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警车往包家开,扬起一小片尘土,茂竹乡人每一个都看清楚了。
他们人傻了,人埋在包家的山里,原来还真是包家人杀的啊?难怪埋自己的山里,敢情是自己的地盘自己放心。
包鸿志双手被铐了银手镯,警方盯他很紧,担心他逃了,抓着他的胳膊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村里人眼睛没瞎,看得明明白白,这般如临大敌,不是对普通宵小,而是对犯罪嫌疑人的态度。
连车门开了,都是先上去一名警察,包鸿志后上,殿后的是另一名警察,继续呈现两面包夹芝士。
车子启动,刚驶出去一段路程,猛地一个急刹车。
惯性使然,前座后座齐齐往前扑,要么说警方训练有素呢。犯罪嫌疑人在手,警方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大掌也要死死抓住嫌疑人。
包鸿志也一个前扑,差点窜到前排玻璃窗,撞个头破血流,他来不及哀嚎,很快被左右俩警察一人一手给拉回来。继续左右为男,插翅难飞。
其中一名老警察还不忘训斥他,“老实点!”
包鸿志敢怒不敢言。
怎么会突然急刹车,原来是有人不要命了,跑到马路中央逼停警车,是一个头发花白、身躯干瘦的老太太。
原来是包鸿志的亲妈。
说是老太太,可包鸿志的亲妈不是一般的小老太,一开始包鸿志准备跑路,出门恰好被警察逮了个正着,她后知后觉,没回过味来。
等警方强有力掏出手铐将包鸿志逮捕,她才反应过来,如遭雷劈,连忙追上。
她一溜烟跑出家门,抄小道来到大马路,快速地逼停警车,然后不等驾驶员反应过来,就砰砰砰地拍车门撒泼起来,破口大骂道:“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你们怎么能抓我儿子!你们快放了他!”
她说警方乱抓人,自己儿子孝顺老实,绝对不可能杀人。
警方在诬蔑她儿子等等。
一边拍车门,还一边拿头撞车子,也不知道一个小老太哪里来的力气,把脑袋撞得砰砰响。
后车座的老警察黑如锅底,摇下车窗,义正辞严:“你儿子涉嫌十九年前的一桩杀人案,我们依法将他带回警局审讯!嫌疑人家属,你莫要胡闹!”
法律不下乡,村里的野蛮生态决定了撒泼耍横能有甜头。
老太太习惯了这样行事,一听这话更加歇斯底里,喊道:“不可能!我儿子不可能杀人!”
她还举了一些例子证明自己儿子,可翻来覆去都是“大过年的,他连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他跟姓卢的女人无冤无仇,怎么会杀了她,这是嫁祸”、“你们警方一定是抓错人,冤枉好人”之类的话。
包母不断嘶吼,声音刺目高亢尖锐,这年头最怕这种老头老太闹事,一个碰瓷的罪名下来,倒在警车下,洗也洗不清楚。
还好执法记录仪全程开着,否则事情闹大了,有嘴也说不清。
年轻警察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警察却不当回事。这种蛮不讲理的嫌疑人家属,他们执法多年,真是看多了。
再闹,直接一起带走!
正好,都是一家人,十九年前发生了什么,家属搞不好也是知情人,也要配合调查!
包鸿志将尸骨埋在自家山里,包家人毫不知情有点说不过去。如果一通调查下来,发现当年老太太知道案件,知道自己儿子杀人了,却帮对方掩盖罪行、毁灭罪证、处理罪迹,使其逃脱法律制裁等。
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包庇罪跑不掉。
老太太就这样被带走了,上车时她还很懵,老花眼怒瞪圆睁,车窗纤可照人,映出她那张满目匪夷所思的脸。她似乎不明白,她可是老人啊,警察怎么能这样对她!
在村子里横行霸道多年,第一次踢到铁板。
老太太也被裹挟着带回局里。
在路上,包鸿志简直是无语。老太太破口大骂警方,他就对老太太破口大骂道:“你来做什么?”
这不是来送菜吗!
老太太被骂得不敢回嘴。
“包鸿志,执法记录仪拍着呢,你嘴巴放干净点。”目锐如鹰的刑警瞪了他一眼,包鸿志就闭嘴了。
论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
等回到明达市警局,经过简单初步的调查,警方发现,这小老太确实无辜。她在村里经常传谣言,当年卢女士失踪被害,她是传谣言最凶猛最推波助澜的一个,身为女性,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一个年轻女子。
不过她没有包庇儿子,她也确实不知道包鸿志杀人了,还把尸骨埋在自己山里。
警方从老太太那泼辣藏不住事的性格推测,如果她原先知道了,估计早夹着尾巴做人,一定不敢大闹警方。
于是把她放了回去。
把主要的审讯方向,对准了包鸿志。
老太太被放回去前,她似乎是聪明了,明白自己儿子真的犯事了,事情还不小,没有再大闹警察局。
隔着玻璃窗,包鸿志眸光浑浊,嗓音沙哑地跟她对话:“我确实杀人了,估计要挨枪子,你别为我难过,你回去后也不要在村里头待着了。”
谁能想到,当年他手持尖刀,在他手下几乎是嚎啕大哭、任他宰割毒哑的幼童,十九年后居然能翻出风浪?
当年老太太各种传卢女士的流言,现在她儿子被抓了,这凶残的流言必然会反噬到她头上,可谓是孽力回馈,世间种种恰似一场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儿啊!”包母显然也想到了那场景,身体怯缩了一下。
“你……”包鸿志声音小了下来,避开警察偷偷摸摸说,“你搬去城里头,找三儿、强哥他们,他们看你老了,会照顾你的。”
老太太似乎听懂了。
她的后半生,就要靠那几个人了。
至于这些人跟儿子是什么关系,她又不是真傻子,她不问。母子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此引而不发。
包鸿志被带入审讯室,接下来令明达市警方头疼的一幕出现了。
包鸿志非常硬气,嘴比河蚌的壳还严实,自始至终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动机,也没有供出另外两名同伙,一直说案件是自己做的,纯属看卢女士不顺眼,这让审讯人员感到头疼。
审讯人员拍桌子:“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出人来?指纹你晓得不?”
法医正在紧急化验,在衣服纤维和毛发上努力提取指纹,可惜时间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部分痕迹被侵蚀腐化。包鸿志的指纹板上钉钉,说明他这个“熟人”是下手最狠的。
其他的指纹提取略有难度,附着不甚牢靠,居然只提取了半枚。
一枚指纹好找人,半枚不清晰的指纹就有难度了,警员们要在数据库里疯狂比对。
包鸿志继续硬气。
他知道自己手里沾了多少人命,自认是阴沟里的鼠辈。这些年他在路上看到警察,如同看到天上太阳,一般都避着走。可纵使是见不得人的鼠辈,他也有气节,不愿意出卖自己的兄弟!
他把自己想得正义凛然。
老警察慧眼独具,经验丰富,不知道破过多少案,哪里不知道包鸿志嘴硬,不肯指认别人的背后是为了什么。
希望自己一个人把事情都扛下,剩下两名同伙,能背地里善待自己家人。
想的倒挺美!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有犯事人,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过包鸿志强硬不出卖,他们也没辙,除非打持久战。
有人提议:“不如跟包鸿志说,如果他愿意说出同伙和当年犯的事,可以争取减刑。”
这也是审讯常见手段,为了尽快破案,威逼不行,改为利诱。
一听这话,徐征明第一个站了起来,“不行!我不接受!不能给他减刑!”
他的母亲死得那么凄惨,他好不容易让当年一名凶手落网了,怎么能接受这个结果!
“警察同志,你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自己去查。”徐征明哀求道。
江雪律也不同意。
他知道那两名凶手是谁,可他不能说,起码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他轻轻叹了一声气,扶了扶自己的帽子。恰好警局灯光在他头顶,轻轻照着少年的脸,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洒下一片阴影。
在他所看到的梦境里。
女人被杀,那时候的徐征明还是一个幼童,泪流满面,力气也小,怎么反抗都无法挣脱三个男人的魔爪。
母亲被害在眼前,孩子拼死反抗也无能为力,毕竟他太稚嫩了,可稚嫩的幼童也总有长大的一刻。
在他所看到的未来也是如此,包鸿志死也不肯出卖自己两个同伙,导致案件调查进展陷入了僵局。
三十多岁的徐征明为母报仇一路千辛万苦,不惜辞掉了工作,在经济极为拮据,天天吃泡面的条件下,跋山涉水去找线索。
纵使有千般辛苦,走了不少弯路,他也一路独行,不惧岁月不惧风。
他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不止一次坦言道:“我活着的最大意义,就是让母亲的死、一桩悬案真相大白,洗刷她的冤屈,不是让她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后来三名凶手身份都确认了。
徐征明又道:“我只悔恨,我报仇太晚了,三名凶手逍遥法外那么多年,其中一人甚至没有体验牢狱之灾就过世了,死前还三世同堂、含饴弄孙。”
徐征明梦中记得当年母亲被杀的景象,他的视角是被害人视角,知道母亲的冤屈。
而江雪律能看到案件的经过,他的视角是凶手的视角,他知道案件背后更多的冰山一角,他们合该整合在一起,拼凑出一幅完整图像。
审讯室里,包鸿志还是不说话。
他闭上眼睛,脸上主打一个有恃无恐。
他的心声一目了然:只要我不说,你们警方纵使手眼通天,最多止步于此了。时间能遮盖太多东西,人性之恶也是自己知道,除非你们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否则剩下的东西,只要我咬紧牙关,你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坐在警局里。
江雪律对徐征明道:“你相信我吗?”
Treasure!
徐征明毫不犹豫道:“当然信你!”treasure帮助他良多,如果他不信treasure,他还能信谁?
江雪律斟酌着语气:“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不能空耗在明达市里。”除非一个不上学,一个不工作了。包鸿志想拖死他们。
徐征明也是这样想的,心里才焦急万分,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他的处境更为艰难,纵使有潮声资助他,他也不能在深市和明达市之间来来回回,体力是一个负担,机票、车旅费、伙食费每一笔都是支出。更何况他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怎么能一直接受旁人的资助。
他不回工厂,更不可能了,他亲眼见过,旷工几日的同事,所有身家被老板丢出去,床褥被雨水打湿。
徐征明担心自己几日没回去,他宿舍里所有东西会被丢到大街上。如果没有宿舍这个落脚点,他在深市更无立足之地。
江雪律懂他的困难,口罩后,少年那轻薄的唇微抿成直线,冷静开口:“如果你信我,我们今夜就买票,明天一大早的航班,飞往云省,回你养父母的家。”
回养父母家?
为什么?
徐征明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可他见treasure的样子,他点了点头,不问缘由,拿出手机就开始搜机票。
明天一大早确实有航班。
最早在六点半。
明达市飞往深市,如今是旅游淡季,机票价格比较便宜,可两张机票价格加起来一千多块,不是一笔小数目。徐征明咬了咬牙,刚想付款。
就在这时,孟冬臣开口了。
大少爷还是坐在那大红硬质塑料板凳上,姿势八风不动,不慌不忙地端起警局待客的茶杯,喝了一口普洱,随后嘴角绽开一抹冷笑:“念念不忘,treasure,你们在聊什么呢,打算单独去云省破案不叫我们?”
竟丝毫不掩饰自己在偷听。
志愿者的目光倏地望了过来,警察们也是。
一名老警察听了全程,直接问江雪律:“云省有线索?”
这都跟明达市隔了快几百里了吧,这线索难道是长脚了不成?在这个时间点回家,明显不是回去探亲。
一天相处下来,明达市警方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知晓对方的聪明敏锐,这样一说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警察们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头感觉长了一只小猫,在抓心挠肝般,让他们恨不得拐弯抹角问一问。
孟冬臣没有说资助这种话,他只说:“你把那两张机票退了吧,你单独买的,我们坐不到一块。我也想知道,云省有什么线索,当年那三名恶徒为什么杀人,这次机票钱我出了。”
他缓慢放下茶杯,拿出手机,一口气下单了九张机票。
徐征明感动得稀里糊涂。
就这样第二天一早,众人只或多或少睡了四五个小时,立刻在机场集合,飞往了云省某座城市。
同行还有两名警察,那位叫郑哥的老警察和另一名刑警。
一行人登了机,到了地方后,马不停蹄地前往那座小城。一路都是徐征明带路。
众人打车到了老小区。
这个老小区是真的杂乱破旧,楼道里堆积了许多杂物,还有随意摆放的电瓶车。从外墙看,覆了不少烟熏出来的颜色,楼道处贴满了各种牛皮癣般的小广告。
年轻人好奇地四处观看。
刑警们粗粗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出,这老小区的房子应当普遍是一室二厅或者一室一厅。
这老小区连电梯都没有,一行人在逼仄的楼道爬,爬到了六层。徐征明熟门熟路地上了楼,在601处停下,他大力地敲了敲门。
这敲门声太大了,志愿者吓了一跳:“哥,这里有门铃。”毕竟是上门来做客的,敲门那么大声显得他们很不礼貌。
徐征明不太好意思地说,“门铃十几年前就坏了,按了没用。我养父母年龄大了,耳朵不好,就要大声敲。”
原来如此。
众人心下慢慢消化。
一分钟后,门打开了,开门的老人被吓了一跳。
养父母没想到,儿子突然回来了,还带了一群人。
他们愣了半晌,看到徐征明那张憨厚俊秀的脸,才反应过来,熟练地指责道:“真的是,一个电话都没有,你突然回来干什么?”
屋子里坐了人。
志愿者眼神好,眼尖地隔着门看到了,沙发处坐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和一位跟女子五官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
他们好奇地探头看,眼神似乎在说:他们今天是来商量婚事聘礼的。没想到除了他们,徐家今天还来客人了?
真巧啊。
大家都是客人,两方人互相打量了一下,彼此脸上都浮现客气礼貌的微笑。
屋内干净整洁,像极了一个温馨的家庭。
志愿者们也搞不懂,这样温馨和睦的家庭,会有什么线索。刑警们视力更好,一看布局,还真如他们所猜测的那般,是一室二厅一阳台的布局。
一时间两名刑警眸光闪烁,隐隐有些猜到了。这个看似温馨的小家庭里,恐怕还真有“秘密”。
另一边,江州市。
陈莎莎输入treasure给的密码1112,成功打开了丈夫的电脑,面对这个空空荡荡仅有几个图标的笔记本页面,她发了一下呆。
忽然不知道从何查起,还好treasure曾给她提供思路。
Treasure说先从流水消费记录开始,陈莎莎就朝这个方向查,很快就查出了一些端倪。她名下的银行卡、夏明俭名下的银行卡,每个月都有大笔的支出,一部分用于奢侈品消费,另有一部分不明开支流向海外。
这个行为持续了几年。
单独一笔看上去不多,可日积月累下来却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些数字一旦加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陈莎莎满脸茫然,她早习惯了当甩手掌柜,温室里不经风雨的花朵,她对这笔钱的流向完全茫然。
她忍不住给treasure发私信:“treasure,我查了流水记录,我发现他每个月都花许多钱,金钱的去向不明。我一直一无所知,不知道他花那么多钱干什么?还有一部分钱流向了海外,他难道是在转移财产?”
江雪律这个时候,是周五下课时分,他已经收拾好一个包,顺着高峰期的人流,上了准备去机场的地铁。地铁时速极快,呼啸过去留下残影。
车厢里熙熙攘攘,人太多了。
高中生没找到座位,只能勾着一个柱子稳住身形,看到这句话,他沉默了一下。
陈莎莎女士是真的善良,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会将人想得太坏。
有人说过,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这是一种残忍,世界也会崩塌。可江雪律不得不这样做。
陈莎莎女士的婚姻看似幸福,实则是一场无边汪洋。海平面下十分风平浪静,处在水底的人被蒙蔽了双眸,以为水都是柔和的,她感受不到一丁点暴风雨即将袭来的恐怖。可一旦她冒出海面,会发现外界狂风骤雨,黑色的浪花滔天起舞,稍有不慎就会淹没船只。
更有一艘游轮从远处驶来,船上的无线电通讯时断时续,最后直接断联,沉入海底。恰似陈女士最后的结局,她死在了异国他乡,与国内、整个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可以想象,她在将死未死之时心情有多么绝望。
单手不好打字。
高中生停顿了一下,慢慢才打下一行字:“继续查。”
他不是故意言简意赅,实在是暂时不好打字。
等人流少了,终于有座位了,高中生才彻底解开双手。
Treasure:“去向银行打电话吧,要求停卡,并要求工作人员打出这些年真正的流水消费记录。”
目前陈女士只能看到银行卡一笔笔账单支出,具体是在何处消费,购买的是什么东西并不一目了然。
等打印出详细流水,她发现,这些支出全是丈夫出入高级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度假村、名牌奢侈品店、五星级餐厅等奢靡享乐场所,更有不少购买女性名牌包等记录,她或许会十分生气。
陈莎莎照办了。
她是银行大顾客,白金级别那一档。哪怕这个时间点银行都下班了,她有所要求,工作人员依然言笑晏晏地照办,态度也和风细雨,口气温温柔柔:“陈女士,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暂时冻结了您名下的十张卡,至于近五年详细的流水交易记录,我行于明日上午之前,会发至您的邮箱。希望有帮助到您,祝您生活愉快~”
陈莎莎耐心地等待明日。
Treasure:“多打印几份吧,以备不时之需。”陈莎莎一份,警局一份,律师一份,也差不多了。
陈莎莎点头:“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Treasure:“去查他电脑的隐藏文件、浏览器记录、常登录的网站吧,你会发现你丈夫的另一面。”
隐藏文件?另一面?
这种隐秘又刺激的字眼,令陈莎莎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今早才去警局里见了,因出入风月场所被拘留的丈夫,又被对方一番甜言蜜语哄好的陈莎莎,此刻心里还是深爱着丈夫。
一如她所说。
五六年的分量太重了,除非江雪律把整面镜子打碎给她看,让她知道所有悲剧,否则她还会心存幻想。
按照treasure的指引,陈莎莎打开了电脑的隐藏文件,她忍不住说,“你好厉害啊,你该不会是黑客或者电脑高手吧?你连怎么找到隐藏文件都知道。”
Treasure:“……”
不,我不是黑客,更不是电脑高手,我只是看到你丈夫的一举一动。他看到了夏明俭是怎么隐藏文件的,换了一台别人的电脑,江雪律就不知道了。
毕竟每个人隐藏自己数据的手法不一样。
陈莎莎看到了一本日记,为什么是日记,因为她看到了日期和晴雨表,而日记名叫“我妻”。我妻是谁,自然是她,夏明俭竟为她写了一本厚厚的日记!
她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有写日记的习惯。
这一刻陈莎莎死寂的心又活了。
过往的甜蜜和幸福,如潮水般再度涌现,冲击着她的内心。
她操作鼠标的动作慢了,眼泪流了出来,上午在警察局受的委屈,在这个日记名面前瞬间荡然无存。电脑的护眼光,映出屏幕前女子的脸,只见她那双美眸,眼神里凝了千般温柔,万般羞涩,又带着丝丝期盼。
丈夫会写她什么?
她随意点开其中一篇,是5月1日的。
另一边正在被拘留的夏明俭,还做着十日后重新回归,继续做体面精英人士的美梦。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加密了五六层的电脑,只有他知道的保护步骤,在神通广大的网友指示之下,如若没有防护的无人之境。
第三十二章
陈莎莎随手翻开的一页日记是5月1日。
5月1日那天发生了什么?陈莎莎想了想,有些想不起来了,自从她做了全职太太后,她的生活平淡没有波折,不如婚前的肆意潇洒,发生的事情太少了。
她绞尽脑汁地才想起一件事:哦她早早起床,给夏明俭做了早餐,是一顿极为奢华温馨的早宴。
她浏览夏明俭的日记,果然!
夏明俭写的也是这件事。
陈莎莎一下子羞涩起来,心里涌现一股暖流:果然为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能收获对方的感激和爱意,这不,夏明俭连这平平无奇的小事也记下来,写入“我妻”日记。
夏明俭是高学历人群,他写日记,自然不会如徐征明一般干巴巴,什么“天是蓝蓝的、云是白白的”,令人皱起眉头。
恰恰相反,他的文字措辞十分优美简洁,令人代入感极强,也因此,一篇平平无奇的日记,他写了妻子为自己做早餐,看上去温馨幸福。只是陈莎莎读后,原本甜蜜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她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感觉周身体温顺着手指尖褪去,眼前的所有事物,在这青天白日都蒙上了一层恐怖色彩。
夏明俭写:“五月一日,距离那个日子更近了一步。晨间六点半,鹭湖升起了薄雾,庭院里鲜花缀满露珠。我闻到了玫瑰花的香气,慵懒着不愿意起床,除非先给我一杯英式红茶。我如愿以偿了,那个女人一大早就起来,给我烤了面包,泡了红茶,那面包片微焦,夹着培根,口感恰到好处……”
“白瓷盘里是丰盛的早餐,北极地的鳕鱼用炭火烤炙。那个女人见我不想起床,捂着嘴偷笑,她那眼神太好懂了,是深深的迷恋,她享受我这种晨起懒梳洗、只能依赖她的惫懒,恨不得以身代之,把所有事都替我做了。”
“她早忘记了,婚前她连洗一个碗都不耐烦,怜惜自己纤细柔美的手指,如今却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仆。”
“她说,早餐还没做完,哼着小曲儿走进厨房打鸡蛋。鸡蛋破壳倒入碗中,黄澄澄的颜色恰似黄金。她在期待成品,希望我会喜欢。可她不知道,每一次我看到稍微一碰就轻易破壳的鸡蛋,我只遗憾,这为什么不是她的脑袋……”
“我吃完了,我说:希望改日能吃中式的餐点。华国人就该吃中式。”
“她眼前一亮,我心里一哂,我清楚,这个女人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抱着一本中式菜谱去研究了。如果她拿这颗心去攻读硕士学位,说不定早早一路硕博,万幸,她没有这颗心。”
“我悠悠转身,从车库里的宾利、玛莎拉蒂等她婚后几乎不开的豪车中,挑了一辆黑色卡宴,前往了公司。”
“我的排场很大,恰如帝王亲临自己的江山领土。事实也是如此,第一年,还有人问夫人;第二年,只有少数几位老股东问夫人;到了第五年,这些老股东都被我赶走了,新鲜血液扩充进公司,大家各司其职,那个女人的身影早已淡忘。”
“消灭一个人在世界上的存在需要几年,很简单,精心运筹帷幄之下,只需要五年——”
这篇温馨的日记。
陈莎莎看完了,她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整个人僵硬起来,从字里行间的贬低轻慢和“那个鸡蛋怎么不是她的脑袋”开始,她的心脏揪紧了,脸色发白。
一股寒气从她的脚底往上爬。什么过往的甜蜜,通通烟消云散。
直到读了这篇日记,陈莎莎才知道,一顿丰盛的早餐,落在她眼里是爱意是奉献、是甘之如饴的付出,落在夏明俭眼里,竟然是嘲笑轻鄙。同一个事物,两个人的内心竟会有这般截然不同的看法!
什么鸡蛋破壳,难道他想杀了她???
