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说上山, 竟然真的就一步一步沿着青石阶往上走,走了大半天,这石阶好似无际无边, 始终望不到尽头。

    邵玉书从怀中取出一块湛蓝手帕拭去额角的汗珠, 抬头看了一眼茂林间蜿蜒到天边的石阶,脚步顿时像灌了铅一样, 跌坐在路边的树下,道:“仙尊……”

    六七个石阶之上, 正悠然漫步的楚霜衣停下脚步, 目光从邵玉书身上掠过, 又轻轻地落在小裴夙身上, 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望着他轻声道:“为师也累了。”

    “何时能到山上去呢?”

    小裴夙乌黑的瞳孔倒映着楚霜衣, 像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没说话。

    正在此时,青天白日忽然响起一道闷雷,浓云似墨很快在头顶聚集起来, 顷刻间, 豆大的雨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而此时, 向来沉默的小裴夙好似洞察到了何种旨意,干巴巴道:“下雨了, 要躲雨。”

    说着就跳下台阶,向密林深处走去。

    楚霜衣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 抬脚跟上, 随手扯下两条弯弯的柳枝叠在一块儿, 挡在小裴夙的头顶上。

    还不忘回头提醒目光已经有几分呆滞的邵玉书,“邵小公子, 跟上。”

    邵玉书摇摇晃晃地跟上去,才走了几十步,路的尽头竟然立着一间孤零零的草屋,草木疯长,看着像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小裴夙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楚霜衣紧随其后,这屋子出现的蹊跷,邵玉书心下不由紧绷起来,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草屋相当简陋,与寻常路边被荒废的破屋没什么区别,邵玉书特意四处翻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楚霜衣倒是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态,随手拂开灰尘,就坐到了桌边,手一展,几只玉盏整齐的摆放在桌上。

    他淡淡地看向小裴夙,开口道:“为师口渴,给为师斟茶。”

    小裴夙乌黑的眼睛与他对视一瞬,最终败下阵来,默不作声地走过来侍奉。

    正在此时,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的邵玉书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好像……入夜了……”

    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外边的天色正在快速的暗下去,不同于阴雨天的黯淡,而是如同入夜一般,所有光影都被黑暗淹没。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雷声、风雨声,狂躁的风夹带着雨水拍在门窗上,树枝被风雨卷折冲上天际,各种嘈杂混乱的声响好像随时会冲破这座简陋的草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色已全然暗了下去。

    黑暗中,小裴夙忽然说了一句:

    “它来了。”

    “他?是谁?”邵玉书显然十分在意小裴夙的话,立即追问道。

    一声尖锐的婴儿哭啼打破沉默,回答了邵玉书的问题。

    楚霜衣循声望去,却被突然亮起的烛光晃了眼,眼前骤然暗了一瞬,而后才朦朦胧胧地看清小裴夙手中的烛台。

    小裴夙似乎也察觉到了楚霜衣的眼疾,不动声色地做出一副为烛火挡风的姿态,用手将烛台挡住了,只留几缕微弱地烛光从指缝里漏到楚霜衣脸上。

    婴孩的啼哭愈发刺耳,外面的风雨似乎也随之剧烈起来,房梁上垂下几条烂布缝成的帘子,被烛影映的细长。

    楚霜衣越过破布帘子,向里边走去,邵玉书的手紧紧按在剑柄上,跟在他身后。

    他撩起帘子一看,积满灰土的床板正中躺着个白胖的小婴孩,裹着暗红的襁褓,正扯着嗓子哭嚎。

    楚霜衣一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起来,吓得邵玉书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急忙叫道:“仙尊!小心!”

    这地方处处诡异,除了他们之外,这些东西究竟算不算生灵都两说,仙尊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楚霜衣将孩子抱到灯下,邵玉书警惕地望了一眼,不禁感慨道,这孩子长得倒是壮实,白白嫩嫩,胳膊像只胖竹节,脖子上戴着一只白项圈,坠着个亮晶晶的小铃铛,一看就知道家人里十分疼爱……

    照常理而言,既然如此宠爱,又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茅草屋里?这幻境在此处创造出这个孩子究竟是何意图?

