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蝉时雨·7
“小慎, 起床了哦!今天爸爸我做了超——好吃的草莓大福——”五条悟走到床边,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小朋友摆正姿势,再把飞到不知道哪里去的被子揪回来给她盖住了小肚子。
“zzz……”白毛幼崽的梦里突然多出了好多草莓大福, 干脆在梦里吭哧吭哧地吃甜品还嘿嘿笑。
“小慎?”五条悟捏住小朋友的小jio, 看她没任何反应,干脆在她的脚底板挠痒痒, 挠了半天也不起效,只好拿出手机重新喊,“起床啦起床啦, 再不起床草莓大福长腿飞走了哦——飞到爸爸嘴里被吃掉了, 不乖的小孩会被怪物抓走吃掉哦——”
梦里的草莓大福长出翅膀,在掉到小慎嘴里之前就“咻”地一下飞走了。
录音循环播放,在掉进怪物嘴里之前,小慎“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头发炸得仿佛卷毛狮子王、霹雳蒲公英, 迷迷瞪瞪地揉揉眼睛, 软软糯糯地先飘出来一句:“草莓大福, 小慎好饿喔……”
她从床上爬起来,正要“啪嗒”一下跳下床, 结果被某个无良大人一把摁住了腿, 重新塞回被子里裹成蚕宝宝:“?干什么呢爸爸, 小慎已经饿了要去吃草莓大福……”
“哼哼, 不可以哦,吃草莓大福前要犒劳一下爸爸我哦,难得休息日还加班加点为小慎辛辛苦苦早起哦——”五条悟勾过来一张矮凳, 坐下来的时候腿别扭地摆着,长到无处安放, 但他偏要这样幼稚地等小朋友回应。
小慎瘪瘪嘴,揉了揉自己饿得凹下去的肚子,然后晃悠着从床上站起来,摸摸五条悟的头发,在他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以后,顺利从床上蹦极到地面上。
她趿着会叫的小鸭子拖鞋“嘎吱嘎吱”往卫生间里走,嘴里嘀嘀咕咕:“麻麻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呀,爸爸都没人管了,真不让人省心。”
五条悟笑眯眯地往厨房里走,拾掇拾掇把草莓大福摆到了桌上。
“今天我们去见一个特级咒术师哦。”五条悟看着洗漱完毕已经精神的小慎,手痒痒地摸了摸她自己扎的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她有关于灵魂的秘籍,小慎也要留心听呐,不然遇到坏人反应不过来就不好了。”
九十九由基真不愧是咒术界最摸鱼的特级,约好的灵魂秘籍都可以一鸽再鸽,鸽到现在才回到东京这边,今天算是约好的见面日。
然而,五条悟觉得这人大概并不是为了和他们交流什么灵魂秘籍回来的,更大概率是有不得不做的任务在手,见他们只是顺便而已。
吃饱喝足收拾完毕之后,小慎坐在五条悟的肩上,抱着毛茸茸的头,往高专宿舍外的校长室走去。
今天,夜蛾正道叫上五条悟,一起跟吉野顺平的母亲吉野凪商讨有关这孩子的转学事项。
门甫一推开,就看到冬月暄早早在场,已经和吉野凪开始闲话家常了。几个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门口进来的一大一小上。
吉野凪忍不住惊呼:“好可爱!”
这一声“好可爱”大家都能听出来是在夸谁。而被夸的小慎本人对自己长得多可爱显然很有数,把下巴搁在五条悟的脑门顶上,哐当哐当得意洋洋地点头:“姐姐也超——漂亮哦!”
吉野凪爽朗地笑起来,被一声“姐姐”喊得神清气爽:“啊啦啊啦,我儿子顺平都这么大了哦,听到被叫‘姐姐’果然还是很开心啊。”
一旁的吉野顺平抬起头来看了小慎一眼,光从表情上来看,倒是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小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抬手在五条悟的脑袋上为非作歹,胡乱揉了一通,硬是把一头打理好的柔顺白发变得乱糟糟的,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我要下来,爸爸~”
五条悟无奈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走到冬月暄的面前,俯身。冬月暄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用五指轻轻地捋着茂密的白发,发尖刺刺的,被眼罩搡着立起来,没两下鸟窝重新变回了茂盛蒲公英。
小慎“啪嗒”一下松开手,一个后空翻就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地上,往吉野顺平在的方向跑过去。
嘛,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要谈,那小慎就和大哥哥一起玩。
冬月暄和五条悟的目光时不时往这边瞥来一眼,发现吉野顺平居然真的和小慎认认真真地说起话来之后,纷纷放下了心。
“……顺平这孩子也说考虑好了。”吉野凪的手指交叠摩挲着,看得出来她显然是有些焦虑,“之前是我太忽视这孩子了,完全不知道他在学校里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来我也有找过对方的家长,但是、但是……”
她为自己无权无势而感到痛苦和挫败。
“顺平就是太会替我考虑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比我更像个可靠的大人,所以这次说来到高专希望能够试试,我其实是很欣慰的。”
吉野凪低低地说着,而吉野顺平的目光时不时往母亲这边牵过来一眼。
没了刘海遮蔽,他身上的气质并不再阴郁,额头上曾经烫出来的烟孔已经被反转术式消除得几乎看不清。
“不过您要想好了,当咒术师相当危险。虽然毕业以后也可以选择去向,但在上学的过程中,目前因为人手不足,接一些任务是必要的。”冬月暄说,“当然,如果这孩子自己有心学习,我也可以保证他在升学考试上的成绩不会太差。”
吉野凪微笑了一下,无限温柔地往自己的孩子那边瞥了一眼,在入学申请表上签了字。
这孩子的路,要他自己走啊,做母亲的总不能在这种能够改变人生的时候成为阻碍吧。
剩下的事宜都是由夜蛾正道来操办了。
冬月暄三人便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约定的地点。
小慎一开始是自己走的,走到半途,眼巴巴地看着地铁站,最后抱着柱子死活不肯往前走了。
冬月暄不知道这孩子抽什么风,一把将她薅起来抱在怀里:“不行哦,不可以临时反悔,跟别人约好了不能随意失约的,而且这一次是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哦。”
小慎把脑袋埋在冬月暄怀里,半晌没有动静,只是手环得她越来越紧,像是在置气。
一边的五条悟“唔”了一声以后,走到小朋友脑袋埋在冬月暄的左侧怀抱的这个方位,大掌盖在她的后脑勺上,呼啦呼啦揉几把,语调故意弄得很夸张,而且拉得很长:“欸欸,小慎怎么不高兴啦,头发更像是要被风吹走的蒲公英了哦……”
说话间,地铁飞驰而来,将靠得近的路人们的头发猎猎吹动。
车厢门开了。
冬月暄和五条悟一齐踏入车厢内,冬月暄明显感觉到小朋友似乎在发抖,手指攥紧了她的衣裳布料。
冬月暄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身子微微后仰,让小朋友露出脸来:“小慎?”
小朋友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仿佛没能拧紧的水龙头,啪嗒啪嗒地流。
大人们的心立刻揪紧了。
冬月暄抬手按在她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小朋友的额头上:“怎么了,宝贝愿意跟妈妈讲吗?”
在小朋友因为泪水而模糊的视线中,那双鸢紫色的眼眸里盛满的温柔与焦急漾开来,和很久以前曾经看到过的另一双眼睛重叠。
她能感觉到,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在强烈爱着自己的。
然而她因此感到更加不安,双手用力地企图环抱母亲,嚎啕大哭:“麻麻——”
地铁上周围的路人视线扫过来,冬月暄从没见过这种被万众谴责的视线,如同芒刺在背。
她抹掉了小朋友眼角的泪珠,没什么经验地低低慢慢地哄:“宝贝小声一点好不好?地铁上不能太大声地哭,嗯,乖一点?”
身体在发抖,脑海中某一块浮上了变灰的记忆,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她记得抱着自己的女人应该是冬月暄。
然而画面是灰色的,对方的嘴唇张张合合,她却听不清,也分辨不出来。像是从水底朝上仰望,水波圈圈泛开涟漪。
尽管很害怕很害怕,她依然努力地压低了声音,一直用脸蛋蹭着冬月暄的脸,宛如小猫在使劲地嗅着母亲的味道。
“涩谷站到了,请各位乘客从右侧车门下车,先下后上,避免发生踩踏事件……”广播里,女声将这段话播报两遍,切换英文,五条悟和冬月暄都敏锐地发现小朋友抖得更厉害了。
——虽然自从小慎来到这里之后,他们就没带她坐过地铁。但在她本来的世界里,肯定是少不了曾经用地铁出行过的。
为什么会这样惧怕、不安?
“……爸爸抱。”小朋友张开手臂,眼角红通通的,看上去委屈极了,连五条悟慢了一秒这件事都让她感到无比委屈,眼泪刷啦啦流。
鼻尖从糖果的气味转变为雪后青空的气味,白毛幼崽猫猫垂泪,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开五条悟的头发,又把眼罩往下扯了扯,露出了一个横跨十年时间的疤痕。
五条悟眨了眨眼睛,倒是没有动。
她用手慢慢地揉着那道疤,随后轻轻地吹气:“痛不痛呀,爸爸?痛不痛呀?”
没等五条悟回答,她就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脑海里沉甸甸的黑灰色记忆斑驳模糊,却压得她很难受。
“不痛哦,一点——都不痛呐,知道小慎在担心我,真的是超——感动的说。”无下限自动裹住白毛幼崽,五条悟刷卡通过了地铁站,随口问了一句,“暄酱要从哪个口出?”
冬月暄看了一眼指示牌:“十三号口。”
小朋友应激般地抖了抖,抬起眼睛,看到了出口处标的“13”。
扶梯上行,“东急百货店”的招牌映入眼帘。
“小慎?”五条悟的声音在小朋友耳畔响起,“不要害怕,爸爸和妈妈都在这里,不会有问题的。”
这句话和记忆里的某句话重叠在一起。
灰蒙蒙的记忆被擦亮了一角。
那时,五条悟也是这样,用不甚在意、笃定且自信的语气说——
爸爸妈妈都在这里,不会有问题的。
“猫包。”小慎抿了抿唇,吐出两个字,又重复一遍,“猫包。”
五条悟和冬月暄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这个地方,跟猫包有关系?”
小朋友皱着眉头,很不开心地点点头,眼泪倒是不再像蓄水的龙头一样刷刷直流了。
五条悟俯身,小朋友跟着被放低了。
她的眼泪被擦掉,柔软的面颊被两人一左一右吻了吻。
“呦西——”
金发美人“咔擦”一声拍下这张照片。
在三人都朝她看过来的时候,她笑眯眯地,右手食指在唇间一点,掷出一个飞吻,“三位,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
第72章 蝉时雨·8
好在金发美人九十九由基也知道在场另外两位是不会有回答她的意思的, 于是把目光转向了还含着满眼泪水的小慎:“嚯,babe,该回答我了,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呢?”
小慎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一点, 虽然还是紧紧地单手搂着五条悟的脖子,视线不便, 五条悟干脆把她的小手从自己的脖颈上摘下来,单手抻直,让小朋友坐在他的手臂上, 正面和人对视。
小慎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脑子里掠过了无数曾经见过的、觉得好看的脸,金发和金发重叠,她伸出了小手,隔着空气指着九十九由基:“……姐姐你哦。非要说的话,麻麻肯定也喜欢你这样的女人的!”
九十九由基愣了一秒, 立刻抬手虚虚地反弓抵在自己的颌骨前:“哦哈哈哈, 真有眼光啊babe!五条, 把你女儿借我玩玩怎么样?”
上一秒还魅力十足光芒四射的人,这一秒就画风突变。
小慎谨慎地缩在五条悟的怀里, 满脑子还残留着“爸爸被关进猫包”“永远分离”这种可怕的情绪余韵里, 摇了摇头:“不行喔, 就算漂亮姐姐你是我最喜欢的类型, 我还是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喔。”
幼崽把语气用力地绷严肃了,然而听起来仍然可可爱爱,九十九由基面上的笑意加深:“嗯哼, 真是个超乖的小孩啊——”
她把目光转向冬月暄,笑眯眯地:“初次见面, 我叫九十九由基。”
特级的名字无需特意用后缀标榜荣誉。
名字本身就是荣誉的象征。
她是这样灿烂热烈,充满了个人魅力,又在细节之处浮现出一种微不可觉的漫不经心,不过冬月暄知道这样的漫不经心并不是对她的,更多的是对别的东西的。
比如说,不断地祓除咒灵这种事情。
“初次见面,我是冬月暄,是个二级咒术师,目前是在高专担任一二年级的文化课教师一职。”冬月暄稍微详细地介绍了一下自己,顺带着旧事重提,“前段时间遇到人类恶意化成人形的特级咒灵的,也是我。所以想要请教一下灵魂秘籍。”
九十九由基颔首:“那就先找家店,坐下来慢慢讨论好了。”
正走过东急百货店,九十九由基的目光在玻璃窗上滑过,正好扫到小慎在玻璃窗上谨慎的倒影,登时一怔,随口问道:“babe不喜欢这一圈地方吗?”
“事实上……”冬月暄微微犹豫,不知道如何把这些讲清楚。
“小慎的话,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五条悟接过话茬,“这里是当时一切事情的起源地,大概。”
他没有把话讲得很细。
九十九由基的立场和态度都太模糊了。
多年以前她来高专找过他一次,后来意外没遇上,倒是夏油杰遇见了。五条悟只知道他们交流了一番之后,夏油杰大概是在某些方面阴差阳错得到了灵感,为了他那荒谬的“大义”而叛逃。
倒不是说什么和她敌对、完全不信任她的意思。
毕竟交流过好几次,甚至还有电话号码,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打视频,也算是比较熟悉了。
只是小慎的经历和疑似另一条时间线上的惨剧,没有必要和她过多提起。
“原来是这样,”九十九由基脚步一转,“那我们换家店,不要在这边好了。不过,babe这种明显应激的状态,你们应该提早告知我,这样就不需要约到这边了。”
五条悟轻描淡写:“最开始没打算带着孩子来。”
几个人边走边聊,最后很是照顾小朋友情绪地走进了一家积木乐园店,推开门的时候八音盒徐徐奏响欢迎的曲调,白毛幼崽跑到海洋球池里和其他小朋友玩成一团,而三个大人倚在隐蔽的角落里交谈。
“……按照冬月你的说法,对方必须要用手触碰到身体,以此来触碰‘灵魂’。善于改造□□的形态,逃跑迅速而难见踪影……唔,很棘手啊。”九十九由基喝着儿童乳酸菌,捏起新鲜热乎的鸡肉卷咬了一口。
冬月暄的眼神落在正和小朋友玩得开心,俨然成为一批陌生小孩里的大姐头的小慎,脑海里却在思索着:“它的弱点不出意外是‘灵魂’,但我想知道,要怎样才能伤害到他的‘灵魂’。”
对于咒术师来说,“灵魂”实际上是比较抽象的概念。
这几天她查阅了很多的宗教书籍,试图探索灵魂的本质,然而与之有关的信息太多了,光是要在哪个宗教里筛选就成了大问题。
“大概会让你失望,”九十九由基解决完第一个鸡肉卷,“我对灵魂的研究并不精深,最有的信息也只是,一具肉身里无论灵魂多少混合在一起,都不会真正地融合成一体。如果那个特级咒灵的术式突破了这个桎梏的话,那确实理论上来说,很难有办法。”
九十九由基沉吟了一会儿:“你试过用咒力防护身体吗?”
冬月暄顿了顿,对九十九由基的前半段话很在意。
她回答:“尝试过,但是当时感觉非常冷,咒力防护身体对它来说是无效的。”
“那尝试过用咒力覆盖灵魂吗?”乳酸菌喝完,纸盒被拧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冬月暄说:“大概是不行的。因为目前的感知不到我的灵魂的存在,更无法想象出灵魂的形状……而且它可以改造□□的形状,断肢几秒内就可以长出来,同时逃跑能力非常强大。几乎无从下手。”
五条悟却若有所思:“说起来,高专的一年级新生里,有个学生的术式倒是可以在这方面发挥作用啊。”
冬月暄和五条悟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钉崎野蔷薇。”
九十九由基勾唇:“那你的术式为什么不可以呢?按道理来说,‘不等价交换’这种比较抽象的东西,是可以直接作用于灵魂上的吧?”
冬月暄怔愣了一下,明白对方早就知道自己的术式了。
她又瞥了一眼五条悟,发现对方并没有对她露出任何拒绝之意,便径直开口:“因为交换的差距太大了。我需要付出的代价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损耗。如果不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我不会轻易兑换的。”
“你的‘不等价交换’看起来还没有非常强大的利己性啊。”九十九由基拍拍她的肩膀,“等成长到一级的时候,那应该会不得了吧。”
冬月暄笑了一下,只是笑意没有达到眼底。
要怎么说呢,连对五条悟都很难开口。
她其实觉得,终其一生自己的术式等级都只能卡在二级了。
不是自我轻视,不是灰心丧气。
而是觉得冥冥之中,命运馈赠的能力早有代价。
“啊,这个可以借给你们。”九十九由基从包里抽出一本小本子,“私人笔记,或许你们能从中得到灵感哦。”
冬月暄下意识抬头。
九十九由基将本子迅速地放在冬月暄怀里,笑嘻嘻地招招手:“不谢不谢,只要接下来高层那边布置给我的任务,你们帮我都推了就好了。”
她收回手的动作也是相当迅速,看上去颇有几分强买强卖的意思。
冬月暄眨了眨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本子塞到了五条悟的怀里:“嗯嗯,悟帮忙推了吧,不关我的事哦。”
几乎是话音刚落,九十九由基的电话就响了。
她随意地瞥了一眼屏幕,笑眯眯地挂断了电话。
对面打来一个,她挂一个。大概七八回以后,对面终于不打了,而五条悟的手机开始不断响。
“啊啦啊啦,”金发美人做出无辜的模样,“五条你还是赶紧接电话吧,万一错过了什么任务可就不好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夜蛾正道的名字,估计这位可怜的校长被九十九由基连挂电话而弄得有些窝火,五条悟把眼罩拉下来,从海洋球池里把小朋友一把提溜出来。
他冰蓝色的眼眸对着小慎眨眨,装模作样地抹泪:“小慎要是不帮忙接电话,爸爸我会伤心到立刻哭出来欸——”
旁边的小孩头上顶着海洋球,好奇地问:“小慎,这个是你的爸爸吗?”
小慎这个时候的心绪已经完全平复,双手叉腰,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惠惠哥哥和津美纪姐姐是怎么把爸爸拉扯大的呐。”
她接过手机,划开手机屏幕,先发制人地丢过去一声甜甜的“喂~”。
对面的夜蛾正道满肚子火一下子熄灭了。
他咳嗽了一声,态度很和蔼:“小慎啊,和你爸爸在一起吗?”
“是喔,爸爸在和我玩海洋球啦。”她的小呆毛耷拉下来,随即用脚在池子里划拉划拉,已经感觉到分别的前兆了,“是爸爸又有新的任务吗?可是我才和爸爸没玩多久欸。”
夜蛾正道的语调里充满了愧疚:“是啊,但是这个任务必须要让特级来做。九十九由基小姐不接电话,忧太的话还让人有些不放心,只能让悟来了。”
“好吧,我把电话给爸爸。”小慎把手机递回去。
结果见到五条悟一把把通话中的手机抄回兜里,然后用她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啊不想去不想去,我听不见听不见,小慎也没听见对不对——”
看着好大一只蹲在地上喵喵抱怨着不想去工作的人类,旁边的小朋友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小慎,大人也会这样吗?”
跟他耍赖皮不想上学的样子明明一模一样嘛!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诶!
小慎绷住了表情,一本正经地深沉脸:“你不懂,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大人的世界里,一个月总有三十二天不想上班。”
她没管重新抓住自己随时要自己提走的五条悟,继续严肃道:“等你长到我爸爸这么大,你就明白了,大人其实都是小孩啦,只是很能装而已嘛。我爸爸这样的是叫直率。”
坐在不远处的九十九由基嘴角抽搐:“你家小孩有亿点溺爱大人啊……”
这真的没有哪里不对吗?
这明明哪里看上去都不太对吧?