陈莎莎差点没晕厥,尖叫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手脚僵硬,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冻结,她慌忙地找手机,这一次她发现自己手指居然吓得抽筋了,她无法打字,只能语音,于是,一段带着哭腔的语音发了出去,“treasure!我看了夏明俭他、他的日记……”
这篇日记还不是最可怕的。
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Treasure安慰她:“别怕,我一直都在,你继续看。”
他的秒回,极大程度安慰了激动的陈莎莎。这篇日记一出,在这个时候,陈莎莎感觉整个世界寒冷陌生又孤寂,唯有treasure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对方一回复,她就急急忙忙攀了过去,惊悸一般各种表达自己害怕不安的情绪。
Treasure的回复,也让她鼓起勇气继续看下去。
5月6日
“我都发了短信,说我要加班了,她还不依不饶,真是有够烦人黏人。[图片]”下面是一张照片,夜店灯光悬挂天花板,靡丽的七彩光流转照耀,男人的手握着摇晃的酒杯。他其中一根手指空空荡荡,戒指早已取下。
这句话,陈莎莎差点没炸。
夏明俭的每一次加班,她可是都深信不疑。
是她做错了吗?不,她根本没有错,婚姻本就该彼此信任,是这个男人卑劣狡诈、满口谎言。在警局里,他还眼也不眨地说,自己是去应酬,是第一次踏足那些地方。
可照片上,她过去爱慕的那个如高岭之花般的男人,却驻足在一个背景一看就灯红酒绿、乌烟瘴气的地方。
这叫第一次踏足!?
陈莎莎绝望了,她一时分不清楚,她的生活还有几分真实。
她顺着treasure的指引,登上丈夫经常登录的一个国外交友论坛。信息时代的高速发展,让网络触手覆盖人类社会,堪称第二世界,每个人都可以佩戴着面具,在这个世界里遨游又不付出代价。
这个论坛只对会员开放,陈莎莎差点被拦下来了。
还好电脑设备正确,夏明俭经常登陆,网站自动记住了账号和密码,陈莎莎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
然后这一看,她的世界崩塌了。她发现夏明俭不是婚后才变坏,应该说,她一开始喜欢的东西就是假面,是魔鬼精心的伪装。
浏览记录如其人。
夏明俭喜欢浏览一些豪车、金融、管理学的版块,并时常在里面留言炫富。
【这是我的车库,劳斯莱斯、保时捷、兰博基尼、玛莎拉蒂……没什么好分享的,不过是我白手起家数年所得。】照片上,是一栋鹭湖花园的别墅,车库里一排五颜六色的豪车,一个男人西装革履坐在引擎盖上,随手一露就是精致奢靡的腕表,价值数百万。
陈莎莎脸色青了:这明明是她的别墅、她的车库!里面的车都是她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每年过生日给她买的礼物。
跟夏明俭没有一分钱关系,可在这精心修饰的图片里,男人却一副全为他所有的骄傲神色,他还谎称,这是他白手起家的家产!
【跟人家发生商战了,对方各种压价,开了两个亿的合同,两个亿?打发要饭啊!我叫秘书让对方滚蛋。】照片上,夏明俭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外似乎在说滚。谈判桌上是一份合同,而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坐在他对面。
中年男人似乎没想到,只是合作没谈拢,合约没签订,居然要被夏明俭驱逐,这无异于是一场羞辱!
陈莎莎脸色白了:原来去年他们公司营业额损失百亿,跟某食品公司的合同取消,被对方列入黑名单是这个原因!
两个亿都看不上?那长久下来得损失多少?
现实不是电视剧,商界竞争残酷,哪有动不动让人滚蛋、天亡凉破的事情发生,更何况,怎么能这样羞辱合作对象。
她婚后当甩手掌柜、全心信任的丈夫,就是这样经营公司事务的?
陈莎莎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大家都说如今国际金融行业不景气,可有人穷困潦倒,有人挣得盆满钵满,这是为什么?——哪里寒潮了,哪里经济不景气了,不要睁着眼睛乱说,有些人应该反思一下自己,找找自己的原因,是不是自己太不争气了。我随便签一个合同就能挣上三十亿呢,没错,全是我自己争气,带领公司一步步做大做强。】
什么叫做他带领公司做大做强,明明是陈家几代的付出外加公司上下几千员工的努力。
陈莎莎看不下去了,她立刻给公司打电话,要求下周一,她要召开股东大会。
这个时间点,公司员工陆陆续续都下班了。除了要加班的员工,留守公司的人不多。
听到这个电话,老员工们错愕极了,似乎没想到消失几年的陈莎莎突然跳出来了,还要召开股东大会,连忙层层通知下去。
陈莎莎往上追溯,发现从她和夏明俭刚恋爱开始。
夏明俭就混迹这个论坛,他在陈莎莎面前,从一登场便是清贫美强惨的形象,博取了陈莎莎的欣赏。背地里却在网上侃侃而谈,给自己打造了一个白手起家、叱咤商场风云人物形象,说自己左右城市命脉,一举手一投足就能让老牌权贵、蓝血品牌攀附上来,好似他稍微跺跺脚,江州市经济就要震动两下。
现实自然没有那么夸张,可也相去不远。
为什么?
因为他身边有让他能够往上攀爬的凌霄花。
他只是一个吃软饭的,可这朵凌霄花任他攀折摆布,凌霄花的东西自然也成了他的东西,也让他处处有了炫耀的资本。
再看他五年内的发帖记录,陈莎莎全身血液缓缓变冷,几乎掉入冰窟。
【怎么转移财产?】
四年前:【如何杀掉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不被人发现,还能逃过法医的眼睛?】
底下的评论:“制造车祸意外啊!否则国内的法医嗅觉都很敏锐。”
【我想了想,车祸变故太大,我不能采用这个办法。我学哲学出身,医学常识空白,神通广大的网友们,你们谁能告诉我,什么毒药无色无味,最好检测不出来,ps:我已联系上了暗网,有药品购买渠道】
底下的评论:“医学常识空白还想下毒,楼主你洗洗睡吧!”
“致人死命的毒药多的是,想逃过法医的眼睛、鼻子可不容易。想在国内杀人根本不可能。”
“没错,楼主你把人带去国外吧,某些国家法律较为松散,警察不爱管闲事,也没有解剖死者的规矩。”
“懂的都懂,国内是罪犯克星,国外是犯罪天堂。”
【这是我老婆的照片[图片],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这几年也不跟别人联系了。你们说得对,国内不好动手,我决定了,带她出国旅游,骗她说去五周年蜜月旅行,去M国享受泰式按摩和旅游spa,行程如下[图片],网友们,你们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
第一张图片点开,赫然是她做早餐的曼妙背影。谁能想到,她正脸对着厨房,正满心爱意、精心烹饪着菜肴,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夏明俭却满脑子想杀了她。
第二张图片则是她早看过的行程,上面的一项项安排,当时的她感到甜蜜幸福。谁知道这不是让夫妻感情升温的计划,而是敲响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丧钟。
更让陈莎莎感到可怕的是,底下评论没有人觉得杀人不对,还帮夏明俭出谋划策。
杀的对象是她!
亲眼看到一群网友和自己丈夫讨论,怎么杀死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
陈莎莎脸色苍白如纸,她手握着鼠标,几乎无法动弹,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在笑还是在哭。
天旋地转间,她感觉所有血液倒流。
她原以为经过车祸、毒药等探讨,人性之恶已经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她面前,让她见识了人性的阴暗恐怖、丑恶卑劣,没想到,她终究还是低估了。
人性竟是如此地幽深复杂。
往下探,还有深渊九万里。
网友们:“没有,不愧计划了那么久,几乎没有漏洞。”
“M国监控摄像头没国内多,你都踩好点了,连避着监控走这点都考虑到了,我没什么可挑刺了。”
夏明俭:【收到夸奖,深感荣幸。我也这样认为,这个M国每年的旅游人次足足有2000万,每年两千万人中偶尔失踪几个游客,也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不是吗(微笑)】
在国外语言不通、没有亲朋好友的地方,悄无声息消失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的事。
“我好心帮楼主搜了一下数据,M国每年都会有上万名游客离奇死亡,M国警力有限,法医数量也少(全国上下就一百多名法医你们敢信,偷笑)真找到尸体了,一般尸体都腐烂严重或者化为白骨。如果遗体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有身份证明,又没有人去警局报案过失踪,M国警察就不知道是谁。而遗体没有明显的犯罪痕迹、搏斗痕迹,警察也不会认为是刑事案件,会以简单的事故、意外结案,直接送去火葬场火化,好家伙,连毁尸灭迹都帮你做了呢。”
“除非有人开了天眼,否则谁知道,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还是蓄意谋杀呢。(笑)”
“楼主八成想说:世界上意外事故那么多,多我这一起怎么了?(笑)”
“好奇围观一下,楼主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决定好了,今年11月12日——我会带她去一个景区,沿着数里长的山间小路登上山顶,骗她在那里欣赏日出,说太阳从海岸线上升起时的景色绝美,她喜欢浪漫,想也不想肯定会同意——山顶是悬崖,底下是未开发的原始森林,雨水充沛温度高,尸体腐化速度快,不到72小时就会变成“巨人观”,谁也认不出她】透过这段文字,陈莎莎好像看到了夏明俭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11.12!
原来这就是电脑密码的由来!确实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数字,只是原来不是谁的生日,而是她的死期!
陈莎莎崩溃了。
原来这就是treasure说的,丈夫的另一面!
什么高雅的谈吐、俊美的容貌、光鲜亮丽的履历,全部都是假的,这些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东西,才是这个男人真实丑陋的灵魂!
对方掠夺她的一切,让她远离亲戚、朋友,切断与外界的联系,还想杀了她!
从这一刻起,她彻彻底底拨开了爱情的滤镜,前所未有地认识了自己波涛汹涌的处境。也是当所有真相揭开,她发现这五六年全是残酷至极的谎言,活在精心编织的谎言中,她竟还傻傻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原来treasure没有说错,死亡的危机在她的生活中上演,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即将降临,她却身处局中还浑然不知!那一天treasure顶着一级小号对她长篇大论,说她婚姻看似幸福美满,实际上是长满虱子的长袍。
她深陷网中时还数次不喜,以为这是一个来挑事的网友,破坏了她的心情,大家都劝她拉黑treasure。
在互联网上断掉联系非常容易,拉黑一个人也只需要一秒钟。一念之差,她差点这样操作了。
如果真的拉黑了对方,她会遭遇什么?
稍微想一想,陈莎莎就面色灰败,眼中涌现大滴大滴的泪水。不是早就注定了么?她的死亡日期、她的死亡手法、她的死亡场景,夏明俭和国外论坛的网友不是早早把她安排好了?
“treasure,谢谢你救了我!”陈莎莎低下头,紧紧攥着手机,瘦弱的肩膀抖动着,终于哭了出来,语气充满劫后余生后真心实意的感激。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汹涌不已。
Treasure:“不用谢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别哭了,去报警吧。”
报警这两字一出,哭泣中的陈莎莎才被惊醒,她瞳孔紧缩。
对,她要报警!
她连忙换了一身衣服,跌跌撞撞跑去江州市警察局。
她大踏步走进警局时,部分警员已经记住了她,不等她说话就走上前:“陈小姐,您今天是来给你先生送东西吗?他今日已经被我们转移到拘留所了。他还申请了律师为自己辩护,想提前离开拘留所,目前不在我们局里。”
拘留所一般单独设置在城市的另一个地点。拘留这几日,只是限制人身自由,家属的饭菜和衣服还是能送进去。
谁要给那个男人送东西?
陈莎莎脸色惨白:“不是,我要报警!有人想杀我!!!”如果没有treasure,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此话一出,江州市警局的人都倏然一惊,所有人将惊惧过度的陈莎莎护入室内。
刑警队的人很快赶来,陈莎莎穿上女警好心递来的厚外套,手里哆哆嗦嗦地捧着一杯热茶时,一位警官走了过来。
男人身穿制服,长身玉立,黑发衬着冷峻眉眼。警局光线明亮,对方逆光而来,清晰分明的脸上,那双眼犹如深潭般犀利幽寂,令人心中一跳。
赫然是秦支队长。
秦居烈和蒋飞在报案人对面落座,坐姿沉稳雍容。
平心而论,秦警官气势太强,不如齐翎年轻脾气好,也不如蒋飞会插科打诨,不是那种令受害人心生亲近的刑警。他更似一把出鞘利刃,所到之处令犯罪分子心中一怵,仓皇而逃。
可他的强势,搭配那身挺拔的制服,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安全感。
“陈小姐,谁要杀你?”
听听,连声音都冷如寒冰,仿佛下一秒,所有犯罪分子都要束手就擒。夏明俭也不能伤她分毫。
陈莎莎的眼眶红了,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立刻将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听到一名网友时,两名警官记录的手顿了一下。
第三十三章
陈莎莎坐在接待室里,隔着一张长桌,蒋飞和秦居烈坐在她对面,一人负责询问,另一人负责手持钢笔做笔录,快速记录案情细节。
一名女警坐在她身边,负责安慰受害人的情绪。听陈莎莎说丈夫想要杀她,时间就在下个月,饶是女警心理素质极为强大,都忍不住心中一跳。她看得出受害人陈莎莎惊吓过度,连忙握紧她的手,给她安慰。
两名刑警笔锋不停。
直到听到网友这个突兀、有些格格不入的词,黑发黑眸的男人抬起了头,语调似乎是冰冷,又似疑惑,起了一丝波澜,他一字一顿道:“网友?”
陈莎莎心里一紧。
她忽地想起她来报警之前,treasure说:“陈女士,你现在就去报警,警方会保护你……如果可以,尽量不要跟警方提起我的存在。”
Treasure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让陈莎莎叙述案情时,尽量淡化他的存在和作用。
可在整个案子中,treasure的作用非同小可,对方就是穿针引线的那根线。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串起了一切,连结了整桩案件。
如果剥离了对方的存在,整个案件碎片如同散沙一般。陈莎莎在叙述过程中,多次磕磕绊绊,几乎难以为继。
譬如秦警官问她:“陈小姐,你是什么时候怀疑你丈夫?”
上周还在五星级酒店的豪华顶层大手笔专门预定席位,与丈夫度过浪漫烛光晚餐,对自己丈夫深深迷恋的女子,不可能一夜之间觉醒,意识到丈夫的不对劲。
这里面的逻辑缺了一块拼图。
秦居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里的钢笔一顿,在指尖转了一圈。
作为一名刑警,实事求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是破案的关键。
齐翎在一边旁观,新人警察杵在接待室是学习的,他也很想开口,让陈女士多说一点:到时候他们这批新人警察可是要写结案报告的,案件细节最好越详细越好,不然缺失逻辑的空白地方,他们又要抓耳挠腮了。
警方果然敏锐!
陈莎莎苦涩一笑,他们也没说错,她根本没有怀疑过夏明俭,她只能无奈回答:“没错,那一天我和丈夫庆祝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我那天高兴极了,在论坛分享了一下近况,一名网友出现了……”
刑警再度目光敏锐:“陈小姐,你说你此前一无所知,你丈夫心机深沉,他的笔记本电脑设了重重密码,连你也打不开,可后来你怎么又打开了?”
陈莎莎再度语塞。
她轻轻蹙起秀眉,发现自己怎么说,如果不提及treasure的存在,补不上这个漏洞。
她只好一五一十地坦白道:“还是那名网友告诉我的,我之前试过几次密码,均显示输入错误,我不敢再轻易尝试,是他直接告诉我密码是1112。这个数字完全正确,起初我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这是我的死期——”
再度谈起这件事,陈莎莎脸梢泛白,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这是大难不死后惊吓的眼泪。
任谁知道,自己的死期被人设为密码,都是一件会吓得魂飞魄散的事。
网友,网友——
这名网友未免知晓案情太多,也太神通广大了一点。
一个深陷丈夫情网、不知死期将近的女人,在一名网友的指引之下,发现了丈夫的真面目和要杀自己的计划,连忙跑来报警。那些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
秦居烈和蒋飞自不用说,在场多名刑警听得全神贯注。
陈莎莎因惊惧过度,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一抬头发现,接待室门口站立着好几名值夜班的警察,他们也被这个案子吸引了。张局长也在门扉后探头,装作有意无意地路过。
陈莎莎只能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她已经努力回避淡化treasure的作用了,可警方不是吃素的,案件有诸多疑点。
“陈小姐,请你多说一下这名网友,复述一下你与他之间的对话。”
之所以用他,而不是她,是因为陈莎莎和警方都知道了treasure应该是一个男性,还是一名年轻男性。
陈莎莎心情忐忑,她明白。
Treasure不想被警方知道,这种行为像极了居功不自傲的神秘低调,又像是,treasure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侠客,对方希望自己属于网络第二世界,不想暴露在光明之下。更有可能是……对方的身份见不得光。
陈莎莎忽然想起了,treasure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夏明俭那么多秘密,他让陈莎莎干脆把他当成一个知道太多辛秘的私家侦探。
陈莎莎揣摩过,treasure说这句话的语境,不是很明白,treasure的意思是他到底是一名私家侦探还是类私家侦探。
华国不是隔壁岛国,私家侦探这种游走在灰色边缘地带的职业,华国法律明令禁止。Treasure到底是不是,陈莎莎也不清楚。
偏偏Treasure还能找出夏明俭的隐藏文件,很可能是以侵犯隐私为业的电脑高手甚至是黑客。毕竟treasure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根本解释不干净。
无论是华国法律所明令禁止的私家侦探,还是黑客高手,这两个身份常年潜藏在黑暗中,确实见不得光。
陈莎莎心想,如果是这样,treasure不想暴露也是正常。
陈莎莎给treasure这个马甲披上了两层神秘面纱,她想也不想维护对方:“警察同志,我不能告诉你们。他帮助我许多,我希望你们不要查他,请你们别再问了,他帮了我,我不会说他任何一点信息。”
“可是陈小姐,你不认为这个网友,他知道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他只是一个隔着网线与你交谈的人。”
秦居烈点了点笔录本上的“密码”、“隐藏文件”、“日记本”等字眼,目光冷静又犀利,直接指出要害:“连你都不知道结婚五六年事实婚姻上丈夫的笔记本密码,他的流水金钱记录,他常混迹的外国论坛,他背地里的另一面,这个神通广大的网友却知道,并且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所有人身处迷雾,轻易看不穿夏明俭的真面目,这个叫treasure的网友简直像是拨开迷雾的那只手,更甚至是迷雾本身——
陈莎莎所语塞含糊的细节,填上了网友这块拼图,一切就井然有序,脉络无比清晰。
面对警方的询问,陈莎莎无言以对。
警方果然对treasure十分好奇,陈莎莎紧抿唇瓣,胸口涌现坚定之意。
无论treasure是私家侦探也好,黑客也好,对方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个事实确凿无疑。
没错,如果没有treasure,她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做着出国旅游、夫妻双人世界的美梦,她将一步步走向夏明俭早已为她布下的死亡牢笼。
夏明俭一定会成功,因为她曾经是那么深爱他、信任他,甚至连夏明俭的计划都是那般天衣无缝。
陈莎莎反复观看那个帖子的内容,悲哀地发现,她竟找不出一丁点的漏洞。M国的监控、M国的国情,对方都了若指掌,夏明俭更是有许多人帮他一起集思广益,在这样的精心设计之下,杀死一个茫然无知的女人又有何难。
死亡的丧钟早已敲响,她差点客死他乡,可有人提前叫停了这场葬礼。
Treasure助她太多!她不能置对方于危险之中!
维护之心一起,接下来的询问中,陈莎莎始终守口如瓶。
江州市警察局只能放弃这块网友拼图。
诚然,这个网友的心地很好,不忍一名无辜的女子死于谋杀,可他知道得太多,在警方这里身份并不做好。
刑警队不知道,有人开了天眼,能与杀人犯精神共振这种事,只能以自己的逻辑判断——这个网友,很可能是一个游走灰色边缘、亦正亦邪的人物。
可陈莎莎拒绝透露,他们只能放弃支线,将所有心神专注案件本身。
案件本身并不复杂,动机一目了然,最重要的是犯罪手法和犯罪证据。
刑警队合上笔录本,纷纷起身。
“陈小姐,请允许我们技术科的同事进入你家,我们要提取所有犯罪证据。”鹭湖花园就这样,再度迎来了一批警察。
——
这一查,整个鹭湖别墅里,犯罪证据真是一打接着一打。
网络技术侦查员李纯,别号小李,已经戴上手套,敲击键盘打开了电脑。1112这个密码,帮助了陈莎莎发现丈夫真面目,在这一刻也帮助警方省去了破解时间,如入无人之境,打开了这台电脑。
他们登上了那个外国网站,这一看刑警队所有警员都面露惊骇。陈女士在报案时,他们听了案件细节,心里早有准备,没想到亲身深入之后,才发现这个性质有多恶劣!夏明俭这个男人内心有多么歹毒!
他们更没想到,网络背后,还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法,运作十分娴熟流畅,存在切实可行的操作性空间。
【楼主,你带人出国后,可以选择M国的瑟香酒店,别的酒店一个月清除一次监控,这个酒店因为常有特殊人群入住,监控记录一周一清。】
【也可以选择鹿角民宿,这个民宿的老板是M国人,普通话水平蹩脚。为了赚游客钱,入住民宿不需要登记身份证。你可以骗妻子说,M国太阳大,让她穿好薄纱衣物和墨镜,跟你一起入住。你杀了人后,你再去当地花一笔钱,雇佣一名长相身材相似的女子穿同样的衣服,跟你离开民宿】
论坛上所有帖子,这一字一句都散发着罪恶的气息,沾满了浓浓的血腥味。
刑警队众人架起了一个白板,手把手演练整个犯罪过程。这一演练,众人表情严肃,内心十分不平静。两位正副支队长的目光越来越锐利,表情也逐渐凝重。
秦居烈和蒋飞,把自己代入了夏明俭的视角,又带入了陈莎莎视角,发现成功率是90%。
可操作性极强!
没有说百分百,是因为警方办事从来谨慎,不会轻易把概率说死。
如果夏明俭在上山途中、折返途中被人目击,如果陈莎莎侥幸在旅游淡季、荒郊野岭存活下来得到了别的游客救援,如果他精心下榻的酒店民宿老板突然想多管闲事……计划就会出现破绽。
这可能吗?
希望上天能恰好出现种种巧合,去赌这微薄的概率和可能性。陈莎莎没有说错,如果没有那名好心的网友,她恐怕必死无疑,她会死在M国,成为一桩长久沉寂的悬案。
夏明俭连陈莎莎的随身物品、当天穿什么衣服都有所安排。
【不能让她穿颜色太鲜艳显眼的衣服,省得有目击者发现悬崖下躺着一个女人,及时救援】
【随身物品也不能暴露身份,我发现了,她有一枚戒指,这是卡帝品牌的钻戒,这个牌子的钻戒,全球购买者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一旦M国警方顺着这条线索追踪,输入钻戒编码,去向卡帝官网咨询,能找到持有者的信息。我差点疏忽了,当天我会让她把戒指脱了。】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行行文字,技术人员小李都差点一个敲击错误。
这是什么?
这是深入骨髓,充满算计、最可怕的人心。
差一点,就是谋杀!如果不是一名网友介入,这个案件就成功了!
警员们心里非常愤怒。
技术人员立刻来提取了笔记本电脑上的指纹,这个步骤缺一不可,要证明电脑主人属于夏明俭。
秦居烈也在看帖子,看到行程安排和机票时间,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覆上了一层毫不掩饰的冰冷犀利。
“陈小姐,机票你还保留着吗?”
陈莎莎被惊醒,“留着!”
