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追查
宸妃娘娘离宫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谢明霁从秦总管口中听到消息时,惊得连手中出宫令牌都险些握不稳。
他匆匆赶去帝王书房,此事在行宫内尚未传开,想是陛下有心压了消息。
春和殿中近身侍奉的侍女皆跪于地请罪,完全不知娘娘去了何处。
九月二十五,宁国公老夫人七十寿宴。
宁国公府素来是北齐皇都数得上号的勋贵世家,累任军功无数。今岁宁国公赵成出征北梁大胜而归,赵家风头正盛。又适逢老夫人七十整寿,自然要好生操办。
辰时刚过,宾客已陆陆续续登门贺寿。宁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张灯挂彩好不热闹。
在一众显贵之中,魏宁侯容家的马车并不显眼。
在府门口迎客的管事早就得过世子的吩咐,见到容家二位公子立刻通传,不可怠慢。
“二位公子请。”
管事陪着笑,有专人引他们二位入府。
北齐与北梁同出一源,服制上大致相仿,倒不会显得容琦铭与容璇格格不入。
不多时赵凌赶到,彼此见过礼,赵凌亲自带他们去今日的宴厅。
宁国公府几代煊赫,府邸数度扩建,亭台楼阁,布景无不讲究。
为着老夫人七十寿辰,赵府特意辟出东院作席,再打通一处花苑相连,气派宽敞。
“你且去忙罢,不必照应我们。”
来国公府赴宴的贵客不知凡几,赵凌身为世子着实分身乏术。
他交代了二房的堂弟赵况好生待客,叮嘱几句后与容琦铭先行告辞。
容琦铭同容璇入北齐不满一月,又素来低调行事,刻意避了与人结交,今日寿宴上的宾客并不识得多少。
赵况倒依了兄长的吩咐,想为他们引荐些人。
因是女扮男装的身份,容璇习惯性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
于她而言,多些人记得她的样貌,反而多一份麻烦。
容琦铭默契地替她打了掩护,容璇寻个借口,抽身去僻静处歇息,留容琦铭一人做些必要的应酬。
一路往人少的方向去,赵府的这座花苑占地甚广,几步一景,布局颇有巧思。
也只有这样的老牌世家,方能供起这般阔绰的园景。
若是在北梁,莫说军功,将士军前出生入死,比不过陛下身边佞臣轻飘飘谄媚数句。
容璇轻叹口气,穿过一片竹林,在一方亭中寻了座。
宴会的喧嚣隐隐传来,此地闹中取静,躲个清闲倒是相宜。
入赵府赴宴,她只带了平淮跟随。
竹容随秋风飘落,离寿宴开始还有些时辰。平淮靠柱倚在亭外,惯例沉默少言。
容璇不禁感到后悔,该带本书册随身的,再不济问赵凌借一卷也好。
赵府的仆从倒是周到,还添了茶水过来。
容璇仰头望着亭外几杆绿竹,想起与祁涵的旧日恩怨,也不知帝王几时肯罢休。
石凳上配了暗红色的软垫,秋日里坐着并不觉凉。
竹林中清静,衬得那踩过竹容的沙沙声愈发明朗。
容璇回神,抬眸望去,来人是位年轻的世家小姐,衣着鲜亮华贵,发饰是一整套金嵌玉的头面,耳上一对明玉铛熠熠生辉。
拜祁涵所赐,容璇对这些饰物多少有了研究。
她身后跟了四位侍女,衣着打扮格外体面,想必主人身份不凡。
出于礼数,男女之别,容璇起身欲避一避人。未想这位小姐竟掩了团扇,主动同她打了招呼:“容公子安好。”
容璇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的贵女,还礼道:“姑娘认得在下?”
她矜持地点一点头,身后一名侍女道:“我家小姐是清涵郡主。”
康王嫡女,京中贵女之首。
在魏宁侯府这大半月,容璇当然不是无所事事。
“见过郡主。”
竹影疏斜,清隽公子立于其间,进退合宜。靠得近了,愈发觉得他眉眼生得极佳,如画中仙人一般,叫人怎移得开目光。
清涵郡主团扇后的脸颊飞起红云。一月前大军凯旋那一日,她就在望仙楼的二楼雅舍中。原本是和姐妹们凑凑热闹,一睹大齐赫赫军容,却不想被那军中的清冷公子夺走了所有注意。
她与宁国公府小姐赵歆宁是手帕交,此番赵歆宁一母同胞的赵凌也在军中,对军中消息稍稍灵通些。
“那位应该是容家三公子,容璇。”歆宁如是道。
望仙楼上遥遥一瞥,让她惦念了数日。
今日凑巧得知容家三公子在此,鬼使神差地,她命侍女打问过消息,转来了此处。
偌大一座花苑,相逢可就是缘分了。
出身于锦绣堆中,从小到大在她身边殷勤讨好的公子无数。不过她看得出那些人的心思,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些妄图攀附权贵之人。
容家三郎却很不一样。
还未说几句话,容璇就瞧对面的姑娘红了脸。
她身世显赫,举手投足间却看不出什么骄矜气,只让人觉得娇憨可爱。
“容公子,可否帮清涵一个忙?”
郡主开口,容璇不便回绝。
“郡主有何吩咐?”
……
置身人群中,承受着四方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容璇蓦地感到后悔。
她抬眸,一不留神与一位世家小姐对视,那小姐面上漾起一抹笑,娇羞地移开了眼。
清涵郡主向她靠近了一步,宣示着容家公子是同她组队。
容璇分神听着管事之语。此地换作偕趣园,是赵府花苑中新翻修的一处园子,赵府在此辟了不少消闲的游戏,供世家公子小姐娱戏。
这一场比得是投壶,男女各一人组队,每人各投十支,双方加起来中得最多的得胜。
园中并无长辈在场,都是些年轻的公子小姐,也是存了让适婚者彼此相看之意。
胜者的彩头是赵府准备的一对金寿桃,与寿宴遥相呼应,寓意吉祥。
在场众人中,清涵郡主地位最尊,便由她先来。
男女伴的箭壶分开,容璇瞧着清涵郡主要投的壶口做了扁平弧度,羽箭只要挨着边,很容易便能投中。
清涵郡主投壶本也有些准头。可今日在容家三郎身旁,她捏着羽箭,越是想好好投越是不听使唤。最后十支箭投毕,堪堪只中了两支。
众目睽睽,负责计数的赵府管事不好偏颇,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涵郡主面上挂不住。
“我平日能中四五支的。”回到容璇身边时,清涵郡主小声与她解释道,声音带了点委屈。
容璇笑了笑,安慰道:“无妨。”
她的声音极好听,让人心安。清涵郡主望她如玉一般的面庞,心头的沮丧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二人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在场众人的眼。见十支羽箭交到容璇手中,围观的世家子弟都存了些看好戏的心思。魏宁侯府这位三公子仗着一副好皮囊,得郡主青眼,甫一露面就抢去了场上的风头,怕不是虚有其表。
清涵郡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容璇,原本她还在意输赢,现下竟都觉得无妨。
容璇站到场中,比了比箭壶的距离,转动羽箭投出第一支。
羽箭入壶,发出一声好听的闷响。
尔后,几乎都未如何看准,羽箭接二连三从容璇手中掷出。
所有人看得眼花缭乱,清涵郡主目光来回穿梭,不知是该看容璇,还是该看箭壶。
十支羽箭稳稳落入壶中。
金辉撒落殿宇间,一连三日都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暗卫在京郊三十里处寻到了丢失的骏马,它仍套着缰绳,于溪边饮水。
见到人来时,听得熟悉的口哨声,它也不曾躲闪。
日光映入屋中,帝王掌心一枚香囊,是她临告别前最后赠给他的。
甚至于那日他们的争吵,她仍愿意绣好这枚香囊。
她说她绣不成鸳鸯,只有一对水鸭子自在地嬉戏于江中。
小案上还叩着一册书,她未曾读完。书签在旁,她没有夹上。
春和殿中一切陈设如常。
她走得匆忙,也不知银钱带足了没有。
多带一些,她在外总能少受些苦。
第 52 章 寻觅
“陛下,还未寻到宸妃娘娘的下落?”
帝王凝望天边流云:“没有消息传来。”
谢明霁百思不得其解:“从那日夜半子时臣最后见到宸妃娘娘算起,到晨时宫中发现她离去,统共不到一夜的工夫,她究竟能跑出多远?”
接连三日的搜寻,除了那一匹丢失的骏马,竟然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无论是镖局还是商行,任何有车队远行的地方暗卫都盘查过,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尤其陛下在金平府中,不少商队车马都被官府暂且征用,若要带陌生人同行,沿途城门守卫不可能毫无察觉。
“还有一事,宸妃娘娘究竟能去何处?”
跪于殿中,容璇抬眸,与祁涵目光相接。
三年未见,昔日在边关翻手为云的太子殿下已成帝王,威势更甚。
哪怕只着一身月白常服,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二人一跪一坐,祁涵同样在打量她。
当年代郡之中层层围捕,都未能寻到容璇踪影。
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邀月楼中,这座青楼鱼龙混杂。他命人将邀月楼翻了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祁涵几乎要气笑了,果然好胆量,还敢跟在自己身边。
容璇垂下眼眸,确信祁涵早已认出她,只能静等他开口。
心中转过无数应对之法,孰料祁涵轻叩茶盏:“来人,带容公子去偏殿更衣。”
话音落,立刻便有侍女上前,恭敬道:“公子请。”
对上祁涵淡漠的神情,容璇袖下手握紧。
她不知道祁涵用意,但眼下抗旨不遵,乃是死罪。
帝王轻拨茶盏,很快便见面前的女子起身。
偏殿之中,一套簇新的衣裙悬于屏风旁。
为首的那位嬷嬷面容和善,身后跟了几位年轻的侍女:“奴婢等服侍您更衣。”
“不必。”容璇挤出这二字,嬷嬷极善解人意的模样:“那老奴带人去外间候着,您有何吩咐随时传唤。”
“还请姑娘,莫让陛下久等。”
合上内殿的门前,嬷嬷提醒道。
殿中归于平静,容璇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必得克制。
樱粉色的衣裙绣工华美,触手的绸缎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容璇忽而忆起,前朝两军交战之际,敌方从来龟缩不出。因而另一方主帅送去了一套女子衣裙,以示羞辱。
敌军果然沉不住气,贸然出击,最后大败。
既为女子,容璇自然不觉得着女装会是屈辱。
但绝不是在眼下这样受制于人的境地。
她缓缓解开衣带,宽下自己的外袍,里衣,却未动束胸。
衣裙式样繁复,勉强能一件件穿懂。
略略收拾一二,外间传来嬷嬷的声音:“姑娘可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嬷嬷方推门而入。
容璇换了裙装,承受着外人探究的目光,移开了面颊。
嬷嬷上前,告了声罪,替她解开衣襟处的系带,仔细重新为她系好,又为她整理袖摆与裙摆。
“这般才妥帖。”嬷嬷和蔼道。
容璇不言,她能感受到来自眼前人的善意。
数名侍女捧着妆匣,等候为容璇梳妆。
无谓徒劳地反对,她安静着、由人引着坐于铜镜前。束发的玉簪取下,乌发垂落。
“姑娘可有什么心仪的发式?”侍女执象牙梳,细细为她梳通墨发,殷切问道。
“你做主便是。”
容璇没有叫她为难,算着时辰,平淮大概已经回府报了平安。
挽发的两位侍女手极灵巧,青丝盘起,梳作百花髻,簪上与衣裙相称的珠钗和步摇。
不知费了多少辰光,直到侍女要为容璇上妆,她道:“不必了。”
侍女转眸请示过嬷嬷,嬷嬷轻轻点头。
这样倾城的美人,上妆反而显得多余。
“姑娘请。”
送了容璇离开,留下的几位侍女收拾着妆台。
“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面生得很。”一人低声问道。
“我亦不知。”回答的人感慨道,“我在宫中这些年,当真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美人。虽说瞧着模样冷清了些,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被回来的嬷嬷声音打断:“不该说的,少议论。”
“是,温嬷嬷。”
……
袖摆上的芙蓉花绣样精巧,翩然动人,掩住了袖下人微蜷的手。
重新立于殿中,承受着帝王玩味的目光,容璇一语未发。
“过来。”祁涵语气淡淡,却丝毫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
容璇被他揽于御座上,衣裙剪裁合宜,衬出女郎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可有什么要同朕说的?”