冬月暄想了想:“遗传的吧。”
九十九由基:“……”
怎么跟走在路边猝不及防被踹了一脚的感觉一模一样。
头顶海洋球的小朋友一愣一愣地点头。
胡闹够了的五条悟终于收手,把手机从兜里取出来。而那头的夜蛾正道还没挂断电话,显然知道这人什么脾气,也相当清楚这个流程。
再怎么不想干活,最终还是会去做。忍无可忍的时候,最大的恶趣味和抱怨方式只是日常迫害一下可怜的伊地知洁高而已。
夜蛾正道告诉五条悟具体的地点之后,他垂头看了看时间,眉心不自觉地蹙起,把眼罩重新戴回去:“这个地方很远啊,返程说不定赶不上去给町田守夜的时间。”
夜蛾正道知道他一直在以他自己的力量守护普通人,想了想说:“今晚不会给忧太他们安排任务的,冬月有空的话也可以先去。”
“我会尽快赶回来的。”五条悟挂断了电话,继续蹲在小慎面前,摩挲下巴,“小慎要跟着爸爸我呢,还是要跟着暄酱呢。”
小慎动作一顿。
脑海里的灰色又被擦掉一块。
记忆匣子开启,模糊的人声在脑海里回荡,仿佛黑白电影里时不时闪屏的画面:
“……不要过去,悟。不要过去好不好?”
“是暄酱太担心了啊,帐里面有超——多人等着我诶,进去看看不会有什么的,我是最强的嘛。”
“……”
“欸、欸,不是吧怎么哭了啊!真的假的,为这种事情哭了啊?!上次看见你哭还是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欸——好啦好啦,不要总是忧心忡忡嘛,你看每一次我都平安无事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诶诶诶别捶呐,每一次受一点点的伤也很正常啦,反转术式不就是这种时候用的嘛!”
插科打诨的话再次落入黑暗中,记忆重新变成了灰蒙蒙一片。
小慎的呼吸急促起来,那种几乎要彻底刻在脑子里的分别场景带给她巨大的焦虑。
“跟着爸爸。”小慎拽住了他的手指,非常紧,好似不这样做就会彻底失去他,“小慎要跟着爸爸。”
五条悟重新把小孩抱起来,走到冬月暄的身边:“暄怎么想呐?”
“让小慎跟悟出任务也挺好吧。”冬月暄面无异色。
五条悟用六眼仔仔细细地看,确定冬月暄此时并不是口是心非,为他不得不离场而感到懊丧之后,这才起身,牵过她的手指吻了吻,含着笑看她不自然又染上薄红的耳根,随即出了门。
门口的八音盒响起了欢送的乐音。
店外。
小慎坐在五条悟的怀里晃着脚,鞋上超可爱的墨镜猫猫跟着晃动:“爸爸要去哪里先呀?”
“先去一个地方哦,反正正道说不急。”五条悟在小慎面前竖起一根指头,做了个“嘘”的动作,“小慎要保密。”
小慎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好哦,保密是指对麻麻也要保密吗?”
“是哦,这是为数不多不能让暄提前知道的事情哦。”五条悟揉揉小慎的脑袋,“很乖很乖——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买毛豆生奶油喜久福~”
他不紧不慢地踱步进了店。
店员应了上来:“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五条悟在店内扫视一圈:“唔,稍微做了点功课……听说你们这里是整个东京最好的珠宝店?”
店员立刻点头:“是的,这个可以保证。”
五条悟打了个响指,一小片薄薄的咒力顿时变成了水膜,糊在了小慎的耳朵上。
小慎怔了几秒,抬手试图戳破水膜——可恶,爸爸到底说了什么啊,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她考验啊!
五条悟淡定地看着小朋友一开始委屈、随即认真地开始钻研如何戳破咒力水膜,然后说:“想必你们这边,应该是有用骨灰和头发制作钻石的工艺的吧?”
“对的,这个在年轻人这边很流行的。”店员的笑容更热切了。
“不过听说这种技艺是个骗局呐——”五条悟的尾调懒洋洋地拖长,“不会你们这边也是吧?”
“不,绝对不会。”店员一脸认真,“我们这边只要提供足量的骨灰和样本,能做出纯度很高的钻石,只是造价方面会比较昂贵。”
五条悟的手指在店员递过来的定制表格上叩了叩:“劳烦给一下联系名片,样式会之后发给你的。价格不是问题,我只是需要尽可能高的纯度。”
无视小朋友气恼地戳咒力水膜的动作,五条悟填了表付了定金之后,心情愉悦地走出店门。
刚一出门,咒力水膜恰好被小慎解开。五条悟略微有些惊讶,戳了戳小慎气鼓鼓的脸蛋:“欸,很厉害嘛。不愧是我们小慎欸,超棒的!”
伊地知洁高的车正好到了,五条悟拉开了车门——
——冬月暄拉开了店铺的玻璃门。
九十九由基跟着她走出店外,双手环胸:“嗯哼,你看起来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冬月暄按在玻璃门上的手指一紧,松开的那一刹那,天际划过一道紫色的电光,雷鸣随即响起:“是。”
九十九由基饶有趣味地盯着她:“说说看,有话居然不是对五条悟先说,而是要私下和我说。”
“你知道——”冬月暄顿了顿,“如何才能让咒灵彻底消失吗?”
九十九由基的目光微微一凝。
她眯起眼睛,注意到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冬月暄眼下一周盖不住的浅淡的青黑色,眉梢中垂坠的倦怠与忧色,又比如说,她因为五条悟离开而一瞬间冷淡些许的气息。
……她在厌倦祓除咒灵的工作。
……她对整个咒术界都产生了很强的排斥心理。
这一切都让九十九由基不由得警觉起来。
冬月暄现在像极了——
多年前,叛逃前夕的夏油杰。
“这是我这么多年一直试图寻找的。”九十九由基的手搭在栏杆上,淅淅沥沥如蝉鸣的雨兜头浇下,裹着滚烫的暑意,她只是停顿了再短促不过的一秒,就做出了决定,“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消去全部人类的咒力;第二种,让全部人类都能控制咒力。”
雨声在转瞬之间加大,嘈杂若鼓点,又像极了掌声。
她的话音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只要所有人类都成为咒术师,就能解决掉问题。”九十九由基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女人。
她读出了冬月暄身上更沉默的东西。
而那些沉默,似乎隐隐约约要爆发了。
她会,说出多年前,和夏油杰一样的答案吗?
手心因为雨而潮湿一片,九十九由基微微蓄起咒力,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微微鼓起。
“那如果不是要完全解决咒灵呢?”冬月暄目光平静,仿佛没有看到她正在积蓄的咒力,“如果只是让霓虹的咒灵恢复和其他国家一样的水平呢?应该要对天元做出一定的举措吧?”
居然想到了天元。九十九由基手心的咒力消解,重新微笑起来。
雨水涔涔潸潸地浇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顺着肌肉线条下滑到之间,神态重新变得慵懒:“没有那么简单啊。一个六眼神子诞生,就能改变咒术界的平衡,咒灵实力和数量都得到了提升。”
“在最理想的情况下,究竟有没有可能呢?”冬月暄擦掉了飞溅到眼睫上的雨水,紫色的双眸里蕴含着深深的雾色。
“你也说了是最理想,不是么?”
九十九由基的指甲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点点,裹着烫意的雨水落在身上很快就变凉了:“你问这些,应该不是为了你自己吧?二级而已,要是厌倦了咒术界的生活,完全可以直接脱离,当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要和五条悟,还有你的女儿——又一任的六眼神子说再见。你在舍不得而已。”
“……大部分是对的。”冬月暄没有因为她过分直接的话而感到生气,“大家说九十九小姐这么多年一直摸鱼不干正事,但其实并完全不是这样的吧,你只是一直在寻找解决方式而已。”
九十九由基点着栏杆的手指一停。
“你并不期待世人——或者说,站在你眼前的我能理解你,因此也没打算反驳那些说你完全不做实事的谣言,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是有自己的目标和想法而已。”冬月暄转过头来,静静地望着她,“同样的道理,我也并不期待你能理解我的想法。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只是在为了自己而已。”
为了能有持续不断地,活下去的理由。
九十九由基浅浅地微笑了一下,而那笑容转瞬即逝:“我只能看到,五条在这种方面很幸运而已。身为特级咒术师,居然能有机会建立家庭,还会有一个这样的爱人。运气真好啊。”
这一句话缓和了方才的紧张氛围。
“我总会想出办法的。”冬月暄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请跟悟保密。”
“我可没兴趣掺和到夫妻间的情趣里。”九十九由基把额上的太阳镜掀下来戴上,“冬月小姐,babe说我是你最喜欢类型的女人,说实话我也蛮喜欢你的。剩下来的时间还很多,难得来这边,跟我一起逛逛?”
“荣幸之至。”冬月暄眉眼间的疲倦感终于消除了些许,跟着九十九由基一并走入了一家服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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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西,距离守夜时间还早着呐——”五条悟愉快地打了个响指,看着困成一团头一点一点、最后忍不住扒拉着他的衣服睡着了的小慎,唇角上牵。
伊地知洁高开到里町田美羽那边大概只剩二十分钟的距离,而守夜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才到。
“直接开过去吗,五条先生?”伊地知擦擦汗。
这段时间高强度守夜,他渐渐地有些吃不消了。
“等等。”五条悟思考了一会儿,在直接去町田美羽那边提早交接,还是去另一条路先给冬月暄买她最喜欢的那家店的抹茶可丽饼中稍作停顿。
思考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到冬月暄尝到抹茶可丽饼的时候的表情了。
大概是会很高兴,左面颊的梨涡浅浅地漾开,眼瞳清透,像静淀了一路的月光,月光里面全都是他。
“下个路口往右转,先去买抹茶可丽饼——”
“欸欸欸?!”伊地知洁高被他的心血来潮打了个措手不及。
五条悟单手划拉着手机,通讯录上“A”的标签,第一个就是冬月暄。
结果还没按下去,对面就来了一个电话,正正好是冬月暄。
“悟现在离上次喝过超好喝的那家抹茶牛奶店近吗?”那边的声音模糊地传过来,大半是九十九由基相当爽朗的笑声。
——思维居然同频了。
五条悟没打算立刻告诉她自己一开始的想法。那家的抹茶可丽饼确实好难排到队,他打算保密,方便之后给她惊喜,说:“当然哦,很近的。”
“那悟可以帮我带一杯抹茶牛奶吗?”
“暄酱的请求当然要答应呐——不要跟我这么客气嘛,怪见外的。”五条悟微笑着说。
怀里的小慎已经睡熟了。
天又落雨。
挂断电话之后,另一个电话也很快打了进来。
是町田美羽。
“五条先生今天能提早来吗?我今天给你和冬月小姐,还有小慎小朋友准备了礼物哦!”电话那头的町田美羽听起来心情很好,显然是完全习惯于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五条悟和冬月暄的生活了。
“唔,不知道能不能提前赶到呢,不过肯定不会迟到就是了。”
“请尽快来!”町田美羽说完这句话之后,又顿了顿,“事实上,因为有马君目前在国外,乐团的面试地点也是在国外,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天就要启程。这段时间以来真的很感谢你们,不过我也有点不安,并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出国……”
五条悟虽然诧异于她的临时决定,不过决定具体的事宜等会儿再和她交代,他得陈明出国的风险性。
电话里,五条悟礼节性地用祝福语做结尾:“有最强我在嘛,五条本宅的人也在努力,请放心——町田小姐会过上想要的生活的。”
……
今天实在是很幸运,到的时候,抹茶可丽饼刚好排到了最后一位客人,店主都要卷帘子锁门了,他赶到了;抹茶牛奶也是如出一辙的情况。
“嘛嘛,这真是一个超——正确的决定呐,超幸运的说。”五条悟调整好眼罩,仰面大剌剌靠在后座上。
伊地知洁高习惯性地把油门踩到底,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
距离町田美羽家大概两公里的时候,五条悟的手机忽地响起来。
他心口微微一悸,某种不祥的预感几乎要破土而出。
五条悟看着屏幕上“町田美羽”跃动的四个大字,额角一跳,立刻接起。
对面几乎是凄厉地喊出一声:“五条先生,我——”
“轰!”
暗沉的天幕划开紫色的罅隙,滚雷响过,电话那头的爆炸声汹涌而至,二者蜿蜒重叠,交织在了一起。随后是漫长的阒寂。
只是相差了一个转瞬之间的念头,一段几分钟的路程。
差之千里。
雨点轰然砸在了车窗玻璃上,像极了年少时那炫目蓝光之下的隆隆掌声。
他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半侧没入黑暗的倒影。
第73章 蝉时雨·9
天穹骤然滑过鸢紫色的闪电, 淅淅沥沥的雨声登时变大。
“时间过得真快啊。”两人坐在商场的椅子上,疏疏懒懒地透过透明的玻璃窗眺望窗外的天。
冬月暄和九十九由基周围都摆满了一大堆购物袋,瘫在商场椅子上的时候就像两滩猫。
“今天和九十九小姐逛得很开心。认识九十九小姐真是近段时间来最幸运的事情之一。”
“嗯哼, 我也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冬月真的很会说话嘛。其实我也这样觉得, 哦哈哈哈——”金发美人一被夸就忍不住画风突变。
“九十九小姐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商场都关门了。”
“忙碌前的休假日总要玩到最后一秒啊……”九十九由基的话音刚落下,手机上就传来了电话。
不情不愿地接起, 她叹了口气,重新变回了严肃的模样:“……我知道了。”
而几乎是在又一声巨大的响雷声的同时,冬月暄的手机上闪动着“A-Satoru”的备注。
不祥的预感密不透风地攫住了冬月暄,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 目光挪向同样在接电话的九十九由基。
……悟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打电话?
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眉梢不自觉地拧紧,脊背仿佛绷到最紧的弓弦,手指虚虚地悬在屏幕上空,却始终摁不下去。明明没有任何征兆, 她却觉得这急促的铃声犹如一并锐利的剑, 随时有可能割裂蒙在伤口之上的面纱。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 绕过她的手臂,轻轻地在屏幕上一点。
是九十九由基。
她身上的咒力气味是很特别的、被阳光晒足了的金色沙滩的味道, 灼热而明朗。
电话接通了。
对面也是死水一般的沉默。
心跳越来越快, 命运的铡刀贴合颈侧, 冬月暄终于先出声了:“……悟?”
对面既没有撒娇, 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浮夸的语气,平静无澜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真是无比的疲惫,而他的疲惫是加诸在她心上的又一重锁:“暄, 就在刚才,盛大牛郎店的那些人中, 有26人死亡。是按照顺序的。”
脑海内飞快地闪过数字对应的人,因为五条悟日日夜夜的巡视与守护,她也早就把这些面孔认熟。在倒着数到26的时候,冬月暄的手指蓦地痉挛,抽痛到无法直起。
除了九条泽哉之外,只有两人幸存。按照序号来算,最后一个已死亡的,是4号。
町田美羽。
“町田美羽死了。”五条悟的唇线平直,没什么情绪地望着焦黑一片的爆炸现场。
雨水浇透了此处熊熊燃起的大火,黑魆魆的房屋在雨中散发出一股烧焦的气味。再熟悉无比的作案手段,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无下限永远运转着,五条悟作为最靠谱实力最强劲的咒术师,成为第一个踏入这片断壁残垣废墟之内的人。
“……悟是因为没赶上吗?”冬月暄的声音在那端发抖,而她自己并未察觉,“是因为我要悟先去买我喜欢的饮品,而悟选了我,所以没赶上吗?”
五条悟的尖头皮鞋碰到了一团焦黑的东西,他单膝半蹲下来,同时否认冬月暄的话:“是没赶上,但和暄你没有关系,这件事是纯粹的意外。”
“真的不是因为我吗?”她的语调轻若柳絮,仿佛随时都要被这蝉鸣般的夜雨冲走,有如实质的自罪感和痛苦感溢出了冰冷的屏幕。
五条悟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团黑灰般的东西。
是一只快要看不清原样的手,被炸碎了两根指头,剩下的三根指头还缺了一节指节,但用力地攥着什么东西。
“不是因为你。不要自责,暄。只是因为意外而已。”五条悟说。
他在这种时候总是平静而淡漠。
普通人的生命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呢?这只不过是他生命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过客而已,就算见过几次面,吃过一顿饭,同时也为他们哪怕极度疲惫困倦也强撑着守夜。
然而,然而。
这对他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而已。
他们的死亡不会让他铭记很久。
只是,每一次见到这样的死亡,往日里隐藏在深处的疲惫感就会沿着神经重重叠叠地浮现,像过载的蛛网,深深垂坠下去。
“那你后悔吗?”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听起来有些失真。
这是个很危险的问题。
他们的关系犹如踩在钢丝绳上跳着探戈,她试探着前进一步,他如果不能回答出正确的答案,钢丝绳随时就有可能侧翻断裂。
五条悟知道冬月暄并不只是在问这一件事情。
而他的答案确实一直没有变过。
“我不后悔。”他说完,掰开了几乎不能称为手指的那几截破碎的手指。
“哐当!”金属管一般的东西从中坠下来,发出清脆的一声。
——居然没有被炸碎。
五条悟捏起那根金属管状的东西,在被雨线模糊的灯光中仔细分辨。
是那管刻着数字的口红,居然没有在爆炸中炸碎。
他的指尖摸到了微微凹陷下去的东西,借光一看,发现是一个简单的英文:
Relife-
重获生命。
耳畔忽地响起跟“町田美羽”四个字有关的话:
“我,町田美羽,梦想是加入有马君指导的乐团!”
“我不会死的……对不对?我想活下去……”
“我叫町田美羽,我想活下去的……”
她的理想还长存吗?
五条悟把那根口红拾起来,装在塑料膜里,往外走去。
“悟是不会后悔今天选择为我买喜欢的饮品,我知道你很在意我。”冬月暄的声音越来越轻,“但你会后悔今天没有提早去町田美羽的家里守夜吧?明明只差一点点。”
在这场二选一里,命运早就标好了价格。
她的一次开心怎能和人命等价呢?
他怎么可能不会后悔呢?
或许不会后悔,但他在无可挽回的时候,一定也会想起过那个分岔口的二选一。
雨越来越大了,九十九由基站在她的身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明明是潮湿又闷热的夏夜,冬月暄却觉得发冷。
她本来应该觉得很痛苦的。
她本来应该在这种时候竭尽全力地赶到他身边,给他一个用力的拥抱的,然后告诉他她一直在。
一切都是本来应该。
可她只是忽然觉得心脏很空茫,里面没有任何的情绪。
没有痛意,没有难过,没有无可奈何。
只是好像,这一切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
只要咒术界现状不改变,他和她好像就永远不会顺遂,每一个自以为幸福的时候,都有一支笔在书写转捩和句点。
在海洋漂泊的船只早就千疮百孔,只是每一天都处于风和日丽里,才可以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可现在是暴风雨天气。
水渍一点点顺着船体的孔隙漫上来,漫天的热雨从窗中探入,打湿了她的发。
“我从不回看,暄。你不需要把这一切都怪在自己的身上。”五条悟拉开车门,把口红递给了伊地知洁高,用尽可能沉稳的口吻安抚她,“原本是想给你惊喜的,因为今天提前了很多,所以去买了你喜欢的抹茶可丽饼。然后才是你那时候打电话说想要抹茶牛奶。”
他做口型示意伊地知洁高快点往回开,继续说道:“不是因为你的要求才让我选择你,是我主动选择给你带惊喜——承受这一切的人不应该是你。町田的死是遗憾,但这无论怎么怪罪都不能怪到你的头上。”
“……我知道了。”冬月暄抬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额角,摇头拒绝了九十九由基递过来的伞,“你现在应该还要处理很多后续的事情,玉成佳子那边今夜我会赶过去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吧。”
“暄,”五条悟喊了她一声,尾调是曳长的温柔,“我给你买的抹茶可丽饼和抹茶牛奶快要凉了。你在那里等我好不好?”