她快速翻出机票递了过去。
秦居烈双手戴了黑色的手套,他接过这两张机票,目光敏锐地翻看,机票是为了促进旅游经济发展、节省了许多步骤的旅游机票,墨瞳下移定格在日期,11月10日。
与帖子里的内容,吻合度百分百。
10号的飞机票在M国着陆,11号就带人去登山。从此可以看出,夏明俭杀人之心十分强烈,真的是一刻也不想等!这点在法庭上可以作为最有力的证据。
在场警员明晰这个案子有多恶劣。
“陈女士,您的机票我们要收走,作为犯罪证据的补充。”物证取出透明证物袋,示意了一下。
快拿走吧!
陈莎莎迫不及待,如一块烫手山芋般丢了出去。一开始知道这张机票要置自己于死地,她情绪上来,不管不顾地害怕尖叫,差点伸手撕毁。她太害怕了,看一眼机票和行程,仿佛就看到了自己凄惨的死状。
眼球被烫到,她以为撕毁了机票,就能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还是treasure及时出言安抚,让她乱碰一切东西。
入目所及,一切都是证据。她撕毁了证据,只会帮夏明俭减刑。
陈莎莎立刻冷静下来,treasure说得没错,她应该好好地保留一些证据。到底是一代天之娇女,一旦爱意从她脑海里抽出,转化为恨意的怒火,如果恐惧没有站在上风,她冷静得可怕。
她还向警方提交了银行发来的流水记录。
全都是夏明俭这五年多来的花销记录,有转移财产的意图,还有一部分不明开支流向海外。如果警方能证明,这笔开支是用于买凶杀人、购买犯罪道具的筹划,数罪并罚,夏明俭的罪名会更重。
毕竟夏明俭最初从车祸到毒药,均有过不少尝试,他还声称自己联络上了暗网,有药物购买渠道。
一旦时间吻合、证据确凿,夏明俭将难以翻身。众人忙碌起来,就在这时,齐翎忽然注意到了顶头上司的神色。
“怎么了秦队?”
秦居烈揉了揉眉心,陷入了回忆,顷刻后他那双幽黑的眼睛闪过奇异的光芒,佩戴手套的指节落在屏幕上,轻点了两下论坛一些网友的头像,“……我总觉得这个案子不简单。”
片刻后他想起来了,目光锐利如剑,嘴里说出一个案件:“七年前,燕台分局同样有一起旅游失踪案,失踪地就在M国。”
这些论坛网友,也很可疑。
他们口中的计划,太详细了,详细到每一个步骤之间,可操作性也太强了,似乎有过“前车之鉴”可供他们参考。
这些网友也不像表面那般助人为乐,更似一种怀抱着共同目的凑在一起的杀人联盟。
“什么!?”在场警员都吃了一惊,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李纯脸上紧绷,他迅速低头,作为一名网络追踪技术炉火纯青的网络侦查员,不等秦队吩咐,他立刻掏出电脑,开始追踪这些网友的ip地址。
秦居烈想得更深,近十年,国内确实有不少起家属出国旅游后失踪的案子。更巧合的是,这些家属都曾买过意外险,下落不明满四年,依然不见踪影,法院判断人死亡后,保险公司被迫付出了高额赔偿。
如果这番追踪有所收获的话……这恐怕是一场震惊互联网、全国的大案。
这个国外交友论坛的背后,是一潭黑色污浊的湖水,这水很深,几乎深不见底。如果那个叫treasure的网友指引陈莎莎,没有揭开这层面纱,恐怕他们近十年也发现不了。
——
另一边城市尽头的拘留所。
一名外表精明干练、浑身散发精英气质的律师,经过警方同意,踏入了拘留所。律师巧舌如簧,将拘留时长从十天缩短成了三天,夏明俭被提前捞了出去。他签了字,留了档案就出去了。
“感谢陈律师的帮助。”
这被关押了三天,对曾经是体面人的夏明俭来说,无疑是最憋屈、最屈辱、最黑暗的三天。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那艘海上游轮格调高雅、极尽奢华,往来都是知情识趣之人,他只是上船做客,参加一场放松心情的派对,警方怎么能拘留他?夏明俭只认为是自己运气不好,一切都是警察的错。
陈律师微微颔首:“不用谢夏先生,您既然委托了我,这就是我应尽的事务,我也要感谢夏先生选择了我们金牌事务所。”
“我今天也算见识到了,金牌事务所的能力手腕。”夏明俭笑着道。
你来我往寒暄了几句,到了该交律师费的时候了。
越是优秀的律师,出场费越贵。陈律师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出场费用极为高昂,他专为上流阶层、富豪明星等辩护。
江州市律法界群星荟萃、人才济济。如果说晏沉晏大律师是金字塔的顶尖,那陈律师背后的事务所也是top级别,高费用也代表着高水平,如果不是夏明俭委托晚了,他可以早两日出去。
当下这一笔高额的律师费,自然是要出的。
夏明俭想也不想就要刷卡,他这些年已经习惯了挥霍,然后他被提示,卡已冻结。
搞什么,在付款时给他掉链子!
夏明俭瞬间皱起了眉头,眼皮一抖,金丝眼镜背后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戾气。他想也不想又掏出一张卡,还是被冻结了,这下子他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陈律师目光微微一顿,客客气气道:“没关系的夏先生,也许是您跟银行那边的业务出了什么交流不畅的差错,我们事务所对夏先生的信誉很放心,这笔律师费隔日再转交也可。”
一连四五张卡都出问题了。
夏明俭不再尝试,他勉强压下烦躁,换了一副客客气气的嘴脸,对陈律师笑道:“那好,应该是上一次我公司跟银行事务所谈崩了。如今看来我当时的眼光真是精准,这家银行就是不行,对我这白金级别的大顾客都如此怠慢,下一次我打算换一家银行。”
陈律师也笑了笑。
心里涌现一丝鄙薄:什么你家公司,这公司不是你老婆的吗?
别以为他没有看到,夏明俭掏出的那几张卡,全部镶嵌了玫瑰烫金花边,绘制了凤凰、牡丹和女菩萨等图案,这是银行专为女性顾客设计的卡面。男顾客的黑卡一般是翱翔于天的黑龙或者连绵群山,从肉眼看很好区分。
自己出入那些莺歌燕舞的场所,为了提前出去请律师,结果连律师费都要刷老婆的卡,真是不要脸。这年头的软饭男,真是令人鄙夷。
夏明俭伸出手:“那陈律师慢走,以后有业务,我第一时间会与你们事务所联系。”
陈律师也伸出手,握了上去:“感谢夏先生的信赖和选择,我们事务所非常愿意为您今后的事务排忧解难。”
成年人的交往主打一个你来我往,夏明俭此时说出下次再合作的话纯属口不应心。警局三日游的日子已经让他感到难堪,什么下次再请律师,这种话晦不晦气啊,是说他下一次还要进局子吗?
夏明俭应付了事的发言。
谁知道一语成谶。
下一次,陈律师和他背后的金牌律师事务所,不再为他这罪犯辩护,而是站在他的妻子陈莎莎面前,保护那个可怜的女人。
这群最优秀的律师,甚至在法庭上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几乎把他往死里踩。
第三十四章
“这是一起性质极为恶劣的案件,犯罪者处心积虑,种种谋划曝光之后,对社会造成了极为糟糕的影响,如果不加重惩罚,将会引起模仿……”
法庭上一片肃穆沉默,观众席位坐满了人,没有人说话。在场只有一名中年律师在侃侃而谈。
法官坐在高位,表情严肃又专注,显然听得很认真。
“我当事人受到了极为严重的精神伤害,与随时可以痊愈的身体伤害相比,心灵、精神上双重伤害,时间难以痊愈。请各位看大屏幕,这是国外最新发布的研究数据,多少逃脱身边人谋杀的受害者,他们在事后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抑郁、自残倾向,出入心理创伤治疗诊所的频率,如吃饭喝水一般频繁。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甚至在多年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心理创伤,如跗骨之疮,几乎难以愈合。”
“如果不是有一个朋友站出来,劝说陈女士永远不要丧失对这个世界的信任与爱,我的当事人她今日甚至不想出席庭审。”
陈律师口齿伶俐,展示了一份极为详细的国际报告,报告上无数受害者憔悴的面容,深深映入了众人和法官的眼帘。
出庭的陈女士,似乎也真的那般憔悴。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哪怕有两名警察和律师陪在左右,她也十分沉默。
陈律师一开始就放过一组她婚前潇洒、笑容明媚的照片。
再与现在瘦了十多斤,单薄瘦削的背影相比,她确实受到了伤害,变得浑浑噩噩,恰似一朵柔弱的花朵遭到了摧残、能够飞翔的蝴蝶折了羽翼。
不知道听到哪句话,她缓慢地抬起头,麻木平静的美丽脸庞,忽然流下两行清泪。
这一幕被放大在屏幕上,引起了庭审公开直播间不小的轰动。多么可怜的女人啊,直播间瞬间弹幕激增。
还有人说:【朋友一定说的是treasure吧!是他劝说心灰意冷的陈女士出庭作证。】
这个庭审时间在案发后半年,这个时候treasure已经成了海角论坛的神话。在虚拟网络第二世界中,他披着神秘低调的外衣,来去无踪,成了能与暗网齐名的神秘存在。他是一名勇敢的深渊屠龙者,据说他能看到犯罪者的影子,他揭露了不少犯罪。他的大名出了国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暗网集团都对他心生忌惮,背地里以千万美金作为悬赏,想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关于treasure的猜测有许多。
可是除了国家和警方,似乎谁也不知道treasure是谁,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直播间的轰动对庭审影响较小,陈律师的发言还在继续。
不少记者和席位上的群众,纷纷对陈女士生出了恻隐之心。空气似乎因这场眼泪而变得小心翼翼。
举证是为了增加说服力。
陈律师:“我当事人也是如此,她本是父母双亡的孤儿,经过这一场背叛,我当事人已经彻底丧失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丧失了对世界的信任。她不知道,连她曾经深爱迷恋、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枕边人,都处心积虑想要杀她,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她还能信任谁,她今年才二十七岁啊!”
本就没有父母、亲朋好友,她用最真诚的心去对待爱人,却遭遇了杀机背叛。
她才二十七岁,人生却早早陷入了灰暗低谷,彻底失去了情感的源泉,这难道不令人痛惜吗?她目前唯一能相信的就是法律,如果法律都不能为她主持公道,她还有什么指望?
这一番话下来,连庭审席位上,最铁石心肠的围观群众都动容了。记者动容之余不断埋头写稿,已经想到好了第二天新闻稿的标题。
最后一排,坐了一个穿着卫衣的年轻人,漆黑头发下是优越的眉眼,年轻人气质内敛安静,似乎与周遭环境或激动或动容的样子有些格格不入。
几名负责维护秩序的法警注意到了他,他们的眼神古怪又炙热,总觉得这个出席庭审还戴帽子戴口罩的少年,有几分眼熟。
很满意自己取得的结果,陈律师停顿了片刻后,再度高声发言:“身为一名律师,我依法履行职责,维护我当事人合法权益,维护法律的公平正义,维护社会公共秩序。可是我认为——法律的尊严不容践踏!罪犯的行为也不能轻易宽恕!”
“我申请,法院能判处他——死刑!”陈律师铿锵有力地发表了言论。
此话一出,在这庄严肃穆的法庭上,观众席上人人脸上全是震动和惊讶,这可是最高刑罚!能成功吗?
现场没有人说话,众人面面相觑地互相打量,嗡嗡嗡的声音似乎在所有人心底里蔓延开。
法官没有说话,对方手里握着一个散发着莹润木头光泽的小槌子。
法庭上每一个细节都需要慎而又慎。
庭审直播间却不管不顾了,网友们直接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事闹太大了,跨境杀人案,掠夺受害者性命乃至财富遗产,涉案人数超过十多名,时间跨度竟持续了足足有十年,这还不严重吗?支持死刑!】
【渣男必须死,死刑!】
【真是丢脸啊,轰动全国的大案,江州市的名声都快被夏明俭这个男人败坏了】
【别怕,又被一个叫treasure的年轻小伙子救回来了】
直播间沸沸扬扬,现场时间也在一点一滴的流逝。随着暂时休庭,长久的沉默过后,法官终于落下了正义的小槌,那一声清脆低沉,却震撼人心,象征着一切审判尘埃落定。
“性质恶劣,社会影响严重,经商议决定,一审判决,被告人死刑!”
这是为了告知天下,害人之心永远不可有。
除了被告人夏明俭面如死灰、歇斯底里表示坚决不服之外,庭审席位上、直播间一片欢呼雀跃声。有人还脱了帽子丢到天上。
法院外无数群众也缓缓落下了一颗高悬的心。
席位上,陈女士终于哭出了声。而最后一排,那个少年压了压帽檐,他嘴角似乎翘了翘,是如释重负的弧度。他缓缓起身,顺着汹涌的人群离开了现场。
一如他来时。
他低调地来,又低调地转身离去。
——
当然了,现实没有快进键。
如今江州市警方正从国外交友论坛调查起,他们的猜测没有错,夏明俭成熟的计划背后远没有那么简单,这群堪比智囊团出谋划策的网友们,果然有问题。
拔萝卜带出泥,一个接着一个,让人发现了其中深不可测。他们努力联系上了M国警方,准备合力开展一场跨国破案合作,着手调查十年间这几起华国游客失踪案。
另一边,夏明俭刚出了拘留所。
他发现陈莎莎没有来接他,甚至没接他的电话,他暗骂了一声,自己打车回了鹭湖花园。
夏明俭何其敏锐,他踏入书房,一下子就发现,自己的电脑被人动过了。难道是那个女人察觉了什么!他眼神微微一沉,快步冲向了电脑。
明明过去了三四天时间,电脑表面居然没有浮尘,这很明显不正常。
夏明俭立刻打开电脑,想也不想地输入密码,以防万一,他要删除了所有东西,赶紧毁灭证据。
他手指颤抖,操作着笔记本电脑,疯狂删除海量数据。
他用力地敲击键盘,力道之大,几乎要敲出火花。这一幕如果能具象化,所有人应该都能看到,黑白组成的虚拟数据碎片,像粉碎一般飞向了地平线。
可夏明俭不知道,他这台电脑早已经被警方拷贝过了,甚至还在笔记本里植入了监控设备。
他这癫狂一幕早已经通过摄像头,转接到了警方这里。
大家都能看到,精英面孔的夏明俭脸上混杂着扭曲,和竭力按捺住的焦躁、不安。放大在摄像头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那衣冠楚楚的面容早已不见,他那眼神警方也没错过,是毫不掩饰的凉薄,还有凌乱的杀意——
色彩浓郁极了。
这一刻他终于褪去了假面,露出了灵魂深处截然相反的那一面。
几百年前的某位哲学家没有说错,一个人方寸大乱之际,他会暴露更多。即使这一刻别墅起火了,夏明俭估计都要把电脑文件删光了,才肯逃离火场吧。
似乎是删除数据的等待时间有点漫长,男人等待不住,啃咬起了指节。那眼神更凶残了,一股择人而噬的恐怖,几乎要扑面而来。
换了谁估计都要吓一跳。
镜头前的警方心理素质过硬,轻易不会被这般罪犯的嘴脸景象吓到。
毁灭罪证,证据确凿。
“别墅小队,立刻实行抓捕。”
蓝牙耳麦中,秦队长的嗓音沉沉。
夏明俭正忙着手头事情,陷入自己的世界,根本没注意到,别墅里有一片角落安静得死寂。
这种安静十分不寻常。
于是等两名警察蹿出来,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好,神色紧绷如临大敌,“啪”地一声合上了电脑。
被戴上手铐了还没反应过来。
他到底敢策划一桩大案,心理素质也不俗,很快冷静下来:“两位警察同志,你们出现在我家里,是不是我妻子跟你们说了什么?实际上,她只是跟我闹了点矛盾,你们警方不会连夫妻间的争吵都要掺和吧?”他的口气斯文有礼,就差明明白白地说,你们在多管闲事了。
夏明俭竟先倒打一耙。
他不知道警方调查到哪一步了。
只能先搞混案件的性质,什么命案,没有的事,夫妻吵架罢了。
可他不知道,警方所掌握的证据,比他想的多出不少。
夏明俭眸光闪烁不停,还兀自镇定:“你们警方要干什么?怎么能无凭无据抓人?”他已经抢先一步把所有数据、浏览记录删了,没有证据警方怎么能这样对他!
警方冷笑两声,实在掩饰不住看笨蛋的目光,“无凭无据?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技术科和网络技术侦查员是干什么的?”草蛇灰线、雁过留痕,他们队里的李纯同志,可是网络世界的侦查尖兵、技术科的扛把子,再狡猾的罪犯一旦在网络留过行踪,他都能追踪过去。
什么受损的硬盘、强行删除的文件,只要拿去警局技术科,就能快速恢复。哪怕是他们局里的电脑设备坏了,都是小李负责修的!
夏明俭一听,知道警方确实掌握了不少,金边眼镜背后的眼睛蓦地缩了,表情管理差点控制不住地崩盘。
他忍不住咬牙切齿道:
“你们怎么知道的?”
不是他小看警察,而是他的电脑设立了层层防护,三天时间而已,警方花在破解屏障上都要耗时不少的时间,不可能知道那么多!
两名警员呵呵一笑。
他们总不能说,是一名网友告之的吧。
“少废话,跟我们回局里去。”
警局这两个字,唤醒了夏明俭的记忆。那三天在拘留所的日子可不好受,一种深深的恐惧冲击而来,更有一种预感告诉他,如果这一次去了,别想回来了。
他立即激烈地反抗起来:“我不去!我要见陈莎莎!我有话跟她说!”
那个女人那么爱他,怎么舍得他进警局!对于曾被他玩弄在掌心之中的人,夏明俭自然想故技重施,用衣冠楚楚的假面和甜言蜜语继续哄骗。
警察没有回他,倒是几位外表精明干练的律师走了过来,为首的赫然是陈律师。
陈律师一扫前几日和风细雨的态度,对他横眉冷对:“夏先生,有什么要求到警局里说吧。我们事务所已经接受了陈女士的委托,负责替她全权办理此案,我的当事人她受到了刺激,认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不想跟你见面。”
竟连律师都找好了,还不止一个!
一个排的律师,这是要弄死他吗?
夏明俭再环顾四周,对上了刑警队那一双双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他浑身僵硬如石化,脸色又青又白,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谋划败露了,败露得彻彻底底,毫无翻身余地。
他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任由两名警察将他的双手反剪,押上警车扬长而去。
——
另一边远在千里之外的云省小城。
面对一行人不请自来的突然上门作客,徐征明的养父母没有什么好脸色。“你没事回来干什么?车票不要钱啊!?”
两位老人板着脸,张口就是呵斥,似乎恨不待见这个儿子。
如果不是客厅正在招待客人,徐父徐母估计想直接把徐征明和他的一群朋友赶走。
这让潮声社团一群志愿者很无法接受,在场谁不是家里的宝,从没见过这么不受父母待见的孩子。
年轻人们还擅长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徐父徐母并非口嫌体正直,不是那种儿女回来满嘴抱怨、实则嘴角咧到后耳根的父母。
两位老人是真心嫌弃大儿子。
不仅没有好言好语,两老人还冲了上来,旁若无人地开始上手。
老太太拿过徐征明的背包,估计是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翻来捡去发现除了衣服就是裤子,还均不是什么名牌货,当即破口大骂:“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什么东西都不带,你还是人吗?我们徐家收养你,真是养了一条白眼狼,白白养你一场!”
徐征明一听也愧疚起来。
是啊,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怎么能两手空空,什么礼物都没带。
他连忙解释道:“妈,我是临时起意,回来得太匆忙了,一路忘记了。”
老大爷也上下其手,去翻徐征明的外套口袋,翻出一个钱包。老人神色欣喜迫不及待地打开,随后,他准备眉开眼笑的面孔,在见到干瘪的钱包翻出两张红色的票后,瞬间耷拉下去,也跟着大骂:“没用啊,出去打工那么多年,钱包里就这点钱?”
两位老人浑然忘记了,自己常年骚扰工厂的老板,让徐征明每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都打到他们卡上。
徐征明仅有微薄的收入,养活自己已经足够勉强。平时为了攒钱,都是偷偷攒纸壳箱拉去变卖,怎么可能像变魔术一般轻易变出钱财。
徐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熟练地把两张红色抄进兜里,如雁过拔毛,连里面用来坐公交的几枚钢镚儿也没留下。
“进来吧,把鞋脱了。你妈还没拖地呢。”
志愿者们人高马大,两名穿便衣的刑警站在楼道里,两位老人没有发现。他们搜刮了徐征明一通后,才板着脸,让开一个身位。
志愿者们满脑子恍惚地进去了。
随后他们见到,徐征明的改变。
在外面抬头挺胸的年轻人,回到家就卑躬屈膝,十分熟练地去厨房拉起扫把,仿佛长期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一般。徐父徐母也熟练地指使他:“厨房没拖呢,先去厨房。”
哪有好久不见的孩子一回来,就让对方打扫卫生的啊!?
志愿者看不下去了,客厅里坐着的年轻女子和她父亲心下也感到奇怪。他们脸色僵硬,微笑着打圆场:“亲家母,屋子里很干净了,没必要打扫卫生,大家都是客人,让小伙子们坐下来吧。”
主人家在一旁忙碌,而他们在一边坐着喝茶,这算什么事啊,总感到如坐针毡。
“念念不忘,你的房间在哪里?”
徐征明连忙直起腰,“我的房间啊……”
他攥紧扫把尖,脸色涨红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是被徐父徐母收养的,他总不能跟外人说,这个家就两室一厅,一间属于徐父徐母,一间属于他成年的弟弟,他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他一般都是裹着条毯子,在客厅沙发睡或者去阳台睡。
还好云省的这座小城,气候常年四季如春,哪怕曾有几年寒潮来袭,温度下了十度,日子也不难捱。这么多年下来,徐征明早已经习惯了。
这也是他舍不得辞掉工厂工作的原因,工厂里的每一个员工,都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单独宿舍。即使这个宿舍狭小逼仄,每一个员工都在抱怨。可到底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徐征明十分贪恋这种滋味。
这其中种种,他不好对外人道来,只能含糊其辞,搪塞过去。
徐父徐母倒是冷漠道:“他的东西随便放地上就行了。”
“没用的东西,去深市打工那么多年了,才挣那么点钱,你弟弟最近要结婚了,你不知道吗,你这点钱给你弟弟修厕所都不够!”
呼之即来,非打即骂,就是他们对徐征明的态度。
年轻女子正是要与徐家小儿子结亲的对象。见徐征明在做家务,女子脸上表情十分怪异,嘴唇张合了几次,有点想阻止,毕竟徐征明是她名义上的大哥,她该对徐征明表示爱戴尊重。
偏偏她跟徐家小儿子还处在订亲阶段,今天两家坐下来正是为了商量订婚事宜,她身份还不够有分量,不知道该如何为徐征明说话。
善良的女子,单纯为大哥的待遇感到难受。
女子的父亲倒是适应良好,他想到了以后,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难受什么,大哥做了家务,你们小两口就不用做了。更甚者,你们小两口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了,大哥出钱出力,这不是好事吗?”
精明如中年男子,一眼就看出,徐征明这个大哥完全是徐家的奴仆。没办法,这年头养育之恩重若泰山,轻易无法摆脱。
女子哪里能接受这种事。
她性格独立,想也不想就反驳道:“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不需要建立在别人的牺牲奉献上。”
什么大哥出钱出力,徐家小儿子自己是没手没脚吗,要靠兄弟养活?
