“别怕,我不会再弃你一人了。”

    “你没有弃我,师尊……”萧晗几乎是有些恍惚地喃喃,“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暮尘问他:“哪些事情?”

    “九曜潭里,在一众流民面前,你不随我去寻半仙,是因为……”

    萧晗不曾道完,暮尘的双眸却蓦然睁大,这段不堪回顾的记忆,一度令二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彻底分崩离析——

    在九曜潭里的那段时日,当真算得上他们为数不多的相伴和温存,奈何好景不长,沈谪仙被一股飓风裹走,暮尘和萧晗正欲去追,不料又被三三两两的流民挡住了前路。

    但彼时二人都不曾留意,在那群人中,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虽灰头土面,可仍掩不住那张坠崖时被树枝刮烂的脸。

    正值此时,温兰茵往下扽了扽兜帽,将自己完全隐藏其中,而后施法摘心之术,强行把暮尘的神志拽入了她提前布好的幻境内。

    暮尘在里面走了好久,但迷雾障目,好像根本走不到头。

    这个地方仿佛是被时间彻底遗弃的荒原,没有日升月落,没有四季之分,只有寂寥的冷风无休无止地刮着,他忽听到沈谪仙一声近乎扭曲的惨喝:“啊——!”

    暮尘迅疾向声音的来源找去,但来不及了,温兰茵犹如阎罗降世,自半空疾掠,从后头掐住了沈谪仙的脖子。

    “别过来!”

    须臾间,温兰茵早已带着沈谪仙升到了半空之中,穿过重重浓雾,她冷眼俯瞰着苍凉的世间。

    暮尘的瞳仁猝然收缩,感应到主人的盛怒,软剑金光亮起,浮在了他的手边。

    暮尘握上软件便紧追而上,却在半途被温兰茵甩出的藤条逼得无法前行,藤条漫天乱舞,他应接不暇,却又不甘退回原地,只得单刀赴会,直袭温兰茵的面门。

    “别过来,否则妾身随便杀一个!”

    温兰茵一挥长袖,大雾骤散,只见萧晗被一根藤条高高吊起,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温兰茵的身前。

    “!”

    暮尘及时收手,即将迸发的灵力被强制灌回。遭到灵力反噬,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握剑的右手不住痉挛,手背上青筋暴突,一颗心悬至喉咙。

    温兰茵垂首低眉,柔弱的美感一展无遗,不免惹人怜爱,可她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从骨头缝里生寒,“仙君,选一个吧,二者救其一。你若与何絮同行,无名大势将去,定会在你们赶到之前杀了沈谪仙;你若让他先走,也许,尚有转圜的余地。”

    外界的萧晗并不知道暮尘的神志早已被囚,他试图劝道:“师尊,半仙下落不明,咱们去找他吧……”

    见暮尘不为所动,于是他狠咬了一下“咱们”这两个字。

    “所以是走是留,仙君自行决定吧。”

    言罢,温兰茵将幻境扯开了一个小口与外界相通。听到萧晗的声音传来,暮尘竭力才勉强抽身,屏息凝神方才道出那句:“你先走。”

    幻象之中,温兰茵满意地笑了,“哪怕担下心爱之人的错恨,也要确保徒弟性命无忧,”她的表情闪过一丝的哀愁,仿若悔恨交加,却虔诚得可怕,“妾身当真,越来越敬佩仙君了。”

    回忆过后,是更深刻的锥骨剜心。

    萧晗跪在地上,整个人缩在暮尘怀里,泪如雨下,“对不起师尊……是我的错……”

    错在心存芥蒂,自夺舍归来便再不愿与君相见。

    错在不辞而别,孑然一身地消失在了一个午夜。

    错在欺君负君,让乞求了两世的爱慕付诸东流。

    这红尘的阴差阳错未尝停歇,岂是凡人可以预料到的。所以暮尘安慰他:“叶舟,这不是你的错。”

