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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关于知府夫人的事已经差不多问完了,现在还没证据,不好直接抓人,林惊空让赶来报信的统领官兵简单说了一下另一边的情况,然后留他在知府大人府邸守着,裴折等人则一并往医馆赶去。

    在管家说出给田七诊脉的医师是谁后,裴折就知道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了,他一直拧着眉头,心不在焉的,金陵九叫了他两次都没反应。

    云无恙实在看不下去,推了推裴折的胳膊:“公子,回神了。”

    喜脉和摸摸孩子的事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脱离了分析案子的严肃状态,金陵九后知后觉地感到不自在,本来想给裴折提个醒,现在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

    裴折呼出一口气:“怎么了?”

    云无恙指指沉默的金陵九。

    没来得及拦下云无恙,金陵九收敛了情绪,神色淡淡:“想和你讨论一下案子,你要是忙就算了。”

    声音淡,语调也淡,脸上又换回了以往那种漠不关心的表情,俨然一个不染凡俗的世外之人,让人想起冰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感觉到金陵九刻意表现的冷淡,裴折瞬间拢起眉头:“不忙,不就是案子吗,你想聊咱们就聊,聊多长时间都行。”

    金陵九:“……不用,要不”算了吧。

    裴折直接打断他的话:“你之前让问的我问了,田七的脉一直都是吴老诊的,凭他的医术,诊错的可能性不大,如果田七是假怀孕,那吴老一定知道什么事。”

    金陵九将没说出口的几个字咽回去,平静地“嗯”了声:“人是在吴老那里找到了,假怀孕的事八/九不离十了,虽然不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吴老阻拦官兵抓人确定是真的无疑,等下你打算怎么办?”

    “假怀孕?知府大人那小妾?”林惊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我当时还听知府大人四处宣扬,自己终于要膝下有子了,再后来就没了信,原来是假怀孕。”

    云无恙一拍脑门:“怀孕的是那个田七?这不就是公子你让人去抓的人吗,她是凶手?那吴老岂不是在包庇她?”

    “包庇”两个字一出,不止裴折,林惊空和钟离昧表情都严肃了几分。

    众所周知,淮州城的官府不得民心,吴老行医几十年,是城中老一辈了,口碑也好,说句夸张的,他在城中的声望都比官府要高。

    裴折瞥了眼云无恙,低声道:“少说话。”

    云无恙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他是认真的,想起自己刚才口无遮拦的话,默默闭上了嘴。

    官兵说的不清不楚,只说抓不了人,难免让人多想,医馆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见众人面色凝重,林惊空宽慰道:“放心吧,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金陵九意味不明道:“但愿吧。”

    知府大人的府邸距离医馆不是太远,没多久后,一行人就到了医馆门口。

    裴折静静地看着林惊空,态度不太好:“应该?”

    林惊空脸色难看,怒吼出声:“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医馆门口围了一圈百姓,将门堵得严实,统领军有十几个人,都搅和在一起,裴折等人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统领军的人拔了刀,在朝百姓比划。

    在知府大人突然暴毙之前,淮州城的官府十分豪横,林惊空被放在和知府大人同样的地位,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横行跋扈惯了,他带出来的统领军更不必说了,一个个都盛气凌人的,脾气也爆。

    如今淮州城长官之位悬空,太子殿下和裴折又都在城中,当日客栈前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连林惊空都要朝裴折低头,被欺压许久的百姓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吴老这档子事来得时间巧,正好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怨气。

    抓人难,那就先不抓,但裴折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他们要是再晚来一步,怕是要见血了。

    林惊空一嗓子喊出去,统领军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往后退了退,和百姓拉开距离,战战兢兢地看着林惊空和他身边的裴折。

    林惊空:“刀都给我收了!谁准你们动刀的!”

    统领军还是昨晚肖迟带来的两队人,拿着刀的官兵噤若寒蝉,肖迟挤在人群里,费力挣出来,带着所有统领军列队过到一行人面前:“统领,我们……”

    “给老子闭嘴!”

    林惊空是土匪性格,和统领军能达成一片,但该训的也不会手软,一手恩威并济玩得出神入化,见裴折面色仍然没有缓和,当即一脚朝肖迟踹了过去,“让你带队就带成这样?老子晚点来是不是就能赶上帮人收尸了?”

    肖迟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脚,偷偷抬眼去看裴折,正撞上他冰冷的眼神,忙不迭又低下头:“是我的错。”

    裴折轻掀了掀唇:“确实是你的错,让他们都退下。”

    前一句是对肖迟说的,后一句是对林惊空说的,明显都带了火气。

    林惊空没在这时候跟他起冲突,立马带着统领军退后三米。

    裴折越过统领军,沉着脸走到医馆门口,站定,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威势:“我要见吴老,劳烦诸位让一下。”

    裴折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当时左屏一剑杀了挟持他的刺客,他身上溅了零星的血,红色在素白的衣衫上格外明显。

    金陵九突然道:“跟着他。”

    百姓们现在处于激动的状态中,很可能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

    云无恙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紧紧跟在裴折身旁。

    林惊空和统领军全都后退,钟离昧没怎么犹豫,直接跟着一起退后了些。只有金陵九寸步未动,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十步开外的青年。

    裴折偏瘦,更显得背影寂寥,他刚才独自走向医馆门口,速度并不快,坚定且执着,他是一个无谓牺牲的将士,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战场上,心中有要去完成的使命。

    莫名令金陵九想起些陈年旧事,想起风沙狼烟,想起大漠长河,那段模糊又零碎的记忆隐隐又有破土的迹象。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每次想起那段若有似无的记忆都会让他异常疲惫,师父说是他打从心底里排斥,不愿意接受那段记忆,所以将之遗忘了。

    他并不赞同这个解释,如果真的不愿意接受,为什么还会频频想起?

    百姓中有人问道:“大人也是来抓人的吗?”

    裴折抬眼:“是抓人,抓命案凶手。”

    城中近来不太平,命案出了两桩,衙门的人整天四处探查,闹得人心惶惶,此时一听查案,所有百姓的人都提了起来。

    “查案为什么要来医馆,还要抓吴老,吴老他怎么可能和命案有关?”

    云无恙插嘴道:“我们不是来抓吴老的,查到的凶手是别人,她现在在医馆里。”

    “在医馆里?什么凶手?”

    “命案,哪一桩命案的凶手?”

    “是知府大人的案子。”裴折没有多说,往前迈了一步。

    百姓们下意识给他让开一条路,开始窃窃私语,说的大都是知府大人活该,凶手做的好之类的话,听得裴折忍不住皱了皱眉:“人命无贵贱,知府大人做的事自当按律处置,旁人动手就是藐视王法,如果每个人都可以杀了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那世间将多多少人命?无论是谁杀了人,都应该受到律法的惩处。”

    裴折走进医馆,凝视着坐在桌后的吴老,一字一句道:“医者救人可以不分善恶,官府断案需要明断是非,还请吴老将田七交出来。”

    吴老板着脸,固执道:“若你说的是草药田七,那我可以给你抓几两。”

    吴老的不配合令裴折心情更烦躁了,他眉宇间压出一道郁痕,目光沉沉,像是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就在此时,金陵九快步走进医馆:“我们要找的人是知府大人的妾室田七,她之前的名字是冯廿一,父亲冯青是您的徒弟。”

    裴折震惊转身,看到金陵九手里捏着一封信,左屏和穆娇跟在后面,冲他点了点头。

    金陵九将信递给裴折:“冯廿一在嫁给知府大人之前,一直在邺城生活,知府大人死后,她一直没有回去过,这信上整理了冯廿一的身世,以及她六年来的生活轨迹。”

    裴折摩挲着信纸:“你什么时候叫人查的?”

    “挺早的,时间隔得有些远,查起来花了些工夫。”说着,金陵九点了点他手上的信,“刚拿到手。”

    刚拿到手就来送给你了,邀功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裴折脸上的冷意散了些,很给面子地夸道:“不愧是九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楼。”

    金陵九挑了挑眉:“先办正事,结案后再谈谢,把钟离昧也叫进来吧,六年前他已经跟在知府大人身边了,应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裴折意味不明道:“所有人的底细都摸得这么清楚,啧。”

    金陵九没睬他这句,转向脸色难看的吴老:“有人看到冯廿一和令郎一起出入医馆,知府大人这案子,他们两个都得在场。”

    裴折让云无恙去叫钟离昧,最后林惊空也跟着过来了。

    统领军刚受完训,规规矩矩地站在医馆外,和百姓们之间隔了几米的距离。

    林惊空听说破案了,语气里不乏激动:“凶手呢?”

    裴折展开信纸,大略扫了一眼:“吴老,把人叫出来吧。”

    从金陵九进来开始,吴老一直保持沉默,他面上闪过一丝决然,站起身,慢慢走到裴折面前:“裴大人,我认罪,凶手是我,是我杀了知府大人,抓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要结束了,下章第一卷完结。

    第42章

    人群之中发出阵阵质疑声。

    “吴老,你别胡说,你怎么可能是凶手!”

    “就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都说出来。”

    “吴老不会杀人的!大人,大人你再查查,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

    裴折幽幽地叹了口气:“吴老,证据确凿,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不会放过真正的凶手。”

    从听到金陵九说田七和吴老的儿子交往过密后,裴折就对吴老会做什么有了猜测,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徒弟仅剩的血脉,他不会看着两个人被官府带走。

    吴老半垂着眼,执拗地举着手:“裴大人和知府大人,和我淮州城的官都不一样,您是好官,我认罪,您就抓了我吧。”

    他话中有明显的哀求意味,不知是发自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庇护之心,还是其他。

    林惊空默默地站在旁边,并没有对吴老的话做出什么反应,他向来不愿意掺和衙门的案子,也不想和百姓结下太多梁子,如今裴折在场,他只管听从命令就好,能够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统领军按兵不动,金陵九三人也未发一句,还有围住医馆的百姓,所有人都在等裴折做决断。

    金陵九很好奇裴折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一个是遭人唾弃的知府大人,一个是为报家仇的无辜少女,在民心与律法之间,他会偏向于哪一方?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您说我是好官,我当不起,但好官该做的事,我也要去做,吴老,不要为难我,知府大人做的恶该有相应的律法来处罚,无论冯廿一有什么仇怨,都不能擅自杀人,这件事上您护不了她。”

    他太过平静,刚才的复杂情绪都消失了,好似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金陵九指尖一颤,默默垂了眸子,他选对了,裴折是最适合的。

    吴老面色难看,固执地挡在裴折面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我护不了,我是凶手,知府大人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就是我杀了他!我从没想过要护着谁,大人说的冯廿一,也是我强迫她配合我的,杀了知府大人之后,我还将她困在医馆里,不让她出去……”

    裴折冷声打断他的话:“吴老,慎言!”

    他们手上虽有证据,但对于案情也都是猜测,如果吴老坚持是他强迫田七,即冯廿一与自己联手,那知府大人的死就只能算在他头上,冯廿一及其他人都是帮凶,可以免却大部分罪责。

    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此时,一道带着深深叹息的声音响起:“吴老,你一生仁义,到老非要让自己陷入不义吗?”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医馆变得哄闹起来。

    裴折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手背都泛了白,云无恙心里一震,再忍不住,冲着医馆里喊道:“田七,冯廿一,你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代替你死吗?”

    医馆里没有动静,林惊空叹了口气:“肖迟,过来抓人。”

    裴折没有阻拦。

    百姓们也不敢多说,他们一开始维护吴老是相信他,现在吴老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是凶手,他们已经没有立场再去阻拦了。

    左屏和穆娇在金陵九的授意下上前一步,将吴老往旁边带了带。

    林惊空看了看裴折,后者沉声道:“搜医馆,将冯廿一和吴永带出来。”

    吴永是吴老的儿子,金陵九给的那封信上有提到,冯廿一从知府大人府邸离开后,多次与吴永接触,失踪前两人曾见过面。

    吴老没有阻拦,统领军鱼贯而入,很快便将医馆搜遍了。

    肖迟:“回禀大人,回禀统领,没有找到冯廿一和吴永。”

    裴折眉头一拧,转头看向吴老,正好对上老医师的目光,那目光中满是轻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林惊空瞬间反应过来,命令道:“肖迟带人封锁城门,其他人顺着医馆后门去找,纵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从始至终,裴折都保持着沉默,像是在思考什么。

    金陵九率先走出医馆,他抬头看着天空,唤道:“左屏。”

    左屏走到他身边:“九爷,我们的人已经安排下去了,一旦他们离开淮州城,就会被拦下。”

    金陵九没作声,默默叹了口气。

    “师兄,别想了,且等着吧。”穆娇抱着胳膊,神色冷淡,“我敬冯廿一谋划复仇的心,私心里认为她是个了不得的女儿家,如果她真的离开了淮州城,将所有事都甩到吴老身上,那是我看错了她。”

    金陵九扫她一眼,露出丝笑:“希望我们了不得的侠女此次也不会看走眼。”

    穆娇偏开脸,刚才的冷淡都散了,脸上浮出一丝不好意思:“师兄莫要打趣了,从小你就爱说这话,我都快听不得‘侠女’二字了。”

    裴折带着剩下的人离开医馆,云无恙和林惊空走在吴老左右两侧,钟离昧落在所有人最后面,一脸沉凝之色,远远和看过来的金陵九颔了颔首。

    裴折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但在路过金陵九的时候,还是停下了步子:“一起吗?”

    冯廿一和吴永不知逃到哪里了,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怎么一起?

    金陵九的视线从吴老身上掠过,反问:“一起?”

    裴折知晓他意思,扯出一丝不咸不淡的笑:“一起走吧,我刚才想了下,现在已经知道他们在哪里等着我们了。”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众人顿时都看了过来。

    林惊空耐不住性子:“他们在哪里?”

    裴折没卖关子:“还记得我们在河堤挖出来的东西吗?坊间信报应轮回,冤死的魂魄会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去,冯廿一的父亲死在淮水河堤,所有的一切都是冯廿一设计好的,她将知府大人的脚锯下来,埋在那里,是为了叫知府大人给冯青赔罪。”

    吴老的脸唰一下白了,哆嗦着手:“小青,小青他……”

    裴折吐出一口浊气:“无论是知府大人的案子,还是当年冯青的死,事到如今,真相都该大白于天下了。”

    他说完便转身往淮水边走去,林惊空等人连忙跟上,医馆门口的百姓们沉默地跟在后面,稀稀拉拉的一行人,远远看去,浩浩荡荡,活似城中要举行什么集会。

    还未到淮水边,就看到一股烟混着烧尽的纸灰往天上飘,在澄澈的天空中熏出一片缭绕的浓灰,稍一低头,便看到有两个人正蹲在桥堤下烧纸。

    统领军中的人正好也找到这里,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看到淮水对岸的裴折等人,没有贸然上前,只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烧纸的两人。

    等到所有的纸烧完,那片火也熄灭了,绑着简单麻花辫的少女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对着裴折等人行了个礼:“小女冯廿一,等诸位很久了。”

    吴永站在冯廿一身后,看到裴折身后的吴老,脸上变了神色:“爹!”