祁涵身上是淡淡的清檀香气,容璇安静须臾,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此一物,还与陛下。”
她同祁涵彼此间心知肚明,无需抵认过去所为。
玉令呈于容璇掌心,玉质通透温润,完璧归赵。
祁涵未接,二人间陷入一瞬的沉默。
“仅此一句?”片刻后,祁涵道。
“是。”
额前的粉玉垂饰剔透晶莹,映衬着女子星眸皓齿,容颜盛然。
原本一时未动的心思,被怀中人的冷漠所带起。
“既已取走,断无归还之理。”
“臣愚钝。”容璇道,“陛下何意,不如昭示于臣。”
她依旧自称为臣,疏离有礼。
祁涵抬了人的下颌:“你知道,朕不喜胁迫人。”
边关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要费些心思才能移栽回宫中。
容璇被迫直视于他。
“所以瑜安,好生想清楚。”
……
“姑娘可要用些点心?”隔着一架紫檀嵌玉的屏风,侍女道。
得到里间人回拒的答复,侍女安静退下。
容璇坐于窗棂边,由微风吹拂过面颊。
透过窗格向外望去,也是重重殿宇,看不到出路。
朝宸宫护卫森严,更不必提外间巡查的重重禁卫。
容璇知道自己武艺不精,没有闯出去鱼死网破的兴致。
至于殿中,此间唤作明宝堂,奢华宽敞,一应陈设俱全,祁涵大有将她一直囚在此处的用意。
她断了同外间的消息,即使平淮跟随而来,也无济于事。
祁涵早有准备,若想脱困,无需多思,破局之法唯有他。
天边的光亮一分分暗淡下去,容璇只能庆幸,留了平淮向府中报平安之语。
二哥并非莽撞之人,有平淮的带话,哪怕自己今夜未归,也不会轻率行事。
至少,能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晚膳容璇几乎未动,夜色已彻底笼罩整座宫城。
“请姑娘沐浴。”
白日里的嬷嬷领人来请,侍寝的规矩,上头吩咐是不必姑娘学的。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氤氲。
前朝因奢靡亡国,为修筑陵寝,以及数不清的行宫与别苑,每年征发服役的农民不下五十万人。
北齐承继前朝宫宇,宫室之富丽堂皇连北梁都不可轻言相较。
有那么一刻,容璇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还在徐州城中,还伴在双亲身旁。
沐浴完,宫中备下的寝衣为绯红一色,熏了祁涵偏好的香料。
这么多年,倒是未变过。
墨发以两枚金簪固住,容璇顺从地由祁涵横抱起,带去寝宫之中。
“陛下就不怕臣动手?”
这是她今夜唯一一句主动开口。
“自然。”
金簪卸下,墨发倾泻,绯红的寝衣系带被指尖挑开。
容璇闭上眼眸,无力、屈辱之感席卷而来,任帝王褪尽她的衣衫。
父兄驻守徐州城中,还有徐州二十万百姓。
徐州为兵家必争之地,连年征战,百姓从不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何物。
她与二哥固然是北齐牵制父兄的人质,可百姓、家族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衣料翩然落于地,……被填满,女郎紧咬唇瓣,没有求郎君垂怜。
如玉的肌肤染上点点痕迹,烛影缱绻,偶有娇吟声传出帐间。
月光似水,映照于殿中一角。
虽是浑身疲累,晨曦初现之时,容璇还是被屏风外的动静吵醒。
是祁涵起身更衣,容璇脑中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不愿多应对,闭上眼眸装睡。
不多时,竟又这么睡去。
再度醒来,日光已然大盛,透过帷幔照入榻中。
容璇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唤人,静静靠着身下软枕。
昨夜后半的情形她早已模糊不清,任祁涵予取予求罢了。
可她却还记得自己最后服软求饶的模样。
容璇自嘲一笑,经过这一夜,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殿中极静,独自一人的时光,难得地让她能够放下些许戒备。
“姑娘醒了。”
不知坐了多久,侍女的声音打破了容璇的出神。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为她洗漱更衣。
宫中新送来的衣裳,依旧是一套石榴红绣金边的裙装。
“姑娘不喜欢么?奴婢等这就去换新的。”
侍女察言观色,颇为殷勤。
容璇摇头,问道:“我昨日入宫的衣衫在何处?”
“回姑娘,那套衣裳送去浣洗了。您随身的东西,都放在了您房中。”
捧着衣衫的两位侍女站也不是,离也不是。
容璇无意为难她们,伸手道:“我自己来即可。”
她身上月白的寝衣,是昨夜后半新换上的,她并不喜欢。
“齐……陛下在何处?”
“晨起陛下往书房议事,留了口谕会回来用午膳。”
离午膳还有一阵光景,容璇换了衣衫,侍女引她回明宝堂中歇息。
不多时,屋中的侍女奉命端来一碗避子汤药。
容璇干脆饮下,知道这对她和祁涵都好。
她查看过自己随身所带的物件,有一枚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护身符,还有并不属于她的玉令。
她简单将头发盘起,簪了自己入宫时的白玉簪。
望了望外间天色,离府已有一夜一日,兄长此刻想必忧心如焚,她须得尽快脱身。
“姑娘有心事?”
依旧是昨日那位和善的嬷嬷,言谈间容璇知道她姓温,京城人士。
温嬷嬷道:“我替姑娘梳妆罢。”
见容璇不愿,温嬷嬷自谢自拿起了篦子:“姑娘要求见陛下,总得收拾齐整才是。”
她话中有话,点醒了人。
温嬷嬷手巧,猜到容璇不喜繁复的发式,梳了云髻。
她从妆匣中挑了一支累金丝嵌红宝的垂珠步摇,缀以同色的朵朵珠花,一切都恰到好处。
容璇气色有些苍白,温嬷嬷细心为她点上了些胭脂。
石榴红一色娇艳,哪怕美人神色冷淡,都平添上几分明媚之色。
……
与祁涵同桌用膳,容璇愈发没胃口,侍女为她布的菜在碗中堆成一座小山。
她随意动了几筷子,即使心中已算清楚利害,真正到低头求人时,依旧难于登天。
用罢午膳,祁涵颇有兴致,吩咐人在书房中摆了棋局。
“坐。”
如他所愿,容璇在他对面的位上落座。
裙摆铺于地,侍女为她整理。
黑白二色棋子由暖玉制成,质地极佳。
祁涵钟爱弈棋,容璇却是初次与他对弈。
她执了白棋,棋盘上二人一来一往落子。
虽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白棋势弱,与黑子却能有来有回,并未被完全压制。
棋逢对手,棋局愈发有趣。容璇起了胜负心,渐渐认真起来。
祁涵见眼前人执白棋陷入沉思,开口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容璇目光仍在棋盘上,分神答他:“启蒙的夫子。”
她落子,二人对视之际,显然都忆起了同一件事。
祁涵很快落子,记得从前在代郡之际,容璇一心一意在他身边扮演着无知美人,对棋艺一窍不通。
自己倒还手把手教过她下棋。也是难为她,勉力装出初学者的模样。
容璇神情不免尴尬,当初未免祁涵怀疑,自己不得不善加伪装。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未成想世事难料。
想起自己软糯着嗓音唤祁涵殿下的模样,正主又在面前,容璇着实为此感到难堪。
想来祁涵日理万机,已然忘了这些琐事。
白棋贴着黑子落下,祁涵存心要试探出容璇的真本事,棋风凌厉,杀伐果决。
容璇一开始就处于下风,祁涵未给她半点机会,毫不留情。白棋支撑许久,后半程无力回天。
她掷子认输,借着这个当口,示弱道:“陛下可否恩准我回府?”
话终归说出了口,并无多少轻松之感,只有屈辱和苦涩。
她已遂祁涵之愿,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满意否。
鬓边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颤动。
弟弟被母亲托举在怀中,拍着巴掌,母亲丝毫不觉累。
她被周遭的大人来回挤着,只能见到各色不同的衣角,还有被踩得凌乱的黄泥地。
偶尔能听见戏台上的一声锣鼓,场中静一静,再听得几句唱腔。
至于其他的什么木偶,实在见不着。
天边晚霞渐黯,纵是如此,这已经是她儿时记忆中最鲜活最明媚的一部分。
容璇付之一笑,算啦。
那年端午,在西明苑中,她看过了最好的木偶戏。
第 53 章 下落
整整五日,帝王皆闭于书房中。除了在外为陛下搜寻珍宝的暗卫,整座栖霞行宫风平浪静。
每日要紧的政事由秦让巳时呈入殿内,未时发还,并不曾耽误。
至于膳食,亦是秦总管每日算着时辰领人送入内,尤其要避开宸妃娘娘素日喜爱的菜式。只盼着陛下莫触景生情,能稍稍多用些。
行宫内大小事宜由宣国公世子暂代,圣驾回銮之期未定。
眼见着日过午时,秦让瞧着几乎是原封不动送出来的午膳,在回廊下与世子殿下叹气。
谢明霁每日在自己住所处置过泰半事务,摇头道:“罢了,宸妃娘娘离宫,陛下在明面上能如此心平气和,已经算是上苍庇佑了。”
“怎么心事重重的?”
坐到兄长身边时,容璇神色方稍稍放松些许。
校场中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帝王那处,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兄妹。
容璇道:“二哥,从前……我们见过靖平王射箭吗?”
容琦铭先是摇头,而后又不大确定:“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样的感觉来得古怪,可她确信自己未曾与靖平王有过交集。
靖平王的箭术精妙,独步天下。若是观之,必定难忘。
容琦铭想了想,道:“你自幼随父母在军中,许是那时见过吧。”他比了比,“你那会儿才这般大,印象不深也正常。”
容璇沉默一会儿:“小时候的事情,兄长还记得多少?”
容琦铭长她三岁,知道的事情多些。瑜安归家时已满七岁,一直作男孩打扮,生得玉雪可爱。
“儿时你总是生病,父亲就是为此替你改了名字。”
这些容璇倒是有点记忆,或许就是断断续续病着,因此忘掉许多事也未可知。
容琦铭笑道:“幼时体弱多病,也不妨碍我们家妹妹长大后聪慧过人。”
他一打岔,容璇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散去些。
容琦铭回忆过,想起另一事:“你忘啦?父亲曾在谢府习武,也能一次射出三箭。许是箭术上有相通之处罢。”
孩童记忆不清,张冠李戴并不少见。
他如此一解释,容璇点点头,渐被说服。
“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议。”容琦铭正了正神色。
容璇立时将注意转移,道:“何事?”
容琦铭的目光看向宁国公府世子赵凌所在的方向:“北齐胶东四府遭遇匪患,齐帝属意临山前往平乱。军中尚缺一位副将。”
“赵世子想要兄长一道请缨前往?”
临山是赵凌的表字,想来这些消息都是他透露给兄长。
“正是。”容琦铭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如何?”
胶东的匪患,祁涵既然任用赵凌这样的年轻将领,想必不会太过棘手。
赵凌是他的左右手,剿匪一事不及前线战事凶险,又能在百姓中极快地树立起威望。
容璇抬眸,祁涵这是在为赵凌铺路,助他进一步稳固在朝中武将的地位。
而赵凌邀兄长同去,亦是出于一番好意,想让兄长随他立些功劳。
当然,也是为自己讨匪增添助力。
容璇分析其中利弊,主将若是赵凌,她会放心兄长一同前去。
自入北齐,兄长常日赋闲在家,心中苦闷她明白。
“胶东离皇都不算远。只看兄长愿不愿意罢。”
容琦铭犹豫之处正是在此,为北齐效力,他心中仍有谢虑。
妹妹的意思他已明了:“容我再想想。若是随军出征,只怕今岁就不能与你一道过年了。”
这一节容璇没有多在意,横竖她是要留在宫中的。
兄妹二人说过些体己话,容璇道:“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宫了。”
快到开宴的时辰,容琦铭不免担忧:“你提前回去,万一齐帝不悦——”
“不会。”容璇笑笑,没有多言。
……
容璇吩咐人知会了高进一声,高进便安排车驾先行护送容妃娘娘回宫。
她的确是有些倦了,在长庆宫中用过午膳,便在寝殿内歇下。
午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容璇陆陆续续做着梦。像是被什么困住似的,总也醒不过来。
梦境中同样是一片校场,像是在徐州城容府中,却又不大相似。
不过梦中的她没有多思。此时的她是十岁孩童,手握一把短弓,父亲正手把手教她射箭。
她们容家一共四个孩子,骑术、剑术皆是父亲亲自教导。但唯有射箭一项,两位兄长都是跟着叔伯去学,父亲只独独教了她。
父亲说过,他的瑜安习射天分最高,言语间满是自豪。
每每有所小成,父亲总是欢欢喜喜将她抱起。
许是家中幼子的缘故,又是女孩儿,父亲待她比二位兄长宽和许多,从未斥责过她。
哪怕她忍无可忍之下一箭射杀了朝廷派来的督军,父亲都未责罚。
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徐州战事吃紧,梁帝对容家猜忌,屡屡派遣督军掣肘后化为了泡影。
旧事一幕幕在梦中闪过,容璇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这一觉睡得久而累,容璇头有些疼,反而比午憩前更加没精神。
“娘娘,”圆桃小声提醒,“陛下在外间。”
容璇简单披衣起身,圆桃想起温嬷嬷的叮嘱,未在内殿多留,悄声退下。
“陛下万安。”
座上的君王望向屏风处,女子着妃色衣裙,墨发垂着,没有任何装饰,是在极亲近之人面前方能有的装束。
祁涵的神情温柔几分,他抬手,扬了扬在内殿桌案上新发现的物什:“这是何物?”
他瞧着眼前女子红了脸颊,眸中笑意更甚。
锦带上歪歪扭扭绣着的东西,祁涵猜测是一条龙。
腰带的主体都出自尚功局,绣艺之精湛,衬得这新添上去的一点绣样愈发格格不入起来。
祁涵忍了笑,知道这是容璇为他备的生辰礼。
没成想她仔仔细细绣了这么久,最后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的瑜安,也有实在不得不服输的东西。
“明年罢,”容璇逞强道,“明年我给陛下绣一条更好的。”
这话不知何处取悦了祁涵,虽是面上嫌弃,他还是将锦带好生收回了匣中。
“过来。”
容璇到他身旁坐下,祁涵提起白日离开之事,道:“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大概是吹了会儿风,回来睡一觉好多了。”
容璇仰眸看他:“我有一事想求问陛下,可以么?”
