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翌日, 裴长临和贺枕书出发前往府城。

    青山镇与府城相距甚远,就是乘船也得走上三四天。二人先去青山镇换了银票,再去码头乘船。

    顺带一提, 换银票的钱庄与胡掌柜的字画行其实是在一条街上。但二人出发前,相当默契的谁也没提这件事,更别说将那幅锦鲤图带上,给胡掌柜送去。

    青山镇去往江陵府的渡船每两日才有一班,是从襄阳驶来,于当日的申时初到达青山镇码头,酉时初才开船。

    要到达江陵府, 还要在船上住三晚。

    二人赶到码头时正好是申时初,渡船刚到港没多久,众人正在渡口排队等着登船。

    码头边的告示栏上,写着渡船的到港离港信息及乘船价目。

    渡船上下共分为四层, 除最底层用于放置行李货物之外, 其他三层都能用来载客。

    自下而上, 每层的环境与舒适程度都不相同。

    下层空间最大,由数个大通铺与座位组成, 人群密集, 自谈不上什么舒适。中层环境稍好一些,有上百张独立床铺,不过床铺之间相距不远, 人多起来, 仍然会互相影响。

    顶层的条件最好,有十多间客房, 安静私密,几乎就相当于住客栈了。

    不过, 价格却比寻常客栈贵出许多。

    告示栏上标识明确,去到府城的下层船票每人是八十文钱,座位不固定,上船可自由选择座位与通铺位置。

    中层则是每人固定一张床铺,每晚需七十文。

    至于顶层,每间客房限定两人,可另携带一名十岁左右的幼童,每晚的售价是四百三十文。在船上住三晚,就要花去一两多钱。

    贺枕书读完告示,只觉得肉疼。

    这么多钱,都够在青山镇住一个多月了。

    难怪昨晚裴木匠又特意给了他们一些钱,这去一趟府城,还真是花钱如流水。

    “没关系,该花的钱还是得花。”看出他在想什么,裴长临宽慰道。

    “是啊。”贺枕书悠悠叹气,“若只是我一个就算了,你本来夜里就睡得浅,要是只买个床铺,你晚上怎么睡得好。”

    裴长临正牵着他往前走,听言脚步一顿:“?”

    贺枕书眨了眨眼,茫然地与他对视:“?”

    “……算了。”裴长临转过头,有点无奈,“也没说错。”

    若只买个中层的床铺,他夜里的确睡不好。

    不过,是担心得睡不着。

    坐这种渡船的大多都是男人,中层船舱的床铺之间没有遮蔽,他怎么可能放心贺枕书去一群男人堆里待着。

    也就他家小夫郎心大,才不觉得有什么。

    码头边上支了一张长桌,是交钱登船的地方。

    此刻正围着不少人。

    “我三天前就买好了票,凭什么不让我上船?”

    “还有我,我昨儿来交钱的时候你们还说有位置,今天怎么就没了?!”

    “就是,哪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我还赶着去府城呢!”

    “静一静,静一静!”管事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他坐在长桌后头,被人群围着也不见慌乱,还不耐烦地敲了敲手上的烟袋,“事情已经与你们说过了,这艘船的客房全被一位老爷包下,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众人又要吵嚷,他不紧不慢,继续道:“诸位要是愿意等等呢,就再等个两天,乘下一班渡船。要不想等的,中层还有几个床铺,我这儿当场给您换个票,多退少补,还能省下不少钱哩!”

    这种渡船,能住上层客房的其实是少数,大多都是拖家带口,或乐意花钱买个清净的。

    管事的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可骂归骂,那管事的仍岿然不动,实在着急要赶去府城的,也只能捏着鼻子找管事的换了票,憋着气急匆匆赶去渡口排队。

    后方,裴长临和贺枕书挤不进人群,随手拉了个人询问:“怎么回事,客房没了?”

    “可不是嘛!”对方也是个不乐意换票的,正打算往外走,被他们一搭话,又骂起来,“说是船上有位老爷喜静,把客房一口气全包了,硬是不让我们上船!”

    他们身旁,一人忽然插话道:“什么老爷,就是襄阳府夏侯家的小少爷,带他家相好的去江陵求医呢。喏,就在那儿,他们下船了。”

    青山镇是个大渡口,上下船的客人都不少,渡船会在这里停上一个时辰。靠岸的时间长,期间有不少人都会下船透透气,或是去采买些东西。

    贺枕书循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口中那位夏侯家的小少爷。原因无他,在青山镇这种小地方,打扮得如此富贵浮夸之人,着实不算多见。

    少年的年纪与他们相差无几,个子高高瘦瘦,束玉冠戴环佩,从头到脚都透着贵气。

    他身旁那人,倒比他低调许多。

    少年身旁是一位稍他长几岁的青年男子,穿了身素雅的长衫,容貌温润俊美,却是形销骨立,整个人瞧着没什么精神。

    他被少年扶着走出船舱,走得缓慢,颇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那位……”贺枕书偏了偏头,不太确定道,“看着不像是双儿啊?”

    “不是双儿,就是个男人。”方才插话那人继续道,“听说以前是夏侯家小少爷的同窗,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偏要娶人家做夫郎。夏侯家为这事已经闹翻了天,可谁让这夏侯小少爷从小受宠,家里没人管得了他。这不,还兴师动众要带着人去江陵看大夫呢。”

    一行人在这边说着话,那夏侯小少爷已经扶着青年到了岸上。

    这会儿正是渡口人最多的时候,除了这艘渡船之外,岸边还停着好几艘货船。商贩伙计忙着卸货搬货,码头上一时鱼龙混杂,人潮拥挤。

    少年将身旁的人仔细护着,几名护卫模样的随从粗暴推开人群,拥着二人上了路边一辆马车。

    马车扬长而去,甚至险些撞倒路边的行人。

    “果真是个纨绔。”贺枕书收回目光,也有点生气,“行事如此蛮横粗鲁,还是个读书人呢。”

    裴长临知道自家夫郎素来看不惯这些,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悄然捏了捏对方的手。

    贺枕书原本还想再抱怨两句,感觉到手心传来的触感,偏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了裴长临那满脸无辜的神情。

    心头的火气瞬间消了干净。

    “你、你干嘛呀……”贺枕书声音都不自觉放软下来。

    “消消气。”裴长临护着他走到路边人少的地方,从腰间取下水壶递给他,“先喝口水。”

    贺枕书乖乖喝了水,又抬眼去看裴长临。

    裴长临:“怎么?”

    “没怎么。”贺枕书嘟囔道,“就是感觉好像从来没见你生过气,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过去他身子不好,在村里总遭人闲话,受人欺负,可他从来不与旁人置气,如今还经常免费帮人修东西。这几个月出了村子,也遇到过不少烦心事,可都没见他生过气。

    怎么会有这么好脾气的人。

    “为何要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生气?”裴长临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有这闲工夫,倒不如想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也没什么可考虑的。

    渡船的客房被人包下,中层或下层的船舱他们又不想考虑,这趟船肯定是没法坐了。乘马车去府城倒也可行,但从这里去府城要翻好几座山,时间的花费更多不说,裴长临那身子骨也受不起这颠簸。

    “先回望海庄吧。”贺枕书道,“只能在这里多等两天了。”

    望海庄的工事尚未结束,那间为他们准备的小院也还能住一段时间。裴长临轻轻“嗯”了声,牵起贺枕书逆着人群往外走。

    贺枕书在心中叹气,感叹那传闻中的锦鲤果真没这么神,这才刚出门多久,这么快就遇到糟心事了。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们:“裴先生?”.

    渡船划破平静的江面,两岸风光缓缓后移。

    贺枕书抱着行李坐在特意给他们收拾出来的小房间里,听着门外裴长临与人闲谈,还有些恍惚。

    “裴先生想去府城,早些与我们说一声就是,何须去码头折腾。”

    对方态度格外热情,听见裴长临回应,还哈哈两声:“不麻烦不麻烦,我们这货船每隔几天就要去府城拉货回来,去时船上本就不载货,多你们二位压根不妨事。”

    这货船,是卢家所有,那与裴长临说话的汉子姓杨,也是卢家一位小管事,旁人都唤他老杨。

    自裴长临在卢家主持建造以来,卢家对他们始终优礼相待,连带着府上的家仆遇到他们,都是尊敬有加。

    是以方才在码头遇到,老杨得知他们是想去府城,当即拉着他们上了这艘去府城的货船。

    这下,竟连船票钱都省了。

    裴长临还在门外与人应酬,贺枕书偏头看向窗外,只见广阔的江面波光粼粼,微风涉水而来,带着淡淡的潮气,凉爽宜人。

    贺枕书怔怔望着窗外,有点出神。

    ……他们最近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点?

    他不会真的误打误撞,绘出了一幅不得了的画吧。

    这货船的规模没有那载客的渡船大,船上也没有那么多客房,只有几个平日给船员住的小房间。他们住的这间屋子也不算大,原本只有一桌一椅,以及一张小床。

    老杨担心他们二人不够睡,又去搬了张简易的小床来,与原先的床铺拼在一起,铺好褥子,比寻常的双人床还大些。

    贺枕书坐在床头兀自胡思乱想,听见裴长临推开了门。

    他也没进来,只往屋内探进个脑袋:“老杨说要带我去看看驾驶舱室,再见一见押工头。”

    在船上负责修理的船员叫押工,押工头就是这批船员的统领。不过像这等小型规模的货船,通常只会有一个修理船员,亦会称为押工头。

    裴长临的神情语调其实都没什么变化,但贺枕书一看就知道,某人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裴长临此前从没坐过船,而造船技术至今仍被官府及部分官办船厂掌控着,在民间不算普及。民间广为流传的书籍中,鲜少有讲到造船技术的。

    如今难得有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前去好生研究一番。

    “现在就去?”贺枕书有些犹豫,“你才刚上船,要不要先歇会儿?”

    裴长临回答得斩钉截铁:“不累。”

    贺枕书:“……”

    贺枕书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对方眼底那期待万分的神色,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没再阻拦,任由裴长临高高兴兴跟着老杨走了。

    货船离港时已经是申时末,没过多久,天边便染上了红霞。

    贺枕书坐在屋子里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吃着早晨阿姐亲手做的小米饼子,还没等那晚霞彻底散去,便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是裴长临回来了。

    半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少年,是被人扶着进屋的。他脸色苍白,额前不断冒着虚汗,竟是已经连站立都有些困难。

    贺枕书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地朝人道了谢,将裴长临扶到床上。

    “不是不想歇吗?”贺枕书竟还笑得出来。

    裴长临看他一眼,整个人没精打采,蔫得话都说不出。

    第一回坐船,不好好待在屋子里适应,偏要跑去研究造船。又是与人畅聊造船技术,又是翻阅人家的图纸和修理记录,还蹲在地上看了好一阵船舱结构,他不晕船谁晕船。

    贺枕书憋着笑,给他倒了杯水,教训道:“好生歇着,你要真想研究这些,以后还愁没机会吗?”

    裴长临抿了口水,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轻轻“嗯”了一声。

    可怜兮兮的。

    第062章 第 62 章

    裴长临晕船晕得厉害, 当晚总算没再乱跑。

    他规规矩矩在屋内睡了一觉,直到第二日下午,才终于算是勉强适应了船上的生活, 能出来走动走动。

    不过胃口依然不佳,也不能站立走动太久,不然仍会头晕犯恶心。

    “看来,下回出门得租辆马车才行了。”贺枕书悠悠叹气。

    说这话时,已经是第三日上午,他正陪着裴长临在甲板上晒太阳。

    后者窝在椅子里,口中含着老杨给的干果蜜饯, 神情还是恹恹的,不大舒服的模样。

    “我们这货船小,没那载客的渡船稳当,头一回坐船有点晕也正常。”老杨宽慰道, “等返程时你们试试乘那渡船, 应当能好很多。”

    听了这话, 贺枕书笑了笑,偏头去看裴长临:“返程恐怕是不敢坐船了吧?”

    “要坐。”裴长临按了按发涨的眉心, 语气颇有些闷闷不乐, “还什么都没看到呢。”

    下河村虽然离河道近,但村里几乎没人用船,他接触过的船只, 还是小时候裴木匠随手给他刻的木头小船。与一些渔民用来打渔渡河的轻舟差不多, 全靠船桨行驶及控制方向。

    他早就想亲眼看看,那种只需拨动舵轮, 便能不计风向水势行驶的大型船只,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可惜, 晕船晕得这么厉害,什么都没看到。

    自从吃了白蔹的药之后,裴长临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老毛病也几乎没再犯过。可这两天货船坐下来,吃不好睡不好,脸色竟仿佛回到了当初那病恹恹的样子。

    贺枕书看得心疼又好笑,又往他嘴里塞了颗干果:“好,返程我们试试渡船,再去医馆给你买点防止晕船的药。”

    裴长临牵过他的手,轻轻应了声“好”。

    甲板上还有几名船工,二人的互动被众人看在眼里,乐呵呵地调侃他们:“裴先生和夫郎感情真好啊。”

    “是啊,我屋里那个要是有这么体贴就好了。”

    “什么,你居然嫌嫂子不够体贴?回头我就给嫂子告状去!”

    “别别别……”

    众人说说笑笑,嬉闹声回荡在山野之间。

    不多时,远山忽然传来阵阵钟响。

    那钟声悠长深远,颇为寂寥。贺枕书抬眼看去,只见前方山势极高,半山腰上,茂密的树林之间,隐约露出一方略显破旧的屋脊。

    “那是什么地方?”贺枕书问。

    老杨跟着看过去,道:“那是座寺庙,叫云观寺。”

    “寺庙?”贺枕书眨了眨眼,有些纳闷,“怎么会建在那种地方?”