他听出来她情绪不好。
——什么啊,这人。
明明现在电话快被五条本宅的管理层打到爆了吧,本宅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咒术师重伤死亡,说不定高层也开始发各种信息,阴谋层出不穷。
一下子死了26个人,明明现在他应该是焦头烂额忙到脚不沾地的状态,可他还说要赶过来把那一份甜食和饮品给她。
“悟到哪里了?”冬月暄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离得近的话我赶过去吧。”
五条悟那边报了个地址,冬月暄跟他约好大概的地点,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她其实现在并不太想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
挂断的那一瞬间,痛苦感才汹涌而至。
在这一刻,她从未如此清楚地认识到,她大概率是不能获得想要的幸福的,只要这咒术界没有被彻底改变。
“那,我也走了。”九十九由基挥挥手,一把戴上了头盔,“天元那边有事找我,再拖下去要坏事了。”
她没有过多地提及冬月暄方才不对的情绪,也没有非要问清楚她和五条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态度很寻常地表示告别:“下回见。”
这种时候的距离感就显得很体贴。
冬月暄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往约定好的店面走去。
是一家卖黄油土豆的店,现在店早就关门了,她撑着伞快步往前走。
街头人影幢幢,她提着购物袋,在空旷的路面上走,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檐没入领口,她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天边又是一记响雷,她下意识地抬头——
脖颈被一只手扼住了。
血腥味彻底包裹住了冬月暄。她蓦地睁大了眼睛,本能地反抗起来。
洁白的购物袋坠入肮脏的泥水里,身后那个声音愉快地笑了一下,收紧了手掌:“……终于抓住你了哦,这一次。”
第74章 蝉时雨·10
是那个脸上有缝合线的特级咒灵。
冬月暄的手用力地去扯它扼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苍白的面孔因为缺氧而不断涌上血色,躯体发凉,像是被扔到再安静不过的深深海底, 浑身被水压禁锢到无法动弹。
“这段时间你总是跟在五条悟身边, 真的很麻烦呢。”特级咒灵笑起来,“那个金发女人也终于走了啊。”
好冷。
冬月暄的大脑在迟钝地运转着, 企图把白天和九十九由基谈到的、一切和灵魂有关的话题再翻出来。
浓浓的血腥味的咒力气息在她的身体里拨动翻找,很快就翻到了她的体内脆弱的、薄薄一片的、随时都有可能像青烟一样消散的灵魂。
真人的笑容从最开始稚童般的纯净,逐渐变得狰狞而贪婪, 他凑近冬月暄的耳畔, 用那种近乎餍足的喟叹声笑着道:“——你可以,去死了哦。想必五条悟看到由你变成的改造人,不得不亲手杀掉的话,表情一定会很有趣吧?”
杀意在这一刻毫不压抑地爆发出来,颈骨似乎要被捏碎, 连灵魂都将将要被触碰到, 脆弱到即将摧折——
千分之一秒内, 或许更快,真人被庞大的灵力蓦地洞穿了心口, 那道伤横贯在他的灵魂深处!
手猝然松开, 冬月暄坠在地面上, 吐出了一大口血, 浑身的气力仿佛被拧成一股,完全抽干了。而真人微微怔然,随即面上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笑容, 隐隐约约带着狂喜。他揪住冬月暄的领口,丝毫不顾灵魂上滔天的痛意, 一把将她提到空中:“你伤到了我的灵魂?你怎么做到的?”
他有预感,只要冬月暄能再给他来一次灵魂创伤,他必然能够突破,到更高的境界!
冬月暄唇角还在不断地溢出血液,将这件沾满了雪后青空气味的外套染得脏污。她冷淡而散漫地瞥了真人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真的不说?很可惜的,真的不再试试吗?”真人重新笑得灿烂无比,另一只手完全地贴合在冬月暄的头骨处,下一秒,整张面孔变得极度扭曲!
“——不试试的话,还是直接改造比较好哦!”咒力在他的手心蓄起,而她的颅骨几乎要被这种力道拧碎。
“停!”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半空中徐徐落下,却精准无误地削掉了真人的手臂,在它的手臂生长出来之前,女人把重重摔在地上、却毫无反应和吃痛神情的冬月暄提起来,像是在打量最精致的无生命人偶那样打量着她,话却是对着真人说的,“夏油杰说了留着她有用诶,现在就让五条悟发疯,计划都会功亏一篑的。”
听到“夏油杰”的名字,冬月暄的眼珠微微地挪过来半分,很快又像是一滩阒寂的死水。
“诶,真无聊。”真人的手臂长出来,灵魂上的伤痕还是让他无暇对女人不满,“镜姬你还真是只听夏油杰的话。”
“因为夏油杰能让姐姐偶尔笑一笑嘛。”镜姬捏着冬月暄的发,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微笑起来,“灵魂信息很好补全嘛,一下子就让妾身完全复刻了欸。”
冬月暄终于有稍微不一样的反应了。
尽管她的唇角还在不断地淌出浓稠的血液,然而缓缓抬起的手掌心里已经有了一把锃亮的枪,此刻正抵在了镜姬的太阳穴上,随时要开枪。
镜姬并不把这当做威胁,愉悦地眯起眼睛:“灵魂这么薄薄一片,简直像是被妾身切割千万次过——居然还能活着,真有意思。”
冬月暄的指骨努力用力地弯起,想要扣下扳机。
而这个拎着她的女人,不闪不避地重新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姐姐看到又要心疼了。居然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和痛觉都用来兑换了,这样才勉强给真人造成一击——六眼神子居然会喜欢这样弱小的东西。爱果真是再古怪不过的东西了。”
说完,她夸张地贴在她的心口,听到了缓慢跳动的心跳声,又抬起头说:“妾身听到了哦,你的灵魂和心跳都在希望五条悟来救你吧?刚才没有强行用束缚来让他到这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哦?谁让妾身有暂时阻断束缚的方式呢——”
冬月暄扣下扳机!
也就是这一瞬间,镜姬骤然变成了她的模样。
子弹穿过太阳穴,爆出一串的血花,将贴面的冬月暄整张面孔都染成红色,碎裂的骨头和脑浆一并淋淋漓漓地淌出来,冬月暄瞳孔放大,手掌间的枪支掉到了地上。
然而对面被一枪爆头的“冬月暄”再次恢复了完好无损的模样,嫌恶地擦掉了鲜血和脑浆,这才抬起头,把她的下颌挑起,鼻尖和唇瓣凑得极近:“还敢来一次吗?冬月暄。就算你再怎么不想活下去,乍一看到自己的死状也是觉得害怕的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清楚我的想法。”冬月暄的声音嘶哑而无力,超额使用咒力后庞大的后遗症作祟。
镜姬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妾身可是复制了你的灵魂诶?知道什么叫复制灵魂吗?就是五条悟本人站在这里,也很难分辨出来究竟哪个是你欸。声音,容貌,身躯,灵魂,一切的一切都完美地复刻,妾身了解你的一切心思意念,你在妾身这里没有秘密哦?”
“他可以分出来的。”冬月暄的长睫翕动,仿佛蝴蝶振翅轻颤,随即闭上眼,“你不可能和我完全相同。”
“这一点倒是答对了。”镜姬不轻不重地踢了真人一脚,“五条悟要来了,先撤。”
被她抓住的手臂骤然爆发出巨力,冬月暄猛地挣脱了她的钳制!
冬月暄满身鲜血,越级战斗让她的内脏开始濒临破碎,然而她重新兑换出了一把祓除枪,里面有一颗勉强可以祓除特别一级咒灵的子弹。
镜姬,灵魂复刻。
冬月暄对着‘冬月暄’的心脏开出一枪。
在子弹射穿镜姬心脏的那一瞬间,冬月暄脱力地坐在地上,小幅度地喘着气,已经分不清眼前的是额角渗出的汗水,还是自己淌出的血水了。全身都在疼,气息也如火燎一般:“……就算用我的脸,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边喘着气,忍着剧痛抬起头来,唇角牵出了一个笑意,在血色中变得格外诡异而疯狂:“居然会以为我不敢动手,明明对‘我’开枪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事情了……我早就想试试看了,杀掉‘我自己’是什么感觉。”
镜姬被射中的那一刹那还有着不敢置信,子弹穿过的时候她甚至捂住了心口,鲜血流遍了整个掌骨。
随即她也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分外诡异而狰狞的笑容,抬起手从伤口处挖出了一枚咒力子弹,然后歪了歪头:“特一级子弹真的——弱爆了,妾身好歹是个最最顶尖的特级咒灵欸。”
镜姬哼着小调,捏着已经彻底不能动弹的冬月暄的后脖颈,抬手拉开了一片幽蓝色的空气涡旋,将她扔了进去,这才相当有目标地往目的地赶去。
冬月暄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她勉力支撑着坐起来,抬手去敲击那片空气,却发现被隔绝了。
镜姬明明在外面,声音却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挣扎无效,这里是妾身的镜之迷宫,好好地被关在里面吧。”
镜姬面上露出了冬月暄惯用的笑容,温柔的、浅淡的、未达眼底的,分毫不差。
在这一刻,连冬月暄本人都不得不承认很像。
她其实深刻观察过自己,因为想要掩藏眼中的淡漠,想要用温柔做矫饰,用善良做面具。
——五条悟真的能分辨得出来吗?
连灵魂都一样。
“嘛,妾身还是有一些地方跟你不一样的啦。”镜姬吐了吐舌头,露出了微妙的活泼来,然而这种俏皮在这样好看的面孔上并不显得突兀,反而相当灿烂,“妾身完全、完全不能理解你对五条悟的爱意哦?或者说,因为你把情绪兑换得太早了,妾身完全不能理解你那些浓重的情感。也并不觉得五条悟会因为爱意而将我们成功分辨——”
在冬月暄想出对策之前,镜姬又眨了眨眼睛,连眨动频率都和冬月暄的一模一样:
“不过就算不理解,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妾身才不相信这些热烈的东西啊,反正你自己对五条悟对你的情感定义也是‘他爱我,他只是没那么爱我’。你自己都不相信他多爱你,那妾身就更放心了。实在不行,妾身也会把对姐姐的情感投射在他身上的——”
冬月暄艰难地支撑起来,往身后看去。
一望无际的幽蓝色,像是浩渺的宇宙,无尽地延展。
于是她知道了,她是无法出去的。这个不知究竟是领域、咒具,还是她未曾了解过的诅咒类的东西,能够完全地阻隔束缚。
冬月暄将会被“冬月暄”彻底取代。
冬月暄存在于世间的痕迹将会被彻底抹除。
如果五条悟和小慎无法分辨出她……
那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能分辨得出来了。
“好戏要开场了哦,别这么闷这么无趣嘛。”镜姬在迷宫外笑吟吟地对着她说,“我们接下来要去2号家里,开展一场漂亮的——人体烟花秀,超级期待五条悟看到‘冬月暄’虐杀人类的样子诶。”
冬月暄瞳孔骤缩。
这一片潜藏在空气里的空间中,能够清楚地听到天际又劈下一道隆隆的响雷,震得人心慌目盲耳鸣。
她的面庞上终于浮出今夜第一个痛苦的表情,这连绵的雨全都透过玻璃罩子敲击在了她的身上。
响雷滚过,恰逢五条悟拉开车门。
无下限隔开雨水,被他护在怀里因而还泛着热气的抹茶可丽饼和牛奶泛出诱人的甜香味。
过载的心脏想到要见到冬月暄而变得轻盈。
沉眠的小慎被他拜托后来赶到爆炸现场的乙骨忧太带回高专。
五条悟站在约定的位置,抽出手机点开联系方式,正准备按下的时候,鼻尖嗅到了一点微末的、熟悉的咒力气味,而六眼隔着眼罩,再清楚不过地映照出这附近的咒力残秽。
雨水冲刷了血液,但残秽并不会轻易被抹除。
他眼神微微一凝。
五条悟立刻回到车上,整个人气息恐怖到仿佛酝酿着风暴。
好不容易喘口气的伊地知洁高冷不防被吓到,腰背僵直着脚悬在油门上随时准备一脚踩下去。
“去玉成佳子家。”他说。
这边。
“啊,妾身想到一个更有趣的主意。”已经到达玉成佳子家楼下的镜姬笑眯眯地“看”着冬月暄。
抽疼的骨头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愈合,冬月暄觉得自己空茫到只剩下一个躯壳,只剩下条件反射在替她做出回答。现在是心底发抖的凉意拂过胸腔,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鼻腔的氧气。
“妾身很体贴地想到你应该不喜欢虐杀。那现在就提供两种选择好了,一种呢,是妾身真的把他们杀掉,另一种呢,是表面上把他们杀掉,实际上不杀掉——”
冬月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从自己口中吐露的拖长尾调会显得这样的令人厌憎。
“想要妾身不杀掉他们也可以啦,就是要看看你的演技如何,妾身非常想看看,六眼神子对你的情感到底是不是像你对他那样,让人不能理解啦。”镜姬做出托腮思考的模样,“你要是演得足够逼真,像真的杀了人,那妾身就会饶了他们一命哦。”
“我哪个都不会选的。他们死了还是没死对我来说没有所谓。”
“啊啦啊啦,这个选择题的意思是,你是想看到六眼神子亲眼看见你‘杀死’两个人,还是亲眼看见‘冬月暄’真的虐杀两个人,然后被‘冬月暄’‘嘭’地一声变成了人体烟花,是这个二选一欸。”镜姬微微笑起来,“不过啦,如果你选了前者,妾身是不会杀掉他们的,姐姐对杀人有点点排斥嘛。”
“It's show time~”镜姬打了个响指,时髦无比地蹦了句英文。
玉成佳子家的大门自动敞开,闷热潮湿的风狂躁地灌入。
而冬月暄被短暂地从镜之迷宫里放出来,然而她的灵魂上被施加了重重的枷锁,无法轻易脱离。
她被迫闯入玉成佳子的家中。
“谁呀——”
玉成佳子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而四周隐匿在暗处的五条本宅的咒术师神色一凝,在察觉是冬月暄之后,又纷纷放松了警惕。
“是我。”冬月暄说。
玉成佳子眼眶红红的,赶紧走过来,显然是收到了町田美羽的死讯。
Hoeny在旁边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神色非常不安,他疑神疑鬼地往四周望了一圈,这才问:“为什么五条先生没有保护好町田?他是最强咒术师吧?你们明明说过保护好她的。”
玉成佳子察觉到冬月暄的面色似乎不太对劲,立刻捂住了Honey的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因为这个名字掉下来:“不好意思冬月小姐,他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谁都没有资格责备他。”冬月暄冷淡地说,对玉成佳子的眼泪无动于衷,“你们应该责备的是那些让町田美羽死了的怪物。五条悟是人,不是神,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你们身边。”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Honey被她这种近乎挑衅的话和冷淡的情绪激怒了,“我们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合适的工作,总得在你们的庇护下苟且活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那么、那么多天!现在你告诉我们那些怪物没有被解决!我们的生命安全仍然时时刻刻受到威胁!”
“不要这样说了!”玉成佳子猛地推了Honey一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他们没有保护我们的义务,在这种令人悲伤的时刻,不要自己人自我攻击了!”
Honey终于从怒火烧心的感觉中勉强摆脱出来,望着冬月暄的神情,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然而他不想道歉,面色难看地扭过头去。
“他马上就到。”耳畔响起镜姬幽幽的声音,灵魂的双肩骤然被沉重的负荷下压,冬月暄体内修补好的内脏再次破裂,血液的味道在口腔肆意蔓延。
冬月暄缓缓地抬起手,掌心积蓄着充盈着甜美糖果气味的咒力。
一切在这个时候都宛如一组漫长的慢动作。
五条悟推门,冬月暄手心两股咒力击碎了两人的喉骨,五条悟的手指痉挛,冬月暄的蓦然回首。
血色从两人的喉口飞溅,泼了她半身,连左眼角都蘸上一滴,粘稠淌下的时候,犹如妖冶而痛苦的血泪。
“……暄?”
六眼清清楚楚地告诉神子,这就是冬月暄本人没错,没有被任何人冒充。
而他居然在这种时候,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玉成佳子手中攥着的口红咕噜噜地滚过来,滚到了他的脚边。
数小时之前的惨剧还历历在目。
她为什么……?
骗人的吧……?
肯定不是她干的吧?
“悟爱我吗?”冬月暄往五条悟这边走来一步,歪了歪头,语气和神情却冷淡到极点。
五条悟无法欺骗自己,沉默地望着她一会儿,痉挛的手指仍然没有恢复的迹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没有办法轻而易举使用出术式杀人:“……爱。”
他回答了。
“嗯,我也爱你。”她兀自说下去,更像是在讲给自己听,“我知道悟也确确实实地爱我,但没那么爱我而已。我知道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爱了,还是就这样毁掉算了——我不想再忍这些人了。贪婪无度,自以为是地索取,永远无法看见珍惜你的好,永远在苛责你,都杀掉算了。”
冬月暄没等五条悟反应过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扯下了他的眼罩,让他的六眼看清,自己就是自己。
她真心实意地厌倦地说道:“我早就厌倦这样的日子了。最后帮你杀掉他们也好,我们也知道你不会接受这样的我,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悟。”
她抬手去扯装着可丽饼和牛奶的袋子。
还是新鲜的、热乎的。
她几乎能想象出来,五条悟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捂住它们,让热气不要散开的。
“嘭!”
转眼之间,冬月暄的后脑勺被五条悟的大掌捂住,肩膀被他用力地推着抵在了墙面上!
一切发生地太快,他的痛觉像是这时候才觉醒,一颗心仿佛皴裂的树皮,哔剥着从上往下完全开裂,木纹被虫啃咬得凌乱。
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懂,而串联起来却无法理解这些字句的意思。
毫无征兆,毫无由来,他就这样被放弃了。
而这一次,不是诅咒,不是幻境,她是真真切切地杀害了两个活生生的人,五条本宅的那么多咒术师全都亲眼目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偏私。
可是手在颤抖。
他无法理解。
——不是说好会为了他不杀人的吗?
假的吧。
眼前的人是假的。真正的冬月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可是真正的冬月暄真的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吗?
然而,当时的他在爱之初就想好了,无论她究竟是怎样的,他都会爱她。
在这一刻,他的心底本能地叫嚣着,绝望地思索着,到底要怎样,他才能保护她。
真的就这样了吗?
五条悟浑身僵住了。
冬月暄轻轻地、温柔地笑了一下,用那双含情的、只看得到他一人的双眼凝睇着他,和过去的每一次都没有任何不一样,可却吐露出冰冷、再真心不过的话:
“自欺欺人该结束了啊。”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他的禁锢,因为她感觉到他此刻颤抖到无法有任何别的动作。
手里装着甜食和饮品的袋子被她“嘭”地一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他排了漫长的队伍、准备给她惊喜的食物,就这样被冷淡地扔进了垃圾桶。
可丽饼和牛奶不知不觉地冷透。
冬月暄走出了门,所有五条本宅的咒术师面面相觑,都在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她。
一切仿佛都是噩梦。
直到有咒术师尝试着喊了一声“家主大人”,五条悟才如初梦醒,急速地闯出去,试图在空旷的街道上用六眼描摹捕捉她的身影。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一切都结束了。
他曾经以为这份立下束缚的爱情是一次重新开始,是到生命末尾都会相互缠绕、无坚不摧。他毫不怀疑他们对彼此的爱意,以为可以到永远。
原来结束的时候是这样的轻,就像日光映射之后,雪自然而然地融化、晨露轻而易举地消弭,再过一段时间后,连存在的痕迹都仿佛不曾有过。
那些种种纠缠的伤疤与蜂蜜,只会存在于回忆的片刻,就这样消失在未来的时间轨道上。
“五条、五条先生?”
是伊地知洁高不安的声音。
他应该是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啊,”五条悟回过神来,把仍然在痉挛的手指抄回口袋,“回高专吧。”
“就这样放、放她离开……?”伊地知洁高不敢轻易提到这个名字。
“就这一次。”五条悟疲惫地、淡漠地说,“我想先见到小慎。一切之后再说吧,但是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他的戒指还没有送出去啊。
雨声又大了。
他有些讨厌苦夏了。
第75章 蝉时雨·11
凌晨三点, 五条悟赶回高专,见到了陷入深眠的小慎。极轻地关上门,巴塞罗那椅被单脚勾过来, 他仰面靠在椅子上,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当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现在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了。存疑的点非常多, 他本能是相信她没有做出那些事情的。然而,他也确确实实从她最后自述的那段话中,感觉到了她在真心实意地厌倦。
眼罩被他抬手勾起来, 冰蓝色的眼瞳凝视着黢黑的天花板, 空气中只能听到时钟指针在“咔哒咔哒”地前进,像拧紧却走到了最后一刻的发条,像寸寸跌落的烟灰,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缠绵悱恻的过往, 都在一寸寸地点燃。
上一次感觉到这样椎心泣血的苦痛, 是杀死夏油杰的时候, 再上一次是夏油杰屠村叛逃。
这一回和从前的任何一回的感受,并不完全相同。
已经不是简单的爱与恨了。
“爸、爸……”小朋友发出的模糊声响打断了他长久的走神。
他到小朋友的身边, 看着她熟睡中的面庞, 轻轻用手指揩掉了她不自觉流出的眼泪, 顺手帮她掖了掖被角。
是漫长的注视。
他被她放弃了, 那小慎也被放弃了吗?
