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倾九洲(倒v开始)
天香楼的花魁大选三年一度, 今年恰好赶上了盟主大比的时候。
诸多名侠云集瑶城,加上“第一美人”的考题,天香楼所在的吟凤街更是人群熙攘、盛况空前。
夜幕未落, 天香楼外已经水泄不通。
精通轻身功法的侠客们落不到地上, 有的斜坐屋檐,有的便在高楼观望。
而名门子弟大多自恃身份, 出入秦楼楚馆毕竟名声不雅, 他们要么戴着帷帽面罩低调行事,要么只派队伍里不甚有名的同伴、或者仅仅三两个仆从过来打探情况。
穆青娥借着在慈心斋的人情优势,早在白天就向老板借了适合俯瞰全景的三楼药室。
等待凤曲过来的时间里,她便倚窗观察,顺便帮老板熬药。
黄昏时分,凤曲身形飘掠, 从对面楼顶的屋檐飞落进窗。
他一边摘帽擦汗,一边笑着招呼:“青娥,我今天记住你的叮嘱了,是不是来得够早?”
穆青娥轻哼一声,递去一张干净汗巾:“勉勉强强。”
其余人当然也都觊觎着慈心斋的地理位置,但老板是个凶巴巴的小老头, 绝对不许外人踏进他的药室。
穆青娥一面熬药, 一面给凤曲让出窗边位置:“方才一溜影儿, 来的熟人还真不少。喏, 天越门的都在那边。”
凤曲问:“我看大家不都遮了脸吗?”
“这些家伙一个个肾亏脾虚, 我要分辨他们, 还用得着看脸?”
凤曲立刻将背挺直了些, 战战兢兢问:“那我亏吗?”
穆青娥斜他一眼,拿扇火的团扇扑他:“你们且去岛一眼望去, 全是元阳未泄的小毛孩子。回头是不是还要我给你们搬座洁身自好的牌坊过来?”
凤曲嘿笑,跑去窗边瞄了几眼。
他来得仓促,都没仔细张望,这会儿才发觉今晚来人是真的多。好像他来瑶城好多天,统共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而且楼下人声鼎沸,听上去南腔北调,把瑶城的本地居民都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看过人数,凤曲便自然而然地拿过穆青娥的扇子,坐在药炉边上:“我来吧。”
“这些天又从四面八方来了不少对手,大多都被群玉台的报名考核难住了。可惜考题早就泄露,所以不少人虽然都没报上名,但还是想来天香楼碰碰运气。”
穆青娥被他挤开,知道凤曲是怕她热到,只好先去筛炉子里的药渣。
不过远离火炉,她至少不再那么难受:“但也有很多人通过了群玉台的考核。依靠名门请柬和走你那条山路的,大概是五五开。”
“五五开?”
凤曲微愣,这个数据说明,有至少一半的新对手在轻功上都通过了秦鹿的筛选。
虽然他已经因为首个通过而拥有了远超众人的威望,但也不能真的就把别人都当废物。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前世的阿珉能够杀进决赛,实力是一部分,但也少不了一点运气成分。
而他这一世已经有了诸多变化,说不定半路就会遇到不亚于商吹玉的强敌,半点不能懈怠。
“不过,基本都没你那么轻松,闲到还去刻一个‘弱’字。”
凤曲:“……嗯嗯。”
穆青娥善意调侃几句,又继续问:“花魁只有一个,可来到这里的队伍少说也有上千支。老大,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老大?”
穆青娥对他一笑:“不然让我做老大,商吹玉不得掀了屋顶?”
“他脾气也不至于……等等,你说什么,有上千支队伍?!”
凤曲瞠目结舌,穆青娥反而嫌他大惊小怪:“报名参加盟主大比的队伍总数已经破万,大虞最不缺的就是人,这有什么稀奇的?”
凤曲还是难以平复:“这么多人,都会武功吗?”
穆青娥又笑:“又没规定必须会武功才能做武林盟主。”
凤曲更没话说了。
“不过都只是报名罢了,多的是我们这样凑不够最低人数的队伍。”穆青娥戳戳他的脑袋,“七城观天楼从昨天起,每个月都会公开一次考试进度,最近一个月内拿到本城信物的队伍都会公布。我猜你一定也没关注吧。”
凤曲乖乖扇火,只得赔笑。
“‘鸦’。”穆青娥道,“他们已经拿到太多信物了,这样下去形势不妙。”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份卷轴:“这是‘天权’昨天派人抄录了特意送来的,你们什么关系,他对你怎么这么好?”