旁人看不下去,徐征明反而替父母说话道:“我不是徐家的亲生子,我是六岁那年被徐家收养的,他们当年给我一口饭吃,让我活下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徐父徐母重新在沙发坐下,听了这话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徐征明手脚麻利地扫了一块地,在这时,江雪律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扫把的把柄,阻止了徐征明扫地的动作。
年轻人清越的声音响起:“别干了。”隐隐还透着一股怒意。
以为treasure也是看不下去的一员,徐征明笑道:“很快的,你们先坐。”
江雪律轻轻叹了一口气,霸道地握住扫把柄,不让徐征明有寸步移动的分毫。
众人可以看到,年轻人那双五指修长的手,死死抓着扫把柄,因为用力,细细青筋浮在白皙手背,仿佛他如果选择松开,是让渡了什么权利一般,极其坚定。
徐征明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既然江雪律不让他扫地,他喜欢treasure,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朋友倔强。他下意识松开了扫把,那常年弯下好似一折就要断掉的腰恢复曲度,徐征明再一次如人一般直起了身子。
徐父徐母不高兴了:“你这小伙子是谁啊,家里这么脏怎么能不打扫,真是多管闲事。”他们都搬到城市里来了,没像小时候,让徐征明做饭割草喂鸡喂鸭呢,区区做点扫地拖地的家务怎么了。
他们听到儿子称呼这个年轻人为treasure,可是华国人怎么可能叫这种拗口的名字。不知道这是网名,二老发不来音只能用你啊他啊指代。
江雪律没有理两位老人,他那双黑色帽檐下灿若星辰的眼,直直看向徐征明。年轻人那双眼睛瞳色深沉,在专注看人时,似天穹般静谧,又似引人探寻的漆黑夜幕,无数人差点沉沦进去,注意力也下意识被对方攫取,忍不住想听对方说话。
片刻江雪律缓缓开口:“念念不忘,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很残忍,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残忍的话?
什么残忍的话?还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徐征明困惑了片刻,随后心头一凛。
“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梦境里的三名恶徒,先比了个二,又比了八的手势。”江雪律模仿了一遍,年轻人漂亮的手指不再抢夺清洁工具,而是比划了两个数字,像翻花一般。众人一看,也察觉出了这是什么肢体语言。
徐征明傻傻地点头:“是的!”
其中一个恶徒比了这两个数字,另外两名恶徒看了后,点了一下头,似乎是认可了。
这无声的交流,仿佛什么高深莫测的摩斯密码,令他一度心生困惑。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没看到,在江雪律说出“二”、“八”和“三名恶徒”时,他那对正骂骂咧咧的养父母倏地变了脸色。
他们脸色煞白,几乎心如擂鼓,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叫什么treasure拗口名字的年轻人。
“那你也知道,你最初在网上发帖时,我为什么不让你再给养父母经济来源了,让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你要去寻找杀害母亲的凶手……这会导致行动失败。”
江雪律看到——
徐征明在二十多岁时回了老家,把自己常年来的梦境和盘托出,二老脸色剧变。他们似乎也没想到,五六岁的孩子居然还记得那么多事。
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能想尽了办法拖徐征明的后腿,比如变本加厉地搜刮他的钱财、用弟弟结婚儿媳生产、自己年迈需要人照顾等手段,拖住徐征明的一切行动,不让他出远门。
二十多岁的徐征明疲于应付。等到三十多岁时,徐征明渐渐有些回过味来,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追凶之路。
想到这里,江雪律深呼了一口气:“现在让我告诉你吧,那一番肢体语言和两个数字的意思吧,那就是——两个孩子,八千块!”
“你不是通过正规渠道被收养的,当年你和弟弟是被交易的货物,为了隔绝你们,一个去了北方,一个去了南方。”
天南地北,血脉至亲,从此悬隔。
茫茫人海,也许一生都见不到一次面。好在苍天有眼,即使没有江雪律存在,十多年后,这对兄弟也会成功认亲,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你不是被收养的孩子。
你是被交易的货物。
一切的真相就是这般凶猛而残酷。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摁下了暂停键,偌大一个屋子里安静极了。
徐征明似乎一开始没听懂,渐渐的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其余所有坐在沙发上的客人,也坐不住了,纷纷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跳了起来。
徐父徐母额角逼出了一滴冷汗,他们双手颤抖,脸上表情绷不住了:这个年轻人居然真的知道!
第三十五章
所有人都惊愕住了,或者说,他们是被吓到了。
徐征明尤甚,最初江雪律说,他养父母家有线索时,徐征明真的是一头雾水。
如果不是出于对treasure聪明的信任,他有几次想问江雪律:“treasure,你的意思是,我的养父母是当年的恶徒吗?不可能的——”
如果徐父徐母是当年的三名恶徒,他作为十九年前的案件亲历者,会认不出来吗?
谁知道……
Treasure说的话,比他想象中残酷一百倍,一万倍!
徐征明一阵头晕目眩,身体摇摇欲坠,“难道……”
“没错,正是你想的那样,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并不是只有亲自动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受害人死亡的才是罪犯。
江雪律看到了。
在那愚昧混沌、朝阳初升的九十年代,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妇实在难以受孕,随着年纪渐渐增长,他们只能想起一些歪门邪道。
“我要一个男孩,对,年龄越小越好,养得熟,但也不要太小我老婆懒得亲自照顾……你们问多少钱。”男人咬了咬牙,“四千块!我出四千买!”
那个年代,四千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居然能卖钱!
消息辗转而来,先传到两个二流子耳里,两个二流子又找上了包鸿志。就这样,茂竹乡一个游手好闲的滥赌鬼包鸿志上了心。三人一拍即合。
包鸿志精心挑选之下,选中了赵家。卢女士和她两个孩子,柔弱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男人经常去城镇打工白天不在家,简直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钱帛动人心。
有人提议,便有人铤而走险,自此酿成了一场悲剧。三个受害者大难临头之时,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遭此横祸。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徐父徐母提议是为了自己,可这个提议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是彻底开启利欲熏心之路的一把钥匙。
发现来钱如此容易,人怎么会选择停下?
所以卢女士和当年的孩子徐征明是第一个受害者,却不是最后一个!那座狼雁山,当时潮声志愿者和两名警察一名法医只挖掘了一部分,实际上在人迹罕至的更深处,尸骨累累。
所以,徐父徐母是凶手吗?
在因果关系上,自然是——
徐父徐母自私自利,他们买的不是一个孩子,他们摧毁破碎的是一个家庭,剥夺的是一个孩子本来能够幸福的权利。
江雪律更看到了。
当年稚嫩、力气也小的孩子,被毒哑了嗓子,怎么样也无法挣脱。心理防御机制保护他的同时,也让他失去了一些记忆。等他再度能记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收养了,到达了一个新的家庭。
眼前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说,“以后你就是我们徐家的孩子了,我是你爸,她是你妈。快点改口吧!”语气十分欣喜且迫不及待。
下药不多。
孩子的嗓子随着时间渐渐恢复,他十分茫然地叫道:“爸,妈……?”这一叫就是十九个春与秋。
听起来多么荒谬。
眼前是杀害自己母亲的间接凶手,自己却叫了对方十九年的父母,并以为自己是被对方收养,从此心生感激。
在徐征明还是一个稚嫩的儿童时,他就被徐家拴在了云省小城。一开始他还过得很幸福,家里有且只有他一个孩子,徐父徐母似乎不能生育,指望他长大后给他们摔盆养老,直到——
徐母有孕。
徐征明的处境忽然就糟糕了起来,从天堂堕入了地狱,从此做牛做马,为奴为仆。
Treasure的话,如一道道惊雷劈在众人头上,众人傻了。徐征明是其中受刺激最大的人,短短一瞬,肉眼可见,他脸上的血色完全丧失,一些痛苦和被丧失的记忆,好似要生根发芽,要从他孩童时期朦胧里挣脱出来——
他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沦落到云省这座小城。
“啊啊啊啊啊啊!”
徐征明浑身颤抖,不断地捂住头,似乎剧烈的疼痛在冲击他。随后精神状态崩溃了,膝盖一弯跪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失声痛哭。
他想起来了!他通通都想起来了!他只恨自己当年年龄小,为什么记不住、看不穿这一切。
原来弑母凶手近在眼前。
无尽的愧疚和痛苦揪扯着他。
比起这些年在徐家遭受的折磨虐待,这些年认贼作父、喊杀母凶手为父母的痛苦,连这个姓氏名字都是对方给的,才是让徐征明真正崩溃的原因。
天哪!
潮声志愿者们的眼泪也飙了出来,孟冬臣神色更是错愕不已,似乎没想到十九年前的背后真相,竟是如此的卑劣残酷。
徐征明眼睛红了,似乎痛苦得能落下血泪。潮声志愿者们的眼眶也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意,他们不敢去想。
如果没有徐父徐母,没有那三名大白天闯入庭院的恶徒,茂竹乡那一家四口本来该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幸福到十九年过去了,徐征明依然能想起那栽满绿竹的村落,想起那热闹繁华的集市,想起梅花小蛋糕的香气,想起十二生肖糖人他转出了鸡,想起母亲临死前为他做的那碗掺了辣椒的黄凉粉……
徐征明哭得肝肠寸断。
两位刑警也不是铁打的人,他们别过脸,内心也不是很平静。
他们早从楼下就猜测到屋内格局,可依然没想到,当年这桩茂竹乡的悬案背后,隐藏着这般骇人听闻的惨剧。
而明达市警方,当年居然一无所知,只以为是一桩简单的失踪案,没有早早为受害者伸张正义,是他们对不起受害者和其家属啊!两名刑警心中充满自责。
徐征明抬起头,用看杀人凶手般的目光瞪向徐父徐母。
如果此时有人递过一把刀,这个年轻人也许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徐父徐母心头陡然一寒,如同受惊般,狼狈不堪地躲避着徐征明仇恨的目光,连忙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们当年又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要一个孩子,谁知道那三个人那么凶残,选择杀人呢!”虽然他们间接制造了一桩惨案,得到了孩子也没有好好珍惜,摧毁了旁人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也没有补偿对方另外一个,更像是四千块买了一个奴仆。
可不妨碍他们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他们再瞪向江雪律:“你这个小伙子是怎么知道的!不对,你知道啥啊,不要乱说,我们当年是看他可怜,好心给他一口饭吃,否则他早就饿死了!再怎么样我们也养了他十九年,这是不争的事实,养恩大于生恩,你们懂不懂啊?”
他们在言语之间不断美化粉饰自己,再熟练地搬出孝道压制。
二老越说,自己都快把自己说服了,口吻中底气越重。
志愿者们都要气笑了,你们把人家的家庭毁了,以救命恩人自居,说自己赏对方一口饭吃,赏什么饭,为奴为仆的饭吗?
太可怜了,徐征明真是太可怜了。
如果不是有两名警察在,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忍不住要动手了,动不了手,呸几句也可以。
众人都知道,二老是胡搅蛮缠。
客厅里还坐了两个人,正准备跟徐家小儿子订亲的年轻女子跟中年男人。
女儿还在跟听故事一样,中年男人却被这些陈年旧事冲击了一脸。原来徐家大儿子背后另有隐情,短暂错愕后,男人眉宇不受控制地一跳,他快速拉起女儿起身,手里不忘提上礼物。
他在做什么,赶紧跑啊!还好事情暴露得及时,这徐家简直是一个火坑,他才不会把女儿嫁入这种人家!
两位客人踉踉跄跄逃离了徐家,自然也就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两位没穿制服的刑警眯起眼睛,开口了:“所以你们二位承认,当年与茂竹乡三人进行交易的事实了?”
两位老人蛮横惯了,想也不想就破口大骂道:“是又怎么样,我们给了他一口饭吃啊!”
“你们也知道,包鸿志当年杀人了?”两名便衣刑警再问。
方才徐父徐母的原话是:“我们当年又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要一个孩子,谁知道那三个人那么凶残,选择杀人呢!”事前不知道,事后总知道吧?
人在冲动、震惊时,往往口不择言。
Treasure的话太猝不及防,他们毫无心理准备,自然就把一些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话脱口而出。
言下之意,他们确实知道当年三名恶徒杀人,掠夺孩子。
两名刑警平时穿上制服,正义凛然,声音一沉,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可当他们脱下执勤时的衣物,如一名普通人站在大众面前时,非常具有迷惑性。
两名警察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后,点了点头,从上衣口袋掏出警官证:“行了,涉嫌包庇、教唆,一起带走吧。”
什么!!!
这下轮到两个老人如遭雷劈了。
站在一群年轻人中间,这两名打扮低调的男人,居然是警察!他们刚刚有恃无恐,如今真的方寸大乱了。
看到那银手铐,他们心里清楚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徐父徐母眼神惊恐,意识到大事不好:“征明啊!警察同志怎么会来呢?是你带过来的吧!你当年还小,不知道事情经过,你跟警察同志好好解释一下,都是一场误会!什么包庇杀人,根本没有的事!”
他们试图去抓徐征明,却被满脸仇恨的年轻人挥手避开。
两名警员上了手铐,一人一副,拽着两人离开。两位老人吓坏了,嗓音高亢尖利:“我们当时真的不知道,包鸿志他们杀人了!”
二老以为,他们有今日的遭遇,是包鸿志那里落网了,供出他们,才把警察引到云省来。这个信息差的屏障让他们深陷雾中。
当刑警问起另外两名恶徒,徐父徐母立刻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顺便不忘洗白自己,是三名恶徒的错,跟他们没关系!
非常满意自己得到的线索,两名刑警默不作声。
两位老人希冀的目光投来时,两名刑警还冷笑道:“你们说无辜就无辜!?一起带回局里配合调查了,才能说!”
什么!!!
带回警局调查!也不知道包鸿志那里说了他们什么,他们身上本就不干净,怎么能经得起查证!
二老气弱了半截,为了反抗,他们哭天喊地,反反复复道:“我们是想要一个孩子,可我们不知道包鸿志会选择动手杀人,如果我们当年知道了,绝对不会同意的!征明啊!我们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你母亲都死那么多年了,这些年是我们养你……”
他们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人群中的徐征明。
这双手是充满魔力的,童年时不知道殴打了他多少下。徐征明呼吸急促,几乎难以反抗,如果不是江雪律及时把他推开,他的手臂差点要被徐父钳住。
随后徐征明也冷静下来了。
徐父徐母在打感情牌,把自己渲染得何其无辜,这一招很有用。可他们偏偏千不该万不该,提了母亲这个逆鳞,像是触及了什么敏感的神经,徐征明脸色大变,再也没有留恋。
他用力地甩开手。
徐父徐母被这样带走了。随着警笛长鸣,两辆当地警车在小区楼下停靠,两位老人被塞入警车。
整间屋子就这样空了一半
徐征明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以手掩面: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居然是这样的,十分戏剧又充满荒唐,仿佛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江雪律站在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给予他无声的力量。
“最起码,你找出了真相,报了你母亲的仇。”
徐征明这个时候的状态很不对劲,江雪律也知道,一个人长久以来的世界崩塌,不是轻易就能安抚的。江雪律所看到的未来,徐征明常年追凶,落了个三十多岁还是个孤家寡人的处境。他孤注一掷,眼里燃烧着野火,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他一生的信念都在找出弑母凶手,可当大仇得报,他整个人陷入了长久的空虚。
即便他为母寻凶的事迹感动了无数人,包括官媒在内的无数媒体都在赞扬褒奖他,把他做成了纪录片,可他依然一无所有。
一个大仇得报后,没有精神支柱的人,是可怕的。
江雪律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他也顺势蹲下了,坐在地板上,依然是那双灿若星辰的黑色眼眸。他直直看向徐征明道:“你想知道,你弟弟在哪里吗?”
请不要那么快丧失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他、他还活着?他在哪里?”徐征明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抬起头。
“他在松城,改名为程幼冬。”treasure低声道,这番话没有被其他人听到。
此话一出,年轻人本来死灰般的双眼,重新凝聚了神采,一点一点如黑夜中的灯火被点亮。
他的弟弟……他的血脉至亲……他还活着——
另一边茂竹乡,一个身材枯瘦的小老太,收拾了东西,她偷摸着避开旁人的目光,一路往城里跑。
顺着儿子给的地址,她很快就找到了强哥、三儿的落脚点。
想到儿子的牺牲那般的悲壮,老太太的态度理直气壮:“我儿子什么都没说,他把罪名都揽了下来!我儿特别讲义气,没供出你们,你们要养我后半辈子!”
包哥果真讲义气!
强哥、三儿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一个半只脚都在棺材板里的老太太而已,能花几个钱。
恰在这时,尖锐的鸣笛声响起,几名警车风驰电掣到来,打破了小城的宁静,数十名刑警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里拿着一个扬声器:“许三山!王强!你们被捕了!经人指认,你们二人涉嫌十九年前的一桩谋杀案,如今证据确凿,快下楼束手就擒吧!”
喊话声震天响。
如油锅里掉了一滴水引起哗然,不出片刻,无数居民探出窗外,纷纷议论这许三山和王强到底是谁。居民楼下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看热闹群众,将所有楼道的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屋内三人浑身打了个激灵。
不是说包鸿志没有供出他们,把他们出卖吗!?这转折也来得太快了吧!
两名同伙表情均有些兜不住,脸上全是恍惚。
老太太也傻了。
怎么回事!?他儿子把同伙供出来了?
警方不费吹灰之力就逮捕了几人,接下来便是典型的囚徒困境。
许三山、王强不知道包鸿志落网后,说了他们什么,以为对方全招了,才把警察引过来,恐惧之余不敢隐瞒,把当年犯的事全说了。
而许三山、王强的落网消息,也传递到了被关押在警局接受审讯的包鸿志耳朵里。没想到警察竟如此神通广大,包鸿志脸色剧变,他戴着手铐的手死死抓着铁栏杆,当下大喊:“警察同志,我招!我全招!我要减刑!”
明达市刑警呵呵一笑:“晚了!你的同伙全招了!”
迟来的招供,堪比垂死前的挣扎,有意义但不多。
明达市警方经验丰富,什么囚徒困境、分开审讯的花样玩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包鸿志知道自己作恶多端,自始至终只供出了十九年前徐征明一家被害案,可许三山和王强后落网,他们不知道包鸿志说了几起,生怕自己有所隐瞒,被警方加重刑罚,于是总共交代出了十多起。
他们还众口一词地把过错全部推到包鸿志身上,说包鸿志是主谋,仿佛别人的罪恶多一分,自己的罪恶就少一分。
十多起啊!
消息一出,整个明达市公安局差点没疯了。
他们翻越卷宗,一一比对,发现当时来报案时,那个年轻人说得没错,失踪案换一种思路便是灭门案,这个案件还不止一起。
这些受害者均是当年分散在各地的失踪者。一切就是那么凑巧。
当年正值无数人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热潮期,人口流动十分频繁,户籍制度不完善,改名换姓也很普遍,家属报失踪的更是不少,警方也曾出动过,四处走访调查后均查无此人,只能慢慢搁置了。当时互联网还未普及,各地警局之间的档案信息交流不畅,辖区与辖区之间存在壁垒,而包鸿志三人分散作案,没有人发现这些失踪案有何端倪。
原来这群人不是失踪了,而是如卢女士一般被害了!
很快大规模的搜山小组就出动了。
这是一场轰动省局的大案,市局警力不足,省局直接下令,从各大分局里抽调优秀精英人手。
这些被抽调的人手,被迫放下手头事务,加入了这个临时成立的专案组。
起初他们还心生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每一名优秀的特警、刑警手里都得到了一把铲子。
组长伸出一只手,指向了一座山,口气淡然又坚毅道:“接下来一个月,大家估计都要耗在这座山里了。在事情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希望大家不要乱说,以免造成人民群众的恐慌。”
什么意思?人群之中,一名年轻的小刑警皱起了眉头,感觉上级说话不清不楚的,山里有尸骨吗?
这到底是有多少具啊,至于出动那么大规模的搜山团队,连直升飞机都出动了。
这阵势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更何况整座狼雁山那么大,尸骨具体是埋在何处呢?山坡、山脚还是山顶?组长也不说清楚,只有一个命令:“挖!”这让专案组成员心里颇有疑虑,忍不住腹诽几句。
组长想骂这群小子,他也不知道啊!
天大地大,上级的命令最大。
小警员纵使满腹疑问,也只好照办,他拿起军用铲子,开始循着草木生长最糟糕的地方挖。按照经验常识判断,如果这些土壤曾经被人翻动过,上边的草木会非常稀疏贫瘠,因为草茎被人毁坏过。
什么“樱花树下埋尸骨,樱花本来纯白如雪,是因为吸收尸骨提供的肥沃养料,才生长得那般娇艳鲜红”之类的话,都是错误的。
樱花真正的颜色是淡粉白色,这不过是一个民间传说。隔壁岛国经常使用这个桥段,被无数影视作品和漫画小说所沿用,真正目的是用樱花的凄艳来衬托死亡。
实际上,这也不符合植物生长的客观规律,如果把尸骨埋在树下,势必会毁坏树根。
小警员就这样循着轨迹挖了起来,偶尔有时候,他看到一群警察架着三个戴手铐的男子,让对方指认,到底把尸骨埋在何处。
那三名男人指了几个大致的区域,随后哭天喊地说,时间太久远了,他们也忘记了!
仿佛他们当年杀人埋尸,压根没往心里去。受害者无辜的悲剧,在他们心里泛不起丝毫涟漪。
这可把警方气坏了。
好在专案组人数众多,百来人从狼雁山脚不断往内探寻,逐步缩小范围,总算有了结果。
这一挖,专案组成员震动了,一具接着一具的尸骨被挖了出来,实在是触目惊心。
谁能想得到啊,一个做了十九年梦的小伙子,孝感天地,在一群网友和志愿者的帮助下,为母寻凶,寻出了这么一个惊动全国的大案。
警方披露这件事后,无数媒体都轰动了,如潮水一般涌向了明达市。他们争先报道这起从事情起因经过都充满无数巧合离奇的案子。
——
松城是一座北方小城,常年被冰雪覆盖,白雪皑皑,温泉和旅游业是这里的支柱产业。
程幼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活在这么冷的地方,他一点也不喜欢雪,即使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冬”字,他依然不喜欢。
他脑海里,时常闪过翠绿的竹林和山野间未被驯养的野生大熊猫,黑白色的大动物毛茸茸脏兮兮,饿了就会下山找吃的,找农民求助,这应该是属于南方的景色。
程幼冬不明白,自己眼前为什么会经常闪回这样的场景。
他只知道自己生长在松城,曾被养父母“收养”,很快又被遗弃在街边,当年四五岁的他沦落到了一家本地的孤儿院。孤儿院院长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大。他本人也争气,一路勤工俭学,努力考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成了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毕业后他在松城的一家报社工作。
作为一名记者,程幼冬每天的工作除了写稿子就是看报纸。他今日依然翻开了国内知名的几家报纸,这一翻,看到某份报纸的头条,他眼睛怔住了。
【十九年噩梦缠身,小伙子为母报仇!事迹感动全国!】
这篇报道里,详细报道了案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像是写故事一般令看客啧啧称奇。写了徐征明最初在网上求助,被旁人奚落嘲笑。报道着重描写了徐征明本人是多么不容易和了不起,这些一路帮助他网友又是多么古道热肠,当地警察局又是多么的慧眼如炬,当年的真相又是多么骇人听闻……
程幼冬几乎像魔怔一般,越看越入神,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同一张报纸上其他版块都没有这样的魔力。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这满篇报道的事迹,一双眼惊讶大睁着,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啊,他明明与这个叫徐征明的男人素昧平生,明明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为什么会被对方的事迹所打动落泪呢?