    “这谁知道,也许是图个清净吧。”老杨笑了笑,又道,“那寺庙的住持心善,我们有时夜里行船天气不好,还会去那儿借宿,他从来不收费用。”

    “的确是个好心人啊……”贺枕书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船只破开江面,转眼便驶过了那座陡峭的高山,贺枕书再回头时,葱郁的树林已将那寺庙彻底遮蔽。

    他偏了偏头,不明白自己为何有些在意那座寺庙。

    而且……

    云观寺,这名字听上去似乎有些耳熟。

    他以前来过这里吗?.

    当日晚些时候,货船到达了江陵府码头。

    货船不像载客的渡船那样,需要绕远和时不时靠岸上下客。因此,他们到达府城的时间,比乘坐渡船快了大半天。

    可惜,裴长临到最后也没能彻底克服他那晕船的毛病,更没机会与押工头有更多交流。似乎是看出他心有遗憾,分别前,押工头还送了他一本专用于修理船舱的维修小册子。

    上面记载了行船中可能出现的各类问题,修理改造的方法,还附上了一张这类中等规模船只的简单构造图。

    也算是对裴长临这受苦三天最大的补偿。

    二人朝船工们道了谢,赶在日暮之前进了城。

    府城进出都有官差看守,要盘问往来目的,查验路引文书。上回贺枕书来此,多半就是因为查验路引时走漏了身份,刚进城没多久就被那安远县县令知晓,派人将他抓了回去。

    二人事先已在村中办好了路引,进城畅通无阻。可今日天色已晚,他们在府城皆是人生地不熟,便没去城中闲逛,只就近寻了间客栈歇下。

    夜色渐深,贺枕书裹着濡湿的发走出净室,一眼便看见裴长临还坐在窗前看他那本小册子。

    裴长临前些天在船上都没怎么睡好,贺枕书担心他休息得不好,特意找了间条件不错的客栈。这客栈的客房宽敞明亮,分内外两间,里间还特意隔出了个净室,供人梳洗。

    客栈是沿水而建,推开窗户,能将湖岸风光尽收眼底。

    白日湖上清净,而到了晚上,湖岸对面的灯笼亮起,一艘艘画舫在湖心飘摇,传出悠扬婉转的江南小调。

    是与山野乡镇截然不同的风光。

    可惜,这么美的夜景,对裴长临来说,远比不上手中那破破烂烂的船工修理手册。

    贺枕书有些无奈,擦着头发喊他:“裴长临,快去沐浴睡觉了,你方才不还难受吗?”

    裴长临手中书册翻过一页,头也不抬:“你先休息,我看完这里就来。”

    这话明摆着就是敷衍了。

    贺枕书眉宇微蹙,擦头发的动作也停下来。

    他现在完全可以理解,为何先前阿姐要管着他,不肯让他碰那些木工活。这人研究起这些东西,是全然不会顾及身体的。

    明明下午那会儿还难受得吃不下饭呢。

    贺枕书眼眸一转,三两步走到桌边,朝对方伸出手去。

    他身上还带着刚沐浴完的潮气,水珠从未干发梢末端滴落下来,蜿蜒滑进微微敞开的领口。贺枕书站在裴长临身后,身体微微前倾,被热水浸得更加柔软的指尖虚虚掩住裴长临双眼,盖住了对方的视线。

    “别再看啦。”贺枕书覆在他耳畔,故意放软了声音,“都已经这么晚了。”

    裴长临正欲翻书的手指僵在原地,没动作,耳根却渐渐泛起了红。

    别看小病秧子现在学坏了不少,成亲这么久,还是经不住撩。

    一撩就脸红。

    贺枕书暗自觉得好笑,若无其事地松开手,直起身来:“要看就到外面看去,别打扰我休息,点着灯晃得很。”

    他故作气恼,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又被人拉住了手腕。

    裴长临眸光闪动,指腹在贺枕书手背轻轻摩挲,抬眼看他:“不看了……你别生气。”

    贺枕书一笑:“那你帮我擦头发。”

    裴长临应了声“好”,拉着他坐下,接过他手上的帕子。

    裴长临在做自己的事时总是十分专注,可只要贺枕书有需要,他总能把一切都放下。

    没有什么比贺枕书更重要。

    修长的发丝被拢在干燥的布帕里,裴长临动作轻缓,慢慢帮他擦着头发。可擦着擦着,动作又不老实。

    “裴长临!”贺枕书瑟缩一下,高声呵斥。

    “嗯?”后者低声回应,手上动作却不停歇。他把玩着贺枕书的耳垂,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下滑,故意去碰他颈侧敏感肌肤。

    贺枕书受不了这样,侧身想躲,却被对方拦住了去路。

    这窗边的桌案是靠墙放置,裴长临坐在外侧,一只手就拦住了贺枕书所有去路,将他逼进了角落。

    贺枕书背靠窗台,往后避了避:“不行……”

    “怎么不行?”熟悉的气息覆上来,裴长临的神情竟然还很无辜,“什么不行?”

    又开始使坏了。

    贺枕书有点气恼,裴长临却绷不住先笑起来。他靠过来亲了亲他的脸,修长的手指勾着濡湿的发,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后颈。

    喜欢果真是件奇妙的事,要换做以前,贺枕书是绝不愿意与人靠得这么近的。可现在,非但不觉得有丝毫不适,反倒渴望更多。

    贺枕书渐渐软了身子,任由对方靠得更近,呼吸交融,一点点变得沉重。

    可裴长临却停了下来。

    贺枕书睁开眼,后者已经偏过头,眉宇微微蹙起。

    “又难受了?”贺枕书忙问。

    他唇上的血色飞快褪去,没回答,额前却出了一层虚汗。贺枕书扶着他坐稳,起身去随身包袱里翻找起来。

    这段时间裴长临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原先每日都要服用的汤药也渐渐停了,但白蔹仍给他备了一味应急药丸,供他发病时服用。

    贺枕书给裴长临倒来温水,喂他服了药,搂着他坐下,手掌在他身后轻轻抚摸。

    屋内一时间陷入沉静,片刻后,裴长临缓缓舒了口气:“没事了。”

    “嗯。”贺枕书低低应声,靠在裴长临肩头,又笑起来,“傻子,只是亲一下而已,这么激动做什么?”

    裴长临没说话。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眼眸垂下,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贺枕书把脸埋进对方怀里,轻轻蹭了蹭:“没事的,你就是这几天太累了,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我知道。”

    “开心点嘛,明天就能去看大夫了。”贺枕书仰头看他,笑着道,“白蔹对那位名医评价这么高,这次一定能治好你,要是治不好,我回去肯定找他麻烦!”

    裴长临终于笑了笑,低头轻轻吻在他唇边:“好。”.

    翌日,两人难得睡了个懒觉。

    直到日上三竿,在客栈吃过了东西,慢吞吞出门。

    那位薛大夫如今坐诊的医馆名为景和堂,据白蔹在信中所言,他已经与景和堂的管事传过了书信,只要他们向那医馆中的伙计报上白蔹姓名即可。

    贺枕书本是想着既然已事先有过联络,应当不会太费事,因而才拉着裴长临在客栈多睡了几个时辰。

    可当二人循着白蔹给的地址找到那景和堂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傻了眼。

    景和堂开在府城最热闹的主街上,是座两层楼高的小阁楼,无论是规模还是装潢都格外华贵。

    二人到达医馆时已经临近正午,医馆外排满了人,皆是来看大夫的病患。为了避免病患等候的时间太长,医馆甚至在街边搭上了凉棚,还免费提供茶水。

    “竟然这么多人……”贺枕书难以置信。

    “今儿薛大夫放的号多,来的人自然也多。”二人身旁,一名伙计模样的人迎上来,“二位也是来寻薛大夫看诊的?拿过号了吗?”

    “没有。”贺枕书问,“何为拿号?”

    “是咱们景和堂的规矩。”伙计笑着道,“若想找薛大夫看诊,先要进医馆内进行初诊。若是急病,便拿急号,缓病便拿慢号,至于这寻常小病,多半就拿不到看诊号了。”

    这也是因为薛大夫近来名气太盛,来找他看病的人多。若来者不拒,莫说他看不过来,也会耽误真正需要治疗的人。

    贺枕书明白过来,接着问:“放号又是怎么个说法”

    对方耐心解释:“咱们薛大夫年事已高,每日看诊次数有限,所以才有放号一说。急号在征求过薛大夫意见后可酌情插队,其他的就要像这些病患一样,等待放号的日子再来排队。”

    他说着,指了指医馆门前的一块牌子:“今日放号三十五位,眼下已经排满,二位若想寻薛大夫看诊,可先入医馆初诊拿号,明日再来。”

    贺枕书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却被裴长临拉了拉衣袖:“阿书。”

    “嗯?”他回过头,对上裴长临欲言又止的视线,竟福灵心至般明白了对方想说什么。

    他有些无奈,朝那伙计道了谢,拉着裴长临走到一边。

    “又怎么了呀?”贺枕书笑着问他。

    “我只是在想……”裴长临犹豫片刻,“我的病情现在不算紧急,看大夫也不必急于一时,要不……我们晚些再来?”

    果然。

    贺枕书在心中暗自叹息。

    白蔹与这医馆的管事有过联络,相当于给了他们插队的机会。但这医馆门外排着这么多病患,他们若在这时插了队,其实是影响了旁人看病。

    裴长临不想这样。

    他哪里不急了,明明昨晚还难受呢。

    “你这老好人的性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贺枕书轻轻捏了他一把,半开玩笑道。

    裴长临小声反驳:“哪里老好人了……”

    “好啦。”贺枕书道,“那我们就先去城里逛逛,晚些时候再来,这样总可以了吧?”

    裴长临连忙点头:“好。”

    虽是应了,但也没急着走。

    裴长临又抬头望向那医馆的小阁楼,仿佛若有所思。

    贺枕书问:“怎么了?”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裴长临道,“这楼阁的设计很独特,用料也很讲究,你看那檐角脊饰,我在书里看过,那种雕刻以前只用在皇家的。”

    他朝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也不知道这医馆的东家是哪位,竟然会在一个小小医馆上花费这么多心思。”

    裴长临鲜少这般私下议论别人,可听了这话,贺枕书却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

    他倒认不出这医馆的建筑设计有多独特,事实上,这医馆除了规模较普通医馆大一些,整体建筑风格都是十分低调的。不像其他富贵人家,恨不得在一切能装点的地方都镶金嵌玉,显示自己的富贵阔绰。

    也就是裴长临对此颇有研究,换做外行人,是绝对看不出这些的。

    可唯有一样东西,并不低调。

    贺枕书将视线落到那医馆门头的牌匾上,名贵楠木制成的牌匾雕刻精美,用苍劲有力的书法提着“景和堂”三个大字。

    那是他模仿学习过许多遍,十分熟悉的字迹。

    第063章 第 63 章

    三年前, 江陵府出了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这件事至今仍在江陵,乃至整个中原境内广为传颂,影响着大批学子。

    本朝的科举考试是每三年进行一次正科, 而三年前那回,其实是当今圣上特意开的恩科。因此,去年已经又有一回正科考试,并且也出现了一位新晋的状元郎。

    但珠玉在前,那位新晋状元郎无论才华还是声望,都远比不过前一位。

    在许多人心中,提起状元郎, 谈论的仍是当初那位秦大人。

    那景和堂的牌匾,是他的墨宝。

    这倒是不奇怪。

    文人圈子无人不知,秦大人出身于江陵府下的一个偏远山村,在备考期间, 曾在府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也在此地留下过诸多痕迹。

    听闻那段时间, 他甚至还为某部畅销书题写过书封。

    说不准就是那时结识了景和堂的东家, 因而才替他题写匾额。

    贺枕书没再多想,拉着裴长临离开了景和堂。

    府城比青山镇大得多, 医馆所在的位置与他们住的客栈有些距离, 来回一趟要花不少时间。

    好在他们昨晚休息得好,裴长临服了药后也没再难受,二人商量过后, 决定就在周边逛一逛, 不急着回客栈休息。

    “这附近就是我们昨晚看到的湖对岸吧,居然白天也这么热闹。”街上人来人往, 贺枕书拉着裴长临往前走。

    “是啊……”

    裴长临的回应慢了半拍,贺枕书回头看他, 却见裴长临抬眼望向一处,正看得出神。

    贺枕书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当即恼了:“裴长临!你在乱看什么呢?!”

    裴长临望去的那个方向,是连片的几座小高楼。楼阁林立之间,几名小双儿穿着轻薄的纱衣,正靠在护栏边闲聊。

    那是……风月场所。

    贺枕书不悦地皱起眉头,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想挡住他的视线。

    却对上了后者迷茫的神情。

    裴长临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反应这么大,眨了眨眼,抬手指向前方那小高楼:“我在看那个连廊。”

    贺枕书:“?”

    “我是在想,望海庄那座小高楼是不是也能改成这种样式,两座阁楼以空中廊桥相连,视野更佳,也更好看。”裴长临一本正经地说着,还认真琢磨起来,“不过那样的话,原本搭好的地基就得拆了重建,不知道时间还够不够……”

    贺枕书:“……”

    贺枕书一时没说话,许是察觉到裴长临的视线,阁楼上的小双儿朝他们探出身子,高声唤道:“小公子,要上来玩玩吗?喝酒聊天听曲儿都行。”

    裴长临愣了下,这时才注意到那阁楼上还站着人。

    他连忙收回视线,脖子到耳根飞快红了一片:“那、那里是——!”