凤曲心说,私相夜会的关系。
凤曲展开那份丝绢质地、用料考究的卷轴,其上行云流水书写着一长串的名单。
由于七城之间的交通成本,所以公布数据的记录时间都比现实早上至少半个月。
穆青娥早在空白处做了统计,拿到信物的队伍已经达到九十二支。
盟主大比的考试规则不算繁复。
除去朝都,其余六城六考,集齐六枚信物即可进入朝都,参与朝都观天楼“天枢”大人负责的地区考核。
接着,通过“天枢”的考核,就能觐见那位九五之尊。
而在面圣之后,才会开启最后的一轮擂台决赛。
——前世的阿珉正是止步于此-
尽管名单本身未曾注明考生出身,但穆青娥何许人也,经过一夜打听,早就把名单上一多半的队伍来历都标注在侧。
凤曲更觉得能遇到穆青娥,简直是他一生之幸。
如穆青娥所说,出身于“鸦”的考生,的确一眼就不平凡。
他们中的几支队伍甚至不止拿到一枚信物。
“‘鸦’是海内有名的刺客组织,前身乃是开国时期的江湖四派之一的‘危楼’。不过,‘危楼’也是四派中凋敝最早、崩溃得最彻底的门派。
“直到先帝迎娶了扶桑的和亲公主,这位公主便一手重建了‘鸦’。”
凤曲一愣:“那这刺客组织不就归朝廷管了吗?”
“不,‘鸦’在公主手上并未造出什么声势,没几年,他们就集体叛出,要求公主放权。随后,‘鸦’的权力被过渡到‘紫衣侯’的手里,他也是现在的楼主,本名曲相和。对了,曲相和还是群英榜第一。”
“第一?”凤曲慌了,“第一不是我师父吗?”
穆青娥:“……”
穆青娥语带怜悯:“你是真的两耳不闻海内事啊。”
“曲相和到现在只输过一次,是败于‘小剑仙’倾九洲之手。
“直到‘小剑仙’被秘密围杀,曲相和顺位第一,你师父登陆挑战,可惜惨败而回。”
凤曲的表情变了变,留意到穆青娥也正密切关注着他的神态。
于是凤曲垂下眼睫:“原来如此。”
其实不用多说,穆青娥想必也能猜到。
那位早年惊艳了整个大虞,威名赫赫仅次于开山剑祖的“小剑仙”,就是倾五岳引以为傲的师妹,也是凤曲毫无印象的母亲。
据倾五岳所述,他和母亲都是在崖下被人找到。
他被倾九洲牢牢抱在怀里,浑身浴血,却侥幸活了下来。
这都是因为倾九洲以身环护,而她自己在那怪石嶙峋的悬崖底下,摔得粉身碎骨-
凤曲继续阅读名单,又发现“鸦”的队伍的取名天赋都很贫瘠。
例如,目前排名第一的队伍,队名是“鸦六”,第二的队伍,队名是“鸦二”……第十的队伍,队名是“鸦九六”。
鸦六显然是“鸦”的精锐成员,当前位列第一,已经拿到三枚信物。
可以看出这群人的实力何等恐怖。
穆青娥从他手里拿回卷轴:“这还只是刚开始,不要小看这场考试啊,凤曲少侠。”
凤曲深感责任重大,又听着楼下嘈杂,更加无奈:“那我们在这里蹲守花魁,真的有希望从‘天权’那里拿到好成绩吗?我始终觉得,无论是引歌还是这次的花魁,恐怕都不是‘天权’想要的‘第一美人’。”
穆青娥默默不语,坐在窗边偷凉。
其实她的心中也很不安,要想在一众名侠中脱颖而出,单靠一个花魁是肯定不行的。
更何况竞争如此激烈,他们非富非贵,要想见到花魁一面,只怕难如登天。
两人正是各怀心思,忽然听见楼下一阵惊叫。
紧接着是推推嚷嚷的人声,穆青娥打着扇子倾身望去:“……好像是死人了?”
凤曲应声抬头,吓了一跳:“啊?”