得了祁涵允准,她道:“胶东剿匪之事,陛下可会派我兄长前往?”
此话若是容家三公子容璇问起,自然是逾矩冒犯。
可她现在是以容瑜安的身份,问一问自己的夫君无妨。
祁涵颔首,满意她的坦诚信赖,只道:“可去。”
短短二字,容璇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追问。
北齐正以容家作例,招揽天下之人。
有她在宫中,祁涵不会动她的兄长。
……
旨意不日便颁下,祁涵任命宁国公世子赵凌为振武将军,领兵三千前往胶东剿匪,算是众望所归。她的兄长为随军的三位副将之一,有了机会去另一方天地施展拳脚。
出征前两日,容璇特意回了魏宁侯府,送一送兄长。
“二哥此去,万事小心为上。”
莫贪功,少打头阵。
容琦铭省得,又不是在容家军中,轮不到他领头。
兄长这一走,魏宁侯府事务交由徐叔和檀佳料理,总得明年开春后才归。
北齐皇都之中,容家嫡脉只剩容璇一人。
下过几场雪,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年关将至。
宫中的年赏一趟一趟送入长庆宫中,各式锦缎、珠玉琳琅满目,塞满了长庆宫半间库房。
温嬷嬷领着圆桃清点赏赐,各地供奉,陛下都许容妃娘娘自行挑选。只可惜娘娘不爱这些,除了亲自保管年赏中的金二百两、银一千两外,余下只让她们登记造册,收入库房中。
宫中的日子手头实在宽裕,容璇给所有从徐州跟来的容家旧人封了厚厚的赏银,由檀佳经手。
虽是远离故土,也要好好过上这个年。
每逢新年,北齐朝廷上下循休沐十五日,官员封印,从腊月二十五一直到元宵。
唯有正旦那一日,文武百官仍需上朝,为帝王拜年。
暂无了政事牵绊,祁涵停留在后宫的光景增多。
雪花簌簌而落,宫城银装素裹。
朝宸宫殿内暖融融地点着炭火,容璇换了樱粉的宫裙,坐在祁涵的位上读信。
兄长已到胶东,与赵凌驻于胶兴城中。因是奉旨讨匪,胶东刺史礼遇有加,一应地形图早已奉上。听闻朝廷大军至,山中贼匪连连受挫,近来龟缩不出,城外百姓暂得平顺。
洋洋洒洒几页信纸,容璇看出兄长身心顺畅,远胜于困顿在北齐皇都。
这一封信还是祁涵转交于她,倒是安了她的心。
祁涵立在书案后练字。容璇望去,他今日只着月白锦袍,束白玉冠,少了几分天子威仪,恍惚间竟让她有岁月静好之感。
她叠好信纸,去书案旁为祁涵磨墨。
“海晏河清,岁岁安宁。”
祁涵提笔,望身旁女子容颜明媚。
这样安宁的岁月,唯愿可以一直守候。
……
晚间的榻上,被褥堆于一旁,容璇摆了一张小几。
她近来喜欢打双陆,邀了祁涵对坐两旁同玩。
投骰全凭运气,少看谋算。
容璇手气极佳,一连胜三局,赢下祁涵三百两银,徒留祁涵对着棋盘无可奈何。
“再来一局。”
祁涵起了兴致,从少年时起,他便未碰触过这等娱具。虽是简单,远不及围棋精妙,但别有一番乐趣。
容璇深谙见好就收之道,悠悠收了三百两的银票:“困了,该歇下了。”
祁涵:“……”
二人很快收拾了床榻,容璇睡去里间,祁涵吹熄了烛火。
殿中沉入昏暗,只不过么,若想安眠,为时尚早。
寝衣翩然落地,一室旖旎。
她望向坐于窗畔的女郎,原本的话语止住。
郎君从宫廷脱身,这本来应当是件好事。可她有时候瞧着郎君,并不见她有多少欢喜轻松的神色。
怀月默默收了小秤,整理好金锭。
“阿月,”好半晌,她听得郎君唤她,“这两日,收拾好箱笼吧。”
“是,”郎君已有了打算,怀月忙答应下来,“我们去何处?”
浮云流转,容璇道:“去江南。”
老师说过,她有一条退路在江南。
碧空湛蓝如洗,女郎出神望了许久。
“再有,我也想好生看一看江南的春景。”
第 54 章 相思
南巡途中的种种波澜,并不曾传到寿安宫中。
御驾回銮,帝王至紫宸殿更衣后,先行向太后娘娘请安。
向菱、向萍等一众侍女仍回明琬宫,由秦总管领着打点事宜。
依照陛下吩咐,明琬宫上下一切如常。
天气晴好,寿安宫中已备下午膳,言太后一早便等着儿子。
“母后万福。”
此番帝王出行近三月,许是一路舟车劳顿,言太后打量着儿子清瘦些许。
她不免心疼,多问了几句南巡近况。
顺着林中一条小径散步,容璇感慨于靖平王府的梅林中竟然种下了种类如此繁多的梅花。
方才王府后院差人来回禀,许是出了些事,请林嬷嬷过去拿主意。
她来往王府多次,想必靖平王对她也少了戒备。
故而林嬷嬷放心留了她在此处,先行去处置其他事务,告了罪道很快便归。
王府其他侍女都遵吩咐候在稍远的避风处,容璇惯例只留了圆桃一人近身服侍。
向前走着,小径时而分出几条岔道。花瓣飘落,氤氲着淡淡花香。
“娘娘识得路?”
圆桃惊叹于自家主子辨别方向的本领,容璇笑着摇头:“不啊。”
全凭着感觉走罢了,在王府东院倒也不担心迷了方向。
见休憩的亭子还隐隐在望,圆桃道:“我先去替娘娘将手炉拿来。”
走得远了,她怕自己记不得路。
“去吧。”
容璇也想自己散散心,同圆桃约定,遇岔路一直往左便是。
这一片种的是洒金梅,一朵花上有粉白二色,极为特别,故而容璇记得。
再往外走,则是更浅一色的白梅。
有几位侍女在此打理花枝,见容璇驻足,其中一人道:“回娘娘,此乃玉蝶梅。”
花瓣似蝶,因而得名。
另一人殷勤道:“王府前些年还栽种了金钱绿萼,就在前边不远。娘娘若有兴致,奴婢带您去瞧瞧?”
绿梅名贵,寻常都很少见。
容璇问清了方向,依旧独自前往。
踏雪寻梅,别有一番意境。
有侍女指路,圆桃应是能寻到自己。
小径的尽头,一处花苑忽而出现。
门半开着,可见其中几株绿梅盛放。
在梅林中行的久了,见到这样一方所在,倒有惊喜之感。
容璇入了花苑,绿梅清雅珍贵,可她的目光却被当中一架秋千所吸引。
秋千架上别出心裁地缠着紫藤萝,如果是在春夏开花季,必定更加漂亮。
待反应过来时,容璇已不知不觉走到这架秋千旁。
纤手拂过秋千凳,于她而言稍稍有些低矮。
裙摆曳于地,容璇扶着秋千绳坐下。
架上还挂着一串银铃,风吹不动。唯有拨动之时,才发出清脆响声。
双足腾空,秋千荡起。
“高一些,小叔叔,再高一些!”
孩童纯挚的笑声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再要追寻时却毫无踪迹。
有那么一瞬,容璇几乎都以为是自己误听了银铃的声响。
是什么呢。
秋千越荡越缓,渐趋于停滞。
“王爷万福。”
容璇听得这是林嬷嬷的声音,话语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循声望去,花苑门外,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靖平王着了她白日里见到的墨青色锦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双足落地,她一时忘了动作。
靖平王亦未开口。
北风乍起,吹散几朵梅花。
“午膳的时辰,莫误了。”
良久,靖平王道。
容璇一怔,旋即应道:“好。”
他转身离开。好半晌,林嬷嬷的心才落回实处,看向了一旁同样惊讶的苏婧涵。
“容妃娘娘尚在,老奴先行告退。”
这一季新制的冬衣,表小姐不大满意,院中的丫鬟对绣娘闹了起来。
她急匆匆过去处置,又赶回百梅林,却在途经此处时听到了银铃声。
她登时觉得不好,这架秋千,王爷从来都不让人碰的,无人敢犯此忌讳。
可出乎意料,王爷竟未动怒。
“嬷嬷来了。”
容璇素手扶在秋千绳上,倒是极喜欢这架秋千。
林嬷嬷静静陪在一边。或许对王爷而言,打开心结是件好事罢。
岁月终归冲淡了一切。
王府中的忌讳不便向外人提起。可林嬷嬷看着秋千架上的姑娘,忽地眼眶一酸。
……
新年的日子风平浪静,转眼已是正月初十。
朝宸宫书房内,着樱粉宫裙的女子眼波流转,面上露了几分无辜:“陛下就不能让让我?”
眼前的棋局,黑白二字交错。
高进虽在远处看着,心里跟着直叹气。这样一位风情灵动的美人,谁能抵得住。
果不其然,陛下也不例外。
“你要如何?”美人撒娇,祁涵顺着她的话,颇有耐心地笑问道。
“不如,陛下让我两子?”
“……好。”
并不难,稍稍用些手腕,容璇点通了其中关窍。
她其实依旧寻不到祁涵棋路的破绽,他的棋风似乎天生克制她。
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虽说是胜之不武,但若是同祁涵讲道义,那可真是自讨苦吃。
他以皇权压人的时候,可也未曾讲道理。
容璇满意地放了白子,这一局是难得的轻松。
“我既胜了,陛下可否许我一个心愿?”
所谓得寸进尺,当如是。
祁涵颔首:“嗯。”
容璇早已想好:“听闻十五那日,民间有灯会。”
北齐皇都元宵灯会的盛景,她少年时只在书中读过,心向往之。
既到了此地,儿时的心愿还是要圆一圆的。
这对帝王来说并不难,可容璇却在他眸中望见了一瞬的迟疑。
“宫外多有不便,不可。”
出乎意料的拒绝,美人面上划过沮丧之色。
她定定望着眼前的君王,轻声道:“我从未见过呢。”
徐州边境连年战乱,羯族频频南下侵扰。对百姓而言,有个太太平平的新年都是奢望,遑论有一场“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灯火盛事。
然,祁涵依旧未答允,只作出了让步:“待到明年。”
“明年复明年,何其多。”
她使了性子,樱唇翘起,让人完全无法与她置气。
祁涵还未哄过人,难得纡尊降贵一回。
到底不敢太过拿乔,容璇见好就收:“陛下还有臣子要见,我便先回宫了。”
她起身一礼,合着规矩离开。
祁涵望她背影,知道瑜安还是不高兴,命高进送一送,笑容有些无奈。
高进陪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直将人送到朝宸宫外。
等出了朝宸宫视线,容璇神色恢复如常。
灯会只是小事,无非是想试试罢了。
“容妃娘娘安。”
宫道上,着绯红官袍的年轻官员一礼,是容璇难得的熟人。
翰林院修撰,刘喻。
祁涵会在年节召见他,必定有要事。
二人目光相交一瞬,对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讶然。刘喻心细如发,更何况他们二人对弈多时。
无需多解释,容璇对这位友人报之一笑,携了侍女离开。
“刘大人,请。”
在原地立了许久,侍从低声提醒微有失态的清俊公子。
刘喻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宫道一角,轻叹了口气。
……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平身。”
御书房内,刘喻入了座,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案上未收拾的棋局。
陛下面前摆的是黑子,落子却一反常态地温和,几度都未出手。
“你在翰林院待的够久了罢?”
恒远先看棋局,祁涵并不奇怪。
他命人上茶,知道这位至交的性子。
“但凭陛下吩咐。”
一来一往,至交好友间无需再多言。
刘喻终归是刘氏子孙,身处朝堂漩涡之中,避无可避。
用人之际,陛下能允他在翰林院安然数载,他已足够感激。
祁涵端了茶盏,恒远既能够想透,他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品茗的工夫,刘喻的目光重新落到棋局上。
白棋的棋风他自是识得。
原来,这就是容公子的隐秘么?
或者,改称一句容妃娘娘。
自棋盘观之,白玉棋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
刘喻观棋不语,忆起方才离去的那抹倩影。怀瑜……应是位心境开阔的女子,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后宫之中吗。
他少年起入宫为太子伴读。十余载的情谊,就如陛下知他,他亦知陛下。
凡君威所至,只怕无人能有违抗。
容家三公子再聪慧,亦不得例外。
……
黄昏时分,帝王御驾至长庆宫中。
温嬷嬷带人接驾,小心禀告道:“回陛下,娘娘尚在御园,老奴已差人去请。”
“不必了。”估摸着人还生着气,祁涵大约知道她在何处,“朕去寻她便是。”
离长庆宫最近的一处御园中,新扎起了一架秋千。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圆桃自觉退开,容璇安坐于秋千上:“陛下万福。”
自从靖平王府回来后,她在马车上随口向祁涵提及了此事。
不出两日,祁涵竟真的命人为她搭起了架秋千。
“天冷,也不加件衣裳。”
圆桃难得乖觉一回,跑回长庆宫去取娘娘的披风。
“出来时不冷。”容璇心安理得地由帝王推着秋千。
“就这么喜欢这里?”