    邵玉书埋头沉思了半晌,一回神就见楚霜衣捏着个细颈酒壶正往孩子嘴里倒,登时惊的瞪大了眼睛。

    待他仔细一看,却见酒壶里流出的“酒水”竟是奶白色,还飘出了一点淡淡的膻味,这才明白过来。

    渐渐地,婴孩哭声渐停,外边的风雨似乎也渐趋停歇,一切仿佛都重归于宁静。

    除了多出来的这个孩子……

    孩子……

    邵玉书看着楚霜衣怀里正抓着仙尊墨发喝奶的婴孩,又看向一旁站着的小裴夙,一个荒唐的念头随之泛上心头。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被门外渐渐走近的谈话声打断了。

    “裴灾星捡回来的孩子又哭起来了……”

    “哭哭哭!一到半夜就没完没了的哭!”

    “今日有些奇怪,还是去看一眼吧”

    “灾星捡回来的野种!有什么好看的!”

    “说不定是在外面惹了一笔风流债,才留下这么个鬼哭狼嚎的孽——”

    邵玉书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外边的动静,这两人的声音却忽然戛然而止了。

    他扭头一看,楚霜衣还在轻轻地摇晃怀里的孩子,对外边的响动没有一点反应,难不成这声音是单独针对他一人的幻境?

    “裴师兄……”

    “裴、裴师兄……”

    就在邵玉书自我怀疑时,门外再度传来人声,然而下一瞬,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破开!

    门开的一瞬间,清脆的碎裂声盖过剑风呼啸,一道银白剑锋直逼楚霜衣面门。

    “放下孩子!”

    青年人特有的清朗声线下透着十分警告,疾言厉色,倒是威慑十足。

    邵玉书立即拔剑上前抵挡,却被一股无形的真气按住了剑柄,出了三寸的剑锋硬是被送回了剑鞘中。

    他看了看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又难以置信望向楚霜衣,带着一点不甘提醒道:“仙尊!”

    邵玉书的声音落入耳中,楚霜衣这才收手,视线从怀中的婴孩上移开,一抬眸,陡然撞进一双狠厉的墨色深瞳之中。

    两盏通红的纸灯笼投下殷红的颜色,青年墨色弟子服的袍角利落地掖在腰间,脚边是满地碎瓷片,撒了一地的羊奶,还热腾腾的冒着热气,被夜风一吹散发出浓郁的腥膻气。

    四目相对,青年愣了一瞬,锋利眉眼下汹涌的狠厉顿时散的一干二净,眼底泛上一点红,剑锋收回身后,单膝跪地,张了几次嘴,才略带颤抖地说出一句:

    “徒儿恭迎师尊出关。”

    楚霜衣轻轻拍打着怀里渐渐睡去的孩子,目光落在身前的青年身上。

    满地狼藉中,青年腰身跪的笔直,微微仰着头,斜长的黑眸里似有烛影摇动,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不住泛红的眼底。

    额角不知怎么也红了一块,方才还漠然地举剑直指楚霜衣鼻尖,这会儿倒像只小狗儿似的。

    看的楚霜衣心头酸软,忍不住探出一只手,才落到半空,忽然被门外嘹亮的人声打断:

    “弟子恭贺仙尊出关。”

    门外的两人这时候也看清了情况,连忙跪倒在门前的空地上,齐声恭贺。

    青年眼见着楚霜衣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只是手就要收回,黑瞳中一抹阴毒转瞬即逝,他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当即膝行上前,仰头望着人,一把握住楚霜衣的手自行将侧脸贴了上去。

    这一幕落在邵玉书眼中简直诡异至极,眼前这人与他记忆中的裴师兄截然不同,但楚仙尊却好像毫不在意一般,实在惊悚。

    夜风吹了半晌,裴夙身上微凉,楚霜衣察觉到手上异样的触感,径直忽视了那两名弟子,目光重新落下来,轻轻摩挲青年的额角、脸侧,佯装呵斥道:“夜里风凉,还跪着做什么?”