——不太可能。
五条悟抿紧了唇,沉默又冷然地调出方才的记忆,不断地复盘。
她会去哪里?
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冬月暄最后的自述听起来似乎是很可信的, 饶是他在那一瞬间也感情用事,短暂地失去了理智判断。
可是经不起仔细地推敲。
——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五条悟霍然起身。
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 五条悟垂眸摁开了消息。
是夜蛾正道。
大概是已经收到消息了。五条悟想。
“你应该知道我这个点喊你,是因为什么了。”夜蛾正道疲惫地揉按了一下额角。
五条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看到现在的你,就好像看到那个时候的你一样……”夜蛾正道的眼前浮现过那个染成茜色天空的时刻,他的学生坐在阶梯上。
黄昏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已经过去十年了。”五条悟说。
“是啊,十年了。”夜蛾正道把咒骸拿开,那张看上去不苟言笑的面孔上露出了几不可见的微微感伤,“这十年以来,有很多的学生离开了啊。”
夜蛾正道很快把目光重新挪回五条悟的面上:“所以,悟,冬月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你客观地讲述这个经过。”
他的信息来源是一位因为人手不足而临时被排班的一级咒术师,是高层之中禅院家的咒术师,所以现在冬月暄连杀两人的事情,高层们差不多都收到了消息。
如果不好好处理,夜蛾正道和五条悟将会再次被他们合力攻讦。
“客观来讲,我认为存在疑点。”五条悟十指交扣,搁在交叠的腿上,“具体经过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我推开门的时候,‘3号’和‘2号’都已经死亡,看上去很像是她杀的。但我确实认为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也不是随意杀人的理由吧。”夜蛾正道说,“虽然我主观上也不愿意相信是她动手的,但如果你也亲眼见到了,我想大概率是没办法在高层面前辩解的。”
他相信自己的学生不会在这种方面徇私。
情也好,爱也好,他会去力所能及地争取保护,却不会让对方踏过自己心中那条底线。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她找回来的。”五条悟向后仰面靠在椅子上。在夜蛾正道面前他可以不用像老师,而是像十年前那个仍然不解的学生那样。这种时候的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会儿,不一直当着被人倚仗的年长者。
“悟,”夜蛾正道望着他的神情,忽地有些不忍,“如果真的是冬月做的——”
“我其实有点后悔,”五条悟平静地这样说,“后悔当初只跟她立下了只要她想见我,我随时就可以到她身边的束缚。我应该立一个同样的束缚,只要我想见她,她也必须在我的身边。”
夜蛾正道蓦地抬起头来:“你别冲动。”
“当然不会。”五条悟摊摊手掌,“已经过去十年了啊。现在的我不会采取什么过激举动的。”
比如找到她然后立下非常极端的束缚,把她永远禁锢在自己的身边,锁起来什么的。这种事情,终归只能想想而已。五条悟平静地想着。
“我知道了。”夜蛾正道深深地叹了口气,揉着额角,像是要把疲惫揉散,“我会再去周旋,如果顺利的话,把她找回来之后,高层会派出几个考察者,要共同打分确定她洗清嫌疑之后才可以回到高专继续任职。”
“不,”五条悟从口袋里摸出方才取下来的眼罩,整理了一下,重新准备戴上,“这次无论她是否选择继续任职,我都不会干涉了。”
在夜蛾正道诧异的目光中,他把剩下半截话沉静地说完:“她必须回到我身边。”
在走出房间,关上门之前,五条悟倏然转身说:“正道,拜托照顾一下小慎。她如果害怕的话,可以让她抱着暄房间里的猫咪玩偶。”
夜蛾正道点点头。
他有些怔神地想着,他其实已经这样、这样高了,确确实实是个再值得信赖不过的人。
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身上。
抗得过来吗?
“啊,对了,”五条悟折返,对着夜蛾正道弯了弯唇角,尽管弧度浅淡到几乎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这是他倦怠时刻为数不多的慰藉,“正道,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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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成佳子和Honey醒来的时候,四周流动着幽蓝色。他们是一起醒来的,所幸也待在同一处,所以尽管彼此都很害怕,但到底没有很慌张。
“难道我们死了吗?”玉成佳子忍不住捂住喉口,“总感觉这里很疼。”
Honey深呼吸一口气,把玉成佳子拉到自己的身后:“冬月暄。”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内心相当复杂。
在冬月暄突然攻击他们的时候,那一瞬间产生的空间扭曲感和错位感仍然记忆犹新。
简直就像是,在攻击即将抵达的千分之一秒内,灵魂和躯干一并被拉扯离开,随即就晕了过去。
“你们确实没死。”冬月暄没有表情,“但暂时出不去了。”
Honey面色陡然难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玉成佳子忍不住拽了拽Honey的衣角,然后从他的身后走到了他的身畔,鼓起勇气说:“我想,你大概不太喜欢我们,可能是厌恶吧。嗯。实在不好意思,确实不应该那样说五条先生,但是……”
“我不讨厌你们。”冬月暄冷淡地别开眼,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失去生气的人偶,似乎没有太多的生存意志,却也并不想死,“我并不在乎你们,你们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需要在意的人。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在乎你们的人是五条悟。”
玉成佳子一下子僵住了。
“这里是一个特级咒灵的术式内部,我也被关进来了,所以没有办法也不会救你们的。”冬月暄淡漠地道。
生僻的名词让他们本能地恐慌,玉成佳子紧紧握住了Honey的手。
“啊,还有。”冬月暄缓缓地说,“虽然五条悟并不在乎被人误解,他也总是被人误解,但我很在乎我自己被误解。如果我不那么做,你们大概早就被虐杀了,所以心中有怨怼也别想对着我,给你们带来不幸遭遇的人并不是我。”
她的话登时戳破了Honey的心思想法。
镜之迷宫晃动起来,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地震,转眼间冬月暄就不见了踪迹。
“啊呀啊呀,总算到了。”镜姬在迷宫之外笑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冬月暄能够听出来的熟稔的思念。
镜之迷宫之中,冬月暄静默地注视着外面的世界。
大概是因为镜姬现在复刻了她的灵魂,所以镜姬的视角,就是她能看到的视角,眼前的一切都清晰无比。
她清楚地看到,镜姬踏入了陀艮领域,荡蕴平线内。
“嗯,看来成功了。”羂索的眼神精准无比地锁定在空气中的某一处,嘴角扬起笑容,看上去颇有几分邪性,和这句皮囊实际上并不十分相称。
而这边的冬月暄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原本几乎要耗尽的情绪微微恢复了些许:“——夏油杰?!”
“好久不见啊,二级咒术师冬月暄。”羂索微微笑着,额头上的一圈缝合线丑陋而狰狞。
“不对。”冬月暄站起来,“你不是夏油杰。”
尽管用着和夏油杰一样的皮囊,但是他浑身都充斥着古怪的气息。
夏油杰的咒力气味她在现实中曾经闻到过一次,就是在百鬼夜行的前夕,她闻到了很清苦的味道,有一种泛着涩然的温柔,但那种温柔因为他的变化已经退散到只残存了一点点。
而在诅咒里,她闻到了很多次。
都是同样的咒力气味。
更遑论冬月暄确定,五条悟确确实实杀死了夏油杰。
而眼前这个人,咒力气味正是夏油杰描述过的,最令人作呕的“擦过呕吐物的抹布”的味道。
“换成别人的话,恐怕知道了这个,现在必须得死了。”羂索微笑着摘下颅顶,一团令人作呕脑部组织蠕动起来,“不过你逃不了的,所以知道了也无所谓。初次正式见面,叫我夏油杰就好。”
“……就算我并不喜欢夏油杰,你也配不上这个名字。”冬月暄死死地盯着他。
兑换情绪的时间段终于要过去了,她慢慢地恢复了对情绪的感知能力。
“诸位到齐了吗。”羂索把颅骨盖回去,微笑着注视着姗姗来迟的四个特级咒灵,还有最后踩点才到的一尊人偶,“真人、漏壶、花御、陀艮、镜姬,还有——彩妇人形。”
被换做“彩妇人形”的人偶被镜姬爱惜无比地捧起来,贴在了面颊上,语气甜到发腻:“姐姐啊,妾身好开心又见到你了。”
彩妇人形面上的油彩化开来,汇成了一个诡异微笑着的表情:“我也很开心又见到镜姬了,看来是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她的人偶手臂抬起来,径直穿过了空气,畅通无阻地晃进了镜之迷宫。
这只手臂冰冷无比,生命力在缓缓流逝,然而却快准狠地精准扼住了冬月暄的喉骨!
在越收越紧的时候,彩妇人形忽然“咦”了一声。
无比敏锐的咒灵们纷纷看过来。
彩妇人形面上毫无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面上的油彩晕成一大片:“……真人这孩子,看来也喜欢捏住她的喉咙啊。”
羂索敏锐而怀疑的目光这才收回去。
镜姬若有所思。
她突然拍了拍手:“既然到了,会议就快点开始吧,妾身可是还等着和姐姐去四处逛逛的欸。”
羂索最后一点的怀疑也被打消了。
他的面上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啊,那就邀请这位冬月暄小姐,一起来听听我们的会议内容,顺便‘自愿’参与这一次的涩谷计划好了。”
第76章 蝉时雨·12
“……总而言之, 涩谷计划只要这样进行,就能差不多到最后一步了。”羂索把烤鱼的签子摆到一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镜姬所在的方向, “到时候, 我会用狱门疆关住五条悟。再之后,剩下的一切就不足为惧。”
狱门疆。
被关住的冬月暄恍然大悟, 彻骨的森寒让她牙齿打颤,身体发抖起来。
她终于明白,小慎说的猫包是什么东西, 又明白为什么那孩子对地铁惧怕无比, 对涩谷站的站口又为什么会表示出那样的排斥心理。
“狱门疆?”彩妇人形沉吟了一会儿,“我记得它封印的条件是,被封印对象需要在距离它半径为四米左右的范围内。最重要的是,需要在封印对象的脑内时间中度过一分钟。对于六眼神子来说,转瞬间的震惊可能会有, 但是脑内一分钟应该做不到吧?”
羂索把烤鱼推到了彩妇人形的面前:“没有关系, 他会看到死而复生的‘夏油杰’, 他此生唯一的挚友站在他的面前,这足够让他回忆起更多的东西了。”
彩妇人形面上晕开的油彩重新凝聚:“不, 这恐怕还不够保险。封印六眼神子的机会仅此一次, 必须要有第二道保障。”
“当然。”羂索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指着冬月暄的眉心, “所以她才是第二道保障啊。”
冬月暄猝然睁大双眼,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
“不过呢,现在的话, 以五条悟这种性格来看,他恐怕对冬月暄杀人这件事情还保持着绝对怀疑的态度。”羂索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做了个手势,“现在,只需要持续不断地,加柴而已,让那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到时候,他大概对于保护她也有心无力。而且。”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你们恐怕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人类就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想要确保五条悟的脑内一分钟,光凭爱不够。”
“要爱恨交织。”羂索的视线透过镜之迷宫,缓缓说道,“爱之深、恨之切,只有所有交缠的情绪到达最顶峰的时候,才能达到烟花般绚美的效果。”
他忖度了一下:“现在,五条悟大概处于高度怀疑的状态下,但高层已经收到了冬月暄叛变的信息。五条悟接下来的出行,肯定会有考察者。”
大业即将成功的愉悦从他眼底浮现,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一一点过桌面上随机摆着的高层的照片,在某张照片上停下了动作:“……就让他来吧。”
冬月暄透过镜姬的视线,看到了照片上方相当狂野耳朵上打满数个耳环、狂弹电吉他的老人。
是京都咒术高专的校长,乐岩寺。
“只要当着这位考察官的面再次杀人,饶是五条悟也会哑口无言。”羂索把酒杯推到了镜姬面前,“可不要让冬月暄现在就死了啊。”
荡蕴平线内晴日正好,而荡蕴平线之外独属于夏日的骤雨呼啸。
散会之后,镜姬捧着彩妇人形,赤着脚踩在沙滩上。
暴雨让沙滩湿漉漉的,而镜姬撑着一柄伞,走在雨里。
彩妇人形忽然伸出一只手,探入镜之迷宫里,在冬月暄反应过来之前,冰凉的人偶手掌用力地蹭过她的每一寸面颊。
气息浅淡,若有似无。
“冬月暄,二级咒术师。”彩妇人形重复一遍,“二级。”
镜姬敏锐地意识到了彩妇人形对冬月暄的不同,立刻接茬:“是的,而且妾身从她的灵魂中提取到的信息是,她的咒术上限就是二级,不可能再有所提升。”
“原来如此。”彩妇人形垂眸,凝视着在镜之迷宫内恢复了情绪、却仍然保持着镇定的冬月暄,这样说。
镜姬微微蹙眉:“……姐姐,妾身要按计划行事了。”
彩妇人形抬手摸了摸镜姬的唇角:“在和五条悟接触的时候,你不能冒充她,你可以控制她,但必须让她自己上。”
镜姬的心底对冬月暄的敌意缓缓点燃:“为什么,姐姐?”
她的警报疯狂拉响。
“因为就算复刻了灵魂,你和镜姬还是不一样的个体,你没有她的情感,五条悟一眼就可以看破。”彩妇人形安抚性地抚摩着她的面颊,“不要赌。”
她侧目望向冬月暄:“谈谈?”
……
暴雨如注。
五条悟终于打通了冬月暄的电话。
打通的那一瞬间,他自己都有些愕然,反应过来之后,却不知如何开口。
坐在车内,连外头的雨声都好像被隔了一层壁障,电话那端的冬月暄呼吸声轻轻浅浅的,然而没有任何主动开口的意思。
“冷静了吗,暄。”终究是他先说话了,语调出乎意料的镇定,“冷静完了就回来吧。”
没等对面回答,五条悟就兀自说下去,就像那天冬月暄兀自陈述自己的内心想法一般:
“上次你说想替我把后脑勺新长出来的头发推平,现在已经很长了,戴眼罩有点麻烦。
“小慎很想你,昨晚梦里都是你。
“学生们也很想你,他们说别的年级的代课老师讲得没有你讲得有趣。”
平静的陈述,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发生那一场突如其来、让情况急转直下的爆炸事件。
语调还是她最喜欢的那样,曳长了尾音,每个音节都在唇舌颚的触碰见细碎而黏连,裹着散漫的、令人安心的温柔。
“涩谷站13号出口,东急百货店外第一根灯柱边见。”冬月暄的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冷淡的意味,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容,“今晚七点。”
没等五条悟说话,她就挂断了电话。
五条悟动作一顿,随即重新拨打回去。但无人接听。
她关机了。
五条悟反复重拨,仿佛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人将手机彻底关机了似的。大概是连续拨了二十多次之后,他猛地将手机压在了旁边的座椅上,周身的气息剧烈地波动。
前座的伊地知洁高战战兢兢地仍然停着车,目光丝毫不敢往后视镜瞥去。
五条悟单手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接连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重新点亮手机。
屏保上方显示,此刻是九月二十日,六点整。
五条悟重新熄灭手机屏幕,哑声:“往涩谷地铁站13号口开,东急百货店那边。”
伊地知洁高一脚踩下油门,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最强的压迫感在此刻实在是太强了,他几乎要被庞大的咒力与气息的波动压得喘不过气。
天幕彻底镶上墨黑色,潮湿的空气中偶尔能听到除了雨水以外的声音,都被裹上了一层厚重的滞涩感。
天穹都在饮泣。
七点整,灯柱边,车辆停驻。
晕黄的路灯之下,有飞蛾在扑闪着翅膀逐光躲雨。
五条悟没有撑伞,开着无下限倚在灯柱上,光为他镀了一层柔和的光,然而他的态度太过冷峻,以至于凸显出了突兀而尖锐的漠然与攻击性。有路人匆匆走过时,都会下意识地选择避开这个奇怪的人。
冬月暄不见踪影,五条悟看不出情绪地环顾四周,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是一串公共号码。
他摁下接听键。
“你就站在那里。”冬月暄说,“一分钟内,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但我并不是所有的都会回答。错过这一次,我也不会再回答了。”
她站在距离灯柱不远的公共电话亭里。
公共电话亭是三面贴上壁纸,一面透明。这次的壁纸是为一个月后的万圣节的到来而提前贴上的南瓜灯糖果风格,在雨水的笼罩下,连透明的侧面都蒙上了茫茫的白雾。
五条悟正在往这个方向走来,冬月暄从里面锁上了门,静默地倚在贴着壁纸的一面,侧过头望着雨水模糊的透明一面,借此端详着远处被模糊的这个身影。
“是被威胁了吗。”他问。
“不是。”冬月暄握着听筒,另一只手在玻璃上不断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半真心半撒谎,也没规定不能撒谎。
至少现在她并不想回到他的身边。回去是一场无休止地见证他连轴转,她确确实实受够了这种感觉。
永远不会作为第一顺位,永远不会。
永远不是最在乎的。
她想要那双天穹延展色的眼瞳永远地注视着自己,彻底地。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她不在乎被所有人中伤、谩骂、唾弃,她可以为了这个目的不择手段。这只是她选择的路而已。
五十秒。
“玉成佳子他们,真的死了吗。”五条悟朝电话亭走来的步伐没有停顿。
“大概。”
雾气又泛滥开来,冬月暄漫无目的地继续用手指勾勒着他的轮廓,随口回答,没有解释为什么。
一阵停顿。
三十五秒。
“如果我说,有办法保护你,愿意回来吗。”
他站立在电话亭前,随即背过身来,倚在没有贴壁纸的那一面。过分高大的身影几乎要挤满整个玻璃墙面,他的发尖被昏昧的橘黄色灯光镀上一层边。她还记得上次抚摸的手感。
“你保护我的方式无非是禁锢我吧。”冬月暄把手掌贴在玻璃上,像是按住了他的后心,“你不会解决高层,而我在你眼里大概是罪无可赦,又不愿意我死。我不要这样的生活,也绝不会回头。”
十秒。
“一直以来,是不是对我都很失望。”他忽然转过身来,把手掌贴在她的手掌上,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解开了无下限。
雨水涔涔潸潸地下,把她的双眼和唇面涂得模糊一片。
五秒。
冬月暄握着听筒,望着外面握着手机的五条悟,眼眸湿润得仿佛被雨水浸泡黑欧泊。
五指紧紧抵住玻璃墙,用力到指骨泛白,像是想要用力地握住,却始终隔着这层玻璃。
“有点吧。在所有无关咒术的二选一中你都会选我,但一旦危及咒术界,我大概是第二位、第三位。能感觉到你在改变,但这点始终改变不了,所以那天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不要再试图把我当成你想象中的那个‘冬月暄’了。”冬月暄这样回答。
情爱的灯火在她说出“有点”的那一秒就开始摇摇欲坠。
曾经是她主动地追求这份无望的爱情,无果后仍然没有狠下决心斩断注定得不到的全部爱意。后来又小心翼翼地收拢了刺,粉饰太平。
而他以为徐徐图之,一切总会变好,然而他所以为的这份爱情并非无坚不摧,而是镜中月水中花,回过神来的时候处处是罅隙是斑痕。所有的完满都是她的迁就,所有情绪的满溢与干涸他都没有真正参与。
单向度的爱意是绷紧了的弦,她弹断了却不想修补的这一天,就是结束的时间。
可他不想要结束。
哪怕是最强,在这种时候也是无措的。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场漫长的征战的掌控权,并不总是在他这里。
回神之后为时已晚。
她确实主动地对玉成佳子他们动手了。
……骗人的吧。
一分钟时间到。
刹那间,两人同时有了动作。
玻璃电话亭两人手掌相贴的那一部分陡然碎裂飞溅,漫天的玻璃如星屑般轰然落下。
五条悟第一时间就用无下限护住了冬月暄,在短短眨眼间猛然握住她的手腕!