“陛下的心意,能不喜欢么。”
虽是奉承之语,但听来格外顺耳。
容璇比了比,道:“我还想在这儿挂一串铃铛。”
跟靖平王府相比,她总觉得少些什么,找不回那日的感觉。
祁涵无有不应:“王叔府上的东西,你倒瞧什么都好。”
饮食如此,连架秋千亦如此。
容璇没有否认:“还好有陛下的面子。如若不然,我怕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她与祁涵透了句心里话,“毕竟我是容家女,王爷大约也不想见到我。”
谢容两家的恩怨,是剪不断理还乱。
偏生父亲还要他们兄妹二人与靖平王交好,着实为难。
“并非如此。”祁涵却道。
他看着眼前漂亮明媚的女郎,实在是满眼向往:“我和夫人若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此生就无憾了。”
可惜他膝下只得二子,长子余沛现在外为官;次子余澄考中举人功名后,会试接连两次落第,仍需下帷苦读。
他吩咐人送长瑾去客院休息,又命人去陶然客栈为她搬箱笼行囊。
他想起一事,因道:“若要购置宅邸,回头我与夫人提上一句,请她遣一位管事助你。有熟人引路,便无需忧心被商行蒙骗。”
余府事事周到,容璇人生地不熟,由衷对余大人道谢。
余晟推开房门,恰见自己不成器的二儿子来送茶点。
谅他也没有胆子偷听,余晟道:“你来得正好,带长瑾去院中休息吧。也好与她说说后宅的路途。”
容璇礼貌对这位知府家的二郎君颔首,余澄兴高采烈领了差事:“是,儿子明白。”
第 55 章 女官
风和日暖,余澄着意选了后宅中景致最好的一条道路。
虽说绕得有些远,但长瑾是贵客,又要在府中小住,带她认认路是最合适不过。
余澄时而为身畔人指点着府中轩榭楼阁,分明是素日里看惯的景色,但偏偏在她的映衬下,一切都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容璇悉心认着路,来往的丫鬟仆从皆衣着富丽。
整座宅邸占地可观,比着四品地方大员宅屋的规制,半点不曾逾矩。不过其中陈设布置俱是考究,尤其是碧湖畔那座假山石,从不同方向望去能变换出不同姿态。
容璇笑了一笑,余澄望她清丽的侧颜,耳后微微发热。
他只是好奇父亲大费周章请来的谪仙般的客人,就吩咐侍女去准备茶点,他正好亲自送进去。
阳光洒落亭间,亭角悬挂的风铃折射出金色的光。
亭中的年轻君王着一身玄色常服,其上以金丝银线绣成龙纹。这等式样容璇在女官考选的书案中见过,当时记得,眼下已忘了个干净。
容璇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在想这些。
“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虽为宫中女官,但今日是来大长公主府赴宴,容璇亦未着官服。
她的礼数分毫不差,祁涵的目光带了些探究意味。
四年前他离京时,容璇一向更为偏爱素色的衣衫,宛如初春的花朵,未到盛时。
后来他回到京城,与容璇再相见,她多以官服示人,沉静淡然,公事公办的模样。
而今日——
眸中惊艳一闪而过,倒是难得见璇儿如此盛装。
却不是为了来见他。
“坐罢。”祁涵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何情绪。
容璇思索片刻,道:“臣女不敢。”
她早已猜不透祁涵的心思,不愿在此久留。
采桃被远远留在了亭外,踮着脚想要知道亭中情形。
隔得太远,她只能勉强看清小姐行礼的身影。陛下不知与小姐说了什么,她眼睁睁看着小姐整理裙摆,坐到了陛下对侧。
侍女为容璇上了一套白瓷描摹牡丹的茶盏,又恭谨地为祁涵添了新茶。
石桌上摆了几碟茶点,样式不多,胜在精致。
祁涵似乎有自己的事在忙,容璇落座后他便凝神在读手中案卷。
他今日束了白玉冠,沉静时侧颜温润如玉一般,仿佛方才不动声色的威压只是她的幻觉。
又或许,容璇想,那慑人的气势不过是上位者的寻常。
此处偏僻,倒不必担心有生人看见。
容璇低头整理衣摆,一时间不知道是在席上难熬,还是与祁涵在此处枯坐更煎熬。
空想了一会儿,容璇干脆端起茶盏饮茶。
茶色呈浅黄色,香气清鲜,味甜爽。容璇无事可做,细细品茗下来,只知道是外间贡茶,说不出门道。
外祖父好茶,致仕后最爱的便是烹上一盏清茶,邀二三旧友对弈。
亭中极静,偶尔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容璇眸中倒映出君王模样,恍惚间她都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不知坐了多久,外间熟悉的说话声惊醒了容璇。
“陛下。”有侍卫上前请示,祁涵目光仍在案宗上:“让人进来罢。”
来的是容璇的贴身侍女采梨。
行过大礼,采梨对容璇道:“小姐,该开宴了,夫人让奴婢来寻小姐。”
有理有据,容璇起身道:“陛下,恕臣女告退。”
祁涵抬眸看她,这次倒未如何为难:“好。”
直到走出翠影亭许久,容璇仍没有什么头绪。
采梨和采桃一左一右伴在她身侧,对陛下之事不敢有任何言语。
容璇轻轻松口气:“方才幸亏你机灵。”
采梨道:“奴婢是见小姐和采桃迟迟不回,所以想着来老地方寻小姐,没想到……”
采桃心有戚戚焉:“真是吓死奴婢了,谁知道陛下会在亭中,陛下——”她住了嘴,在采梨眼神示意中不再多说。
“今日之事,切莫对外人提起。”
“是,小姐。”采梨和采桃知晓其中轻重,对视一眼点头。
回到席位上,正赶上宴席将开宴。
安氏道:“容璇去何处了,我正想着人来寻一寻你。”
“有劳母亲费心。席上待得有些闷,我不过去附近走了走。”
安氏并未多心,容婉璇道:“长姐做事有分寸的,母亲不必多虑。”
席上尊位仍空着,容璇道:“大长公主还未至么?”
“大长公主前时已来过,说是有要事在身失陪一会儿。方才不见你,大长公主还特意问起。”
容璇低头一笑,饮了口茶掩饰。
又坐等了一阵,乐平大长公主凤驾才姗姗来迟。
宾主分见过礼,大长公主道:“开宴罢。”
“开宴——”
随着内侍响亮的一声传唤,丝竹管弦之乐渐次而起,流水的珍馐送至席间。
大长公主凤座之下,男宾在左,女宾在右。
没有人会多嘴问起大长公主迟至,推杯换盏间,气氛一片融洽。
容璇见到章家的兄长,举杯微晃,熟稔地打过招呼。
章铭轩满饮下杯中酒,对妹妹和善一笑。
放下酒盏,容璇这才发现兄长身侧坐了个年岁相近的陌生男子。容颜清俊,看上去温和有礼。
他对容璇遥遥一敬,亦饮尽了酒。
容璇不明所以,既是兄长的朋友,浅抿一口酒算作回应。
这一日宾主尽欢,席散后,乐平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候在垂花门外:“大小姐,我们殿下请您留步一叙。”
大长公主相邀,安氏愣了愣,对容璇道:“容璇快去罢,莫让殿下久等。”
“母亲带二位妹妹先行一步便好。”容璇随了侍女去,不知长公主单独留下她是有何事。
虽说宴席热闹了半日,乐平大长公主面上未有疲态。
她是先太皇太后所出长女,先帝的同胞姊妹,身份贵重不必多说。
昔年太皇太后掌管后宫宫务,容璇的外祖母是其左膀右臂,深得太皇太后信任倚重。
外祖母侯府嫡女出身,为宫中四品尚宫,与太皇太后私教匪浅。她亲自教养照拂过年幼的乐平公主,二人感情非比寻常。
因为外祖母的缘故,乐平公主待容璇一向亲厚。
让容璇在自己身边坐下,大长公主屏退了一众侍女,只留了心腹嬷嬷。
她笑着道:“阿璇,本宫也不与你兜圈子。今日你表兄身边那位探花郎,你可见着了?”
“探花郎?”容璇对那位公子倒是有些印象。
“他是今岁新科的进士,出身江南大族崔氏,名崔桦。崔公子长你五岁,因着想要先立业再成家,至今尚未婚配。”大长公主一一数来,“论家世,年岁,样貌,学识,崔公子皆是上乘,配得起你。”
容璇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大长公主道:“你的婚事,你外祖母一直为你烦心不已,本宫看着也着急。你年岁渐长,虽说在宫中为官是个好去处,可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那位探花郎依本宫看是百里挑一的良配,你若有意,不妨多相看一二。”
“多言殿下美意,容璇……”她不便回绝,只能含糊其词。
乐平大长公主未强求,当是女儿家羞涩:“不瞒你说,崔氏很有意结一门京城良缘。届时探花郎授了官职,会常住京城,无需你千里迢迢往赴江南。”
她拍了拍容璇的手:“你这孩子好好想想罢,错过了这个,下一个可未必有如此好。”
……
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亲自将容璇送了出去。
登上容府来时的马车,容璇发现三妹还随她等在此处,手执一小卷书背得认真。
“长姐。”
容璇对她点头,马车启程回府。
在府中歇息了一日,探望过外祖父母,容璇便从章府直接回宫。
算是清闲了小半月,容璇打理过尚仪局中事务,又手把手带了言婉钰几日。司赞司中高位女官自前年起一直出缺,容璇对言婉钰寄予厚望。
午后至慈安宫时,容璇发现除了自己,庄慧太后还召见了崔尚宫与高尚食。
眼下快到荔枝进贡的时节,庄慧太后有意在宫中办一场荔枝宴,好生热闹一番。
自然,在场几位尚官都明白太后娘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陛下重孝道,不会拂了太后娘娘面子。以宴会为名邀世家贵女入宫,正可为陛下采选妃嫔,既不铺张,可谓两全其美。
此事庄慧太后交由尚仪局与尚食局主理,命崔尚宫携其他几位尚官从旁协助。
时间有些紧凑,太后娘娘已作主将时间定在了十日后。
从慈安宫中出来,容璇与另外二位大人在尚宫局中商定过宴会要事,便回各自局中去准备。
尚仪局内,容璇命司乐司尽早选定宴会舞乐,加紧排演,由她审阅无误后再报给尚宫大人。为免司乐司人手不足,又从司籍司中抽调几人协理杂事。司宾司掌宴会赏赐,亦要清点库房,宴会上随时待命。
这几司中女官皆有数年资历,处事有经验,无需容璇过多费心。
言婉钰见尚仪大人有条不紊将事情安排清楚,原本接到消息手忙脚乱的她也跟着镇定几分。
司赞司掌宾客朝见、宴食,赞相导引。不仅要与尚食局配合,若有不慎更会丢了皇家颜面。
想到此处,言婉钰忐忑起来,不免担心自己会拖了尚仪局后腿
好在容璇考虑到此节,道:“至于司赞司,一应事宜便暂由本座同言掌赞处置。”
她不喜摆官架,交代清楚事情,让几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了言婉钰。
“多言尚仪大人费心。”言婉钰由衷道。若是让她独立负责司赞司中事务,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容璇安慰地对她笑笑:“无妨,本座也是司赞司出身。”
她单独嘱咐言婉钰几句,让人安心不少。
夜已深,等送走所有人,容璇愣了会儿神,见月光倾泻入里窗,洒下一地清辉。
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
忙碌两日,宴会之事渐渐有了眉目。
容璇携言婉钰在慈安宫中回禀时,庄慧太后颇为满意:“短短几日能有如此成效,甚好。”
此事乃太后临时起意,毕竟荔枝新鲜的时节只有短短几日,只能加急操办。
尚食局在寻常的菜色之外,预备以荔枝入馔。进展虽稍慢些,但胜在心思奇巧,得到太后几句称赞。
“此次荔枝宴相邀的贵女人选,哀家与诸位太妃已商议完毕。”
侍女送下几本名册,依次交到崔尚宫、高尚食和容璇手中。
“你们瞧瞧,许多事也好安排。”
“是,多言太后。”
容璇略略扫了一眼,见太后拟邀贵女共十六人,与她们先前估算的二十人大致相当。
言婉钰站在容璇身后,眼神余光去瞧,见尚仪大人“容璇”的名字正在前列。
容璇大致看完,回身将名册交由言婉钰保管。
太后拟定的名录,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尚食局这边,再添三两道荔枝做的点心。哀家记得,前年有一道糕点甚合心意,叫、叫……”
“回太后,太后娘娘说的莫不是妃子笑?”高尚食反应机敏,立刻接上话头。
“正是,今年再做一次无妨。”
“是。”
“至于尚仪局这边——”
容璇凝神听候太后吩咐,庄慧太后道:“一会儿容尚仪将荔枝宴的名册送去昭阳宫供陛下御览,荔枝宴安排若陛下有异议,再行添改便是。”
容璇一愣,与崔尚宫目光相接:“臣……领旨。”
捧着呈给陛下的名册出了慈安宫,容璇与两位大人别过,先往昭阳宫的方向而去。
高尚食望她背影,不无羡慕:“到底是容家大小姐,这面圣的机会太后独独给了她。”她意有所指,“照理来说,该是尚宫大人前往最名正言顺。”
六尚之中,只有容璇才满二十。其余五位尚官,哪一位不是在宫中操劳十数载,才一步步升至此高位。
崔尚宫已过知天命之年,对此不以为意。
太后娘娘的意思,只要陛下看过荔枝宴安排,那便代表陛下同意,必得是要给娘娘面子出席宴会的。
这场荔枝宴,从始至终是太后娘娘牵头,并非陛下本心。
如此活计,自然是交给容尚仪最为合适。
“回去吧,”崔尚宫从容道,“这几日还有的忙。”
往后的变数无穷,朝臣们也犯不着在此时反对。
谢明霁一笑,陛下事事思量周全,满朝文武的反应自然也在陛下预料之中。
眼前的棋局亦是如此。他掷了棋子,心服口服认输。
北风卷地,天色灰蒙蒙一片,草木凋零。
祁涵望天边堆叠的层云,又到了快下雪的时候。
她素来畏寒,也不知现下去了何处,可曾安顿好?