楼下正巧传进清晰的人声:“都让开都让开!有人溺水了,大夫、大夫——”
人群七手八脚地抬着三具身体过来,很快冲进了慈心斋。
有人溺水,慈心斋的人手自然忙乱起来,穆青娥权衡半晌,还是啧一声决定下楼。
凤曲跟在她的身后,听见人们七嘴八舌的吵闹:“不知道是哪家的,好像是西街那群臭要饭的!”
“大夫,你看还能救吗?不能救的话,我们就直接送去义庄了。”
“这帮要饭的早不死晚不死,偏挑今儿个死在护城河里,真是晦气!”
“少说几句吧,先让大夫看看……哎呀,穆姑娘也在。”
人们看到穆青娥,纷纷恭敬地让开道路。
凤曲趁机扫视周围,围观人等神色各异,有人怜悯、有人嫌恶、有人谄媚地等着穆青娥,也有人惴惴不安看着尸体,一脸的避之不及。
店老板和穆青娥各自把脉,神色都很凝重,须臾,二人相视一眼,店老板叹息着摇摇头,算是宣告了他们的死亡。
穆青娥锁着眉头翻开死者的衣领袖摆,用手指揉按他们越发僵硬的肌肉。
“有谁知道他们是怎么落水的?”
“不知道啊,谁会关心几个臭要饭的。”
“我昨天还在街上看到他们,缠着一品居的老板讨饭来着,脸皮可厚了。”
凤曲看着这些浮肿可怜的人脸,暗自怜悯,却在一众叹息惋惜的人群中发现了一点异常。
在人堆里,有个矮小瘦弱的人影抖如筛糠,尤其在店老板确认几名乞丐的死亡后,他更是脚下趔趄,慌里慌张想要穿出人群跑出去。
「去看看。」阿珉道。
一人一魂心有灵犀,凤曲握紧佩剑,立刻跟上那个匆忙逃窜的少年。
没人注意到他们的离场,可少年在融入街上人群后就失去踪迹,只有地上带着水痕的脚印。
凤曲心下沉甸甸的,记起那人踉踉跄跄的背影。
他的衣衫一样破破烂烂,和死掉的乞丐很像是一伙的。
更重要的是,凤曲记起来了——
他们就是给他指路观天楼的人。
第019章 春生
给他指路观天楼的乞丐为什么短短几天就死于非命?
那个幸存的乞丐又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惊惧?
而且, 仔细想想,他被引去观天楼的事也格外蹊跷……
还没想出结果,凤曲已经运起轻功, 纵身穿掠。
他有直觉, 找到那个逃跑的乞丐,一切都能得到答案-
春生今年不到十四, 前几年明城饥荒, 才举家流浪过来瑶城。
然而途中遭遇抢劫,家财一空,父母妹妹或饿死或病死,抵达瑶城时只剩下他。
风雨交加的黑夜里,春生只身闯进一间破庙,破庙里瞪着好几双眼睛, 骂他:“哪来的小叫花子,快滚快滚!”
一路蓄积的委屈忍无可忍,春生嚎啕大哭:“我不是要饭的!”
那群人面面相觑,哄堂大笑。
等他哭得更累,恨不得就地昏睡,才闻到那群人吧嗒吧嗒抽着草烟, 笑嘻嘻说:“可我们是叫花子啊, 你到这儿来, 不就是小叫花子?”
春生咬着唇, 看一会儿庙外泼天的大雨。
他想擦眼泪, 却想起惨死的亲人, 更加压不下去哭腔:“我只想避雨, 你们干嘛要为难我?我、我已经没了爹娘,没了妹妹, 就算你们要抢劫,我也只剩这条烂命,随你们怎么折腾!”
乞丐们相视许久,又笑成了一团。
“没爹没娘没了家,只剩一条烂命,还说你不是小叫花子?
“蠢蛋,过来这边,你就是个小叫花子的命!”-
如果不是这场意外,春生家里其实是读书的,能识字也能算数。
于是乞丐们白天乞讨时,还会厚着脸皮讨点旧书笔墨——虽然一多半会被拒绝,偶尔还引来殴打,但有钱人家不用的废纸春生也能凑合,一来二去,破庙里还是屯了不少。
大家笑着起哄:“春生,好好念书,考上举人来养咱们!”
春生红着脸骂他们异想天开,乞丐们又是大笑:“异什么开?这是什么成语?能耐啊春生,这就跟我们摆举人架子啦!”