而冬月暄反应同样很快,趁着他用无下限拢住自己的时候,对他骤然进行了攻击!
并不需要多高超的体术,只需要他不设防就足够了。
她下手的时候完全没收力道,力度大到连五条悟明显错愕了一刹那,几不可见地往后晃了晃,然而手腕仍然牢牢握住,并且更用力地往自己怀里带,余下的玻璃破碎如齑粉。
后颈即将被捏住,冬月暄厉声:“放开我!”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拉高了她的手,单手一把将她按在了剩余没被破碎的玻璃墙面上,蓦然低头,另一只手扼在她的脖颈处。
这个角度,冬月暄能看到,他颊边的肌肉绷紧了,明显是在咬着牙,看上去显然就是生气了。
脖颈被扼住的窒息感和痛苦感齐齐上泛,她面上的神情遽然泄露了情绪,难受、伤心、茫然混合交织,偏过头不再看他。
她在心底默默呼唤着镜姬。
五条悟被冬月暄面孔上的情绪一扎,微微一怔,另一只手勾下了眼罩,冰蓝色的眼瞳此刻冷淡到有些无机质,淡漠到近乎神性地审视着她。
须臾之间,他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处泛开剧烈的酸麻与胀痛——
他被冬月暄攻击了,在无下限之内。
松手的那一瞬间其实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脑海里鬼使神差地回想起很久以前,她笑语盈盈说过的话:
“悟其实很怕疼吧?因为长时间开着无下限,所以皮肤其实很敏感啊,痛感是成倍的。”
而她现在,并不留情地攻击了他。
肺腑之内燎开一大片火,细细密密的痛意燃烧起来,漫长而难以止息。
冬月暄抓住这个空隙,以他几乎不能察觉到的速度,霎时间退到了离他三米开外的位置。
没有时间再去回想痛感,五条悟立刻进入戒备状态,[苍]发动,他即刻展开抓捕。
然而,冬月暄一胳膊肘挟持了路人,手上出现了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她惯用的咒力枪支,抵在了路人的太阳穴上。
五条悟的眉梢登时蹙紧,语调严厉:“暄!”
“让我离开。”冬月暄把枪口贴得更紧,而被她挟持的差不多身高的女性已经泪流满面,泪水混杂在雨水里,冷的热的,发抖的战栗的。
匆匆来往的其余路人惊恐尖叫,不远处灯柱下车辆的窗户被打开,乐岩寺皱纹挤得越来越深,忍不住要拉开车门。
“请您不要下去。”伊地知洁高也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然而还是强自镇定,“五条先生肯定会解决好的。”
“我不会包庇的。”乐岩寺沉声,“她拿枪口对准无辜的普通人,这一点我绝对会上报。”
他并不相信冬月暄,也并不觉得一个正直的咒术师不会变成诅咒师。
“你把枪放下来,我可以做到让你没事。”五条悟语速很快,“不然你真的会被判定为叛逃者和诅咒师的!”
“我不在乎,”冬月暄缓缓往下按扳机,“我不相信你的话。”
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痛色,语调低沉而严厉:“冬月暄。”
她挟持着人质不断后退。
那抹痛色愈发浓厚,五条悟闭了闭眼:“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牵连其他人。”
“你和我一起叛逃更实际一点,老师。”她甚至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他熟悉的几分从前的温柔,话语却很冷酷,“跟你回去你只会被无尽地针对,我讨厌这样——我讨厌这个烂透了的咒术界。”
“非要像杰一样吗。”五条悟的话音变轻了,几乎要淹没在雨里。
而冬月暄听到了。
不知道是哪个词刺激到她了,在五条悟动手之前,她先一步扣下了扳机——
“嘭!”
漫天的血花,惊恐的眼神,熄灭的光亮。
冬月暄离开的最后一个回眸,看到了五条悟眼眸中的达到巅峰的痛色与失望。
她在原地消失了。
·
“五条悟,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会如实上报高层。”乐岩寺冷哼一声。
“随便你。”他这个时候显得对一切漠不关心,把眼罩重新戴上,摸到后脑勺没能剃平的发时几不可见地顿了顿。
“你不可能抓不住她。”乐岩寺的抨击很尖锐,“你有放水嫌疑的这件事我同样会汇报。”
“如果我不在意那个被挟持的普通人,我当然可以抓住她。”五条悟冷淡地嗤笑,双手相扣,抵在后脑勺上,往座椅上一靠,“随便你怎么说。”
雨声很大,大概有哪一部分在逐渐地死去,现在的他像一具空壳。
“下次我会抓住她。”
或者……
“高层的意思,大概会是让你杀了她。”
·
“你还好吗,冬月暄。”
“不需要你的关心。”
“是姐姐关心你,妾身并不在乎——不过,你看上去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嘛,好像要哭了。”
“……”
“说到底还真是不懂你们人类的感情。”
“这方面你大概需要跟那个脑部组织学学吧。”
“……反正,妾身最大的心愿是此生能跟姐姐同死。”镜姬端详了一会儿刚才那个被拉进镜之迷宫的普通路人。她大概要吓坏了,这时候见到玉成佳子,还在簌簌发抖。
“这个计划注定会有人悲伤啊。”镜姬喃喃,把目光放在跪坐在地上失神的冬月暄身上,摇摇头,“你这样做这样试探,如果最后他没能像你想象中最好的反应的结果那样,那你会怎么办。”
真是不可理喻的、荒谬的感情。
孤注一掷只是追求一个缥缈的可能性。
疯子。
“只会有一点点难过而已吧。”冬月暄低低地说,“大概。但是也无所谓了。”
第77章 蝉时雨·13
“歪, 爸爸~”小慎乖乖巧巧地对着手表电话喊,“今天是哪个哥哥姐姐带我玩呀~”
那端的五条悟被她的语气弄得心情陡然好了不少,想了一会儿:“大概会是悠仁他们喔——小慎有什么想吃的可以直接说, 爸爸我这边有超——多的小吃店诶。”
说话间, 他轻轻松松地就把几个一级咒灵一并祓除,祓除完毕之后才想起又没放帐。
“那我, 有一点点想麻麻喔,只有一点点啦。”小慎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指甲盖的长度,“虽然不知道麻麻正在做什么啦, 但是感觉肯定是超级了不起的事情。”
比完了才想起来没在视频通话, 他看不见。
她的小腿在椅子上晃悠晃悠:“不过哥哥姐姐们好像都在觉得麻麻在做坏事欸。”
五条悟沉默了几秒:“会见到的。”
他歪着头,下手稍微重了一点,隐藏在最深处的特级咒灵尖锐地咆哀鸣了一声,彻底消弭。
“爸爸也觉得麻麻在做坏事吗?”小慎跳下椅子,走到书桌前看相框。
相框里有后来他们的合照, 两个大人的脑袋都往中央的小慎身上倾, 是很自然很亲密的肢体语言。
现在, 阳光斜斜地爬进来,恰好将冬月暄的那一侧切割, 她的上半身几乎都笼罩在黑色里。
这大概是五条悟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难以回答的问题。
五条悟收回那只祓除咒灵的手, 触摸了一下左手无名指的咬痕, 像是在抚摩着易碎的珍宝那样, 想了一会儿还是很认真地说了实话:“情感上来说我不觉得、也不希望她在做坏事,理智上不得不相信。”
他其实见过她的种种模样,她的哭她的笑, 她的赧然她的愠怒。
所以对她一切微表情的捕捉和背后的情绪分析都易如反掌,便知道那天电话亭里说的话并不完全是真的, 可她确确实实当着他的面又一次杀了人。
而且她之前回答玉成佳子她们是否死亡的那个“大概”让他也很在意。
谎言与虚假,突如其来强劲的实力,他很难不怀疑她身边有一级或者特别一级的咒术师存在。
“哼哼,小慎永远相信麻麻!”白毛幼崽偷偷地把自己缩成一团,用力地抱着五条悟为她做的五条猫猫,“如果连爸爸也不相信麻麻的话,世界上还会有别人相信吗?”
或许吧,比如她在非咒术界的好友们,她们或许会坚定不移地相信。
但是咒术界内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了。
因为只有咒术界内部的人才知道,想要真正地一直坚持着走这条路,到底是一件多难多需要意志力的事情。半途跑路变成诅咒师去赚大钱的不下少数,而这一次之所以引人关注是因为当事人跟五条悟关系匪浅,而且事件性质还相当恶劣罢了。
五条悟因为小慎的话而怔了一下。
“如果世界上没有人相信爸爸是个超好的人,但是我和麻麻是绝对绝对会相信爸爸你的哦。”小慎打了个哈欠,“麻麻不回来的话,肯定是在——拯救世界!小慎要每天都好好给麻麻写信,写到麻麻回来的那一天啦~”
她有点困了:“麻麻和爸爸是小慎最最最重要的人耶,重要到——”
小朋友的词汇量在这个时候卡壳了,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重要到是过命交情哦!”
“过命交情?”
“意思是,如果有一天必须要我死掉才可以让爸爸妈妈活下来的话,小慎会毫不犹豫这么做哦!”
这个时候的小朋友特别特别懂事,懂事到让人心口蓦然酸软发胀,仿佛被小奶猫亲昵地撒娇舔了几口,只想要在此刻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这个小不点前。
五条悟停顿了几秒:“小慎最近是在看什么动画片吗?”
“嘎?”幼崽脑门上的“zzz”瞌睡气泡破裂了,缓缓升起了一个问号气泡,软绵绵地回答,“对哦对哦,是睡前动画~我看的是《感动霓虹十大故事:叛逆的儿子,流泪的妈妈,消失的爸爸》。”
原本有些沉重的氛围一下子被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拆碎。五条悟“噗”地一声笑出来,关上车门之后还是没忍住捧腹大笑,笑得前排的伊地知洁高胆战心惊,以为他终于精神错乱了。
“有什么好笑的嘛。”小慎喵喵抗议。
五条悟语调轻快地说:“爸爸我才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哦——”
门被敲响,钉崎野蔷薇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小慎,今天是我,钉崎野蔷薇——”
小慎“啪嗒”一下跳下来,抱着五条猫猫去开门。
门口三人站立着,手上的动作也没闲下来。
虎杖悠仁戳戳钉崎野蔷薇,抓耳挠腮欲言又止,好像是在做口型问接下来要怎样安慰小女孩;钉崎野蔷薇被戳得不耐烦,张嘴做口型“我哪里会知道,我以前最讨厌小孩了好不好”,顺带着一手戳向伏黑惠;和小慎算是相处最久的伏黑惠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一下快准狠的戳戳的动作。
然后门就大开,小慎扬起一张脸,眨巴眨巴眼睛。
当场被抓包,三个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今天要去哪里?”小慎的面颊在五条猫猫上蹭动了几下,手表电话还没挂断,“去哪里玩都可以喔。”
眼前的小孩子太听话太懂事了,跟钉崎野蔷薇小时候认识的那群讨厌鬼完全不一样,这下就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了。毕竟哇哇大叫的熊孩子可以梆梆两拳头敲一个包,乖乖巧巧的天使小孩只会让人越来越怜爱愧疚。
钉崎野蔷薇把求助的目光丢在两位同期身上,虎杖悠仁摊摊手表示束手无策,伏黑惠绞尽脑汁:“乐高店、游乐场、电影院都去过了……”
白毛幼崽脑袋上的呆毛一点点耷拉下来,攥着五条猫猫的手忍不住再用力了一些。
一年级三人组都慌了,伏黑惠掏出手机就给五条悟发消息,钉崎野蔷薇不顾三七二十一一把抱住这个小孩“哈哈哈”很棒读地笑起来,企图用笑声感染人,虎杖悠仁手忙脚乱最后憋出了一个水○月的变身动作,一动不动。
钉崎野蔷薇这辈子没哄过什么人,而人一着急就会说错话:“小慎超乖,一点都不像五条老师果然还是更像冬月——”
完蛋,雷踩爆了。
三人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冬月暄现在被咒术界列为叛逃者,还是因为五条老师从中转圜才勉强降低了危险等级。
他们其实上过冬月暄的课的时间也不太长,到底也不算了解她,只是因为五条悟而选择相信她。
但是不管怎么说,冬月暄都是小慎的妈妈,而且她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万一闹起来,恐怕五条悟也会很难办。
“小慎~”手表骤然发出声音,把在场三人吓了一大跳,但反应过来之后齐齐松了口气,听着手表继续自顾自嘀嘀咕咕,“锵锵,我刚刚安排了一个想不到的人带你去一日游喔~”
钉崎野蔷薇盯着手表:“那需要我们把小慎送到哪里呢?对方的基本信息务必告知一下。”
“啊,这个嘛。”五条悟在电话这端歪了歪头,“见到你就知道了。”
半个小时后,站在高专门口的三人组终于明白了五条悟口中的“见到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位身材好到堪比超模、气质好到应该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款款拉大提琴的银发女郎站在他们面前,摘下墨镜的那一刻,除了伏黑惠,两人都被颜值狠狠攻击了。
“大家好啊。”女郎微笑着眨眨眼睛,三人就看到小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对方的身边,小胳膊一张开,整个人树袋熊一样扒拉在对方的身上。
“遥香酱~”小慎黏黏糊糊地喊。
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一左一右歪头,脑门上冒出了问号气泡,就听到伏黑惠很尊敬地喊了一声:“遥香夫人好。”
问号更多了。
女郎笑眯眯地说:“初次见面,我是悟的母亲,五条遥香。”
她一把捞起小慎来,在怀里拍了拍。
这并不是她和小慎的第一次见面,然而两人确实没有相处过几次,毕竟五条悟很少带小慎回本宅。
现在被香香软软的小朋友一下子扑过来的时候,五条遥香心里的某一块被轰地击中了。
在抱住的这一瞬间,她居然产生了一种她们已经在一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错觉。
而且“遥香酱”这个称呼肯定是自己要求的,偏偏记忆里并没有叮嘱小慎一定要这么喊而不是喊“祖母”的一幕。
“欸?!”钉崎野蔷薇震惊,“蒙眼笨蛋的母亲——骗人的吧,长得这么、这么好看?!”
尚未仔细看过五条悟真实长相的虎杖悠仁也是一脸震惊。
小慎在五条遥香怀里叉腰,小墨镜滑下来一点点:“不对吧,看看小慎我长什么样,就知道爸爸长得肯定超——帅的好嘛!”
钉崎野蔷薇郁闷嘀咕:“我还以为肯定是归功于冬月老师啊,谁让她长得实在也很好看嘛。没想到那个羽毛球居然长得很不赖……”
见小慎有长辈带着了,三人组没打算久留,乖乖地告别了。
小慎把脑袋埋在五条遥香的怀里,过了一会儿问:“遥香酱,哥哥姐姐们走了吗?”
“走了哦。”五条遥香查看完五条悟发来的信息,把手机熄屏了,和五条悟的通话却没挂断,“小慎接下来要和我一起住在五条本宅了,因为悟接下来会特别特别忙哦。”
小慎突然抽噎了一下,这才彻底卸下开心轻松面具似的。
五条遥香感知到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小朋友的右手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蹭了蹭眼角,却很坚强地没有哭出来,而是说:“小慎只是有点点想麻麻和爸爸而已,一点点喔。”
“没有关系的小慎,思念和哭泣并不是什么需要强忍着的事情。”
“我想之后每天都给爸爸和麻麻写信,写到他们好好回来的那一天。”
“当然可以哦宝贝。”
“麻麻不是坏人的,遥香酱。她一定是在做拯救世界的大事情。但是好像没有人相信。”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需要的相信,肯定是来自你和悟的。只要小慎不要放弃相信,那所期待的一定能够实现哦。”
这边的五条悟在两人的絮语中,把电话挂断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六眼分析着眼前的咒力残秽。
这一个多月以来冬月暄的第七起咒力杀人事件。
她的行事似乎没有什么规律,这一个多月以来,五条悟已经跟着她跑遍了整个日本,只是她十分擅长隐匿,每一次五条悟都正好晚了几步,到达的时候她早就脱身。
五条悟的怒火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倾泻了不少,却在这几次中重新积蓄。
他试图分析冬月暄随机杀人的心理,却发现饶是他其实都没法说出自己真正了解她这种话。
她叛逃的动机他勉强理解,杀人的目的、接下来的计划却变成一团乱麻,高层此时各种明争暗斗愈发汹涌激烈,对他的不满几乎要达到巅峰。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五条悟看着手心里攥着薄薄几张的纸,上面印着冬月暄的生平经历。
相当贫瘠而苍白的经历,跟当年进入高专时他拿到手的资料里,她的那些经历并没有什么区别。
薄薄几张纸就能概括她吗?
那些隐没在纸面背后的,那些无尽的自毁心、冷漠的厌世感、将他当成锚点和价值判断的一切,究竟又是怎样来的?
五条悟之前就想到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突破口。
安室透。
然而没想到,对方相当警惕且推理能力强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就推断出来,往昔的那位邻家妹妹现在变成了一个杀人犯,而且是毫无道理的随机杀人。
安室透自然是不相信的,然而事实摆在那里,冬月暄的所作所为和他挚爱的国家的利益产生了冲突。
他沉吟了很久,面色很凝重:“之后我这边会查查看她的过往信息。”
于是一切重新陷入了僵局。
五条悟思绪回笼。
眼前的咒力残秽杂乱无章。就在伊地知洁高将现场登记完毕,准备离开时,空气中忽地掠过了一阵咸太妃糖掺杂着果香的气息,味道很浅淡,可对于对咒力气味比较敏感的五条悟而言,这几乎就是一个明晃晃的挑衅宣告。
刹那间,五条悟身形一闪,便出现在数十米之外。
苍蓝色的咒力宛如泼天的潮水,毫不留情地往一处攻击!
伊地知洁高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另一簇同样庞大的鸢紫色咒力狠狠反击,轨迹凌乱不堪。两股咒力交织掀起,撞在一起的时候恍若漫天的恒星碎屑,余威一瞬间就将他击倒在地!
立时一个多月,被追踪许久的冬月暄终于出现了。
战力对比太过悬殊,两股咒力碰撞的那一刹那,她的肩膀还是被蹭到了,有一秒面孔上痛到镇定全都碎裂,一直抑制的伤心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些许,尽管很快她就收回去,但是还是被看见了。
五条悟的指尖顿了一拍,冬月暄便趁此机会用尽全力地往回逃跑。
他嗤笑了一声,苍蓝色咒力不断浮现。逗弄猫一般,他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一个节奏追逐着,漫不经心又冷淡无比。
然而默默退开观战的伊地知洁高却很清楚地知道,五条悟生气了。
“是你自己释放的挑衅信号,现在又只敢逃跑。”五条悟一击威力恐怖的[苍]笔直地往冬月暄身上劈去,被她灵敏地躲开了,“是觉得我真的不会杀了你吗?”
二级和特级之间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冬月暄喘着气没有说话,冷汗从额角寸寸滑落,兑换出来的子弹仿佛长满了眼睛,从四面八方精准无比地射向五条悟!
而五条悟也立刻意识到,这些都是能够最大限度穿透无下限的子弹——或许数百枚里面真的有一枚真的能够穿透而未可知。
数量不少,这令他更加愤怒——很难想象,她为了攻击他,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兑换这些子弹。
她简直就是宁可丧命也要攻击到他!
这种自杀式的打发简直就是肆无忌惮地踩在他的雷点上跳探戈。
一团赭红色的光晕在他的指尖徐徐积蓄,嗓音是危险到极点的警告:“再不停下来,我真的会杀了你。”
冬月暄在须臾之间就意识到,他的话是完全真心的。
至少在这一刻,他绝对带上了杀意。
“我停下来你就会不杀了我吗?”她动作丝毫未停,目光却紧紧凝聚在不远处的河面上,咬紧了牙。
没有等到回答,她心里微微一紧,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赭红色的光团转眼之间便逼近到鼻尖之前,她的眼瞳里倒映着漫天的红色光晕,仿佛终于咆哮的火焰。
在那一瞬间,连五条悟的六眼捕捉到了冬月暄快到远超二级咒术师水平的动作。在0.001秒之内,她的胳膊肘猛地卡在了原本离她相当远的伊地知洁高的脖颈上!