    裴折将视线从未散尽的尘灰中收回,默默在心中叹了一句“好走”,然后抬脚往桥堤处走去。

    金陵九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走出两步后回头道:“钟离先生,走吧。”

    当听到冯青的名字时,钟离昧就差不多明白所有的事了,他垂下的眼皮轻颤,泄露出一丝愧疚,怔了两秒才越过林惊空等人,跟上裴折和金陵九。

    举头三尺有神明,世间大抵,真的报应不爽。

    冯廿一如今十七岁,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婴儿肥,编着寻常百姓家爱编的麻花辫,脸上未施粉黛,丝毫看不出来她已嫁为人妇。

    裴折对上她澄澈的目光,一时间语塞,准备好的话迟迟问不出口。

    冯廿一笑了笑:“大人是来抓我的吧?”

    裴折“嗯”了声:“关于知府大人的死,我们需要你去官府协助调查。”

    “大人直说就是,我杀了人,就没想要逃。”冯廿一顿了顿,轻声道,“原本想着,淮州城找不出一个断得了案子的官,那我杀了那狗官便杀了,也不后悔,算是我自己偷偷报了仇。但探花大人竟然来了淮州城,还破了案子,或许是我父母在天显灵了,让我家仇可以光明正大得报。”

    说着,她慢慢跪下,朝裴折磕了三个头:“请探花大人为我父亲冯青伸冤。”

    淮水桥堤,一身缟素的少女长跪不起,宛若此地不是河岸,而是灵堂,她当着众人的面,将埋藏六年的冤屈一一诉说。

    六年前。

    当时知府大人在淮州城上任一年有余,朝廷要求整顿河堤水道,修筑石桥,为此拨下大量银两。淮水不似其他河道,多年未曾决堤,也没发生过水患,知府大人打上了修缮款项的主意,只让人将河堤石桥草草修了一下,敷衍了事。

    不巧那年夏天天气不好,连着半月不见日头,有一天下了大暴雨,夜里河水水量暴涨,冲垮了河堤。

    当天夜里,冯青恰好路过这里,河堤溃散,泥土湿滑,他一不留神就踩空了,失去平衡,直接滑落河里。

    这冯青也不是个不会水的,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游到河岸,正准备爬上去,结果桥塌了,他躲避不及,被石头直接砸死了。

    第二天,雨停了,冯青的尸体被人发现,冯青的夫人悲痛欲绝,看着相公被砸得凹进去的头,直接昏了过去。

    夫人与冯青是青梅竹马,成亲不久就有了女儿冯廿一,虽然不富裕,但一家三口感情很好,从未觉得日子难过。

    冯青跟着吴老学医,是吴老的关门弟子,深得吴老看重,吴老常常夸他,说他日后于医术上定有一番作为,好好学下去,将来肯定能成为淮州城中有名的医师。

    可惜冯青没有以后了,他死在的时候,还不到三十五岁。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家中全靠冯青的收入过活,为了尚且年幼的冯廿一,冯青的夫人不得不咬牙坚持下去,去官府门口讨个公道。

    其实对于冯青的死,无论是河堤,还是石桥,修缮桥堤的官府都应该负全责,但官府得了知府大人的授意,拒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

    冯青的夫人是被衙门的官兵拿着棍子赶出衙门的,那些人下手重,她挨了几下,加之心神亏空,连日操劳,直接晕了过去。

    衙门的人没管,当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雨,第二天官兵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

    死因是很简单,淋了雨发烧,加上身上的伤,活生生发热烧死的。

    夫妇两人的死传开了,城中很多百姓都觉得官府做得太过分,当时知府大人刚上任一年多,还未像后来这般胆大包天,他象征性的处理了几个官兵,花了好大工夫才将这事压下去。

    这是知府大人手下第一次出人命案子,也是他走上欺上瞒下,鱼肉百姓之路的开端。

    而当时为他出谋划策的人,正是初到淮州城的钟离昧,自那以后,钟离昧就成了知府大人身边的红人。

    冯廿一的讲述唤起了不少人的记忆,人群中爆发出层出不穷的议论声。

    裴折已经大略知道了关于六年前的事,但经冯廿一亲口说出来,却是被想象中更令人愤懑。

    他站姿挺拔,肩背绷得很紧,像是一把拉满的弓,下一秒就会折断。

    钟离昧闭了闭眼,声音有些颤抖:“当年我刚到淮州城,听闻了冯青夫妇的事,便主动找上知府大人,给他出了主意,用权势威逼,用银两买通官兵和修缮石桥的人,让他们主动认罪,这两桩命案,是我帮他压下去的。”

    说出这一番话,就好像背上了冯青夫妇的两条人命,钟离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冯廿一熟悉的面容,有一句话终究没问出来:所以你差人送信给我,是为了让我背上杀害知府大人的罪名?

    他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对冯廿一道:“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的父母六年未能讨回公道。

    冯廿一脸上的笑已经没有了,她自然认识这个跟在知府大人身边的青年,她痛恨钟离昧做的腌臜事,巴不得这种人和知府大人一起死,道歉有什么用?

    她红着眼,咬着牙,凶狠地诅咒道:“我不原谅你,钟离昧,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一定会遭报应的。”

    钟离昧沉默了一会儿,几不可查地点点头,就像是默认了她的话。

    裴折没有说话,林惊空也沉默着,杀死知府大人的凶手不能不抓,但冯廿一父母的事实在令人唏嘘。

    有百姓喊道:“那狗官罪有应得,杀了他也不过是一命偿一命!”

    吴老走到冯廿一身边,也跪了下来:“如果裴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放过冯丫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让冯青出诊,那他就不会回不来,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

    吴永“噗通”一下也跪下了:“爹,这和你没关系,爹,因为冯叔的事,您都自责多长时间了,自那以后您再没收过一个徒弟,还日日忧心,愧疚成疾。”

    冯廿一也劝道:“您不要自责了,出诊是医师的职责,娘亲曾说过,此事与您无关,要怪就怪那狗官,私吞银两,没有好好修缮河堤,才致使我父丧命。”

    她说完,又对着裴折磕了几个头:“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是我杀了人,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吴永一听这话,立刻道:“大人,和廿一无关,是我杀了知府大人,廿一只是看着我动的手,是我扭断了那狗官的脖子,将他的双脚锯了下来,您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

    裴折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因为背光的缘故,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都起来吧,冯廿一和吴永既已认罪,便带回衙门,细细审理。因此案还有内情,不可妄加评判,待与六年前的案子一并审理后,再作结案。”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律法不外人情,会将冯青夫妇的事考虑在内,酌情量刑。

    裴折说完,又亲自扶起冯廿一:“你父母的事,本官定还你个公道。”

    他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但眼睛很亮,蕴着令人信服的光。

    冯廿一鼻头发酸,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秀净的脸蛋滚落,她扬起唇,抽噎道:“多谢大人,多谢探花大人。”

    吴永也将吴老扶起,因为刚才冯廿一的话,吴老仍处在失神的状态中,面色哀痛,应当是又想起了自己的得意弟子。

    林惊空一挥手,伫立已久的统领军便走上前,将冯廿一与吴永带走。

    凶手已经抓到,知府大人的案子算是结了,林惊空先回衙门了,走的时候带上了钟离昧,既然要将六年前的案子一并审理,钟离昧是涉案人员,自然也要先收押待审。

    裴折拜拜手,让云无恙也离开,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看着河堤烧尽的残灰。

    金陵九没让左屏和穆娇两人跟过来,整个河岸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准备怎么处置冯廿一和吴永?”

    “按律。”

    金陵九平静道:“谋杀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裴折一噎,抹了把脸:“你非得在这时候和我抬杠吗?”

    金陵九耸耸肩:“我早就说了,这事查出来,结案时你得费一番功夫。”

    裴折白了他一眼,看着河堤,长叹出声:“事情是从这里开始的,也算是从这里结束的,六年时光,三条人命,至今终于了结,冯青夫妇也可以安息了。”

    日光在裴折身上镀了一层融光,金陵九看着他的侧脸,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不待他细想,一阵剧烈的痛感涌起,他踉跄了下,正好裴折转身,他直接扑进了裴折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探花:投怀送抱?

    迟到了一点点,呜呜,明天加更补偿。

    下章开启第二卷。

    第43章

    裴折快速扶住了他:“见我破案太厉害,投怀送抱吗?”

    金陵九抬起头来,脸擦着裴折的衣服,留下轻微的触碰感,令裴折扶着他的胳膊一僵。

    不远处,左屏和穆娇看到这部的情况,连忙赶过来:“师兄,是不是又不舒服?”

    “无碍。”他慢慢站直,冲裴折略一颔首,没有理会刚才的玩笑,“见谅。”

    裴折未置可否,心里却在思量穆娇的话,又不舒服?这个“又”从何而来?

    金陵九没有多留,抛下句“回见”就离开了,左屏和穆娇跟在他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裴折负手而立,目送着他们走远,回忆起刚才触碰到的感觉,他长出一口气,慢慢平复乱掉的心跳。

    岸边的一点残灰被风吹向淮水,浮在江面上,像尸体皮肤上零星的灰斑。

    金陵九那日从淮水边离开后,就五六天没出过客栈,见街上百姓成群结队,方才知道是衙门开庭审案了。

    衙门里开审知府大人被谋害一案和六年前冯青夫妇的惨案,几乎半城的百姓都去围观了,案子由林惊空主审,裴折旁听,涉案人员包括但不限于冯廿一、吴永、钟离昧,所有与两件案子有牵扯的人都被审了一遍,全程当着百姓们的面,光明正大,依律判决。

    最后查定有因,并未处斩冯廿一及吴永。

    裴折往京城递了折子,将淮州城的情况细细描述了一番,在知府大人被谋杀一案上,详述了六年前冯青夫妇的惨案,最后他以淮州城百姓的名义,希望能够替冯廿一向圣上讨个恩典。

    此前知府大人的案子已经报给了朝廷,这一封奏疏送到京城后,圣上立马做了批复,交由新择选的淮州知府一并捎来。

    在等待回信的过程中,裴折和林惊空将刺客们又审了一遍,林惊空惯用些不太温和的审讯方法,裴折虽不赞成,但对象是江湖杀手,身上背着不知多少命案,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问出雇佣他们的人到底是谁,刺客们知道的事情不多,只说那人腰缠万贯,身边还跟着几个武功高强的人。唯一算得上收获的,是刺客承认了自己杀死孙六,虽然是听从雇佣之人的命令,但终归是他们动的手。

    至此,孙六一案也草草结案了。

    裴折在统领府歇了两日,差不多把精气神养回来了。

    期间,林惊空命统领军暗中搜查太子殿下的下落,却没找到一丝痕迹,太子殿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林惊空找人找得不顺心,回到府里的时候还拉着张脸。

    裴折看了两日,实在忍不住,在吃饭的时候问起:“谁欠你银子吗?”

    林惊空:“……”

    统领军私下找寻太子殿下的下落,并未宣扬出去,裴折知晓此事,却整天像没事人似的,毫不关心找寻的结果。

    林惊空又气又疑惑:“你一点都不担心殿下得到安危吗?”

    裴折咽下一筷子菜,眼皮不抬,极其敷衍道:“担心。”

    林惊空把筷子放下,十分想将他的碗抢过来:“你担心还吃得下饭去?”

    “我为什么吃不下饭?”裴折诧异反问。

    林惊空:“……”

    吃饱喝足,裴折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放心吧,太子殿下不会出事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出事,殿下是被掳走的,万一出点意外,后果不堪设想。”林惊空捏了捏鼻梁,他这几日一直为此忧思,晚上谁都睡不好。

    裴折“啧”了声:“没见林统领对什么事这般上心过。”

    林惊空倚在椅背上,幽幽地看着他:“还不是托裴大人的福,要不是之前您将所有事都推到了我身上,我至于这么担惊受怕的吗?”

    他说的是和金陵九吃便饭时候的事,裴折喝酒不断片,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有多不客气,闻言心虚地移开目光:“行了行了,你也不用太过忧心,殿下被掳走后,我在他房里发现了一封信,那信上说让我去上元夜宴。如果太子殿下真的被掳走了,对方也不会对他下手,要是没猜错的话,淮州城的案子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有人邀他赴上元夜宴,在暗处看着他解开迷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幕后的人都绝对不会就此收手。

    他有预感,对方很快就会有新的动作。

    裴折的话并没有令林惊空完全放心,白日里,他还是安排统领军在城中内外排查,还张贴了告示,让百姓们发现可疑之人立即上报。

    刚结束了两桩案子,城中百姓心里还紧绷着,以为事情还没结束,见了告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客栈里。

    金陵九坐在桌前,神色难辨。

    穆娇倒了杯茶,搁在他手边:“近日里城中查得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的人没敢扩大搜寻的范围。”

    “咳咳,城中在查什么?”金陵九掩了掩唇,眼底浮上一层寡淡的光。

    穆娇拧了拧眉,起身将开着的窗户关了:“是统领军,具体消息不清楚,像是在找人。”

    金陵九蜷了蜷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茶杯,感受到热量在手指上散开:“找人,是在找那跑丢了的小太子?”

    穆娇:“有可能,师兄打算怎么办?”

    金陵九没答话,拢了拢大氅,他在房间里穿得简单,穆娇怕他受凉,硬是给他披了件大氅。

    屋子里燃了安神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金陵九支着下颌,半阖着眼皮,许久都没动弹。

    穆娇知他这几日不快意,没有打扰。

    从淮水边回来后,金陵九就病倒了,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此地医师还没有他自己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左屏和穆娇劝不动他,只能像以往一样照顾他。

    左屏刚走到门口,穆娇就听到了动静,给他打开门,手指压在唇上比了比,让他小点声。

    左屏会意,放轻了步子,反手将门关上。

    两人打着手势交流,一句话还没比划完,金陵九就睁开了眼:“回来了?”

    这是问句,经他说出来却是陈述的语气,仿佛他早就知道左屏回来了一般。

    “吵醒九爷了?”

    金陵九摇摇头:“没,本来就没睡。”

    只是有些倦意,一睡过去就会做梦,梦里有大团大团恍惚的黑影,光怪陆离,还有那些早就埋藏起来的过往,像一条系在颈上的绳子,勒得他喘不动气。

    ——不想睡。

    左屏将带回来的信函递给他:“我们的人去查过,雇佣六杀门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一直都是通过中间人联络的,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前,据说他们之前也找过其他人,但都被拒绝了。”

    金陵九敲了敲桌子,没作声。

    左屏:“当时我们的计划在推动,江湖上不少人知道我们天下第一楼瞄上了第一探花,所以这刺杀的重金才会落入六杀门的口袋里。”

    六杀门是江湖上的杀手组织,江湖上杀手不少,有能力者辈出,六杀门根本排不上号,要不也不会将近二十个人都被左屏一人解决。

    关了窗之后,屋子里有些闷,金陵九脱下大氅放在一旁:“看来有人盯上了探花郎,并且想要他的命,一个月前,那时他还没到淮州城吧?”