    青年听训也不恼,反而笑了一下,紧紧地把楚霜衣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就着这个姿势起身,见楚霜衣流眼里露出一点抗拒,立即委屈地开口道:“徒儿日思夜想,终于盼得师尊伤愈出关,有所冒犯,还望师尊谅解。”

    他说这话时,手也没有松开一分。

    楚霜衣好似又被他说的歉疚不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抽回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随即视线越过青年,去看不远处的那两人,那两人均着浮光派弟子服饰,而房内的陈设不知何时也已经悄然变化了。

    楚霜衣顿时心下了然。

    他踱步绕到二人身烧,又看了眼徒弟孤单单的身影,淡然道:“身为浮光弟子,巡守松懈,口出恶言,折辱同门,数罪并罚,自往戒堂领罚吧。”

    两人正要辩驳,突然脸色一白,纷纷握住手腕跪伏在地,邵玉书凝神看去,只见那两个弟子腕间升起缕缕白烟,竟是硬生生烙印出了一个“刑”字。

    “弟子这就前往戒堂受罚。”两个人惨白着脸,连忙互相搀扶着退下了。

    裴夙背对楚霜衣而立,方才两名弟子被处置时,眼里流露出的快意与狠厉,楚霜衣自然全然不知,倒是把邵玉书看的胆战心惊,脸色白了又白。

    楚霜衣回身一看,裴夙年轻的背影暴露在灯火下,孤零零的。

    他皱了皱眉,明知这并非裴夙,却还是不忍心见他受苦,开口道:“为师特意提前出关来看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闻言,裴夙阴沉的脸色随之一变,转身的一瞬只剩满脸的恭敬,他径直走向楚霜衣,目光流连片刻,自然道:“师尊提前出关,难免有些乏累。孩子,不如还是徒儿来抱吧。”

    楚霜衣摆摆手,注意力又落回怀里的孩子身上,孩子已经安然入睡,手指无意地抓着楚霜衣胸口的墨发,恬静的睡颜倒是有几分可爱。

    他轻轻摸了摸孩子温软的脸,不觉间放软了语气道:“这孩子……”

    “师尊喜欢么?”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从耳后撒落,激的楚霜衣耳根一红,循声看去,正对上青年微亮的黑眸,对视间含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第 62 章

    透过这双乌黑的眼睛, 楚霜衣似乎看见了十七岁那年的裴夙,正是青春肆意的年纪,如同庭前玉树, 只是尚未来得及生根便被自己连累坠入魔域深渊。

    楚霜衣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喃喃道:“裴夙……”

    青年贪婪地注视着楚霜衣,察觉出他的落寞是很容易的事, 唇边笑意更甚,“师尊, 徒儿就在眼前, 师尊还在想着谁?”

    一瞬间, 青年眼角淌出两道粘稠的黑血, 五指成爪, 乌黑的尖爪径直抓向楚霜衣小臂。

    楚霜衣反应极快, 一个闪身避开尖爪, 右手抱着孩子,左手召出纯钧抵抗,尖爪打在剑身爆出铮铮剑鸣。

    数招之下, 假“裴夙”不敌, 被剑气击退数丈, 尖爪在地上留下血红的长痕。

    楚霜衣纵身而上,霜色长剑抵在假“裴夙”颈边, 神情漠然,逼问道:“冒充裴夙, 何人指使?”

    “师尊错了, ”假“裴夙”双瞳涣散, 脸上挂着两条黑色血痕,他一把抓住纯钧, 纵使被纯钧剑气所激荡颤抖不止,仍然扯出一抹狰狞的笑,“徒儿正是裴夙啊……”

    话音未落,假“裴夙”瞬间暴起,尖爪格开剑身,再度袭来。

    “执迷不悟。”

    楚霜衣冷哼一声,顺势松开纯钧,剑身覆霜映出冷硬的眸子,他两指并拢反向一拉,纯钧似有灵识一般随之飞来,一剑封喉,再度回到楚霜衣手中。

    刹那间,假“裴夙”化作一缕黑雾飘散。

    阴风骤起,不知何时起的雾转眼间已经遮蔽了月色,浓雾中数条细长的黑影渐渐围了上来。

    “是邪祟!”邵玉书一眼认出这就是他昨夜遇到的东西,一把扯过小裴夙拉到身后,高叫道:“仙尊小心!”

    重重浓雾间,楚霜衣单手执剑,稳稳托着孩子,手中的纯钧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魔使既已来此,何故藏头露尾?”