    可萧晗根本听不进去,只一味地道歉:“对不起,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是我弃你……”

    前世,鬼王一生作恶无数,所以伏诛之时无怨无悔,但这一阖目,就是二十年。

    可萧晗没有想过,这二十年里,暮尘到底熬过了多少肝肠寸断的日子,才等来了他的夺舍还魂。

    今生,因为种种百辞莫辩的误会,萧晗决意斩断尘缘,所以他无数次在与沈谪仙花前月下之际,总会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身后的暮尘。

    九曜潭中,无名利用五行灵华开启无间道的时候,他更是选择了和沈谪仙同生共死,全然不顾以一己之力跟恶鬼对抗的暮尘。

    死里逃生之后,他心灰意冷,逍遥远去,走得潇潇洒洒。

    又只留暮尘于此世间独自徘徊。

    不论何时,萧晗素来无牵无挂,他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在三界游山玩水、四处留情,却从不曾记得,上修界还有一人,一直在三清湾等他回来。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萧晗忽然想如儿时一般,追上那位总是衣冠楚楚的背影,喊一声“师尊”,如果可以,他愿长跪不起,告诉暮尘:“对不起……是我恨错了你……”

    第七十九章 本王不愿

    “什么恨错不恨错的,因果轮回皆是常客。”白无常旁观了半晌,有事没事唠叨一句,结果也不见黑无常抬个头,它便凑过去,与万语搭话:“哎,你觉不觉得,这小子有点儿眼熟?”

    凡人缘浅福薄,皆是庸庸碌碌,难得有这么一个两闯地狱而不投胎的,便是冥界鬼差,也不免心生好奇。

    “哈哈,是呀……”万语和千言不一样,他虽不常说话,可也不是个哑巴,面对勾魂使的搭茬,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有点儿眼熟,您怎么……”

    白无常完全没有和他探讨的想法,大概只是闲得发闷,想随便倒倒话,于是直接打断了他:“以前也有个人,就坐在奈何桥上,死活不肯投胎,这一等,便等了二十年。”

    万语思索半刻,问道:“是上修界的鬼王吗?”

    “唉,你管他是什么呢,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样,无论帝王将相,只要是往轮回泉里一跳,下辈子说不定就猪狗不如了,谁知道呢……”白无常摆了摆手,指着三生石道,“他呀,当年就坐在那儿,等了整整二十年。”

    万语捧场地问它:“最后怎么样了呢?”

    白无常道:“夺舍还魂了。”

    万语听闻,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幸好。”

    “怎么了?”白无常颇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这是替他高兴上了?”

    万语点了点头,“嗯,我记得当年他也是受完了地狱的酷刑,然后坐在奈何桥头,怎么也不肯走。伤口在阴间愈合不了,后来他清醒了些许,就干脆用指尖沾着身上的血,在三生石上写下了很多个‘对不起’。”

    白无常干巴巴地评价了一句:“还挺惊天地泣鬼神的……”

    万语没有接话,反而又道:“阳世的血在三生石上留不下痕迹,所以我就帮他数着,后来算了算,正好九万字。”

    所谓九万字,不过是三万遍的“对不起”。

    白无常无奈地叹息道:“十八道酷刑挨了两遍,可真够遭罪的。”

    万语却说:“但至少他夺舍了,终与有缘人重逢,也不枉他痴心一场。”

    “尘寰孽缘,岂是一片痴心就能换来的?”白无常不禁唏嘘,“你看看,若仅是用血写几遍对不起便可求仁得仁,他们俩何至于在此地欲语泪先流?到底是天公不作美哟。”

    这时,黑无常终于抬眸看了它一样,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白无常,慎言。”

    “慎什么言?”白无常愤愤不平地跺了下脚,“刚才有个姓白的小子胡说八道了那么久,你怎么不叫他慎言?”

    黑无常心安理得地说:“他面相善。”

    白无常不解:“就因为这个?”