春生不用和他们一起乞讨,他去缺人的门店里帮忙算账。
店里会给他包下这天的吃喝,会给工钱,善心大发的还会劝他在店里留宿。
但春生念着要回破庙,念着要把剩余的吃的带回给那帮臭乞丐。
臭烘烘的乞丐窝,人人见了就要唾一口绕道走。
可是夜里风冷,只有这些乞丐会准“春生举人”睡破庙里唯一不漏风的墙角。
他们用茅草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破庙里的大哥还会洗了手来拍春生哄睡。
直到前几天,春生帮书画铺算完了账,深夜返回破庙。
却看见破庙里罕见地点了蜡烛,光线颤巍巍照亮人脸。
六七个乞丐围坐一团,对他嘿嘿傻笑。
春生吓了一跳:“你们上哪捡的蜡烛?居然这么浪费!”
“这就舍不得了?我们还商量着要给你做副桌椅,买一堆蜡烛,就放那个墙角,还给你买崭新的笔墨纸砚……”
春生越听越好笑,不禁打断:“净在这儿‘买’啊‘买’的,上哪买呢?拿什么买呢?既然好不容易讨到这一根蜡烛,怜惜着用吧!”
大哥摇头,知道他在笑什么。
其他人也窃窃笑着,大哥便在怀里掏摸,春生不以为意,却听大哥大笑一声,啪地掏出了满满一只袋子。
他往地上一摔,袋子里叮铃哐当响成一片,春生浑身僵住,迟疑地扭头去看。
袋口哗啦啦流水似的,流出数不清的碎银。
春生吓得腿软,一屁股跌坐下去:“你们、你们去偷东西了?!”
大哥推他一下:“你就这么想我们?”
接着把钱袋子捡回来,其他人故作神秘道:“小举人,这就害怕了?这些只是定金,等我们办成了那件事,上边的还会给更多钱呢!”
春生只觉喉咙发紧,想要追问事情内幕。
可是大家都默契地不再理他,只命令他老实等着,不许过问后来的事。
那晚,春生只记住了那一袋子惊人的银钱。
和众人歪七扭八、一如往常的睡姿。
可是几日后他下工途经河边,听见隔岸的吟凤街人声鼎沸、欢声达旦。
不知破庙里的臭乞丐们是不是也会把钱挥霍在天香楼呢?
这样想着,春生往对岸多看几眼。
这一看,他的余光便落在随波流下的几人身上——他们瘦薄的躯体沉浮在河水,轻飘飘的,犹如随处可见的残枝落叶。
“大哥——?!”春生叫破了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拼命追向水流和破庙里的大家:“救命啊!来人啊——有人溺水了,求你们,救救他们——!!”-
吟凤街的喧嚣盖过他的求救。
就像河水淹没了他的臭乞丐们-
下一个一定就是他了。
春生仓皇失措地跑进郊外野林,这一路跌跌撞撞,逆着人潮,他还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可他怎么敢停下?
他早就说那些钱不对劲,大家一定是因为那袋子银钱才出事的。
现在他也成了知情人,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奔向破庙的腿脚一软,春生惶然跌坐,举目不知去处。
“停下——”
那个追着他的人声渐渐近了,春生越发绝望,他想逃,可实在不知道要往哪里跑。
破庙不能再庇护他,这不再是一般的风雨,这是杀身之祸。
脚上磨破的水泡忽然剧痛起来,往常从来不会在意的病痛,此刻都在阻挠他的逃跑。
春生颤抖着回头望去,看见一点青衣飘掠而来,仿佛神明入凡。
穿林打叶,他终于看清来人全貌,那是一张惊艳脱俗的脸庞,双眸紧追着他,见他住步,对方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他说:“你跑什么?我们见过。”
春生恍然大悟,他的确和这位见过。
那天大哥他们莫名其妙在一间客栈楼下高谈阔论,引得这位少侠过问后,就压着笑容带他离开了。
毕竟是一群小叫花子,春生知道,大哥此举不可能无的放矢。
但想着少侠也没破财,可能只是大哥他们的一点玩笑,所以春生虽然困惑,但没有多问。
凤曲举步走近过去,气喘吁吁:“我说你,跑得还挺快。你和慈心斋里那几个人是一起的吗?为什么要跑呢?”