    左屏颔首:“没到。”

    一个月前,不仅裴折没到,金陵九也在赶来淮州城的路上。

    太子一行人的行踪是保密的,幕后之人能够在一个月前找上六杀门,让人在淮州城刺杀裴折,已经不仅仅是巧合了,这是早有预谋。

    屋子里没生暖炉,金陵九一生病就有些畏寒,下意识追寻热源,他手背贴着茶杯,汲取那点稀薄的热量:“雇佣六杀门的人很清楚裴折的行踪。”

    穆娇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给他重新倒了杯热茶暖手:“很可能是他们自己人。”

    除了自己人,没人能够将时间控制得如此精确。

    左屏眉心紧蹙,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在找的人?”

    穆娇摩挲着袖箭,指尖贴在锋利的刀刃上抚动:“不一定吧,他和那探花郎的关系可不简单,且不说他忍不忍心,能费这么大劲找到六杀门,也不是他会做的事吧。”

    “我倒觉得有可能,传闻是真的,裴折手上有朝廷的信物,他曾说过自己多次遭到刺杀,之前在京城里可能是试探,现在来到淮州城,便是要动真格了。”金陵九打了个哈欠,“关系再好也经不起利益的冲击,何况裴折挡的不是一条无关紧要的路,至于找上江湖的人,有什么能比江湖的人更利于隐藏身份吗?”

    穆娇幽幽地叹了口气:“从没听说小太子有什么作为,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像传闻中那么无能,心机手段都不缺。”

    “皇家的人,个个都流着算计人心的血,玩弄起手段来都是一把好手,别看小太子年纪不大,就算还没学会如何玩弄人心,有个那样的娘,总会耳濡目染,学到一分半分。”金陵九淡声道。

    左屏和穆娇眼神复杂,颇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金陵九嗤笑一声:“怎么,觉得我会在意这个?若是真在意又能怎样,难不成要把身上的血都放光?”

    因为生病的缘故,金陵九的唇色很淡,几乎要和苍白的脸色融在一起,整个人身上都透着一股病态的虚弱气息。

    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眼看着两人变了脸色,金陵九忍不住笑出了声:“逗你们的,说回刚才的事吧,不管是谁下的手,现在不能让裴折出事,之前的人都撤回来,重新派几个武功好的暗中跟着他,必要的时候加以保护。”

    左屏应下,金陵九又补充道:“找人的动作麻利些,一定要赶在林惊空他们前面。”

    方才说话的时候略有些激动,说完了才察觉到手上的灼痛,金陵九垂头看了一眼,手背上已经有一片红痕了。

    被茶水烫的,险些起了泡。

    他默默将手从桌上撤下,掩在了衣袖里,不动声色地搓着那片红痕,直到将它搓得更红,险些要破皮才停手。

    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金陵九眼神清明了几分。

    穆娇还在想他刚才说的话,目光中透露出些许担忧:“如果我们猜的没错,朝堂很快就会出事,信物在探花郎手上,他必定是皇帝的人,此番南下,不是游历祈福那么简单。”

    金陵九不置可否:“本就不是游历祈福那么简单,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当初的计划没错,裴折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的计划发挥最大的作用。”

    探花郎虽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左屏斟酌道:“九爷,这几日来往查得严,我们要不要暂时停下计划?”

    他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衙门的人在贴告示,城中气氛紧张,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金陵九站起身,往窗户走去:“不停,一切照旧,尽快安排他们进城。越是草木皆兵,越容易引起人们心中的恐慌,这关头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们的探花郎势必会挺身而出。”

    穆娇快速上前几步,将他推着窗户的手按住:“师兄,你现在身体还没好,别吹风了。”

    金陵九抽出手:“我没事,老毛病罢了,开窗透透气。”

    穆娇深知他脾性,丝毫不为所动:“那你穿厚点再透。”

    金陵九:“……”

    窗外的冷风吹散了浓郁的熏香,左屏和穆娇离开了房间,金陵九躺在床上,脸色有些难看,想将身上的被子掀开,纠结良久,又默默放下了手。

    刚才他说憋闷,想透透气,不料穆娇直接搬出了师父,还说已经将他病倒的事传回了江阳。

    江阳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他师父隐居的地方。

    老毛病了,他不想让师父知道,没想到穆娇的动作那么快。

    金陵九仰躺在床上,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

    想不做梦,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不用太久,能睡两三个时辰就好。

    别说两三个时辰,他连半个时辰都没睡上。

    敲门声毫无规律,一直不停。

    他正处在将要睡着的边缘,猛地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心脏狂跳不停,出了一身冷汗,怔了两秒才缓过劲来。

    披着穆娇拿到床边的大氅,金陵九沉着脸去开门,他鲜少有黑脸动怒的时候,因为起床气动怒还是第一次。

    一开门,正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裴折眨了下眼:“九公子,没睡好吗?”

    熟悉的欠揍。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小九儿:睡觉做噩梦,好气。

    小探花:听说有人陪着睡,可破噩梦。

    小九儿:?

    第44章

    歇了几日,裴折在统领府里闲得无聊,带着云无恙出门放风,日日看着林惊空那张拉长的黑脸,他都快吃不下饭了。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曾经住过的客栈。

    裴折心想,来都来了,就顺便看看金陵九吧。

    当日在淮水边,金陵九离开时一脸恹恹,看着精神就不好,裴折瞬间就想到了初见那夜,加之穆娇说的话,他几乎可以笃定,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九公子又生病了。

    路上,裴折花费了十文钱的巨款,将跟前跟后的云无恙撇下了,然后一个人进了客栈,熟门熟路地上楼、敲门。

    他是真没想到,金陵九会病得这么严重。

    裴折瞧着金陵九白到骇人的脸色,还有眼皮子底下那一溜乌青,瞬间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问话。

    这一看就没休息好,应该还不止一天。

    金陵九没好气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裴大人大驾光临,可有什么要事?”

    他脸色很差,心情很差,语气也很差,整个人散发着不爽的气息。

    “倒没什么重要的事,散步来到附近,顺便来看看你。”裴折一边觉得这样病恹恹的金陵九惹人心怜,不忍再逗,一边又觉得他臭着脸太过罕见,新奇不已,“当日你离开淮水时脸色不太好,我一直惦记着来探望你,这几日一直忙着案子,今日才倒出空来,正好走到这边,听掌柜说你一直没有离开过客栈,这便上来了。”

    他放缓了声音,温和关怀道:“看你这脸色,生病了?没休息好?”

    “托福,刚睡下,就被裴大人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吵醒了。”金陵九自动忽略了生病的问题,嘲讽道。

    裴折搓了搓指节,听着他刻意加重的“锲而不舍”四个字,讪讪一笑:“是我冒昧了,给九公子赔个不是。”

    金陵九垂着眼皮,没什么情绪:“无碍,裴大人可还有事?”

    裴折:“没其他事,只是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裴折觉得自己说得十分自然,十分客气,接下来金陵九该请他进去坐坐了,顺便喝个茶,聊聊刚结的两桩命案。

    然而金陵九实在提不起心思,冷着脸应了声:“哦,现在看完了吧,看完我就关门了。”

    裴折缓慢地眨了下眼:“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幻听了。

    金陵九两手抓着门,微微合拢了些:“我说,我要关门了。”

    下一秒,房门在裴折面前合上了。

    裴折:“……?”

    金陵九烦躁地按了按眉心,他实在没心情和裴折掰扯,左屏和穆娇都出去了,不然也不会让裴折敲到他的门。

    裴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气笑了。

    今儿个的金陵九是真的和以往不一样,仿佛揭下了一直以来的面具,没有那种从容温和,凌厉又自负,完全不给他面子。

    所幸探花郎脸皮不薄,没因为他的举动动气,也不在意面子的事,抬了手就又敲起门来。

    他决定再给金陵九一次机会。

    这次金陵九出来得很快,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回到床上。

    裴折先发制人:“看你休息得不好,我知道一些治疗失眠的法子,要不要聊聊?保证能叫你睡个好觉。我的九公子啊,就收留我进去坐坐吧,我在这淮州城里可就只有你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他眼睛亮亮的,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金陵九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侧过身:“进来吧。”

    金陵九不是失眠,只是多梦,并不稀罕裴折的法子,只是他知道不放人进来,这满口胡言乱语的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估计门还得响几次。

    冷风吹散了熏香气息,使得屋内的香气并不算太浓郁,只有淡淡的气味。

    裴折对这种燃烧的熏香比较敏感,进门先打了两个喷嚏。

    金陵九懒得备茶水,只扯了张凳子给他:“今日没休息好,懒得动手,茶在盒子里,东西都有,你想喝哪种就自己拿。”

    裴折对茶并不太热衷,他只是对金陵九沏的茶感兴趣,闻言摆了摆手:“不用劳烦,还有正事。”

    金陵九身形微顿:“裴大人有什么正事?急不急?要不改日再说?”

    “急啊,可不能改日再说……阿嚏!”裴折又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闷声道,“说了要让你睡个好觉的。”

    金陵九:“……”这算哪门子正事?

    裴折站起身,推着他往床榻去:“我不是扰了九公子的好眠吗,来,现在赔给你一个。”

    金陵九想说自己并不是失眠,但一想到说了后还得费心解释做梦的事,就闭了嘴,顺着他的力道坐在床上:“裴大人莫不是要哄我睡觉?”

    起床气散得差不多了,金陵九又恢复了以往那种从容平和的状态。

    裴折笑了笑:“是要哄你睡觉。”

    说着,他没理金陵九惊诧的表情,自顾自地走到窗边,抬手就将窗户关紧:“生了病还折腾,老大不小的人了,跟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金陵九脱了大氅,倚坐在床榻一旁:“看出来了,裴大人今日是来教训我的。”

    裴折轻笑了两声:“可不是教训,是我报仇呢,刚才被拒之门外,我心里满是怨气。”

    “我的错。”金陵九从善如流,“睡得不好,惊醒了,没制住自己的脾气。”

    裴折拖过凳子坐在床边:“得了,不说那些有的没的,来哄你睡个好觉。”

    金陵九现在听到“好觉”两个字都觉得心动,好奇道:“怎么哄?”

    裴折简单想了下:“要不我给你唱个小曲儿?或者给你讲个故事?听说哄孩子睡觉就这两种法子。”

    金陵九:“讲故事吧,说个有意思的故事。”

    裴折“嗯”了声:“你先躺下,闭着眼听。”

    金陵九拗不过他,加之有些好奇他能讲出来的故事,乖乖地躺下了。

    裴折满意地扬起唇角,正准备讲个山野精怪的故事,就看到金陵九压在被上的手。

    ——一大片刺目的红。

    金陵九皮肤白,不太健康的冷白色,手背上的红仿佛一滩血,落在皑皑的雪中,格外明显。

    “不是要讲故事吗?”

    裴折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平静道:“给你讲个少年郎独闯大漠的故事,从前有个少年,自小习武,功夫不错,他生在水乡,最喜欢的就是师父口中的大漠。八/九岁的时候,师父辞别,他听到了师父和家中长辈的谈话,说要回大漠,于是少年偷偷混进了师父搭乘的去往大漠的商队。”

    金陵九忍不住睁开眼:“然后呢?”

    裴折抬手覆在他眼睛上:“乖,闭上眼,听完故事乖乖睡觉。”

    手掌下的睫毛颤动不停,裴折扯出个很淡的笑,继续讲道:“少年出了城就被发现了,他撒泼打滚求了很久,师父终于答应带上他,他如愿到了大漠。”

    “大漠和水乡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少年惊叹不已,最让少年开心的是,他在大漠里见到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公子。小公子长得很漂亮,但是不太喜欢说话,整天看着远处的山,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少年听师父说过,越过那座山,再走一个月,就能到达繁华的京城。”

    “少年性格活泼,整日拉着小公子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他们成了好朋友,每天结伴在大漠里穿梭。少年比小公子小几岁,整天喊着小公子‘哥哥’,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公子也纵着他,真的将他当作兄弟来疼,那是少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好景不长,有一天,他们暂住的旅馆来了一队人,那群人冲进旅馆,将旅馆里的人都抓了起来,少年和他的小哥哥出去玩了,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少年一意孤行,害惨了他的小哥哥,还把人给弄丢了。”

    金陵九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睡得不太安稳的样子。

    裴折抚开他眉心的结,自言自语地嘀咕:“睡着了还拧着眉头,想什么事想得这般心烦?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故事结局不好,所以才睡得这么不安稳吧?”

    他抬手在金陵九红肿的手背上碰了碰,轻声道:“刚才没讲完,结局是好的,少年找到了他的小哥哥,两个人又整天黏在一起,从大漠跑到山河长野,最后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

    金陵九睡了个好觉,没梦到任何东西。

    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裴折不知道何时离开了。

    记不太清裴折讲的故事了,只记得大漠和少年,安神香熏得他昏昏沉沉的,裴折的声音低缓而温柔,让他很快就放松下来,陷入了睡眠之中。

    很奇异的,听着裴折的声音,脑袋也放空了一般,没有再充斥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第二天早上,金陵九的精神好了很多,已经不见之前的萎靡了。

    左屏来汇报消息,他们的人已经到了邺城,他准备今日过去安排事宜。

    邺城距离淮州城不远,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是个小城池,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紧挨着一众番邦部落。

    正好多日未出去了,金陵九想了下,亲自骑马,和左屏穆娇一起往邺城去,准备透透气散散心。

    金陵九没想过会在淮州城城门口遇到裴折。

    探花郎和他的小书童一身劲装,正骑着马往城外去,没有注意到他们。

    金陵九更没有想到的是,今日两人还会再次碰面。

    邺城城门,裴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牵着马走过来:“这是,追我追到这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45章

    穆娇看了眼不远处的“邺城”二字,不甘示弱道:“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你,稀奇。”

    裴折攥着缰绳,没作声。

    金陵九翻身下马:“看来我和裴大人确实有缘,不知你来邺城所为何事?”

    裴折没卖关子:“来接个朋友,他今儿个到邺城。”

    金陵九睡了一晚后,气色好了不少,那股病态的虚弱气息已经看不出来了。

    进城要下马,几个人先后走在一起。

    裴折的视线正大光明地往金陵九身上跑,看得从容自若的九公子忍不住开口:“还没看够?我就这么合裴郎心意?”

    裴折闷声笑了一会儿,倒没说些浑话:“看你气色不错,昨晚应该休息好了。”

    提起这个,金陵九心情不错:“还要多谢裴大人,哄睡的本事很好。”

    他们两个之间对彼此的称呼很多,裴折已经能够从他对自己的称呼上辨认出金陵九的话是真心实意,还是在开玩笑了,比如刚才的“裴郎”,就是在打趣,现在的“裴大人”,就是认真了不少。

    裴折大大方方地应下:“以我和九公子的交情,不必客气,如果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再找我。”

    金陵九心中微动,没有拒绝。

    众人一道进了城。

    邺城是国与国接壤之地,靠近番邦部落,其中不少行人的长相都具有异域特色,高鼻梁,眼窝很深,大多穿着奇异的服饰。

    “邺城处于我朝与番邦之间,城中行人来自两地,来往的商队很多,人口混杂,这里十个人中,有七个用的是假身份。”裴折瞄了眼不远处的商队,“先前忘了问,九公子来这里干什么?”