为什么呢?
他的心脏会那般难受,眼眶里不断涌出热泪。
“程幼冬,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哭了?”他莫名其妙的泪水,把上司和同事吓坏了。
徐征明买了一张飞往松城的机票,临走时,他与无数人别过,一道年轻人的声音提醒了他:“念念不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案发时,你弟弟年龄比你小,他才三四岁,不明白白刀子和红刀子、女人的惨叫与死亡意味着什么——”
徐征明怔怔:“我明白了。”
年纪小意味着事情根本记不住,意味着这十九年的恩恩怨怨,只有他一个人背负,一个人负重前行。
不过片刻,他换了一种心境,大声微笑起来:“这样也好,这段经历太过残酷,太过痛苦了,他能完全遗忘,也是一件好事。”
第三十六章
一个周末就这样结束了,凌晨三点半的飞机,江雪律脑袋靠在椅背上,一路昏睡了过去。
凌晨三四点的国际机场灯光辉照,以庞大的吸纳力接收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高耸入云的天花板上,万千灯光晶莹剔透,照得每一个角落都比白昼还明亮,令人心生晕眩。
到底是两天两夜的行程,耗费了一个未成年高中生全部的精力,江雪律十分困倦。想到几个小时后,他还要返回学校上课,他合上了眼睛,争分夺秒地补眠。
也许是他解决了两个案子,这一夜无梦好眠。
累是真的累,挖了尸骨,去警局报了案,还质问了嫌疑人,揭露了真相,这一路堪称跋山涉水。
累到灵魂深处都涌起一股不顾一切想要长眠的冲动,不过江雪律想到这几日他做的事,扪心自问了一番。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做吗?
想到陈莎莎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徐征明如释重负的眼泪,江雪律发现,不管多少次,他依然会这样做。
——他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无意路过了深渊,听到了恶魔的低语,望见了人间的悲剧。
知道了惨剧将要发生,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与江雪律身心疲惫不同,潮声志愿者们背着大包小包过了安检,兴奋得根本睡不着!
这个周末他们过得太充实了!他们为活人维权,为死者申了冤!
志愿者们还不知道,他们一走了之,留给了明达市警方无尽的后续工作。孟冬臣手持一本书,放在膝盖上,随手翻阅了几下,他嘴角翘起,似乎也很满意这个周末的收获。
机舱明净如洗的窗户外,是一片浩瀚的云海。连绵起伏的云雾背后是几颗寥落星辰与深紫色夜幕,交织在一起,倒映着少年假寐的脸。
那鸭舌帽下的真实面貌,遮挡了一切,又引人窥视。
在场志愿者们没有一人不心生好奇,treasure到底长什么样子!
可treasure拒绝了几次一起合照的邀请,明达市地方电视台和报社记者要给徐征明和志愿者们拍摄纪录片,再三保证,他们会上报纸,会上电视,会全国扬名。
每一个志愿者都欣然同意了,treasure却压了压帽檐,主动避开了,不想接受记者的采访。
他低调极了。
令人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敬畏。
世间竟有如此淡泊名利之人?
孟冬臣平平静静地收回目光,不再盯着那半天看不穿的鸭舌帽。这些天相处下来,他早就改变了看法,不再认为treasure是什么哗众取宠之人,恰恰相反,他认为treasure跟自己有着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灵魂,他们是同一类人——
Treasure也不讨厌他。
即使这个年轻人太过神秘,没暴露真名,没有暴露长相,实际年龄应该二十岁左右。他们进明达市警局报案,警方受理时看了一下几人的身份证,孟冬臣大大方方地掏了,treasure都有意避开了,这番躲避背后应该大有深意。
可孟冬臣依然欣赏他。
孟冬臣说:“我们如今是朋友了,关注我。”
这个关注指的是海角论坛的互相关注,单方面的关注意味着这是一场剃头热,互相关注则意味着彼此关系进了一大步。
面对朋友这个词,treasure没有否认,拿出手机就关注了他。
“叮”地一声响起,推送显示:用户“treasure”关注了用户“猫冬雪”。海角论坛的单方面关注没有特效,互关成立后,头像边会绽放一场小小的烟火。
孟冬臣很满意,这说明什么?
说明treasure与他是朋友,说明他们在这场为徐征明母亲被杀案来回奔走的两天两夜中,结交了深厚的友谊,意味着treasure四舍五入是他们潮声的人!
“孟哥,接下来我们干什么?”志愿者问。孟冬臣出的机票,志愿者们都坐在一起,互相商讨起事务也方便。
他们也很细心,压低了声音,没有吵醒闭目养神的年轻人。
闻言,孟冬臣膝盖上的手一顿,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翻了一页书语重心长道:“我目前手头有三个课题,我发给导师了,目前还在批复中,导师透露过,明年我可能要去M国一趟。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的话,明年七月暂定M国。今年的话,我们先从这个课题入手。”
他指了指一份资料,志愿者们拿起来看,发现那是一份关于某疗养院虐待病人的相关消息。
志愿者们吃了一惊:“消息可靠吗?”
疗养院虐待病人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国外的疗养院和隔壁岛国的医院都曾出过夺命护士案,理由是护士为了不耐烦每天都要照顾病患,于是在每夜巡逻病房时,用过量的吗啡注射进患者体内,造成患者夜间非自然死亡。
这群入住疗养院的病人,大多都是高龄患者,生命体征本就衰弱,他们的死亡没有惊动家属、院方,大家都以为是老人熬不住了自己走了。
所以这场连环命案持续了多年才暴露,一经暴露就引起了社会的哗然。
患者们满心满眼信任、以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护士,有朝一日会因工作怨气化为手持镰刀的死神,剥夺走一名名患者的性命,真是令人遍体生寒。
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资料,跟上述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一次是江州市的疗养院,入住多是四肢瘫痪不能动、口舌麻痹无法表述的患者,如果他们受到了护工或者医护人员的虐待,估计也说不出来。
随着航班在大都市机场停靠,透过机舱窗户,繁华的夜之城映入眼帘,众人回到了江州市,似乎也象征着一切离别的开始。
“再见。”江雪律肩膀单独挎着黑色包,与众人挥手道别,高挑的身影混入机场的旅客。
这么会有这么酷的人,黑色卫衣、黑色帽子和黑色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志愿者不舍得他,却也知道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送别江雪律后,他们明晰了下一步的任务:“孟哥,我们要卧底,才能拿到第一手情报是吗?”
孟冬臣点了点头。
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往往在济世救人中得到精神升华。只有理想破碎,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
明年的M国他们不一定能去,可眼下这件事大家却一定要参与。与treasure再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望着少年的身影逐渐远去,众人心下遗憾,久久才收回视线。
偏偏缘分就是那么巧妙,明年夏天,在那个热气炎炎的季节,他们一同在M国邂逅,彼此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是treasure,我一直管你叫哥,结果你居然才十七岁!?喊你哥时你还应得那般自然?”
随后又一起被卷入一场滔天大案。
缘分,就是这般妙不可言。
——
江雪律和志愿者们走得轻巧,可苦了明达市警方,他们大规模搜山,挖出了当年无数受害者的尸骨,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案件真相水落石出。随后他们要面临一个问题——写结案报告。
江州市警方不会写结案报告,明达市警方就会写了吗?
文员小张戴上眼镜,钢笔握在手里,还没动笔写几行就叹息道:“梦境之说虚无缥缈,徐征明能找出弑母凶手,尚且可以用受害者死不瞑目托梦来解释,不对,我怎么也开始了,是用儿童早熟,当年案件刺激性太强,当事人精神潜意识记录下了一切来解释。可那个叫treasure网友盲目相信徐征明,为徐征明指引的方向也充满离奇,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警方的结案报告,一贯公正严谨,不能用神神叨叨的说法,譬如什么玄学破案、开天眼等。
可是——不写神神叨叨的,谁来告诉他,这份报告要怎么写啊?
许多徐征明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的事,那个叫treasure的网友却知道,比如白骨埋在何处、比如数字二和数字八代表了什么,再比如徐征明的养父母有嫌疑,包鸿志咬紧牙关死都不肯透露的线索,突破口在他们身上这种事,诸如此类的细节太多了。
其中的逻辑,谁来给他圆一下。
到了这个时候,小张就格外羡慕外面的报社记者。
反正都是咬笔杆子,外面的记者靠报纸销量吃饭,他们没有那么多束缚,把整个“擒梦追凶”案件写得跌宕起伏、转折连连,解释不通的地方全部用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桥段来包装。
记者们为了赚钱。
什么徐征明午夜梦回,即使身在他乡,也为故乡的竹林和那碗黄凉粉而辗转反侧、落下眼泪。
记者努力挖掘这个感人肺腑故事后的每一个细节,确保什么都没有遗漏。还提到了当年给包鸿志看相的那个师傅,看得也太准了。
说包鸿志胆子大。包鸿志还真的胆子大,一个胆敢犯下十来起案子的人,胆子能不大?这都要大破天了!
说包鸿志有牢狱之灾,包鸿志不信邪,结果还真有牢狱之灾。
大家一时之间都心生好奇,这看相的师傅是哪个道观的呀?给咱也瞅瞅呗。
为了满足民众的好奇心,让民众不被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所哄骗,官方的纪录片正在抓紧时间出炉,已经募集了演员,只等着两个月后登上电视台。
哦,电视台要拍摄的纪录片,很多依据还要从警方这里来,他要写的结案报告依然至关重要。
小张拿手拍着太阳穴,一脸痛苦面具。
见他实在苦恼,郑哥走了过来:“你别写那些神异的内容,我们人民警察威武正义,神鬼不侵,一切事实依据最终都要落足于科学。”
如果郑哥不是他的上级,小张都要生气了,哥有本事你来写。
郑哥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光说一些提醒。
他动作自然地从隔壁办公室抽了一张红色塑料板凳,一屁股坐下,帮小张想这结案报告怎么写。
“我认为不是开天眼,这白骨寻踪看似巧合,实际上是运气,我们当时运气好。”
“运气?”小张声音拔高八度,只花三四个小时就挖出了卢女士的尸骨,这还能用运气解释?
后续的十具骸骨,专案组成员可是挖了快一整个月啊!
“你别那么大声,当然是运气了。”郑哥深呼一口气,手拿起塞了俩枸杞的保温杯抿了一口,目光灼灼:“那是包鸿志三人的第一起案子,他们难免存在经验不足、埋尸匆忙的错误,所以把卢女士埋得近了一些、土坑浅了一些。后续十多起案子,包鸿志三人越来越熟练,自然往大山深处里埋尸,越来越远离人群。”
还能这么解释?
小张神情怔忡,仔细一听,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
卢女士案是第一起,包鸿志三人确实经验不足,一开始对卢女士拳脚相加时,甚至没想过要草菅人命。后来动了刀子,包鸿志交代,自己是意识到熟人作案落不了好,折回家里拿了菜刀。因为没经验,一连七刀,才保证受害人失去呼吸。
后来新挖出来的尸骨,平均只有两三刀。
显然在这过程中,凶手的经验在逐步升级。
包鸿志明白了应该节省力气,明白了该从什么角度落刀才能致命,无师自通了一些技巧,所以根据后续尸骨,警方回顾去看第一起案子,会发现卢女士的案子确实暴露了许多不成熟的地方。
下手不成熟,埋尸自然也不成熟。
面对一个不成熟的三人团伙,那群网友们和徐征明花了三四个小时就能挖出尸骨,确实也不奇怪,单纯的运气好。
小张明白该怎么写了,他提笔唰唰唰把这部分圆上了:凶手第一次犯案经验不足,尸骨埋藏较浅,挖掘暴露较为容易。
“那数字二和数字八呢,这个又是怎么一回事?”小张好奇地询问前辈,脸上露出了洗耳恭听状。
郑哥胸有成竹,又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这是行业黑话,如果那个treasure事先有了解过我们本地的一些黑话,猜到并不难。更何况,那个聪明的小伙子特别会分析推理,他应当一开始就猜到了包鸿志的动机。世人普遍的动机无非爱恨情仇、报复和金钱,包鸿志与卢女士无仇无怨、也无情感纠葛,自然只剩下了金钱利益。”
“杀掉卢女士是为了灭口,那徐征明没死,两个孩子没事说明什么?——说明三名恶徒一开始的动机就是孩子。两个小受害者在他们眼里等于钱。”
“结合数字二,不难猜出,指的是现场两个孩子。至于数字八,既然动机是钱,数字八就随之而来了。在九十年代,八百不可能太少了,八万又夸张了,自然只剩下八千!”
也是因为数字二和数字八,在云省小城把徐父徐母两位老人震了个神魂出窍,他们以为警方知道了一切。
听完这一连串的分析,小张眼睛瞪大,脖子后仰,整个人肃然起敬,为那个叫treasure网友的聪明才智,也为郑哥的经验丰富,姜不愧是老的辣啊!
这么一分析,完全井井有条,复杂化的东西瞬间简单明了,根本没有神神叨叨的影子。
小张激动极了,唰唰唰再度写下这一串分析,给郑哥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群网友他们互相称呼都是,念念不忘、treasure和什么猫冬雪。第一次听的时候,警方们满头问号,都感觉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了。
出来混还叫圈名、网名。
谁曾想,跟年轻人混就是一个从不习惯到逐渐融入适应的过程。没超过一天,年过五十的郑哥,也跟着喊网名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疑点了郑哥!”小张看着满满当当隽秀字迹的结案报告,激动得快落下泪来,“那个treasure是怎么知道,徐征明的养父母有嫌疑?要知道,徐征明十九年了,都以为自己是被收养的。”
包鸿志嘴巴跟上了拉链似的,他指望着同伙能善待家人,任由警方怎么审讯都撬不开他那张嘴。
谁能想到,突破口在千里之外呢?
两位老人心理素质不高,他们被铐上手铐时就开始哭天喊地,警员轻轻一敲打,什么都招了个干干净净。审讯他们并不难,可一开始就知道突破口在云省这里却不容易。
小张设身处地,如果他是徐征明,自己一个人擒凶,起码要耗时数个月才能追踪到养父母这条线吧。
“这个……”郑哥似乎被问住了,又似乎没有。寒秋瑟瑟,警局外的风卷起不少落叶,他手里握着一个保温杯,眼神放空状似回忆,“这个其实也不难。”
“哦?”小张竖起了耳朵。
“无非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郑哥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给年轻人说起了那段经历,“我和一名同志坐车到了那个小区楼下,别人看不出什么,可你郑哥有二十年办案经验,我一眼就看出这小区布局多是一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徐征明说自己有一个弟弟,哪有跟成年弟弟同睡一屋的道理,他真实处境可想而知。”
小张点了点头,用爆亮的眸光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treasure和徐征明认识早,详细看过了帖子上的每一个内容。那个年轻人聪明,应该从徐征明透露的只言片语中,获悉了真相。”也许是事后诸葛亮,明达市警方后来也去海角论坛,以审视的角度去看徐征明最初的求助帖子。
什么从小做家务,八岁就要拿动锅铲给全家人做饭。
什么初中毕业辍学,养父母不给读高中。
什么风寒感冒,养父母认为看病费钱,不让他去卫生所挂吊瓶。
什么工作几年了,每一笔工资必须打回家。
这一桩桩一件件涉嫌了虐待罪,也成了呈堂证供。他们先知道了结果,再回头看这些文字,感觉这养父母果真有嫌疑。
稍微一猜,就能猜到这背后玄机。
“我想,那个treasure应当是先猜出了数字二和八所代表的含义,才去怀疑那对养父母。如果涉及了金钱交易,怀疑徐征明的父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郑哥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结论,“那个小伙子非常聪明!是一个干刑侦的料子!”
郑哥越说越多,几乎把自己给说服了。
他言语之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江雪律的赞赏有加。
“原来如此!”小张也恍然大悟,“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拿起钢笔,再度唰唰唰写下了这内容丰富的结案报告,通篇没有神秘色彩,只有一个年轻人坚定为母报仇的勇敢坚毅和另一个年轻人的明锐睿智。
结案报告层层上达天听,局长看了都拍了一下大腿,说出了与郑哥如出一辙的话:“一个孝感天地,一个胆大心细,独具慧眼,真是一个干刑侦的好苗子!”
说的是谁,大家都知道。
红章落下,案子暂时告一段落。
在翘首以盼中,明达市警方急赶慢赶也发布了官方通告:感谢热心网友积极提供线索,我市一起陈年旧案宣告破除!
另一边,随着警方召开案情发布会,一个崭新的hot帖《给你们说说我的梦后续,真人真事绝无弄虚作假》也登顶上了海角论坛热搜。正是徐征明发的,帖子里详细讲述了他这一段时间的经历。
大红颜色的“爆”字充分说明了这个帖子的热度,点击量激增,久久高居不下,连江州市网络侦查员李纯在例行网络环境巡查时,都被这个标题吸引了。
鼠标一动,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点进去后发现居然是一篇连载!李纯遗憾了一下,他耐下心浏览了该帖子,这一看竟然看入迷了。不知不觉间,他的工位边甚至围了一群大白天摸鱼的同事,同事们比他还着急,键盘F5都按出了火花:“后续呢?后续呢?”
第三十七章
“你们别按了!”李纯维护自己的电脑和键盘,这些可都是他的战斗装备,他看待电脑比自己老爹还亲,有人虐待他的键盘无异于虐待他老爹。
徐征明上一个帖子是:给你们说说我的梦。
【内容:我从小到大经常被一个噩梦缠身,十九年了,我一直梦到,三个男人在殴打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在旁边哭,无法反抗。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经常进入我的梦乡,每一次醒来我的枕头边都有眼泪,一种淡淡的遗落感席卷上心头。我真的不是骗子,你们相信我!】
不少人都看过这个帖子,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失败的连载故事。
后来倒是冒出了一个treasure,用什么梦境是在传递讯号、心理防御机制等内容点燃了无数网友的趣味。众人猜测是帖子热度不行,楼主自导自演出了一个小号,通过一问一答的方式卷了不少网友入局,顺便拉潮声下水,给自己编出了一个十九年念念不忘,通过梦境缉凶,坚定为母报仇的故事。
那个帖子发展到,大家集思广益推敲出了一个地名:明达市天水镇茂竹乡。
楼主说:“潮声帮助了我,我要和treasure一起去明达市了。”去干什么,自然是去寻那不知真假是否存在的母亲尸骨。
当时,不少网友在蹲后续,这一蹲就是半个月,楼主杳无音信。
一些人腿脚都蹲麻了才后知后觉,难道楼主真的是骗子?炒作了一番轰轰烈烈的热度后,就这样跑路了。谁曾想,今天后续出来了。
【新帖子名字:给你们说说我的梦后续。】
【内容:大家好,我是念念不忘。大家都知道,我之前在海角论坛上发帖求助过,当时没有人相信我,我一度心灰意冷。后来我发现,当初在论坛上求助,是我人生中最正确最英明的一个选择了。感谢你@treasure我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是你帮助了我,帮我寻找出了真相,解开了我的身世之谜,让我余生没有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
【这几日我没有上网,因为我作为当年的幸存者,与我的血亲弟弟一起积极配合警方调查,忙得没有时间。】
网友们:???
真的假的,难道真有那么一个案子,楼主协助警方东奔西走四处查案?当时全世界都不相信徐征明,唯有那个treasure疑似楼主小号的网友,相信楼主。难道这真是一段举世皆醉两人独醒的故事?
还有血亲弟弟?
众人傻眼了。
楼主当时画了一幅画,画上有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其中一人还手持尖刀,一名女子倒在地上眼看着呼气多进气少,两个小孩在一边哇哇大哭、脸庞挂泪,场面一看十分凶险。
按照楼主的说法,自己是画中的大男孩,母亲惨死这一事实是肯定的。如果当年真发生了一桩惨案,网友们纷纷猜测,两个小孩恐怕也落不得好。
谁能料到,两个孩子居然都活下来了,还顺利认亲了?
其中都发生了什么?
一时之间,海角论坛上无数人心生好奇。如果说好奇心是一只猫的话,他们心脏已经被这只猫挠得不行。
徐征明放了一张照片。
众人迫不及待地点开,发现这是一张新照,照片上有两个年轻人在展颜微笑。他们都穿了羽绒服,背景是巍峨的雪山。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两个人五官极为相似,足足有五六分相像。
与徐征明稍显成熟的眉眼比起来,弟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青春气息,像是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样子,落落大方地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可任何一位看到照片的网友,几乎一眼都能肯定,这俩人就是亲兄弟。
【没错,右边是我的弟弟程幼冬,我们相认了。】
【我们一个人去了南方,一个去了北方。案发时候,我年龄大一些,清楚记得一切梦境,记得那手起刀落的危险、记得三名凶神恶煞的恶徒还有母亲惨死的痛苦。他年龄还小,只模模糊糊想起一些片段。】
【不妨碍,我们相认了。】
【我很庆幸,他能遗忘掉这一切。因为这段经历太痛苦了,对一个孩子来说十分残忍。身为兄长,就让我背负一切吧。再一次感谢@treasure,是你为我指点迷津,帮我寻到了血缘亲人,让我再次拥有了一个家。】
网友们:又是treasure,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一定很好奇,这段时间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吧?当年的真相是什么吧?】
被吊足胃口的网友们快要疯了:是啊!我们很想知道!楼主你打字能不能快一点!
似乎知道网友们急切的心情,徐征明道:【请各位耐心,今日我终于有时间,能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随后徐征明就从一行人抵达茂竹乡,他脑海里疼痛剧烈,逐步解开了脑海里的枷锁开始说起,他提到茂竹乡的风景与自己画中如出一辙。
徐征明又发了两张照片,正是茂竹乡的景色。
与他一开始的两幅画一模一样,引无数网友倒吸气,同时也有一些不和谐的质疑声涌现:“会不会是卫星旅游技术?”
跟最初孟冬臣打假思路那是一模一样。
只是随后,徐征明又放出了一张警方拍摄的挖掘照片,正是一行人挖掘白骨当天执法记录仪所拍摄的。两名警察和一名法医到底太少了,后续茂竹乡来了一长排警车,无数穿制服的警察来来去去,围着现场勘验、录像。
照片中没有骇人的白骨,不过无数法医和警察的出现,他们靴子皮鞋上泥泞的土和手中紧握的挖掘工具,一一清晰呈现在照片里,已经让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上升到了一个难以质疑的高度。
那些合理质疑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我……找出了母亲的尸骨,法医鉴定,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命案。我母亲生前遭遇殴打,身上多处骨折,还身中七刀。那一天我几乎崩溃,我多想抱着她痛哭失声,只是因为她身上有凶手的指纹,为了指认真相,我不能这样做】
天哪!
无数网友瞠目结舌,情不自禁用手捂嘴。
这个鉴定结果,淋漓尽致地说了一个词:惨不忍睹。十九年前真的那么一名女子在无尽殴打和杀戮中死亡,而楼主是当年的幸存者。在多年后找出真相。
【后来我们的调查又陷入了瓶颈,包某落网了,面对警方的审讯,他始终不肯指认他的两名同伙。他非说我的梦境有错,动手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他宁愿死也不肯出卖兄弟。你们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绝望、痛苦和无穷无尽的恨意。】
网友们:非常能理解!
