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满知道顾小芒说的话都是真话, 事情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他八岁的时候刚到顾家,时常会想起院长, 然后忍不住就哭,央着顾小芒用他的手机打院长的电话,可是永远都是打不通的。
后来他想着给院长写信,写了好长好长的信纸,还夹了好多张自己画的画,顾小芒看到了, 很热心地说帮他拿去邮局寄, 可是后来院长一次都没有回信, 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福利院的孩子很多, 可是院长是最喜欢他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院长自己也说过的, “最喜欢小满了”。
院长真的忘记小满了吗?
可是小满没有忘记院长的教导, 一直都在努力成为像光一样的人, 如果院长已经忘记了, 自己是否还需要努力呢, 他对此感到深重而绵长的迷茫。
人类总是趋利避害的, 在众人面前自揭疮疤太痛,寻常人都承受不住, 所以大家都选择隐藏, 选择保护自己完美无缺的假象。
小满才十七岁,还是处在对很多认知懵懵懂懂的年纪, 又找不到院长,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眼神呆呆的,只把小脸都埋在顾矜芒坚实的臂弯中蹭了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矜芒能看见小猫很长很长的睫毛,根根分明的,很柔顺地盖住琥珀色的眼睛,他的嘴唇粉粉的,唇珠被抿进牙齿里,那是小猫咪焦虑时候的坏习惯,咬嘴唇。
喉结滚了滚,顾矜芒的声音有些暗.哑,冷白的指尖抚过小猫淡色的嘴唇,轻声哄道,“小满哥哥害怕就不要去了,我们没有必要一直都那么勇敢。”
是的,我的猫不用太勇敢,只要乖乖的,一直呆在我怀里就好,我会把一切的伤害都隔绝开,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很安全,难道不好吗?
为什么要把院长说的话放在心里呢?院长就有那么好吗?明明掐断了电话信号,截断了小猫的书信,院长还试图来家里看他的猫,福利院有那么多孩子,还不够他看顾的吗?还风尘仆仆地跑过来,说是太久没见到小满了,很是挂念,有什么好挂念的呢?
这是我的猫。
当时的顾矜芒站在楼梯上,年幼精致的脸蛋隐在阁楼的暗处,薄薄的嘴唇抿得平直,他的小猫被他哄着在房间里睡着了,于是他当着众人的面,把院长赶走了。
“小满哥哥说他不想见您,请您离开。”
他当时好像是这样说的,说得笃定,话语锋利,他的神情不似寻常孩童那般懵懂,反而透出成熟的聪颖,旁人从他自在的神态看不出半分虚假。
院长面上露出难堪的表情,他是个很有善心的人,在福利院做了很多年的院长。
照理来说,应该是很习惯别离了,他之前也从未跑到别人家说要看被领走的孩子,这是第一次。因为小满是特别的,柔软的,孱弱的,敏感的孩子,小满八岁以前是院长养大的,那般的亲近,就像自己的孙子,招人疼,上次他在自己怀里哭,他就觉得心里很难受,后来一直试图联系,都联系不上,就很担心地跑过来了。
殊不知,竟是小满不想见到自己了吗?
“是这样啊,”院长点点头,伸手把沙发上的毡帽戴上,福利院离顾宅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他腿脚不太好使,拄着拐转了几趟公交来的,他拿起脚边的纸袋,很和善地笑,“这是小满很喜欢吃的糖果,他以前在院里每天只能吃一颗,我想着他喜欢,给他带过来了,劳烦顾小少爷帮我给他。”
顾矜芒就那样站着,他穿着矜贵的白衬衫,衣襟挂着漂亮的蝴蝶结,黑发有些发卷,眼眸深深,看着像个漂亮的洋娃娃,却不笑,只是冷冷地瞪着人。
“您可以走了。”
“好好好。”院长讪讪地笑了笑,没有再坚持,他眼角柔和的光芒淡去,慢慢地往门口移动,拐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取走地上的大红色糖果。
楼梯上的小孩冷着一张稚嫩的脸,看老人走出顾宅才三两步下了楼梯,原木色的地板和大红色的塑料袋格格不入。
他看都没看,就将塑料袋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他的猫怎么可以吃别人给的东西。
“是什么呀?”是小满的声音,顾矜芒抬起头,就见到小猫趴在楼梯上,揉着眼睛,明显刚睡醒,声音瓮瓮的,他好奇地问,“刚刚有人来做客吗?”