剧烈的红色光团擦着她的发而过,击打在身旁的山体上,山体被拦腰轰开,巨石往下坠的时候飞起数百只栖息的山鸟,碎石自高处跌落在深潭里,溅起巨大的水波。
……差一点点,就要打中她了。
冬月暄背后冷汗湿透了,扼住伊地知洁高的动作更加用力,狠到完全没留余地。
这位可怜的辅助监督此时此刻面色已经红透了,这显然是个不妙的缺氧信号。
她逼迫自己抬起头来去看五条悟的眼睛。
眼罩被他不耐烦地扯下来,冰蓝色的瞳孔里彻底盈满冷意。
饶是冬月暄见过五条悟很多次对咒灵的厌恶,也很少见到这种眼神。
她的心口居然因此剧烈地颤抖作痛了。
——她彻底踩到了他的底线。
“放开他。”五条悟手上重新凝聚起赭红色光晕。
冬月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讽意的笑。
该庆幸吗,他没有用最强的虚式[茈]来对付她。但这到底是因为他不忍心用那样一击毙命的招式对她,还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他用那样的招数。
无所谓了。
冬月暄熟练地把枪口抵在了伊地知洁高的额头上,然后一步步后退:“你如果让我走,我可以考虑放掉他。”
上一次相遇的悲剧历历在目,五条悟往前一步,她往后退一步,剑拔弩张到极点。
“……可以。”五条悟厌倦至极一般,收回了手上那簇红色的光团。
冬月暄在此刻并不想赌,她松开对伊地知洁高脖颈的桎梏之后,一把将他推到了五条悟那一边,立时转身要撤离。
然而她面对的是最强。
“最强”的意思是,绝对的实力碾压。
冬月暄在后脖颈被疾速袭来的大掌掐住的时候,那种几乎要把颈骨捏碎的力度让她明白,如果只是靠她自己是完全没用的。
可是没有时间多想了,她被彻底地抓住了。
五条悟一把将她掼到地上,后背硌在乱七八糟的尖锐草叶和石子上痛得要命,冬月暄拼尽全力地反击,二级最强的攻击招式都被她用来招呼五条悟了,只可惜他不会对她解除无下限了,那些可怕的攻击全都被无下限轻轻松松地拦下来,让她一切的反抗举措都像小丑一样可笑。
而冬月暄并不想就此屈服,她在咒力耗空之前,一切的招式布满了杀意。于是五条悟也知道,她是真的想杀了他。
她停止攻击的那一刻,两人的眼神终究是对上了。
手上的枪支被五条悟劈手夺过,在五指间转了一圈最后以一个标准的姿势,枪口稳稳地抵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就像她之前在他面前对那些路人,以及刚才对伊地知洁高那样。
现在他把枪口转向了她。
这是他的警告和报复,他让她感受了这些无辜者的恐惧和痛苦。
“计划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全都交代。”五条悟扼着她脖颈的手没有分毫松弛,保持在一个能让她很难受,又不至于说不出话的地步。
冬月暄凭借对五条悟的了解,知道他现在大概已经怒火中烧到差不多失去理智的地步了。
“你想杀了我吗?”冬月暄艰难地吐字,这个时候她反倒是松开了所有的防备,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松弛下来,一副引颈就戮任凭宰割的脆弱模样,甚至又重新换上了很久以前那种温温柔柔的语气,极尽所能地威胁他,“老师想杀了我的话也没关系,我不会反抗的。”
五条悟的面色沉得能滴水,素来微微轻浮勾起的唇线绷得笔直。
冬月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现在其实有一种脆弱到能激起人心最恶劣的凌.虐欲的气质,他在不自觉又用了力度。
某几秒内,他在想,要是她真的滥杀无辜,要是伊地知洁高真的也被她杀死,要是她所为的真的是滔天的阴谋,后面会给更多人带来伤害。
——那她在这一刻,死在他的手下,大概会是最体面的死法。
“杀了我吧。”她的脸变得通红,还在断断续续地激怒他,“……在此刻死掉其实也无所谓啊。”
大概是这一句真心实意的、没有任何求生意志的话让他咬紧了牙关再次醒神。
五条悟粗暴地提起她的领子,又一把抄起她的膝弯,带着她疾速飞到天穹之上。
数千米高空,冬月暄面色骤然煞白。
她完全被拿捏住了七寸。
说来好笑,她一点都不怕死,但她确确实实非常恐惧高空。
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了。
“说。”五条悟冷然地威胁,利用咒力继续往上。
冬月暄动了动,感到了小腿被大力控制住,而领口这边被提着。
她忽然极深地朝五条悟投来一眼。
……很难形容这一眼到底是在无声地倾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绪。
因为下一秒,冬月暄毫不犹豫地用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咒力,同时往自己的领口和双腿处砍去!
这一下简直太快了,五条悟比这更快地意识到,如果他还保持着这个姿势,那她的双腿大概会被彻底割断!
理智督促他以极快地速度收回手,然而这个本能的动作做出之后,五条悟乍然间反应过来——冬月暄就是想要他彻底松手!
她是沙漏里轻轻落下的沙的碎屑,轻飘到仿佛没有重量,却在他的视野内以一个远超寻常的速度下坠!
五条悟瞳孔骤缩,身体比理智更快地向下,想要立刻抓住她。
而冬月暄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对着他勾出了一个笑弧。
——她简直就是个疯子!
五条悟在这一刻爆发了前所未有疯狂的念头。
在最后十米,他总算是赶上了,在她坠入下方河道身亡之前,一把挡在她下方,彻底抱住了她。
五条悟的一口气尚未松懈,浑身的警报就疯狂叫嚣着不对劲。
可是冬月暄比他更快,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再次用一个不含任何咒力的肘击,加速了两人下坠的力度!
五条悟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她的肘击。
然而,也就在这千分之一秒内,他发现眼前的场景变了。
冬月暄对他笑了一下,彻底消失了。
——中计了。
她凭借对他的了解,暗算了他。
她真正的目的是把他吸引到这片河面之上,从始至终就只是为了这样。
五条悟天空延展色的眼瞳中蒙上浓浓的阴翳。
·
“想好了吗,冬月暄。”
“……我已经得到答案了。所以想好了。”
“一旦开始了就不可能停下来的,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不后悔。”
“那么,‘涩谷计划前奏’——启动。”
第78章 蝉时雨·14
五条悟双手抄兜, 站在此方空间里。六眼尽职尽责地为他剖析着眼前的场景。
这是一种有别于无下限的空间术式而非领域,能够将他关住,并且他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突破口, 便足以说明术式持有者实力相当强大。
四周呈现出幽微的暗蓝色, 恍若深海底部。五条悟不紧不慢地走着,仔细地端详着四周。
手机在幽蓝色中被点亮, 屏幕上的时间凝固,停在了10月30日15:50,没有再变化过。
五条悟抬手搭在自己的脉搏上, 借助心跳来换算外界的时间流速。
只不过是短短十分钟, 他将这一块虚无的空间逛完,心里便大概有数了。
是名为[迷宫]的术式。
五条本宅中有许多古籍,最为古老的那一本中记载着,这种术式非常古老,大概在千年前出现过, 但具体持有者已经在茫茫时间长河中失去姓名。
[迷宫]之中有千万条路, 如果被卷入这个术式之中的人随意走动, 会看到无数条“路”。
譬如说看到极度逼真的幻境,又或许是看到被遗忘在脑海深处的回忆, 再比如说看到和自身未来有关的片段。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 万花筒一般诡谲又绚丽。
正如冬月暄的目的一般扑朔迷离。
五条悟估算了一下用[茈]强行破开的可能性, 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探探路。
几乎看不见光线的路, 对六眼来说却并不造成阻碍。
“为什么闭着眼睛走路呀?”
一句突如其来在半空中回响的话凿进五条悟的耳膜,他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这个声线听起来和冬月暄的声线很是相仿,只是比较起来显得幼嫩, 掺杂着小孩子特有的纯稚尖利。
“你是迷路了吗?”
又是一声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人声。
五条悟蓦地睁眼。
四周仍然黢黑寂寂一片,看不见来路与归途。
信息庞杂的脑海中, 不断地翻滚着这句话音,有什么要和记忆之中东西共振重叠。
“你叫什么名字?”
空气中飘来了第三句不知从何处来的、轻灵的话语,仿佛巨大的秘钥,顷刻之间,流动的光撕开了裂帛般的阴翳,一切倏然之间亮堂如白昼。
五条悟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空间疾速变换的构造:无数面曲曲折折的墙壁,每一处都铺陈着镜子,连搭建得极高价高的天花板和脚底之下都是锃亮的镜面,眼前有无数条路,都每一个分叉口都映着他的身影。
他抬手整理眼罩准备戴上,所有镜面中的“五条悟”同时抬手整理眼罩准备戴上。
似乎没打算让他思考太久,在五条悟的指尖凝聚出眩目紫色光晕的时候,每一片墙壁上的镜子倏然都发生了改变!
无数镜面里的影像都开始“自动播放”,每一片镜面中的景象都迥然不同,而镜子里所有的主人公都是一个人。
五条悟抬眸,迷宫顶部天花板上,这块最大面的镜子里,冬月暄仿佛正隔着扭曲的镜面和他对上视线,倏尔之间盈盈一笑,鸢紫色的眼眸底部尽数是他的身影。
五条悟听到自己的心口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血液从心脏强力泵出来的巨响让鼓膜都被震痛。
时隔这么久,他仍然会想起这双眼睛带给他的悸动。
他仍会想起,自己曾在一个虚无的诅咒里,吻过这双眼千万遍,爱之珍之。
无数的声音和脑海深处的声音同频:
“这是你第一次来夏日祭吗?”
“我长大以后可以和你结婚吗?”
“可是我唱歌很难听……”
……
大脑再度针扎似的细密地痛起来,五条悟近乎严苛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场景,浑身的肌肉绷紧了。
是幻境、回忆,还是未来?
理智警告他,这很有可能是幻境,必须要保持绝对的警醒。
然而这些声音和他记忆深处的重叠,他克制不住地想,眼前这骤然变换的一切,大概率是冬月暄的回忆。
——原来这么早就有过不止一次的交集吗?
五条悟没有继续细想,无下限在高速变化的场景中闪烁着银蓝色的光晕,掌骨按在兜里,做好了随时击碎眼前一切、强行破坏[迷宫]的准备。
四围有茫茫白雾浮动,镜面被尽数遮蔽,只剩下头顶这片镜子。
只是一闭眼的功夫,再睁眼时,周围尽数变换,将他拉回了十八年前,那个蝉鸣嘈嘈切切如雨声坠落般的夏夜里。
五条悟看见一个小朋友在河堤上飞快地奔跑。
她似乎是偷偷溜出来的,所以总带着几分不安,时不时回头瞟几眼。河堤的起点黑得仿佛藏着张牙舞爪随时要吃人的精怪,她慌慌张张跑到连鞋子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都不清楚。
长长的湿软的路终于跑完了,她弯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喘着气,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抬起头来的时候,鸢紫色的眼瞳里倒映着河水被风浮起的粼粼波光。
五条悟下意识地探出手来,想要拉住她。
只是一眼,他就认出来,这是小时候的冬月暄。
尽管她的头发被剪到很短,已经很旧的穿着都是中性乃至偏男性化的款式,仍然不妨碍五条悟的辨认。
可是他的手指直直地穿透过了她的肩膀,完全无法触碰到她。
因为是回忆所以他碰不到吗?五条悟若有所思。
冬月暄站在河堤这端,眼眸里盛满了对岸的风景。
处处张灯结彩,人流如织,女孩子们穿着各式各样精致的雨衣,手上捏着晶亮的苹果糖,男孩子们笑着打打闹闹,打靶摊点前排着长队。日式刨冰五光十色,廉价色素糖浆浇上去十足诱人;炒面和考场喷香,章鱼小丸子一咬滚烫;鲷鱼烧旁边伫立着棉花糖,手打啤酒甜蜜果茶一杯接一杯售空。
冬月暄鼓足了勇气往前走,攥紧衣角在人群中穿梭。
到处是热闹的吆喝声,“小弟弟来不来捞金鱼”是旁边笑眯眯的金鱼摊大叔说的;“字谜游戏猜中会有超级大玩偶哦小弟弟”这是字谜摊涂着漂亮唇蜜的小姐姐喊的;“蜜瓜苏打买一杯送一杯呐”热情洋溢的话是饮品铺的老爷爷中气十足叫唤的。
五条悟紧紧跟着这孩子,看着她眼瞳中掠过彩色的光亮,踽踽独行在人海中,仿佛此生第一次见到眼前的场景,就像一个流光溢彩的幻梦,明明眼底已经盛满了震惊和羞怯,仍然兀自镇定对所有人摇头慢慢地往前。
为什么她没有家长陪同?
五条悟面不改色地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好看的眉梢拧紧。
人越来越多了,他看到小女孩被无数次认错性别四五次跌倒在地,被道歉了两次,但她只是抿紧唇摇摇头跑掉,面颊上因为摔倒而擦出了几丝血线,可她察觉不到痛似的还在固执地往前。
有简陋的花火点燃第一盏,人群停下步伐驻足观看,小小的冬月暄也抬头拼命踮脚,视线还是无可奈何地被攒动的人头全都挡住。
心口这一幕揿痛,又发软,他蹲下来想把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手连着两下都穿过了她小小的身躯,他这才又一次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过去的回忆。他作为外来者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
果不其然什么都看不到。
冬月暄仿佛一条幼鱼,在人海中艰难穿梭着,寻觅着,把几条街道都走完。她有好多次都紧紧盯着路边摊点上的美食和玩偶,目光执着到让人心软,有路人拦住她软声问为什么家长没来,要不他们买礼物送给她,但她也只是警惕地摇摇头跑得飞快。
身后的五条悟惊讶地发现,自己偶尔能够“听”到冬月暄的心声。空气是潮湿的,她的心情仿佛可以通过回忆中环境的变化而倾露。
她和人群格格不入,也不打算融入这一切,直到遇到了此生的转捩点。
她在街道尽头,看到了一个迷路的男孩。
这大概是冬月暄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
皎洁的月光之下,有一个穿着和服的男孩,闭着双眸站在尽头,他的头发比风还要柔软,比这盈盈清透的月光还要洁白,而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天空延展色的眼瞳睁开,和她径直对上。
有几秒钟,冬月暄都忘记了呼吸。
而身后的五条悟蓦地停住了脚步,定定地望着十八年前的自己。
是了……记忆里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很清楚眼前没有五条家的人跟着的自己是什么情况。
——因为从来没有来过夏日祭,但又很好奇,尽管大脑终日处于信息负荷超载到几乎要裂开的痛楚之中,他还是渴望来到这样热闹而人群密集的地方。
然后心血来潮轻松甩开了跟着他的侍女和护卫,再之后头疾剧烈发作而不得不找一个人最少的地方休息,缓和了一些以后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为什么闭着眼睛走路呀?”冬月暄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冒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软绵绵的声线,可爱到让五条悟想起在手心里黏黏糊糊撒娇的小奶猫。
而幼年五条悟没有搭理她,准确地来说,是在用六眼“看”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孩。
身上黑黢黢的,没有一线光亮。
是个没有咒力的普通人而已。
“你是迷路了吗?”小姑娘想要靠近他一点,却很快想起自己穿着陈旧,刚才连摔几跤估计让自己变得脏兮兮的,立刻站在原地,胆怯地不敢去触碰穿着这样精致和服的小少爷,更遑论他根本不搭理自己。
可是,她就是能够感觉出来,他是被所有人深深爱着的。
扑火的飞蛾天生就具备识别光的能力。
她本能地就想靠近,这个被很多很多人宠爱着的男孩。好像这样,她就能跟着沾到一点爱。
十岁的五条悟是被鼓励彰显自己的力量的。
瞥了冬月暄一眼,几乎从未和同龄人一起玩过的他矜持含蓄地开口:“老子只是坐在这里休息。”
不算很礼貌的用语吓了她一跳,他眨眨眼睛,肉眼可见地没刚才镇定了,立刻换了称呼:“我是有点迷路。”
就算高冷得跟钟楼最高处才供着准时报时的人偶一样,本质上还是一个被教得很乖的小孩。
冬月暄一开始和他一问一答,诸如“这是你第一次来夏日祭吗”“算是”“需不需要我帮你找路”“暂时不用”。
渐渐的话就多起来,她发现他其实有很多东西不懂,比如说不知道什么是游乐园,没听过什么小美人鱼的故事,路边摊上的日式刨冰也都没吃过。
两个小孩的话渐渐多起来,高冷无比的五条家少爷终于小小地暴露了真实面目,明明是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臭屁小孩,就算比冬月暄大上那么多岁,两个人仍然就像是普通的平辈朋友。
冬月暄摸了摸兜里的日元。她其实有带,因为一直在偷偷攒钱,今天晚上趁着家里发烧了好几天刚退烧的弟弟早早睡了、母亲也在旁边歇下了才溜出来。
什么都想要,但每一枚硬硬凉凉的硬币都比自己珍贵,攒钱千难万难,所以什么都想吃,却什么都没买。
可是面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冬月暄蓦然生出一种“如果这些钱是和他一起用的,那就会收获很多的开心,是有价值”的情绪。
问他,章鱼小丸子要吗,他点点头;
问他,日式刨冰和苹果糖喜欢吗,他点点头;
问他,蜜瓜苏打和草莓汽水喜欢哪一种,他眉梢从这边拧到那边,又从那边挤回来,连稀奇古怪别人做出来滑稽丑丑的动作都做得这样优雅自在,最后磕巴了一下说都没喝过,试试蜜瓜苏打。
冬月暄把零钱都倒出来,一枚一枚地递给店家,只可惜什么都只够买一份。
所以片刻后大包小包地坐在河岸边的长椅上,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用两把勺子和两根吸管一通分食了这一切。
大少爷有点诧异于自己没有嫌弃。
五条少爷听她含含糊糊地讲小美人鱼的故事。
其实是个很短促的故事,讲到小美人鱼变成泡沫的时候,脑袋里一直胀痛的感觉像是拧到极点终于绷断的发条,“吧嗒”一下断掉,连五条少爷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啪嗒一下掉出来了。
冬月暄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咯咯地笑起来,不过听出来不是嘲笑,五条悟红着眼睛也没有恼羞成怒。
“我下次要让春酱给我再讲一遍。”五条悟倔强地把脑袋抬高一点,剩下的眼泪半流不流在眼眶里清泠泠打转。
“春酱是谁呀?”
“我的侍女。”
“咦,原来现在还有人有侍女吗?”
“……这个原来是没有的吗。”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身边的人是怎么样的?”