好不容易抓到了杀害母亲的凶手之一,对方却死不承认。三名手沾染鲜血的恶徒,只落网了一个。远看着其余二人逍遥法外,自己只能站在原地气得手脚发抖,无能为力时,人往往都会处在崩溃的边缘。
这案件听上去简单,可因跨越了近二十年,导致侦破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二十年的时过境迁,光阴能使一切褪色,更能让一切罪证湮灭。如果当事人咬死了不承认,又能拿对方怎么样呢?即使徐征明、警方心里都清楚,包鸿志隐瞒了许多。
无数网友都身临其境一般,代入其中,感受徐征明这段时间的心绪起伏。
【好在有treasure!他是真的聪明,能看透一切人性阴暗。在他身上,我知道了什么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说,包鸿志是不会开口的,指望一个狡猾的恶徒开口,只会白费力气。他还说,如果我信他,今天晚上就买两张机票,我们明天去云省,我的养父母家】
网友们心里一惊:……难道?
【没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如你们所猜测的那般,我的养父母家果然有秘密。我们踏上了去云省的航班,那一天注定是我人生中不可磨灭的记忆,是荒谬离奇的开端,也是一切痛苦根源的结束】
【原来我不是通过正规渠道收养的孤儿,我的养父母是间接杀死我母亲的凶手,他们二十年前轻飘飘一个提议,几乎杀死了一家四口,我却一无所知,还认了他们当十九年的父母亲】
卧槽卧槽,网友们已经震惊得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这个案件之复杂曲折,人心之幽暗莫测,简直超乎常人的想象!他们的怒气上来了,只想看这两个老毕登最后是什么下场。
帖子还在连载,可所有人的眼球已经被牢牢抓住。江州市警察局里,一群年轻警员也生气了。
他们第一时间就去翻警局内部的系统,想看看这个案件的后续如何。
这一看,他们皱起了眉头。
“这明达市官方通知,一点也没提梦啊。”这熟悉的官方文书,令在场警员讪笑,因为如果是他们,估计也会这样写。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证据确凿,夏明俭全都招了,他说自己从婚前就开始预谋,现在去一个人看他签字盖指纹……等等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气场强大的男人出现了,对方冷若冰霜,一双剑眉紧皱,目光在室内逡巡而过,顷刻间以他为中心,整间办公室都成了真空地带。
所有警员兵荒马乱。
拿文件的拿文件,看监控的看监控。
李纯倒是不怕,他坐在旋转椅上,轮子轱辘一转,让开一个身位,只字不提自己在摸鱼,只说自己的最新发现:“秦队,你看这个帖子,我有发现!”
“什么发现?”
秦居烈平静的垂眸望过去,口气毫无情绪。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也被帖子里的内容吸引了。手机查阅明达市警方的案情发布会,一边跟帖子里的说法一一对照。
良久,他没有说话。
男人面无表情,那双漆黑狭长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电脑屏幕,得了,站在旁边等新帖的多了一个。
这个帖子后续的热度水涨船高,完全在众人意料之中。
明达市警方的通告正好在这时发布。
一旦证明了这是真实案件,擒梦追凶是一桩跨越十九年的悬案,这个案子不仅在海角论坛爆火,更是轰动了全国。
当初每一个参与地名讨论的网友都与有荣焉。
见上司看得起劲。
众人也都放松下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上一个破了六亿赎金绑架案的是不愿意透露身份的热心市民,这一次破了陈年旧案的是一群古道热肠网友,这年头,怎么什么人都能破案了。”
“哎我最近在为一起入室抢劫案焦头烂额呢,能不能来一名热心网友告诉我,到底是谁犯的案。”一名警员苦着脸。
江州市警局还不知道,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干的。
秦居烈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个“treasure”凝神了一会儿。
这几日他们调查的游客失踪案中,“treasure”也是官方笔录中的老熟人了,这个疑似黑客又疑似私家侦探的网友,在陈莎莎案中指点她一切行为,为警方揭开了这跨境杀人案的冰山一角。
目前警方已经着手调查七年前燕台分局那个案子了。
那个案子也跟出国旅游有关,一名老人跟照顾自己的保姆结了婚,年轻貌美的保姆成了自己的合法妻子,两人相约出国旅游,自此不知所踪。
警方当年也怀疑过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毕竟婚姻中一半出事,往往另一半是最大嫌疑人,只是没有证据。四年后,法院宣判人死亡,老人膝下无子,保姆成了坐拥千万家财的寡妇。
如今案件重启,江州市警方跟M国已经达成了合作。
小李开口了,心生敬佩:“这个treasure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在百忙之中帮助陈莎莎揭开她丈夫真面目也就算了,还能帮另一个人寻找弑母凶手。”
这两起案子同样重要,如果这个treasure愿意认领的话,明达市警方和江州市警方要给他颁发的锦旗起码有七八面。
帖子热度高了,难免有不和谐的声音。
徐征明提及养父母时,一个新注册的一级小号冒了出来,用十分古怪的口吻道:“……楼主,无论怎么样,你的养父母到底养了你十九年,亲手把养父母送进监狱,你真的忍心吗?你的心肠怎会如此狠毒?这些年……你虽然不容易,可徐家毕竟也没差你一口饭吃,你不该做得这般决绝。”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级小号?
网友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等徐征明回复,无数网友立即开喷,如同当时喷徐征明一般狂喷这个一级小号。
“让我戴上眼镜看看,这是什么品种的圣母?哇,新品种。”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个道理普及几年了,还有人不懂?不是你母亲被杀,不是你沦为交易工具,不是你十九年作牛作马,说得真轻巧。”
“什么叫不差你一口饭,这年头人权都没了吗,四千块买断一个人的一生,让对方为奴为仆,经过人家本人和原来家庭的同意了吗?”
脾气好一点的网友倒是客客气气,用小作文条条反驳:“首先请这位网友的称呼严谨一点,那不是养父母,那是买家,咱拒绝道德绑架!其次这位网友,请明晰一点,不是楼主将养父母送入监狱,是他们的本身行为就触犯到了法律底线,制裁他们的永远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法律道德。”
“对不起,是我措辞失误。”
被网友们围攻了,这个一级小号似乎是怕了,惊慌失措起来,为自己措辞不当道歉,随后狼狈地销号跑路了。
他来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莫名其妙。
网友们茫然,有一种拳头挥出去还没过瘾的感觉。
徐征明倒是隐隐有所猜测,他刚得知消息,他那十多年被养父母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的弟弟,这些日子为了父母入狱焦头烂额、积极奔走,四处求人也没争取到减刑。
他本来谈婚论嫁的对象,也因不想嫁入火坑而选择取消订亲。
对方不明白,怎么几天不见,好好一个家怎么就散了,他不舍得怨怪宠爱自己的父母,只能怨怪别人。
他想在网上联系徐征明,用十多年他所熟练的手段去指责对方,压制对方,希望能写下谅解书,为自己父母争取减刑,实在不济,让徐征明给自己打点钱来,毕竟他还要生活。
没想到反被广大网友轮番攻击。这个弟弟怕了,只好逃之夭夭。
后续,徐征明跟treasure还有联系。
徐征明说:“谢谢你treasure。”
他多年来的执念是什么——是为母亲报仇。他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切真相终究会沉冤得雪。这是他心中最根深蒂固的偏执。
所以,当所有杀害母亲的凶手被绳之以法,纠缠他多年的梦魇消失不见了,他睡了一夜好觉。
Treasure:“举手之劳,你今后做什么?我看你动态说,你辞职了。”
徐征明:“是的,我从厂子里辞职了,案件曝光后,我上了电视,成了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老板一改先前的态度,给我加工资,不敢让我再加班,拼命想留住我,可我拒绝了。”
未来该走什么路,他也不知道。
他之前一直想的是要找出杀害母亲的凶手,信念坚定又浑浑噩噩,没有工夫去规划以后。可等凶手真的全落网了,真相水落石出后,一切似乎都摁下了暂停键。
他失去了目标。
连养父母都是凶手,他无家可归,一时之间他竟有些茫然,天地之大不知何处容身。
直到treasure告诉他,去松城寻找自己的弟弟。兄弟认亲,组成一个新的家庭。
他才重新燃起斗志。
“孟先生也担心我的精神状况,他说,希望我加入潮声。我同意了,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像你们帮助我那样,去帮助别人。”
“treasure,你救出了被囚于梦境、五六岁那年的我,接下来,轮到我去解救更多五六岁的孩子了。”
可惜这还不够,他明确了一辈子要帮助别人的想法,不过真正的未来还是一片空白。
江雪律想了想,打下一行字:“做木雕吧,当一名雕刻师。你有把平平无奇的事物雕琢成不凡之物的天赋,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不应该被埋没。”
“treasure你……”徐征明大为感动,“你居然知道我十七岁那年当过学徒的事。你是继我师父之后,你是第一个夸我在雕刻上有天赋的人。”
养父母不让他上学,逼迫他挣钱养家,一度把他送去一位木雕师傅处当学徒,逼他学习一门手艺。徐征明苦心学习了一段时间,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雕得栩栩如生,师傅夸他有天赋,不惜将所有灵性技巧倾囊相授。徐征明非常感激他,当时也想往这条路继续钻研下去。
可养父母却嫌这行来钱太慢了,不顾他的反对,让他改换跑道。多次工作多次逼迫,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跑去深市,辗转去了电子厂。
“是的,你很有天赋。”
Treasure肯定道,在他所看到的未来,三十多岁还是孤家寡人的徐征明,重新操起了十七岁那年的梦想,成为一名木雕师。
那是三十多岁做出的选择,如今提前走,不是正好。
“好!我这就去找我师傅,希望他还能收下我。”徐征明被说动了。
许多年以后,某处以熊猫出名的旅游景区,大家发现,本地出了一名年纪轻轻却才华横溢的雕刻大师,他与专职写稿的弟弟住在一起。两人均走出了当年的阴影,相互扶持地过了一生。
——
另一边,沉寂许久的陈莎莎,她也发帖了。
一扫她之前秀恩爱的样子,最新一条动态,她说:“告诫广大姐妹,千万不要被爱情冲昏头脑,爱情是纯粹、真挚动人的,我至今仍这么认为。可人心也是卑劣丑恶、充满算计的,深陷其中时,人往往无法察觉,你爱上的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关注她的网友都傻了,不明白她为何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莎莎,你被盗号了?”
“我没有被盗号。”陈莎莎苦笑,电脑前女子侧脸看起来苍白而憔悴,她敲下了文字,“让我告诉你们,这段时间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吧。”
属于她的连载也开始了。
等到大家都知道了,发生在陈莎莎身上的故事,瞬间都十分同情她,一个差点死于谋杀的女人,怎么可能不性情大变。
Treasure一夜暴涨数万关注。
江雪律本来想注销这个账号,结果因为粉丝增长太多了,被迫停止这个行动。
按照海角论坛的规定,达到一定粉丝数量的用户,注销账号十分严苛。海角论坛会确定这不是一个冲动行为,要求用户出示身份证明,证明你的身份,才能注销账号。
江雪律能证明自己不是一时冲动,可他不想上传身份证明。
只能放弃了。
也许这个账号以后还用得上。
“阿律,你都不上网的,你肯定不知道。这十月份出了好多大事。”在学校门口一碰头,周眠洋咬着包子,激动地大声说话。
江雪律偏头:“什么事?”
“发生了两起案子!外省一起,我们江州市一起!”周眠洋抓起书包,一五一十把案件经过讲述清楚,江雪律听得很认真,嗯这两起案子都跟他有联系。
“阿律,你的手怎么了?”周眠洋忽然注意了少年的手。白皙的手心此时一片磨砂般的鲜红,红血丝也浮现在手掌心表面,即使没有破皮,可红与白的交织,看上去触目惊心。
谁见了都要心惊肉跳。
“你周末干什么去了,练单杠还是挖土了?”再怎么熬夜做题,写几百张卷子都制造不出这样的效果。
江雪律含糊:“嗯……”
去挖尸骨了。
清晨一大早便是嘈杂声,公交车下来一群穿校服的学生,大家奔跑着冲向学校。星期一注定了繁忙。顺着汹涌的人潮,少年的步伐不紧不慢,高挑身影逐渐混入人群。
一辆警车驶过,副驾驶的人看了少年的背影一眼,一双浓眉微蹙,久久才移开目光。
“怎么了秦队?”
“……没事。”
天光之下,少年侧脸瘦削又挺拔,眉眼十分出众。
他感觉那个少年的背影有几分眼熟,一种似曾相识感扑面而来,若有似无,他刚刚竟下意识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那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的穿校服的高中生,如果戴上口罩、帽子,与当初监控中的那个努力压着帽檐的报案人有八、九分相似。
可走在这条街上的高中生,几乎都是同一个样子……江州市足足有两千四百万人,不会那么巧。
秦居烈收回视线,冷淡道:“走吧,回局里,张局说了这两天刑警队放假。”
他们刑警队为了陈莎莎案子奔波了几天几夜,许多人忙得脚不沾地,熬了几个大通宵。国庆他们就一路加班过来的,又赶上新案子,人人累成狗,这一次总算给补假了。
蒋飞也在车上,一听这话眼神无比惊恐:“哥你别说话!”一般真放假悄悄说就好了,一旦说出口了,假期就泡汤了。
警局内部流传一个说法,刑警这行命里不得闲。
这话恐怕是真的,蒋飞自从加入刑警队,命案一个接着一个,一开始他还年轻稚嫩,单纯以为是运气不好,节假日老有事。后来他彻底悟了,大彻大悟:他们干了这行,根本就不配放假。
警车上其他人也嘀咕:“这八月到十月,案子未免也太多了吧。”假若犯罪有周期,这几个月案情未免多了些,几乎要扎堆了。
没有人知道。
那一夜苍穹之上群星璀璨,星体夺目明亮,带给世人一场视觉盛宴的同时也搅乱了平衡,让人与百年前的星星遥遥相望。
星辰亘古不变,照耀着几个世纪前的人,也照耀着此刻的世人。
好似神明播下燎原的火种,从此善者越善,恶者越恶。
而1888年8月7日到11月9日,那名叫开膛手杰克的家伙,恰好犯下了惊世骇俗的连环命案,当时伦敦白教堂地区人人自危,从此一举成名。
一切风暴只是起步,尚未抵达高潮。
第三十八章
警方想不到,他们现在满脑子只想放假。
回局里交接了一下事务,迎来了两天假期,小警员们纷纷摩拳擦掌,讨论这两天干什么。“两天假!这也太富裕了!我之前都不敢想象!”
齐翎这些新人警察没有经验,挠了挠头:“前辈,有这么夸张吗?”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蒋飞怜悯地看向这群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哦对了手机千万别关机,时刻保持畅通,真有事了,要确保随传随到。”
新人警察还嫩,立刻掏出手机照办。他们还不知道,假期三大万恶之源,“逃犯出现了或者有案子了,立即回单位”、“收到请回复”和“全员停休”。
刑警队一批人放假了,部分警员还在岗。
小王负责最近一起入室抢劫案,眼看着上头要求的破案期限迫在眉睫,他正焦头烂额着,再一次拉动进度条。
第一百零八次看监控,没看出什么线索。
同事走了过来,“怎么样,还是没有发现?”
小王苦着脸:“是啊,线索不多。那个小区是老小区,就门口一处有监控,园区里连个路灯都没有。受害人说自己在熟睡,迷迷糊糊间看到有人持刀进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手电筒的光和翻箱倒柜的声音。因为有太多前车之鉴,他不敢说话,假装自己在睡觉,大气都不敢出。可惜还是被发现了,匪徒发现他居然在卧室装睡,立刻暴力胁迫他,找出所有值钱财物……匪徒戴了面具,受害人不知道他的长相,只能猜测是一名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男性。”
“匪徒也没收了受害人的手机,阻止他报警,把他关进卧室。”
“现场没有遗留指纹、毛发,脚印也被擦拭干净,受害人受到了惊吓,事后经过安抚,也说自己看到了匪徒戴着橡胶手套。”
橡胶手套、擦拭脚印还有锋利的刀,完全是有备而来。
“会不会是惯犯作案?”同事又问。
判断是不是惯犯很重要,有前科的人在数据库一搜便知,可以帮助警方缩小侦查范围。
“我查了,数据库没有线索,出名的那几个还在监狱里服刑呢。”小王摇了摇头,“我觉得这名犯人虽有反侦察意识,却不是惯犯,惯犯眼光老练,能分析出财物价值,翻箱倒柜会讲究效率和安全。可受害人说,那名恶徒就像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个新奇的孩子,什么都想捣鼓一下,一些值钱的宝贝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判断不出竟直接略过了。货架上有价值连城也有不值钱的东西,那抢劫犯通通都想拿走。”
新奇的孩子?
这种说法还真有点稀奇。
“受害人他怎么样了?”
“受害人说自己察觉到了对方有灭口的心,如果不是他用床单捆绑住自己,通过卧室阳台,用摔断一条腿的代价跳到楼下,向邻居求救,估计有性命危险。”
“我事后看了小区监控,这个恶徒不知道是怎么出现的,现场看出他好像身穿一袭黑衣,借着夜色的隐蔽,通过水管爬上去,随机爬一个阳台择定目标……”
能爬水管,说明身体轻盈。
一米七左右,身体轻盈,不是惯犯的男性。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线索了。
“动手的人难不成是蝙蝠不成?来得悄无声息,走的时候监控也没捕捉到。”小王再度拉动进度条,查看那个时间点街道的监控。
江州市是繁华的夜之都,夜生活享誉全国。即使到了凌晨三四点,某些街头依然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无数年轻的男男女女在监控摄像下走过。
“你自己摸索吧。”同事拍了拍小王的肩膀给予鼓励,他也感到这个案子简单、却颇为棘手,无仇无怨又不是惯犯的随机作案,犯人挥一挥袖子就消失在人海中,确实如大海捞针。
小王垂头丧气,嗓子里溢出一声挫败的长叹。
同事离开了。
没一会儿,他那前脚刚离开的同事又一脸恍惚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似乎不敢置信地轻轻抖了抖,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小王啊你运气真好。”
“什么运气真好?”小王大惑不解。
他手里刚泡了一杯咖啡,打算看监控奋斗到天明呢!
怎么叫运气好了。
同事脸上有挥之不去的艳羡,说:“你那案子有进展了,你刚愁呢,就有人寄来了画像,说是那起入室抢劫案的犯人,旁边小字还说,如果在今天凌晨三点前没抓住他,他会入室抢劫一名单身女性的住宅,掠夺财物并夺走一条性命。”
警方其实隐隐有猜测,那名入室抢劫犯,既然敢用暴力威胁户主,就可能有动手害人的一天。可他们没想到那么快。
“什么!?”小王眼睛猛然大睁,惊讶了瞬间,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同事手里,随后轮到他满脸的匪夷所思了。
这张纸上画了一个年轻的男人,尖下巴细长眼,眉毛很淡,走在人群里一点也不起眼。
再看身边的小字,小王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画像旁边标注了男人的真实姓名、身份证号码和他如今的居住地。
地名一出。
所有警员都知道这是何处,一条鱼龙混杂的街道,入住者多是三教九流,人口流动性大。如果住户交够房租,半年见不到房东,都是常有的事。房东也不管你租了房子是为了干什么。
信息小字背后还有一行堪称预言般的提醒:
【犯人是一个善于学习、伪装和反思,同时性格又很努力的人。】
【犯人在白天已经踩好了点,如果今夜凌晨三点之前没将其逮捕归案,凶案会再一次发生。】
凌晨三点,正是江州市大多数人都沉浸在梦乡,浑然不知危险降临的时间点。如果这时候有人闯入,他们一定会惊醒,并瞬间失去抵抗力。
“他敢!真是一点没把警方放在眼里啊!”小王倒吸了一口凉气,磨着后牙槽,气得咬牙切齿。
里边的逻辑也是通顺的,看来犯人吸取了第一次受害人逃脱的经验教训,第二次自备了绳子,下手会更加残忍。
至于善于学习和伪装,性格努力这一点,小王暂时没琢磨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真的是有用线索?让我也看看。”其他同事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要抢夺画像。
“你们动作轻点,这是原稿。”小王一边焦虑,一边高兴,手捧着画的边缘,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只准让同事拍照或者看一眼,碰都不想给这群大老爷们碰。
“画像栩栩如生,抓不到人都是渎职,这个手笔俨然是六亿赎金绑架案那位举报人啊!”众人赞不绝口,同时也发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可是报案人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说,凶手脸部特征、身份证、住址这一些信息,可以是身边人出卖。
那只有凶手本人才心知肚明的下一次行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举报人还专门来给警方寄信,发出提醒。
小王和众位同事根本没时间追究这件事,墙上时钟发出轻微的走动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也在滚动,他们越看,神色越焦虑。
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得出警了!”小王手忙脚乱,开始在办公桌上找警帽和车钥匙,他一边找一边跟同事说话,“我得赶紧出外勤去了,如果张局问我去哪里了,你就说那入室抢劫案有线索了,我去办案了。”
他找到车钥匙,警帽一戴,立刻跟三四名同事驱车前往目的地。
在路上他们也不是光等着,早已经联系了当地派出所民警,一起行动。民警联系上了那一栋楼的房东,房东收到消息,那叫一个战战兢兢,也开始翻箱倒柜找钥匙。
警察严阵以待,包围了那栋楼仅有的两处逃生通道,毕竟恶徒手里有刀,还有想要动手的前科,他们不得不防。
房东带着一行人上了七楼,不忘撇清关系:
“警察同志,郑民是在我这里租了房子,之前一直拖欠房租,我说要把他赶出去,他前两天才补交了租金,我就没赶他走。警察同志,我真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至于一个穷得房租交不起的人,怎么会在短短两天内有一大笔钱呢,房东才不会多管闲事呢。
人活一世,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长命百岁。
当然了,他现在不能闭眼了。
在警方的目光下,房东从背后掏出一大串叮叮当当的钥匙。
又在一大串钥匙中寻找警方需要的那一把。
小王拦住了他,“先敲门,确定在不在,别摆出害怕的表情,你平时收租时如何猖狂,你还是维持原样,别打草惊蛇。”
能骗开的门,就没必要破门而入。
犯人能在监控下逃之夭夭,说明性情不失狡猾,如果房东流露出一丝惧怕,恐怕会被察觉出端倪。
房东吞了一口唾沫,不是很情愿,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去敲门了,眉毛一拧凶神恶煞:“开门啊!郑民开门!”
一阵阵敲门声响起,屋子里的郑民果然被惊醒了,他听出是房东的声音。他挠了挠鸟窝一般的乱发,才睡了几个小时的心里十分烦躁,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向了门。
这老小区虽然破败,也安装有猫眼。
郑民从猫眼一看,确实是房东那张拉长的老脸,隔着门,郑民纳闷道:“不是前天才交了房租吗?”
他大白天去踩点,只睡了几个小时的脑袋,神智还不清醒。
房东牢记警察吩咐的要点,瓮声瓮气:“我昨天又算了账,发现你没给够!还差呢,你还有多少钱,先交出来!”
熟悉的做派。
郑民不疑有他,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随着“咔嚓”一声门开了,所有警察冲了进去。
毫无防备之下,郑民被逮了个正着,等到他被双手反剪摁在床上,头脑高速运转之下,他一下子想明白了。
他强行冷静下来:“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这不应该啊!