春生张张嘴:“我……我不想死,我实在是……”
他咬唇低下头去,支吾一阵,看见了凤曲后背佩剑:“您、您是少侠,那我……我……”
春生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特别急切,特别强烈。
凤曲的剑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咬咬牙,春生爬跪起来,低下头,重重地朝凤曲一磕。
凤曲被他突如其来的磕头吓了一跳,急忙加快脚步:“你磕头做什么!”
“少侠!求您给我大哥他们平冤!他们肯定不是自己溺水,是有人在害他们!”
凤曲心下一惊,夺步上前想要搀他起来:“你好好说清楚……”
然而他的手指尚未接触到少年手臂,背心忽然一冷,颅内响起阿珉严肃的话音:「退。」
如潮的压力倾轧而下,纵是凤曲也感到脏腑错位一般的痛楚。
春生更是滚倒在地,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叫声,痛得无法起身。
阿珉夺身而上,一手拎起春生,把他挂在臂间。
敌人数量身份皆未明了,即使是阿珉也不敢妄动。他原地护着春生,便谨慎地观察四周:“来者何人?”
冷风扫过林叶,刷拉拉无人回应。
春生的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竭力压下自己的痛呼,唯恐给阿珉添乱。
阿珉静静等了几息,依旧没能等来回答,只得蹙眉扶起春生:“我们先回城里。”
春生抖得不行,艰难道:“是,谢谢少侠……”
阿珉在他的后背拍了一掌,渡入些许内力,春生的面色才有好转。
他咳嗽着张开嘴:“我就知道,我要死的。少侠,大哥他们也是上当受骗,您不要怪他们。我们就住在向东十里的破庙,没有户籍,官府不管我们死活,但大哥的钱袋子是条线索,那不是我们的袋子,是别人给的。”
阿珉听他说着,神色越发凝重,春生这才说到最严重的一点:“他们背着我拿了别人的钱,是要给人办事的,一定是事情办好了,就被人灭口。”
“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可是我猜,说不定和这次的武林大比有关。最近发生的最奇怪的事,莫过于那天……”
春生痛叫一声,格外煎熬地弓起背来。
阿珉立即给他输进内力,可是这次再也不能缓解春生的痛苦,他痛得忍不住去咬自己的舌头,咬得满嘴溢血。
阿珉撕下衣袖,皱眉塞进春生嘴里。
“呃啊啊……好痛,让我死吧,少侠,我不行……”
春生的叫唤已经近乎非人,他痛得撞树,在树干上拼命摩擦自己的胸腹。
衣物很快就被磨穿,皮肉也被磨得血迹斑驳——然而,阿珉注意到,春生本来因为常年挨饿而凹陷的腹部,此刻诡异地肿胀起来。
有一个畸形的肿块,在他薄薄的皮肤下拼命窜动,一点点侵略着他的胸腹。
就好像,在吞吃他的五脏六腑。
「阿珉!快救救他!」凤曲急疯了,「带他去找青娥,快啊,快啊!」
阿珉迟疑半晌,咬牙伸出手去:“忍一忍,我带你去……”
话音未落,春生突然间转头扭身,翻着白眼一口咬向阿珉的手。
他的牙齿里都是鲜血,动作快得离奇。
但阿珉何许人也,这等扑咬对他而言毫无危险。
只是一脚,阿珉把人踹翻在地,又死死踩住他的胸腔,俯视着问:“是谁指使你们这样做?”
春生意识涣散,只有一线疼痛拉扯着他,迷迷糊糊问:“……是谁?”
阿珉踩得更重了,春生甚至听到自己的肋骨也在寸寸断裂。
可这些肋骨又像塌成了一座堡垒,阻挠着肚子里的怪东西向他的心脏前进。
一片黑色的鸟羽从树冠之上徐徐飘落。
恰好落在春生鼻尖,春生便直勾勾盯着它,艰难的吐息吹动了羽毛末端,它也和他一起颤抖。
“求您了……”春生喃喃说,“他们是被骗了,他们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会这样。”
他的小腹里好像藏了一颗心脏,怦怦地鼓动。
因为这份异常的煎熬,春生的脸也皱成一团,意识涣散地喃喃:“我想回家,爹……娘……明城的饥荒……结束了吗?”