小冬月暄小心翼翼地发问,又暗暗觉得自己像是脏水里那种名为水蛭的虫子,贪婪地趴在这位新朋友的身上吸食他周围人在一切的事情上对他的爱意。
此刻算是外来者的成人五条悟静默地伫立在两个小孩子身后,望着他们难得亲昵地交流,抄在兜里的手不自觉又攥紧。
他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这场相遇,毕竟算是第一次结实朋友,多多少少有点印象,但大概是身体这时候还不算很好,所以他更深刻的印象是夏日祭之后他发了一场烧,有些记忆他已经忘掉了,不过始终记得曾经认识一个短头发很可爱的小男孩。
原来不是男孩。
原来那么早就相遇。
原来他这么喜欢吃那种廉价色素糖浆的日式刨冰,渊源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一阵风拂过来的时候,第一簇花火猝不及防地飞上天穹,冬月暄这样问他,隐含着希望能再次见面的期盼。
交换姓名是产生羁绊的重要方式,冥冥之中她若有所感,总觉得必须要知道他的名字,仿佛知晓他的名字就能有一个美好的伊始。
在流金溢彩的焰火绽放的那一瞬间,雪白的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知怎地带着几分赧然的意思:
“……Gojo Satoru。”
她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嚼碎千万次,因为这同样是她第一个好朋友的名字。
刚换牙,她说话有些漏风,念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念得很不标准,却黏黏糊糊特别可爱。
于是五条悟一遍遍纠正,从最开始的气鼓鼓到最后挫败丧气,大概是此生第一次知道自己这样不擅长当一个教导他人的——老师,这也恐怕是他目前人生中遇到最挫败的事情。
“那你叫什么名字?”五条悟别扭地问。
名字是谶语;冬月暄觉得自己早就知道了,但在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贪心索取,因此立刻偷偷欢欣鼓舞要说出口——
“悟大人,终于找到您了!”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望着他眼睛里透露出一点点放松的情绪,随后漫开来的就是由衷的欢喜和喜爱。
她在为失而复得的珍宝而高兴。冬月暄无比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她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口,仿佛这是一个魔咒,只要说出口了她就会吸走别人的幸福;可她确实想要品尝一下被这样视若珍宝地爱着是什么感受。
五条悟当然没忘还要问出名字这一件事,可是他很快就从冬月暄的眼睛中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若有所感地回头,方才还很认真很开心分食小吃的冬月暄慢慢地垂下了头,似乎是抖了一下,然后怯怯地喊了一句:“……妈妈。”
被她这么喊的女人又往前走了一步,憔悴的面色被粉勉强盖下去,五条悟平静地张望,却被侍女春一把拉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非得走不可,毕竟问一声名字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他直觉相当准确,大概猜测到了如果自己非要问她的名字,那她恐怕会受到这个女人的严厉批评。
所以他跟着侍女走了,走之前回头说:“下次见。”
山高路远,他们只是偶然相逢在这东京的乡野街道上,而他马上就要回到远在京都的五条本宅,从此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
冬月暄站在原地,垂着头,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也没有回应五条悟。
然后,当年的五条悟就和她这样分别了。
时隔十八年,成为大人的五条悟终于看到了当年的后续。
在确定五条悟彻底离开之后,神色漠然的女人没有多说一句话,抬腿就往回走。冬月暄不得不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双手绞紧,右手在左手的掌心里一遍遍写五条悟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个在爱里长大的、她的第一个好朋友的名字深深地镂刻在心底。
从街道尽头的黑暗中走向光彩炫目的摊子前,再走向无尽的河堤的黑暗里。
女人骤然停下了脚步,冬月暄也因为她的停止而瑟缩了一下。
成人版的五条悟倏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女人就冷冷地喊出声:“跪下。”
河堤的泥土沾染着潮气,跪下其实很松软,但是会有很多草尖,就算她穿着薄薄的长裤也会被锋利的草割到,但她还是跪下了。
得到了片刻温暖的蛾被火焚烧。
“弟弟还在发烧,身为姐姐就敢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玩了,”女人的声音里沁满了痛苦,“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在梦里喊你,我醒来之后却在哪里都找不到你?”
冬月暄安静地跪着,表情有些麻木。
她才五岁,可是已经很习惯这件事情了。母亲喋喋不休的谩骂声像是成了背景音,她在其中漫无目的地想,她以后肯定长不高。因为电视里说过了,天天跪着的小朋友以后会变成小矮子。
那她以后会不会变成《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那谁又是她的公主呢?
活在这个世间,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小配角而已。
“弟弟那么痛苦,你怎么配快乐?”女人猛地蹲下来,握住了她瘦削的肩膀,质问的时候面部神经抽搐着,让她整个人五官很怪异,像是手艺失败做出来的人偶面皮,神经质而恐怖,“你为什么不多考虑弟弟?如果不是因为你弟弟需要你,你早就不会待在这里了,知道吗——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话倒是骂得不难听,但每一句都同样诛心,只是诛心了那么多年,她早就已经把这些话听习惯了、融入潜意识了。
——所以冬月暄不配主动得到名为“开心”的情绪。
她跪着,膝盖已经被草尖刺痛了,可能还割伤流血了,她平静地抬起手来,连着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她下手很重,很难想象这样的年纪是怎么做到把自己的面颊打肿的。
五条悟很快就明白过来,冬月暄其实非常聪明:她在试图用严重程度至此的痕迹来躲避耳光的数目。
非常用力的两巴掌和颇为用力的十几个巴掌,她选择了前者。
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她的那位母亲明显松了口气。
母女两个慢慢并肩,冬月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母亲往回走。
跟在冬月暄身后的五条悟不止一次试图用手把这么小的孩子抱起来,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明明近在咫尺,却差之千里。
他永远无法触碰到过去的她。
而现在,他似乎已经找到了冬月暄长时间以来对任何事情都很冷漠的根源。
在此刻的她,连眼泪都没有流过,仿佛这样严重的痛感和痕迹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五条悟认识的冬月暄却经常在他面前哭。
其实也不算是经常,但哭的次数绝对不算少。
心脏被针尖反复地刺透,有许多个瞬间他都对这个精神明显不正常的女人产生了杀意。
六眼在分辨着眼前女人的状况,他只能看出来眼前的女人身体孱弱,脆弱到仿佛随时都要离开,她体内空空荡荡,灵魂都仿佛要彻底熄灭。
五条悟跟着冬月暄走,然后注视着她走向那个光线昏暗、墙角开裂的房屋。
一眼望不到头的贫困,无尽头的谩骂,永远被偏心对待。
——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长大,冬月暄居然没有坠入黑暗里,而是很努力地成功长大了,而且那样明媚而温柔地走到他的面前。
五条悟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场景飞快地流逝变化。
他看到了搬来的降谷零一家,金发黑皮混血同样被人无尽地嘲笑,但那时候的安室透已经有了自己最好的幼驯染诸伏景光,所以能够更淡然地处理这一切;他会用拳头说话。
在某一次挨打之后冬月暄偷偷爬到了降谷零的院子里,然后从墙上摔了下来,正好和金发少年对上了视线。她从来不卖惨,他和诸伏景光为她处理好伤口,然后教会她了很多道理。
之后每一次、每一次发生很痛苦的事情之后,冬月暄都会选择走到降谷零家的院子里。
但她从来没有和他们倾诉过任何事情,她的心扉在五岁的那一年,遇到一个被包围在爱里成长的人之后,就彻底关闭了。
因为意识到倾诉不会给她带来更好的结果,只会延长痛苦的时间,所以她只需要忍耐着长大,然后反抗。
能坚持活下来,其实也说不清是不是当年他让她看到了一点明亮的、生动的、被爱的可能性。
冬月暄本以为自己在长大、充满力气之后会反抗,会变得耀眼,生活会和现在的迥然不同。
然而破茧成蝶是需要力气的。
在她真正长到了能够反抗的年纪、真正变成了蝴蝶之后,却发现在这漫长无尽的时日里,她早就消耗了一切反抗的力气。而后来因为搬家的缘故,她同样不得不告别两位年长她几岁的哥哥。
鲜活的、扇动翅膀的蝴蝶变成了玻璃珠宝匣里的标本,冷硬、僵直、充满死气。
童年那个给她带来光亮的、白发蓝眸的人,也渐渐要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了。
大概大脑是魔术师,记忆碎片总是非线性地播放,在这漫长的、充斥着悲伤的岁月里,几乎一切都是灰暗的,是需要被她的大脑急速快进的,因此一切飞快地流转,迷宫内镜面焕发着耀眼的光芒。
——很快,就到了她生命中第二个节点。
而镜面前的五条悟,第二次在她的记忆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刚上高专不久的自己。
鲜活、肆意、张扬,行事并不太考虑旁人,而身边还有两位最最重要的同期兼任好友。
然而,镜面前的五条悟,视线第一时间捕捉到的却不是那时候最好、最明媚耀眼的三人组。
而是,躺在那间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已经睁开眼的冬月暄。
那个时候,是他们生命中邂逅的第二个夏天。
——可他却对此毫无印象。
第79章 蝉时雨·15
大脑是魔术师与医疗家, 它亲自操刀每一场记忆手术,精准判断着哪些记忆会带来急剧的痛苦,需要被切割斩碎。如果冬月暄在这场痛苦的车祸中没有遇到五条悟, 那她的大脑一定会顺从地让她忘记这一切, 顺带着淡忘过去的苦痛。
可是在被撞到的那一刻,她捕捉到了童年时期的那缕光。
是她的朋友救了她。
那一秒钟被无限拉长, 脑海里闪过了千万个纷纷扬扬若飘动的雪的思绪,最后都轻轻地融化在日光之下,全部化为一个念头:
——在人群中我只需要一眼就能认出他了, 可是他还会记得我吗。
或许是心里蛰伏着强烈的愿望, 因此在如此惨烈的事故之中她竟然还是没能昏迷太久,挣扎着醒来了。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贴满了贴片,每一处都在作痛。
她有些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体,畏惧看到健全的身体上留下无数大大小小的疤痕。她还想见他。她不希望自己变得那么丑陋不堪。
她顺遂地醒过来这件事情让医生们很是激动,毕竟这场事故这样可怖。她没问起跟自己一同坐在车内的母亲和弟弟, 也没有问起开车的父亲, 在出事之后, 她脑海里和他们有关的一切都变淡了,挣扎着去回想, 却发现居然难以寻觅到任何温情的回忆。
“把我送过来的那个人呢?”
她吐字的时候在忍痛, 呼吸会牵扯到不知断裂了几根的肋骨, 瘦削的身躯迅速地瘪了下去, 仿佛身上只笼着一层皮。
“哦哦,他啊,”医生示意她少说话, “他是我们这所医院的投资人呢,还是一所宗教学校的学生, 把你送过来之后又去做学习方面的任务了吧。”
呼吸错乱了频率,她的心脏和肋骨一并疼痛起来,痛到她眼前发黑以为脏器终于破裂自己马上要罹患心脏衰竭。可是没有,医生只是被她微微吓到,立刻告诉她情绪不要太激动。
那些在历经车祸和手术现场中身体积蓄的疼痛在此时乍然开闸,疼得她几乎要无法开口说话。
是这样一个人啊。
会拯救他人但不会为存活的生命停留,因为医治生命这方面大抵不会是他的专长。
会竭尽全力地救人,但对结果或许并没有那么上心,因为他已经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那部分职责。他很忙碌,连时间都要切成片分给更多的人和事,他哪有空为她停留。
因此她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手术室外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人在意她是否能够活下来。
只有为她做手术的医生们在尽心竭力地从死神手上抢回她。
冬月暄的目光放在了天花板的灯管上,安静地等待医生换药和检测完毕:“那我的家人呢?”
医生忽然之间就不出声了。
医院外传来几声并不重的敲门声,五条悟的声音出现在外面:“开门开门——”
医生松了一口气,仿佛把噩耗也一起从这口气里松掉了,马上起来开门。
五条悟晃晃手机,圆片墨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一点点,一双多年未见、美到更为夺目的双眼就这样出现在了冬月暄的面前。
冬月暄下意识就想要喊出他的名字,想要感谢他,还想要问他究竟记不记得五年前的事情。
可是没有等她开口,门后面很快就走进来了两个人。
第一个人留着很奇怪的刘海,笑眯眯的很温和,只需要一眼冬月暄就能确定他是一个本质上对万物都温柔非常的人;第二个是个短发女生,右眼下的泪痣非常吸睛。
看到了女生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医生再次长舒一口气,小声地说道:“……女孩子脸上有点疤……得麻烦家入同学想办法弄掉……”
医生和短发女生走出去,听力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场灾难之中变得敏锐,隔这一面墙,冬月暄还能听到一点模糊的话音:“……车里的那个男孩当场死亡,尸体全碎了根本不能看……她父母的尸体找不到了,但看车子的变形程度应该是……估计尸体刚好掉到了河里吧……可怜呐,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女孩子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五条说了……这是特级咒灵造成的车祸……已经祓除完毕了,没有其他更多人遭遇……”
也就是说,她跟其他人比起来,受的伤完全算不上什么了。
“想吃点什么呐?”五条悟把墨镜重新推了回去,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喜久福?草莓大福?巴菲杯?”
“悟,”一旁的怪刘海少年额角跳起井字,“病患不能吃这些东西。”
“嘛,随口说说而已嘛,老子知道她只能吃流食。”
冬月暄难堪地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 ,抬起没有挂着吊水的另一只手,慌张地在被子下面摩挲着自己的脸,越触碰越心惊,几乎要立刻哭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
她的脸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现在的她根本没办法见人。
那么多年了,她以为早就干涸的眼泪不知不觉再次复活,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还是拼命地警告自己流泪伤疤一辈子都好不了,才勉勉强强能忍住。
“喂喂,不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吧?!绝对——不可以,哭会留疤的——”五条悟嘴上没怎么留情,微微掀开被子的动作却显得很温柔,在她眼泪流出来之前,瞪着一双天穹色的眼睛和她对视好几遍。
冬月暄这时候用两只手一把捂住了眼睛,完全忘记了另一只手挂着吊水手早就冰凉僵硬。
只需要这么猛地一下——脱针了。
针尖从细细的血管中溜出来,血液蜿蜒流淌,眨眼之间半条胳膊都是飞流直下的血。
刚才还百无聊赖态度散漫的某人神色顿时变了,那边的夏油杰立刻反应过来找医生。
五条悟按了一下铃,宽大的手掌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已经像个大人了。
原来这就是长大。
五岁的小朋友和十岁的小朋友能好好地说上话,能当彼此的好朋友,一次夏夜的意外邂逅就能兴奋地聊好久,聊到她都能把他当做此生最重要的朋友;
可是十岁的小朋友和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
五条悟十五岁的时候就差不多一米八了,夺目耀眼到是云罅中的旭日;冬月暄常年营养不良,瘦削到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矮矮小小,像是灌木丛里缓慢生长的不起眼的一簇灌木。
年龄和发育关是绝对的沟壑,见识和谈吐已经迥然不同,人生烦恼也迥然相异,经历过青春期和未曾经历过果然是天差地别。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站在五条悟身边,别说是哥哥和年龄差很大的妹妹了,连年轻的父亲和年幼的女儿都有可能,就算他的脸还是少年人的模样,但已经开始变得相当结实的身材和逐渐变宽的臂膀早就在诉说他的成长。
小学生和高中生之间,恐怕很难变成以前那样平等的朋友关系。
认识不认识,这一切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她在这一刻甚至畏惧被他想起。
……那就,算了吧。
医生被紧急召回,看着五条悟吊儿郎当地给冬月暄边止血边讲冷笑话,顿时被气到,想说五条悟天天招猫逗狗胡闹是非,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想起这货是五条家大少爷,估计马上就是五条家家主,于是不高兴地全都咽了回去。
“没关系呐,跟你说哦,硝子能够把你脸上的疤全都消掉——硝子你别这样看着老子,明明说的是实话。”
五条大少爷从兜里翻出了几颗最喜欢的糖果,松松懒懒地在她的床沿上摆出了一个金字塔送给她当礼物,被同期们接连翻了几个白眼之后不得不摸着鼻尖低低慢慢地哄人:“看到了嘛,有六种味道哦,快点快点好起来,每种味道都尝一遍——”
话说到这里好像也差不多了。
因为他的手机震动了,冬月暄看到他不耐烦地打开手机随意扫了几眼,眉宇之间的烦躁又多了几分。
他看了冬月暄好几眼,又对那边的夏油杰做口型:该——走——了——
做完口型又想起来自己完全可以说出声,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把这句话说出来,对眼前这个小女孩大概会是一种残忍。
“哥哥。”冬月暄嗓音被车祸弄得有点哑,不过估计很快能恢复。
她身上还插着管子,可她不顾一切就要坐起来,被旁边的家入硝子眼疾手快扶着往她身后塞了个靠枕。只是刚刚搭在小姑娘的手腕上,家入硝子就感到了心惊——这是远超正常人的瘦弱,非常、非常不健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再次踏入鬼门关。
冬月暄被扶起来后,试图对旁边的家入硝子笑一笑,很快又想起自己现在大概还是一副很可怖的模样,喉头哽了哽,还是变成面无表情地说“谢谢”。
被喊的五条悟双手抄兜,歪着头看过来,指尖抹过额角轻轻地捏了几下,摘下来的墨镜下有一圈浅淡的青黑色。
冬月暄意识到,他很累很累。
“我长大以后可以跟你结婚吗?”冬月暄这样开口。
病房内倏然陷入了死寂。
冬月暄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问话有什么不妥;在她眼里,婚姻代表着一种联结和绑定,是难以解除的关系,是占有,是所属,甚至有可能意味着庞大的爱意。
她从小到大沾了弟弟太多的光,读了很多书看了很多故事,《小美人鱼》里她为小美人鱼单向度的爱意而难受伤心,但其实这并不妨碍她不理解实质上的爱情,可她其实很明白为什么小美人鱼宁愿化成泡沫。
她渴求很多很多的爱,什么样的爱都可以,但是要想把“陌生人”五条悟和自己绑定在一起,似乎只有结婚这种方式。
这其实不算是第一次被救下的小女孩表白说想要嫁给哥哥了,光是说想要跟他结婚的人从京都那边开始排到东京这里都排不完可以绕上好几圈,不过每次他都没太当真。
可是当五条悟对上小朋友紫色的眼睛,盈润宁静如一湾不符合她年龄的水潭时,他忽然意识到了,这小孩说得是真的,她在超级超级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而且思考的绝对不像寻常小孩那样思维直白简单。
她认真到仿佛理解了婚姻的实质含义。
“真的假的啊……”五条悟瞠目结舌,“老子可是比你大——这么多欸?!!”
如果不是冬月暄是病患,他估计要一把提起这个小女孩抖抖晃晃,看看能不能把她脑子里的水全都倒干净,再戳戳她的脑门问怎么会突然畸变成乱七八糟的恋爱脑,到底看了——多少霍霍人心的电视剧啊?!
阒寂的病房里突然变成了对五条悟单人的声讨会,医生和夏油杰狂捶他批评他连十岁小女孩都不放过,家入硝子面无表情努力温柔声音地问冬月暄怎么会这么想。
“是出于喜欢吗?”家入硝子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同期特别人渣,她有些痛心疾首。
随即反应过来,才十岁啊,自己也被两个奇怪的同期传染了吧?
远处的五条悟在一顿乱捶中顽强地竖起手机,给冬月暄看他的手机屏保:“不可以哦——我喜欢的是井上和香啦——你看哦,就是她——”
他用这招拒绝别人惯了,虽然眼前的小孩说得大概率是孩子话,但是他还是赶紧把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比较好。
——他根本就没打算结婚啊。
这是冬月暄第一次直面明星。
漂亮到不像话。
“哥哥想和她结婚吗?”冬月暄咳嗽了两声,旁边的医生立刻神情紧张起来。
五条悟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哑口无言。
她眼神里透露出的认真让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转念一想这不过就是一个十岁的小孩而已,他根本没必要担心不知道怎么到这个地步。
毕竟是小孩嘛。
哪里会知道此喜欢非彼喜欢,如果这辈子自己真的会遇到一个是那种喜欢的人,他肯定会和对方结婚的。
普普通通的喜欢哪里需要想到结婚的地步。
“你还——这么小哦,就是小不点一个嘛,”五条悟顶着另外三个相比之下可以称得上大人的目光,“老子好不容易把你从这场车祸里救出来了,你肯定会有超——长的一生的,会遇到那么多人,就算老子肯定是他们之中最帅的,也不是最合适你的嘛,小孩子还是乖乖学习比较好。”
“可是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冬月暄也不知道怎么了,超出自己意外的勇敢起来,尽管她并不理解什么是爱情,但她知道只要对方答应了,他们就能产生很深很深的联系,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一别数年。
说不通。
在这个年纪不算特别特别有耐心的五条悟,脸色肉眼可见变差了,大长腿一跨单脚勾过椅子坐在她的面前,看上去很像揉吧揉吧她的头发,偏偏怕她的脑袋被车撞得脑震荡不能乱来:“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冬月——”她小声地要报出自己的名字,可是连音节都没有吐完,对方就打断了她。
“行了行了,上杉小朋友,老子和你的年纪差了,那——么一大截,所以不可能哦?完全不可能的。”五条悟认真严肃起来,他很善于将所有的表白干脆利落地斩断绝不留任何给人遐想的余地,“老子只会喜欢同龄人,或者年纪更大一点的,温柔一点的——所以你还是喜欢你的同龄朋友更好嘛。”
本来根本不用讲这么多。
可他意识到这孩子说着想结婚的话是完全真心的。
而冬月暄完全没来得及纠正五条悟,她姓氏的发音是“冬月”不是“上杉”。尽管听起来超级相似。
他觑着这小孩的脸色,干脆利落地再补一刀:“老子学校里有很多——很优秀的女生哦。”
胡编乱造完然后偷偷摸摸在心底嘀咕,有谁啊,女生?女生都没几个吧。很优秀——完全优秀不过他啊,都很弱诶。
走到五条悟旁边的夏油杰单手压了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那么多了,对方刚刚从车祸中醒来难免对英雄救美什么的有点情结,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看冬月暄:“上杉妹妹,还是换个人喜欢比较好啦,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子也在追求悟,这家伙很难搞的。”
“……可是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别的没有关系。”冬月暄在心里补充,或者,以后要是能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不会分别的朋友,可以给予她很多很多爱的朋友也行。
这小孩说话讲不通,五条悟抓了几把自己的头发,觉得有点烦——但其实也没那么烦,想想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想要结婚。”冬月暄的手指把被子绞成一团,眼眸里固执无比。
“……那先等你长大了再说。”手机上又传来震动,五条悟知道现在不得不走了,“上杉小朋友争取考个好点的初中,再努努力上高专。”
他对着夏油杰挥挥手,两个dk愣是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门被重新关上了。
家入硝子扶着她躺下来,语调轻轻柔柔,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十足亲近安心:“闭上眼睛,过会就可以把疤消掉了。”
“……姐姐。”冬月暄有点难过,“我长得也没有很难看的,可是五条哥哥现在只看到我现在丑丑的脸,是因为这样才不和我结婚的吗。”
家入硝子娴熟地为她处理痕迹:“唔,这个嘛,肯定不是。在五条那家伙心里,估计没人能长得比他自己好看吧。结婚这种事情,是大人需要考虑的。”
“……我会努力学习长大的。”
“努力的动机是自己比较好,变得更优秀了,看到的风景自然不太一样,全都记挂在他身上不太好啊。”
“……可是没有他的话,我已经死了。”
“过命交情的报答并不需要以身相许啊。”
“……可是如果不结婚的话,要怎样他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呢?”