“没有。”顾矜芒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抱住自己的猫,往房间里推,“我困了,再陪我睡一会儿。”
他背着小猫做了很多坏事,只为了让小猫只属于他一个人,如今又怎么可以前功尽弃呢。
顾矜芒这般想着,便更加用力地磨.挲小满淡粉的嘴唇,直将两片唇都擦到殷红,才稍稍满意。
顾矜芒做的很多事,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心态,他喜欢摆弄梁小满,有点类似于撸猫,小猫咪的身体,还有随着自己的逗.弄带来的反应,都很可爱。
他很喜欢。
这些举动在旁人眼里,会觉得过于亲密,太过逾矩,可他们二人却是没有这个概念的,似乎还是小时候那样,可以随意的牵手,拥抱,接触,他们总是把对方当成小时候的那个人,两个孩子玩在一起,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是喜悦的,纯洁的,没有参杂半分肉.欲的碰触。
小满蔫蔫地贴着顾矜芒的胳膊,他的脸长得很小,又白,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放在盘虬的肌肉上,很有安全感,他在仔细思量顾小芒说的话,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深究了之后,还是觉得顾小芒对他很好,不舍得让他受委屈,于是他又贴贴顾矜芒的手臂,甜丝丝地笑,“谢谢你,顾小芒。”
“总是对我这么好。”
自己对小猫很好吗?想到这个问题,顾矜芒自己都感到困惑,他时常很想把小猫吞进肚子里,这样就不会失去,对小猫的好,也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所有物,谁会对自己的小猫不好呢。
“可是我还是想见见院长。”小满想了很久,还是做了决定,“我周末的时候想回去福利院看看院长。”
以前他小,出门会有危险,所以才会选择打电话和寄信,可现在他长大了,已经是高中生了,可以自己去找院长了,真的很开心诶。
“周末你打算怎么去呢?”顾矜芒捏住他小巧的下巴,半是威胁半是提醒道,“周末王叔他休假,可能没办法载你过去福利院。”
“没事的。”小满像是没看出他眼底的晦.暗,而是无所谓地摆摆手,脸上的梨涡浅浅,“我可以坐公交车呀,我听林姨说,从这里走出去一千米,就有个公交站,我可以自己坐公交过去,不用麻烦王叔。”
中心湖这个别墅区,是A市出了名的富人区,能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家里都配备了随行的司机,哪里会需要到坐公交,于是公交站就建得特别远。
林姨是顾家的帮佣,她每天下了班,就要走上一千米,去市郊搭公交,顾矜芒管不了别人的死活,可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小猫拖着右脚在烈日下走上一千米,瞬间就觉得难以忍受。
“我记错了,王叔那天没有休假,”他硬邦邦地说,“我刚好也没事,顺便和你回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那个院长敢不敢当着我的面乱说话,他的眼眸微微眯起,隐秘的恶意隐于微勾的唇角,是个讥讽又冷漠的弧度。
小满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八岁,那时候福利院的门是灰色的大铁门,住房也是偏简陋,只有院门口的向日葵迎风招展,是很漂亮的风景,而如今,福利院有了顾氏的支持,把楼房还有设备都翻新了,到处都亮堂堂的,就连墙上的涂鸦都看着很有风格。
因为是周末,孩子们不需要上学,就在院子里玩,处处都是欢乐的笑声。
小满定定地看着他们玩耍,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他以前从来不在楼下玩,因为大家不喜欢他,觉得他这个小瘸子碍事,所以他都躲在画室里画画,如果不是顾叔叔和姨姨,自己可能会一直呆在画室里,直到变成一个麻木的雕塑。
“想什么呢?”顾矜芒架在他肩膀上的手恶作剧地捏了捏他脸颊,低头凑近他耳朵,轻笑道,“你想玩的话,我们回去也玩,跟以前一样,你来抓我。”
被顾矜芒这么一说,小满才想起,他到了顾家,才有了陪他玩耍的人。
他和顾小芒会经常在中心湖前边的大树下奔跑嬉戏,顾小芒从来不会嫌弃他碍事,时常停下来等他,顾小芒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他明明很耀眼灿烂,但是对自己从来不是嫌弃厌恶的,而是温柔地照顾自己的感受。
顾小芒真的对自己很好,好幸运。
梁院长的年纪大了,快六十岁,身子骨还很硬朗,撑着拐杖在给角落的向日葵浇花,福利院翻新的时候,添置了许多设备,都放到了门口,花圃就从门口迁过来了,这院里的花都是院长在打理,院里的老师看他年迈,怕他太过操劳,就说要不然就不要搞这花圃了。
可他不肯,他记得小满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些花,于是就放到了角落去,虽然采光差一点,总归还是能活。
顾家小少爷的话,他从未往心里去,毕竟小满是他看着长大的,秉性纯良,断然是说不出那样的话,他都明白的,只是日夜盼着那孩子能好,不然就太苦了。
“院长。”
喷壶的水落在向日葵的花瓣上,点点的水珠在日光下晶莹剔透,梁院长擦着汗,就听见身后传来少年稚嫩的声音,喊他“院长”,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的这把声音要更稚嫩一些,总是带着委屈的哭腔,轻声细语地问很多“为什么”。
“院长,为什么我的脚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我是个小瘸子?”
“为什么他们都要笑话我?”