在阿珉警惕的注视下,那层皮肤终于不堪重负,噗地崩开,从中脱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直地向着阿珉的面门扑来。
「小心!」
阿珉眼也不眨,内力顷刻就将这只肥硕的蛊虫挤压成灰。
蛊虫砸在地上,软绵绵不再动弹。
春生也倒在地上,歪过头,羽毛落回地面的刹那,春生的眼尾沁出一颗泪来。
“好疼啊……”他哭着说,“……求您了,原谅他们。”
凤曲的哭叫也在颅内炸响:「不要——」
阿珉默默闭上了眼。
第020章 琴客
“是‘鸦’。他们杀了人后, 都会留下一片鸦羽作为标记,意在认领,也有些炫耀的意思。”
穆青娥得出了和阿珉一样的结论。
她拈着那枚黑漆漆的鸦羽, 又看了看面色惨白、毫无生气的春生。
春生彻底死了, 和他破庙里的伙伴一起。
但慈心斋外还在期待着今晚的花魁大比,这几个人的死活, 根本无人在意。
穆青娥扯过白布, 盖住了春生的脸。
店老板在旁哀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死法?江湖人真是心狠手辣。”
“不奇怪。”穆青娥道,“这只是最普通的蛊虫,若是发现得早,我完全能救回他们。只是他们不懂这些,也不懂求助,才会轻而易举中招, 又轻而易举送命。”
凤曲缩在椅子上没有做声,直到穆青娥说出这句,他才轻声反问:“你说,连官府都不管他们的死活,他们又要向谁求助呢?”
穆青娥话语一顿:“也是。那几具溺死的也不对劲,我都说了他们脖子上有勒痕, 但官府还是不派仵作过来, 就这么送去义庄了。”
“那几个大的白天就坑蒙拐骗, 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春生这小子, 书读得不错, 原先还说要考举人, 就是非要和那帮臭要饭的厮混在一起……”
药店里的伙计忍不住插言, 又怜悯地看了春生几眼:“真是笨,何必自讨苦吃呢。”
穆青娥说:“这种事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有他的选择,也就有他的结果。凤曲,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我当然要给他们平冤。”
“你认真的?都说了官府不管,你要去哪里鸣冤?”
凤曲沉默。
药房的伙计继续唠叨:“老爷们才不管呢。我们这些穷人么,就是命贱,何况几个叫花子,连我们寻常人都不如。谁能管哦?谁都不能管……”
“官府不管,我去问观天楼;观天楼不管,我去问秦鹿;秦鹿还不管……”凤曲猛地起身,咬牙切齿,“我管!”
伙计被他吓了一跳,讪讪住嘴。
而穆青娥默默看他:“上次映珠的事情我就想说,世上可怜人这样多,你要管到猴年马月去?”
“我就管到猴年马月!”
“那我要是说,你越管,越会害得他们走投无路呢?”
凤曲的背影顿时僵住,沉默一阵,他才问:“什么意思?”
穆青娥道:“映珠被你干涉才进了凤仪山庄,然后商吹玉就为了保护她而遍体鳞伤;春生自己跑得好好的,你偏去追,他才想要向你坦白,这一坦白,被幕后人发觉,自然就——”
“姑娘此言差矣。”
一道带笑的话音传进药房,斋外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静悄悄的,只有一顶轿子停在门前,白玉似的左手撩开窗帘,露出内里惊人美丽的一张脸来。
流雪似的白发束进玉冠,皂纱的幕篱藏脸,但隐约地,能看见那双灿金色眼眸对凤曲眨了又眨。
秦鹿移步下轿,仆从把绸缎制的地毯从轿子铺向慈心斋,他才踩着丝毯摇扇过来。
跨进慈心斋,秦鹿伸出手去:“小凤儿,本座来晚了,切莫见怪。”
凤曲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现,愣了好一会儿,见秦鹿的手还悬在半空,才愣愣地凑近了扶他。
“有人报官,说河里淹死了人,已经送到慈心斋看过,确是没救了。本座正惋惜着,又听人补报,说有少侠在郊外目睹了一桩杀人案,尸体送来慈心斋一看,和前几个死者都是一起的。”
秦鹿合拢扇子,唇弯上扬,眼里却不见笑意:“瑶城,从来没有本座看不见的事。小凤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由你来给本座仔细说明,半点不能省。”-
官府不会管几个乞丐的死活。
但今天天权星亲临,话里话外,就是明摆着要管,而且是要大张旗鼓地管。
一时间,被叫来的周遭官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触了秦鹿的逆鳞。
凤曲把自己和几名乞丐前几天的偶遇,以及今天和春生的对话全部说明,秦鹿就坐在一旁静听。
当地县官早就被秦鹿一脚踹进慈心斋,哆嗦着在一旁亲自笔录,听得尤其认真。
好一阵子,凤曲说得口干舌燥,秦鹿对县官抬抬下巴:“都记好了?”