万幸,江南的冬日应当温和些。
第 56 章 年关
常州府的冬日偶尔会落雪。
余府书房中悬着常州八县的舆图,容璇与余知府方在核查今岁的账目。
“常州府银税改良一事,我已上报给巡抚大人,确保无误。只待明年开春之时,先从武进县施展。”
容璇点头应好,朝中虽未有明旨,但都默许了江南几处州府税制的革新。
月色溶溶,二人在院门前别过。
目送容璇回屋,此刻言婉钰心中只是想,这样的尚仪大人,究竟有谁能够与之相配呢?
她想不到答案,踏上了铺满月光的通往自己卧房的小路。
一夜无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嘉会节渐迫近,宫中紧锣密鼓地筹备开来。
“怎的去了这么久,可是有何问题?”容璇批复完手中有关乐坊演曲的文书,抬眸看向言婉钰。
她午后去尚宫局送了宾客朝见的案牍,到此刻才归。
“回大人,下官去时尚宫大人恰好不在,底下人不敢私自动印,是以让下官多等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近来尚官局事务繁杂,尚宫大人一时不在也正常。”
言婉钰帮着容璇将案头阅完的文书散下去。手头事务处理毕,容璇捶了捶后颈,稍稍松口气。
“尚仪大人,下官等候时听尚宫局的女史说,谢明霁谢将军昨夜回京,陛下今日特意派了尚宫大人去谢府送上珍馐。”
尚宫作为天子使者亲往送赏,对臣子而言乃莫大的殊荣。
“谢将军驻守大靖西疆五年,大小战功无数,这倒是应该的。”
容璇饮了口新沏的茶水,谢明霁此次回京,凭着军功应该能顺理成章再升一级。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祁涵嫡亲的表兄,又是年轻一辈将领中的翘楚,受到重用完全在情理之中。
言婉钰听得认真:“尚仪大人还知晓前朝事啊?”
方才在尚宫局中,女史翻来覆去也就说了几句话,无外乎是赞谢将军风神俊朗,前途无量。
“本座不过随口猜猜罢了。”容璇掩饰过去,她知道祁涵与谢家这位表兄一向关系亲厚。
“尚仪大人,太后娘娘请您立刻去慈安宫中一趟。”
“本座知道了。”容璇想了想,交代言婉钰道,“你且留在这里,若有什么简单事务可代为处置。本座很快回来。”
“是,下官明白。”
容璇没有多耽搁,带了两名女史离开尚仪局。
慈安宫中,六位尚官陆陆续续赶到。
“臣等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都起来罢。”庄慧太后招手,贴身的女官依序送下章呈。
“礼部今日送了各国使臣的名录来,诸位一同看看。”
崔尚宫最先拿至手中,翻看下来,东海、北梁皆是太子亲自前来,陈国则是陈王胞弟率领使团前往,俱给足了大靖排场。
容璇第二个接过,一眼便注意到景王府派来的使臣是那位老朋友。
几位尚官还未看完,侍从入内禀告道:“太后娘娘,陛下身边的高总管请见。”
“请他进来。”
“是。”
高全入内,恭敬对庄慧太后行礼:“奴才参见太后娘娘。陛下命奴才送来西齐使团名录。”
“可是最终定下了?”庄慧太后示意侍女呈上来名单,高全道:“是,谢将军昨日新送入宫。”
庄慧太后略略看过,眉间微微蹙起,交与六位尚官传阅。
容璇阅完,眸中有讶异划过,很快又读了一遍。
“算上西齐太子,此番一共有六位贵客分居于南苑各宫。”庄慧太后思忖过,道,“你们六位回去自行商议,每位尚官着意留心一位贵客,务必彰显我大靖待客之道,确保没有差池。”
“臣等领旨。”
容璇随众应声,心思却早已不在此处。
“时候不早了,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高总管留步。”
慈安宫外,容璇出声唤住了高全。
“容尚仪有何事?”高全十分客气。见容璇似有话要问,他自觉与容璇走到一旁稍僻静处。
“尚仪局要安排西齐太子在宫中的礼仪起居。我想问一句高总管,使团名录可还会有变动?”
“尚仪有话不妨直说?”
慈安宫中已确认之事,高全不觉得容璇会无故再问。
容璇犹豫开口:“我先前听闻,西齐会送一位郡主来。若真是如此,尚仪局要一同安排,以免怠慢贵客。”
“许久之前的事了,”高全笑道,“西齐确有此意,不过陛下已回绝,尚仪大人不必多思。”
“是,多言高总管。”容璇声音轻快起来,“多有打搅,有劳。”
“尚仪客气了。”
高全与容璇告辞,便回昭阳宫复命。
祁涵在阅看谢明霁拟的驻军屯田之奏案,神情专注。
“陛下。”高全为他换了茶盏,迟疑再三还是禀告道,“今日奴才去慈安宫送完信,容大小姐叫住了奴才。”
“嗯?”祁涵手中笔一顿,“所谓何事?”
“与嘉会节宾客相干。尚仪大人问了西齐郡主和亲一事。”
这桩事情祁涵从未放在心上,早早便婉拒西齐。
他未多心,只吩咐道:“今日晚些时候,召翰宇入宫。”
翰宇即谢明霁表字,高全明白祁涵之意:“是。奴才会让膳房备好酒菜。”
“好。”
谢明霁回京休整过两日,正可以为他接风洗尘。
……
尚仪局内,言婉钰瞧着尚仪大人出去一趟,回来心情甚好的模样。
案上各处送来的公文堆起小山,使臣名录定下后,尚仪局正式迎来了最忙碌的时候。
“你说,尚仪大人是有什么喜事吗?”借着斟茶的工夫,言婉钰悄悄问采桃。
“我也不知道。”采桃老老实实,“要是换了采梨在,兴许她能猜到。”
言婉钰与采桃干看一会儿,最后决定装不知晓。
容璇先处理西齐事务。她执了笔,将西齐使团名录读过第三遍。
她其实知道自己在欢喜什么,却刻意不去细想。
偶尔糊涂糊涂不会怎样的,她如是安慰自己。
一直精力充沛忙到散值时分,容璇闭目养神。今日之事告一段落,她简单用过晚膳,道:“我出去散散心。”
“那奴婢陪小姐一起去。”采桃加快了收拾的动作,容璇笑着摇头:“不必了,我自己走走就好。”
“是,小姐。”采桃目送容璇出了房门,天色尚早,想来小姐也不会走远。
容璇并无什么目的地,选了条不常过的宫道闲闲逛着。
天边晚霞绚烂,瑰丽的云彩织就一幅锦绣画卷。
容璇驻足望了一会儿,身后有熟悉的人声唤他:“容小姐?”
在宫中鲜少有人这般称呼她,容璇回身,来人却是谢明霁。
“谢将军。”她稍一欠身,算作见礼。
二人皆着绯色官服,同为五品。
虽则过去与谢明霁有几分交情,但都是因为祁涵。
如今偶然遇见,气氛一时不免尴尬。
“容小姐往何处去?”谢明霁没话找话,想打破沉闷。
“随意走走罢了。”
二人寒暄两句,未多停留。
容璇望着谢明霁远去的方向,正是昭阳宫。
她没了兴致,安静回了尚仪局。
……
“臣谢明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安。”
“平身。”祁涵亲自扶起谢明霁,“此处又无外人。”
谢明霁爽朗一笑:“臣第一次回京觐见陛下,礼数自然不能失。”
祁涵帝位来之不易,他由衷为他喜悦。
“坐。”
昭阳宫侧殿中已备好酒菜,有上好的剑南春与苏合香酒。
祁涵命了所有宫人退下,只与谢明霁把酒言欢。
谢明霁斟满一杯酒:“陛下算是苦尽甘来,臣在此恭贺。”
当日夺嫡之凶险,他至今想起仍后怕。
祁涵与他碰杯,二人一饮而尽。
酒极好,入口醇厚回甘,谢明霁又给自己与祁涵满上一杯。
“昨日臣送上的驻军屯田要案,陛下以为如何?”
这是谢明霁在边关与诸位老将商议许久而得,颇为上心。
“此事可行。今夜且不谈政事,后日早朝再议。”
“陛下说得是!”谢明霁大笑,“今夜不谈政事,臣自罚三杯。”
推杯换盏间,二人叙起从前旧事,君臣之别的拘谨散到九霄云外。
祁涵饮下杯中酒,他生母早亡,但因外祖家家世煊赫,宫中从无人敢轻慢他半分。
读书之时,舅父特意送谢明霁入宫为他伴读。他与谢明霁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交情,互相扶持,互为倚仗。
四年前他自请前往边关,谢明霁随他一道远赴。正是有谢明霁相助,他才能在军中尽快站稳脚跟,展一番宏图。
“你前日才回京,已经见过你那心上人了?”
“是。”谢明霁大大方方承认,眉梢眼角皆是喜色,“我很快就能明媒正娶聘她回家,总算没有辜负她,嘿嘿嘿嘿。”
他眼底的幸福与满足几乎都要溢出来:“琦妹等我这么多年,我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嫁给我。”
“自然。”谢明霁乃谢家这一代嫡系的独子,他的婚事祁涵同样上心。
对自己的姻缘心满意足,谢明霁忍不住关心起祁涵:“说起来,我今日在宫中见到了容大小姐。怎么,你与她的婚事还未成?”
“嗯。”祁涵灌下一杯酒,未置可否。
“你心里还是只惦记她一人罢?”谢明霁点破祁涵心思,借着酒意道,“要我说,你若是着急,直接下一道圣旨迎娶她便是。料那容家也不敢拒绝,多么简单。”
“不可。”
祁涵眼底染上三分醉意,摇头回绝。
他要她心甘情愿。
谢明霁本也是玩笑,忍不住道:“那你就这么一直拖着?”
谢明霁认出这是宸妃娘娘选中的坐骑,名唤作绯珩。
它在这御马场中,养得可比陛下的白景更加尊贵。
二人放了马去溪边饮水,白景乐颠颠地便到了绯珩身旁。
这两匹马的马厩相邻,天长日久也就熟悉了起来。
溪水倒映出岸边景致,谢明霁道:“不过绯珩的脾气大得很。臣有时靠的近了,它就要尥蹶子。”
他笑了笑:“绯珩也就听……”
他一顿,默默看向身侧人。
祁涵平静接道:“也就听她的话。”
第 57 章 微服
余府的新年比容璇想象得还要欢欣热闹。
从腊月二十八起,府上的仆从们都换了新衣,在府中四下里忙碌。
容璇听凌音院的小丫鬟闲话说起,今岁夫人铺中的生意红火,府中人得的赏钱比往年添了两成。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年节的气氛愈发足。
到了除夕那一日,余府内更是抬进了两箩筐的新铸铜钱,用作打赏添福。
怀月也得了一大把,沾些新年喜庆。
禀告完自己的事务,言婉钰忍不住问道:“尚仪大人,下官还有一事不明。您既将这银钱充入了公中,为何在人前还要称留给自己?”
她着实不解,平心而论,荔枝宴前后容尚仪操持一应事务,为自己分得的赏钱是只少不多。既然最后这二十两都归于尚仪局,何必费这番功夫,不干脆得个大方的名声?
容璇淡淡一笑,只简单道:“若我不作这个样子,你让其余几位尚官如何分赏?”