    以裴长临这身体状况,自然是不可能去过那等风月之地的。

    但没去过,不代表不知道。

    裴长临局促得头也不敢抬,后知后觉明白贺枕书为什么生气,慌慌张张解释:“我不是在看那些,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相信我……”

    贺枕书不说话,裴长临解释完,又小心翼翼去拉他的手。

    小病秧子这么慌乱的模样平时可不常见,贺枕书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我知道啦。”贺枕书道,“……真是个小傻子。”

    阁楼上的调侃嬉笑,显然是瞧见了他们的反应。贺枕书没再理会,牵起他家小傻子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景和堂所在的这条街,是府城最热闹繁华的一片区域。裴长临和贺枕书从街头逛到街尾,见了许多往日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尝了不少特色小食。

    “还是住在大城里好啊,这么多新鲜玩意儿。”茶楼内,贺枕书发出了如此感叹。

    桌上的茶壶中煮着茶楼最新调配出的乳茶饮品,据说是从京城传来的吃法,已引得京城许多富家少爷小姐竞相追捧。

    那乳茶做法独特,浓郁的奶香混着花香茶香,还加了蜜糖,就连贺枕书这种不喜甜食的,都忍不住喝了好几杯。

    “府城是很热闹。”裴长临给他添了杯茶,状似不经意般问,“你更喜欢这种生活,对吗?”

    贺枕书抬眼看他,见到了小病秧子眼底一丝局促。

    他笑了笑,认真思索起来:“也不能这么说吧……”

    要是换做以前,这个问题,贺枕书是不需要犹豫的。

    他喜欢热闹,也喜欢接触这些新奇东西,富饶繁华的府城,是他很早以前便很向往的地方。

    可现在,他同样很喜欢山村中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是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又能令人心绪平静的生活方式。

    繁华万千,静谧安宁,各有各的好。

    “那你呢?”贺枕书想不出答案,便将问题抛了回去,“你更喜欢哪种?”

    裴长临倒是没有犹豫:“都很好。”

    “不能说都好。”贺枕书皱眉,“一定要选一个呢?”

    “可我真的觉得都很好。”裴长临将一碟糖糕推到贺枕书面前,抿了抿唇,小声道,“只要你在,哪里都好。”

    小病秧子近来越来越会说情话,还总爱这样猝不及防地说出来。贺枕书愣了下,对上裴长临无比真挚的眼神,耳根莫名有些发烫。

    “净会甜言蜜语,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

    贺枕书别开视线,低头抿了口乳茶,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内迸开。

    裴长临还在眼也不转地望着他,贺枕书被看得难为情,恼道:“快吃,我还有个地方想去呢,再耽搁都没时间啦!”

    贺枕书想去的地方,是一间名为“承安书斋”的书肆。

    那书肆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不过,他原本是打算带裴长临看完了病,再慢慢去逛。眼下不急看病,那书肆又离此地不远,便决定先去看看。

    贺枕书带着裴长临穿过街边的小巷,找人问了两回路,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终于找到了地方。

    “你是想买书?”裴长临问他。

    “嗯,想找几本书,应该只有这里才有。不过……”贺枕书犹豫片刻,没把话说完,“算了,先进去再说。”

    贺枕书拉着裴长临进了书肆。

    这书肆的位置虽偏了些,规模却不小,仅仅那宽阔的门头,就比镇上那几家书肆大了许多。

    二人刚走进去,柜台前的伙计便出言招呼他们:“二位客官要找什么书,小店新进了一批话本,都是时下最热销的——”

    他话还没说完,看清了贺枕书的模样,却是惊呼出声:“少爷?!”

    贺枕书脚步一顿。

    那伙计的年纪比贺枕书小一些,还是个少年。他绕过柜台,快步走上前来,短短几步眼眶已经变得通红。

    “少爷,真的是你!”伙计拉过贺枕书的手,上下打量他,几乎要落下泪来,“瘦了好多……”

    贺枕书眼眶也泛起热意,他垂下眼,拍了拍对方的手臂:“好了,好不容易见面,哭哭啼啼做什么。”

    他们仍站在门口,这个时辰书肆客人不少,少年方才这一嗓子,许多人都朝这边看来。

    贺枕书低声道:“先进去再说。”

    书肆内部布置讲究,有专门供人阅读休息的区域。伙计引着他们寻了个安静的雅座,还给他们端来了茶水。

    “少爷请用茶。”伙计给贺枕书倒了茶,又看向裴长临,“这位公子……”

    贺枕书抢先道:“他是我夫君。”

    伙计愣了下,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没说什么,但再开口时,话音已经冷淡了许多:“姑爷请用茶。”

    裴长临:“……”

    当初贺枕书是被迫嫁人,从安远县到下河村,几乎是被人绑着去的。除了那强迫他嫁人的兄嫂,整个贺家老小,恐怕没有一个人对裴家有好感。

    包括府上的家仆。

    贺枕书见少年这孩子气的样子就想笑,主动牵过裴长临的手,认真道:“我现在过得很好。”

    少年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悻悻闭了嘴。

    贺枕书向裴长临解释:“这是双福,以前是我的书童。”

    “现在也是。”双福插话道。

    “是什么是,我都把你的卖身契卖给徐家了。”贺枕书顿了下,又问,“对了,徐老爷和承志今天都不在吗?”

    “东家今儿正好外出。”双福道,“徐少爷近来还总念叨少爷呢,他要是知道您来了,一定很开心。”

    这间书肆的东家姓徐,东家少爷徐承志,与贺枕书是多年好友。在贺家尚未家道中落之前,两家关系交好,常有生意上的往来。

    家中出事之后,贺枕书的兄嫂要将府上家仆丫鬟发卖,换取钱财。双福一个双儿,比起被发卖到别家继续做小厮,更可能被人买去做夫郎。

    贺枕书担心事情变成这样,率先给徐承志传了书信,请他将双福的卖身契买去。

    少年这才来了府城。

    提起这些事,少年的眼眶又泛起了红:“少爷将我送来,自己却……”

    “都已经过去了。”贺枕书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他笑了笑,勾起裴长临的手十指相扣,在少年面前晃了晃:“而且,要不是那样,我还见不到我家夫婿呢。”

    双福看着贺枕书,又看向他身旁沉默英俊的人,点点头:“少爷现在过得开心,便足够了。”

    “好了,叙旧的话一会儿再说,你能帮我找几本书吗?”贺枕书道。

    他话音刚落,少年立即道:“少爷是想看诗集吗,书肆里刚进了一批新书,我去给您拿——”

    “等等!”贺枕书连忙拉住他,“不是诗集,我是想要……”

    他朝少年勾了勾手,后者附耳过去,贺枕书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贺枕书直起身来:“有劳你帮我们找找啦,越多越好。”

    少年的神情似有些诧异,但仍是点点头,转身找书去了。

    贺枕书回过头来,先看了看裴长临的脸色,身体稍稍贴过去:“双福的性子就是这样,我和他说是主仆,实际就是像玩伴一样长大的……你别介意,他只是对你有误会。”

    “我知道。”裴长临顺势将人圈进怀里,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他也没说错。”

    贺家发生如此变故,就连身边的书童,都能被安排个好去处,贺枕书却不得不背井离乡,被迫嫁给他人。

    换做任何人,都会为他不值。

    他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胡说什么呢?”贺枕书直起身,面露些许不悦,“你不会又在想些有的没的吧,你再这样,我要生气的。”

    “没有。”裴长临连忙将人搂回来,低声哄他,“我不乱想,你别生气……”

    “你就是不该乱想,白大夫都说你思虑过重了。”贺枕书小声道,“亏我还特意带你来这里买书呢……”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其实是不太想与故人相见的,在此之前,他也没想到双福正巧会被徐家安排在书斋做伙计。

    还不都是为了买书。

    裴长临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你要找的书是……”

    他话音未落,少年抱着一大摞书回来了。

    “少爷,您要的书都在这里了。”

    少年把书堆放在桌上,裴长临低头看过去,摆在最上方的,是一本名《工程营造算例》。

    他愣了下,听见贺枕书开口了:“承安书斋和官府有往来,负责印刷了许多官办书籍,其中就有工部编撰的营造用书。”

    他笑起来:“这些书,你要是去外头可找不全呢。”

    民间有关于建造工程的书籍其实不多,就算有,大多也都是经工匠手抄传阅,残缺不全。因此,如今的工匠更多是以学徒方式传承,鲜少系统的学习建造知识。

    裴长临也是如此。

    贺枕书知道工部会时不时编撰一些营造方面的书籍,早就想带着裴长临来看一看。

    “何止找不全。”双福也道,“这里面好些书都是仅供府学,以及营造司下的学徒看的,不会卖给普通人。”

    贺枕书眨了眨眼:“那你现在拿这些书给我,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有什么。”双福不以为意,“徐少爷对少爷如此看重,若知道是少爷想要,肯定愿意给的。”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脱口而出:“徐少爷先前还对我说起,若非他当初没得到消息,不知大少爷要逼少爷出嫁,他肯定上门提亲,才不会让少爷远嫁他乡。”

    贺枕书:“?”

    裴长临:“……”

    雅座中陡然陷入沉默,万籁寂静中,裴长临默默把刚拿起的书本放了回去,还坐直身体,把贺枕书往怀中搂了搂。

    第064章 第 64 章

    裴长临性子内敛, 外人看来甚至有些温吞。但只有贺枕书知道,这人其实小气得很,占有欲也很强。

    就像现在, 虽然一言不发,望向贺枕书的眼神也是平静无波。

    可那箍在腰间的力道,却明明白白显出了他的不满。

    真是委屈死他了。

    “双福,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贺枕书收回目光,声音有意扬高了几分,“再说了,姓徐的那是抽哪门子疯, 他不是说过自己对双儿不感兴趣,就是要娶也要娶个身材玲珑的美艳女子吗?”

    他故意将最后那几个字咬得极重,身子往裴长临的方向靠了靠,一副义正辞严的姿态:“我八岁就认识他了, 他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想提亲, 我也不乐意。”

    “可徐少爷他……”

    双福还想解释, 却被贺枕书打断:“我知道,他是担心我, 想帮帮我。他的心意我领了,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

    双福悻悻闭了嘴。

    贺枕书往裴长临的方向瞥了一眼,后者神情稍有缓和, 揽在他腰间的手也松了劲。

    但还是没有彻底放开。

    贺枕书懒得与他计较, 任由对方将自己搂着,认真道:“以前的事, 我也已经很久不去想了。我现在就想与夫君把日子过好,若有机会, 再替爹爹洗清冤屈。”

    双福脸色微微变化:“少爷,您还要继续查吗?”

    “我当然要查。”贺枕书道,“双福,你知道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被冤枉的。我不能让他含冤而去。”

    贺家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皆是因为贺家书肆被官府查封,贺老板被捕入狱。

    而罪责,是出售禁书。

    “爹爹一生安分守己,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贺枕书拉住双福的手,“双福,那段时间你总去书肆帮忙,若回头再打官司,你还得帮我作证呢。”

    “作证……”双福神情有些犹豫,“可我们先前不是试过了吗,我说的话,官府不会信的……”

    双福是贺家的家仆,又做过书肆的伙计,证言并不能完全被采信。

    至少在县城时是如此。

    “县令那狗官不信,总有人信。”贺枕书冷哼一声,“实在不行,我就告到京城去,我就不信这世上真没有王法了!”

    他情绪激荡,身子都跟着撑了起来,裴长临在他背心轻轻抚了抚。

    成亲这么久,他不止一次听贺枕书提起过贺家的事,也知道贺老板这个案子想要翻案有多困难。

    贺老板含冤入狱的缘由是出售禁书,而那批禁书,的的确确是从贺家书肆的仓库中找到的。

    据贺老板在狱中的供述,他前一天检查仓库时,里头还没有那些东西。无论是他,还是书肆的伙计们,都不知道那批书是怎么来的。

    这是明明白白的栽赃陷害。

    而更令人气愤的是,安远县县令并不相信贺老板的话,武断给他定了罪,甚至屈打成招。

    换做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贺枕书略微冷静了些,又对双福道:“你别怕,就算真要去京城伸冤,也不是现在。再说了,你只需要作证,其他事有我担着呢,不会连累你的。”

    “嗯……”双福低低应声,神情还有些不安。

    裴长临注视着双福,微微蹙了眉。

    书斋内还有客人要招呼,双福没有再与他们多说,很快离开了。

    “双福他……以前也是你的证人?”裴长临问。

    “是呀。”贺枕书坐直了身体,拿起桌上的书本开始翻阅,“可惜他胆子小,每回去官府都吓得说不出话,帮了好多倒忙。”

    他话虽这么说,态度却不以为意,似乎压根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胆小怕事是人之常情,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在那般情境下对答如流?

    裴长临默然。

    这样他倒是能理解,为何贺枕书要让双福来府城。

    不仅仅是因为关系亲近,希望他有个好归处。更重要的是,他作为案子难得的证人,若不小心失了联络会很麻烦。

    贺枕书把手上的书递给裴长临:“我让双福把近几年工部编撰的营造书籍全都拿来了,你挑一挑需要哪些,我们买回去慢慢看。”

    他顿了下,又笑道:“全都要也行,我们带的钱够。你买这些东西,爹肯定不会怪你乱花钱。”

    裴长临看着他手里的书,神色有些复杂。

    “干嘛?”贺枕书眉梢一扬,“你不会还在介意承志的事吧?我都说了,我和他没什么的。”

    “……我知道。”

    裴长临偏过头,像是竭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与他当真八岁就结识了?”

    贺枕书:“……”

    贺枕书噗嗤笑出了声。

    受不了,这人怎么吃醋都这么可爱呀。

    贺枕书往周围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他们,倾身上前,勾住裴长临的脖子:“是啊,但那又怎么样?”

    “认识得早有什么好的?姓徐的小时候又矮又胖,话都说不明白,就会追在我后头喊哥哥,哪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对了,我还见过他被狗吓得尿裤子呢。”

    “哪像现在……”

    他顿了顿,笑着望向裴长临的双眼。

    后者微微失神,受蛊惑似的低下头,在贺枕书唇边吻了一下。

    他们或许不是在最好的时刻相遇,但这种事,从来与时间无关。

    他们相识得一点都不晚。

    “好了,不许瞎吃醋。”贺枕书哄完了人,从对方怀中抽身而出,重新把书本塞进了裴长临怀里,“快把书买了,一会儿还要去看大夫呢。”

    裴长临被哄得心花怒放,抿唇笑了笑,低低应了声“好”.