    所为之事自然不能告诉他,金陵九含糊道:“来散散心,这些日子躺得乏了,出来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问,裴折并没有在意他的敷衍:“我要接的朋友下午才到,时间充裕,要不要一起逛逛,听说邺城的小玩意儿不少,我们可以去瞧瞧。”

    说了是来散心的,现在拒绝了摆明是不给面子,金陵九给左屏和穆娇递了个眼神,回道:“得裴大人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牵着马不方便,众人将马放在一处,城中有专门帮忙看马的,不等金陵九吩咐,左屏就付了所有人的看马费用。

    街上卖的东西琳琅满目,虽然不精致,但颇具番邦特色,裴折瞧着新奇,每个摊子都要驻足一会儿。

    金陵九没这么陪人逛过,木着脸跟在后面:“你喜欢这些东西?”

    在他眼里,这些摊子卖的东西都不怎么样,不值得浪费时间去看。

    裴折眼里带着笑,放下手里的彩色小陶俑,有些不好意思:“随便瞧瞧罢了,以前没见过这些小玩意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金陵九莫名觉得这话有几分落寞,裴折参加举试的时候年纪不大,后来当了官又被拘在京城,因平时表现得过于沉稳,以至于别人总是忘了了他的年纪。

    探花郎如今不过刚成年罢了。

    “若是感兴趣,买来玩玩也可以。”金陵九将他放下的彩陶俑拿起来,“这个怎么卖?”

    摊主伸出两根手指:“只要两文钱,客官喜欢可以带走,我这可是从外边拿回来的,稀罕货,淮州城里根本见不着这东西。”

    外边指的是番邦,近年来朝廷和番邦摩擦不断,只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将番邦的东西正大光明拿出来卖,是官府禁止的,也就是邺城管控得没有那么严格,这一溜儿小摊子才敢这么做。

    左右这里不归他们管,没必要断人财路。

    两文钱不多,金陵九对银两没概念,只能看出这粗制滥造的陶俑不值多少钱,但说不准能值几文钱。

    裴折接过陶俑,放在摊子上:“没多喜欢,花那钱干什么?走吧,再去看看其他的摊子上有什么。”

    他说完便抬步离开 ,丝毫看不出留恋,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跟了上去。

    见人一走,摊主瞬间变了脸,骂骂咧咧:“呸,晦气,看了不卖,穿得人模狗样的,两文钱都拿不出来!”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落在后面的金陵九脚步一顿,侧过身:“你刚才说什么?”

    摊主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看金陵九不是好惹的样子,缩了缩脖子,不作声。

    “师兄?”穆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

    金陵九从来不理会别人的看法,故而她没有想到金陵九会在意摊主的话。

    左屏福至心灵:“九爷,是不是要买那个陶俑?”

    他们还没走出几步,离得很近,金陵九随口道:“我不在意两文钱,但这么差的东西,买来也是浪费,不配。”

    明面上是说陶俑不配,但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摊主,明显指桑骂槐。

    穆娇觉出点不对劲来,眼底划过一丝惊诧,她睨了眼摊子上的东西,附和道:“是不配。”

    三人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没搭理被气得说不出话的摊主。

    裴折将一条街都逛了个遍,几乎每个摊子都看了,但最后一件东西都没买。

    街角有一家露天的茶铺,这种茶铺在夏季常见,大多是卖凉茶的,冬日里没遮没掩,茶水冷得快,鲜少人来。

    但邺城不同,此地来往商队众多,其中小商队占大头,不是每个商队都花得起去茶楼的钱,这种露天的茶铺便宜大碗,适合他们这种过路人歇脚。

    这一家茶铺生意不错,拢共六张桌子,其中四张都坐满了人,看衣着像是两个商队。

    裴折等人坐了一张桌子,金陵九喝不惯这种大碗茶,没要茶碗。

    旁边茶桌的两个商队似乎是结伴同行,他们都不是番邦人士,混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聊着什么。

    “这批货送到了,赚的根本数不过来,老弟你就听大哥的吧,咱们一块再往外走走,一本万利啊!”

    “不行,那地方太邪乎了,多少商队去了都是有去无回,我不能让弟兄们一起送死,咱们赚了钱也总得有命来花。”

    “你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说,那都是谣言,有大师去了那瓷窑,根本没传的那么玄乎……”

    裴折一口气干了半碗茶,竖着耳朵听他们侃大山。

    金陵九瞧见他这饮茶的架势,顿觉肉疼,替之前泡的那些好茶心塞。

    穆娇一直在江湖中游历,没有接触过番邦,对他们口中的送货和瓷窑很感兴趣:“这就是商队?他们说的地方好像挺有意思。”

    “道听途说罢了。”裴折浑不在意道,“这些小商队大多犯险获利,为了钱不要命,跑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那些地方大多犯忌讳,大的商队不乐意去,谁也不知道其中的传闻是真是假。”

    两个商队的人并没有说太多,聊了几句,意见没达成一致,就不欢而散了。

    金陵九沉吟片刻,曲指碰了碰穆娇的茶碗:“想知道?”

    穆娇胆子大,从来不信鬼神:“听着挺有意思的,师兄知道他们说的瓷窑吗?”

    “我第一次来这边,不清楚番邦之事。”金陵九温声道,“你若是好奇,就让左屏陪你去找城中的包打听,问问是怎么回事。”

    穆娇眼睛一亮,当即拖着左屏起身:“我们很快回来。”

    茶桌上只剩下裴折、金陵九和云无恙三人。

    裴折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两人离去的背影:“很快?看来九公子要陪我待上一段时间了。”

    金陵九装聋作哑,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直到茶铺收摊,左屏和穆娇也没回来,金陵九在裴折意有所指的目光中平静微笑:“裴大人的朋友,定然是龙章凤姿之辈,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见上一见?”

    裴折把玩着折扇:“自是可以的,不过九公子说错了,我那朋友并不是什么出色之辈,也当不起龙章凤姿的夸赞。”

    金陵九挑眉:“哦?”

    裴折语气骄矜:“他长得没我好看,还没我有才,读的书也不多,与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乃是云泥之别。”

    金陵九:“……”你那位朋友知道你对他的评价吗?

    那位朋友或许不知道裴折的评价,但事实证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从茶铺离开,往城门口去,没走多久,金陵九就见到了那位哪哪儿都比不上裴折的朋友,对方和他想象中有很大差别。

    但某种意义上,这朋友和裴折确实是一路货色。

    青年也拿着一把折扇,追在一辆马车后面,不停地用扇子敲马车窗户:“两位姐姐,还没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呢……”

    他举止大胆,言辞放浪,引得街上的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金陵九不敢置信:“他就是你要接的人?”

    裴折无奈扶额:“不,弄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

    云无恙朝青年招了招手:“君公子,这里!我们等你好久了!”

    青年循着声音看过来,然后毅然决然地继续追马车:“现在没空,让裴折那不要脸的先等着,我问到姐姐们的名字后再搭理他。”

    裴折磨了磨牙,低声吼道:“赶紧滚过来,再惹我,我就把你偷偷过来的事告诉你哥!”

    “裴折!你就是来克我的!”青年气急败坏道。

    裴折冷笑:“我要是能克死你就好了!”

    青年:“你想得美!”

    裴折:“……”

    头一回见裴折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金陵九忍不住笑了声。

    青年眼底闪过惊艳,脚步一拐,直奔金陵九而去:“在下君白璧,取白玉无瑕之意,不知美人名姓?”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明天晚点更,日万。

    第46章

    美人。

    这是对容貌的极高赞誉,并不仅仅指女子,当今民风开放,人们对断袖之癖都表现出极大的宽容,赞扬称呼上更是如此。

    金陵九不是没被这样称呼过,但他向来不喜别人过多关注他的脸,纵是惊才绝艳裴探花,第一次见面时多看了他几眼,他都在心里暗暗给盖了个“庸俗之辈”的章,罔论放浪形骸的君白璧了。

    金陵九向来不讲道理,这些时日与裴折相交甚快,自然偏心着他,暗自腹诽,比之裴折,此人真如云下之泥。

    云上的裴探花无声地冷下脸,将扇子劈头盖脸扔向君白璧,没了平日里的翩翩风度:“这不是你能放肆觊觎的对象,再敢胡言乱语,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云无恙一惊,在扇子砸下来之前截住了:“公子!这玩笑开大了,有话好好说!”

    君白璧脸色变了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许久未见,你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差了?我就是好奇,从来没见你身旁跟着外人,再加上这位公子生得如此俊秀,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裴折嗤了声:“我脾气差?你知道他是谁吗?”

    君白璧摊摊手:“我这不是在问吗?”

    金陵九一直没插嘴,现下见两人都看着自己,略一颔首:“在下金陵九。”

    “金陵九?好名字,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君白璧小声嘟哝,突然想起来什么,扇子狠狠地砸在手心,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是我想的那样吗?”

    裴折给了他一个肯定且充满嫌弃的眼神。

    君白璧默默挪远了一些,他虽好美人,但不好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金陵九故意露出个和善的笑。

    君白璧汗毛直竖,往裴折身边凑了凑,堆起个讨好的笑:“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裴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胆子大了啊,竟然敢背着你哥偷偷跑出来,知不知道他也快到淮州城了?”

    君白璧讪讪一笑:“谁知道他会被调任过来,我半路接到信的时候都快吓死了。”

    “然后你就改了道,直接来了邺城?去哪里不好,非要来邺城。”裴折一把夺过云无恙手中的扇子,朝他胳膊上来了一下,“过几日你哥就来了,要见到你在我这里,咱俩都跑不了,你这回可算是害死我了。”

    君白璧缩了缩脖子,没敢将自己来此地的真实原因说出来。

    金陵九听着他们讲话,暗暗思索着。

    最近有官员调动情况的地方,只有淮州城,根据他们京城据点传来的消息,来担任淮州城知府的人是君疏辞,与裴折同年参与科举,最后获得了殿试第二名。

    君疏辞出身名门,父亲乃是当朝左相君徵,如今朝中局势暗藏锋芒,左相君徵斡旋其中,是少见的中立党。

    君疏辞是君家长子,底下还有几个兄弟,想来这君白璧应该是其中之一。

    听裴折话里的意思,他似乎与君家兄弟私交甚笃。

    众人一道往邺城中去,路上裴折给第一次见的两人介绍了一下彼此:“这位是天下第一楼的掌柜,与我关系密切的金陵九,九公子。君白璧,君家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他大哥君疏辞是淮州城即将上任的知府。”

    这一通介绍让两个人都愣了愣,金陵九的注意力放在“与我关系密切”上,君白璧则是不满:“什么叫不成器,什么叫纨绔子弟,你这是污蔑诽谤!想我君白璧,那可是族中公认的天才,大哥都曾夸过我,说我天资卓绝,他日必入阁拜相! ”

    裴折不屑地哼了声,倒没反驳。

    金陵九眼底划过诧异:“从前未听闻,君家还有这样一位子弟。”

    君白璧顿时哑巴了,想回到刚才扇死那个得意忘形的自己。

    “君家将此事捂得严实,这小纨绔比我还惨,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城。”裴折没理睬君白璧的眼色,将一切和盘托出,“他确有几分才学,若当下太平盛世,早晚会被左相推上三公之位,不过比起我,还是略逊几筹。”

    好一通夸,合着最后是为了衬托自己的能耐,君白璧朝天翻了个白眼,暗骂这不要脸的家伙脸皮又厚了不少。

    金陵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君白璧,将裴折说的话记到了心里。

    君白璧头一次出京城,硬磨着裴折要在邺城逛两天,不用想,过几日君疏辞到了淮州城,他定是要被拘下好好教育一番的。

    裴折好说歹说,硬是说不动他,最后两人折中了一下,逛到晚上再离开。

    “他小孩心性,见一样喜欢一样,你若觉得烦,我们就回去。”趁着君白璧去逛了,裴折悄悄对金陵九道。

    金陵九轻笑:“回去?裴郎怎么对我这般好?”

    裴折一脸惊讶:“你今日才知道我对你好吗?”

    金陵九从善如流:“是我的错。”

    君白璧和裴折差不多,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见什么都新奇,每个摊子都要看看。

    金陵九已经习惯了这种逛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裴折聊天:“到底是你的朋友,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丢这里也没事,他最近胆子肥了,竟然要去什么青楼。”裴折语气森森,“这货看书看傻了,总以为什么红袖添香是真实存在的,在京城被左相禁止进入烟花之地,出来了就跟放了风一样,一门心思想扎进去。”

    金陵九扬了扬眉:“是吗?”

    裴折冷笑:“从京城到淮州城有好几条路,改道邺城并不是什么好选择,这家伙素来鄙薄番邦,之前在城门口,他追着的马车上有两位漂亮的姑娘,我猜他会来邺城,应该不是自己原本的打算。”

    金陵九:“你的意思是,他是因为追着那马车才来这里的?”

    一路目标未定,就因为两个陌生女子,追着马车过来,怎么听都不太可能,既然是君家的天才子弟,应该不会做出这等荒唐的事吧?

    裴折看出他在想什么,幽幽道:“他平生第一理想是官拜三公,然后搜罗各地美人养在府上,不为风月,只为一饱眼福。”

    金陵九沉默许久,意味不明地评价:“不愧是君家的天才。”

    最后还是去了青楼,全赖君白璧撒泼耍赖的功夫到家:“那两位姑娘真的特别漂亮,我路上有幸得见她二人一曲一舞,随即惊为天人,她们目的地就是这邺城中的软玉馆。”

    软玉馆,取自“温香软玉”之意,顾名思义,是不那么风雅的烟花之地。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软玉馆”三个字。

    怎么会是这里?

    云无恙好奇道:“君公子,你不是连名字都没问到吗,怎么还知道人家要去什么地方,这软玉馆该不会是你杜撰出来的吧?”

    “什么杜撰!你随手拉个人问问,看这邺城中是不是有个软玉馆。再说了,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两位姑娘害羞,没有将名字告诉我,但她们见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特告知了去处,以便再续前缘。”君白璧语气骄矜,说完后又小声嘱咐,“我瞧着你说话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别跟裴折那厮学些坏毛病。”

    说是小声,但离得很近,裴折听得一清二楚,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你可要点脸吧,问了车夫就直说,还夸自己风流倜傥,知不知羞?”

    云无恙恍然大悟:“原来是问了车夫,怪不得。”

    被拆台的君白璧气急败坏:“裴折你就是看不惯我长得比你好看!”

    裴折突然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君白璧一怔:“什么?”

    裴折:“打鼾声。”

    君白璧:“?”

    走出一段距离后,君白璧突然反应过来:“你个不要脸的才在做梦!”

    软玉馆位于邺城最混乱的地段,其中番邦外族众多,走两步就能看到一个衣着和长相都特殊的路人。

    君白璧不知何时变了脸色:“这地方怎么这么多番邦人士?”

    “邺城本就是混居之地,番邦外族比比皆是,这软玉馆所处之地尤甚,你嚷嚷着要来,之前都没了解过吗?”裴折幸灾乐祸道,“接到信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转了性,竟然敢来这种地方,合着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邺城的混居程度已经这么高了,如今天下形势严峻,我朝与番邦明显交恶,瞧瞧这些外邦人,一个个面相就不好,都说相由心生,他们定是不安好心!”他说着说着就情绪激动起来,义愤填膺道,“明明是我朝城池,岂容外人染指!”

    裴折给金陵九抛了个眼神:看吧,我说的对不对?

