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醉解千愁。

    ……

    喝酒的原因有很多,但燕暮寒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他是被逼的。

    王上特地备下酒宴给南征大军接风洗尘,幕天席地的流水席从王廷铺到城外大军驻扎的营地,一路喝过去,杯里积了深浅不一的雪,喝到最后,酒樽都冻起来了,温好的酒也成了冰。

    燕暮寒率大军南征,连破南秦一十二城,这是王上特地给予他的奖赏。

    不是在穆尔勒河沿岸传得沸沸扬扬的加官进爵,也不是王廷上下猜测的富贵荣华,燕暮寒此次立下赫赫战功,得到的奖赏就是从王廷铺到军营的几百杯酒。

    城中清了道,街上没有一人,王上同各部首领乘车先去了城门,远远看着燕暮寒一步一停,从王廷喝到了城门,脸色青紫。

    穆尔坎将摇摇欲坠的燕暮寒接到怀里时,他已经喝懵了,浑身烫得厉害,一个劲儿地嘟哝着冷,间或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的长安。

    像是在撒娇。

    穆尔坎不知道“长安”是的含义,但他知道燕暮寒受这份罪的原因。

    斩杀各部选送的副将是大罪,若是一路攻破南秦大都,王上定然会出面保下燕暮寒,但燕暮寒放弃了,他在四水城前撤兵,自作主张,给了南秦喘息的机会。

    据说军报传回王廷的时候,王上气得摔了最喜爱的一套玉器,那玉器是东昭送来的,雕刻了北域三十六部的风光。

    如果玉器没有碎,今日的奖赏也不会变成百盏赔罪酒。

    看着燕暮寒喝完所有的酒,王上与各部首领便回宫了,宫中早已设下宴席,灯火葳蕤,鼓乐笙歌,将要彻夜狂欢,庆祝大军的凯旋。

    穆尔坎将燕暮寒扶回帐中,塔木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红着眼睛给燕暮寒擦拭手脚和头脸:“将军会不会出事?”

    “不会的,我闻过那些酒,是用价值连城的药材泡的,对筋骨有好处。”穆尔坎托着燕暮寒的头,眉心紧蹙,“虽然无害,但一直醉着也会伤身,先给将军灌两碗解酒汤。”

    解酒汤是用草药熬制的,气味难闻。

    塔木刚端过来,还没喂,就被燕暮寒一把打翻了,他皱着鼻子,双手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鸣声。

    像一只受伤的小狼崽子。

    穆尔坎想掰过他的头灌解酒汤,被塔木拦住了:“你还要去参加宴席,别在这里耽搁了,我照顾将军就好。”

    穆尔坎是三十六部公认的勇士,在此次南征中表现优异,又有穆离部的推举,王上特地召他进宫,参加庆贺晚宴。

    按理来说,穆尔坎只是一个小小的营长,与各部首领一同入席不合规矩。

    王上此次邀请,是在对外放出信号,告诉所有人他要厚赏穆尔坎,重用穆尔坎。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从小跟着将军,肯定能照顾好他。”塔木火急火燎地催促,“你若是因为将军迟到了,其他人肯定会趁机诋毁将军,万一王上……这样的惩罚太重了,将军命硬才挺过这些年,他是肉/体凡胎,哪里受得住一次次的伤害。”

    穆尔坎抓住了关键字眼:“这些年?”

    燕暮寒在北域的风评并不好,这种不好是多方面汇集起来的,从出身到性情,从言行到经历,几乎处处为人诟病。

    但燕暮寒拥有常人所没有的运气,他得到了长公主的青睐,饶是王上也得给几分薄面。

    阵前斩杀将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唯有他做得,也唯有他能安然无恙,还得到了王上的夸赞。

    这样受尽恩宠的燕暮寒,过去被一次次罚过吗?

    穆尔坎离开后,塔木重新端来一碗解酒汤。

    燕暮寒不喜欢甜食,也不喜欢苦味,但他平日里的自制力强得可怕,从来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排斥。

    塔木一度觉得他成熟得不符合年纪,仿佛背上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他快速成长,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将军,将军,喝了解酒汤……”

    燕暮寒以前也醉过,但没醉的像今天一样厉害,自制力已经指望不上了,塔木抓耳挠腮地想办法。

    什么才能刺激燕暮寒,让他乖乖喝了解酒汤?

    塔木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尽管不愿意看到有人能左右燕暮寒的决策,但事急从权,塔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压低声音哄着:“将军,把解酒汤喝了,喝完就能回家,回家就能见到祝珩了。”

    这一招果然有用。

    燕暮寒艰难地睁开眼:“祝珩来了?”