    话音落地,空中一道道沉闷的破空声陡然响起,楚霜衣挥剑闪躲,躲避不及间箭矢划破衣袖,露出一截小臂。

    耳边刀剑相交的铮鸣声接连不断,在浓雾中,闷闷地响。

    这样消耗下去不是办法,他得保证邵玉书的安全。

    楚霜衣竖剑在胸前,灌入灵力,数道青色剑影在半空总浮现,纯钧剑身一震,剑影冲天而起,浓雾瞬间被涤荡一空。

    浓雾散去,风却未止。

    “仙尊——”

    邵玉书一剑斩杀眼前的邪祟,眼前骤然明朗,顾不上其他,拉着小裴夙立马转身去寻楚霜衣,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臂,那条幼年乌玄已经彻底醒来,破开血肉,黑色鳞片尽数张开,蛇一般的长尾盘踞在他手臂上,尾端仍旧嵌在皮肉里,裹挟着强烈的魔息,正探着头向邵玉书二人嘶吼警告。

    “邵小公子,别怕呀。”火红的身影骤然现身,落在屋脊之上,指尖摆弄着一缕黑雾,嬉笑道:“这条还只是幼年呢。”

    楚霜衣眉头微蹙,回想起假“裴夙”与方才的箭雨处处攻向手臂,原来是这个目的。

    魔使终于停住了笑声,飞身落到邵玉书跟前,眉头一皱,“体贴”道:“邵小公子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吧,那本使就大发善心给你说说,这可是——”

    “这是乌玄。”邵玉书朗声打断道,说完他带着小裴夙走到楚霜衣身侧,半蹲下,冷静观察片刻,“乌玄者,以灵为食,栖于江河湖海。”

    乌玄藏身处,血肉绽开,血色泛黑,邵玉书忍不住看了看楚霜衣一眼,仍旧一派淡然模样,接着道:“魔血、魔息强悍,乌玄最喜食之。”

    “不错嘛。”魔使微微回眸,目光难得的落在邵玉书身上,“本以为长风剑派那些老不死的死的七七八八也就没什么人了,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个小剑修,修为虽不中用,见识倒算是广。”

    “入我魔族如何?”他伸手一指邵玉书,若有所思道:“魔族大业,千秋万代。待我魔族成事,就予你……掌管沉水渊,再许你个美艳魔女,到时沉水渊中遍布乌玄,你就留在魔族喂养乌玄吧!”

    “真是妙极!仙尊说是不是啊?”魔使狞笑着望向楚霜衣,斜长的眼尾如毒蛇伏卧,眸中贪欲尽显。

    “你休想!辱我先辈,竟还妄想通婚之事。”

    “魔族凶恶,不通人情!只有卑劣好色、心术不正之徒才会被你们迷惑!”

    “像我们这样的正经修士绝不会被姿色所迷!”

    邵玉书怒气翻涌,唰的一下拔剑直指魔使,句句愤恨!

    没想到,魔使听完这话竟然将目光投向楚霜衣,难以自制地掩面大笑起来:“对对对!你骂的对!”

    邵玉书被他笑愣了,义愤填膺的气势一下就落了下乘,嫌恶地看他发癫。

    好半天,魔使才顺过气来,边笑边道:“邵小公子这番话简直是世间真理,真该刻个匾、立个碑,就立在宗门、不、浮光山的山门前!令世人瞻仰!”

    “瞻仰——”魔使笑意陡然一收,目光阴毒地盯死楚霜衣,讥讽道:“瞻仰瞻仰你们光风霁月的清霄仙尊与自己门下魔徒暗度陈仓、颠鸾倒凤的正派风姿,也好让你们这些宗门傻子也涨涨见识。”

    “你胡说!”邵玉书顿时怒气冲冲,凌厉剑锋顷刻间便逼向魔使,却被轻巧化解。

    他提剑还要再砍,被楚霜衣伸手拦下,他回手收纯钧于身后,低头摸摸孩子睡熟了的脸,风轻云淡道:“照魔使这么磨蹭下去,魔族大业,恐怕还真的得千秋万代方能成事。”

    魔使脸色一变,五指成爪,道:“楚霜衣,这两日来,想必你也明白了这幻境的规律,不知裴夙用了什么手段,幻化出一个个的分身引你历经他的过往,本使可没兴趣陪你们在这里玩花样,交出乌玄,本使这就送你去见那个废物。”

    话音落地,狂风中,密密麻麻的细长黑影从地面冒出来,成千上万,将楚霜衣一行人紧紧围在正中。

    “裴师兄死了?”邵玉书当即叫道,脸色有些古怪,还是反驳道:“既然裴师兄能够操控幻境,又怎么会轻易——”

    “谁说他死了?”魔使指尖微动,方才的一缕黑雾重新跃动于指间,他掌心一翻,黑雾瞬间消散!