她分毫不取,旁人议论起来,是尚仪局的容大人大公无私,将赏银尽数散下,反而让其余几位尚官难做。她本就是六尚中最年轻的尚官,处事更该周到些。
言婉钰脑中转过几个弯,大概明白了容璇之意。
她张了张嘴,从前从未想到这一层上:“尚仪大人聪慧,是下官愚钝。”
容璇摇头:“我亦是有外祖母提点,才看清一些事。”
她年纪轻轻官拜五品尚仪,旁人看来无比荣耀,背后也会有说不清的谨慎与小心。
“在这宫中,多看看多学学。将来无论是出宫嫁人,抑或是继续留任,都有些用处。”
“下官明白。”言婉钰暂未考虑婚事,她好不容易考入宫廷,很想有一番作为。
“眼下司赞司中女官出缺,你若有心,有的是机会。”
“尚仪大人——”言婉钰听出容璇弦外之音,愣了片刻,“下官定不负尚仪大人厚望。”
……
荔枝宴后,宫中一片风平浪静,尚仪局事务也趋于清闲。
天渐渐热起来,再有半月便要入夏。
“容尚仪。”
容璇起身迎这位不速之客:“苏尚功。”
她吩咐女史备茶,苏尚功笑盈盈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身后,一名着绿色官服的女官上前一礼:“下官司制何梦含,见过尚仪大人。”
尚功局掌供御衣冠缝制、珍宝布帛收管,下辖司制、司珍等四司,与尚仪局一直少有往来。
几人落了座,苏尚功喝过半盏茶,寒暄几句引入今日正题:“不瞒尚仪,我此番是有事相求。夏日将至,绣房正加紧赶制宫中夏衣。依太后娘娘的旨意,陛下登基应施惠后宫,宫中上下人等于常例之外,每人多加赐一套衣袍。”
“这算下来可不是少数目。”
“是了。”苏尚功道,“绣房连日赶工,尚功局上上下下都不轻松。尤其前日里还病倒了一个,人手更是不足。我此番与何司制前来,是想问尚仪局借几个人手。”
何司制道:“绣活自是不用尚仪局上手。只是想请几位同僚帮着保管些物件,一同盯着绣娘的活计。”
事情是不难,尤其眼下尚仪局中无甚要事。
容璇端着茶盏,苏尚功亲自登门,怕是不大好回绝。
“可知会过尚宫大人?”她斟酌开口。
“这是自然。尚宫大人的意思是六尚本该亲如一家,互相扶持,我也就厚着脸皮来与你开口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容璇若再拒绝反倒不近人情。
“既如此,我一会儿挑两个人,明日让她们来尚功局点卯。”
“多言容尚仪,我必不会亏待她们。”苏尚功道了言,“此番只需借用小半月,若是尚仪局有事,随时召她们回来便是。”
喝过茶,容璇客气地送了苏尚功与何司制出去。
“尚仪留步,我们这便告辞了。”
苏尚功客套一番,心满意足地带了人回去。
回到屋中,女史收拾了茶盏,容璇思忖一会儿,道:“去请刘典宾和言掌赞来。”
“是,尚仪大人。”
与她们二人说明来意,容璇道:“苏尚功亲自来请,你们这段时日便去尚功局应卯,听那处安排。尚仪局内其余事务暂不必管。”
司宾司和司赞司近来都空闲,选她们二人是最合适的。
二人皆无异议,齐声道:“是。”
言婉钰才熟悉尚仪局事务,不免有些担忧:“敢问尚仪大人,尚功局中需要下官等做些什么?下官想早做准备,以免手忙脚乱。”
“大约就是督看绣娘,处理些寻常状况。若是换了女史,只怕压不住。”
女官选拔之时,应考者需要通习六局中所有事务,为的就是在入宫后便于安排官职,随时听候调配。也正是因为如此,使得女官备考的内容极其冗杂,能入选的官家小姐愈来愈少。
“你方过考选不久,说不准你是我们这儿最熟悉尚功局事务的。”
刘典宾打趣几句,言婉钰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们两处跑,本座会禀明尚宫大人,下月为你们多加半月俸禄。”
“多言尚仪大人。”
两人为这意外之喜言了恩,尔后各自退下。
夕阳西斜,天边染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昭阳宫内,祁涵负手立于窗边,听高全回禀事务:“……暂无事,尚功苏氏往来尚仪局借用人手,容大小姐已答允。”
“甚是清闲么?”年轻的君王慵懒开口,高全斟酌道:“相较前时是有闲暇些。”
祁涵摩挲着腰间玉佩,高全很快明白主子心意:“奴才明白。”
他退下后,书房中重归宁静。
御案上摊开着一封奏疏,忠武将军谢明霁上书,言西齐有意归附,寻求大靖庇护。
西齐毗邻大靖,隔江而望。国土虽小,却物产丰盈,多年来据天险而守之。若是归附,于大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边境肃清,谢明霁在外戍守三年,不日便要回京。
祁涵抬首,望天边最后一分光亮渐渐淡去。
他轻扣窗格,有许多事,该回到正轨了。
……
翌日便有旨意传入尚仪局,限期三日要尚仪局整理出近二十年来女官考选卷子,加以评点。
此事不大不小,司籍司中收录过历代考卷。只不过有些年代久远,淹没于书海之中,找起来要费一番时间。
容璇领司籍司几位官员接了旨,安顿道:“此事催得急,有劳诸位几日辛苦。本座那儿有开平十年至开平十六年三场女官笔考的内容,你们找余下的便是。”
“下官等领命。”
过去二十年,算上恩科女官考选共计八场。尚仪局除了找齐编纂,更要有摘录供上亲阅。
司籍司中分好事项,不敢耽搁,有条不紊召集女史去办。
明日是休沐,容璇原本想回府一趟,现下看来还是留于宫中为好。
上三场的女官考选她已收整泰半,只因一些事务暂时搁置,重新拾起倒也不难。
女史从书架上取出书卷,容璇磨了墨,翻开前时所写。
“开平十年,女官笔考应考者共计六十七人,录二人,余者……”
等到月挂中天,容璇从案牍中抽身回房时已是亥时一刻。
采梨替她宽衣,容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不由感慨一句自己当真是没有清闲命。
“小姐这是能者多劳。”采梨宽慰她道,“其实小姐,这原是属司籍司的活计,您不用亲自动手的。就是直接分派下去,也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容璇闭目养神,言语有些无奈:“话虽如此,可我身为尚仪局之首,若不沾手,只能一问三不知了。”
她记得自己由司赞初升任尚仪时,本就因年轻不够服众,接手其余三司颇觉吃力。适逢新旧朝交替,各种礼仪之事千头万绪,她忙得脚不沾地,连续两月都无暇回家中。
好不容易应付完命妇朝见,又轮到向太后请安,面禀六局一应事务。
容璇前日只睡了两个时辰,脑袋昏沉沉的,只强打起精神。
庄慧太后处理后宫之事得心应手,对这六局二十四司了如指掌。偏生在一旁品茗的祁涵要插一脚,在她说到司籍司正整理经籍时,淡淡接着她的话道:“方才所提的典籍中,《仪礼》与《六略》有何分别?”
容璇猝不及防,她非司籍司出身,对这些珍贵书册只是知晓名录罢了,并未通读过,更不知其中奥义。
“臣……”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注意皆在她身上。容璇咬唇,脸颊微微发热。
“嗯?”
祁涵看来是不准备放过她,容璇跪下身,干脆认道:“臣学艺不精,望陛下恕罪。”
她身后跟着的两位低阶女官随她一起请罪,场面一度难堪。”
最后还是庄慧太后出来解围:“司籍司中所藏典籍繁多,便是尚仪也未必能全然通晓。”
“母后说得是。只是朕以为,若是尚官局女官皆是如此,连分内之事都不熟稔,倒不如早早辞官出宫备嫁,省的浪费宫中食俸。”
此话说得不留情面,容璇跪直了腰,坦然接受殿中人投来的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陛下训斥的是,臣日后定当勤勉,不负太后娘娘与陛下所望。”
她知道,身后跪着的二位女官中有一位出自司籍司,但碍于她的颜面,此刻没有作答。
从这之后一连三月,司籍司书阁中的灯火常点至深夜。
以致那时尚仪局中人都称,若要寻闲暇时的尚仪大人,必定是在书阁中。
太后娘娘宫中的情形隐隐约约在尚官局流传,只是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
容璇翻着手中枯燥的卷帙,诚如外祖母所言,做尚仪局之首与她从前做司赞时不同。
司赞为司级长官,可以全心全意执掌一司事务。但尚仪下辖四司,眼中要有整个尚仪局。
换言之,做尚仪无需精,却要广。
就如她穷尽半生,也未必能读完司籍司中所有典籍。但若是仅看书册名录,畅达其中数本典籍奥义,了解司籍司上下运作,却是可行,也已足够。
祁涵的话犹在耳畔,容璇心中赌着气,全心全意扑于尚仪局事务。
她本就是尚官局最年轻的女官,因功破格提拔,多少人等着看她笑料。
甚至有好事者开了赌局,猜测她多久高嫁出宫。
事实上,不少官家小姐入宫为女官,都是想以此为跳板,求得一份好姻缘。
这种想法无可指摘,却非她所求。
她会将这官位好生坐下去,为家族,更为自己。
阳光映入明琬宫正殿内,书案上排开的五枚如意金锭熠熠闪光。
书案上扣着一封龙飞凤舞的书文,与赋税相干。
笔墨潇洒潦草,却能猜得主人彼时几分心境。
祁涵将这封手记放回原本的书页间。
他闭目养神,春寒料峭的时节动身,到了江南应当是恰逢春光最盛时。
这封手记他读过数遍。
但愿他没有猜错。
第 58 章 常州
月光映照在轩窗外,手中还余小半本账册未核查清楚,容璇闭目一会儿,揉了揉眉心。
怀月入内为郎君换了杯温水,温柔劝道:“夜色已深,郎君不如早些歇息吧?”
午后至晚间一直埋首于案牍间,容璇脑中也有些混沌。
她在账册中划上一笔,已察觉这份账目中存有异样。不过做帐之人掩饰得极好,数额间少留破绽。今日既已如此疲乏,强撑着也无用,明日再计较不迟。
容璇喝了半杯温水,她在宫中那两三年被养得有几分娇气,一朝离宫还有些不大习惯。好在从前户部的底子尚在,很快便调整过来。
容府上雇着的仆从不多,除过灶上帮忙的赵婶,也就一位门房并两个洒扫丫鬟罢了。
“白日里有何消息吗?”容璇收整着账册,怀月便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余大人遣小厮送了信来,陛下南巡事务已定,无需常州府接驾。”
“嗯。”容璇从去年年底便听闻了陛下将要南巡的消息,知晓此事涉及甚广,往来安排变故颇多,早早打听没什么用处。她手边庶务正繁琐,便也一向少留心此处。
不来正好,省得她还要寻借口躲闪。
余知府对她有知遇之恩,她不愿因私事给他添麻烦。
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临睡之前,容璇在脑中将明日事务过了一遍,不知何时沉入了梦乡。
虽说容璇允了言婉钰休息几日,但她第二日即按时来应卯。
“尚仪大人。”
“这么早便来了?”容璇放下笔,示意自己对侧的座椅,“坐。”
“睡了一晚,感觉好多了,多言尚仪大人。”房中没有外人,言婉钰犹犹豫豫开口,“下官昨日回去细想了一遍事情原委,越想……越觉有蹊跷之处。”
“但说无妨。”
“是。尚仪大人知道,下官与刘典宾刘大人是五日前入尚功局应卯的。苏尚功待下官等很是和善亲热,还留我们用了晚膳。”
大约是苏尚功提前打点过尚食局,那日的膳食比之女官常例丰盛不少,还准备了三四道甜点。糕点入口,她那时觉得苏尚功爽朗大方,初来尚功局的陌生与不安在谈笑间散去不少。
“也就是在晚膳时,苏尚功为我们分派了事务。她道我们是尚仪局中人,不会让我们做太难的活计,因而选了刘典宾去绣房督看绣娘,让下官与吴掌珍一道掌管金银线这些贵重物件。”
苏尚功一副为她们考虑的模样,所派之事又有尚功局的女官帮衬,她们便万事听从安排。甚至于因为活计轻松,她还颇觉幸运。
“其实下官以为,珍宝的保管比督看绣娘更紧要些,该是刘典宾去合适的。”
容璇手中笔润了墨汁,继续听言婉钰说下去。
“用过晚膳,下官去见了吴掌珍。她告诉下官,绣房近来忙于为陛下准备夏日冠冕,已提前从司宝司支取了一应物件。其中陛下旒冕上所用玉石是最为贵重的,要好生保管。”
“你可有事先看过那些玉石?”
“未曾。”言婉钰颇为懊恼,“吴掌珍未提过此事,下官糊涂亦没有想到此节。加之天色已晚,与吴掌珍说完,领过钥匙我们便各自散去了。”
容璇停下抄写的手,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碎裂的那枚和田玉一直好生贮于锦匣中,钥匙是我与吴掌珍各保管一把,须两把一起才能打开锦匣。”
这样虽保险,却也无形中绝了她们二人单独打开察看的机会。
“那日午后原本还在午憩时间,下官半睡半醒,司制司的人急匆匆传话要用和田玉。来人催得很紧,下官立时便清醒过来。因苏尚功交代在先,和田玉贵重不能假手于人,是以下官与吴掌珍须亲自护送过去。”
“吴掌珍取了钥匙,下官捧着锦匣,走出门时下官却不知怎地脚底一滑,像是被门槛绊了一跤。女史来扶又误打误撞推了下官,锦匣直直摔了出去。”
回忆起那时情景,言婉钰仍心有余悸:“锦匣坠于地,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弹。吴掌珍最先反应过来,打开锦匣时玉已碎作两半,于事无补。”
容璇摇头:“和田玉珍贵,若要取用为何不早早交代,偏偏临时急用。”
依她所见,苏尚功并非不周到之人。况且打造旒冕非一日之功,难道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么?如此行为,倒像是刻意让人手忙脚乱似的。
“尚仪大人……”言婉钰吞吞吐吐,压低了声音,“玉碎时下官曾将两半玉合上过。虽说徒劳无功,但却觉明显差了些缝隙。当时下官和吴掌珍只以为是有玉屑飞出,并未放在心上。可昨晚回去下官想了又想,实在是有说不出的怪异。”
见容璇沉默,言婉钰忙解释道:“下官并非有意推卸责任,此事是下官之过,下官只是……”
“从始至终,你都未见到过完好的和田玉,是么?”
言婉钰猛然抬眸,“尚仪大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想了又想,无比肯定道:“未曾。”
容璇苦笑,此事只是她们的猜测,不能妄加议论。又或许,是她们多心也未可知。
“不论如何,陛下对此已有定论。无凭无据,这件事情只能到此为止。”
“是,下官明白。”
就算再年轻,言婉钰也知晓宫中不是是非分明之地。苏尚功抢先在陛下面前请过罪,一切盖棺定论,如何能再纠缠。
好在只是被罚了一年俸禄,小惩大戒。
“不瞒尚仪大人,那玉碎时,下官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至今想起,言婉钰仍心有余悸。
“他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要人性命的。”
容璇说得无比自然,完全不觉有什么。
言婉钰默默垂首。尚仪大人言者无心,她只能尽力装作没听出她话中的熟稔。
看尚仪大人与陛下为数不多相处的模样,堂姐说他们二人曾有一段情,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言婉钰坦白完所有事,一时却不想离开。
在尚仪大人身侧,她觉得很安心。
见容璇一时没有赶她的意思,言婉钰大着胆子换了话题:“尚仪大人在抄《礼纪》么?”