那个孩子问的问题太多太多了,总是围绕着自身的残缺,明明在意得要命,却始终在别人面前保持着自尊的倔强,只在自己面前才露出脆弱的哭红的双眼。
是很乖的小满。
“小满,是你吗?”
院长急急地回过身,就看到少年红透的眼圈,他长高了很多,从瘦弱的小孩长成了少年模样,可皮肤还是白得像牛奶,眼睛依旧是圆圆的,头发是栗色的,看着柔软又温顺,哭着扑进了自己的怀里。
小满以为院长已经忘记自己了,可院长只听见他的声音就认出他了,院长怎么可能忘记他呢,可为什么院长不回他的信,也不接他的电话呢?
他心思单纯,这般想着,就问了出来。
院长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就看见小满旁边站着的男人,很高,皮肤冷白,桃花眼弯着,眸底却冰冷,似淬毒的蛇。
这是,那个小少爷,院长还没问出口,对方就很有礼貌地说,“院长您好,我是顾矜芒,顾潮和叶风晚的儿子,小满他一直很想念您,吵着要来看您,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梁院长记得顾家的小少爷比小满要小了一岁,可如今见着,却只觉得对方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看着比小满这个哥哥要稳重许多。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锋利的薄唇,宽肩长腿,手臂环住少年的肩膀,是个宣誓主权的动作,黑眸下有一道淡淡的疤,更给周身矜贵的气质添了几分冷冽。
对方像防狼一样防备自己,院长也无心拆穿他当年的把戏,只摇摇头说,“院长太忙啦,小满能过来,院长很高兴,外头太晒了,快进来喝杯水。”
院长的房间还是没什么变化,吱呀转头的老风扇,刷着绿色油漆的斑驳墙面,老藤椅还很耐用,大红色的旧式热水壶流出滚滚的热水,他顺手就拿了一把糖果递给两个孩子。
这次顾矜芒没有扔掉,而是微笑着接过,他记得这种廉价的奶糖,是梁小满送给他的礼物,存了十五天的礼物,便少了拒绝的心思,撕开薄膜纸,皱着眉头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
寻常人在这个情况下,都会避让出空间,让久别重逢的两个人说说话。
可顾矜芒从来不是那种人,他个子高,腿又长,杵在那里,压迫力十足,显得窄小的房间更加狭窄。
小满想跟院长说说心里话,便回过头,带着几分央求看人,眼睛泪汪汪的,像可怜的兔子,顾矜芒想装作没看到,又架不住心软,最后只是点点头,给院长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出去了。
院长也算看过各式各样的孩子,可没有一个像顾矜芒这般优秀又可怖,拥有近乎完美的条件,却不阳光,反而阴沉森冷,对周遭的事物近乎冷漠,他有些担心小满会受伤,便柔声问,“小芒对你好吗?”
“很好很好!”小满立刻就高兴起来,圆圆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彩,“小芒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应该是很好,小满从来都不会对自己撒谎,院长又放下心来,他原本想劝小满多留心一下顾家小少爷,他性子太单纯了,很容易被利用和欺骗。
可他眼角的余光,却扫到门口隐约露出的裤腿,瞬间有些哑然失笑,完全打消了告状的念头。看来顾小少爷很在乎自己在小满眼中的观感,应该也是很在意小满的吧。
小满将采访相关的事情细细说了,院长听了之后,只问他,“你想去吗?”
“想,也不想。”小满纠着细白的手指,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成为院长说的那种人,给其他,其他像我这样的人鼓励,可是我不够强大,我依旧很害怕,害怕他们看我就如同看一个怪物。”
“院长不会勉强小满做任何事情。”
“院长只问小满,如果不去,以后会不会后悔?”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如果错过了,小满是否会后悔,只要小满想清楚了,不论是去,还是不去,院长都支持。”
“无愧于心便好。”
院长说完这些,又往小满手里塞了很多糖果,目光无尽慈爱,“选择权一直都在你的手中。”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空都变成了灰蓝色,院长留他们吃了饭,才慢悠悠地送他们出门,看着他们手牵着手上车,小满慢慢地走着,几步就要回一次头,最后是顾小少爷直接挡住了他的脸,不让他再回头了。
夜幕静谧凄迷,中心湖的水波倒映着天上的月亮,沿街的绿树被晚风吹动,发出飒飒的响动,顾矜芒有些累了,靠在沙发上闭目眼神,长睫盖住下眼睑,让他整个人少了几分戾气,面容柔和了许多。
无愧于心吗?
小满在车上想了很多,终于有了定论,他发现,如果这件事他不去做,其实是会后悔的,他一直都知道接受采访是件正确的事,能够带给别人鼓励,让自己更加勇敢地面对自身的缺陷,只是他的无能与懦弱绊住了他,让他总想着退缩逃避。
“顾小芒。”
“嗯?”顾矜芒是真的困了,眼皮都懒得掀,只伸手将小猫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在安抚撒娇的猫。
“我决定要接受采访了。”
小满轻声地说,旁边立刻就有了不小的骚动。
他害怕顾小芒劝他,他已经做了决定,就算顾小芒不同意,他也一定要去,于是他悄悄地抓住顾小芒的手,学着他的样子,掰开一根根的手指,顺着指缝,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
小满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很安心,打着商量,“小芒,你陪着我吧,好吗?”