    刹那间,风势骤增,狂风呼啸间,一个庞大的黑影遮住了月华,千万邪祟一拥而上。

    “它来了,它不会离开我。”正在此时,邵玉书身后一直沉默的小裴夙终于开口。

    邵玉书提剑左劈右砍,抬眼望向天空那遮天蔽日的硕大黑影,几乎笼罩了半座浮光山,忍不住叫道:“那到底是什么?”

    “乌玄。”楚霜衣抬头看了一眼,朗声道。

    “天呐!”邵玉书震惊地眼睛都瞪大了,叫道:“这是吸收了多少灵气,长这么大!”

    楚霜衣一剑贯穿邪祟,趁机甩开魔使,一个飞身掠起小裴夙置于屋脊之上,刚要转身却被孩子抱住了腿。

    楚霜衣回身一看,孩子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不安,于是将纯钧就地一插,一道银色结界平稳展开,将小裴夙护在正中。

    他俯身捏捏孩子的小脸,笑道:“乖乖在这待着!师尊等会儿来领你。”

    话落,凭空幻出一柄冰霜长剑,如一道流光直奔红衣魔使而去。

    与此同时,月色彻底被巨兽遮住,不知因何陷入狂躁的巨兽长啸一声,巨大的翅膀猛地震动,狂风骤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地面,除小裴夙所在的屋舍,大大小小无一完好。

    碎石、梁柱漫天砸落,就连殿前铺的石板都被掀起,砸伤了大半邪祟。

    而那些无力躲避的邪祟,转瞬间就化成了黑雾,被巨兽吸入体内,变作了养分。

    这成年乌玄竟然能够凭空吸食灵力!

    渐渐地,邵玉书体力的灵力运转初现滞涩之象,剑招难以为继。

    魔使招招凌厉,片刻间,楚霜衣手上的霜剑已经震碎了一柄。

    突然间,楚霜衣脑中灵光一闪,引魔使至邵玉书身旁,闪身之际,大喝道:“往故柳峰去。”

    故柳峰前后设有结界数重,依这大千卷轴的灵力,想必结界定然照实设置,能够抵挡一阵!

    邵玉书一脚踢开邪祟,拔剑横斩魔使身前,粗喘着问道:“那他呢?”

    暗夜之中,天际银光一闪,映衬夜色如白昼,楚霜衣身后剑光交错,残袖下手臂血色纵横,他剑锋横扫邪祟,将怀中婴孩抛给邵玉书,冷冷道:“不足为惧。”

    有了楚霜衣在前抵挡,邵玉书当即抱稳婴孩,御剑离去。

    楚霜衣将霜剑横在身前,手腕一震,霜剑瞬间断成四段,拂袖一掌,四段霜剑瞬间直逼魔使面门。

    魔使匆忙招架之时,楚霜衣一个纵身,拔起纯钧,掠起小裴夙,直奔故柳峰而去。

    二人御剑而去,魔使身侧落下一道黑影,一个黑袍人从暗夜中现身,低声道:“属下这就率魔众去追。”

    “不必。”魔使一抬手,阻止了黑袍人的动作,随后按住肩膀,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殿下受伤了?”黑袍人连忙上前搀扶,细看之下,臂膀处赫然插着一柄断剑,寒气四溢,寒气渗入伤处,竟连一丝血迹也无。

    魔使微微摆手,调转魔息毫不迟疑地将断剑猛地拔出,断剑离体瞬间化作水雾,混着伤处的血水飞溅满地,他呼吸一滞,随即甩开黑袍人的搀扶,冷声问道:“前面可探过了?”

    黑袍人一躬身:“正如殿下所料。”

    魔使扶着肩膀,幽幽望向天际,巨兽乌玄竟煽动翅膀追随楚霜衣一行人而去,见此情景,黑袍人忍不住错愕,“殿下,这就是传闻中我族的圣物乌玄?”