“是,”容璇点了点数,“陛下限期十五日抄完,差不多有一半了。”
言婉钰帮着容璇整理抄好的书笺,其上字迹灵动秀逸,赏心悦目。
“尚仪大人的字可真好。”她忍不住夸了一句。
容璇笑道:“儿时跟着外祖父练的。到女官考选时,发现一笔好字很有用场。”
言婉钰深以为然,她将书笺工工整整叠于一旁,找不到多的理由逗留:“尚仪大人忙,下官先告退了。”
“去罢。”容璇重新拿起笔,末了又道:“方才你与我所说之事,莫与旁人提起,以免惹祸上身。”
“是,下官明白。”
她走出主屋,阳光有些耀眼,打在树叶上投下斑驳光影。
罚俸一年,三年内不得升迁。言婉钰算着,不禁气馁。
罢了罢了,只能当是吃一堑长一智。
很快便会是新的一天。
……
月中发俸禄的日子,尚官六局中喜气洋洋。
言婉钰坐在廊下,看着院中一片热闹。
每月的俸禄,尚仪局中会有专人去内廷统一领来。各级女官的俸禄送至她们值房中,余下的女史杂役则在院内自行领取。
言婉钰惦记着自己罚没的十两月银,心下伤感。偏偏今日连天都是阴沉沉的,更添几分惆怅。
“尚仪大人要出去啊?”
见容璇抱着厚厚一叠书案出了院门,言婉钰忙站起身。
“今日天气不好,像是要下雨。”
“是,本座想快去快回。”
毕竟昭阳宫这一趟,早晚要去。
言婉钰让开路,容璇走出两步,回身道:“今晚酉时,你来我房中一趟。”
“尚仪大人是有事吩咐么?”
言婉钰打起精神,存了戴罪立功的心思。容璇道:“届时自会与你说。”
“是。”
天幕中团云密布,灰蒙蒙的一片。走在往昭阳宫的宫道上,容璇也没想到会遇见熟人,柳大学士家的千金柳琦。
“容尚仪。”
“柳小姐。”
二人见过礼,柳琦以官位相称容璇,十足十的尊重。
“我今日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正准备回府。”
“太后娘娘抱恙,阖宫都记挂着。”
“是,看娘娘今日的气色已经好多了。”柳琦打量着容璇手中书案,“天欲雨,尚仪要往何处去?”
容璇含糊道:“有公务在身罢了。”
柳琦没有追问:“尚仪当真勤勉。”她说来不免遗憾,“宫中女官我亦心向往之。只可惜我自幼身体不好,家中不让我应选。就是参与了科考,怕是也未必能中选。”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上天自有安排。”
“是,尚仪通透。”柳琦会心一笑,“我便不耽误尚仪正事了,告辞。”
二人互相致意,各自别过。
容璇想起一事,柳琦与她年岁相仿,至今亦未婚配。柳家乃京中名门望族,曾出过三任内阁首辅,两任皇后,门第之高可见一斑。
平宁三十年以来,因庄慧太后嫡出的明安太子薨逝,储位空悬诸王争立,导致朝廷形势变幻莫测。朝中重臣有适龄女儿者多持审慎态度,未轻易许婚。加之先帝驾崩国丧三月,不少世家小姐婚事因此延误,她与柳琦在其中并不显突兀。
虽为后宫女官,但当年夺嫡之争的激烈容璇心知肚明。昨日还是皇族显贵,今日已幽闭为阶下囚。父子离心,兄弟阋墙。彼时少有人能料想到,最后是自请赴边关三年的祁涵回京夺得帝位。
柳琦乃柳家嫡长女,她的亲事迟迟未定下,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观望。
容璇抱着书卷的手紧了紧,终归不愿多想。
午后这个时辰,祁涵多在御书房理政。容璇一早着人打听清楚,特意选了此时出门。
在昭阳宫外说明来意,容璇只等将东西交与昭阳宫侍从代为转交,便可打道回府。
“尚仪大人稍候,奴才这就去通传。”
如此态度,容璇心中打鼓,脚步犹疑起来,却又不便当场离开。
“尚仪大人请,陛下在侧殿书房中。”
“有劳。”容璇失算,心底将打探消息的采桃骂了一句。
采桃运气倒好,今日正好回府去换采梨来,此刻不在她身边。
昭阳宫内容璇来得甚少,好在有两名侍从为她引路。
纵然天色昏沉,主殿檐上金色的琉璃瓦依旧夺目,彰显着帝王无上至尊。
“容尚仪安好。”高全侍立在御书房门侧,客气道,“请。”
帝王驻足,不远处有商贩在叫卖糖画。
顺着夕阳的余晖望去,祁涵见摊子当中摆着的一幅糖画很有巧思。
圆滚滚的玉兔抱着一只金元宝,憨态可掬,神态毕现。
这幅糖画,明显比其他图样费心思许多。
迎来了生意,摊主原本还高兴着。见清隽的郎君指名便要中央的糖画,却又不免犯难起来。
“客官有所不知,这一幅糖画是李家的小娘子专程定下的,一会儿就要来取了。”
李家姑娘连着三日都在他的摊上买糖人,夸他手艺好,糖色正。昨日李姑娘绘了图样给他,约好今日过来拿。
这幅图虽说复杂些,他倒是答应得心甘情愿,更不必提小娘子还主动加了两倍银钱。
商贩陪着笑:“不如您再看看别的?”
第 59 章 重逢
落霞铺陈天际,兔子怀中抱着的金元宝在金辉笼罩下愈见传神。
祁涵没有夺人所好的想法,思忖一会儿,指尖解下了腰间佩着的香囊。
他道:“这幅图可否?”
摊主望去,香囊上绣着的原是一对水鸭子,勾勒出模样不难。
他爽快笑道:“得嘞,您稍等。”
铜锅中融了新糖,丝丝甜意在风中弥漫。
翌日晨起,梳洗罢,容璇便往祖母院中请安。
祖母身边近身服侍的言嬷嬷笑呵呵抬起帘帐:“大小姐来了,老夫人念叨您许久,特意让老奴在此等候。”
容璇笑着与她点头,随言嬷嬷一道入内。
今日给祖母请安,容璇到的不算早,其余几位姊妹都已在院中。
“祖母,母亲。”
容璇行过礼,容老夫人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侧。
“你这孩子,好像又清瘦了些。”容老夫人心疼她,“回头让膳房多给你补补,你也该常回家看看。”
容璇道:“孙儿明白。只是近来宫中事务繁忙,不大得空。”
“容璇得太后娘娘器重,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接话的是容璇的继母安氏,“只不过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是,有劳母亲挂念。”
安氏育有一子二女,此刻坐在她身侧的是二小姐容婉璇和四小姐容妙璇。稍远些的三小姐容清璇是赵姨娘所出,五小姐容芷璇则是白姨娘所生。
容老夫人命人上了点心,几人说说笑笑,屋中渐渐热闹起来。
“祖母屋中的桃花酥做得可真好吃。”容妙璇素日爱吃甜食,一连吃了两块。听她这样一说,五妹容芷璇也给自己拿了一块,不肯落在其后。
她们二人年岁相仿,平日里玩在一处,偶尔也有些摩擦,大多时候都是容芷璇让着嫡姐。
容璇见三妹容清璇安静坐于自己位上,似是在默记什么。她知道三妹有意备考宫中女官,已苦读许久,约莫能成事。
“明日大长公主府的百花宴,准备得如何了?”
容老夫人开口,安氏起身道:“母亲放心,都已经准备妥当。容璇的请帖是大长公主亲笔所书,已经送到她院中。”
老夫人拍了拍容璇的手,道:“趁此机会,你也正好带你二妹和三妹去开开眼界。”
容府的几个女孩子都已近适婚之期,自然要备办起来。
容璇一向不喜这些宴会,大多时候是借口宫中事务繁忙,能推则推。不过乐平大长公主的面子是一定不能拂的,大长公主历经三朝,乃先太皇太后嫡出,便是如今的陛下见面都要称她一句姑母,不能慢怠。
“是。”
在祖母院中用罢午膳,容璇又被容老夫人单独留下说了会儿话。
“竹华,将东西取来。”
“是,老夫人。”
水红色的锦匣内,珍宝斋新打造的两套头面极为精巧漂亮。
容老夫人语重心长:“明日的百花宴,你可要早做准备。”
“多言祖母,孙儿明白。”
容璇揉了揉眉心,明白老夫人的用意。她已年满二十,早便到适婚之期。虽说本朝女子多成婚较晚,她又是宫中堂堂正正的五品女官,领自己的一份俸禄,晚些定下亲事也无妨。可她却不得不考虑容家的其他几位妹妹。
旁的不提,二妹容婉璇已有十八,不怪安氏着急。若是二妹越过她先定下婚事,旁人指不定怎么议论容家。
回到自己院中,见容璇不反对,采梨领着采桃开了几扇衣橱,这一季府中为容璇新制的六套衣裙正放在显眼处。本就是上好的锦缎,再加上绣娘精巧的绣工,偏向艳色的几套衣裙饰以珠玉,灿如云霞一般,很适合春日里。
容璇略略看过几眼,择了其中桃色的一套衣裙:“便它罢。”
采桃笑呵呵道:“小姐真是好眼力。听嬷嬷说这是江南贡来的妆花缎做的,府中就这么一匹,老夫人特意交代留给小姐。”
容璇轻摇团扇:“在宫中待久了,你家小姐这点眼力总还是有的。”她起身,“我要去睡会儿。其余的你们二人看着办就好。”
难得休沐,总得好好歇息才是。
……
第二日容璇早早被叫起身,睡眼惺忪地坐到铜镜前。
采梨手巧,此番更是精心为容璇梳就了望仙髻。锦绣海璇的珠钗簪于发髻之上,与华美的衣裙相得益彰。
梳妆毕,容璇望一眼镜中的自己,平日她着官服素面朝天简单惯了,难得打扮起来反倒有些不习惯。
“走吧,别迟了。”
容府今日共备下两驾车马,在府门口与诸位姊妹见过礼,容璇见二妹容婉璇亦是精心装扮,橘粉的衣裙衬得她清婉娇美。若论样貌,容婉璇更肖似其母,有着属于江南女子的婉约。
看时辰差不多,安氏领着容婉璇坐上第一辆马车,容璇则带着三妹坐第二辆。
容清璇今日主要作陪,择了一身杏色的衣衫,素净中不失清雅。
公主府与容府相去不远,占了整整半条街。
穿过重重回廊,华苑之中百花开得正盛,此处便是今日宴会的场所。大长公主尚未驾临,赴宴的宾客们到了不少,借着赏花的由头散开谈天,场面一片和乐。
说是百花宴,世家齐聚,更是给年轻的公子小姐们一个彼此相看的机会。
国丧期已过,嫁娶无约束,沉寂了许久日子的京城世家纷纷乘公主府这场东风活动起来。
言谈之中,安氏寻着机会有意无意介绍自己的嫡长女。容家大小姐名声在外,二小姐容婉璇天然也让人高看几分。她已近婚期,这样的场合安氏自然要为自己的女儿考虑。
三小姐容清璇则安安静静做着陪衬,容璇打量她几眼,她似乎还在默默背着什么。
容璇低头一笑,见陪坐得差不多了,寻了个借口起身,带着采桃去看南处的牡丹。
安氏未拦她,只叮嘱一句莫忘了开宴的时辰。
她这一走,容婉璇自然而然成了新的主角。
旁席的两位夫人对望一眼,掩扇说着小话:“依我看呐,这容家大小姐虽好,寻常人家未必有福气娶得回她。她是宫中五品女官,这做婆母的都未必敢管教。”
“是了,今日看下来,容家其余几位小姐也很出挑。我看那二小姐就不错。”
“我听说,这大小姐不是曾经与陛下……”
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隐于谈笑声之中。
春风拂面,吹动容璇几缕发丝。
乐平大长公主钟爱牡丹,府中花匠倾心培育。
先帝曾下旨,凡有外贡的牡丹新种,宫中有的,长公主府同样要有。
各色牡丹争奇斗艳,采桃望得目不转睛:“小姐,这白色的牡丹花如雪如玉的,真好看,奴婢还没见过呢。”
容璇侧首道:“这应该是白雪塔,我听太后娘娘提起过。”
至于其他数种,她也说不明白。
采桃道:“依奴婢看,这花不比那最有名的魏紫逊色呢。”
容璇微笑:“是了,各花入各眼。”
“阿璇。”
熟悉的声音响起,容璇回身,见到来人欠身一礼:“舅母。”
章夫人含笑握住她的手,打量一番道:“许久不见,阿璇出落的越发标志了。”
容璇生母章若槿出自大族章氏,是章老太傅和老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两位老人对容璇这个嫡亲的外孙女十分怜爱,“璇”之小字正是章老太傅所取。
“璇”者,玉也,取“怀珠韫玉”之意。
加上章家这一代没有嫡出的女孩,对容璇愈发看重。
观容璇只带了一名贴身丫鬟赏花,章夫人望向容家席位,见到携着女儿与其他夫人言笑晏晏的安氏,语气冷了两分:“她倒是机灵。”容璇尚未出嫁,二小姐着急也无用。
章夫人嫁入章家时,容璇的生母还未出阁,姑嫂二人相处极为融洽。容璇生母早亡,她遗憾之余,对容璇更多照拂,自然会为外甥女抱不平。
容璇笑笑,心平气和道:“人之常情罢了。”
若真要安氏待自己如亲生女,那才是强人所难。
她看得开,章夫人叹口气:“到底是谁家的女儿谁疼。”
容璇没有生母陪在身侧,终究吃亏些。
记得此行前婆母的叮嘱,章夫人与容璇说了会儿体己话,挑起一事道:“今日宴席,可见到你兄长了?”