夜色沉沉,车窗没有关,时不时掠进来温柔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发梢,顾矜芒靠在沙发上,而梁小满的头枕在他肩膀上,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看着窗外的中心湖,十指缠绕得很近,一时两个人竟然都没有说话。
小满依旧是害怕的,交缠的手指在微微的颤抖,他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恐惧,害怕被当成异类,害怕被嘲笑嫌弃,他的恐惧有很多很多,可是他莫名就觉得顾小芒能懂,这世上有很多人,但只有顾小芒能懂他。
车子不断地往前开,夜风有些冷,车窗慢慢地升了上去,有微凉的指尖更用力地握了回来,顾矜芒的回答也像是被晚风吹散了。
他说,“好。”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摄影棚的镁光灯打在小满脸上,他太白了,脸上的粉底明明暗了几号,却依旧白到有些模糊,顾矜芒站在摄影棚外,双臂环胸,看自家猫咪接受采访。
一开始都是询问一些绘画方面的内容,小满应答得还算流利,毕竟这是他专业领域里的东西,后边专业的问题都问完了,主持人就开始询问一些成长路上遇到的挫折与困难,这是提前已经说好会问的问题,之前彩排也有过几次。
但如今是正式收录,小满还是出现了卡壳的情况。
熟悉的耳鸣又再度出现,原本敞亮的摄影间突然过曝的发白,明晃晃的灯刺目而眩晕,小满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很想从这里逃走,躲进被窝里偷偷地哭泣,可是他不能走,他已经做了决定,他不能走,只能下意识地用眼睛去寻找顾矜芒的身影。
似乎是有某种神秘的感应,当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到顾矜芒朝他温温柔柔地笑,他一手竖起大拇指,一手掩在嘴边,小满看到他的嘴型在说,“我在。”
忽然就有了力量。
从福利院回程的路上,小满对顾矜芒说的陪伴,就是这样的陪伴,我依旧独自走在布满荆棘的路上,可每当我回头,你永远在身后注视着我,给我前行的力量。
采访结束之后,小满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紧张过后小脸都是苍白的,顾矜芒连忙上去抓他的手,是冰冰凉凉的,不由得有些生气。
“这么怕,以后都不会让你做这种事。”
他是认真的,一次就够了,他方才站在摄影棚外,看自家猫眼睛都是红的,还强撑着说那么多鼓励人的话,只想一麻袋将它抱走,关在笼子里,再也不让它出来,做个采访,小猫的命感觉都去了一半。
可小满却很高兴,他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壮举,脸上的温度逐渐回温,手指和顾矜芒的缠得很紧,很乖地说,“以后都不这样了,你不要担心我。”
寻常人是忍受不了这样强烈的控制欲的,甚至可能会策划着逃离。
可是小满不一样,他到了此时此刻,却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确定了自己前进的方向,而顾小芒支撑着他,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小满的心中充满了感激。
两人走下楼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王叔把车停在不远处,过来不太方便。
他们牵着手往那边走,路边的树叶落了一地,路灯明明晃晃,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们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小满的身上裹着顾矜芒的外套,愈发衬得纤弱。
“我要请小芒吃饭,用我的奖金。”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开心,脚步也快了一些,清纯的脸染上路灯的光晕,圆圆的眼睛里也有细碎的光。
“什么?”顾矜芒闻言停下脚步,认真地问他,“奖金和奖杯不是都说要送我吗?送我的就是我的,怎么还能拿我的钱来请我。”
“你很讨厌。”小满气鼓鼓的,白白的脸蛋气得有点红,“就是我请的,送你了也是我请的,我不管。”
他好像只有在顾矜芒面前,才会露出有点任性的一面,他对着顾叔叔和姨姨都是乖巧温顺的,就连对着家里的保姆,也是客气讨喜的,只有对着顾矜芒,才会偶尔露出几分骄矜。
顾矜芒要被他的样子乐坏了,使劲揉他的脸,使劲笑话他,“小满哥哥就是言而无信,说奖金都送我了,还要拿回去请客。”
“请完之后,钱还是你的呀。”
小满的脸被搓得红红的,很大很亮的眼睛垂着看地面,很委屈的样子,顾矜芒看他这幅委屈的模样,从心底生出很多奇怪的感觉,这些感觉来势汹汹,让他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可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甚至不知道这是种什么古怪的感觉。
他只觉得猫咪的眼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很漂亮,于是他就古怪的,鬼使神差地捧住了小猫咪的脸,伸出舌尖,舔了舔那浓长的眼睫。
小满楞在了原地,他不觉得这是什么亲密的举动,只觉得困惑,问话的声音也软绵绵的,“顾小芒,你干什么舔我呀?”