    双福找来的这批书对裴长临很有帮助,最后除了内容重复,以及内容太过简单基础的,大部分都被裴长临留了下来。

    官办书籍价格昂贵,就算双福破例给他们打了折扣,抹了零头,这批书算下来仍要花费足足十五两银子。

    竟是和他们在青山镇租铺面一个价了。

    “等给爹洗清了冤屈,我一定要把书肆再开回来。”贺枕书付完钱,走出承安书斋时,仍有些神思恍惚,“我爹以前也没告诉过我,卖书这么赚钱啊……”

    裴长临一言不发,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买的书多,随身带着太费事,便花了点钱,让双福寻个人帮他们送去客栈。

    二人则又回到了景和堂。

    他们在外头逛了几乎一下午,景和堂外排队的病患已经散去,只有几个伙计在收拾东西。

    贺枕书拉着裴长临走过去,与人搭话:“请问,薛大夫还在吗?”

    “在的,但薛大夫今日看诊已经结束,你们……”

    回话的正巧是中午与他们说过话的那个伙计,他说着话抬起头,认出了二人,稍愣了下:“二位这是……”

    贺枕书这才说明来意。

    白蔹事先已与景和堂的管事有过联络,而管事的也将事情告诉了伙计们,因而贺枕书刚报出白蔹的姓名,对方便反应过来:“原来你们就是卢家的贵客?”

    贺枕书:“?”

    不是白蔹与人联络的吗?怎么又扯上卢家了。

    “青山镇的卢家与我们东家是旧相识了,东家早与我们说过,只要是卢家的客人,都要尽心帮扶。”伙计连忙引着二人往里走,笑着道,“上午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二位若早报出卢家姑爷的姓名,何须等到现在?”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原本以为,白蔹是认识这景和堂的管事,才说服对方给他们通融一二。

    感情是借了自己卢家姑爷的身份。

    白蔹这么做倒是没什么,可他们只是卢家一介工匠,与主人家非亲非故,这般借用人家名号,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好在那伙计并未多想,也没有多问他们的身份,直接领着他们进了医馆大堂。

    这个时辰医馆尚未打烊,医馆大堂内还有不少病患正在抓药。伙计让他们在大堂等待片刻,进后院唤来了管事。

    那管事是个模样和善的中年男人,客客气气与二人打了招呼,道:“白公子好些天以前就与我传了信,我这两天正念叨呢,想着你们也该到了。”

    他说着,神色又显出几分为难:“不过你们这个时辰才来……”

    贺枕书问:“有什么不便吗?”

    “也不能说是不便,但……”管事的欲言又止。

    医馆大堂是座两层的小阁楼,站在大堂往楼上望去,能看见走廊与数间诊室。管事抬眼朝楼上看了看,叹了口气:“二位先与我来吧。”

    医馆二楼共有十多间诊室,每间诊室外头都用幕帘围着,屋内皆有大夫正在看诊。

    管事领着二人来到走廊尽头最大的那间诊室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略微低哑的嗓音响起。

    房门是半开着的,得了回应,管事让二人在门外等候,掀开幕帘走了进去。

    半透明的幕帘后头,隐约可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斜倚在榻上,正吞云吐雾地抽着烟袋。

    管事快步走到老者跟前,与他小声说了些什么。

    “不看不看。”老者摆摆手,靠在软垫上的脑袋甚至都没挪过半分,“小鱼儿请我来时可说好了的,未时起申时歇,一天就看两个时辰,多了免谈。”

    “薛大夫,可这两位是贵客,东家说了……”管事的好声好气地劝。

    “那也不成。”

    老者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他那性子我还不了解?旁人给他个什么小恩小惠,他都觉得该百倍偿还,就是个小傻子。卢家……这又是哪门子的恩情,我怎么不知道?”

    老者敲了敲烟袋,冷哼一声:“真要看啊,就传信让他相公来,反正他家那位现在医术也不比我差。”

    “哎哟,那怎么敢……”管事语气都慌乱起来。

    两人的说话声透过薄薄一层幕帘传出来,贺枕书看了裴长临一眼,后者朝他摇摇头,拉着他在诊室门前坐下。

    “实在不行,就与管事的说一声,咱们明天再来。”贺枕书小声道。

    屋里那位,应当就是薛大夫了。

    他们事先不知薛大夫每日只看诊两个时辰,只想着不愿插了旁人的队伍,特意来得晚了些。

    谁知道却错过了时辰。

    他们能见到薛大夫已经是请人通融,不能再破坏了别人的规矩。

    裴长临点了点头:“好。”

    诊室内,管事的不知又与薛大夫说了什么,他掀开幕帘走了出来,笑着道:“薛大夫答应啦,说愿意再看一位,快进去吧。”

    他话音落下,楼下忽然响起了吵闹声。

    “一个医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给钱就是了,你们凭什么不让看病?!”

    三人往楼下看去,大堂内,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推开伙计,大声道:“把薛大夫给我叫出来!”

    正是他们先前在青山镇码头遇到过的,那位夏侯家的小少爷。

    第065章 第 65 章

    除了薛大夫声名在外, 景和堂的其他大夫医术其实也不差。因此,就算薛大夫今日已经停诊,医馆内仍有不少病患正在看病抓药。

    少年那一嗓子, 引得许多人侧目看去。

    有伙计上前拦他,好声好气解释:“夏侯公子,我们薛大夫今日已经停诊了,看不了病。您还是先去初诊……”

    “少拿你那破规矩来压我。”少年斥骂道,“我就没听过哪里的医馆有这种规矩,我倒要看看,那薛大夫究竟是多么不可多得的神医, 竟比那京城的御医还难见?!”

    他这话说得不好听,但也是有些道理的。

    莫说是在这江陵府城,就是放眼整个中原地区,也从没见过哪家医馆是以这等方式运作。虽然大伙都明白, 那是因为等待薛大夫医治病患太多, 不这样做, 许多真正需要救治的病患排队数日乃至数月,恐怕都见不到大夫。

    可站在个人立场, 谁来医馆不是为了治病, 这看病方式未免让人心头不痛快。

    大堂内的病患一时间也窃窃私语起来。

    出面拦住少年那伙计年纪尚轻,哪里懂得该如何应对这等场面。他一时哑然无措,少年冷哼一声, 继续道:“要我看, 那位薛大夫恐怕也名不副实吧?”

    “诸位好生想想,这景和堂才开张多久, 若不是靠着薛大夫的名气,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在江陵府声名鹊起。可偏偏薛大夫每日只看诊两个时辰, 还要弄个什么初诊来筛选病患,能治多少人?谁知道他的医术是不是当真有这般厉害,说不准就是靠着初诊,将棘手的病患筛除罢了!”

    这种时候才能看出,这夏侯家的小少爷的确是读过书的。

    哪怕是在这种情景下,他说话依旧条理清晰,内容暂且不论,就凭那不慌不忙的姿态,便足够令人信服。

    “是有道理啊,上回那城东送货的葛二摔了一跤,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可初诊过后愣是没让他见薛大夫。”

    “还有那城西的王婆婆,咳嗽得那样厉害,也没能见着薛大夫呢。”

    “可景和堂不是说,薛大夫先前还治好了脑疡吗,不可能医术不好吧?”

    “但话又说回来,也没人见过那被治好了的脑疡病患吧,谁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人?”

    众人议论纷纷,提出质疑的人也越来越多,医馆二楼,管事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他朝二人歉疚一笑,低声道了句“先失陪了”,转身朝楼下走去。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正犹豫着,听见老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还在外头愣着做什么,不看病了?”

    裴长临捏了捏贺枕书的手,牵着他掀开幕帘进了屋。

    楼下议论声大,哪怕他们在二楼也听得清清楚楚,这诊室房门敞开着,自然也是听得见的。但薛大夫只是不紧不慢吸着烟袋,似乎没怎么受到那些议论的影响。

    屋内弥漫着烟草气,裴长临素来受不了这味道,刚踏进来,便偏头轻轻咳嗽两声。

    老者动作微顿,打眼朝他看了一眼,默默放下了手上的烟杆。

    他低头按熄烟袋,一边悠悠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贺枕书陪着裴长临在桌边坐下,听言却有些莫名:“为何要后悔?”

    老者一笑:“楼下那些人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不怕我真是个骗子?”

    贺枕书:“……”

    楼下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些,或许是那管事的下去说了什么,将场面控制住了。老者将熄灭的烟袋扔去一边,身子依旧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像是在等待二人的回答。

    贺枕书认真道:“我相信薛大夫不是那样的人。”

    “当真?”老者语调慢慢悠悠,“小公子,我观你相公这气色,怕是心力有损,久病缠身之相。像他这么棘手的病情,无论是用药还是医治,都要格外小心。若是遇到个庸医,非但治不好,反倒更会损害身体。”

    老者偏了偏头,似笑非笑地吓唬他们:“你们不怕?”

    贺枕书还从没见过哪个大夫一上来就与病人说这些的,但他神色未改,继续道:“薛大夫能一眼就看出我夫君的病因,怎么可能是庸医?”

    老者不答。

    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量片刻,又问:“听说你们中午就来了医馆,为何那时没有报上来意?”

    贺枕书如实道:“那时门外已有病患排队,我们不想占了别人看病的机会。”

    “结果就险些被拒之门外?”薛大夫眉梢一扬,轻笑,“两个傻小子,你们可知道,心力相关的病症,在景和堂向来都是拿急号的。”

    景和堂的急号是无需排队的,而能拿急号的病症不多,心脏上的毛病,便是其中之一。

    这类毛病可轻可重,病情严重的人,每一次发病都是性命攸关。

    所以,就算没有白蔹的推荐,就算他们今日错过了看诊的时间,只要在初诊被诊出是心力相关的病症,都是可以直接见到薛大夫的。

    这才是薛大夫这会儿答应见他们的原因。

    贺枕书哑然:“我们不知道……”

    “这的确是个问题。”老者点点头,“回头我就让他们列个牌子,将可以拿急号的病情公布出去,省得总有些人犯傻。”

    他说着,朝窗外看了眼。

    他手边的窗台正对着大堂,窗户虚掩着,隐约能听见楼下传来的吵闹声。

    贺枕书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

    “行了,小公子先出去吧,我替你夫君看看。”老者说着,视线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眼中笑意更深,“老头子是个大夫,吃不了人,不用这么担心。”

    贺枕书这才意识到他的手一直被裴长临抓着,连忙抽出了手。

    “我、我去外面等你!”他红着脸说了这么一句,慌慌张张离开了诊室。

    走出诊室后,才注意到诊室外立了块牌子,上头写着:“陪诊请在门外等候。”

    贺枕书:“……”

    难怪刚才薛大夫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

    他们好傻.

    裴长临被留在了诊室,房门随后也被合上。贺枕书听不见屋内的动静,靠在护栏边,又往楼下看去。

    楼下的吵闹已经平息了不少,但仍围着不少人,那夏侯小少爷被几名伙计模样的人围在中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管事的站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清者自清,薛大夫的医术如何,诸位试过自有评判。但既然来了我景和堂,就要守我景和堂的规矩。夏侯公子若不想继续在我景和堂看病,大可另寻高明,在下绝不阻拦。可公子若再胡闹下去,就莫怪在下报官了。”

    他语气是一贯的心平气和,态度不卑不亢,却隐隐透着威慑。

    周遭的议论声悄然止了,就连少年也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瞪着他,没再多言。

    不,是不敢。

    大堂内的众人不知实情,贺枕书在二楼却看得真切。那少年被几名伙计轻轻搭着肩膀,看似只是被人拦住,实际却是受制于人,动弹不得。

    那几名伙计,竟都是会功夫的。

    这医馆的东家究竟是何方高人???

    夏侯珣在家中自幼受宠,长到现在,还从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他胸膛剧烈起伏,想张口骂人,却又心生怯意。

    眼前那管事的话音平静,可眼底明明白白透着摄人的冷意,哪还有半分温和的模样。而围在他身边这几个伙计力气也大得惊人,这么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却好似百斤重量加身,稍动一下都可能直接掰断他的胳膊。

    至于跟着他过来的那些家仆,早被趁乱轰出了门,不知带去了哪里。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夏侯珣气得眼眶都红了,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阿珣,你在做什么?”

    模样俊美的长衫青年走了进来。

    他脚步稍急了些,刚走了几步便好像喘不过气,轻轻咳嗽起来。

    夏侯珣顾不上自己还受制于人,一把推开周围的人,上前扶他:“不是让你在马车上等我吗,你下来做什么?!”

    “咳咳……我要不下来,就任由你闯祸吗?”

    青年轻咳两声,没再与他多言,抬眼看向站在前方的管事:“阿珣性子冲动,今日多有得罪……咳咳,我替他向诸位道个歉,我们这便离开。”

    “我不走!”夏侯珣拉住他,急得眼中都蒙上了水雾,“你最近天天咯血,再找不到医治的法子,你会死的!”

    青年轻轻摇头:“那我们也不能……”

    “二位。”一个声音适时打断了他们的话。

    贺枕书走下楼,朝二人笑了笑:“我听说,如果在景和堂的初诊拿了急号,是可以不用排队,直接就能见到薛大夫的。反正二位都要找大夫,要不就去初诊试试?”.