    金陵九心道,这何止是鄙薄,这简直就是仇视番邦,也不知道这从未离开过京城的君家小天才经历过什么,在对待番邦外族上如此偏激。

    最终君白璧不情不愿地来了软玉馆,活像被绑架过来的良家小少爷:“要不是为了两位姑娘,我才不会到这里来。”

    “你若觉得勉强,掉头回去就是,整得好像谁迫着你一般。”裴折伸了个懒腰,往金陵九那边靠了靠,有意无意的用胳膊去撞人家。

    君白璧哼哼唧唧道:“我才不回去,来都来了,我要看两位姑娘的歌舞,看完了再离开也不迟。”

    金陵九低头看来,目光中带着询问。

    裴折扯了扯唇角:“看你一直不说话,怕冷落了你。”

    始终不见左屏和穆娇回来,金陵九也没提过要去找他们两个,裴折一路上净挤兑君白璧去了,自觉没有完全关注到他关系亲密的九公子。

    金陵九失笑:“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谈什么冷落不冷落。”

    裴折用扇子勾了勾金陵九手腕:“你不是,我是。”

    君白璧走在前面,目不斜视,将一众番邦行人当作空气,直奔软玉馆而去。

    金陵九回味了一下刚才听到的话,握住手边的折扇:“裴郎这是在和我撒娇吗?”

    撒娇?这是稀奇事,头一回听金陵九这么说他,裴折闷声笑起来,故作正经道:“呀,被发现了,这不是快到软玉馆了吗,我寻思着先哄哄九公子,免得等下再遇到个人间绝色,勾了你的心神,让你忘记了还有我。”

    金陵九眼皮不抬,从容接下这过分暧昧的话头:“上次不是说了那绝色是谁吗,怎地还和我闹脾气?”

    他语气低缓,好似真的在哄人一般。

    裴折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就是见你出入烟花之地跟家常便饭似的,随口一提罢了。”

    “这是醋了?”金陵九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有些过线,好在裴折没太注意到,“天下第一楼做些小本生意,也开了几家青楼,我曾去收过账,至于旁的,添香楼是第一回。”

    说着,他轻轻笑了下:“第一回就能遇上裴郎,你我当真有缘。”

    有缘?

    大概是有缘吧,只是不知道这缘是上天注定,还是人为预谋。

    软玉馆今日热闹,还未到门口,就见得人群熙熙攘攘,这在邺城这种小城属实罕见。

    进去后才知道,今日馆中有歌舞表演,从前些日子就开始造势,不少人是特意赶过来的。

    裴折打眼一扫,竟然还看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林大统领,林惊空。

    他可是记得,今日出门前,林惊空还一脸苦大仇深,不到半天功夫,竟然有心情来逛青楼了。

    金陵九也看到了林惊空,挑了挑眉:“林统领竟然也在,旁边那些人看着面熟,是统领军?”

    可不,林惊空身后不远处的是肖迟,环视四周,还能看到不少统领军的人,他们均匀分布在人群之中,几乎将整个青楼大堂全部控制住了。

    林惊空一个人来逛青楼,实属正常,带着统领军一大群人,那就耐人寻味了,更何况这些人还一脸严肃,完全没有君白璧那样兴奋激动。

    裴折觉出点不对劲,和金陵九云无恙对了个眼色,拽着君白璧往林惊空所在的位置去。

    “诶,裴折,你干什么?别拽我,我有预感,等下表演的人就是那两位姑娘……”

    君白璧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在一个番邦人身上,吓得他立马不挣扎了,乖乖跟在裴折后面。

    林惊空也看到了裴折,表情又严肃了几分,悄悄指了指旁边的楼梯,顺着往后走可以通往青楼的后门,那里人比较少,适合谈话。

    不停有人进入青楼,大堂里很挤,在统领军的帮助下,几人费了番工夫才来到后门。

    林惊空先发制人:“裴大人不是去接人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折将君白璧往前一推:“接到了,他非要来青楼长长见识,我们这才过来的。”

    君白璧的身高和云无恙差不多,仰着头打量了一下林惊空,惊叹出声:“这人竟然比我大哥还高!”

    林惊空:“这位是?”

    “君白璧,君疏辞的弟弟。”裴折顿了顿,补充道,“听说过君疏辞吗?左相长子,没听过也不要紧,反正快见面了,他是来接任你老相好的,再过几日就到淮州城了。”

    官员调令通常会提前送达,比调任官员早几天,这个“几天”是不确定的,看路程和天气状况。

    关于君疏辞的调令还未送达淮州城,林惊空也是刚知道要调过来的人是谁。

    君疏辞,左相长子,殿试第二。

    林惊空对京城官员并不太熟,但听过君疏辞的大名,当年若是没有裴折,君疏辞当是举试中最出名的人,无他,这位左相之子不仅仅参加了文试,还参加了武试,文武双榜眼。

    锋芒过盛,左相往下压了压,是故君疏辞近些年职位并不太高,不过这淮州城知府一职,还是过于屈才了。

    “竟然是他?!”

    君白璧眼睛一亮:“你知道我哥?你是裴折的朋友吗?”

    云无恙小声提醒:“他可不是我们公子的朋友,他马上就是你哥的同僚了,淮州城断子绝孙林统领。”

    林惊空听得一清二楚,在听到“断子绝孙”四个字的时候,额角青筋直跳,恶狠狠地剜了云无恙一眼。

    君白璧自是听说过林惊空那些破事,当下淡了神色。

    裴折警告地瞥了眼云无恙,将话题扯开:“林统领怎么会来邺城?”

    林惊空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掏出一封信来:“你们走后,有封信送了过来,上面说殿下在邺城。”

    裴折一惊,连忙拆开信。

    是熟悉的字迹:邺城软玉馆,欲救太子从速。

    他举起信嗅了嗅,和之前的信一样,有一股虽淡却很持久的梅花香气。

    上次的信,让他去上元夜宴,结果上元夜宴出了岔子。

    这次的信,让他们来软玉馆,是否说明今夜的软玉馆会不太平?

    裴折脸一沉,将信直接收起来:“统领军的人来了多少?”

    林惊空:“三分之二,一半分布在软玉馆里面,一半在外面包围,定让幕后之人插翅难——”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惊呼声打断了:“啊啊啊!救命啊!”

    叫声凄厉,闻者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47章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

    此地与楼梯有一段距离,因那凄厉的叫声,人们顿时慌了手脚,门口不停有人进入,一进一入堵在一起,大堂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通往楼梯的路也变得拥挤,林惊空脸色突变,快速拨开身前的人,往楼梯跑去。

    与此同时,埋伏在大堂中的统领军在肖迟的带领下,控制住大堂中四处乱走的人群。

    “所有人都站住!不许动!”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听从命令!”

    裴折紧随其后,离开前他将君白璧推给了云无恙:“你看好他,不要离开此处。”

    云无恙满面担忧:“公子,那你怎么办?”

    幕后之人势力强大,云无恙还记得裴折被刺杀的事,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裴折冲到险境里。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林统领会保护我。”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云无恙瞬间慌了:“林惊空那厮连个人都抓不到,指望他来保护你?公子,要不你别去了,咱们就在这里等着,统领军那么多人,肯定会有个结果的。”

    “不行,我必须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敌在暗,他们在明,他本就拿不住对方,不能再错失任何一点能获得线索的机会。

    “可是,公子……”

    事情紧急,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来,也不会害他们卷入此事,思及此,君白璧有些心虚:“要不我自己留在这里,让云无恙跟着你走吧。”

    裴折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你不会武功,万一出点岔子,君疏辞能活剐了我!”

    君白璧:“你不是也不会武功!万一被歹徒挟持,可就回不来了!”

    裴折额角青筋直跳:“不会说话就别说,什么叫回不来,又不是没有被挟持过,如果会回不来,那早该回不来了。”

    君白璧脸色瞬间变了,欲言又止。

    “裴郎想去便去,我同你一起。”

    低缓的声音悄然响起,慢条斯理的,听不出一丝焦急。

    裴折眼睛一亮,拉着金陵九就走:“那我的安危可就交由九公子了。”

    云无恙长出一口气:“有九公子在,公子肯定不会有事的。”

    君白璧听说过金陵九,但传闻中没有关于他武功如何的,闻言好奇道:“他的武功很好吗,比起你来如何?能保护好裴折吗?”

    “我没见他出过手,不知道他武功如何,不过你放心吧,金陵九身边的人武功高强,像那个左屏,就比我厉害一些,听公子提过,穆娇的武功也不错。”云无恙解释道。

    君白璧了然地点点头,看着裴折和金陵九没入人群:“那你说的人在哪里,是在暗处保护金陵九吗?”

    “当然不是,他们不是一直跟——”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划过,云无恙猛地瞪大了眼睛,“坏了!我他娘的忘了,左屏和穆娇出去了,还没回来呢!现在金陵九身边没人跟着!”

    云无恙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君白璧想了想,道:“要不我们也过去?”

    “可是公子说了——”

    “他只是怕我出什么意外,我们一起过去就没事了。”

    另一边,裴折握着金陵九的手腕,带着他在人群中穿梭。

    大堂里人很多,纵然有统领军控制现场,还是比较混乱,裴折一边走,一边朝着肖迟挥手:“让他们都让开!”

    肖迟连忙命人将他们接过来:“裴大人,统领已经过去了,跟我来。”

    到楼梯口,人不那么多了,裴折这才松开紧握着金陵九的手:“冒犯了。”

    金陵九的袖子被抓皱了,他拧着眉头看了两眼:“要不要再冒犯一下?”

    裴折脑子转不过来:“嗯?”

    金陵九抬起手,一脸平静道:“刚才叫声那么凄厉,等下是不是会见到比较血腥的场面?我有点怕。”

    裴折眨了眨眼:“你,你有点怕?”

    金陵九懒洋洋道:“嗯,会怕。”

    裴折缓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攥住递到眼前的手腕,有些怀疑,现在喊着怕的,和刚才说会保护自己的是同一个人?

    “我没说,我只说了同你一起。”

    听到声音,裴折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将心里话问了出来,他看着眼前一脸无辜的金陵九,突然觉得有些手痒:“那九公子是不打算保护我了?”

    金陵九慢吞吞道:“我能力有限,还要倚赖裴郎保护。”

    “裴大人?”

    肖迟已经走到了楼上,那里有几个穿着常服的统领军。

    声音是从二楼尽头传过来的,那里有一个杂扫间。

    林惊空已经进去了,杂扫间不大,几个统领军守在外面。

    裴折和金陵九刚到,林惊空就从里面出来了,面色难看。

    裴折心中一惊:“出事了?”

    “没事。”林惊空侧了侧身,“你自己看吧。”

    杂扫间里,一个衣着破旧的人蜷缩在角落里,嘴里不停嘟哝着什么。

    “这是个傻子,问她什么话都说不清楚,我好半天才弄明白,她刚才叫‘救命’,是因为看到了虫子。”林惊空越说越生气,“他娘的,一只连巴掌大都没有的虫子,老子一脚就踩死了。”

    青楼老鸨姗姗来迟,正好听见林惊空的话:“诶呦!各位是官爷?这人确实是个傻子,最怕虫子,一见着就喊‘救命’,谁说了都没用,可是惊扰官爷了?”

    她上楼的时候,听到有人喊着官府办案,此时一瞧楼上这么多人,还都是生面孔,顿时心里一紧,这要真的都是官府的人,这架势,他们来这里可不会只是逛逛那么简单。

    裴折探头看了看杂扫间,问道:“你们怎么会招个傻子?”

    傻子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低着头,看不清是男是女,但身形比较瘦小。

    老鸨:“便宜啊,官爷打哪儿来,可知道我们邺城的情况,这小地方赚不了多少,处处都得节省,我招这傻子,平时只让她打扫一下二楼,二楼都是姑娘住的的地方,男子不便打扫,她来正合适,说到底,我们也是做了件好事,给她一口饭吃。”

    裴折对这冠冕堂皇的话嗤之以鼻,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不花钱。

    “招了多长时间了?确定是个傻子?”

    “已经招了挺长时间了,记不大清,她来的时候还冷着,就倒在我们门口,确实是个傻子,她长得也不错,要不是个傻子,伺候不好客人,早就……”

    一时说漏了嘴,老鸨讪讪一笑。

    这种混居之地,民风彪悍,寻常姑娘家进了青楼就逃不出去了,如果不是个傻子,怕是早就被押着委身与人了。

    裴折冷冷瞥了她一眼:“该做的不该做的,心里都有个数,别以为没查到,你这里就没有王法了!”

    老鸨点头应道:“官爷说的是,我们软玉馆从不干那些欺男霸女的勾当,您看我是把这傻子送到官府,还是留她继续在这里打扫?”

    邺城的官府不顶事,哪里会管?

    裴折略一思忖,道:“送到淮州城吧。”

    君疏辞过几天就到了,淮州城的官府亟待做些事来安抚百姓,这人送过去,好生安排,或许能帮君知府赢得一点民心。

    老鸨连连道好,心中明白过来,眼前这些官爷当是从淮州城来的。

    邺城归属于淮州城统治,此地官员的职位在淮州知府以下,也就是说,淮州城的文武两把手,完全可以插手邺城的事。

    老鸨不敢怠慢,忙叫人来将傻子带走,找个房间洗洗澡,择日送到淮州城去。

    楼下还是乱糟糟的,林惊空朝下瞥了眼,头疼不已,捶了捶围栏:“这他娘的算什么事!”

    裴折牵着金陵九,一时没牵动,回头一瞧,金陵九正盯着那杂扫间。

    “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人生下来,从血脉里就注定了,会分出高低贵贱。”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倒也不会分得那么绝对,你看像我这种长得好,又很聪明的,通过一些努力,就能够改变自己的一辈子。”

    听到这种玩笑话,应该是要笑一笑的,但金陵九完全笑不出来,抿紧了唇,突然觉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碍眼。

    这种厌恶是突然冒出来的,瞬间侵蚀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将那只碍眼的手甩开去。

    心动是一秒钟,厌恶也是一秒钟,一念佛,一念魔。

    他本以为这样就是结束,结果听到了裴折的补充。

    很轻很温柔,却又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然后改变更多人的一辈子。”

    我啊,会先改变自己,然后再去改变更多人的一辈子。

    “我们无法消除尊卑,但可以利用尊卑,给予更多人帮助。”

    你所拥有的权力大小,决定了你能够改变多少人的生活。

    裴折弯着眼:“小九儿,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金陵九没办法否认,他暗自懊悔了一下,既然是自己选中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他感觉到从衣料上透过来的温热,心中微动:“和你一样。”

    在他说出口的这一秒,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反转了。

    林惊空早就习惯这俩人黏来黏去的相处方式了,但一直牵着手,刚成亲的夫妇都没这么亲昵,实在令他大开眼界。

    裴折脸皮厚,日常不做人,能做出抓着人手不放的事。

    但金陵九不一样,瞧那张脸就知道九公子是多么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叫裴折这厮拐带成什么样了,竟然没挣开那只手。

    林统领暗暗叹了口气,九公子可太惨了,他都忍不住想给那不要脸的探花郎一巴掌,将那只手给打掉。

    若是裴折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怕是要先发制人,给林统领一巴掌,毕竟这手是光风霁月的九公子让牵的。

    他是被逼无奈,是勉强为之。

    当然也是甘之如饴。

    一行人往楼下去,刚走几步,裴折突然停下脚步:“不对劲!”