顾矜芒深深地瞧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节目播出这天,正好是周末晚上,顾矜芒和梁小满窝在沙发上收看,月光透过洁白的窗纱照进来,又照到了别处破败陈旧的墙面上。
压抑昏暗的顶灯,十几平空间硬生生划分出厨房,厕所,两个狭窄的房间,男人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喝着啤酒,百无聊奈地切换频道,他皮肤黝黑干裂,是常年曝晒劳动的结果,眼神麻木地看着电视,房间里时不时传来女人的歌声,歌声时而温柔时而凄厉,伴着几声少年的呵斥。
“你|他|妈能不能别唱了,我才是你儿子。”
“你|他|妈唱这个鬼歌给谁听?啊?”
房间门并没有关,所有的窘迫都一览无遗,女人头发依旧是乌糟糟的,抱着个婴儿包被,唱歌给不存在的宝宝听,在另一个房间的少年皮肤雪白,唇色很淡,眼睛也是褐色的,只不过他眼尾不似小满那般楚楚可怜地下垂,而是飞扬起来,小小年纪就有一股媚.态,他很是不耐烦地朝着隔壁吼了两声,又把床踹得震天响,明明相貌相似得很,但性格却是天差地别。
男人草草地换过几个频道,心情也很是烦躁,工头拖欠工钱,家里有个发神经的老婆和一个上初三的儿子,哪样不要花钱。
可命运就在此时击中了他,他恍惚地看见一个和自己儿子很像的少年,好奇地眯起眼睛,仔细地辨认。
足足有八成像,采访里说这是个什么天才小画家,未来在绘画上的造诣不容小觑,还是A中的学生。
A中是A市最好的学校,没有几把刷子根本进不去,自己这后边生的儿子模样长得很好,身体也很健康,可就是脑子很蠢,想来也是上不了这么好的学校。
男人叹了一口气,准备换台,却听见主持人询问那个少年的身世,少年的回答明显比之前局促,可依旧得体,他说他是因为右脚残疾被弃养在福利院门口,后来被人收养才走到了今天。
福利院,右脚残疾,弃养。
这几个信息点把男人打得触不及防,他高声喊着,“晨晨,你出来。”
“爸,怎么了?”
男人指着电视里的人,点烟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来看这个报道。”
陈晨只能坐下来看了一会儿,随后他爸就很认真地问他,“你说这个学生仔,以后能有大出息吗?能给他爸赚很多钱吗?”
“采访不是说了吗?他不是被弃养的孤儿吗?哪里来的爸爸?”陈晨拧着细眉,嘴里嘟嘟囔囔地,“不过应该是能赚很多钱吧,这些评委老师都对他的天赋赞不绝口,估计培养培养,就能成为很出名的画家。”
“哦,是吗?”男人的眉头在此时都舒展开了,露出一个快意的笑,“那挺好的。”
小满今天在校外又遇到了那个女人。
他和顾小芒下了课,准备去吃一家很好吃的炒饭,这家出名到就算不是A中的学生,路过的行人也会来排上一排,这个时候一般都要排队,顾小芒就去排队了,叮嘱他在树下等他,不要傻愣愣地站在日头下等。
小满看着顾矜芒优越的后脑勺离得越来越远,就掏出了画纸,准备画点东西打发下时间。
可没过一会儿,日光就被影子遮盖了,他抬头一看,就看到那个女人,抱着婴儿被子,脸上乱糟糟的,身上臭烘烘的,她笑得眉眼弯弯,琥珀色的眼珠透出夕阳的影子,她脏兮兮的手上粘腻,慢慢地摊开掌心。
小满就看到一颗脏兮兮的融化的糖果,女人把糖果往他嘴边凑,哄他。
“宝宝,快吃糖,妈妈找给你的。”
“这是哪里来的?”小满拧着眉头问。
“那里。”女人歪着头看他,是个痴迷的神态,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垃圾桶,“从那里捡的,我在那里找东西吃。”
“你的家里人不管你吗?”
小满觉得自己也是疯了,居然跟这个女人讨论如此有逻辑性的问题,可女人却对和他说话,跃跃欲试,灰扑扑的脸上突然亮了起来,开心地咯咯笑,“你就是我的家人,你是我的宝宝。”
女人这样说着,就把身子倾过来,是个要抱抱他的举动,小满并没有躲,他还记得女人的拥抱,是温暖的,热切的。
可女人立刻就被人推开了,顾矜芒从队伍里跑出来,垂在额前的发丝还有些凌乱,俊脸上的戾气是彻底压制不住了。
这些脏东西能不能离他的猫远一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剑眉拧成个川字,那种想要毁灭一切的破坏欲喧嚣而上,太阳穴的青筋狂跳不止。
他深吸一口气,才把钱包拿了出来,数了数里边的百元大钞,足足有六千块,蹲下身,在女人怔楞的眼神中,将现金都砸在了她怀里。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装疯还是真疯,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你拿着这些钱,麻利地滚,如果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接近他,我敢保证你绝对无法全身而退,你拿哪只手碰他,抱他,都得给我留下。”
可疯子根本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女人彻底被钱吸走了目光,很珍重地把钱都抱在怀里,开心地大笑,“我有钱咯,太好咯,我要去找我的宝宝!”