    青年名叫傅宁远,与夏侯珣曾是同窗。

    他天生体弱,随着年岁增长,病情更加恶化。而偏偏他家境贫寒,自幼未得医治,拖到现在,几乎到了药石难医的地步。

    夏侯珣在与他相识后,一直在为他四处寻访名医。

    在来到江陵府之前,他其实已经几度写信送来景和堂,想请薛大夫去襄阳府为傅宁远医治。

    但结果显而易见。

    那位薛大夫每日甚至只愿看诊两个时辰,要他千里迢迢去襄阳为人看诊,怎么可能答应?

    总之,夏侯珣没把薛大夫请去,只得带着人赶来了江陵。

    “他最好真能把宁远治好!”贺枕书陪两人候在诊室外,听见夏侯珣愤愤说道。

    贺枕书建议二人去初诊一试,而结果也正如他所料。初诊的大夫只给傅宁远把了下脉,话都没多问,直接给了他们一块急号的牌子,让人上二楼去见薛大夫。

    不过,裴长临尚未从诊室出来,他们三人只能都在诊室外候着。

    “稍安勿躁。”傅宁远拍了拍夏侯珣的手臂,少年瞬间像是被顺了毛,闷闷地“哦”了声,果真安静下来。

    傅宁远无奈地笑笑,又看向贺枕书:“此番多谢贺公子解围。”

    “只是举手之劳。”贺枕书应道。

    他的确不是刻意要去解围,只是,方才陪裴长临进诊室时,听了薛大夫那话,意识到了对方话中的暗示。

    看起来,薛大夫虽然没有答应去襄阳给人看病,却仍记得那位给自己写过信的夏侯公子。

    他知道傅宁远的病情,也知道对方来景和堂一定能拿到急号,所以方才才会那么说。

    那位薛大夫……性情虽然古怪了些,但的的确确是位良医。

    贺枕书兀自胡思乱想,又过了一会儿,眼前的诊室大门缓缓打开,裴长临走了出来。

    贺枕书连忙起身迎上去:“这就看完了?开药了吗,还是要施针?”

    裴长临只是摇摇头,牵过贺枕书的手:“薛大夫让你也进去。”

    贺枕书愣了下。

    他抬头望向裴长临,后者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可脸色却隐隐有些泛白。贺枕书注视着他,心口好似坠着什么东西,慢慢沉了下去。

    裴长临的手,很凉。

    第066章 第 66 章

    薛大夫的确有治疗裴长临的办法。

    但正如当初白蔹预料的那样, 那治疗方法尤为特殊,而治疗过程,更是危险重重。

    因此, 他不能只与裴长临交代,还需知会他的家人。

    “大致的治疗过程就是如此。”

    诊室内,薛大夫手中执了一支朱笔,在一张人体经络布局图上描描画画,详细解释了他那名为“手术”的治疗方法。

    鲜红的墨痕划过图上人体心口处,仿佛虚空落下一刀,生生划破血肉。

    “我知道你们多半不容易接受。”此事事关重大, 老者也收了他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道,“如果你们不愿意,也可以就此放弃。”

    诊室内陷入沉寂, 贺枕书藏在桌下的手伸出去, 轻轻握住了裴长临的手。

    白蔹事先与他们提过薛大夫这种治疗方法, 所以,贺枕书在来到这里之前, 其实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但就算如此, 听见对方亲口说出来,仍然不免心生惧意。

    良久,贺枕书轻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裴公子这病是先天不足, 寻常汤药只能缓解病痛, 治不了本。”薛大夫摇摇头,解释道, “心肺上毛病尤为特殊,你们应该有所察觉, 就算他如今靠着汤药减缓了病情发作的次数,但只要情绪激荡,病痛依旧会卷土重来。”

    这也是他建议裴长临进行手术的原因。

    几个月前白蔹曾与他们说过,裴长临若不想去冒险彻底根治,也可以继续服用汤药缓解。

    但那其实是近乎理想化的预想。

    因为,那需要他永远保持情绪平和,精心修养。换句话说,一旦情绪激荡,他仍然会处于危险当中。

    心肺上的毛病,每次发病,其实都是性命攸关。

    “……人活一世,怎么可能永远保持平和,那样活着不是太累了吗?”薛大夫笑了笑,悠悠道,“反正依老夫看来,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地活着,倒不如彻底给它治好,一劳永逸。”

    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贺枕书问:“您方才说,这治疗方法有风险,您……有多少把握?”

    薛大夫思索片刻:“……七成吧。”

    贺枕书牵着裴长临的手无意识收紧。

    只有七成把握,也就是说,仍有三成的可能会失败。

    这治疗方法要将心口剖开,一旦失败,那……

    许是见他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薛大夫又道:“老夫与这景和堂的东家是旧识,手术这个法子,就是从他那里知道的。据他所言,他曾去过某个异国他乡,在那里,用手术治疗病患已经格外普遍。”

    他坦诚道:“其实,我会答应他来这医馆坐诊,也是想试验这治疗方法是否真的可行,是否有可能推行出去。”

    贺枕书:“我们听说,您已经成功过了。”

    “是,而且不止一例。”薛大夫点点头,“除了你们听说过的那回开颅,在这景和堂成功手术的病患,已经不下十人。”

    只不过,除了那次开颅的成功案例之外,其他几次治疗,景和堂都没有大肆宣扬。

    老者低哼一声:“刚治好了一个,就引得这么多人过来。要是被人知道手术成功了那么多回,指不定要引来多少麻烦。”

    今日不就引来了个小麻烦?

    眼下还在诊室门口坐着呢!

    不过,薛大夫虽然嘴上说着麻烦,说这话时眉宇却是舒展的,隐隐透着几分骄傲。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笑了笑,又道:“不过,若是你们愿意等一等,等到过完年之后再来……那成功的可能性,说不准能再往上提一提。”.

    二人乘马车回了客栈。

    他们先前在承安书斋买的书已经被人送去了客栈,正规规整整地摆放在客房的桌案上。贺枕书没让裴长临动手,自己一一清点了书目,再将书本重新打包好,方便明日启程回家时,找人帮他们送去码头。

    小夫郎一言不发,兀自低头忙碌。裴长临几度想帮忙都插不上手,无奈地在一旁坐下:“阿书……”

    “怎么?”贺枕书动作稍顿,却没抬头。

    裴长临正欲张口,又被对方打断他:“时辰不早了,你是不是饿了,我让店小二弄点吃的来。”

    他还是没看裴长临,转身就想往外走,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好了。”裴长临拉着他的手腕,略微用力,将人带进怀里。

    终于看见了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眸。

    从景和堂出来之后,贺枕书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但就算他不说,裴长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先别走,好不好?”裴长临低声道,“我想与你说说话。”

    贺枕书别开视线,嗓音有些低哑:“……说什么?”

    少年体型娇小纤细,这般坐在裴长临怀里,视线不比他高出多少。裴长临注视着那双湿润的眼,到了嘴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抬头在他眼尾轻轻吻了下。他吻得小心翼翼,不带丝毫情欲的色彩,柔软的唇在对方眼尾啄吻摩挲,划过精致的脸颊,秀气的鼻尖,最终落到唇上。

    怀中的躯体轻轻颤抖起来。

    裴长临口中尝到了微咸的湿意。

    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托住对方后脑,将人按进颈窝:“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哭?”

    认识这么久,贺枕书在他面前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遭遇过那么多不公之事,过往的生活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是何等孤独无助。

    可他从没有因为这些而掉眼泪。

    他上一回在裴长临面前哭,是因为裴长临意外落水,险些没命。

    他的眼泪,都是为他而落的。

    “我没想哭的……”贺枕书抱紧了他,哽咽的声音低哑发闷。

    裴长临低声应道:“我知道。”

    这其实是件好事。

    他们找到了治好裴长临的办法,只要治疗顺利,裴长临就能恢复得与常人一样。

    他不用再刻意维持心绪平和,不会因偶尔一次操劳便累得起不来床,更不需要在与贺枕书亲近时处处克制。

    只要治疗顺利,他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他本该为他开心的。

    可是……

    “我好害怕。”贺枕书竭力克制着,颤抖地泄出一丝哭腔,“长临,我好怕……”

    哪怕他心里知道这是件好事,哪怕薛大夫如何在他们面前保证那手术的成功率,他仍然止不住害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

    他已经承受不起任何意外,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裴长临没说话,轻轻拍着他的背心。

    这件事是无解的。

    裴长临那病注定九死一生,就算眼下不治,也可能像薛大夫说的那样,在某一刻忽然恶化。

    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倒不如冒险一试。

    这道理,贺枕书也是明白的。

    半晌,贺枕书渐渐平复了呼吸,轻声道:“对不起。”

    裴长临抚摸他背心的手微微停顿。

    少年脑袋埋在裴长临怀里,声音还带着哑意:“是我太任性了,对不起。遇到这种事,你明明才应该是最难受的,结果又变成你来安慰我了。”

    裴长临闭了闭眼。

    他将人扶起来,视线望向那双通红的眼,用指腹轻轻拭去他眼尾的水痕:“傻子,又在胡说什么?”

    小夫郎哭得都有点发懵,呆呆望着他。

    裴长临被他这可爱模样逗笑,凑上去亲了亲他,才继续道:“如果这就是任性,那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夏侯珣该叫什么?骄纵?”

    “是飞扬跋扈。”贺枕书认真纠正了他欠缺的词汇量。

    裴长临噗嗤笑出了声来。

    “阿书,其实我也有点害怕。”他笑意稍敛,轻轻抚摸贺枕书的头发,“薛大夫说那些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害怕,那可是要将心口剖开,我想想就觉得疼。”

    “我那时甚至在想,反正我现在也能正常生活,不治也没关系。”

    “……你会觉得我很胆小吗?”

    贺枕书摇摇头:“怎么可能。”

    “可要是换做以前,我应该不会这么害怕吧。”裴长临道。

    在认识贺枕书之前,他的生活一直是浑浑噩噩,沉闷暗淡的。那时的他,自认是家中的拖累,一心只想尽早解脱,对自己的病能否治好并不抱有希望。

    是贺枕书的出现,让他的世界里重新填补上了光芒与色彩。

    也让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愿望。

    因为对未来怀有期待,才会心生畏惧。

    “阿书,我想要试一试。”裴长临温声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但我还是想试试。”

    “我想成为你的支柱,让你可以随时在我面前‘任性’,可以不用操持生活,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想把你的人生还给你,而不是让你为了我改变自己。”

    来到府城之后,他更明白贺枕书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如果不经历那些变故,他的人生应当会像这城中的富家少爷那般,无忧无虑,肆意洒脱。

    裴长临微笑起来,眼神无比温柔:“阿书,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贺枕书眼底泛起热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险些又要落下来。他连忙移开视线,揉了揉眼睛:“……我又没不让你治。”

    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贺枕书窝在裴长临怀里,低声道:“我也希望你能治好,不,你一定能治好的。”

    对未来满怀期待,或许会令人心生惧意,但同样,也会给人前进的动力。

    所以,他愿意相信,也愿意尝试。

    “不过,你对普通人的标准是不是太高了?”贺枕书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不悦地皱眉,“你到底哪里像普通人了?”

    他可没见过天赋高得这么变态的“普通人”。

    裴长临若能被称作普通人,那其他人又该如何自处?

    全都自认废物吗?

    裴长临眨了眨眼,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外有敲门声传来。

    “客官,客官你们回来了吗?”是店小二的声音。

    贺枕书刚哭过,嗓子还哑着,换裴长临做了应答:“什么事?”

    店小二道:“大堂来了一位徐公子,说是二位客官的朋友,可要请他上来?”

    裴长临:“……”

    贺枕书:“……”

    他就知道把地址交给双福不靠谱,明明还提醒过他不要说出去的!

    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找上门来了!

    屋内的氛围陷入短暂僵持,贺枕书勾着裴长临的脖子,犹豫着回过头,对上了后者可怜兮兮的视线。

    贺枕书:“……”

    “别告诉他我们已经回来了。”贺枕书果断道,“有事留口信就好,请他先回吧。”

    第067章 第 67 章

    贺枕书最终没有与徐承志见上面, 因为翌日一早,他们便乘上了回青山镇的渡船。

    倒不是贺枕书不顾及旧情,只是裴长临这病如此棘手, 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没有心情跑去与老朋友叙旧。

    况且,双福先前还说了那样的话。

    裴长临嘴上不说,心里多半还是有些介意的。

    总之,贺枕书几乎未经考虑,就决定按原计划先回村。姓徐的那边,左右他们年后还会再来府城, 等他什么时候空闲,写封信向他说明情况,道个歉便是。

    至于会不会被指责重色轻友,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回乘船, 二人事先去医馆买了药, 又准备了不少干果蜜饯, 裴长临总算没再像先前那样晕船。

    第四天的早晨,他们顺利到达青山镇, 换马车返回村子。

    这趟去府城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短了许多, 马车进村时,家家户户都还在地里忙碌。

    裴家有个力气大的上门女婿,农活的进度在全村向来都是最快的, 眼下已经开始栽种麦苗了。栽种麦苗的活没那么费事, 周远一个人就能弄完,是以二人到家的时候, 裴兰芝和裴木匠都在家里。

    马车停在裴家门前,车夫帮着二人将行李搬进去, 贺枕书则扶着裴长临跟在后头,慢慢往院子里走。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裴兰芝正坐在院子里摘菜,见两人回来,连忙擦了手上来帮忙。

    她帮着搬了行李,给车夫付了车马费,才扭头问贺枕书:“没找到法子给长临治病?”

    贺枕书愣了下,下意识朝裴长临看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算薛大夫没有建议他们年后再去,他们也是要先回来一趟的。不仅仅是因为望海庄的工程尚未结束,更重要的是,这种治疗手段风险太大,他们需要先与家人知会一声。

    但该怎么开口,贺枕书到现在也没想好。

    他犹豫一下,裴兰芝误解了他的意思,安抚道:“没法子就没法子吧,我就说那些风头太盛的大夫不一定能行,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徒有虚名!”