    “没错。”魔使盯着楚霜衣远去的身影,眼底血色泛滥,“父尊未竟大业,必将成于我手……”

    第 63 章

    乌玄来势凶猛, 故柳峰近在眼前,只剩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相隔。

    风势愈发猛烈,衣袍猎猎作响, 楚霜衣垂眸看了一眼身前的小裴夙, 脚尖轻点,当即折身直面乌玄而去, 纯钧剑身一抖承载着小裴夙向着故柳峰飞驰。

    罡风之中,楚霜衣手中凭空凝出霜刃, 他执剑的手盘踞着乌玄, 正躁动不安的嘶吼, 血水顺着小臂流淌至剑尖, 滴落无尽深渊。

    乌玄通身鳞羽, 坚硬如铁, 巨大的翅膀挥动间掀起飓风, 吹的楚霜衣鬓发皆乱。

    魔使就立于不远处的殿顶,不知为何仅是冷眼旁观,并没有追击的打算, 楚霜衣暗道不妙, 若仅仅只是几个魔族, 倒是不足为惧,可看眼下局势, 恐怕要生变故!

    正如楚霜衣所料,魔使吹出一声尖锐的哨响, 空中的乌玄顿时双瞳赤红, 陷入极端狂躁的状态之中, 煽动翅膀向楚霜衣袭来。

    缠斗间,他次次举剑抵挡乌玄巨翅, 长而坚硬的鳞羽被楚霜衣削落后,笔直刺入下方的峭壁之上。

    乌玄无辜,所存不多,楚霜衣一味躲避,强悍的灵力一次次冲洗他的脏腑,片刻间,大口大口的鲜血已经从唇边漫出。

    片刻功夫,霜刃在乌玄的巨翅下断成几截,灵力沿小臂倒灌入胸腔,楚霜衣整只右臂随之颤抖,几乎再提不起残剑。

    楚霜衣强撑着运转灵力,不至于从半空跌落,他余光瞥见邵玉书同两个孩子都已经平安抵达故柳峰,回头的瞬间,一双硕大利爪直奔胸口抓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魔使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一抹银光直逼面门!

    楚霜衣右手残剑格开短箭,根本无力躲避乌玄的全力冲撞,巨爪刺破胸膛,爆开一片血花,他整个人瞬间犹如深秋落叶瞬息坠落深渊……

    “仙尊!”/“师尊!”

    刹那间,飞速下坠的失重感席卷了楚霜衣的所有感官,他调动灵力,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经脉干涸,调不出一丝灵力来,只能任由罡风撕扯。

    此处竟还设有一道禁制!

    楚霜衣脸色一沉,这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仙尊!接剑!”

    一声大喝,邵玉书将长剑抛入深渊,剑啸声破空,一道雪白的剑光划破残夜,照亮了整片深渊。

    楚霜衣接住纯钧,还来不及细想,深渊下的场景直冲眼前,震惊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

    下方幽暗的深渊之中,一个庞大的阵法缓缓展开,正中一个几丈宽的高台正幽幽地闪烁着红色光芒,并且以这个圆形符文为中心,由近及远一圈一圈的纹路依次亮起,看起来像是正在进行某个古老的祭奠仪式。

    随着距离的拉近,浓烈的腥臭夹着嘶吼声被风声送上来,细细看去,这深渊竟是个陈尸之地,其中不乏数量众多的巨型妖兽,无数邪祟正翻搅尸海欲破阵而出。

    脑海中熟悉画面一幕幕翻涌复苏,待楚霜衣看清高台之上盘踞的巨蟒与人影,通身血液顿时凉透了。

    这阵法……与当年长风剑派魔尊出世时的阵法几乎同源,甚至要比当年更为血腥暴烈!

    看来他们的目的不仅是乌玄!是打算覆灭整个修真界!

    楚霜衣止不住地颤抖,极力驱使纯钧向高台靠近。

    就在此时,原本漆黑的天幕好似被无形的巨网割裂分开,刺目的光线从天际落下,将整片天幕割成无数块碎片,好似随时要坠落下来。

    “楚仙尊,不是要寻那个献祭品么?他就在这下面!”