    这两个字所指向的人永远都能影响燕暮寒,能让他清醒,也能让他疯魔。

    燕暮寒喝完了解酒汤,意识像是漂浮在空中的雪片,昏昏沉沉的,仿佛很快就要落下,仿佛又会被风吹起,在庭院翻飞,落到他心上人的门前。

    祝珩来北域了。

    祝珩在家里等他。

    于是醉得不甚清醒的燕暮寒真的以为祝珩在等着他,从军营赶回府邸,踉踉跄跄地冲进了祝珩的房间。

    “我要做你的观音。”

    我要做你喜欢的人。

    他眯着迷蒙的醉眼,在祝珩的眼底发现了一缕惊诧,意识有一瞬间的回笼,他想起自己刚把祝珩带回家,他们似乎还没有在一起。

    祝珩没见过醉酒的人,不知道醉酒的人都会浑身滚烫,还是只有燕暮寒这样。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滚烫的热度混着酒香扑面而来,祝珩被烫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躲,却被燕暮寒揽住肩膀,抱了个满怀。

    源源不断的热量从燕暮寒身上渡过来,他抱的太紧,祝珩僵硬得像一樽有瑕疵的金玉胚子,被重新扔回了烘烧炉里,浑身骨头都被烧得酸软。

    “你说过要娶我,我等了好久不见你来找我,就只能去找你了……祝长安,你是骗子,你骗我,你忘记了我……但是没关系,我把你带回来了,我会照顾好你,会让你喜欢上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气又凶,像是被抢了奶的狼崽崽,呲着乳牙威胁面前的人。

    祝珩听不懂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只觉得其中有一句话的发音很熟悉,和燕暮寒半夜偷偷去他房间里说的一样。

    北域话的发音比较简单,祝珩试着拼凑了一下,燕暮寒说的应该是“你是骗子”,前面那几个字不是平日里常用的话,他暂时还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骗子?

    祝珩觉得冤枉,细数下来,他只有一件事骗了燕暮寒,作画的时候捉弄燕暮寒,但燕暮寒当时并没有太在意。

    更何况,早在睢阳城的时候,燕暮寒就对他说过这句话了。

    脸上忽然一热,祝珩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燕暮寒早已停止控诉,正半跪在软榻上,攀着他的肩细细舔吻。

    燕暮寒的手搭在他肩头上,掌心潮润润的,祝珩皱了下眉头,想推开他,在看到燕暮寒短了一节的尾指时,动作一顿。

    疤痕已经完全愈合了,是陈年旧伤,燕暮寒断了指骨的时候应该年纪尚轻。

    他无端的幻想,燕暮寒当时或许哭得很惨,小脸上满是泪痕,又或许……

    像燕暮寒这种狠厉的狼崽子,会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有点可怜。

    祝珩摇摇头,他大概也醉了,竟然会觉得心狠手辣的燕暮寒可怜。

    在明隐寺的时候,祝珩无聊时总喜欢观察狸花猫,猫崽子喝水的时候一点都不矜持,粉白的小舌头一伸一缩。

    即使醉了酒,狠厉的狼崽子也比不上狸花猫大胆,只敢探出一丁点舌尖。

    比起亲吻,这更像是撒娇。

    祝珩推了推燕暮寒,推不开,燕暮寒抱他抱得死紧,祝珩放弃了,索性任他动作。过了许久,久到祝珩觉得自己脸上已经糊满了燕暮寒的口水,这人才放开他,顺势向下倒去,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呓语不断:“长安……”

    房间里暖和,祝珩准备看完书就睡下,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衣服松垮,在和燕暮寒的拉扯下滑落了大半。于是祝珩对燕暮寒的脸有了更加直接的感受,像是刚煮熟的破壳鸡蛋,温热柔软,贴着他的肩窝,绵长的鼻息里带着酒香,熏得他锁骨发痒。

    燕暮寒的头发很软,发尾打着弯,勾得祝珩脖颈处的皮肤发痒,他低头一看,胸口浮起了浅浅的红疹,像是蹭到了燕暮寒的耳朵,染上了殷红的血。

    祝珩胸腔里堵了许久的气吐了出去,他终于逃出了烘烧炉,混沌的思绪逐渐明晰,有如脱胎换骨重塑人身一般的畅快。

    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彻底醉倒的燕暮寒脸上带着甜笑,到此时才显出少年应有的天真,祝珩扶着肩膀将他推到软榻上,下了地。

    酒醉吐真言,如果说今夜之前还只是怀疑,那燕暮寒的话和行为已经给出了答案。

    祝珩站在软榻旁边,目光从燕暮寒的眉眼扫过,落在水津津的唇上,那点害羞的舌尖已经缩了回去,不见踪影。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住燕暮寒的脸颊,意料之外的,捏到了一点软和的颊肉。

    婴儿肥还没有褪干净,就敢醉酒耍流氓了。

    “燕暮寒,你喜欢我吗?”