    “可就算你们没找到法子,也没必要这么早回来吧?”

    她说着,又白了眼裴长临:“好不容易去趟府城,也不知道带小书多玩几天,真是个木头脑袋。”

    裴长临:“……”

    尽早赶回村子其实是贺枕书的建议,不过裴长临也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

    这句训斥挨得不亏。

    他微微愣神,贺枕书看得好笑,替他解释:“阿姐,我们是因为……”

    “回来啦。”一个声音适时打断了他们闲聊。

    裴木匠从工具房探出头来,冲裴兰芝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聊,长临他们赶路这么久肯定累了,去把周远叫回来,今晚多做几个菜。”

    裴兰芝应了声“好”,出门去地里找人。

    裴木匠又缩回了工具房。

    每到农忙时候,裴家要接的木匠活也不少。没有裴长临帮忙,裴木匠一忙起来,能从早忙到晚。

    他今日显然也已经忙碌了许久,衣服上头发上都沾了不少木屑。

    裴长临想了想,示意贺枕书先回屋,自己则跟进了工具房。

    裴木匠正在打磨一根削得弯曲的长木棍。

    “你葛二伯家的木犁又坏了,我和他说了好几回,那玩意再坏就修不了了,非不听。”裴木匠朝墙边那堆破破烂烂的木头块努了努嘴,抱怨道,“我是木匠,又不是道士,还能把一堆破烂给他变成新的不成?”

    裴长临笑道:“您这不是在给他变新的吗?”

    裴木匠顿了下,嘟囔道:“又不白送他,我这回要收钱的!”

    裴长临但笑不语。

    他帮裴木匠递了几件工具,裴木匠麻利干着活,随口问道:“你们去找那大夫,真治不了你?”

    裴长临动作一顿:“……能治。”

    这事原本就是要告诉家人的,由裴长临来说,总比由贺枕书来说好。

    那小傻子至今没能完全接受这件事,这两天夜里还会偷偷抹眼泪,裴长临不想勉强让他来面对。

    他没有犹豫,直接将薛大夫告知他们的治疗方法说了出来。

    可裴木匠听完,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他头也没抬,继续干着手里的活,道:“想试就去试试吧,那位薛大夫治好了那么多人,肯定也能治好你。”

    裴长临看向他,有些诧异:“您……知道薛大夫?”

    “你们千里迢迢去看病,我还不能打听打听?”裴木匠睨他一眼,道,“别说江陵府,就是襄阳府你爹我都去过好几回,打听个大夫有多难?”

    这十多年来,裴木匠借着外出干活的机会,四处寻找能给裴长临治病的大夫。

    虽说至今没能找到合适的大夫,朋友却结交了不少。

    这回两个小辈去府城,裴木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担心的。两人走的当天,他就写信向以前的老朋友打听了那薛大夫的情况,得知了对方如今的名声,以及,那独特的治疗方法。

    裴木匠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先别和你姐说。”

    裴长临:“嗯?”

    “就和她说年后要再去府城治病就行,别的先不急说。”裴木匠打磨好了犁床,接过裴长临递来的犁尖安上,“你姐爱操心得很,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多着急,这年就没法过了。”.

    裴长临答应了裴木匠的要求,最终没有把真相告诉裴兰芝,只告诉她,他们年后要再去一趟府城。后者听完,不满地念叨了几句就没见过治病这么拖拉的大夫,倒也没有怀疑。

    又过了几天,裴家的农活干完,裴兰芝与周远先回了青山镇开铺子。

    裴长临则留在村中,帮着裴木匠干木工活,顺道读了读他们买回来的那些营造书籍。

    望海庄的农忙假一直放到了十月初,收假返工后,工程也即将进入尾声。

    白蔹与卢家小姐的婚期定在十二月中,所以工程在十一月末之前就要完全交工。原本这时间是绰绰有余的,可惜,主持营造的裴先生去了趟府城,回来对他原先设计的那标志性主楼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左思右想好几天,还是拿着新图纸去见了卢老爷一面,偏要拆了地基重建。

    卢老爷竟也陪着他胡闹,同意了这做法。

    裴长临的新图纸比原本的设计更为亮眼,不仅卢老爷喜欢,就连府上的工匠也赞不绝口。

    整个卢府上下,唯有白蔹每日食不下咽,生怕裴长临出个什么差错,影响了他和宝贝未婚妻的婚期。

    步入十月后天气渐渐转凉,裴长临却不得休息,每日都要去工地上盯着。

    正事要紧,贺枕书也不好阻拦他。

    不过,他担心裴长临每天在外折腾会着凉,特意拜托阿青帮裴长临缝了几件夹棉的厚外套,还带了兔毛衣领的那种。

    这日午后,用过庄上的午饭,裴长临又去了工地,留贺枕书在屋内守着安安背书。

    这小崽子悟性高,最初给他买的几本蒙学入门书籍早就学完了,贺枕书遂开始教他论语。听着小崽子一板一眼的“之乎者也”,贺枕书铺开画纸,继续前一天未完成的画作。

    年后裴长临就要去府城治疗,根据薛大夫的说法,手术之后有恢复期,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还需时不时复查。

    所以,手术过后,他们是不能回村的。

    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要在府城住上小半年时间。

    府城的生活和镇上村中没得比,衣食住行,没有一处是不用花钱的。他们眼下这点收入,还远远不够支撑他们去府城。

    是以这段时间,不仅裴长临每日忙碌,贺枕书也一改往日慢工出细活的态度,开始每日努力画画。

    而他们先前舍不得卖掉的那副“锦鲤报春图”,也迫于缺钱,被贺枕书送去了字画行。

    贺枕书坐在窗前埋头作画,忽然听见身旁的小崽子唤他:“先生,你快看!”

    他抬起头来,小崽子正兴奋地指着窗外。

    贺枕书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院子里不知何时飞进来一只小鸟,在半空中盘旋不去。

    自打天气下凉以来,青山镇晴朗的日子越来越少,这几日天上更是阴云连绵,仿佛随时都能落下雨雪。

    贺枕书只随意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笑着道:“一只鸟有什么可看的,怎么,又想出去玩了?”

    “不是呀,那个……”小崽子难得表现得有些着急,还伸手来拉贺枕书的衣袖,“先生你快看呀,一会儿没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重新抬头朝外望去。

    小鸟结束了在半空的盘旋,轻飘飘地落到了他面前的窗台上。

    轻薄的羽翼灵巧地收拢至浑圆的鸟身两侧,贺枕书怔愣一下,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只真正的小鸟。

    那是一只木鸢。

    木鸢通体皆是木制,细节是精心雕刻而成,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圆滚滚的脑袋上镶嵌着两颗黝黑的眼珠,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明亮清透,与真正的小鸟别无二致。

    “这是……”贺枕书有些愣神,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空荡荡的庭院内瞧不见半个人影,却隐约能听见院墙外传来的说话声,嘻嘻哈哈的,人数还不少。贺枕书循着声音望去,那足有两人高的围墙上方,青灰色的砖瓦之间,正攀着一双素白的手。

    似乎是察觉到院子里许久没有动静,手的主人从砖瓦间探出头来,往院子里张望。

    正好对上了贺枕书望去的视线。

    贺枕书:“……”

    裴长临:“……”

    第068章 第 68 章

    那颗脑袋闪电般缩了回去。

    院墙外的说话声顿时大了起来, 贺枕书站在窗台前,静静等了一会儿,只见少年从垂花拱门外小心翼翼探出身子。他像是心虚极了, 先朝院子里望了望,又犹豫地往身后看了眼。

    他身后多半还跟了不少人,贺枕书的角度见不到人影,只能听见众人的揶揄嬉笑。

    贺枕书双臂怀抱,垂下眼忍不住露出点笑意。

    几个月下来,裴长临和这府上的工匠大多都混熟了。

    裴长临年纪小,虽然地位比普通工匠高一等, 但他为人没什么架子,从不用地位压人,在工匠中人缘其实不错。他身体不好,众人都将他当个要照顾的小弟弟, 年龄相仿的, 更是喜欢带着他玩。

    男人都是这样, 彼此在一起厮混久了,就容易学坏。

    也不知道在胡闹些什么。

    不多时, 院外的嘈杂声暂歇, 裴长临独自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窗边,先将那落在窗台的木鸢拿起来,也不知随手触碰了哪里, 木鸢忽然抖动一下, 如真正的鸟儿般张开了羽翼。

    哪怕刚才见过一次,贺枕书仍然觉得玄妙。

    他的视线不自觉被那东西吸引, 裴长临见了,抿唇笑了笑, 将木鸢递到他面前:“喜欢吗?”

    贺枕书险些张口就应,想起他刚才都干了什么,勉强板起脸:“你折腾这么一通,就是为了向我展示你这宝贝?”

    裴长临脸上的笑意收敛几分,怕他生气似的,小心翼翼解释:“我……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试了好多次,只有从那边的墙头起飞,它才能正好落到窗台上……你别生气。”

    贺枕书微微蹙眉,听出了重点:“你试了好多次?”

    裴长临:“……”

    “裴长临,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身体好了?”贺枕书都快被他气笑了,“还学别人爬墙,回头我就去告诉爹和阿姐,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裴长临张了张口,神情有些局促。

    换做任何人,这其实都不算是什么大事。

    就连贺枕书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也没少与人在外面到处野,何况是生活在这乡镇之间。只是裴长临身体不好,自小就没这样的机会。

    他愿意与人结交,和人嬉闹,这应当算作一件好事才对。

    那伙陪着裴长临胡闹的木匠眼下还在院外,贺枕书往外头瞥了眼,态度稍稍缓和:“我不是想拦你,但你现在身体还没好,万一摔了怎么办呀?”

    他看向裴长临手中的木鸢,与他讲道理:“你要是想试飞这东西,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们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就是了……我又不会拦着你,不让你玩。”

    “不是想玩。”裴长临低声道。

    贺枕书:“嗯?”

    “你真不记得了?”裴长临望向他,眼底带上几分无奈,“阿书,今天是你的生辰。”

    贺枕书眨了眨眼。

    他的确不记得。

    这些天,贺枕书脑子里一直很乱,总是忍不住担忧。担忧裴长临治疗不顺利,担忧他们没有那么多钱支撑在府城的生活,操心来操心去,连日子都过得混乱了。

    “所、所以这东西……”

    贺枕书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安安在他身边插了话:“这是师父送给先生的礼物呀!”

    摆脱了那个混蛋父亲以及压抑的生活环境后,安安近来被他们养得越发活泼,逐渐敢于表达自己。他自认帮上了忙,高兴地抓着贺枕书的衣摆,认真道:“先生别生气了,师父是想给先生一个惊喜,所以才和木匠哥哥们商量了这个主意。原本是可以让其他人去放木鸢的,可师父担心放飞的角度不好,才坚持要自己去的!”

    “安安。”裴长临低声唤道。

    小崽子顿时闭了嘴,与裴长临对视一眼,默默地从他的小凳子上爬了下去。他熟练收拾好自己的书本纸笔,乖巧道了句“先生再见”,转头出了屋子,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目睹一切的贺枕书:“……”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平时裴长临一回来,安安总会自己乖乖回屋了。

    感情都是这人教的。

    赶走了碍事的,裴长临往窗内倾身过来,低声道:“我就是怕他们弄不好,所以才……我很小心的,还在墙角铺了垫子,一点事都没有。你别生气。”

    小病秧子现在惯会哄人,每每惹得贺枕书不高兴,总会这般放低声音说话。

    就是知道贺枕书舍不得与他置气。

    “知道了,不生气。”贺枕书叹了口气,到底没办法真与他计较,“你自己知道要小心就好。”

    裴长临眸光重新亮起来。

    他直起身来,朝外一偏头:“走,我带你去放木鸢。”

    “现在去?”贺枕书问,“你不去工地上盯着了?”

    裴长临想也不想:“我今天旷工。”

    贺枕书:“?”

    “说笑的。”裴长临今天心情似乎格外不错,他转身靠在窗台边,摆弄着手上的木鸢,眉宇间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英俊非常,“快出来,我与管事的说过了,今天下午请假。”

    “什么事都比不上我家夫郎的生辰重要。”.

    望海庄是依山而建,出了庄子就有一片小山坡,比院子里更适合放木鸢。

    可裴长临看也没看那山坡,直接拉着贺枕书上了半山腰的一处山崖。

    “别紧张……”裴长临从身后搂着贺枕书,将木鸢放在他掌心,用掌心轻轻拢着,“再往上一些,对,就是这个方向。一、二、三——”

    他话音落下,握着贺枕书的双手骤然用力,将那木鸢高高抛了出去。

    木鸢脱手的瞬间,修长的羽翼重新展开,竟是借由风力扶摇而上,在半空划过一道流畅的曲线。

    “好厉害!”贺枕书惊呼道。

    方才裴长临在院中给他放飞木鸢时,因为距离较远,他其实没能完全看清,甚至一开始还将那当做了一只普通小鸟。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看清那木鸢是如何御风飞翔。

    流畅圆润的鸟身与那修长而略带弧度的羽翼,应当都经过了及其缜密的计算与设计,在空中被风力一压,自然优雅地上下摆动,与真实的鸟儿并无差别。

    贺枕书仰着脑袋看得专注,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满眼都是兴高采烈。裴长临一低头便看见他这副可爱模样,心头微动,没忍住凑过去在他脸颊边吻了下。

    贺枕书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恰好对上了对方含笑的眼。

    “你、你干什么呀……”贺枕书这才注意到他还被裴长临搂在怀里,后知后觉有点难为情。

    裴长临并不放手,反倒将人搂得更紧,低声问:“喜欢吗?”

    也不知问的是礼物,还是别的什么。

    贺枕书耳根莫名发红,轻轻点了点头。

    他这模样更加叫人看得心痒,裴长临低下头,还想再做点什么,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说话声:“哇,真的飞得好高!”