    楼下的人都被统领军控制了,林惊空没发话,一个人都不放出去,表演也被压下来了,任谁也没心思在这种情况下看什么表演,纵使有那闲心,娇滴滴的姑娘也没办法好好表演。

    林惊空回过头来,正想问他怎么了,就看到几个人从二楼跑过来。

    老鸨首当其冲,满面惊骇,涂脂抹粉的脸上一片死白:“官爷,官爷,出事了,死人了!”

    裴折与林惊空对视一眼,拔腿往楼上跑去。

    二楼房间里,甫一走近,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这是软玉馆姑娘住的屋子,接客也是在这里接,软玉馆比品香楼要风雅一些,姑娘们能歌善舞,也有卖艺的,屋子里放着一张屏风,木框纱面,透光性很好,作为隔断。

    此时大片的血染红了屏风,将那片素黄的纱染得赤红一片,上面用笔描出来的花鸟鱼虫都看不出来了。

    往里绕过屏风,看到了伏在琴案上的人,她们身下流着一滩血,几乎浸湿了整个坐垫。

    两个人,每个肚皮上都有一道伤口,像是用匕首划出来的,竖着的一道,很长,从胸口开到小腹,里面的肠子都被搅和成了血糊糊的一团。

    金陵九只看了一眼就背过脸去,不愿再污了眼睛。

    裴折长出一口气,带着金陵九往外走,将现场的事交给林惊空。

    浓厚的血腥气激得人作呕,刚才看到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金陵九脸色难看,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前几日做的噩梦,直到离开房间都没缓过来。

    “别怕,裴郎在呢。”

    裴折撸起他的衣袖,捉住金陵九颤抖的手,将之握紧。

    本以为金陵九的怕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想到他是真的会怕,还怕到手一直发抖,裴折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腕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金陵九恍惚了一瞬,低下头就看到裴折的手,手指是修长的、纤细的。

    同时也是温热的。

    手腕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那点稀薄的热度化作绳索,一直拽着他,一步又一步,将他拉出儿时灰暗的深渊。

    金陵九知道自己失态了,因着前几日的噩梦,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影响会这么深,连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应激反应都冒出来了。

    这种状态,一方面令他恐惧,一方面又令他压制不住身体中的兴奋战栗,忍不住想试探更多。

    如果在裴折面前表现出来,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

    那样疯狂的,无法控制住的自己,是不是一如既往的,会被人恐惧,会让人厌恶?

    金陵九心里蠢蠢欲动,他觉得,这都是裴折的错,若不是裴折先发现了他的病,还说出那样近乎温柔的话,他又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他半垂下眼睫,遮住那些恶劣的情绪,声音里有一丝颤抖:“裴折,我还活着,对吗?”

    像是恐惧的颤抖。

    但没有人会知道,比起恐惧,他现在更加兴奋。

    比起被盘问,这一次是他主动将包裹着自己的金玉茧子撕开了一个口子,将里面的败絮露出,明晃晃的昭示着:我不正常。

    裴折没说话,但金陵九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如愿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就好像在他心头攥了一把,将那些不该有的恐惧全都挤了出去。

    他上瘾了,于是又问道:“那些都是假的,那些血,那些画面,都是假的,对吗?”

    在因为裴折发病的第一次,他就该有所预料,这个人迟早会让他控制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

    金陵九是骄傲的,示弱只会找势均力敌的人。

    裴折与他棋逢对手,是唯一合适的人。

    裴折说:“金陵九,你冷静点,你看到的是真的,但你不需要怕……”

    一样的温柔,让人想起春日的阳光,温和又不具有刺激性。

    但很可惜,金陵九不相信温柔。

    “裴折,我有病。”他打断裴折的话,深深地看着眼前泄露出一丝不安的人,“你知道的,我有病,一辈子都好不了。”

    裴折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捏得金陵九手都疼了,但他仿佛感受不到,只是重复着那样的话,像是对自己最恶毒的诅咒。

    最终,他如愿等来了裴折的失控。

    只是这失控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裴折强硬地拉着他往回走,走进那间满是血的屋子,然后将林惊空等人都赶了出去。

    他被按在那道屏风上,赤红染上他的衣服,浓重的血腥气侵占了鼻腔,让他心生厌恶,情绪的不稳定被推到新的高度。

    “裴折?”

    “金陵九,你看看我,我在。”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裴折给了金陵九一个吻。

    一个清醒的,主动的,带有安抚意味的吻。

    他抵着金陵九的额头,眼底一片温柔。

    “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在你面前,闭上眼就能感受到我在对你做什么,金陵九,你不要怕。”

    “我在陪着你。”

    在这一瞬间,金陵九发现,他错了。

    他还是相信温柔的,相信裴折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小九儿:犯病中。

    小探花: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48章

    金陵九心情不错,从软玉馆出来后,脸上一直噙着淡淡的笑。

    自从来到淮州城以后,他的笑就比以前多了不少,在和某位探花郎传出私交深厚后尤甚,左屏已经习惯了,不用猜就知道他家九爷应当是刚刚和裴探花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又脱了外衣。

    说来也怪,自打遇见裴折后,金陵九出门都得多带件衣服,冷不防就要脱。

    穆娇十余岁时被送离江阳,至今已有多年未见金陵九。

    在她的印象中,师兄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会笑似的,文韬武略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因为学什么都不费力,所以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平常总是一副冷淡模样,别说笑,就是勾勾唇都难得,今日情绪竟压抑不住的表现出来,欢喜得真实又强烈。

    穆娇出神的工夫,左屏就将计划进展详细说了一下。

    瓷窑的事只是个借口,包括裴折在内,他们心知肚明,此行来邺城另有要事,不能被裴折知晓,故而金陵九支开了他们两个。

    天下第一楼上下的事都是左屏打理的,金陵九未曾出面过,今日兴致上来了才会同行,没成想会遇到裴折。

    不过还好,就算他不出面,左屏一人也能将事情处理好。

    “信件证据已经销毁了,没有人会查到我们身上,她二人只是心血来潮,要回老东家看看,不料在这里出了事,惨遭杀害。”

    “那小子杀了人后拿走了所有财物,有我们的人暗中掩护,顺利离开了软玉馆,并未被人发现。”

    金陵九敛了笑,严肃道:“找人看着他,别让他离开邺城,若是他跑了,那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左屏应下,正好走到了看马的地方,他取出带着的厚绒大氅,递给金陵九:“九爷,回去让医师给你煎点驱寒的药吧,邺城风大,晚上寒气尤甚。”

    金陵九的病才刚刚见好,现下吹了风,怕是又要受凉。

    若不是他家九爷洁癖严重,左屏都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穿了。

    金陵九闻言顿时皱紧了眉头:“不必,没多冷。”

    左屏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悄悄撞了撞穆娇的胳膊。

    金陵九不爱吃药,怕苦,若非逼不得已,能不吃就不吃。

    前几日他心神恍惚,发着低热,愣是没有吃药,医师不了解他的身体情况,怕配的药起冲突,加重他的情况,只能任由他浑浑噩噩的缓过来。驱寒的药常见,不会和其他药物相克,吃一剂两剂不会有问题。

    穆娇表现出恰合时宜的震惊:“师兄该不会是怕苦吧?”

    金陵九眼皮不抬:“是。”

    他有着一种近乎任性的坦荡,完全不将世俗的偏见放在眼里,诸如男子该强势有担当,以示弱为耻,他全然不在意,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你吃药最省事,都不用哄,什么时候怕起苦来了?”穆娇心中纳罕。

    经她提醒,脑海中浮现出儿时吃药的画面,金陵九浑身一滞,那时自己似乎真的没有喊过苦,可为什么现在会怕苦?

    他竟然想不出来,这种怕苦的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好像从某个时间点开始,突然之间,增加了很多细微的习惯,那些习惯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轻易不会表露出来,可能经年累月都无法察觉,但在某一瞬间,可以从细枝末节中窥见些许端倪。

    现在就是那一瞬间,他也发现了端倪,但是找不到那个时间点。

    寻常人或许会忽略,但金陵九不会放过这一丝疑点,他激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那屏风是谁布置的?”

    软玉馆的房间里,隔断处的屏风上赤红一片,他也是脱下衣服后才发现,那不是血,而是朱砂和水勾兑出来的,因为两名死者的伤口太大,血流了一地,将朱砂的气味掩盖住了。

    和他们的计划不谋而合,断然不会是那小子做的。

    金陵九之所以会关心这个,主要是因为那屏风和殷红的血迹冲击感太强烈,让他无法控制自己,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那是埋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是他至今无法克服的心理障碍。

    也正是因为那个画面,他被药压制住的情绪又开始翻涌,让他疯狂,忍不住向着裴折表现出隐藏的一面。

    穆娇的思路果然被他带偏了,骄傲道:“是我想出来的,之前在爹爹的书房中见过一幅画,那画上的屏风就是用朱砂点的面,我一听左屏的打算,就想到了这个,然后就在屏风上做文章了,是不是效果很好,师兄觉得怎么样?”

    师父的画?金陵九垂下眼皮,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挺好的。”

    岂止是挺好的,都直接让他犯病了。

    打小难得金陵九夸奖,这三个字让穆娇兴奋不已,师兄夸她了。

    她那个面瘫师兄会笑了!而且还会夸她了!

    她是小孩子心性,单纯率真,没那么多弯弯肠子,也看不出她师兄藏着的心思,唯有左屏还记得吃药的事,想提醒穆娇,见她那么激动,又不想扫她的兴,默默闭了嘴。

    金陵九披着大氅,攥了把衣领处的绒毛:“今夜在这里住下吧,别来回折腾了。”

    他之前穿的外衣留给了裴折,上面满是从屏风上染的朱砂颜料,探花郎自知理亏,说会帮他洗干净,他同意了。

    裴折的举动不可谓不出格,两人一吻分开后,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略微尴尬的境地,便借由洗衣服的事将话题扯开了。

    当时,金陵九的情绪虽然平和下来,但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病一发作,不是轻易能压制住的,以往都是配合师父准备的药物,才能恢复平静,这次竟被裴折的一吻给安抚好了。

    他心中惊诧,又弥漫出一丝狂喜,紧紧盯着按住自己的人,硬是把胆大放肆的探花郎给盯得愣了愣,脸侧泛起薄红。

    那点红意,比屏风上的朱砂还要艳。

    这个念头一出来,金陵九顿时觉得与记忆中类似的屏风不再那般面目可憎,颇有些旖旎,藏着不能言说的暧昧心思。

    他知道,这叫爱屋及乌。

    邺城来往的人多,旅舍客栈处处可见,三人牵着马,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

    今夜软玉馆出了事,淮州统领军插手,夜半仍不安息,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到了客栈里,都能听到嘈杂不绝的声音。

    三个人每次都是一人一间房,但今晚出了意外,邺城紧急封锁城门,致使大量外地来的过路人滞留城中,旅舍客栈住房紧俏,他们一路走来,也就这家客栈因价格高昂还剩下两个空房间。

    见他们踟蹰,掌柜的咂了咂嘴,慢悠悠道:“最后两间房,客官们要不要,不要我可就租出去了,这大半夜的,哪里去找第二家客栈?不想露宿街头的人多了去了,你们不要自是有人需要的。”

    他此言有理,再走下去也不一定有合适的客栈了。

    穆娇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自然是不能和他们两个大男人住一间房的,传出去不好听。

    金陵九疑心很重,从不让人在自己的房里过夜,也不会将熟睡中的脆弱状态暴露在外人面前,纵是跟了他多年的左屏也不行。

    今日来不及去找其他客栈了,所幸他今天精神尚可,不是前些日子的虚弱状态了,和左屏相对而坐,一夜不睡倒也不是无法忍受。

    他正准备安排,就听得穆娇先开了口:“两间房都要了!我和左屏一间房,师兄自己一间房,行吗?”

    左屏的脸一下子爆红起来:“这,这不合礼数,若是传出去了,对你不好。”

    金陵九颔首:“没错,你自己一间房,我和左屏一间。”

    “噗嗤,师兄,左屏,你们怎么都这么迂腐?”穆娇伸了个懒腰,浑不在意道,“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我们江湖儿女从来不介意这些,我外出闯荡这些年,有时候来不及找客栈了,都是一块在破庙里凑合的,偶尔还能遇到一同借宿的人,谁都不在意。”

    金陵九:“这不一样,若是让师父知道了,我——”

    穆娇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抬步往客栈楼上去:“我爹才不会介意,你们从前可不会因为世俗改变自己的想法,怎么变得这么守礼数了,难不成我和左屏睡一间房,我俩就不清不楚了吗?况且……”

    她回过头来,幽幽地叹了口气:“师兄,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从来不和别人一间房,肯定是打算一夜不睡。若是平常也就罢了,但今晚不行,你前几天刚发过低热,病还没好透,现下又吹了冷风,若是再休息不好,那病肯定会加重,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倒下。”

    金陵九沉默下来,他能看出穆娇心意已定,再劝也没有用。

    穆娇比他小四岁,因为师父的缘故,他一直将穆娇视作妹妹,儿时的穆娇爱哭爱闹,他小心翼翼的护着,如今小姑娘长大了,不复曾经的模样,反而转过头来保护他,甚至连这种细微的地方都考虑到了。

    纵然穆娇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金陵九还是没办法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让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左屏赶紧的,师兄也是,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事呢。”穆娇站在楼梯旁招呼他们。

    左屏整个人都慌了,无助地看向金陵九:“九爷,我……”我要去吗?

    和穆娇一间房,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不,是不敢想。

    金陵九叹了口气:“去吧,你打地铺。”

    左屏脑袋发木,心道我打什么地铺,还睡什么,站门口守着得了。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穆娇好说歹说劝不动他,自己又困,倒床上就睡了。

    左屏坐在桌边,背脊挺拔,背对着床榻,没看一眼。

    隔壁房里,金陵九翻来覆去,也没睡着。

    一躺在床上,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回想起在软玉馆发生的事,还有那个出乎意料的吻。

    金陵九早就发现了,他不厌恶裴折的触碰。

    初见时,裴折靠近他,攥着他的手,碰他的时候,他都只是觉得冒犯,并没有对于其他人那种厌恶。

    第一次是在温泉里,他鬼迷心窍了,主动靠近裴折,那时候两人多少泡得头脑发昏,做不得数。

    而这一次,裴折是清醒的,虽然自己不太冷静,但缓和下来的情绪更能说明问题。

    被一个人,一个吻轻易左右了情绪,金陵九既头疼,又不知所措,或许还有点隐秘的期待与欢喜。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裴折。

    他没金陵九那么安逸,有张床可以睡,软玉馆的事还没结束,他要和林惊空一起坐镇,自从金陵九离开后,他就没从那发现死者的房间里出来过。

    遍地都是血,要不就是朱砂,根本无处下脚,更别提坐了。

    他手上拿着的是金陵九的衣服,布料细腻顺滑,符合对方腰缠万贯的气质。

    这是件银灰色的外袍,沾了朱砂之后,红得格外明显。

    裴折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他洗过衣服,但没洗过被弄得这么“脏”的衣服,这又是他给弄的,交给别人洗似乎不太合适。

    就算合适也不行,他已经答应金陵九了,肯定要自己洗的。

    裴折忧心着如何洗衣服,眉头都快拧成川字了。

    林惊空一进门就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中一紧:“这案子难办?”