    “待此阵一成,我魔族大军借乌玄之力,杀尽宗门,本尊必定送你的同门与你们师徒相聚!”

    猛烈罡风之中,魔使立于乌玄背上,狰狞地狂笑着,乌黑的发丝随狂风飘荡,那纤细的身形竟如同女子一般。

    楚霜衣已无心在意魔使的话,眼下他只在乎裴夙的生死。

    裴夙!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裴夙绝不能出事!

    高台处于整片陈尸地的正中,地面流淌着一圈圈的血水,血水中流动着猩红的符文,而在被血水环绕的中心,矗立着一个近乎三人高的的铁笼,铁笼中囚禁着一个赤膊的男人,正背对着楚霜衣而立。

    楚霜衣跨过密密麻麻的血水符文,浓烈的血腥灌满口鼻,他急迫地来到笼边,待看清眼前之人,顿时心如刀绞。

    那人背对着他,赤裸的上身遍布伤痕,最重的伤痕是脊背正中的一条伤口从后颈贯穿到腰间,皮肉翻卷,一条硕大、乌黑的脊骨血淋淋地贴在白骨之上、陷在皮肉里,黑血已经在男人脚边滴成了一小摊湖泊,显然这伤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男人脚边的巨蟒缓慢地昂起头,纵使身上几处重伤,仍旧朝着楚霜衣不断的吐信警告。

    楚霜衣的脸色已经惨白无比,颤抖着伸出手,血沿着苍白紧绷的手臂滴落,条条青色脉络在额角炸开。

    楚霜衣一剑破开铁笼,斩断锁链,抱住青年的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都停跳了一瞬。

    他疯了似的一遍遍运转灵力,终于冲破禁制,不知不觉间,暗色纹路从眼下开始蔓延……

    楚霜衣灌输灵力势头过于猛烈,几乎是以损耗自身性命为代价。

    就在此时,他的袖口忽然一沉,手指被轻轻握住:“师……尊……”

    青年张了张嘴,可气息过于微弱,话音难以辨认,楚霜衣手忙脚乱地扶起他,附耳去听。

    听了几句话,楚霜衣脸上彻底没了血色,他轻轻将青年扶到一侧,喃喃道:

    “徒儿……为师这就替你屠尽他们……”

    话落,楚霜衣提起纯钧,起身提起纯钧,通天戾气之下,纯钧剑刃愈发雪亮尖锐。

    他漆黑的瞳仁转向碎裂的的天幕,这是阵法冲击大千卷轴出现的异象,大千卷轴乃上古之物,此时却已在奔溃离散的边缘。

    楚霜衣冰刀一样的目光落在乌玄之上的人影上,朗声喝道:“瑶珩!天道有常,无往不复。今日本尊必屠尽此地,让你为我徒陪命!”

    说完,登时灌输半身修为于纯钧剑身,数十道剑光冲天而起,瞬间化作千万光影,上下贯通。

    刹那间,深渊之中的红色阵法顿时被剑影之上的寒气所冻结,符文停止流动,整个阵法竟生生被冻结中止,唯有邪祟仍在翻涌挣扎。

    乌玄之上的魔使终于露出本相,瑶珩恢复女相,她身后的黑袍人取下帷帽,正是骏骨。

    纵使瑶珩极力抵挡剑影,却仍划伤,她忍不住怒叫道:“楚霜衣,阵法已开,纵使你耗尽全身修为也无济于事。”

    随后,她吹响哨子,驾驭乌玄疯狂撞向高台,高台巨震不止,巨石不停掉落,砸在阵法中的邪祟身上,溅起一片片恶臭的血花。

    几次撞击下来,那只巨大的乌玄早已血流如注,血水滴入阵法,整个阵法再次焕发活力,邪祟也失去了压制。

    随着乌玄血水的灌注,阵法展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邪祟翻搅不停,楚霜衣不得已之下,再度强行催动灵力,试图冻结阵法。

    剑影化作漫天霜雪纷纷落下,落在阵法之上,凝成一层薄薄的冰层,汹涌的邪祟腐尸也被冰封于冰层之下。

    高台之上一片茫茫雪色,纯钧深深插入地面,两滴殷红血水随之滴落,楚霜衣眼下纹路蔓延更广,颜色更深,如同烙印在皮肉中。

    “楚霜衣!胆敢阻我大业!”