说完这些,她就抱着钱疯疯癫癫地往前跑,小满有些不放心,那女人看着不像是装的,身上又得了这么多钱,他怕她遇到危险,就想追过去。
可顾矜芒拽住他,沉声问他,“梁小满,你又要去哪?”
“我,我去看看她,她精神是有问题的,身上又有这么多钱,被坏人看见了,我怕她会有危险。”
小满很认真地在解释,可顾矜芒抓得他很紧,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拧断。
“她能有什么危险,你没看到她拿着钱欢天喜地的样子吗?说不定现在就是要找个地方好好数钱,你过去就不怕打扰到人家吗?”
“梁小满,你到底想干嘛?真把这个疯子当成你妈妈了?”
“你爸妈如果有良心就不会把你扔在福利院门口,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春秋大梦,跟个女疯子演什么母慈子孝?”
顾矜芒看不得梁小满被别人碰,就像是自己的所有物遭到了玷污,气上了心头,说出来的话难免尖酸刻薄。
可他说完这些却突然间哑火了,因为他看见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在扑簌扑簌地滚下泪来,他伸手要去给小猫擦眼泪,却被拍开手。
他的猫用一种近乎决绝的眼神看他,长密的眼睫一眨,就有很多眼泪丝丝缕缕地烫在他心上,留下很强烈的钝痛。
梁小满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白净的下颌还沾着泪珠,却自暴自弃地点头,“是,我就是在做梦,我就是没人要,我爸妈就是不要我,你高兴了吗?”
“我就是个没人要,你高兴了吗?”
梁小满说完这话,便转身跑了起来,他的腿脚不行,却坚持要跑,一瘸一拐的就显得滑稽搞笑,周遭的人一定都在笑他,有什么所谓呢,连顾小芒都讨厌他了,他可能天生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欢。
一个能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别人的喜欢。
所以他不配被任何人喜欢,他自暴自弃地想。
这是一个令他难堪的地方,他想要立刻离开,可他没跑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那个人长得很高,胳膊很长,一下子就把他圈进怀里,令他动弹不得,力气很大,让他完全无法挣脱。
而且对方好像也快哭了,他一声声地喊他,一声声地跟他道歉,“小满哥哥,小满哥哥,小满哥哥,是小芒错了,你别不要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你。”
“对不起。”
身后的人明明生得人高马大,却坚持要把头搁在他肩膀上,不断地磨.蹭,就像是狗狗做错了事,就像通过这个主动去讨好主人,小满心里很乱,他说不出原谅的话,试着想要从牢/笼般的怀抱挣脱。
可他一动,那人就随着收紧胳膊,勒在腰间的力道加重,小满吃疼地同时,却感觉到脖子上流过的水痕,以及那轻微的细小的低泣。
顾小芒哭了。
他从认识顾小芒开始,就没见过他哭,他永远是神气的,冷傲的,高高在上的,像颗耀眼夺目的星星,原来星星也会落泪吗?
顾矜芒不让他看,等他转过身,两人相对,他就撇过头去,尽力地压制住自己的呼吸,但小满还是捕捉到他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头,和起伏的胸膛。
他就像一只被主人踢走的狗,可怜兮兮地低下头,跟小满说,“对不起,小满哥哥。”
“我只有你,我只有你,不要抛下我,好吗?”