    “难。”裴折叹了口气。

    林惊空咽了咽唾沫,开始思索着怎么把这案子推出去,邺城的官员是个好人选,案件发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理所应当的该归他管。

    貌似再过几日,君疏辞也就到了,作为淮州城的新知府,他是一把手,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着也得破个案子来彰显自己的能力吧。

    等到裴折从洗衣服的难题中缓回神来,林惊空已经想了好几种“推卸责任”的办法了,就等着君疏辞到淮州了,届时可以一一试用。

    “你什么时候来的?”裴折收敛了表情,“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林惊空:“安排下去了,封锁城门,邺城地方小,但是来往的人多,安排的时候耽误了一点时间。肖迟正在和这边的地方官员接洽,他们的人不多,应该等下就会过来,带着仵作一起。”

    简单说完之后,林惊空皱着眉头:“要不要先出去?”

    刚才想着事情,心神紧绷,现在一静下来,被那股浓厚的血腥气熏得头昏脑涨,恨不得拔腿就跑。

    裴折睨了他一眼:“没见过死人?连这都受不了?”

    林惊空木着脸:“见过死人,但没见过这么惨的,凶手不知道和这两人有什么仇,肠子都拉出来了,你看看,那血呼啦的,我现在才知道,知府大人的死法根本不算什么。”

    相比之下,知府大人只是被扭断了脖子,砍去了双脚,确实从死法上不那么残忍。

    加之动手的人是吴永,他打小跟着吴老耳濡目染,扭脖子的手法干脆利落,想来知府大人死前应该没受多大的罪。

    这两名女子就不同的,在肚子上开了一道口子,肠子都被拉出来了,身上没看见其他伤口,肚子上的应该是致命伤,不是一击毙命,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裴折摩挲着手上的衣服,浑不在意地“嗯”了声:“这算什么?这二人的死法虽然有些不忍直视,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过知府大人的死法确实干脆,多少便宜他了。”

    虽然林惊空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会说出来,好歹是同朝为官,纵然看不上,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

    裴探花这话,多少有点心狠手辣了。

    邺城的官员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到,裴折不太在意,但怕林惊空憋出个好歹来,跟着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房间门口有统领军把守,自从发现尸体后,整个软玉馆就被控制起来了,包括老鸨在没,软玉馆的人都被归置到了一个房间里。其他的客人经过搜身盘查,确认无误后可以登记名姓,然后才能离开软玉馆,但是不能离开邺城。

    林惊空一眼就看出裴折抱着的是金陵九的衣服,自从见两人手牵手之后,他对裴折的印象已经彻底改变了。

    扒个衣服算什么,指不定哪天这没皮没脸的探花郎就要拐带着九公子做其他事。

    “九公子是摔倒了吗,怎么衣服上沾了这么多血?”

    裴折单手抄着衣服中段,银灰色的袍子,朝外的那一面上几乎被染透了,变成一片深色。

    “不是血,是朱砂。”裴折抖了抖衣服,心不在焉道。

    “又是朱砂?”

    林惊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裴折愣了下,这个“又”字提醒了他,用朱砂假装是血,和淮州城的案子大同小异。

    上元夜宴时,从河里捞出来的假尸体流出的血是朱砂,孙六脚底上的字也是用朱砂写的,这个朱砂,似乎并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就像是一个符号,将两桩案子连接了起来。

    裴折猛然抬起头:“对了,之前那个傻子呢?”

    下楼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想让林惊空将那傻子带走,结果老鸨突然冒出来,紧接着便是尸体的事,把一切都打乱了。

    林惊空:“之前老鸨说要找人帮她洗刷洗刷,让人将她带去了其他房间,我记得那屋子好像在二楼最东边。”

    裴折表情严肃,林惊空隐隐觉得不对劲,拔腿往楼道另一边跑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

    林惊空转身就走:“兴许是我记错了房间,我去问问那老鸨,是不是在别的地方。”

    裴折拉住他:“不用了。”

    林惊空:“什么?”

    裴折指了指墙角的破衣服:“那是那傻子之前穿的衣服。”

    林惊空迟疑道:“兴许她洗完澡换了身衣服?”

    裴折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这屋子里有水桶吗?那么短的时间里,水还没送过来,她用什么洗澡?你脑子里的水吗?”

    林惊空:“……”

    好好一个探花郎,人模狗样的,怎么总是不做人事,不说人话?

    裴折走到墙角,蹲下身,伸手想捡起那件衣服,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又收回了手,回头看着林惊空:“林统领,劳驾,过来一下。”

    林统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裴大人,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做,要不您——”

    赶在他说完之前,裴折眯了眯眼,抢道:“林惊空,你还想破案吗,这就是线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傻子应该是故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她和凶手是一伙的。”

    看清他脸上的威胁意思,林惊空暗自磨了磨牙:“裴大人动一动手不行吗?”

    “行。”裴折慢悠悠地站起身,“要我动手也行,那之后就别要我动脑子。”

    林惊空无话可说,捡起地上脏兮兮的衣服。

    “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也拿着一件衣服?”裴折瞥了他一眼。

    林统领懒得和他掰扯了,这他娘的能一样吗,一件脏兮兮的破抹布,和一件熏了香的衣服,能够相提并论?

    裴折显然不想轻易结束这个话题,他笑了下,故作为难道:“要怪你就怪金陵九吧。”

    林惊空疑惑抬眼,这怎么就怪到金陵九身上了?

    裴折看出了他的疑问,慢悠悠地解释起来:“也不是我非要麻烦你,天下第一楼的掌柜有多金贵,你比我清楚,衣如其人,金陵九特意让我给他拿着衣服,弄脏了总归不太好。”

    此时他已经忘记了,要不是他,这衣服也不会弄脏。

    林惊空没说话,盯着裴折看了半天,末了,认真问道:“裴大人,你确定不是在炫耀什么吗?”

    裴折:“嗯?”

    林惊空出离愤怒之后,脑子里的水蒸发了不少:“若是想表达你和九公子的关系不一般,不必拐弯抹角,特意让你拿着衣服,这种说法太生硬了些。”

    被怼得失去理智的林统领,终于放弃了做小伏低,怼了回去。

    裴折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直到林惊空离开都没缓过神来。

    他是在炫耀吗?

    炫耀自己和金陵九的关系不一般?

    怎么可能!

    房间里很静,也没有浓厚的血腥气,衣服上的梅花香气混着朱砂的味道,勾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属于今晚的金陵九的味道,萦绕在裴折鼻尖。

    半晌,他摸了摸嘴唇,叹了口气,放弃了自欺欺人。

    他承认,是可能的。

    因为金陵九本来在他心里就是不一般的。

    裴折和林惊空一直在软玉馆里等到天亮,邺城的官员都没过来。

    肖迟保证自己将事情都传达到了,邺城的官员也答应了马上就来,至于为什么现在还没到,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惊空让统领军的人买了饭,大伙一起吃完了,又过了一阵子,邺城的官员才来到软玉馆。

    邺城本地官员姓刘,叫刘巡,亲自带了仵作过来。

    仵作给尸体验尸,裴折、林惊空以及刘巡三个人在门口谈论今晚发生的事。

    裴折对刘巡姗姗来迟的事很不满意,当即问道:“邺城拢共这么大点地方,带上仵作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刘大人怎地这么晚才来?”

    刘巡早就听说了淮州城的事,对这位京城来的探花大人有一些了解,知晓他生了气,恭恭敬敬道:“回禀裴大人,非是我有意耽误,昨晚肖统领说完,我就打算带着仵作过来了,之所以来晚了,是为了抓住此案的凶手。”

    裴折挑了挑眉:“凶手?”

    林惊空急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刘巡点点头:“已经抓到了,来人,将人带过来。”

    裴折和林惊空转头看去,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赫然是昨日刚到邺城的君白璧,他被堵住了嘴,一见到裴折和林惊空,立马挣扎起来。

    裴折差点背过气去,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赶紧把人放了!”

    刘巡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直接被吓愣了:“他,他是凶手啊!”

    不等刘巡吩咐,林惊空已经大步走过去了,一把推开邺城的官兵,给君白璧松绑。

    裴折气笑了:“他是凶手,你是在开玩笑吗?杀鸡都不敢,还指望他杀人?”

    君白璧得了自由,立马拽下口中的布:“你们竟然敢这样对我,等我哥来了,我要让他把你们都抓起来!”

    裴折揉了揉太阳穴,看到君白璧被捆着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事没办法善了。

    君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公子,平常就是个娇气的,再加上他爹和他大哥的娇惯,从来没吃过苦,哪里受得了这种气。

    君白璧小声哼哼:“裴折,别胡说八道,谁不敢杀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家里下大暴雨,断电断网,呜呜呜,刚连上,差点来不及更新。

    当看到网络无法连接的那一刻,我人都麻了,哭哭。

    第49章

    昨晚发生的事情太多,无论是命案,还是金陵九的病态模样,都令裴折心神难安,完全忘了君白璧和云无恙两个人。

    现下他才想起来,自从昨晚分开后,一直没再见过这两个人。

    君白璧不知怎么就被邺城的官员抓了,云无恙也不知踪迹,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就近找了个空房间,让刘巡和君白璧都进去,准备好好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屋子里有两张凳子,裴折和君白璧各坐了一张,林惊空抱着胳膊站在房门口,对面就是死了人的房间,他要等仵作出来。

    刘巡站在桌前,低着头,不敢和瞪圆了眼的君白璧对视。

    他在邺城当了好几年官,察言观色的本事很不错,当时抓君白璧的时候,只想着要破案,立个大功,现如今看到裴折和林惊空都对君白璧如此客气,顿觉不妙。

    依稀记得,自己在抓人的时候,好像听到什么“左相”、“大哥”,难不成这人说的不是假话,他真有惹不起的大背景?

    刘巡心中叫苦,着了道了。

    裴折敲了敲桌子,唤回君白璧的神:“你怎么就被抓起来了?”

    君白璧眉心紧蹙:“我也不知道,我被人打晕了,醒来后就被他们抓了。”

    说着,他摸了摸后颈,那里鼓起来一点,火辣辣的,摸上去有些痛。

    裴折注意到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在软玉馆里乖乖等着吗,被打晕是怎么回事?”

    脖子太疼,君白璧表情有些不自然,哼哼唧唧道:“就,就是,我们不是担心你吗,想着埋伏在软玉馆四周,帮你守着,结果遇到一伙人,然后我就被打晕了。”

    裴折差不多听明白了,又气又无奈,抬眼看向战战兢兢的刘巡:“打人的是你?”

    刘巡连连摇头:“不是我打的,我只是接到消息,说有杀人凶手的线索,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我就想着先抓起来,万一真的凶手,可不能让他跑了。”

    裴折问道:“接到消息?”

    刘巡忙不迭点头:“是,当时有人送消息来,说是软玉馆死了两个刚来的姑娘,她们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只和一个人结了仇,然后指明了那个人在哪里,我找了城门的官兵核实了一番,确认他说的没错,才带人抓了这位公子。”

    邺城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官员并不像淮州城那般强势,他们有自己的管理办法,并不会和这里来往的势力产生冲突,有时还会用一些特殊的方法获得消息。

    裴折和君白璧都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他的意思,边陲小城会出现这种情况,无可厚非。

    但君白璧十分在意刘巡的话,忍不住插嘴问道:“你刚才说软玉馆死了两个姑娘,是刚到这里的,还和我结了仇?”

    刘巡表情复杂:“没错,有人说你光天化日之下骚扰民女,被拒绝后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残忍杀害了两名被骚扰的女子。”

    君白璧越听眼睛瞪得越大,脑海中浮现出了对应的人选:“你说的骚扰,该不会是我追着两个姑娘问她们名字的事吧?”

    刘巡点了点头,越说声音越小:“送来消息的人说,你追着马车跑,人家姑娘根本不搭理你,好多人都看到了。”

    君白璧一脸懵逼:“裴折,我是不是听错了?我只是想知道漂亮的姐姐叫什么名字罢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进城前跟她们同行了半个月,要怀恨在心早就怀恨在心了,怎么就变成骚扰结仇了?”

    裴折忍不住笑出了声:“活该。”

    刘巡此时也听明白了,这小公子应当只是放浪形骸了点,说他杀人,实在是有点过了。

    裴折问道:“云无恙呢?”

    “我不知道,我被打昏了,醒来后就没看见他。”君白璧抓了抓头发,他还在纠结骚扰的事,整个人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裴折敛了笑,表情严肃了几分。

    他让云无恙跟着君白璧,云无恙武功不错,保全自身不成问题,但在邺城来往的人混杂,裴折不免担心。

    裴折:“你在哪里抓的他?”

    刘巡:“在城东的一个破旧院子里,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裴折骤然收紧手,君白璧觉出不对劲,小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君白璧,你是嫌我过得太安逸了吗?”裴折沉着脸,语气严肃,“你偷偷跑来邺城,这笔账我们还没算,你还不听我的安排,带着云无恙乱跑,你知不知道这里不比京城,没人护着你,若是那伙人想要你的命,你现在已经尸首分离了!”

    裴折翻脸翻得太快,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严肃起来。

    君白璧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过确实是他主张出去的,他自知理亏,默默低下了头。

    裴折趁机道:“我也不多说了,君疏辞到淮州之前,你跟着我,须寸步不离,能不能做到?若是不能,也不必等你大哥了,我现在就往京城送信,让左相派人将你接回去,裴某能力有限,照顾不好君家的小公子。”

    这一番话阴阳怪气,但意思明确。

    既是将君白璧发作的路堵死,等君疏辞到了淮州城之后,君白璧再委屈也不会去找他告状,又是给刘巡提一个醒,这位公子招惹不得。

    君白璧一听他要把自己送回京城,立马就急了,连忙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我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就是你睡觉出恭,我都跟着你,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你三米之外!”

    裴折:“……”

    简单敲打完两人之后,裴折就带着君白璧离开了,刘巡跟他们一起,林惊空留在软玉馆等仵作的验尸结果。

    云无恙不可能凭空消失,就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会尽力留下线索,裴折准备先去他们遭到伏击的地方看看。

    他一夜未睡,边走边打哈欠。

    君白璧被遣回京城的话吓到了,不敢惹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袖子,讨好道:“裴折,你是不是没有睡好?要不我帮你拿着衣服吧。”

    他刚才就见裴折抱着这衣服,离开软玉馆的时候也没放下。

    裴折侧了侧身,躲开他的手:“别乱碰,不用你拿。”

    裴折豁达,君白璧认识他好几年了,从未见他宝贝什么。

    当年那场举试,少年探花郎一战成名。

    君白璧与裴折年纪相仿,大为震惊,一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少年,这三击撼天鼓的气势完全不输于自己,他顿时生出结交的心思,遂央着君疏辞带他见一见裴折。

    君家的小天才自命不凡,从小自诩天下第一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世间才学若是有十份,他一人可独占九份,剩下的一份是他大哥君疏辞的。

    但裴折出现后,他不仅主动将分给君疏辞的那份才学给了裴折,还从自己那九份里拿了三份出来,天下才学,他六裴折四。

    虽是君疏辞引见的,但君白璧与裴折一见如故,两人性情颇为投契,到后来,比起君疏辞来,裴折和君白璧的关系还要更好一些。

    裴折对待君白璧一向是比较客气的,由着小公子来,这般不给面子,还是头一回。

    “还是不是朋友了,不就是件衣服吗,怎么就不能碰了?我不是好心要帮你吗,裴折,你变了啊!”