家入硝子被这个问话弄得手抖,惊疑不定地看了她好几秒:“结婚大概也不能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这对话太劲爆了吧,这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该想的吗?
“为什么结婚也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呢?”
这个就麻烦了。家入硝子抿抿唇,又有点想抽烟。
她到底要怎么解释才行,复杂起来得讲到咒术界最强预备役、御三家家主、顶尖一级、即将匹及特级的能力。
随便哪个拎出来都是被压榨的命。
权力倾轧、高层腐朽、明争暗斗。
“因为他身上的担子很重吧,不过我估计他也不太在意这个。”反转术式一遍遍温和地治疗伤疤,家入硝子好奇,“为什么非他不可?学校里的白马王子应该很多吧。”
冬月暄闭上眼睛,眼眶湿漉漉潮润润。
她不会对任何人描述五条悟对她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火焰之于飞蛾,荆芥之于猫咪,那个过分美好的夏夜,那个融化在唇齿间甜得劣质发腻却记忆犹新的日式刨冰,那杯买一送一结果不小心被她洒了的蜜瓜苏打。
她哪里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她只是想要这个哥哥永远都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咚咚。”
门被敲响,伤疤刚刚好治理完毕,冬月暄知道那不是五条悟的敲门声,鸢紫色的眼眸敛去了光。
开门进来的人,居然是收到消息的帝丹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
她以前就对冬月暄很不错,大概是年纪到了又无子无女,干脆把学生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此时此刻,她注视着冬月暄,倏然把眼镜摘下来,抹了抹眼泪。
冬月暄的心在这一瞬间重重一跳。
索求爱的本能让她敏锐地意识到,班主任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要对她说。
家入硝子微微勾起唇角,揉了一把冬月暄的头发,走的时候关上门之前听到了什么“收养”的字眼。
“小暄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班主任抹抹泪,平复了一下情绪,“你很乖,而且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女儿。”
冬月暄透过班主任的眼镜,看到了对方目光中凝聚的,她渴求了很多年的,极高浓度的、纯粹而热烈的爱意。
她的心小小地胆怯战兢了一下,然而还是毅然决然地鼓足了勇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
那天以后,五条悟再也没有来过病房了。听医生说,他支付了冬月暄住院花费的一切金额。
他们再没相见。
因为没有任何的亲戚,冬月暄被班主任收养了。
在最开始的那一年里,她感觉到了非常纯粹、浓烈的,属于“母亲”的爱意,她感到非常幸福,每天都过得非常开心,以至于“想要和五条悟结婚,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这件事都不再重要。她希望自己能跟母亲一直、一直过下去。
因为爱获得的太不容易,她甚至几度觉得如果有时间魔法要求她把寿命分给最亲爱的母亲,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五条悟”这个名字不再变成她挣扎在泥淖里时最明亮的光芒。
直到某一天,她最最最亲爱的母亲,这个她在世界上视为最重要的人,将一个男人领到了她的面前。
冬月暄近乎心惊地看着这位从不被情爱打动的女性,对着这个男性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为什么突然想结婚?”冬月暄觉得嘴巴在自己说话,思绪早就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因为小暄很可爱啊,可爱到我觉得应该也让你体会一下真正的父爱。”母亲那时候怜惜地望着她。
“可是我不需要父亲。”冬月暄的语调一点点凉下来。
多一个人,就会分走母亲对自己的爱。
她绝对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
只是母亲心意已决,很快就跟那个男人商量婚事,很快就闪婚,再到怀孕,产子。
这一系列的事情在一年之内发生。
这次是个妹妹。
……比以前更糟糕的是,冬月暄发现了母亲的变化。
她的爱不再多分给自己,甚至在一点点地收回。
母亲从永远温柔地注视着她,变成了温柔地注视着妹妹和父亲。渐渐地,母亲发现她始终对妹妹和父亲很难热情,便开始发生变化,使用的句式变成了“小暄,你不能做……”。
在冬月暄欢欣鼓舞地告诉母亲想要尝试的很多事情,母亲总会冷峻地扶着眼镜质问:“失败了的话,承担得起这样的代价吗?”
眼镜,多年前是班主任对自己的温柔隐喻,是折射爱意的器具;多年之后,是母亲对自己冷酷的审视、挑剔、不信任。
冬月暄在这一刻幡然醒悟。
原来婚姻能使一个女人变成另外一个模样,而生育又是另一种残忍的酷刑,会把一个女人的灵魂和□□切割得越来越薄,全都被喂食进自己新生的孩子的胃部,滋养他们长成新的大人。
所以母亲老去的速度像是被钉子缠住的线头,人在前面走,针织的毛衣一圈圈飞速地消亡,那些花纹与内里就这样无声地湮灭在空气里。
而冬月暄的姓氏和他们不一样,注定是这个家庭的外来者、入侵者,尽管明明是她先遇到自己的母亲。
但一切命中注定的相遇哪里分先后。
从光明跌落到黑暗不过是短短几瞬,醒神过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早就成了这个家里,那只靴子里的一颗硌脚的砂,从所有者变成了寄人篱下。
他们一家三口购买东西的时候,“父亲”“本来”就是粗心大意的,不会给她买东西;“妹妹”“本来”就是年纪太小,所以理所应当地霸占所有的爱;“母亲”“本来”就应该不断指出她的所有缺点要求改正,“难免”忽视她的感受,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不知不觉地成了这个家中的透明人、边缘者。
说话不会得到回应,额外的美味不会得到分享。
最让她难忘的一次是她一个人忘了带伞拜托母亲来接,结果电话打不通,冒着大雨跑了一路跑到家里却发现钥匙开不了门,一个人像湿漉漉的小狗蔫巴巴地躲在屋檐下,到了深夜他们一家三口才言笑晏晏地回来,诧异地看到了坐在门口、旁边摆着一堆已经做完了的作业、困得眼睛睁不开的她。
母亲说:“小暄,你怎么还在这里?”
父亲说:“啊,忘记把门换了锁告诉这孩子了。”
妹妹说:“姐姐要上学,美喜酱我忘记告诉姐姐今天一起去京都春游了。”
突然之间就很委屈。
所以早该自觉一点将自己这颗砂倒出去。
京都,京都。
五条悟会在京都,还是在东京?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在她生命里重现。
冬月暄发现,这个名字的重现,似乎总是伴随着她跌到谷底的境遇和情绪。
——这么多年了,兜兜转转,你的名字又变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
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重新见面。
……冬月暄后来上了很好的初中,也主动地开始兼职打工。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了。
告白的小男生小女生非常多,她一个都不觉得动心,不过因为有一次告白中,那个蓝眼睛的男孩子提到了“结婚”,冬月暄遽然想起来,五条悟说过自己喜欢温柔的。
这个年纪的她已经知道什么是爱情了。
她不确定自己那份是不是爱情,因为实在是有太多的情感被揉合在一起,从那么多年以前就开始系挂在一个人的身上。
冬月暄第一次温温柔柔地笑着拒绝了人,拒绝的语气很坚定。
……她后来强迫自己变成了很温柔的人,以此来掩盖她冷漠、无谓的底色。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她好像开始恋痛了。
一切危险异常吸引她,湖沼和高楼诱惑她跳下去,只是每次抬起腿一条腿到栏杆之外,她都会突然想起来,这条命好像是五条悟救的,不能这么无所谓地一了百了。
使用刀具切割水果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在自己手腕上比划,想象着切下去的时候是切着软烂的桃子、香甜的蜜橙,流出的鲜红色的血只是水果迷人的醇香汁液。
三番五次地克制,最终还是动了手。
只不过,她选择的是很稳妥的小腿,这样万一以后留疤了,还可以穿长裙。
在她完成了对自己第一次的死刑尝试之后的第二天,她在打工的KTV里遇到了生命中的那个人。
只是第三次遇到而已。
她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之前两次都不一样的,真正充满爱意的心跳。
扑通,扑通。
伤口和心跳都瞒不过那双苍穹色的眼眸。
第80章 蝉时雨·16
记忆外的五条悟和记忆碎片内的五条悟好似一齐听到了她快要蹦出来的心跳。
只是记忆外的五条悟现在静默冷肃如一具雕像, 连光都要在他身上停滞;而回忆之内的五条悟这个时候正拿着菜单仔细端详,好像在研究哪种饮品更好喝。
“五条,我和硝子要喝酒!”庵歌姬搂住家入硝子边走入包厢边嚷嚷, “动作快点啊。”
递菜单、站在五条悟身边的冬月暄大气都不敢出, 被简陋处理过的伤口在宽松的裤腿里莫名变得燥热又酥痒作痛。
在冬月暄的潜意识里,这条性命已经不能算是她一个人的了, 归属权大概也有一部分在他手上,所以伤害自己这具身体,就像损坏了对方的物品, 哪怕对方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她也有种怪异的心虚感。
她小心翼翼地错开凝固在他身上的视线,转过头去看那两抹没入包厢的身影。
一个穿着巫女的服饰,长发飘逸柔顺,嗓音好听得不行;
另一个大概就是以前帮助过她的姐姐,泪痣点缀在眼下, 是个颇具冷感的美人。
按时间算, 他今年无论如何都应该已经毕业了。
这是他关系很要好的朋友吗?
怎么会这么凑巧地就遇上。
多幸运, 多不幸。
“怎么会有人喜欢喝酒啊,真理解不了硝子和歌姬……”他孩子气地嘀嘀咕咕了一下, 墨镜往上推了推, 戴得更严实了一点, 然后把打好钩的菜单递给她, “劳烦劳烦,朝日和札幌各来一听和一箱——我还要儿童A套餐哦,便宜歌姬了嘛, 给她点个C套餐,没有任何甜品。再给娜娜米点蒜蓉虾, 啊诶、伊地知喜欢什么嘛。”
后面的话就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了:“歌姬明明喝不了多少还每次都要点,不过硝子加上娜娜米的话一箱似乎不够欸。”
冬月暄的耳朵尽职尽责地捕捉声音和信息,眼睛视线却牢牢地锁定在他写在纸面上的几个钩上,脑海都要划分出两块,一块想谁是歌姬叫得这么亲昵,一块想这个人怎么连画个钩钩都能这么好看,A套餐后面的备注写着“要甜度max哦”加个鬼脸的小表情简直可爱到不行。
“嗯?”五条悟见冬月暄没什么反应,干脆伸出一只手来在她面前挥挥,“喂——回神了哦。”
冬月暄忍住了想要退后一步的想法。
他的手掌太大了,简直就能够完全地把她的面部完全包裹住,指腹上有不算很厚的茧,每一个骨节都峥嵘又分明,她那一瞬间产生了触摸他指缘的冲动。
可是不可以,他显然不记得她是谁了。
贸然相认可能会换来他摩挲下巴的简单思考,她都不清楚他的性格,万一他是那种明明想不起来又会佯装想起来的人那就更糟了,更遑论那个时候的她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就是面上都是疤,她宁可他不要记起来。
这么多年,冬月暄努力地打听了很多跟咒术、咒灵有关的事情,虽然不至于一无所获,但所知确实不多,能确定的是他这样的人,一定很忙很忙,救过的人恐怕成百上千还不止——
反正她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干脆更加不要说。
“好的,”冬月暄努力抿出微笑,看着纸面上留下的包厢编号,点头的幅度用力到过分,“我会很快、很快就把这些送过去的。”
指尖不由得偷偷攥住了纸面的边缘,冬月暄把剩下的话好好说完:“一定会加到您喜欢的甜度的。”
糟糕,嗓子好像被糖水黏黏糊糊地浸泡过,根本张不开口,说得话含含糊糊声如蚊蚋,她自己都要羞愧。
所以为什么喜欢这么这么甜?
冬月暄的思绪正要飘到这上面,结果就被人一把拦住了。
五条悟从旁边抽出一个玻璃杯,不轻不重地在前台上一搁,清脆的声响弄得冬月暄一激灵,忍不住抬头看去。
“受伤了哦,你。”五条悟的指尖往下点了点,不偏不倚正好隔着虚空点在了她的小腿处,“好好处理一下吧,不然会留疤的。”
他顺手又捏起几只空杯子,往包厢内走去。
冬月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往后厨走去。
他果然不是一般的人,她想。
他看上去并不会是轻易在意陌生人因为不知名的缘故受了伤的人,冬月暄也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适时给予关怀。
……是因为他身边少了当年那个形影不离的同伴吗?
时间果然能改变人啊,他似乎被磨砺得更温柔,也更能注意到所有人的情绪了。
当后厨将那些食物准备好了之后,冬月暄积极主动地表示自己来送。
旁边的服务生是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关系算比较熟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积极,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不会是包厢里有哪个看对眼的帅哥吧?”
冬月暄抿了抿唇。
这就是她偶尔不想和人交流的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和平时不太相符的举动在这里都会被解读为和情爱有所关系,好像离开情爱就无法生存,而情爱又会和金钱染上俗套的关系。
误会她和谁都没关系,因为她并不在乎这位服务生朋友,毕竟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份兼职工作而已。
人与人的相逢宛若浮萍在激流里的相汇,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在人类的生命里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这一回没法辩解,不过她选择换个角度:“是救命恩人。”
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其实不必跟无关紧要的人解释太多,只可惜她总是犯这样的毛病。
冬月暄推着餐车,敲了敲门。
包厢门的隔音不算太好,隔着门都能听到门内传来的空灵而轻盈的女声,好听到冬月暄觉得就算原地出道也没有任何问题。
开门的是一位金头发的混血青年,姿态很稳重,相当绅士地表示他来推餐车就好,客气到冬月暄想要借此机会多停留一会儿也做不到。
她的目光遥遥地和五条悟对上——尽管她其实无法判断他究竟有没有在看她。
“好的,祝您和各位有个愉快的晚上。”冬月暄克制着自己,这样温和地说。
“娜娜米——”五条悟隔着沙发喊了他一声,背景音乐太响,他说得很轻,“你有没有创可贴啊绷带之类的。”
说到这个,七海建人还真的有。他从高专外套里摸出来一张创可贴,五条悟比划了一下他的旁边,于是七海建人立刻懂了,将创可贴放在了冬月暄的手心。
“他让我给你的。”七海建人还是如实告知。
冬月暄捏着创可贴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前台那边有医疗箱,她只是对这个伤口不算特别上心,想着捱过五条悟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就好,没想到对方会因为她不处理伤口而直接选择给她。
创可贴不算大,伤口有很长,相比之下,其实创可贴根本贴不了什么。
但五条悟还是让七海建人把创可贴递过来了。
大概是提醒她早点处理的意思。
于是她很小心地把创可贴握进手心。
门再一次被关上。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隐约间还能听到包厢内的笑闹声,很快歌声止息,唱k的人似乎换了一个,她转过身要走,却听到了歌声传出来,就这样温柔地舔舐过耳廓。
……是五条悟的歌声。
只需要一声,她就能听出来。
“冬月,你愣在这里做什么呢!106那间包厢里的人指定要你送呢。”服务生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她的,挤眉弄眼,“说不定会再给你一大笔小费哦。”
这样的挤眉弄眼让冬月暄很厌烦,她不动声色地微微拧起眉梢,想着到底要怎样推脱。
其实KTV一般不太适合打工,但当初她仔细筛选所有招收15岁的职员的岗位后,发现这家KTV是名声最好、薪水相对最高的。她的生活费需要自己攒,这种时候就顾不得太多,在再三确定不会发生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她果决地来了。
……但是真正到了这边以后,还是觉得事实和想象有出入。虽然不至于发生什么强迫的事情,但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油腻的目光,多多少少还是让人很不舒服。
她不得不在这样令人反胃的凝视之下继续工作。
106号包厢的客人已经来过好几次,冬月暄能推则推,然而十次里还是得有一两次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比如现在。
冬月暄推动餐车,敲响门之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在做心理建设,同时习惯性地敲好了一串求助的短信保存在草稿箱里,号码发送对象是母亲。只要发生了意外,她可以第一时间解锁发送短信。
再怎么样,在这点上母亲应该不会忽视她。
制服上方的口袋里,创可贴安静地放置着,却好像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勇气。
要是知道五条悟的手机号码就好了。她在等待之余漫无目的地想。
“噌——”门被推开。
来开门的赫然就是她避之不及、多了五六次的那位中年男人。他打着西装领带,身材也没有中年男人那样太过发福,只是不知道喝了多少,醉醺醺的一身酒气,眼镜框后面的目光变得恶意,各样往日里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通通上泛。
冬月暄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手腕立刻被另一只手一把握住,令人作呕的温度烫得她猛地一哆嗦,肌肤的每一寸都在尖叫着,不要靠近、好恶心、好反胃。
她并不是很娇弱的体型,平时也一直有在努力锻炼自己的肌肉,但是最近因为试图寻找第一道可以下刀的地方而疏于练习,此刻隔着餐车,腿上的伤口作痛,根本没有办法快准狠地给对方来一脚。
大力袭来,她惊恐地发现原来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力气差距可以这样大,完全就是碾压级别。
她一向没有什么波动的面孔终于破碎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惶恐和惊惧一齐浮现。然而她从里面清一色酩酊大醉笑得更油腻恶心的男人们的面上明白了,她这样只会让他们更兴奋。
左手死死地掐在门框边上,冬月暄大声尖叫起来,穷尽毕生气力,然而只是过了几秒,脖颈就被狠厉地掐住了,中年男人面上原本的笑容消失了,变得狰狞。
冬月暄很清楚这些人根本没有真的醉。
只是借着醉的名义来做一些平日里不怎么敢做的事罢了。
窒息感让她愈发晕眩,她用这条惯用腿狠狠地往中年男人的下三路踹去!
冬月暄以为自己穷尽了所有力气。
然而,有人快一步地按住了她的腿。
几乎是转瞬间背后就炸开了一层鸡皮疙瘩,危险的本能让她明白,她不仅没能一击即中,反而彻底惹怒了这帮酒精上头的人。
……冬月暄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如果说以前的生活是在对被漠视而痛苦绝望,那现在无疑是因为先天的生理缘故,被另一种性别压制,甚至之后很可能会采取暴力,会将外在的她和她一切的精神内在全部摧毁。
她一贯是先想到最坏结果的人,这一刹那却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都飘出来,在冷漠地审视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人,好像这样就能将痛苦抽离。
为什么总是我呢。
为什么永远是我要受到最不公的待遇、最深的伤害呢。
为什么这些人渣反而能过得如此顺遂。
她模模糊糊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窒息感上泛,她对抗着本能,松开了手,一点点感受着缺氧的感觉。
……算了。
冬月暄觉得眼前都在发黑,耳边都像是沉入水底而不断地发出钝钝的耳鸣。
“嘭!”
恍惚之间似乎是听到了门被用力推开的声音。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拨开痛苦的涡旋,仿佛泥淖中的一线光,将她轻轻托住了,然后重新回到人间:
“哦,不好意思,门不小心被我扯下来了。等会扯你们的时候可以轻一点,不会让胳膊和腿掉下来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