第02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抛下, 抛下,抛下。
小满在心里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连同血肉吞进肚子里。
谁会想要被抛下呢,小满也不想被抛下,可是他一出生就被抛下了。
他年幼的时候,看见别的小孩子的父母,时常会感到羡慕且自责,羡慕的是别人有自己的爸爸妈妈, 自责则是因为他一出生就是个小瘸子, 因为这样的缺陷, 他甚至不敢去怨恨任何人。
谁让他是个残疾呢。
想到这里, 他的眼泪刹不住了,似涓涓流淌的河, 也幸好有这些流不尽的眼泪, 才不至于让沉甸甸的悲痛将他压垮。
残红的落日挂在远处的树梢上, 日头照得他脑袋有些发昏, 眼前人的拥抱很热切, 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小满挣脱不过, 就拿手碰碰那人结实的手臂, 他的声音哭过之后变得很沙哑,“你, 你松开我吧, 那个女人那样,我, 我不太放心,我还是要去看看。”
以往小满做任何决定, 都会顾虑顾矜芒的感受,先征得对方的认同,之后才去做,可眼下,他或许是被尖锐的言语伤透了心,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带了几分疏离。
他不再叫对方“小芒”,他说的是“你”,极度陌生的一个称呼。
顾矜芒彻底地慌了,死死抱住人不放,哭腔愈发明显,“小满哥哥,我陪着你去,我陪着你去。”
小满不说话,用沉默代替了回答,顾矜芒定定地看了他半响,抬手想要碰他的脸,被猛地躲开了,小满表现得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几乎是要将脊背蜷缩起来,琉璃般的眼珠看着地下,轻轻地说了句,“走吧。”
他没有去看顾矜芒的表情,而是自顾自地往前走,顺着那个女人离去的方向,所以就错过了顾矜芒眼底的晦涩似翻涌的海浪,和抿紧的嘴唇,明明整张精致的脸都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却阴沉得如同山雨欲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小满担心那个女人的安全,脚步加快了许多,原本他慢吞吞地走,跛脚的狼狈就会少一些,可他莫名感到心慌,也就管不了这些,只顾着不动声色地躲开顾矜芒伸过来的手。
顾矜芒想要牵他,可是他现在不愿意,他很难过,顾矜芒拥有的东西太多,永远都不可能明白他的感受,从前他以为顾小芒能懂,如今明晃晃的事实摆在眼前,原来顾矜芒是不懂的。
这世界依旧是他一个人。
“小满哥哥是打算一直生我的气吗?”
此时的顾矜芒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慌乱,他像是从被抛弃的失落中走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被忽略被无视的愤怒,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梁小满,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小满的去路,不论小满往哪边走,他都像一堵墙挡在他身前,半点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小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的心里很乱,有很多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有失望,也有失落,他是个极其脆弱敏感之人,生人的言语尚且能让他在意到彻夜难眠,更何况是顾小芒说的话。
可顾矜芒说的明明都是真的,就是因为过于真实,以至于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他是在迁怒,因为顾小芒揭开了他最后一层破烂的遮羞布,让母慈子孝的幻想轰然倒塌,化作了一地的碎片。
他白着脸,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生你的气,我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可笑的心软,竟然会对抛弃亲生儿子的父母抱有期待,气自己在被抛弃了之后,竟然还会去渴望一份亲情的温暖,想要得到妈妈的拥抱。
“那为什么不给我牵手呢?”
顾矜芒冲他笑,他的黑发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粉,长长的眼睫都坠着光,冲着小满露出了危险的虎牙,如同家犬撕去了伪装,露出豺狼的本质,如果小满不好好回答,他随手都会撕咬上来,将东坡先生咬得血肉模糊。
小满有些害怕这样的顾小芒,他分明是在笑,可是他的眼睛黑黢黢的,看着没有半分笑意,像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要将人吸进去,关起来,他不想被关起来,于是只能摇摇头,很窝囊地说,“没有不给你牵。”
话音一落,就有一只手放在他面前,骨节分明,似根根苍劲的松竹,肤色像润泽的玉,指间有打拳留下的厚厚的茧,冷白的皮肉下却有勃发虬起的蓝绿色血管。
小满陪着顾矜芒练拳,曾经看过这只手打爆了一个很大的沙包,里边装的豆子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地,顾矜芒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汗,就踩着满地的豆子过来牵他。
这只手分明充满了可怕的破坏力,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他,总是很温情地牵着他抱着他,给他擦眼泪,用偏冷的体温,温暖着他一颗很脆很薄的玻璃心。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坏呢,竟然舍得去怪罪这么好的顾小芒。
第0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满这般想着, 心里就多了几分愧意,像只刚认主的猫儿,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了面前的手掌上。
他的手生得很白, 指尖透着淡淡的粉,柔软的指腹碰到了顾矜芒掌心处厚厚的茧子,随后就被冷白修长的手指包裹住,再也挣脱不开。
“小满哥哥真乖。”
顾矜芒似笑非笑地看他,虎牙尖尖,透出几分顽劣的少年感, 长睫盖住了眼底疯狂的阴翳。
幸好他的小猫很懂事, 没有再跟他闹, 不然他还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可以接受小猫的一切, 不论是白皙的皮肤,柔软的发丝, 漂亮的嘴唇, 亦或是过分敏感的心性, 还是畸形的右足, 都让他爱不释手。
小猫的一切都很可爱, 甚至他有时看着小猫故作镇定地走路, 嘴唇淡淡地抿着, 眼睛乖乖地垂着,对外界恐惧又强装无所谓的模样, 都让他陷入深深的痴迷。
因为这种过分的迷恋, 他一度怀疑自己不太正常,可他上网搜寻了其他猫主子的资料, 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疯狂地沉迷自家猫咪的美貌, 每天都想要亲近自己的猫咪,盼着听见那几声高冷的喵喵叫。
他把小满方才的抗拒当做了不乖的小猫叫,也就褪去了周身的戾气,温柔和煦地说,“小满哥哥,我们往这边走,我看到那个女人朝这里去了。”
“噢噢。”小满不太敢看他,只垂着眼睛看路。
A中外的校道很长,道路两旁长着高高的树,树叶被秋天染成黄色,稀稀落落地掉下来,满地都是橘黄的叶子,夕阳也是金灿灿的,从稀落的树缝脱下来,小满的脚踩在落叶上,能听到枝叶的脆响。
他们走到校道的尽头,依旧赶不上那个女人的脚步,却遇到了三两的人群,学生们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好奇地往远处张望,脸上的神情更多是害怕,还带着一丝怜悯,他们没有高声议论,只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小满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可顾矜芒停下了,他便也跟着停下,先是迷茫地看了聚集的人群,才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到别处,他褐色的瞳仁在那瞬间睁大,似将要破碎的玻璃珠。
残阳如血挂在天边,女人的嘶吼嚎叫透着声嘶力竭的绝望,她原本脏兮兮的脸添了很多道血迹,额头蹭出了伤口,鼻子被打出了血迹,嘴角也破了,她死死地抱住施暴者的腿,很悲伤地哭喊着。
“我的钱,我给我宝宝的钱,不要拿走,不要拿走,我要给我宝宝的,不要拿走,求求你。”
学生们也看不过眼,高高低低地讨论着。
“这群地痞流氓居然连疯子的钱都抢!”