    祝珩问出了这个问题。

    醉酒的人无法回答,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雪越下越大,瓦片上掉下一大堆雪,砸得窗边的竹子“咔嚓”一声弯了腰,竹叶从窗纸上划过,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是人心中疯长的欲望。

    夜深了,祝珩挤在燕暮寒身边躺下,软榻容不下两个大男人,他叹了口气,翻过身,将拱成一团的小狼崽子捞进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烛灯燃尽,房间里陷入黑暗,祝珩的指尖掠过胸口,狠心扯开衣服,闭上眼睛。

    -

    祝珩睡眠浅,第一次和别人同塌而眠,浑身不自在,直到五更天才睡过去。

    期间有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眼皮太重抬不起来,抱怨似的咕哝了声,声音便停了,而后是一阵好眠,彻底醒过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光大亮。

    软榻放在窗边,阳光透进来,祝珩遮住眼睛,拿开手时,昨夜的记忆全部回笼。

    他本以为躺在燕暮寒身边会睡不着,但最后还是没抵挡住困意,就像他不想和恋慕他的燕暮寒扯上太多关系,但最终也没能拒绝诱惑,走上了这条对自己最有利的路。

    枕边放着一柄弯刀,但醉酒的人已经不见了。

    祝珩低下头,刻意拉开的衣襟已经被系好了,红疹也涂了药。

    他伸了个懒腰,打开窗,仔细端详起弯刀,刀柄上刻着几个符号,应当是燕暮寒的名字,刀锋银亮,透着淡淡的血腥气。

    今天的阳光真不错啊。

    雪后初霁,天色明媚,祝珩收起弯刀,抿出一丝满意的笑。

    吃完饭后,祝珩提出要出去逛逛。

    燕暮寒一大早就出去了,离开前嘱咐过,缺什么少什么就去找,总之事事要顺着祝珩,裴聆不敢拦他。

    府里的人都被燕暮寒敲打过,管家一看到祝珩,立马过来问好:“主子,你这衣服恐怕太招摇,要不要换一身?”

    祝珩穿的是南秦服饰,大大咧咧地走在北域的都城中,肯定会被巡逻的侍卫盯上。

    “行,那劳烦您帮我找一身衣服了。”

    裴聆将他的话转告给管家,欲言又止。

    祝珩侧过头,声音冷淡:“有话直说。”

    裴聆沮丧道:“主子聪颖,相信很快就能学会北域话了。”

    方才他没有开口,祝珩就听懂了管家说的话,他的存在已经可有可无了。

    那管家一直盯着他的衣服,面色为难,再结合这里是什么地方,稍一思索便能猜到管家说了什么。

    祝珩无心解释,正好管家拿来了衣服,他道过谢就进屋了。

    北域人喜欢在衣服上绣狼纹,将对延塔雪山的信仰穿在身上。

    狼纹,弯刀,都是北域人重视的东西。

    祝珩从书中知晓了北域的风俗人情,但书里没有教过他,如何穿北域的衣服。

    祝珩费了好大工夫才研究明白,脱了穿穿了脱,重复了两三次才穿好衣服和裤子,看着剩下的一堆衣服配饰,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

    这几条毛绒带子是什么?

    这毛绒绒的短袄要套在外面吗?

    ……

    祝珩头都大了,扯了扯衣领,考虑要不要放弃出门。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清朗的少年音色带着喘,燕暮寒像是刚刚跑回来,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是我。”

    “进。”

    “听裴聆说,你想出去逛逛,想去哪里?”

    一激动又说了北域话,燕暮寒清了清嗓子,走近:“咳,想出门,你去哪里?”

    “还没想好,你有推荐吗?”祝珩将手里的毛绒带子递给他,“若是没有的话,可以趁帮我穿衣服的时候想一想。”

    变了。

    祝珩对他不客气了,也更亲昵了,可惜他昨晚喝了太多酒,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早上醒来发现祝珩紧紧抱着他,衣衫凌乱。

    他们大抵是睡了。

    燕暮寒忍着羞意,将毛绒带子放下,拿起短袄:“这个,先穿。”

    一件件衣服配饰被套在身上,祝珩不太适应,总觉得自己这副打扮很奇怪,燕暮寒面对他时的反应也怪怪的,不像是酒醉后耍了流氓该有的镇定。

    也不像是表白心意后会有的从容。

    “你在,想什么?”

    祝珩眸光微沉,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不咸不淡地笑了声:“我在想新婚夫妇,夫人帮夫君整理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