    黑无常解释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造化,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这一通跟念经似的,彻底把白无常整无语了:“……”

    “不过方才,那位姓白的公公,的确与鬼王说了些话……”万语纠结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阴阳本无交汇,此举恐怕有违天道。”

    白无常不屑地一挥手,“去他的天道。”

    黑无常一如既往地提醒它,“白无常,慎言。”

    白无常被念叨烦了,开始无差别回怼:“去你的慎言!”

    黑无常:“……”

    白无常搭上万语的肩膀,好奇地问道:“你可知那姓白的和鬼王说了什么?”

    “我……知道的。”

    万语是在萧晗刚入地狱时,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了。

    彼时,萧晗由于欠下的血债太多,他在地狱里一马平川,无人阻拦,直至遇到了当年的奉茶小吏,他才堪堪停下了脚步。

    “参、参、参见鬼王。”

    萧晗,想不到都下地狱了,竟还能巧遇旧识,这不是当年专门给自己上茶的白……

    白什么来着?算了,也难为他还能认出自己。

    萧晗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可怜他傻,总挨欺负,别人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生前欠下过不少糊涂账,“下辈子聪明点儿,也做一回贤德良善之人,记住了?”

    “记、记住、记住了。”也不知究竟明白没有,白公公顺从地眨了眨眼,他说话结巴,萧晗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欲离开,不想刚转身,白公公便叫住了他:“鬼、鬼王。”

    “怎么了?”

    白公公走近,两手覆上萧晗的心口,正对温兰茵用长剑捅穿的位置。他现下乃阴间鬼差,渡过无数亡灵,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温兰茵的一魂一魄逼出了体外,而后对萧晗说:“记、记忆。”

    瞧着眼前漂浮的魂魄,萧晗问道:“这里面有温兰茵的记忆?”

    白公公垂首不语,接下来,萧晗看到的,就是温兰茵的幻境,和在两个徒弟之间被迫抉择的暮尘。

    万语说完,白无常不出所料地点点头,“难怪这小子说恨错了,原来是有误会啊。”它叹了口气,“一念之差,绝情鬼虽有错在先,最终却也算是成全他们二人了。”

    一个空洞悠长的声音再次响起:“白无常,慎言。”

    “这次又慎哪门子言啊?”白无常扶额,他一没骂天道,二没论因果,不知道哪句话踩到黑无常的尾巴根了。

    “是身无常,莫判阳间过往。”黑无常却道,“故绝情鬼对错与否,阴司自有审断,旁者不当置评。”

    语毕,它又板起了脸,百年如一日地念道:“尘归尘,土归土,西方接引,该上路喽——”

    暮尘下意识拥住了萧晗,好像他随时都会消失一样。萧晗在久违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他停止了呜咽,鼻息间不再是熟悉的汤药味儿,而是一种淡淡的松木馨香,渗透了阳光,在这样一个没有疾风骤雨却彻骨严寒的夜里,是如此的令人安心。

    萧晗宛如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历经漂泊,跋山涉水,早已疲倦不堪,暮尘的怀抱使他沉沦,抚慰了他零落多年的寂寥。

    “叶舟,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许是用情至深,暮尘虽然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好不好?”

    咚、咚、咚……

    心脏跳得近乎快要震碎胸腔。

    暮尘能清晰地看到,萧晗抬起眼眸时,他释然且含笑的面容。

    瞧上去很温顺,可又是那么决绝,似乎不会为任何人留有余地,包括他自己。

    “师尊……”

    面对暮尘几乎算是哀求的神情,无论于情于理,萧晗都很想跟他回去,但然后呢?

    无视先前的所有纠葛,然后重头来过吗?

    可若如此,扪心自问,当真无愧于心吗?