“回大人,都记好了。”
“只字不漏?”
“保证只字不漏!”
凤曲补道:“还有前几个乞丐的事也不对劲,都说是溺死,可是我们在脖子上看到了勒痕,这分明是谋杀。”
秦鹿看向县官:“给你三天时间,一起查明。”
县官急忙跪礼,诺诺称是。
秦鹿又看向穆青娥,目光微有审视,笑容显得亲切了些:“方才打断了姑娘说话,本座先赔个不是。可姑娘那些话实在不入耳,本座是怕伤了你和小凤儿的感情,才不让你说完。”
穆青娥冷笑:“谢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姑娘是常神医的弟子,就算去了皇宫,也是很有分量的,本座岂敢在姑娘面前卖弄。只是……本座心想,姑娘分明也很喜欢小凤儿这副性格,又何必装得冷冰冰,平白叫他伤心呢?”
穆青娥警觉地看他一眼:“大人连我也认识?”
秦鹿微微笑着:“早便说过,瑶城没有本座看不见的事。好了,姑娘和小凤儿不是还惦记着天香楼么,时候不早,本座还有朋友在等,就先失陪了。”
凤曲原以为他会再逗留一阵,没想秦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罢,真的就从他手里撤回手去。
不过秦鹿临走前又回头瞥他一眼。
似乎是被呆滞的凤曲逗乐,秦鹿弯眸一笑,在他撕得破烂的袖口处轻轻一勾:“本座回头叫人给你送件新衣去,这么漂亮的小凤儿,岂能被一件衣服拖累。”
凤曲连忙摇头:“不不,不用了大人。”
“收下吧,这是本座的赔礼。”秦鹿倾身过来,附在凤曲耳边轻笑,变成女子声线,“姐姐实在是提前有约了,否则今晚是想和你一起去看天香楼的热闹的。可不要生姐姐的气啊?”
被他的热息烫到,凤曲浑身一抖。
果然见秦鹿笑容更盛,意犹未尽地看他几眼,这才带着随从离开了慈心斋。
凤曲迟疑片刻,还是朝向他的背影,深深一礼:“今天……多谢大人了。”
“事关人命,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幸而有您……凤曲,感激不尽。”
他的话音不大不小,走近马车的秦鹿明显顿了脚步。
三两息后,凤曲听见从那边飘来的一声轻笑。
秦鹿没有回头,就这样坐回了马车。
马车辘辘行远,暂时停在慈心斋的几具身体也立刻被人抬去义庄。
这件事似乎落下了帷幕,只剩穆青娥手里的鸦羽。
待到无关人等都退出慈心斋,穆青娥的脸色变了又变。
凤曲想找个由头打破沉默,却听穆青娥先说:“原来你和‘天权’已经熟悉到这种程度了?”
她一边说着,目光在凤曲身上逡巡。
倒没看出什么恶意,只是格外复杂,有些怜悯、有些钦佩,又有些担忧。
凤曲一时没听明白:“确实有点熟了,但我也没想到他会特意过来。”
穆青娥啧啧,和秦鹿一样扯扯他的衣袖。
半晌,穆青娥道:“我不管你这些私事——都断袖了,随你去吧。”
凤曲:“……”
凤曲:“………嗯?”
断袖而已,这还有什么深意不成?-
确如秦鹿所说,他们接下来还得去天香楼。
临近戌时,张灯结彩的长街越发热闹起来。天权亲自驾临的消息传进人群,参加武林大比的考生们更加笃定天香楼和考题脱不了干系。
歌舞乐声渐渐从楼里传了出来,凤曲拉着穆青娥一路疾驰才险险赶上。
穆青娥原本是不计划进天香楼的,因为进门的费用相当高昂,她不想花这笔冤枉钱。
但凤曲莫名自信,拉着她走到楼外,正在严格筛查客人的门房忽然挂上笑容,谄媚地迎了过来:“倾少侠!”