    君白璧顿时生出一种被排斥的怨气,短短几个月未见,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就这么对我?

    君小公子被捧着宠着,是一把撒娇的好手,但裴折不吃这一套,也不惯他那臭毛病:“就是不能碰,这衣服除了我,谁都碰不得。”

    君白璧:“好哇裴折,现在连你的衣服我都碰不得了?”

    “谁说是我的衣服了?”裴折睨他一眼,福至心灵,“这是我家哥哥的衣服,你不是不愿意让我靠君疏辞太近吗,我也不乐意让你碰着我家哥哥的衣服。”

    君白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恼怒道:“你胡说!我哪里不愿意让你靠我大哥太近?”

    裴折不搭理他,抱着衣服走远了。

    君白璧暗暗磨了磨牙,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得意什么,等我大哥来了,我也去拿他衣服抱着!就不信你家哥哥能比我大哥还厉害!

    此行是为了找云无恙,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君白璧醒过来后,还没弄清楚情况就被刘巡抓了,当时挣扎了很长时间,如果云无恙在附近,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院子和软玉馆相距颇远,故而裴折先来了君白璧和云无恙走散的地方,沿路找过去,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君白璧和云无恙是在软玉馆后门附近走散的,当时他们趁乱挤出了软玉馆,特意来后门蹲人,结果刚蹲下没多久,后颈就被人砍了一记,君白璧昏迷之前,看到云无恙和对方打了起来。

    “就是在这里,对方人不多,大概两三个,武功都很好,有两个人和云无恙打起来了。”

    周遭有打斗过的痕迹,但没有血迹,裴折稍稍放了心,对方应当只是为了带走君白璧,并不会对云无恙做什么。

    君白璧刚到邺城,能结下什么仇?

    那两名女子的事,显然算不上什么仇怨,对方这样做,应该只是为了用君白璧来扰乱他们的视线。

    裴折按了按眉心,指挥刘巡带着的邺城官兵:“在附近好好找找,看看有没有一个穿青衣的少年。”

    据君白璧所说,对方武功高强,又是两个人,云无恙应该不敌,如果只是为了带走君白璧,没必要将云无恙也带到那么远的地方。

    事实证明,裴折没有猜错。

    官兵在这条巷子里发现了昏迷的云无恙,衣服灰扑扑的,身上没有太多明显的伤口。

    裴折正准备让人将云无恙带走,忽然皱了皱眉:“慢着!”

    他走上前,掰开云无恙攥紧的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块彩色的陶片。

    裴折拿着那块陶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见他一直不动弹,君白璧凑了上来:“你看什么呢?”

    裴折下意识将那块陶片攥紧:“没什么。”

    出了巷子,裴折突然改了口,不去刘巡抓到君白璧的地方了。

    云无恙昏迷不醒,君白璧心中过意不去,跟着官兵送他去医馆,走到两步发现裴折不见了,回头一瞧,裴折正往相反的方向去。

    “你走错了!”

    “没错,你们先去,我有事。”裴折头也没回,摆了摆手。

    君白璧喊道:“什么事,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不用。”

    清晨日光明亮,在他身上撒下一层又细又软的金光。

    裴折攥紧了手,小声嘀咕:“我去找我家哥哥,你跟着算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儿又要翻车了。

    第50章

    直到天快亮了,金陵九才睡着。

    裴折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是左屏将人带到了旁边的房间。

    穆娇每日早起练武,雷打不动,左屏无事在身时也会练武,但他昨晚一直没睡,身体乏得很,便没有和穆娇一起,留在房间里招待裴折。

    裴折其实不用他招待,进了房间后便没说一句话,似乎在沉思。

    左屏也不是个热络性子,不会主动挑起话题,遂默默地陪他坐在桌前,思索昨晚的事。

    直到穆娇练完武回来,金陵九还没睡醒,她和金陵九不是左屏那种主仆关系,当即拿着买的早点,敲了敲门进去。

    时候不早了,她去练武的时候就猜到金陵九赶不上吃早点,便带了几种他爱吃的回来。

    她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对自己很不上心,得要人看着。

    穆娇小时候还想过,以后要让师兄找个细心贤惠的嫂嫂,能照料他的吃喝,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体。

    裴折收回神思,跟在穆娇身后。

    穆娇的敲门声和左屏一样,是金陵九熟悉的规律,只要是和金陵九关系近的人,基本都是用这种方式敲门的。

    探花郎何等聪颖,一见便知,扬了扬眉:“你们都是这样敲门的?”

    穆娇听说了这人和自己师兄的传闻,又想到之前在淮州城的所见所闻,觉得细心贤惠的嫂嫂可能不止有女子一个选择,遂将这种不重要的生活小事告诉了他:“对,师兄比较习惯这种敲门的方式。”

    前些日子自己是怎么敲门的?

    裴折回忆了一下,觉得找到了金陵九将他拒之门外的一个原因。

    穆娇停了手,看着他的眼神中隐隐有些期待。

    这种眼神十分熟悉,和京城中的姑娘看到他和君疏辞一同出现时差不多,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期待和惊喜。

    裴折福至心灵,朝她眨了下眼:“我记下了。”

    左屏走在最后面,关了门转过身,正好看到裴折对着穆娇挤眉弄眼的画面,登时皱起了眉:“九爷还没睡醒吗?”

    穆娇抬起头:“一直没有回音,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睡。”

    左屏接过她手里的早点,似有若无地扫过裴折手上拿着的衣服:“别是吹了风着凉了。”

    “我买吃的时候顺手买了驱寒的汤药,交给客栈后厨热去了,约莫等会儿就能送过来了。”穆娇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师兄这身体啊,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偏生他自己还不注意,老是这般吹风受凉,该头疼了。”

    头疼后,又该胡思乱想发病了。

    最后这句被她咽了回去,她和左屏心照不宣,不适合当着裴折的面说。

    裴折听到吹风受凉时就皱起了眉,之前金陵九脱衣服,都是将衣服弄脏了,若是因昨晚受了凉,那他要负全部责任,如果不是他将人按在屏风上,也不会害得金陵九洁癖发作,发生后面的事。

    穆娇又敲了次门,放下手时轻声喟叹:“若是能有个嫂嫂看着师兄就好了,不然就他那个固执的脾气,早晚把自己折腾得掉去半条命。”

    “会有人看着他的。”裴折对她笑了笑,不动声色的将话题从嫂嫂身上扯开,“昨日你们去问那瓷窑的事,可有结果?”

    这两个人走了将近大半天,回来时他和金陵九都亲完了,怕不是问了包打听,而是亲自去那瓷窑里逛了一圈。

    自从品香楼的事之后,左屏就将金陵九的话放在了心上,力争什么事都要做到滴水不漏,关于那瓷窑,他们也去了解了一番。

    “出了邺城,往番邦地界走,有一片废弃的瓷窑场,早些年间,那里十分繁华,曾是我朝的一座城池,当时我朝与番邦还势同水火,矛盾频出,打过几次仗,那座城是主战场,城中的人宁死不降,最后被屠了城。”

    “自那以后,那座城便被番邦外族占领了,他们不会烧瓷,城中大片的瓷窑都废弃了。后来我朝与番邦的矛盾虽然有所缓和,但那座城和城中居民惨死的事,依旧难以被百姓原谅,是故没有多少我朝人去那座城定居。”

    裴折眼底闪过一丝沉痛:“你说的是不是白华城?”

    建朝以来,被屠了城的只有白华城。

    现在朝廷与番邦维持在一个平衡的局面,不会再翻起旧账,故而没有多少年纪小的人知道这件事,但提起白华城,老一辈的人都能说上几句。

    左屏颔首:“是这个名字。”

    裴折长叹出声:“白华城的白瓷冠绝天下,有瓷都之称,是九州三大城中的一个,因阳光照在白瓷上,折出一片皑皑华光而得名‘白华’,当年之事,至今想起,仍是令人悲恸。”

    九州三大城是早些年间的说法,现在很少人会这么叫了,穆娇也只在自己爹爹和师父的交谈中听过,这年纪和她差不离的探花郎竟然知道这个。

    之前只是为了试探,现下是真的有几分好奇了。

    裴折又问道:“之前的商队说白华城邪乎,这又是怎么回事?”

    “有传闻说,那里闹鬼。”左屏将打听到的事一一说出,“自白华城被屠城之后,瓷窑都废弃了,城中也没人居住,近些年来,番邦王室的人为了鼓励子民去白华城居住,还找了擅长烧瓷的人,想要重现白华城当年的繁华。陆陆续续有人住进去,番邦王室还支持商队来白华城,有传闻说,白华城闹鬼,一到晚上,满城都是哭声,哀转不绝,另外,去了白华城的商队就没安然无恙出来的。”

    裴折没想到是这种邪乎,听着听着就皱紧了眉头:“没有安然无恙出来是什么意思,死了还是失踪了?”

    左屏:“算是失踪吧,迄今为止,已经有将近十个大小车队进入白华城后失去踪迹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所有人都说白华城邪乎得很,还说是城中枉死的百姓回来报复了。”

    回来报复倒不至于,裴折似叹非叹道:“纵使这般,还有商队趋之若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些人为了身外之财,宁愿豁出命去。”左屏一脸冷漠,没有一丝同情的意思,“因为番邦王室的大力支持,进入白华城的商队还是只多不少,最近有消息传出,说是王室找了驱鬼的大师,白华城的状况已经有所改善。”

    裴折摇摇头:“不过装神弄鬼罢了。”

    他这话说的不知是白华城中闹鬼的事,还是番邦王室找所谓的大师驱鬼的事。

    房门打开,众人关于白华城的话题暂且结束。

    金陵九顶着一头不怎么规整的头发出来,脸上还有刚睡醒的倦色,抬眼时瞧见裴折,微怔:“你怎么来得这般早?”

    他视线下移,看到裴折手中的衣服:“这就洗完了?”

    左屏拉着穆娇进了房间,将早点一一摆在桌上,然后一同下了楼,留下他们两个人谈话。

    金陵九还没完全清醒,呆呆地站在门口,裴折心中微动,推着他进了房间:“还没洗,但彻夜思念小九儿,实在难眠,便来这里瞧瞧你了。”

    睡得晚头疼,金陵九回神的时间又拉长了,此时他还是懵着的:“瞧我作甚?”

    裴折莞尔:“瞧你,自然是为了一解相思之苦。”

    等到被推着坐下,嗅到食物的香气,金陵九才堪堪反应过来,也想明白了裴折刚才的话,开始游刃有余地回问:“相思之苦?”

    他只穿着件里衣,很不规整,却没有丝毫羞赧,仿佛裴折真的是和他相交日久的友人。

    抱了一晚上的衣服被放下,裴折支着下颌:“嗯,昨日一吻后,我自觉相思难忍,特来见你。”

    今日的裴折太过反常,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弄得金陵九有些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去洗漱,以便逃开他过分暧昧的视线。

    裴折心中微哂,蓦然垂下的眼睫忽闪,遮住了眼底不甚明朗的情绪。

    床榻上的被褥还没收拾,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刚睡醒的慵懒感觉。

    金陵九的思绪平稳下来,又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那都不是梦。

    早上起床后没喝水,喉咙发干,他忍不住舔了舔下唇,血腥味伴着下唇上的痛感令他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唇上破了道小口子。

    不知是洗漱时弄破的,还是昨晚。

    裴折看过金陵九很多次,但都没有此刻认真,他打量着金陵九的五官,细细地看着他洗漱。

    淮水边,画舫上,第一次见的时候,金陵九凤眸微眯,容貌昳丽,如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慵懒天成的嚣张劲儿,是个顶顶俊美的男子,只消一眼就能让人记住。

    那时更深露重,月光倾泻,裴折站在江岸上,看到金陵九的侧脸,没什么表情,但在当时的情景下,却透着一股出尘的味道,恍若他梦中的谪仙。

    他像苦修日久的僧侣,忍不住就破了戒。

    后来才知,不是破戒,而是他给自己立下的修行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后来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较着劲的,都不将话说明白,只是你来我往。

    人的心思和棋局一样,每一步都是算计,若想取胜便得破开对方设下的局,裴折觉得,金陵九一定是个下棋布局的高手。

    他自己也是个博弈的高手,深知其中门道,知道不能感情用事,但偏偏忍不住。

    所以有了昨晚的吻。

    裴折越想越烦。

    他知晓自己在计较什么,那该死的、只他一个人的感情用事,让他觉得不满足。

    他想拉着天上的仙坠入红尘,想让金陵九再次陪他一起。

    无论金陵九到底是什么身份,无论他还有着什么算计,就算……

    “裴郎。”

    裴折的思绪被打断,抬眼看过来。

    金陵九用帕子擦干净手,舔了舔唇:“你昨晚把我的嘴唇咬破了。”

    裴折的心突然一紧,说不出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金陵九走过来,俯下身,胳膊撑着桌子,将裴折困在自己胸膛和桌子之间:“昨日太匆忙,有件事忘了做,我回来后惦记了很久。”

    裴折哑声道:“什么事?”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呼吸间的热气扑了彼此一脸,他一抬头,就差不多能够亲到金陵九的下巴。

    裴折承认,他鬼迷心窍了。

    但金陵九大概也差不多。

    裴折刚抬起头,一根手指便蹭到了他唇边,压着他唇缝往里探,刮到了他的舌尖。

    金陵九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自己亏了什么。”

    裴折尝到了金陵九手指上的皂香,很淡。

    他罕见的乱了阵脚,下意识微张着嘴,没有让牙齿咬合,近乎纵容着在自己口中作乱的手指,连问一句“亏了什么”都问不出来。

    有涎水顺着嘴角滑落,裴折感觉到舌尖被轻轻勾了一下,一股血气冲上头顶,不等他反应过来,金陵九刚洗漱过湿润的唇覆了过来。

    唇齿间蔓延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将舌尖尝到的皂香完全覆盖。

    裴折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

    撑在他身侧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扳过他的身体,让他的后背抵在桌子上,然后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仰着头。

    金陵九的手劲很大,掐在他下巴上的手又紧了紧:“我是个不吃亏的人。”

    裴折吃痛,忍不住急呼,却被趁虚而入,他含糊着吐出一个烂熟于心的名字:“金陵九……”

    ……

    房间里很静,金陵九吃东西很文雅,几乎没有声音。

    裴折舔了舔唇上被咬出来的伤口,明白了他那句不吃亏是什么意思,不止是亲回来那么简单,就连那伤口,也……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金陵九搁下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软玉馆的案子解决了吗,裴郎可别因为我误了正事。”

    裴折敛了心神,定定地看着他:“误不了,来找你就是为了正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了,抱歉抱歉,这更是昨天的,今天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