小王搜寻屋内,果然发现了大批熟悉的财物,是上一名入室抢劫案受害人家中摆件。房东则是一眼就看到了一把刀,没有收入刀鞘,就大大咧咧地放在洗手池边,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如果是以前,房东会以为郑民想下厨做饭,会粗暴呵斥他别开火,熏得整间屋子都是味道。
可一旦知道对方是入室抢劫案的犯人,再看这把刀,房东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把刀寒光熠熠,怎么看怎么像是凶器。
似乎只要郑民一个暴起,手起刀落他人就没了。
出租屋面积不是很大,所有人鱼贯而入后,顷刻间就把小屋挤满了。
搜寻物证的小警员,从衣柜里翻出几件女士吊带裙、假发和高跟鞋,电光石火间也明白了,犯人是怎么逃脱过摄像头的。
难怪监控找不出人,原来这个恶徒,仗着身材纤细,摇身一变成了女子,逃脱了警方的视野。
小王也惊讶了。
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看了上百次的监控里,确实有一个打扮比较浮夸、容貌精致的女性,衣服颜色跟柜子里的如出一辙。许多男扮女装,之所以暴露破绽,是因为男人还是无法完美扮演女性,难免暴露出违和感。
可小王记忆深刻,那监控摄像头里的女子,一举一动包括走路姿势都十分和谐,隐藏在人海里,完全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这是什么逆天的学习天赋?这瞒天过海的本事绝了。
小王瞠目结舌。
一会儿工夫,又有新线索,一名警员戴着手套的手捧着一本日记,“王哥,你看这本日记!上面有犯案经过!”
“我看看。”小王表情严肃,急切接过来看了,随后他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是无语。
不过在场每一个看了日记的警员几乎都是这个表情,也不怎么奇怪,他们被这本日记给惊愕到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见日记上密密麻麻是一笔隽秀的手写字,记录着郑民一路的心路历程和接下来的犯罪计划。
【今日又是窘迫的一天,房东又骂我了,说我是赖着不走的蛀虫。我有一瞬间怒气上来,想杀了这老匹夫。可我的理智又阻止了我,郑民别冲动,你不能愤怒,愤怒会蒙蔽人的神经,冲昏人的头脑。】
【我告诉自己,处境再艰难又如何,不经过寒冬,怎么能见到温暖,不经过风雨,怎么能见彩虹?】
【人要有目标、有决心、有想法,执行力也要跟上。我反思了一下自己,之前都是空想家,人不该如此,应该当一个脚踏实地的人】
【我开始努力了,今天学习了一下反侦察技巧,购买了刀子、洗涤剂、橡胶手套和垃圾袋,一套完整的清理现场工具。顺便学习了一下,如何清除DNA,收获匪浅】
【再一次反思,熬夜不行,办事效率不高】
【不过熬夜很适合踩点,灵感也比较充沛。第一次行动失败了,郑民啊郑民,你心太软了!下一次不能再放过户主了!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最近的一篇日记是凌晨写的:【下一次去天心花园,踩好点了,户主女,没有同居舍友。模拟了一下怎么下手,今天还学习了如何用生活中常见东西清洁血迹,如果我动手,血迹喷溅到衣服上怎么办……用硫磺皂搓洗、柠檬汁浸泡或者用洗洁精加牙膏。】
如果说前面的内容让人又气又笑,那后面的内容,令办案人员脊背升起冷汗:好悬就差一点,悲剧就要发生了。
同时通过这本日记,他们也明白了,报案人为什么说,犯人是一个善于学习、伪装和反思,同时性格又很努力的人。
确实是努力!
也确实在学习,不断完善自己的知识,不断地反思,可是完全努力错方向了啊!
有这样强悍的学习能力,做什么正经的事不好?
警察们把日记本合了,这可是罪证。同时又从衣服里搜出两张小票,第一张小票是几天前,购买物品是刀子、洗涤剂、橡胶手套和垃圾袋,普通人买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同一天买加上日记本所写,确定是作案工具无疑了。
第二张小票是今夜凌晨三点,在24小时便利店,购买的一颗柠檬和硫磺皂。真是学以致用。
警方气笑了,通通拿证物袋装了收走。
见警员们埋头干活,没有理他的问题,郑民又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我的计划哪里有纰漏?”
他语气充满波澜,固执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像是一个孩子般,就想知道哪里做错了,记录在错题本上,下一次好改。
“不会告诉你的!”警方冷冷一笑。凶手的错题本最好没有完善的那一天!
“你打算几点动手?”
“化个妆,两点出门,三点动手。”郑民老实交代。他就算编谎言也没用,他日记里详细写了他的犯案思路。
“我看你一开始只是要钱?那你后来为什么要害人命?如果你今天晚上动手,你会杀了那个女户主?”警方这样问,郑民似乎被问住了。
他无法解释,在第一次行动中,最初他的想法还是很纯粹,只是要钱,后来看到受害者装睡,后又跪在自己面前哭着求饶时,他的心态变了。那种轻易掌控别人生死的强大滋味,让他欲罢不能。
警员的目光极具穿透力,郑民的眼神略微飘忽。
这下不用问了。
郑民确实有这颗心,这下案件性质变了,警察把他带走。
同时众人心里也惊讶,郑民的口供与报案人说的一模一样。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能看出凶手心底秘密、下一步行动,宛若开了天眼的人吗?
可是——这可能吗?
众人心脏怦怦直跳。
另一边刑警队放了假。
其他警员离开了,秦居烈交接了陈莎莎案后也驱车回家。他回到自己公寓。他年轻时候不要命,几次生死搏斗,获得了不少赏金和上级的夸赞,攒够了钱,再加上秦父秦母的资助,就买了一套距离市中心极近的公寓。
这套高层公寓不算豪宅,不过有高级落地窗,地段较为优越,交通也方便,还有一套健全的安保系统,远眺能把江州市沿江一带美景收入眼帘。夜色降临,更是能俯瞰一片灯火通明的繁华城市。
室内大是大,三室一厅一书房,不过整体空荡荡的,没有多少活人居住的气息。
更是因为半个月没住人了,室内浮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秦大队长熟练地拿出吸尘器。
他完美地沿袭了警校一些习惯,拧了抹布擦拭桌椅、洗了警服外套去晾干。
对面那层公寓不知道有没有偷窥狂,如果有,用望远镜看到一身正气的黑色锃亮制服和蓝色衬衫,估计要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跟其他人放了假只想在家里躺尸不同,秦居烈清理了灰尘,打扫了起居空间,才进浴室冲了澡。热水洒下,水雾升腾,镜子中的男人有英俊五官和浅色的薄唇。水流顺着薄薄的眼皮而下,男人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思考这一段时间的案件。
他垂眸,敛了一切凛冽,仿佛陷入了深思。
细密的水珠分布在他匀称的脖颈处,从打湿的头发落下。花洒下是成熟男人的身躯,身高八尺有余,要肩膀有肩膀,要窄腰有窄腰,平时隐藏在朴实无华蓝色制服下看不出来。比起年轻时的刚闯敢冲,男人这些年气质有所改变,更趋向内敛沉稳,像酿酒一般越酿越醇厚。
未成年人get不到,说不定还会哭着来一句,警察叔叔帮帮我。成年人只会觉得这一切刚刚好。
可惜江州市局刑警队普遍阳盛阴衰,没有人能好好欣赏。
就在这时,洗手池上的手机“嗡”地一声震动,开始唱歌。秦居烈睁开眼,目光倏地望去,久久盯着手机。放假时候收到电话,是个人都要咯噔一声。
秦居烈也不例外,唇角一抿,心中涌现不好的预感。一看来电显示,果然是同事。他接通了,语气很平静,像淬了冰:“我记得,才放假不到半天吧?”
电话那头被噎了一下,半晌哭诉着:“没办法秦队,又出事了,公园有人死在了吊环上,局里要求刑侦队到场。”
“是意外?”真有命案另当别论,秦居烈问。
“现在还不清楚,法医鉴定可能是意外,死者挑战高难度动作后失误,把自己摔死了,我们一开始打算当做意外结案。可……当初那个报案人寄了一幅画,说这不是意外。”
报案人?
秦居烈锋利的眉头一下子皱起,这下不用说了。他披了浴衣走出浴室,抓起一件方便外勤的衣服。
“我现在过去,你把案发经过详细说说。”
“好,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第三十九章
刑警队全员收到了通知,蒋飞在接到电话时,心里滑过一个念头:果然啊。
其他小警员则懵了,一个个如遭雷劈,他们嘴里还糊着油,跟涂了唇彩似的,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烧烤味,仔细嗅闻还有啤酒味。
“你们干什么去了?”蒋飞明知故问,他板起脸:“怎么还喝酒了?都说了几百次了,执勤期间不能饮小酒!”
红的,白的,啤的,通通都不能喝。
“没喝,而且今天不是放假吗,我、我们去聚餐了。”齐翎苦着脸,怎么会这样,半天不到就归队了。他们聚餐才聚到一半,热腾腾的烤架上放满了铁签肉串,想着难得放假,放松点,就收到了通知,一个个吃吃喝喝的差点喷出,连忙放下半生不熟的烤串,嘴都来不及擦干净,抄起包里的外套就往收银台走。
当时烧烤店的人都错愕了,没想到邻桌这群小伙子还是警察,真看不出来啊。齐翎去结账,其他新人连忙跟上。
隔壁桌俩打赤膊的男人,正吆喝着划拳,酒意上头起了口角争执,大吵大闹,随后动起了手,演变成轻微的肢体碰撞,眼看要发生冲突。骤然间看到一群精神挺拔俊俏的蓝色衬衫,两个男人呆住了,立刻收起了面红耳赤的一张脸,乖乖在自己位子坐下,不再大吵大闹,安静得如同小学生。
什么口角争执,什么肢体冲突,什么即将爆发冲突,没有的事!我们彬彬有礼,我们可文静了,举手投足之间好似绘画绣花、君子下棋。
齐翎犀利地望了他们一眼,说了一句:“刚刚盯着你们呢,不许闹事啊。”
两个大男人乖乖点头,拿起烤串细嚼慢咽起来。
众人风风火火往局里赶。
蒋飞满意地看着新人们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总算收起了训斥,“下次注意了啊。”
“把衣服整理好,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齐翎一听衣服乱了,连忙去照镜子。片刻后听蒋飞道:“收拾完了就跟我一起进去,今天有案子。”
在人口两千多万的大城市,每天都会发生意外。单纯的意外事故不需要惊动刑警队,谋杀案才需要。
当法医的鉴定结果和当初那个报案人的信息冲突时,这个案子就有点棘手了。
新人警察进入室内,秦队已经坐在室内,男人低眉敛目,鼻梁挺拔,头发还微湿,少了几分平日的冷淡,反而英俊得惊人。对方手里拿着几张纸。那一双墨玉般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手里的资料,眼神极为专注自然。
看来匆匆忙忙赶回局里的,不止他们几个。
齐翎凑过去看,是法医的尸检报告。一名警员在旁边介绍案情:“事情是这样的……”
众人洗耳恭听,一秒进入了工作状态。
案发地在一处偏僻公园的运动器材健身处,两处掉了漆的吊环高高悬挂,足有两米多高,几年前就有人在此处摔死过,死因是摔断了脖子。没有鲜血喷溅。
这一次不过是历史重演。
死者是一名穿着运动服的中年人,他的手机、钱包都放在吊环边,技术科破解了手机后,发现后台运行着一处短视频。
正是高难度吊环挑战视频,可想而知,男人是看了别人的极限动作,自己也想挑战。
这类型的新闻屡见不鲜,什么健美冠军表演后空翻摔断脖子、国外男子跑酷意外致死。人类的灵魂深处,本有不断超越自己、热血与挑战冒险的精神。
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是意外。文件里附有现场照片。
死者身上没有任何搏斗伤,临死前眼珠子放大,濒死那一刻瞳孔里有深深恐惧,这依然无法解释是意外还是谋杀。毕竟人一旦发生意外,发现自己头着地时,也会心生恐惧、五官失控。
然后那一瞬间,生命终结。
运动衣之下,拉链死死地卡着男人的下巴,长长的脖子形成半个U型,当场毙命失去呼吸,叫救护车也没用。死亡时间在下午六点左右。
怎么看都是一个意外的案子。
“怎么样?”蒋飞又拍了拍一名法医的肩膀,法医推了推眼镜,冷静道:“说几百次,我也要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外,我的验尸结果就是高空坠落导致的脖颈骨折死亡。”
意不意外,谋不谋杀,那都是侦查组要查的事。
“现场有没有别人的脚印和指纹?”
“有,可是无法作为参考。那一处公园虽然人流量比往年少了,可总有人在傍晚后散步,有别人的脚印和指纹,一点也不意外。”如果要论足迹新鲜程度,吊环区是视线死角,新鲜足迹却一点也不缺。连健身器材都是公共设施,人人都能用,自然也人人都能沾上指纹。
“那个时间点,有目击证人吗?”
“除了拨打报警电话的那个市民,他拨打电话时死者已经死亡半小时,目前没有发现新的目击证人。”
“蒋飞,你问了那么多,让我看一下,报案人寄了什么。”其他警员憋不住了。
如果是寻常民众寄信,警局大概率会无视,或者当成挟私报复。偏偏这个寄信人不是一般人。他当初寄的信,帮助警方成功锁定了六亿赎金的幕后黑手,今天还帮局里破获了一起入室抢劫案。小王说,如果不是他们去的及时,凌晨三点天心花园要出一场血案了。
林林总总下来,众人对报案人的信息高度重视。
秦居烈总算动了,他微眯起双眼,戴着手套的手递过去一幅画。这画映入众人眼帘。
画像上是一名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脸颊偏瘦,面无表情。报案人的画像是到胸口,所有人顺着视线下滑,能发现这是一截校服的衣领。2B铅笔只能涂出黑白两种颜色,警察一时分不清这是英华的校服还是二中的校服。
高中生的校服,在警署眼里都是一个样。
“难不成是高中生犯案?”不少人吸了一口气,仔细算算那个时间点,确实是高中学生放学的高峰期。
“这纸粗粝的质感有点熟悉啊……”一名警员摩挲着纸的边缘,恍惚地说了一句。
等到江雪律将自己上交给国家后,这名警员才后知后觉,可不熟悉吗,他侄女,今年十三四岁,正在上初中,学校每年免费给学生发放的空白草稿本,就是这种材质。他当时还指导过侄女几道功课。
一开始江雪律还用了A4纸,后来直接用了学校发放的草稿纸,只是把属于学校的那一行字裁去,无形中也释放出了他的信号——他没有必要瞒着了。
“大概率是未成年,未成年的案子要谨慎。”确定大家都拿出手机拍了画,秦居烈将纸取回,他心里也十分看重这个案子,下了一道命令:“现在通知下去,在全市范围内,尤其是重点排查涉案公园附近的几所高中,寻找一名叫罗明的男学生……”
至于画纸上的那些小字,要他们自己甄别了。
时间拨回一两个小时前。
偏僻的公园处,一位大叔在抽烟,他的厂子里出问题了,到处求神告奶奶地四处借钱,吃了不少闭门羹。公园没什么人,他心情正低落着呢,为了缓解焦躁不安的内心,烟雾缭绕间他一根接着一根吸烟。
渐渐地,皮鞋脚下一地的烟蒂。
又一次借钱被拒绝了,他暗骂了一声,视线往左移动,一晃眼发现吊环处那里吊了一个人。半个小时前是什么姿势,他都打半个小时电话了,那人还是同一个姿势。
这下他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中年男子被焦虑愁绪淹没的心,总是抽出一点分给这位陌生人了,举着手机走过去,看到死者僵白惊恐的脸,手指凑过去没有感受到温热的一呼一吸,男子吓了一跳,总算意识到了什么。
他对电话那头快语连珠说:“我一会儿再给你聊厂子的事情,我这里有人死了,我、我要报警!”
电话那头也吓坏了:“好好好你报警。”秋冬天色暗得快,到底也是大白天撞到尸体,中年男人嗓子眼一阵发紧,颤抖的指尖哆嗦着,才正确拨通了报警号码。
在半小时前,一名高中生跌跌撞撞从草丛边走了出来,正是罗明。
随着天气逐渐转凉,除了部分爱俏的学生,附近高中大多数学生都抵御不了寒风,主动换上了长袖外套。罗明也是如此。
他穿得很厚,出门前母亲还勒令他在校服外套里穿一件厚毛衣。索性因为他身材瘦削,怎么穿都不显得臃肿,只是母亲的审美过时了,那毛衣的款式略显老气。
不少同学背后里暗暗嘲笑他。
厚毛衣加秋冬款的外套,他的感受本该温暖如春,可这一刻他惊惶失措,脊背落满了冷汗,额头也直冒汗珠,风一吹感到无比寒冷,脚也僵麻得厉害。
他没有想到,人命竟如此脆弱……
那么遵从物理法则,直直掉下来,那皮肤竟一点也起不到保护作用。
还好没有人看到。他才十七岁,不能成为杀人凶手。如果他进监狱了,他会被关多少年?他胡思乱想着。
这时候母亲来电话了,尖锐的铃声打断了他混沌的思绪,电话那头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我还在公……外面书店,我马上回家。”罗明脸色煞白,神色浑浑噩噩地应了几句,他撒谎了,说自己在书店里买辅导资料。就在这时,忽闪忽闪的路灯下迎面走来两个高中生。
一个戴着老气横秋的黑框眼镜,遮不住清秀的五官,气质略有些稚气,在出声说话:“哎!我度数又加深了。”另一个身形高瘦,长相更为出挑一点,一直在偏头听同伴说话。路灯昏暗,都能清晰照见眉眼那份优越出众。
两方迎头撞上,对方在看他。
罗明陡然一惊,打电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脸部肌肉猛然紧缩了,一种心虚感不顾一切地蔓延上来。
我刚刚撒谎在书店,对面两个同龄人没有听到吧?这里可是公园,跟书店八竿子打不着,平时撒谎没什么,可刚刚才发生了……
他心里反复祈求,希望对面两人没听到。
实际上,周眠洋确实也没听到,他一直在哼哼唧唧黑框眼镜丑死了,度数加深了,想配隐形眼镜等等。江雪律也没听到,他是看到了——
在罗明闯入他视线时。
他看到了一个少年波涛汹涌的内心,对方伸出一双手,就那么轻轻一推。一个人从高空摔下。
看到这一幕,江雪律愣了一下,也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的能力升级了。大白天都能看见故事,他不动声色,将所有惊疑强行压下,浮现在面上就是一派冷静自然。
罗明不着痕迹地观察那两个高中生,没发现异常,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电话那头注意到他突然没声,“怎么了,明明?发生什么事了?”
罗明低下声音:“没事,遇到俩英华的学生……”
电话那头以为他是在书店遇到英华的学生,连忙安慰道:“明明,英华虽然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可你也很厉害,我们家明明当年是因为生病才错过了英华呢——英华错过了你,是他们的损失。”
母亲絮絮叨叨,很快话锋一转:“不过英华学生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明明你看他们买了什么书,你也跟着买,回来妈妈给你钱。”
他胡诌的,他哪里知道英华用什么辅导书。罗明只能勉强应下,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这一夜无事发生,他几乎没睡着,一睁眼就是天亮。第二天起来母亲以为他熬夜做题了,称赞他太用功了。
罗明随意地应了两声,前往了学校。
这个晚上他努力排查了一下情况:事发地极为偏僻,除了车辆没有第二人了,应该没有人正好目击到什么。
为了避嫌,他这辈子不会再前往那个公园了。
他走出公园时,撞见了两名同龄人,希望他们也是恰好路过,彼此都互相当成一个路边的过客,彻底忘记他。昨天他只是一时克制不住,让自己的行动和生活一刹那就像脱轨的列车,冲出了正确跑道。之后他会努力让脱轨的生活,重新恢复正轨的。
我还年轻,我是未成年,我不能有事。
罗明越想,手里攥着黑笔在稿纸上乱涂乱画了几下,随着情绪发泄出去了,心里才慢慢平静。
早读课十分平静,他也安安分分,一如往常。
直到上午三十分钟的大课间前,大家四散开来,班主任来到他桌前,低声对他说:“罗明,你一会儿来老师办公室。”
他的眼睛从书本里抬了起来,惊讶了瞬间,“好的。”
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
尤其是他发现老师只在他面前停留,没去找任何学生。老师突然找他?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最近的成绩很稳定,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师要谈心也轮不到他……罗明心里微妙地产生一种抗拒,总觉得去了,会发生不好的事。
他起身前往了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在整个走廊的最深处,他一路走过去,因为不知道什么情况,感觉路很漫长。很快,他不祥的预感印证了,他在办公室里见到了两位警官。
这两名警官穿着便衣,亮了一下警官证,看上去十分年轻高大,笔挺的身躯衬着他们威仪不凡,别有一番气势。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脸带笑意。
那一刻罗明心跳加速,心脏急促得几乎快从喉口蹦出。有一瞬间,他刚迈入室内,几乎想夺门而出。
“是小罗同学吧,请坐。”蒋飞正是那个面带笑意的人,他怕吓到孩子,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
罗明没有坐,他仿佛受到了惊吓,第一时间望向班主任。班主任立刻为自己的学生解围:“不要怕罗明,这两位警察同志,只是来找你咨询一下问题的。”
“什么问题?”罗明嗓音艰涩。
他能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审视,不知道是哪一位警官,总之让他脊背发寒。
班主任知道他性格胆小,立刻上前,一只手覆在他的肩膀上,轻柔地安慰道:“没事的,警察同志只是简单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了就好了。”
警方对未成年人的审讯或者问话,必须有监护人或者成年人在场。所以几位教导罗明的老师一直在办公室,没有离开,此刻也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少年还在长身体的阶段,抬眼仰视两名警官,感到了几分压力。罗明处在弱势处境,说不出话。察觉到这个状况,蒋飞立刻找了个椅子坐下,同时给罗明抽了个板凳。“小罗同学不要紧张,配合我们问几个问题就好了。”
“好……”罗明实在不想交谈,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心想难道是自己暴露了吗?可昨天明明没有目击者,他在失去呼吸的男人面前蹲坐过,从他的角度,怎么看都是意外……
蒋飞拿出笔录本,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支笔,熟练地拨开笔帽,“请问小罗同学,你昨天放学后去了哪里呢?”
来了!
果然是跟昨天那件事有关。罗明脑子一片空白,他想也不想道:“去了书店,老师说最近上了几本辅导书,希望学有余力的同学能自行购买,我就去了。这件事我母亲也知道。”
不到关键时候,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
仿佛有人操控他的嘴,他讲话一点也不磕巴,十分流畅地回答了问题。答得有点快,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听是在书店买书,几位老师面露欣慰,帮着补充道:“我确实那么说过。”
罗明本来成绩就好,私底下也如此努力,他们的目光越发柔和慈爱。
众位老师实在搞不懂,两名警察要来一个中学,耽误一个学生的休息时间,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瞧瞧对方毫无血色的小脸,一定昨天晚上又熬夜做题了吧。
另一名冷漠英俊的警官顿了一下,“买的是什么书,还记得吗?有向店员索要小票吗?”
“买的参考资料和理科三十六套……”他状似回忆地报出了书名,“店老板直接收钱,没有索要小票。”这些都是他事后补买的,他去的是一家窄小逼仄的老旧书店,老板一眼就能看到顾客动向的小门店,自然没有监控、也没有收银台。
老板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记性不太好,昨天来的客人,今天根本记不住。
“你进入书店大概是几点,离开又是什么时候呢?”