    裴长临:“……”

    山崖边不知何时来了几个木匠,一边看着那放飞的木鸢,一边出言夸赞。

    “我就说裴先生这木鸢牛吧,这会儿都没多少风,居然能飞这么久。”

    “我刚才远远看见,还以为是真的鸟!”

    “要是再做大些就好了,能用来捎东西,就像信鸽那样!”

    “不不不,那样也不够大。该换成更轻便的材料,做得像马车一样大,说不定能载人飞起来呢!”

    众人站在二人不远处,你一言我一语,竟当真这么认真地探讨起来。

    裴长临回过头去:“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人群中,一个年纪稍长裴长临几岁的木匠解释道:“小裴,你别生气,是大伙听说你做出了只木鸢,都想过来看看。”

    “……”裴长临眉头蹙起,“可工程那边……”

    “工程有人盯着呢,放心,我们看一会儿就回去。”对方对答如流,“耽误的活晚上补回来就是了,不会影响进度。”

    当初是裴长临自己定下的规矩,将每日要干的活定量分配,早做完能早休息,做不完的,自然也能晚上再补。

    他默然片刻,到底没能端起架子出言赶人,只默默搂着自家小夫郎往旁边挪了挪。

    贺枕书自然注意到了他这反应,脑袋贴近过去,悄声道:“有人喜欢你做的东西还不好?生什么气呢。”

    裴长临义正辞严:“他们可以喜欢别的。”

    贺枕书失笑。

    他知道裴长临为这木鸢费了很多心血。

    这几个月以来,裴长临只要有空闲,便总在鼓捣这东西。

    原先贺枕书只当这是个普通的木头小鸟,在看见裴长临三番四次更换材料,重新设计鸟身及羽翼的形状时,还笑过他对小鸟究竟有何执念,做出来的废品都快塞满他床下那小抽屉了。

    现在他才知道,裴长临做的是木鸢。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

    想做出一只木头小鸟并不难,困难的是如何让它像真正的小鸟一般顺利起飞,又安稳降落。

    裴长临尝试了许多次,也失败了许多次,才终于超越先辈,做出了能在半空盘旋许久,并顺利降落的木鸢。

    可惜,如此放眼世间都不可多得的灵巧之物,被某人做出来之后的第一个用处,却是当做礼物用来哄自家夫郎开心。

    被人多看两眼还生气。

    幼稚死了。

    众人只顾着在这山崖边看那木鸢,没留意到望海庄前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卢家老爷坐在车内,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山崖前的众人,以及那在半空盘旋不去的木鸢。

    管家葛叔还当他是心有不满,迎上前来,帮着解释:“府上的工匠往日不会如此,许是近日太累,忙里偷闲……小的去喊他们回来。”

    “不用,只要不耽搁进度,让他们玩就是。”

    卢老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扭过头,对车内另一人道:“看看,我没吹牛吧,我就是捡了个宝。”

    他身旁坐了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微微发福,亦是一身富贵打扮。男人的视线紧紧盯着那山崖边的木鸢,眸光颤动,几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

    听见卢老爷与他说话,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状似平静般收回目光:“一只木鸢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哦。”卢老爷拖长了声音,不紧不慢问,“那人还见不见了?”

    男人又朝外瞥了一眼,清了清嗓子:“来都来了,就见一下吧。”

    第069章 第 69 章

    男人名叫钟钧, 乃江陵府有名的机巧大师。

    钟大师年轻时同样是木匠出身,但他并不局限于普通器物及房屋营造,而是专攻演算、设计, 并将其运用于各类器械的发明与改良上。

    现今江陵织造局使用的新式纺织机,就出自他的改良发明。

    钟钧与卢老爷是多年至交好友,此番他来到青山镇附近散心,顺道与故友相见。席间听卢老爷提起,他家中翻修时寻到一位在机巧建造上极有天赋的少年木匠,一时好奇,便答应来望海庄看看。

    不过, 更重要的理由是,钟钧太了解自己这挚友是个什么性子,也知道市面上许多专攻设计营造的木匠,大多是靠一张嘴吹嘘得天花乱坠, 没什么真才实学。

    他担心卢老爷又被人所骗, 也不相信一名少年能得如此夸赞, 才特意跟来一探究竟。

    刚到望海庄外,便看见了那位正陪夫郎放木鸢的少年木匠。

    坦白而言, 做出这样一只木鸢, 对这位机巧大师来说并不算难。

    可对方只是一位农家少年。

    在技术、知识、材料都不充沛的情况下,能将一只木鸢做到如此地步,着实是不多见的。

    就算是钟钧, 在少年这个年纪也很难做到。

    ……当然, 这话他是不可能随便承认的。

    “我就是觉得他至少不是愚钝之辈,可以指点两句罢了。”钟大师端着茶水悠悠抿了一口, 与卢老爷如是道。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在望海庄的工地巡视过一圈。

    工程步入最后阶段, 庄上需要改造的建筑大部分都已完成,不必再借助图纸,也可看出设计者的思路。

    钟钧在工地上转了一圈,越看越是心潮澎湃,恨不得当场将那少年喊回来,与他详细聊聊这庄上改造的细节。

    卢老爷看出他的想法,笑着道:“已经找人去庄外喊他了,应该一会儿就能来。”

    钟钧淡淡“嗯”了声,还在故作矜持:“见不到就算了,我晚上还要坐船去襄阳,也没那么多时间……”

    钟大师年少成名,到了如今这地位,就连朝廷高官想见他一面,都得规规矩矩在他府外候着。

    断然没有上赶着要见一名少年木匠的道理。

    卢老爷了然一笑,没有戳穿。

    二人在堂屋饮了会儿茶,被派去山上叫人的管家葛叔快步走进来,在卢老爷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卢老爷听完,默然片刻,看向身旁的人。

    “都怨你,方才在庄外时我就说该把人喊进来,你死活不肯。”卢老爷道,“人家今儿个请了假要给夫郎过生辰,放完木鸢就去了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

    钟钧:“……”

    “现在再去找人也来不及了,该怎么办?”卢老爷揶揄道,“见不到就算了?”

    钟钧:“…………”.

    裴长临是第一回给自家小夫郎过生辰,为此,他甚至计划了好些天。

    望海庄的工程进度不能耽搁,他至多只能请到半日的假,所以,必须将这半日好生利用起来。他提前寻了位城中的车夫,与其商议好了时辰,在他们放完木鸢后,便来接他们进了城。

    因此错过了与那位姓钟的机巧大师见面的机会,属实是在意料之外。

    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

    放木鸢已经因别人的打扰而破坏了气氛,要是后续计划也被破坏,裴长临大概会更加憋闷。

    所幸意外并未发生,裴长临按照原计划带着自家小夫郎逛了街,下了馆子,开开心心过了个十九岁的生辰。

    二人回到望海庄时已经是亥时初,贺枕书怀中抱着一盏从夜市买来的孔明灯,跳下马车。

    裴长临跟在他身后,还在不满地念叨:“这东西,我半个时辰能做出十个。”

    “好了。”贺枕书安抚道,“这是在寺庙里开过光的,上面还有经文呢,不一样嘛。”

    裴长临小声嘟囔:“我看没什么不一样。”

    那卖孔明灯的小贩常年在夜市摆摊,每一盏灯上都题写了经文,但从没人见过他与寺庙的僧人往来。多半就是做好了孔明灯之后,随便找了个识字的抄写几句经文上去,骗骗不知情的路人罢了。

    真要是开过光的宝贝,还能放在夜市上卖?

    但没办法,谁让今天是贺枕书的生辰。

    他开心就好。

    裴长临勉强说服了自己,转头进庄内给贺枕书找火折子与笔墨去了。

    片刻后,裴长临拿着东西走出来,贺枕书已在望海庄前的空地上搭好了孔明灯。他接过裴长临递来的笔,正要在灯罩上书写,又想到了什么,对裴长临道:“都说愿望被别人知道就不灵了,你不许看。”

    裴长临失笑,但还是依他所言,乖乖转过了身去。

    笔尖落在灯罩上,书写间传来轻微的沙沙声。贺枕书没让裴长临帮忙,写完心愿后,又自己点燃了孔明灯下的松脂。

    待后者回过身来时,那孔明灯已承载着贺枕书的心愿,轻飘飘地飞上了天际。

    孔明灯在夜空中忽明忽暗,贺枕书仰头望着,眼底映着孔明灯澄澈的倒影:“上回我们在青山镇放过一次花灯,你还记得吗?”

    裴长临自然是记得的,他点点头:“嗯。”

    “上回的心愿,你实现了吗?”贺枕书问他。

    上回,裴长临许下的心愿是,希望贺枕书永远幸福,平安喜乐地度过这一生。

    从那次许愿到现在只过去了几个月,这个心愿还不能算是实现。

    裴长临犹豫片刻,却听贺枕书道:“我的已经实现啦。”

    他回头看向裴长临,含笑道:“我上次许愿,希望望海庄的工程能顺利完成,希望你的才华能有人欣赏,有人记住。”

    而如今,望海庄的翻修即将落成,从此之后,所有途径青山镇的人,都能远远望见这座建于半山腰的山庄,也能得见那两座被裴长临精心设计的小高楼。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知晓他的名字,但只要这山庄存在一天,他的作品便会有人看见,有人欣赏。

    他的心愿,的的确确是实现了。

    贺枕书眸光明亮,重新抬眼望向天际,轻声道:“所以,我今天许了下一个心愿。”

    他本是不信神佛之人,但唯有这次,他希望这个孔明灯当真受过高僧开光,能够让人心想事成。

    “长临,我的心愿会实现的吧?”贺枕书的嗓音忽然带上了几分哑意,“上次都实现了,这次也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裴长临望向他。

    小夫郎眼底浅浅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尾微微发红。

    许是怕他担心,贺枕书近来没有在裴长临面前再提治病的事。可裴长临是清楚的,他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好,一点动静就被惊醒,醒来后,就偷偷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他全都知道的。

    他的阿书,仍然在害怕,在担忧着。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他才想借着生辰的机会,带他出去散散心,让他能开心一点。

    但这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们所面临的未来有太多不确定性,那不是一两句安慰,或者大哭一场就能解决的事情,所以贺枕书才会选择把一切藏在心里,只专注眼前。

    他总是这样懂事,懂事得叫人心疼。

    “会的。”裴长临上前半步,将人拥进了怀里,轻声道,“一定会实现的。”

    贺枕书没有回答。他低下头,脑袋深深埋在裴长临怀里,双手悄然抓紧了他的衣摆。

    夜里风大,孔明灯借助风势飘摇而上,很快消失在了山峦之间。

    夜幕之下,唯有这两位少年,在寂静无声之中静静相拥。

    许久,贺枕书终于松开了手。

    他抬起头来,眼底已不见丝毫悲伤难过之色。他牵起裴长临的手,催促道:“好了,我们快进去吧,晚上太冷了,别回头着凉。”

    裴长临轻轻应了声,牵起他往庄内走去。

    时辰不早,望海庄内依旧灯火通明。裴长临牵着贺枕书穿过回廊,忽然轻声开口:“阿书。”

    贺枕书抬起头来:“嗯?”

    “我的心愿,也一定会实现的。”裴长临回头望向他的眼睛,眸光坚定,“我保证。”

    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重新微笑起来:“我知道的。”

    “我相信你。”

    一直一直,都相信着.

    两人前一天玩得晚了点,翌日,裴长临顺理成章没起得来床。

    裴长临起不来床时,通常也不让贺枕书起。

    手长脚长的少年半梦半醒时最为黏人,把自家小夫郎当个软枕似的揉揉抱抱,被拒绝还要黏黏糊糊的撒娇,弄得贺枕书一点办法都没有。

    贺枕书从辰时初醒来,生生熬到了辰时末才将人从床上捞起来,用的理由还是工程尾款。

    白蔹自从知道裴长临改了图纸之后,气得甚至特意来了趟望海庄,威胁裴长临如果胆敢让工程延期,影响他们的婚事,他一定想办法忽悠卢老爷,让他扣掉他们的工程尾款。

    ——竟是已经把忽悠卢老爷当成常事了。

    迫于工程尾款威胁,裴长临忍着身体不适起了床,出门前特意找小夫郎多讨了几个亲吻,才乖乖往后院去。

    虽说工程现在离不开他,但他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没人会真让他帮什么忙。需要做的,不过是在现场坐镇,防止工匠们出什么差错罢了。

    不过,今日却出了些岔子。

    如今距离预定的交工日子还剩不到半个月,工程时间紧,以往这个时辰,工匠们都该各司其职,干起活来才对。

    可当裴长临到达工地时,众人并未开始动工。

    一群人围在院子外头,叽叽喳喳不知在议论着什么,还纷纷探着头往院子里看。

    裴长临随手拉过一个外围的工匠,问他:“你们在做什么?”

    “裴先生,你可算来了,葛叔刚才正找你呢!”工匠一见他眼神便亮起来,拉着他要往院子里走,”是江陵府的钟大师,特意来巡视咱们工程的,想见一见你!”

    “钟大师?”裴长临顿了下,“是那个机巧大师,钟钧?”

    “对对,就是他!”