她说的兄长,是容璇的表兄,章家嫡长孙章铭轩,他们兄妹二人感情甚是亲厚。
容璇不明所以,顺着道:“尚未。”
章夫人未挑明,只道:“今日宴席,不妨多走走多看看。”
估摸着离宴席开宴还有好一段时间,与章夫人告辞后,容璇带着采桃避开热闹处,往公主府后院而去。
因外祖母的缘故,她自幼便常出入长公主府,对路途甚是熟悉,无需人引路。
席上的喧嚣渐渐远去,容璇踏上一条僻静的小道,躲清静躲得熟门熟路。
观场中情形甚是热络,有些大胆的小姐已与心仪的郎君攀谈起来。
春闱刚过,士子在京,正式结良缘的好时机。
大长公主迟迟未露面,也是存了多成几桩美事的心意。
容璇无心此事,方才她露面已够久,回去对两家老人也有交代。
“走吧,晚些再回来。”
容璇轻摇团扇,脚步轻快起来。
采桃跟在自家小姐身后,知道小姐此番要躲去何处。
穿过这条小径,熟悉的一座假山映入眼帘。
假山后藏了一条小道,沿石阶而上通往一座八角玲珑亭,谓之翠影亭,隐于假山之中。
此处少有人来,是个无人搅扰的好所在,景致极佳。
只是此番却出了意外。
走了一小半阶梯,绕过一个弯,容璇遥遥望去,亭中似有人影。
她心中一惊,脚步顿时迟疑。
看来这好所在,让旁人捷足先登了。
容璇不免遗憾,正欲折返的当口,五步外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她后退半步,虽不认识眼前的男子,但她认得此人的服饰。
是御前随侍之人。
示意采桃不必惊慌,容璇客气道:“这位大人,有何指教?”
那人道:“不敢。”他恭敬一礼,“容大小姐,陛下请您一叙。”
油纸伞倾斜,接连滚落几串伞面的水珠。
祖宗竟然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余澄一惊,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衣摆。
“哎,”他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小声道,“一百两银呢,你总得见上一见。”
容璇凉嗖嗖看他一眼,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便是一千两银,都不该来的。
她就应该在家中睡觉。
在他们身后,帝王轻叩桌案。
暗卫们反客为主,旋即将书斋内外围作水泄不通。
第 60 章 见面
雨珠噼啪打在油纸伞上,清脆杂乱的声音,倒比容璇此刻的思绪更有条理些。
风吹斜了雨帘,繁花碧叶沐浴在春雨中,随风而动。
入目皆是生机勃勃的绿意,容璇在原地听了许久的雨声,又好像驻足思考不过片刻。
回廊下,帝王身边的暗卫长无声对她一礼。
虽说不知为何长瑾忽然改了主意,但好在她没有一意孤行离去,余澄悄悄松口气。
分明是在和暖的春日里,但折腾这么一出,余澄总觉得背后有些寒意。
“臣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安。”
“起来吧。”祁涵看上去心情甚好,算起来容璇一共抄了六日书,比他预料得还要快一日,怕是那日回去后便连夜抄写。
他从容璇手中接过抄写的《礼纪》,随口道:“坐罢。”
“……多言陛下。”
书房内并无第三人,容璇寻了个位置坐下,就看着祁涵一页页仔细翻过,大有如数查验的架势。
她深吸一口气,做皇帝的能这么闲么?!就是存心与她过不去。
容璇心中气闷,别开目光。
偏生祁涵不如她的意,还要开口问道:“尚功局中事,你无事掺和什么?”
“尚官六局亲如一家,自然要相互帮衬。”容璇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话一出口自己都觉虚伪。
“哦?”
她干脆道:“苏尚功亲自登门,臣又能如何。”
瞧人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祁涵心中好笑,不再招惹她。
容璇忍了气,现下想想,六位尚官之中她资历最浅。苏尚功独独来尚仪局借人,是吃准了她不便拒绝。
再退一步,倘若那枚和田玉当真是因尚功局之过而损毁,苏尚功要找人一同承担罪责,首先想到的还是她。
前一任尚仪因夫婿外放而辞官跟随,使得她年纪轻轻有机会升至五品高位。这份运气背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形的羡艳与嫉恨,令她防不胜防。
所谓有得必有失,大抵如此,她亦没什么好委屈的。
殿中安静下来,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从容璇的视线望去,祁涵面前的御案边上放着女官考选的卷宗,是她前几日命邓司籍编纂好送来的。也不知道眼前这位陛下,是否同样有闲心一一看过。
她的目光不自觉转到祁涵身上,他今日束了白玉冠,侧颜温和俊逸,与当年模样并无二致。
恍惚间,容璇好似觉得一切都未变。
“有事要问朕?”
祁涵的声音响起,惊醒了容璇的沉思。
他的语气并无不耐,容璇摇头:“臣不敢。”
见祁涵已然阅完,容璇站起身:“……臣告退。”
祁涵望她许久,最后道:“去罢。”
天边惊雷炸响,骤雨倾盆,生生将容璇的脚步拦在了殿外檐下。
如此大雨,纵然带了罗伞,雨中怕是也会极为狼狈。
高全适时道:“雨势太大,尚仪不若等雨小些再行回去?”
他是出于好意,容璇点点头:“多言高总管。”
顺着高全的指引,容璇沿着回廊走,在偏殿寻了处廊椅坐下。
她倚在栏上,眼前是细细密的雨帘。雨珠坠于地,溅起无数小水滴。
容璇看得出神,其实方才在书房中,她很想问问祁涵,他与柳琦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与祁涵青梅竹马十余年的情意,祁涵待她是有真心的。她会安安稳稳嫁给他,做他的睿王妃。
可随着太子殿下病逝,一切都变了。祁涵主动卷入夺嫡之争,卷入那波谲云诡中。他母族谢氏乃武将世家,外祖父官拜二品镇国大将军,舅父封三品云麾将军,镇守西境战功赫赫。先太子在时,祁涵从不结党。如今他要争位,更需要文臣势力。
容家百年祖训,持身中立不愿参与夺嫡,她亦不理解祁涵。祁涵大约也明白这一点,立刻转而向柳家示好。
柳琦与她家世相当,迎娶她或是柳琦,对意在帝王之位的祁涵都大有助益。
在她与祁涵争执最严重之际,她亲眼见到祁涵的贴身护卫为柳家小姐送信。柳琦收到信时的那一抹笑容,她至今仍记得。
她真的很想问一问祁涵,自己于他究竟算什么。
只可惜啊,当年问不出口的,如今更是。
雨声淅淅沥沥,纷纷扰扰拨乱人心。远处的天空亮起来,骤雨初歇。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急去得快。
容璇取了罗伞,回尚仪局的半途中,正遇见来接她的采梨。
“小姐。”采梨衣摆处湿着,“雨好大,小姐方才在何处?”
“寻了处亭子避雨,我们回去吧。”
“是,”采梨接过容璇手中伞,见容璇无事放下心来。
昭阳宫书房内,高全道:“回陛下,容大小姐已经回尚仪局中。”
祁涵的目光留在容璇抄写的最后一页上。今日见到她时,璇儿似有心事。
“容府可有什么动静?”
高全细想了想:“容尚书忙于户部事务,容府中一如往昔。不过奴才听闻,容老夫人近来与宁远侯老夫人走动不少。”
“无妨。”
高全点头称是,这段时日容大小姐一直被陛下拘在宫中,当然无妨。
“什么时辰了?”
“禀陛下,未时三刻。礼部与兵部二位尚书都已候在外头。”
“传罢。”
……
酉时一刻,言婉钰按约定敲响了容璇的房门。后宫女官在宫廷中皆有住处,以官阶高低划分房舍。六品以上女官,还可带一名贴身侍女侍奉。
采梨迎了出来,有礼道:“言大人来了,我们大人在里屋等您。”
“好,有劳。”
屋中陈设并不繁复,容璇手执书卷,正坐于桌旁读书。
她今夜换下官服,穿了一件鹅黄色绣芙蓉花的襦裙,简单挽了灵蛇髻,比之白日里少了许多距离感。
“尚仪大人,您寻下官有何吩咐?”
“散值时分,不谈公事。”容璇让她不必拘束,偏头唤道,“采梨。”
“是,小姐。”
言婉钰摸不着头脑,坐下后容璇递了一方锦匣给她。
在她的示意下,言婉钰打开匣子,里间呈着一枚青玉雕花的发簪,垂下精致的银流苏。发簪上嵌着的珍珠圆润饱满,散着淡淡的光泽。
若论用料,这枚发簪不算太过名贵,但胜在手工精巧,让人一见便爱不释手,收下亦不会有负担。
“尚仪大人这是?”
“生辰礼。本座记得,后日是你生辰。”
采梨取了食盒来,里头是精心挑选的数种点心。
容璇唇畔含笑:“愿你生辰安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快要入夏,天气渐渐炎热,尚官局上下都预备换上轻便的夏日官服。
午憩时分,膳房为尚仪局送来了绿豆甜汤。六局之中,或多或少都有消暑饮食,令人身心舒畅。
太后娘娘今日未时三刻召见尚官局六位尚官,容璇估算着时辰,提前些许时间带言婉钰出了尚仪局。
午后的阳光打在身上,言婉钰道:“尚仪大人,走这条宫道阴凉些。”
“嗯,好。”容璇思忖片刻,心道只是途经罢了,没什么可在意的。
走了一段路,言婉钰好奇道:“尚仪大人,您说今日太后娘娘召见所为何事,竟然要六位尚官齐至。”
“大约与陛下的嘉会节有关。八月初是陛下生辰。”
言婉钰算了算日子,略带惊讶道:“还有两个多月,眼下便要开始筹备了么?”
“早些准备总无坏处。况且今岁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个嘉会节,会更显隆重。”容璇点拨她,“除了宫廷宴饮外,大靖周遭附属小国与各地藩王都要遣使入京朝贺,且看太后娘娘与陛下安排。”
“下官明白,多言尚仪大人。”
在宫中为官数月,言婉钰行事周全不少,亦勤奋向学。容璇有心历练她,司赞司高阶女官出缺,需要有人撑起门户。
行至昭阳宫时,容璇见何司制带着两位女官与数名女史候在昭阳宫门外。
“下官等拜见尚仪大人。”
“拜见尚仪大人。”
容璇颔首示意,她身后,言婉钰屈膝向何司制还礼。
几名女史手中的漆盘上盛着各式衣袍,两列排开,想来是为陛下进献夏季冠冕。
容璇的目光打量过一名着青色官服的女官:“许久未见,崔典珍的病可好了?”
那名女官不欲被容璇点出,愣了愣道:“多言尚仪大人关怀。下官只是偶感风寒,已然痊愈。”
“如此便好。本座记得,前时尚功局忙于裁制御服,正是紧张之时。你因病告假,苏尚功为此还同本座借了人手顶上你的位置。”
崔典珍讪讪一笑,不敢顶撞容璇:“是下官之过,连累了诸位同僚。”
何司制打圆场道:“尚仪大人有所不知,崔典珍的风寒来得突然,不得已只能回府静养。她甫一病愈便立刻回了尚功局,正好赶上来昭阳宫送衣。”
言下之意,出力时不见人,轮到出风头时便上赶着来。
言婉钰听出弦外之音,一时忍不住笑,忙低头掩饰。
容璇不轻不重道:“病得凑巧无妨,一告假便是十日,未耽误陛下之事即可。”
“容尚仪,下官——”
高全原本已到了门口,将外间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估摸着容璇说得差不多了,方现身道:“尚仪大人安好。陛下有旨,请几位大人进去。”
崔典珍之语被打断,何司制与容璇告辞,容璇自行带言婉钰离开。
“尚仪大人,为何……”待走出一段,言婉钰忍不住开口询问。
她还是第一次见尚仪大人对谁这般不客气。
容璇淡淡道:“崔典珍是崔尚宫亲侄。或许,尚仪局是代她受过。”
否则,她想不明白为何崔尚宫会如此偏帮一方。而言婉钰接手的事务,恰好属于这位典珍。
再不济,尚功局最忙碌之际,崔典珍又非病得起不来身,却十余日不来应卯,将所有事务都丢给同僚,百上加斤,难怪惹人看不惯。
观方才的情形,尚功局中人都未必服她。
容璇点到即止:“走罢,去慈安宫。”
李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容璇望一眼在自己卧房中无知无觉的白衣郎君。
她难得地慌了神色。
这要是让李夫人看见,实在是说不清楚。
顾不得深思,容璇在屋中张望一番,拉了人往东侧的内室去。
“何事?”
祁涵由她拽着,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她一把推进了寝房。
“你别出声。”
合上内室门前,容璇告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