    两辈子了……

    上一世,自萧晗十四岁初遇暮尘的那一天起,时至今日,林林总总近十五年……

    加之他过身的二十载,一共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凡人的半生也就这么过去了吧。

    两辈子了,他已经耽误了他这么多年,不该再耽误下去了。

    更何况,如果鬼王返阳,势必祸乱三界,到时候暮尘作为玉清仙尊,二人难免一战。

    萧晗莫名想起自己刚当上鬼王的时候,世人口诛笔伐,恨不能把他钉刻在仙门百家的耻辱柱上,只有暮尘,只有他来规劝自己:“切忌执迷不悟”。

    可萧晗根本没有听进去,反而心下生恨,越发地扭曲残暴,他开始妄想占有关于暮尘的全部,甚至想把他生吞活剥了,然后再连皮带肉融进自己的骨血。

    师徒有伦,可他偏要纳他为妾,洞房昨夜停红烛,荒唐六载万木枯。

    仙风神道,他却生生折断了他的一身傲骨,逼他在自己身下雌伏。

    天理恒长,他执念成魔,用彼此的心头血,将一株绿梅滋养成人。

    师尊,两辈子了,前世今生,都是我负了你……

    我有何颜面、有何资格,再有幸伴于君侧……

    萧晗喉头颤动,他闭上眼睛,而后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轻声反问:“可我若是不愿呢?”

    我不愿同你回去,不愿你因为我的缘故,苟活在阴暗的污泥之中,埋没在鬼王的残影之下。

    你是尊贵傲岸的玉清仙尊,你不曾留恋这凡尘浊世。数年前,是我少不更事,以腌臜之躯将你的白衣玷染,把你拽下了渡劫的天罗台,令你永世无缘飞升。

    而今,如果可以,我愿跪伏在尘埃里,把你送上理应归属于你的神坛。

    黄泉路太冷,师尊,不必陪我了。

    阴间的天地没有颜色,山泉湖海都终汇成忘川一河。

    这里不知日月晨昏,九州大地也只剩下眼前的最后一人。

    暮尘白衣飘曳,真挚而怜爱地凝望着萧晗,他笑了,没了先前的苦涩,眼底也不再隐泛泪光。

    多少年了,多少年不曾这般直视过暮尘了?

    萧晗失神须臾,只听得耳边有个极为温柔的声音回荡:“无妨,黄泉碧落,我陪你走。”

    暮尘抬起双手,轻轻捧上了萧晗带血的面庞,二者的容颜在此刻都映进了彼此的眉眼。

    “叶舟,死生不强求。”

    第八十章 本王浪子回头

    死生不强求……

    萧晗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

    死生,不强求……

    所以,如果我想活,你愿意救我于地狱,带我回阳间;但如果我想死,你也会义无反顾地陪着我,与我一同走完这黄泉碧落,是吗?

    萧晗薄唇开阖,想再唤一声“师尊”,可说时迟,那时快,已有地狱的守卫赶来,“尔等阳寿未尽,岂敢擅闯冥界?!”

    一众小鬼分列两队开路,幽冥阴兵纷至沓来,它们肩批甲胄,头戴铁盔,乍一看跟阳间的官兵没什么区别。可若细瞧,便不难发现,那些层层重铠里,没有人,只有一缕亮到发黑的孤魂。

    “抓住他们!”

    “各位,给我个面子……”白无常刚想帮忙说两句好话,不料就被黑无常给无情拉走了,“凡尘诸事,自有定数,莫要插手。”

    白无常:“……”

    得,你们自求多福吧。

    惶惶茫茫,天翻地覆,火把和鬼影像潮水一样从远处滚滚而来,好像要把这对触犯天条、跨越生死的师徒打入无间地狱,非万死不得超生。

    萧晗有须臾的茫然,等他反应过来时,暮尘已然握上了他的手,二人于阴曹地府里横冲直闯。暮尘拔出软剑,一路上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他们沿着来时之路不停地狂奔,周遭鬼哭狼嚎,可萧晗却忽然觉得很安宁。