    瑶珩眼看阵法被封,跳下乌玄,拔下鬓间银簪,瞬息化作一柄骨刃,随即指尖按在剑刃之上,血色眨眼间便融入骨刃。

    她以血为祭,在半空画一个繁复无比的符箓,血红的符箓与阵法相映衬,瞬间没入瑶珩体内。

    随着骨刃缓缓破开冰层,阵法陡然间沸腾起来,灵力冰层瞬息破裂,深渊中掀起腥臭热浪,无数邪祟怨灵竟然化为煞气源源不断地涌入瑶珩胸腔之中。

    瑶珩发丝暴涨,上下翻飞,卷轴破裂在即,整个幻境亮如白昼,将瑶珩通体血红的狰狞神色暴露无疑。

    楚霜衣暗叫一声不好,瑶珩动用了邪术,务必在她成事之前杀之,他再度驱动灵力,脸色一白,只呕出了一口血水。

    强行提剑上前,却被骏骨的两柄弯刀架住,缠斗之际,眼看着瑶珩邪术将成,心急如焚。

    一道剑影从天而降,直逼瑶珩心口。

    “玉书!小心!”

    然而就在长剑接触瑶珩身体的瞬间,顿时白光一闪,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声,邵玉书整个人被击飞数丈重重砸在高台上。

    瑶珩狞笑着:“仙尊,多亏了这对铃——”

    下一瞬,瑶珩的话音戛然而至,而她的胸口赫然多了一个血洞。

    那只血淋淋的手从瑶珩胸口抽走,瑶珩双目大睁,满脸的不可置信,身体却已绵软地倒下。

    “小殿下!”骏骨嘶吼着扑了上去,却被陡然恢复生机的巨蟒缠住了身体。

    正是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裴夙,他赤裸着上身,背后的伤口飞速愈合,仅留下一条乌黑脊骨服帖地嵌在脊背之上,他拾起破碎的琉璃铃铛,余光扫了一眼,就随手扔进尸海。

    无处承载的煞气瞬间回荡在深渊之中,罡风、碎石、凶煞,激荡不止,在这滔天的煞气之中,青年周身环绕着浓墨似的强悍魔息,向楚霜衣缓步而来。

    “师尊。”裴夙脸上挂着不属于他的血迹,他握住纯钧,轻轻地放在自己颈边,“我是阵眼。”

    被一双枯井似的黑眸盯着,楚霜衣分明耗尽了灵力,此刻却万分沉稳,他提剑从裴夙的颈边缓缓下移,引着青年垂眸追逐剑尖所指。

    在青年垂眸的一瞬间,楚霜衣猛地收回纯钧,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大千卷轴崩塌,天光大亮。

    机械人声在耳边播报:“攻略目标黑化数值清空。”

    “恭喜宿主,重获新生!”

    在幻境终结的前一瞬,一道强劲的魔息将整个幻境涤荡一空,再无邪祟。

    楚霜衣右臂的乌玄随着魔息的引领,低叫一声,自由地向着那只巨型乌玄追逐而去。

    幻境崩塌之后,落地之处竟然是故柳峰的榻上。

    裴夙赤裸着上身,肌肤火热,气息滚烫,炙烤着楚霜衣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待缠绵的啄吻从脖颈一路落到胸口,才推着裴夙的胸膛,低声道:“毒——”

    “师尊……别紧张……大千卷轴……本就是魔族圣女的遗物……”裴夙几乎不给他任何抗拒的机会,亲昵地蹭着他鼻尖含混道:“那毒……轻些抓……进幻境第一日便解了……”

    楚霜衣被湿热的气息包裹着,模模糊糊听了些字眼,忽然想起乌玄,又去推他。

    “师尊……放心……看着我……”裴夙随手扯下一缕纱幔覆在楚霜衣眼前,虔诚地在他眼睛上落下一吻,道,“留存了几块卷轴碎片……以供乌玄生存……”

    楚霜衣又断断续续问了几件事,才彻底放下心,转而又纠结起裴夙是否甘愿随他离开的问题,不过片刻后,这些思绪就都抛诸脑后了。

    可怜邵玉书捧着从幻境里带出的琉璃铃铛和白玉项圈一连在故柳峰门口等了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