“我记不住了,我有些沉迷在书的海洋里,在书店的角落待了很久,没特意去记时间。不过我母亲昨天那通电话打来,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时,我在书店里。”察觉到那名秦警官一直在谨慎地观察他,一种直觉告诉罗明,必须把时间含糊,不能记得太清楚,否则会引起怀疑。
一名警官沉吟片刻,又道:“那小罗同学,你在六点左右,除了书店还去了什么地方吗?比如学校附近的公园。”
“没有。我很爱学习,等闲不会去公园游乐。”
罗明知道老师们喜欢什么样的回答,流畅地回答出来。
果不其然,除了个别老师觉得这样太束缚天性,大多数老师都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帮着见缝插针对罗明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褒扬:“罗明,性格就是很认真,是一个好孩子。”
“他的成绩一直是班级前列,时常还能竞争年级前十。高中生就是要认真读书,不要沾边一些游乐设施,再辛苦两年就解放了。罗明就做得很好,有自制力。”说着说着,老师们都快忘记有两名气势逼人的警官在场,一个大拇指就竖过来了。
“那你知道,昨天公园里有一个中年男子不幸摔死去世的事情吗?”
来了!果然七拐八拐还是抵达了这个话题。
罗明眼神闪烁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知道。”
“有人报案说是一名高中生作案,可惜现场没有目击者……”
既然没有目击者,那为什么有人报案!还指名道姓是他!你们警方办事效率也太高了,今天早上就找上门来。
罗明几乎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想问出这个问题,天知道他在办公室里见到两位警官,那一瞬间天都要塌下来了。
“能再问你一遍,六点左右你人在何处吗?”
“我在书店……”无论问几百次,他都是这个回答。
“小罗同学,你的指甲怎么坑坑洼洼的?”蒋飞眼尖地注意到他的一排指甲,几乎被咬得千疮百孔。
有些人喜欢咬指甲,越是承受不住压力就会下意识去咬,这些指甲破碎并非陈旧性破损,而是昨天新添的。
“我、我昨天试做了老师说的试卷,发现好难做不出来,就苦恼地咬了咬。”这个理由也能成立。
“你可是年级前十的优秀学生,连你也觉得这套试卷难吗?”连年级前十都感到困难的辅导书,老师真的会推荐给绝大部分学生吗?
“嗯有点……前面不难,大题难了点。”
高中生心理素质不高,很快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破绽,他抖着双唇,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眼前这位秦警官口气很温和,视线却锐利逼人。
罗明冷汗涔涔,这一刻总算明白了,电视剧里一些犯罪分子,为什么不敢直视警察的双眼。因为警察的目光太过睿智犀利了,好似能照见所有暗不透光的角落,让一切邪恶无处遁形。
每一次撒谎,他都像是戴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必须小心谨慎,就怕前后出现矛盾,自己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罗明也后悔了,昨天心情烦躁时,为什么要去那个公园。
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就像被蛊惑了一般,伸出了双手?为什么人命会如此脆弱,轻轻一推就失去了呼吸!?为什么他根本注意了行人,还是出现了一个潜在的报案人?
他根本不想再交谈下去。
高中生无法应对。
恰在此时,半小时课间结束了。尖锐刺耳、常常令无数学生怨声载道的上课铃声解放了他,罗明身体一震,他镇定地说:“老师,我要回去上课了。”
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流露出来,继续对他和颜悦色:“好的,罗明,你先回去吧。”
这一声无异于赦令,罗明立刻转身,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压抑的牢笼。
两位警官也从善如流,心里知道调查归调查,不能影响正常的上课秩序,他们道:“我们警局目前线索有限,如果小罗同学当时正好经过的话,可以协助我们警方破案,提供一点帮助。”
问话结束,暂时告一段落。
“嗯嗯。”谁都能听出这高中生嘴里的敷衍,对方只想赶紧走人。
“小罗同学,你还年轻,自首坦白的话法律有宽恕的机会。”这话极低,没有人听到,却直直传入他的耳里,罗明听得清清楚楚,一瞬间心如擂鼓,冷汗再度浸透衣背。果然,他是警方认定的嫌疑人。
他下意识问了一句:“真的吗?”
半晌他像是意识到自己口误了,手足无措,逃也似地走出办公室。等回到教室里,一些同学探着脑袋围过来,问他,老师叫他去干什么,怎么去了那么久。
“罗明,你的嘴都是血。”一名女同学关心道,扯了几张纸巾轻轻递到他面前,“拿纸擦一擦吧,好吓人。”
罗明这才注意到,他刚刚把嘴唇咬破了,手指轻轻一碰,指腹血迹斑斑。
“你擦错地方了,你脸上也沾了点血,给你镜子。”女同学又递过来一枚巴掌大精致的小镜子。罗明接过女同学的镜子,照了起来,这一照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神躲闪,十分狼狈,难道他刚刚就是用这样的面容应对警察吗?
难怪破绽百出。
在学校里,他可以做一百道一千道有标准答案的正确习题,可从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应对警察。
高中生懊悔地将镜子盖在桌子上,不想再看镜子,或者说他不想再见到镜子里的自己。
他感觉一切好陌生,他几乎不认识镜中人了。
另一边,两名警官收了笔录本,大踏步走出了校园。
“你觉得,是他吗?”
“是他。”
心理素质不太合格,不过有无限的潜力。其实早从警察到了学校开始,少年的心底防线已经破了一个口子了,因为学校、家对一个人意味着最熟悉安全的地方,当这个地方被人入侵了,他就会承受比平时多的压力。
在压力之下,这个少年还能对答如流,可以说潜力无穷。
如果他们不是收到画像第二天立刻找来,给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对方再过几天也许就成长了,变成一个冷静自持,对答如流、几乎没有破绽的好孩子。
“他会自首吗?”
这谁也不能肯定,毕竟一个未成年人背后往往站着两座大山。“打起精神来,下一次的问话没有那么容易了。”
“如果没有那幅画,这个案子恐怕要真以意外结案了。”蒋飞也察觉到少年飞快的成长,恰好一阵寒风吹来,他的后脖颈凉飕飕。
很快,未成年背后的两座大山知道了这件事。
第四十章
“——你说什么,徐老师?有两名警察找我们家明明?”电话那头女声高亢尖锐,语气十分不敢置信,“警察找明明干什么,都不通知我们家长。谢谢你徐老师,非常感谢你,否则我们都不知道呢。”
“不用谢的罗明家长。”徐老师捂了捂耳朵,她感觉自己耳膜要被吼穿了,“那两位警察同志是来调查昨天公园一起死亡事故,找上罗明。”
昨天公园?一起死亡事故?找上了罗明?
时间地点事情经过和人物,要素全齐了。罗母不是普通的中年妇女,很快明白应该是怎么回事了,她脸色微微一变:“那跟我们家明明有什么关系,我们家明明听话又懂事,从不会跑小公园。这年头警察真的是,办案不找成年人,怎么找上孩子了呢。”
罗父正在旁边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看报纸,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知子莫若父母。
他们一下子想起了孩子昨日的反常表现,精神恍惚,脚步神游,饭都端到了面前只艰涩地吃了几口。早上起来眼皮下青黑加重,脸色憔悴,疑似一夜未眠,种种迹象表明……
昨天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
再联系警方找上了孩子,两位家长心里蓦地划过一个不好的预感。
下一次问话是在放学后,除了打扫卫生留守校园的值日生,绝大多数学生们都散了。这时候警方找一个学生继续问话,不算打扰教学秩序。
秦居烈和蒋飞再一次踏入校园。
这一次问话,留了两名不着急回家的年轻老师和班主任徐老师。除了老师们,罗明的父母也杀到了。
罗明还是坐在那个板凳上,他身材瘦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坐了板凳的三分之一部分,充分说明了少年的不安和戒心。
少年脸部肌肉紧绷,他无法形容这一天他的精神状态,真的是十分糟糕——什么课都听不进去,人在课堂上枯坐着,神魂已经出窍。在他尚未脱轨的十七年人生,他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没想到,自己会跟“杀人犯”、“警方询问”这些东西扯上钩。
他满心满眼都是懊悔,心里不断想:如果有时光机器就好了,他绝对、一辈子都不会踏入那个公园。
一看孩子那样,两位家长心里一紧,不妙的预感已经证实了,第一反应是心疼。
经过一整个白天,罗父罗母早已有所准备。他们是社会人士,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多方打听之下,总算明白了昨日公园里发生了什么,周遭环境是什么样,具体案件细节如何。
当蒋飞掏出笔录本再一次询问,罗明昨日一整天的行程时,罗母迫不及待地打断道:“明明!昨日傍晚六点,公园里有一个男人在吊环上摔死了,疑似意外,附近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警方如果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嗯……”罗明小声。
蒋飞无奈地捂住额头,他就知道会这样!未成年人老实,很大可能会自首坦白,可成年人一个个都是人精。
你们都把案件细节都告诉他了,干脆也代替对方发言好了。
“小罗同学,你能回忆一遍,你昨天下午放学后到晚上八点的行踪吗?”
罗明低下头:“我昨天放学后……”
罗母立刻打断道:“明明,你快告诉警察同志,你昨天放学后去书店买书了,然后我给你打了一通电话后,六点过你就在家了。”
罗父也催促道:“是啊明明,你把你昨天买的书拿出来,给警察同志看。”
罗明没有说什么话,把书包里一堆辅导书翻了出来,放在两位警官面前,全都是封皮崭新的书。这一点似乎能证明什么。
“请问你六点过在家,有什么能证明吗?”
其实罗母打过去的那通电话,如果去查电话信号,确定接电话的地点到底是公园还是书店,便一目了然。
可这个案子比较特殊,案发者是一个少年,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比较重要。局长说了,希望采取怀柔手段,希望少年自己交代清楚。不到最后关头,这些证据会压而不放。
毕竟电话信号不是决定性证据,只能证明案发时,罗明人在公园,有一定嫌疑,可不代表每一个在公园的人,都是犯人。
“我和妻子能够证明。”罗父微笑道,“孩子早早就回家了,跟平常一样,我们一家三口上桌吃饭,还其乐融融地一起看了电视。”
蒋飞:“……”
他可是办案多年的老刑警了,怎么会信这种话?
现实中常常出现家属包庇的情况,所以家属的口供可以参考,但在刑事案件上,可信度极低。
不等两人再问,罗父罗母急急忙忙打断道:“警察同志,我家孩子性格比较内向,你们不要再问了。他还要赶回家学习呢。”
他们迫不及待就想拉起孩子离开。
罗明整个人就像一具提线木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弱不禁风的他,还是被父母从板凳上拉起,踉踉跄跄迈开腿跟着走。
这时候,一名高大的警官拦住了他们。秦居烈是刑警支队长,气质冷然,气势惊人。当他低头看人时,瞳孔黑沉沉,一种强烈锐利的压迫感挥之不去,两位家长有所收敛。
“两位家长,当事人是孩子,你们有权庇护他,公安局是行政司法机关,也有权对他进行询问。”
罗父迟疑了片刻,“好吧警察同志,可你也看到了。我家孩子今天上了一天的课,他看上去实在太累了,你们即使问他话,他也说不出什么。而且你们警察,也不能无缘无故审问一个人吧。”
“有人报案,说是一名高中生作案。”秦居烈平静地望过去,眼中毫无情绪,话言尽于此。
罗家父母一瞬间脸色剧变。
他们是有点手段,可这个细节他们没打探到,原来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却有报案人吗?
不是打电话报警的那个人,而是提供一定线索的人。
罗父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敢问警察同志,报案人说了什么,对方说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吧。警方随便诬蔑一个无辜的学生,这种话传出去不太好听。”
“报案人指认了您家孩子。”
“……”沉默是一种暂时的应对方式,“警察同志,等我们周末亲自去警察局跟你们详谈好吗?孩子他太累了。”
这一次说话,罗父的口气十分诚恳。
大家一致看向罗明,罗明脸色发白,看上去果然十分憔悴,魂不守舍的状态。
这一次,秦居烈给两位父母让了行。
罗父罗母连忙拉着孩子走了,两方人马堪堪擦肩而过,彼此心知肚明,罗明身上确实有情况。
可他们的出发点并不一致,警方接下来要抓紧时间找出线索,而罗父罗母则是要争分夺秒毁灭线索。
“哎,真放他们走了?”蒋飞收起笔录本,口气有点不满意,他们才踏入校园,刚坐下没十分钟吧?他笔刚掏出来,才写几个字,沙发还没坐热乎呢,人就走了。
“他们拒绝配合,再怎么问,拖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等周末吧。”秦居烈也收了本子,未成年人的案子,永远不是好审的。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另一边,罗明一家三口回了家。他们仔细询问了罗明昨天的事。心里清楚怎么样也瞒不过,罗明大哭着老实交代。
交代自己昨天确实去了公园,书店是事后补去的。
父母二人心头倏地一紧。他们早有猜测,可是当罗明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们心口高悬的那块巨石才彻底落下。
两人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紧攥着双手,心里思索该怎么办。
孩子肯定要包庇的。
这可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且不说罗明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犯了错,就算不是鬼迷心窍,他们也要帮忙隐瞒。
“怎么会那么巧……我打探到的消息是没有监控、暂时没有目击者。”怎么看都是意外的案子,却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报案人,对方指名道姓说了是明明。
这个人到底是谁,真碍事啊!
也不知道向警方透露了什么,警方今天就找上门来。罗母不顾自己今天受到冲击的心情,先心疼地摸着孩子毫无血色的脸,今天一定吓坏了吧。
“爸妈,我还是去自首吧。”
少年疲惫道,他抹了把脸,嗓子干涩得厉害。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对他一个没经历什么事的高中生来说,肩膀压了太多负担,无异于毁天灭地。他精神高度紧绷,满脑子想着那句话“你还年轻,自首坦白的话法律有宽恕的机会。”
“怎么可以!你才十七岁!”罗母一听炸了,坚决反对去自首,“警方说不定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去自首不是自投罗网吗?”
孩子大好的人生就这样没了呢!
她还指望明明十八岁上大学,二十五六结婚生子,她则在六十多岁含饴弄孙,这些美好的生活,一旦孩子入狱了,就彻底毁灭了!
罗父一听这话,眉头紧皱几乎拧成了死结,也坚决不同意。夫妻二人隔着儿子对视了一眼,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双目染上一层坚毅。
“爸妈,你们不要这样。”
熬了一晚上,罗明双目爬上红血丝,他快急哭了。他大声喊道:“警方说不定手里有证据呢!”
他这个人已经染黑了,为什么还要拖两个无辜的家长下水。
他很懊悔昨天的所作所为。
那个报案人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
可对方既然出现了,说明这一切都是天意,让他坦白,让一切急刹车的天意。
罗母将他枯瘦的手轻轻捧在手心里,徐徐安慰道:“小傻瓜,你在说什么呢,没有证据,法律也无法判处你有罪。”
罗母年轻时可是江大高材生,罗父也是硕士毕业,当他们想坚决维护自己孩子时,那股力量不可小觑。
“没有证据吗?”
罗明被安抚了,他手脚有些僵硬,麻痹许久的心脏微微跳动,升起一丝微妙的侥幸心。
“是的明明,法律讲究疑罪从无。这件事过后,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当你的好孩子。”一时失误而已,事情解决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会重新回到正轨。
罗母问丈夫:“亲爱的,你不是有晏大律师的名片吗?能不能给他打一个电话,委托他出手相助。”
罗父也想到了对方,随即摇了摇头,否决道:“他的价格哪里是我们请得动的。”
晏律师是江州市法律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对方出道多年无一败绩,专为富豪阶层和娱乐明星辩护,无期被减刑,重罚被缓刑,更多的还是被判无罪。
所以常常会出现一个场面,媒体拍摄到辩护席上,被告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而晏律师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面无表情地收拾庭审资料。走出法院,面对记者采访,他的神色也淡淡,仿佛一场胜诉于他而言无足挂齿,是他履历中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一环。
“他的出手费是这个数。”罗父悄悄比了一个数字,罗母倒吸了一口凉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愧是专为富人辩护的精致利己主义律师,普通人根本请不动。他们把房子卖了都凑不够这个数。
他们只能自己来了。
感受到妻子心绪波涛起伏,罗父拍了拍她的手背,口气十分温柔:“没到那个最糟糕的时候呢。”
罗母:“我知道。”为母则刚,她才不会随意气馁。
两个父母撇开孩子,自己着手打算,他们通过手段,自己列了一切可能的证据线索。
首先受害人的尸检报告,是高空坠落,颈骨骨折摔裂而死,这不能证明是意外还是谋杀。警方不会拿这点说事。
其次是手机通话地点,是公园,不是书店。说明那时间敏感的案发时,孩子身在现场,而不是他在早上第一次问话口供时说的书店。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以为找了一家没有监控、没有收银台的书店,就能洗清自己的嫌疑。
他很聪明,可惜太稚嫩了,浑然忘记了刑侦手段,能精准定位到通话坐标。
罗母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打那一通电话了,无形之中给孩子增加了嫌疑。
还好电话信号不是决定性证据。一个人出现在案发地,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恰好路过,只能证明孩子撒了谎,却不能说明他一定是杀人凶手。
如果拿电话信号说事,只能说明警方确实没证据,黔驴技穷了。这一刻警方和家属的思路诡异地重合了。
剩下的就是他们托人打探到的内幕了,“脚印和指纹也不能作为参考,因为无法证明沾上的时间。”
没有凶器,指纹和脚印也无法证明——这说明什么,确实没有直接证据,怎么能证明孩子有罪。
罗父罗母自己反复推演了一遍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想起一件事,“目击证人呢?”
一提起这个,一直安静倾听的少年,像木头一般颤抖起来,他说:“我昨天从公园走出来时,撞上两个英华学生……”
如果是在书店撞上就好了,可惜是在公园里。他们算不算目击证人?
夫妻俩心里打了个突:“他们看到你正脸了吗?记得你吗?”
如果警方找到那两个人,这对孩子很不利,还是那句话,罗明出现在案发现场,不代表他就是凶手。可间接证据太多了,也会产生影响。
“我不知道……也许记得吧。”罗明欲哭无泪,少年人都是敏感脆弱的,他总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会放大,会被所有人记住。他也开始懊悔,昨天穿了那件毛衣,那件毛衣颜色太过显眼,就像一颗咸蛋黄。说不定那两名英华学生本来记不住他,却因那件毛衣把他记住了呢。
少年越咀嚼,心里越忐忑,神色凄然。
“明明别怕,那些都是路人,他们记不住你的。”罗母心疼极了,连忙上前将孩子抱入怀里。
“明明,你再回忆回忆,除了那两个英华的学生,现场还有什么——努力不要忽略一切细节,这些信息对爸爸妈妈很重要,也关系到你的以后。”
“还有……”
高中生陷入了回忆,努力让自身回到昨天那个公园里,探索起一切事物。
——
江雪律低低叹了一口气,即使他提前报案了,罗明的父母还是走上了那条包庇孩子、想要毁灭证物之路。果然当孩子这个软肋受到威胁时,任何一个爱子心切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
希望他写的那些小字,能帮助到警方吧。
少年坐在自己的书桌,密密沉沉的长睫微垂,脸上有思考,这个场景落在同学眼里,一定会以为学霸在做题。实际上江雪律面前是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几个字。
“梦境”、“稳定性”、“闪回片段”、“蝴蝶效应(待验证)”、“犯罪中止(待验证)”……
稳定性一栏后,画了几个钩。
江雪律花了一段时间证明,这个能力天赋是稳定的,不是偶发性。
在六亿赎金案后,他一度想过,要不要向警方坦白一切,可随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群星症候”是国外那些狂热研究者提出来的概念,他们说:这是神赐的天赋,是一种精神共振能力。
注意,既然狂热信徒认为这是神赐。
维系一切的东西是神明,假设世界上有神,那是不是神明开心了能赐予你恩典,不开心将会收回你的一切。
江雪律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警方,是他担心,这种能力是昙花一现,似一个忽闪忽闪突然又熄灭的灯泡……如果他前脚告诉警方,警察叔叔我能看到凶手!
后脚他的能力失灵了,他重新泯然众人了,他的处境便会尴尬起来。
所以江雪律第一时间打消了念头,决定试验一下,他的能力是短期还是长期。
在他努力自我验证的过程中,那个全球论坛里关于“群星症候”的新研究也出炉了。
【痛呼!我的天赋消失了!我与一个历史上有名的诗人精神共振,写下了许多诗篇,那个诗人想象奇诡,擅长写神神鬼鬼、幽冥世界,色彩极为浓烈,诗歌风格空灵冷诮、瑰丽奇险,他是谁,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在他的指导下,我签约了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诗集,可好景不长——可我的天赋消失了!我才知道,这个诗人在历史上英年早逝!他二十七岁就撒手人寰了!①】
【我今年正好二十七岁。】
此话一出,惊动了所有论坛人。
原来神赐的天赋会随着精神共振者的突然死亡或者人生落幕,得到终结。
江雪律心里也是一惊,那他梦中的“先贤”是……
也是因为这个天赋,他接收到无数犯罪信息。江雪律想过,大概世间规律离不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同类总会吸引同类。他能看到犯罪者也不奇怪。
如果这个天赋能够结束。
那快点把他的天赋收走吧!他不想做噩梦,不想时时刻刻面临深渊。可是很快,随着江雪律对开膛手杰克这个人的深入了解,他发现这不太可能。
历史上1888年开膛手杰克在混乱的白教堂地区,接连杀害了五名疑似妓女的女子后消失在雾蒙蒙的街道中,那些女子被开膛破肚,喉咙、肾脏、子宫等器官皆受到伤害,犯罪手法极为残忍恶劣,几乎震动了整个国家。
无数人在夜晚都提心吊胆着杀人狂魔,根本不敢入睡。他带给社会的影响巨大,开膛手因此臭名昭著。他活跃在那一年的8月到11月,可他一辈子没有落网,后续还有疑似他的人写信挑衅警方的无能。他给世人留下了无数阴影,偏偏在人类犯罪史上他熠熠生辉,光芒闪耀到了至今。
关于开膛手的年龄身份猜测众说纷纭,至今是一个谜团,笼罩在伦敦雾气之中。有人说他活了一百岁,有人说他活了五十三岁,总之大概率是一个长寿的人,而江雪律今年十六七岁。
这不是一个短期内可能结束的天赋,应该十分的稳定,不会昙花一现。
江雪律死了这颗心。
经过这段时间的测试,“稳定性”得到了验证。接下来是梦境和闪回片段,江雪律发现,如果是他做噩梦。梦境里一般是大案或者性质极为恶劣的大案。
而片段闪回,可能是见到了人或事物。他在孟冬臣和罗明身上,第一眼就看到了犯罪闪回。
孟冬臣身上只有一小片段闪回,罗明是一整段完整如同犯罪电影般的闪回。
江雪律昨天回到家后,努力思考其中的差别,他提笔写下个人的猜测:也许孟冬臣不是当事人,而罗明是当事人。
越是与案件有直接联系的人,犯罪信息越完整。
至于“犯罪中止”,这是昨天下了晚自习后,江雪律回到家沉吟许久的一点。
高中生的理解有三种意思,一种是命案将要发生,他前去提醒,比如陈莎莎案,他保住了那可怜女子的一条性命。
第二种是一个人他本性不坏,只是在逼迫中、无意中堕入了幽暗,如果江雪律及时阻止,也许悲剧就不会酿成。
最后一种是命案已经发生,他去信,可以防止对方一错再错。比如罗明的父母。
江雪律不知道,自己能否阻止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