    他求了两辈子的人,此刻正不离不弃地抓着他的手,他看着他如明月夜华般的背影,感受着他飞逸的长发不时扫过自己的脸颊,酷刑留下的伤口虽疼,但心是稳的。

    萧晗颤抖着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而后倏地笑了,那个笑容很好看,眼眸里还染着水雾,像是沾着露珠的花瓣,锦绣江南。

    他终于彻底地回过了神,紧紧反握住暮尘的手。

    十指相扣。

    萧晗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幸福的餍足。

    一直挂在嘴边的称呼也脱口而出:“师尊。”

    软剑斥散一个阴兵的同时,暮尘抽空回眸,“何事?”

    “没什么,”萧晗笑得单纯而无辜,“就是想喊喊你。”

    暮尘背对着他,很轻地唤了一声:“萧叶舟……”

    这一声真的太轻了,让人不知他究竟是在叫近在咫尺的萧晗,还是想隔着一去不复返的光影流年,再唤一次,弱冠之时,他亲自给取表字的小徒弟。

    萧晗现下耳目清明,自然是听见了的,他先是一愣,不料脚下打滑,险些平地摔跤。暮尘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人一个踉跄,便稍稍放慢了步伐,问道:“怎么了?”

    萧晗怔忪,恍如隔世,他缓了半晌,适才应道:“……很多年不曾有人这般唤过我了。”

    何絮的存在,好似无意间扼杀了萧晗,所有人都以为罪该万死的鬼王早已伏诛,萧叶舟这三个字在史书上也被“乱臣贼子”所代替,殊不知,真正能唤出这个名讳的人,其实只有暮尘罢了。

    “上辈子活着的时候,旁人都叫我‘鬼王’,就算是死后下了地狱,那些阴兵幽魂,也是这样叫我……”萧晗方才满目的欣然在一瞬间有些凝滞,他自嘲一笑,继而望向日夜不停燃烧的九狱冥火。

    “师尊,我以‘本王’自居多年,总想着要往高处爬,最终称霸三界,成为天下共主,可临了临了,唯余我只身一人地站在无人之巅,现在想来,委实可笑。”

    暮尘闻言,一时语迟,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浪子回头——他等了他两辈子,才终于等来了这个重金难求的浪子回头。

    萧晗一股脑地说了许多,好像要把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话语悉数道尽,可他兀自念叨了半晌,却不得有人回应。

    “师尊,”萧晗轻轻捏了捏暮尘的手,“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吱一声呗。”

    暮尘惜字如金,并没有让他如愿,只在不经意回眸的一霎,给了萧晗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二位聊得不错呀。”

    一抹娇嫩的声音传来,暮尘循声而望,只见鬼门关口,站着先前那位珠光宝气的姑娘。

    “恭喜仙君、贺喜仙君,悲哉六识,梦鬼代你还了。”待暮尘和萧晗踏出鬼门关后,姑娘装模作样地连连作揖,“以后就回阳界,好生跟你的小徒弟过安稳日子吧。”

    姑娘说完,摇身一转,变成了鬼门关外的一缕青烟。

    “悲哉六识……”她话中有话,令萧晗不免琢磨,“梦鬼……”

    他虽不通鬼道禁术,却也明白月霖是何用意——小丫头八成闪烁其词,想先诓暮尘进入归真界,而后却又良心不安,所以便用自己的六识之一拿去抵债了。

    只不过,萧晗皱眉成川,月霖为了助他夺舍,已经失了左眼,如今再度舍弃一样感知,怕是当真要离残废不远了。

    唉,果然是个傻丫头,打小就不机灵……

    萧晗无奈地叹息一声,暮尘听出了其中的心痛,于是道:“快走吧,早些寻到月霖,也好为她疗伤。”

    二人僵持了片刻,暮尘率先有所动作,他穿过鬼门关,踏入了归真界,萧晗亦步亦趋,早就被遗忘在索魂链深处的记忆,恍如隔世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师尊!快来!”