    他们刚说了两句话,人群也察觉到裴长临到来,主动分开一条道路,让裴长临进了院子。

    葛叔果真就在院子里,他的身旁,还有一名身形精壮的中年男人。

    钟钧换下了他那身富贵的长衫,只穿了件便于干活的短打,袖子挽起,正在指挥两人与他一起将一根足有半人高的巨大轮轴进行最后组装。

    见他到来,葛叔连忙迎上来,语气中略带责备:“可算来了,钟先生等你好久了。”

    卢家上下都知道裴长临的情况,平日里不会计较他来得早与迟,更不会去他院中催促。葛叔的模样倒不像是真的生气了,还意有所指地朝裴长临使了个眼色。

    裴长临心领神会,主动上前向钟钧打了招呼,解释道:“我今日身体不适,来迟了些,还望钟先生莫怪。”

    钟钧只是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应了声,继续手上的忙碌。

    裴长临顺势看向他们脚边的轮轴,却是微微蹙了眉。

    葛叔解释道:“钟先生是老爷请来的贵客,听说望海庄将要落成,特意来看看。方才我们来时,这轮轴刚要安上,还好钟先生看出不对,亲自上手改了改。要是装上去才发现,恐怕又要影响进度了。”

    望海庄的工程如今大部分都已落成,只剩下这修改过图纸的两座小高楼仍在建造。

    而这小高楼最困难的地方,便在于要在其中建造一个可升降的平台。

    为了使这升降平台的承重更强,裴长临在这楼中设计了数个由滚轮制成的机械装置,利用装置的力量代替大部分人力,使其能够自由升降。

    轮轴的制作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那机械装置其实是机关术的范畴,寻常工匠或许知晓原理,但也从未实践过。这段时间,工匠们在轮轴的制作上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裴长临的主要精力也都花在了这上面。

    不过……

    钟大师改装这轮轴,似乎也不太对啊。

    第070章 第 70 章

    裴长临正观察着, 钟钧那边已经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好了。”他接过葛叔递来的帕子擦手,仍然没看裴长临, 冲那两名帮忙的工匠道,“这回应该没问题了,装上去吧。”

    两名工匠连连称是,正要将那轮轴扛起来,裴长临忽然道:“等等。”

    二人动作一顿。

    裴长临道:“这轮轴没做好,还不能装。”

    他此言一出,不仅在场工匠皆是一愣, 就连葛叔也微微变了脸色。

    两名工匠低头查看着轮轴,葛叔走上前来,笑着圆场:“长临,你是不是看错了。钟先生技艺高超, 由他组件的轮轴怎么会出差错?这东西, 我看着和图纸上没什么差别呀。”

    裴长临摇摇头, 如实道:“外观是差不多,但两端齿轮的轴距窄了些, 细看之下, 轴心也往下偏了半厘有余。”

    他蹲下身来,在轮轴表面比划了一下:“这样装上去受力不匀,用不了一年半载就会从中开裂。”

    他回答得格外认真, 葛叔脸上的笑容却是挂不住了。

    周遭也跟着议论起来, 裴长临抬起头,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连忙开始找补:“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的差错,稍微调整一下就好……就是这中轴被削短了点, 可能要重做一根。”

    葛叔:“……”

    钟大师好面子这事几乎是尽人皆知,被人当场指出差错,还到了必须重做的地步,这和被人当街打了一巴掌有什么区别。

    这裴家少年才华是有,说话也忒直了。

    葛叔欲哭无泪,正在脑中飞快思索该如何挽回场面,却听钟钧轻轻笑了下。

    “必须重做?”钟钧慢条斯理擦着手,悠悠道,“我看不见得吧。”

    裴长临一愣。

    钟钧抬眼看向他,脸上终于露出点微笑:“少年,你再想想,这东西当真必须重做吗?”.

    将裴长临送出院子之后,贺枕书便叫来了安安,听他背诵前一日安排的功课。

    阿青一家都不曾出过读书人,但这小崽子却不知为何,习文识字的天赋着实不错。无论多么晦涩难懂的文章,贺枕书只要通篇教过一回,花个一两天时间,安安总能将其背熟。

    当然,除了天赋之外,他本身足够努力,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相比起来,那个一听他读书就打瞌睡,旁听了小半个月的《论语》也只能背出一句“子曰”的人,是当真一点读书的天赋都没有。

    贺枕书听小崽子背完书,又检查了他前一日练完的字帖,便开始教他新的文章。

    今年青山镇官办蒙学的入学考试日期已经定下,就在腊月十五,距今还有一月有余。贺枕书事先已托孟怀瑾打听过,还请对方帮他捎了一份去年蒙学入学考试的试卷。

    以安安如今的学识,通过入学考试是轻而易举。

    不过,安安至今还不知道这些。

    当世读书并不容易,许多读书人总是被全家宠着哄着,有一点成就便志得意满,日子久了难免恃才傲物。

    贺枕书可不想把自己的学生也教成那副德行。

    每日让他练字,也是想以此磨他的心性。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意思是教导人要言而有信,有了信誉,方可令人信服。所谓仁义礼智信,乃君子五常,所以……”贺枕书正坐在窗前给安安讲课,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他抬眼看去,只见两名工匠抬着一根柱子模样的轮轴走了进来,将其放在了院子里。

    裴长临跟在后头,神情难得有些凝重。

    贺枕书向安安道了句“稍等”,放下书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贺枕书问裴长临,“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工地那边……”

    “工地那边有人盯着,至于这个……”

    裴长临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叹气:“是考题。”

    贺枕书:“啊?”.

    “不错,是考题。”另一边,钟钧在院子里煮了壶茶,还热情地邀请葛叔与他共饮。

    葛叔想明白前因后果,笑起来:“原来钟先生是想考验长临。”

    “考验说不上,就是想试试那少年是否真有天赋。”钟钧品着茶,望向远处热火朝天干着活的工匠们,惬意地眯起眼睛,“你家老爷特意把我留下,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

    葛叔连连称是。

    钟钧昨晚原本是计划要去襄阳的。

    最终没有上船,也并非他自己主动改了主意,而是卢老爷出言相求,说望海庄的工程步入尾声,希望他多留两天,帮着看看可有需要改进之处。

    钟大师当场答应了下来。

    不过,究竟是不愿拒绝自己这至交好友的邀请,还是看上了那位颇有天赋的木匠少年,那就说不好了。

    葛叔昨晚是亲眼目睹了全程的,故没有多做评价,而是又问道:“所以,钟先生是故意将那轮轴做得与图纸不同?”

    提起这事,钟钧视线略微躲闪,含糊道:“是……是啊,当然了,我还能真的做错?”

    钟钧今早特意让葛叔带他去工地上巡视,确实是想借题发挥,找机会试一试那少年木匠的深浅。

    那中轴是他故意动的手脚,但轴心偏移,却是他意料之外。

    那的的确确,是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失误。

    组装过程中稍有偏差,这其实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否则,木匠干活时也就不需要借助测量工具了。钟钧干这行这么多年,已经不像寻常木匠那么依赖测量工具,但也不敢保证自己真能有工具那般精确。

    只是今日他是临时想到了这出,便偷了个懒,没费心思去测量。

    谁知那少年眼光如此毒辣,竟连轴心偏了半厘都能看得出。

    那可是半厘!

    寻常工匠拿木尺特意来量都不一定能量得出!

    钟钧心有余悸,只庆幸那轮轴被他动的手脚不止这一处,能勉强圆过去。

    不然,今日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钟钧掩饰般饮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悠悠道:“能看出如此细微的偏差,算是他过了第一关。”

    他靠在躺椅上,抬眼望向前方那已初见雏形的楼阁,眼底终是忍不住流露几分欣赏之色:“三天之内,他要是能将我的考题解出来,这徒弟,我就收了。”.

    钟大师这考题的确不简单。

    裴长临自从将那轮轴带回院中后便闭门不出,前前后后将那东西拆了三遍,也没能破解其中的奥妙。

    夜色渐深,贺枕书沐浴梳洗完毕,擦着头发走出净室,一眼便看见裴长临搬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正对着他刚拆完第四遍的轮轴……沉思。

    “长临,该睡觉了。”贺枕书喊了他一声。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整整三天里,裴长临茶饭不思,往那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贺枕书还是第一回见他被什么东西难住。

    钟大师在这轮轴上动的手脚,并非只有改变了中轴长度这一样。这轮轴表面看似与裴长临的设计图纸并无差别,实则内部被钟钧舍去了好几处重要部件,另有几处部件的大小长度皆有调整。

    而考题的题面也很清晰,要裴长临用这些修改过的部件,重新组出一个可以使用的轮轴。

    的确是不容易的。

    但再怎么想完成考题,也不能不顾及身体。

    真当自己找到了治病的法子,可以随意放纵了?

    贺枕书的叫喊没被回应,他略带不满地走上前去,没呵斥他,而是故技重施,弯腰往对方怀里靠:“夫君……”

    这招万试万灵,裴长临愣了下,下意识抬起手将人接住。

    刚沐浴过的小夫郎抱起来温温软软,裴长临低声问:“我刚才又没理你?”

    “是啊。”贺枕书脑袋埋在他怀里,不悦道,“今天已经第三回了!”

    “抱歉,我没听见……”

    贺枕书道:“你现在和我去睡觉,我就不生气。”

    裴长临有些犹豫:“可……”

    钟大师在葛叔面前说的那席话,后者当日便转达给了裴长临。

    机巧大师钟钧,不仅是在江陵府声名远播,就是放眼整个中原,都是匠人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在裴长临很小的时候,便是从裴木匠那里拿到过一本由钟钧编写的《机关造物图鉴》的手抄本,才会兴起对此道的兴趣。

    那木鸢的制作雏形,他最初也是从那上面学到的。

    钟大师有意收他为徒,这是裴长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但……

    现在的他,的确没有办法破解这谜题。

    “你到底睡不睡?”贺枕书半真半假的威胁,“大夫说过你不能熬夜的,你现在不睡,我、我今晚就不让你进屋了,你自己和安安睡去吧!”

    贺枕书自己也有十分仰慕的文人才子,要是对方哪天出现在他面前,还要收他做学生,他一定表现得比裴长临更加积极。

    裴长临如今的想法,他是理解的。

    可理解归理解,裴长临身体情况如此特殊,这几日下来本就已经很耗费心神了,哪里还经得起这般苦熬。

    那劳什子的大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对裴长临这个病人定下这般严苛的考验。

    这也太为难人了。

    若非对方是裴长临仰慕之人,换做其他,贺枕书至少要骂一句对方不近人情。

    “你们若真有师徒缘分,就算错过了这次,未来也一定还有机会。大不了等你病好之后,我再陪你去拜访他就是了。”贺枕书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生气,“如果他真因为你三天没解出来题就不收你,这师父不要也罢!”

    裴长临搂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好像没有说过,他其实很喜欢小夫郎闹脾气的模样。

    少年生气时眉头蹙起,脸颊也会微微泛红,并不会不叫人害怕,反倒怎么看怎么可爱。

    以为裴长临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贺枕书更是恼火,抬起头来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被人吻住了。

    贺枕书刚沐浴完毕,鼻息间皆是柔和的皂角香气,还带着点淡淡的花香。

    裴长临细细尝过,抬起头来:“栀子?”

    “嗯……”贺枕书含糊应道,“先前那种牙粉用完了,常庆晚上刚送了些新的过来。”

    裴长临道:“很甜。”

    说完,又低头尝了一遍。

    “好、好了……”贺枕书被他吻得软了腰,轻轻挣动一下,“还在外面呢……”

    虽说安安睡得早,常庆这个点通常也在庄上轮值,不会过来,但这总归是在院子里。

    万一被人看见……

    “那……回屋继续?”裴长临低声问他。

    贺枕书不说话。

    虽然裴长临肯跟他回屋是件好事,但……也不代表回屋就要做这些呀。

    “不行吗?”裴长临眸光微暗,手掌搂过贺枕书纤细单薄的后腰,故意问他,“你不喜欢?”

    贺枕书咬着唇,抓着裴长临衣襟的指尖敏感地蜷起。

    这个人,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老是明知故问。

    “先去沐浴,然后再……”贺枕书小声应着,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夜风吹散开。

    裴长临轻笑:“好。”

    他半搂半抱着贺枕书站起身,先送贺枕书回屋,才自己去净室沐浴梳洗。

    待他回屋时,贺枕书也没有歇下。

    小夫郎坐在桌前,就着桌上的油灯翻阅着一本书。裴长临走到对方身后,倾身下去将人搂住,看清了对方手里的书。

    竟是他们前不久从江陵带回来的木工书籍。

    “怎么看起这些来了?”裴长临问他。

    贺枕书还惦记着方才答应他的话,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道:“不是说钟大师这些年偶尔会去营造司帮他们给学徒上课嘛,我想着他和工部的关系这么密切,说不定这些工部书籍编写的书籍里,也有那位钟大师的指导呢?”

    虽说他不同意裴长临为此耗费心神,但对方如此重视这件事,贺枕书自然也是想帮帮他的。

    不过……

    “完全看不懂。”贺枕书闹脾气似的将书往外一推,“什么数据测算,什么角度大小,每个字我都认识,加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以前我爹给我讲算经我就听不懂,这个居然比算经还复杂!”

    裴长临失笑,解释道:“营造中的数据测算,也是脱胎于基础算经,只要知道计算原理就不算太难。比如这个……”

    他拿起贺枕书扔下的书,随手翻过一页,正要向他解释。

    贺枕书压根没心情听他讲这些。

    他不是圣人,自然也是希望与裴长临亲近的。

    只是裴长临情绪不能起伏过大,他尽量避免刺激到对方,平日里的肢体接触也极尽克制。

    克制,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想要。

    贺枕书抿了抿唇,不敢去看裴长临,转身往床边走去:“你还是回头有空自己看吧,我不想看了,一看见数字就头疼。”

    裴长临却没有回答。

    贺枕书回过头来,注意到他仍在看那本书,心头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

    他话没说完,裴长临忽然抬起头,飞快道:“你先睡,我忽然有个想法,想去试一试。”

    贺枕书:“……”

    裴长临拿着那本书便要往外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刚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凑到贺枕书脸颊边亲了一口。

    眸光明亮,脸上带着一贯的无辜神情。

    “别生气,我一会儿去安安屋里睡就是了,不会打扰你休息。”

    贺枕书:“…………”

    重点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