穆青娥一惊,指了指凤曲:“你在叫他?”
“哎哟,倾少侠、凤曲少侠,除了这位还能是谁呢。”门房让过壮硕如山的身躯,特意给他们让出一条旁人不敢染指的道路,“您是今晚天香楼的贵客,‘天权’大人和二公子都特意嘱咐过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身边一片哗然。
一小半是哗然“倾凤曲”的名字,一大半是哗然天权大人和二公子这么水火不容的人,居然为了同一个人特意叮嘱。
穆青娥还有些云里雾里,但被天香楼里的香风一吹,又被凤曲拉了拉,迟疑着迈了步子跟进去。
甫一进门,凤曲就被目不暇给的繁华迷晕了眼。
实在是眼花缭乱,这脂粉堆雪、金银如瀑,好像和楼外割裂开的另一个世界,只有鲜花、金银、珠玉和美人才能生活在此地。
二楼的引烟注意到凤曲,立即亲自过来,又引起周围侧目。
她在凤曲跟前略一福身:“凤曲少侠,二楼包厢有请。”
凤曲受宠若惊,跟着还了一礼:“是吹玉在楼上等我吗?”
“公子还要操持楼中琐事,暂时无法亲自照顾。不过公子说过,今夜您的一切消费都不必记账,这是对您的特许。”
引烟一边说着,见凤曲两眼一亮,急忙提醒:“不过,有关花魁竞拍打赏之类的事宜,公平起见,我们就不能帮您垫付了。”
凤曲:“?”
可他需要的就是这个啊!
看出凤曲毫不掩饰的不满,引烟也忍俊不禁,急忙低头掩饰笑意:“请随奴婢上楼。”
凤曲委屈地抱着剑,好歹随她走上楼梯。
穆青娥随后跟来,观察四周,果然发现不少都是这次的考生,甚至还夹杂着几张连她也久仰大名的面孔。
这些人显然也认出了她,因此窃窃私语,常神医之徒“穆青娥”和且去岛“倾凤曲”结队一事,理所当然地传进了人群。
二人跟着引烟进房,这里说是包厢,实则朝向一楼大堂高台的一面完全开敞。
但由于楼高,一楼的嘈杂都无法打扰这里,而两侧悬挂的垂帘可以自由活动,也能减少外人的窥探。
引烟为他们点燃熏香,又叫来两个貌美的小婢伺候。
凤曲被她俩照顾得如坐针毡,一口一个“谢谢”,穆青娥反而比他习惯,极其适应地叫人上茶打扇,一副命该享受的样子。
“青娥……”
琴音压下了一楼的吵闹,也压下了凤曲的不满。
他和穆青娥一同看向高台上抱琴懒坐的商吹玉,帷帘慢开,那是和天香楼格格不入的一袭白衣,反而衬得商吹玉越发的如玉如仙。
商吹玉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他的琴技冠绝大虞,但除却花魁大比,从不会在人前抚琴。
正因为此,历年来到花魁大选的人,奔着美人来的固然不少,更多的却都是渴望听一听这传说中大虞第一的琴客。
商吹玉略略抬眼,眼波从二楼的某间包厢一扫而过。
但只此一眼,便足够他和凤曲汇上眼神,眼下的那点红痣分外耀眼,随着琴音,笔直闯进凤曲的眼帘。
那双冷对众生的眼眸,在刹那间溢出笑来。
万籁死寂,只剩商吹玉拨动琴弦。
如流水、如飞瀑,如宝剑震玉、如落花拂云。
更重要的是,随着他抚琴弄弦、曲调渐高,凤曲闭目倾听,竟感受到丹田处一阵激荡。
仿佛筋脉都为之一通,如闻仙乐,耳清目明。
不只是凤曲,还有座下满堂原本对商吹玉半信半疑的人们,此刻都精神一振。
更有甚者,已经就地打座吐纳,唯恐错过了这次开悟的机会。
“……吹玉真是我听过最了不起的琴客。”
阿珉也和凤曲一齐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内力。
沉默半晌,他却答:「但他前世和我决战的那一次,打到了十指尽断。」
此刻的商吹玉高踞金台,抱琴而奏就是他的理想。
彼时的商吹玉,却是怀着如何的想法,宁可十指断尽,也要争夺所谓的“盟主”之位呢?
阿珉没有答案。
此刻的凤曲也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