    一声清亮的童音,萧晗听后,只觉心脏骤停一瞬,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似是寻求慰籍,他攥紧了暮尘的手,呆滞地偏过头。

    那副小小的身躯,却结合了自己与师尊的灵息和心血,容貌也俨然集齐了二人的优势,他长得极为俊俏,眉目英挺而深邃,骨相也流畅如刀雕,宛若一尊精刻的小象。

    此时正值傍晚,钟声叩响,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一点斜日血色,夕阳照着墨黎喜笑颜开的小脸,也把一株梅花的倒影映在了他身上。

    曾几何时,如此天真烂漫的年岁,如同早春枝头鲜嫩的新叶。

    未经凋零的岁月,亦如一场即将开始的盛世华筵。

    “墨黎,跑慢些。”

    闻声,萧晗突然睁大了眼眸,他绝不会听错,是暮尘的声音!

    既身处归真界,那现下或许是……

    ——暮尘的记忆。

    许是多年未见,暮尘有些无措,一时也沉浸在了对于往昔的追忆里,竟忘了催促萧晗快走。

    归真界里的暮尘仍是一袭白衣,他走在墨黎后面,大约隔了四五步的距离,“当心摔着。”

    “不会哒,”墨黎乖巧地停了下来,转过身冲暮尘露出一个讨喜的表情,“师兄说了,他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会爬树啦。”

    暮尘无奈地摸了摸墨黎的小脑瓜,叹道:“他怎就不教你些好……”

    这一幕的青涩稚嫩,是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曾经,包括暮尘自己。

    逝者如斯,不复往昔。

    “师尊冤枉啊,”萧晗替暮尘拭去了眼角的泪滴,即使他自己也近乎泣不成声,可还是佯装委屈道,“我怎么不算教他好……”

    妄图博君一笑。

    但萧晗显然失败了,暮尘抬手一挥,散了眼前的景象,“走吧,叶舟,”他横穿在自己的记忆里,决意不再为任何而停留,“别看了。”

    这句“别看了”,也不知是说与萧晗,还是在告诫自己,别看了。

    暮尘言罢便走,似乎是在割舍什么难以忘怀的东西,萧晗追上他,牵上他的指尖,陪他一起走过往昔旧日和似水流年。

    “师尊……”

    墨黎的轻唤再度徘徊于耳畔,可这次的童声没有了先前的活泼,反而添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暮尘一僵,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萧晗能感觉到自己牵着的那只手在不住颤抖,他搂上暮尘的肩膀,让他转向自己,“师尊,别看了。”

    墨黎或忧愁或孤寂的声音还在四方飘荡,萧晗却径直捂上了暮尘的耳朵,在对方抬眸时,二人深深对望。

    周遭的一切突然安静了,暮尘睁大了眼睛,只能看到萧晗含笑的眉宇,“师尊,不想看就别看了。”

    深吸一口气,暮尘沉痛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萧晗怀里,他透支的灵力太多,经历的折磨也太多,加之孤身一人闯过黄泉碧落,早就令他本就病弱的身子成为强弩之末。

    萧晗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尊,珍爱地覆上他的鬓发,随后循着墨黎的声音望了过去。

    不知何时,墨黎已然走到了他们身边,小孩手里正攥着一枝绿梅,萧晗瞧他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心中满是怜爱。

    “墨黎……”

    墨黎这个名字,是一枝没有魂魄、没有血肉的梅花,但似乎不止,这个名字可能还属于……

    一个以梅为骨、以灵为身的孩子。

    明知无法触碰记忆里的人,萧晗却还是犹豫着抬起手,想摸一摸墨黎的头。

    与此同时,微风拂兰杜,吹乱了墨黎柔软的发丝,许是想替孩子顺一顺头发,归真界里的暮尘亦探出手,与萧晗的掌心霎时交叠在了一起。

    墨黎仰起头来,一双眼睛在阳光下,清如两泓甘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萧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