“那疯女人也真是,她有了钱知道怎么花吗?还死死地不愿意放手,才被打成这样。”
“这些流氓只是要钱罢了,这个女人就是死活不肯给,才会被打得这么惨,好可怜。”
“唉,有点可怜。”
“她好像一直说要把钱给她的宝宝,有没有人知道她家里人在哪啊,快点来个人把她带回去吧,跟这些地痞流氓不能硬碰硬。”
是啊,寻常人都知道不能跟流氓硬碰硬,可是那个女人不是个正常人,她把那些钱看得很重要,好像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被她抱住腿的社会青年,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被她缠得实在烦了,就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行,要往旁边的台阶上磕。
这个女人真的好烦,怎么不直接去死。
他高高地抬起手臂,眼珠子外突,像个可怕的魔鬼,边拖边吼道,“你这个疯女人,你|他|妈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
也是可笑,明明是他们这群人抢走了女人的钱,可是女人对他们胡搅蛮缠,穷追不舍,一定要把钱拿回来,就好像女人才是错的那个人。
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绝对的力量占据上风之后,弱者以卵击石,就会成为众人攻伐的对象,而加害者站在高地,得意地看着这些可怜人哭泣嘶吼,苦苦地哀求,看客无动于衷,甚至还会责备这些蠢人不识抬举。
空气是沉闷的静止的,在这个秋日的傍晚,连风都不动了,台阶的边缘很锋利,磕上去不是开玩笑的,学生们都屏住了呼吸,谁都不想去逞英雄。
息事宁人,明哲保身,走远一点,是他们从小被教育到大的信条。如果有人强出头了,最后吃亏的也是他自己,所以他们安静地看着,如同冷漠的看客,便也成了罪恶的帮凶。
小满绝不会坐视不管,他握着瘦小的拳头,一瘸一拐地就要上前,他的呼吸变得很快,心脏很痛,有莫名其妙的哀伤涌上来,让他喉头发紧,鼻头发酸,他虽然残缺,可是却比那些健全的人都要勇敢。
身边的人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将他轻轻地往身后推了一步,就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女人的眼睛堪堪要撞向台阶上锐利的尖角,就被一股强横的力道控制住。
一只眼睛总算是保下来了。
顾矜芒移动的速度太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那个被抓住手臂的流氓,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抽搐,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高挑的身材,优越的长相,得体的着装,这样的人,能经得起他几顿打,于是他狞笑着威胁。
“年轻人,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哦,是吗?”随着话音落下的是骨骼碎裂的声音,流氓痛得额头上爆出了大量的冷汗,满脸的肉都挤在一起,发出嗷嗷的痛呼,“兔崽子,你敢阴老子?”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老子的手都被这臭小子给拧断了,你们所有人一起上,把他按住,老子要废了这小子的手。”
在场的流氓有七八个,而这个被拧断手的显然是这群流氓的头头,他被个少年人这样轻易地制服,顿时又气又怒,怨毒的眼神将人看着,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可他被这个长得十分漂亮精致的男孩按住胳膊,竟是半分都动弹不得,眼前这个人是个招惹不得的硬茬,他只能盼着他的小弟能起点作用。
幸好他还有这么多小弟,他们看自己老大被欺负,骂骂咧咧地冲上来,有的甚至掏出了细小的刀片。
“小芒,你要当心,那个人有刀。”
小满急得都快掉眼泪,他害怕顾小芒会受伤,又想起了儿时经历的那些事情。久远的恐惧又铺天盖地地袭来,那些人打他,他没有关系,可是他们打顾小芒,顾小芒是他最珍贵的朋友,怎么可以挨打呢。
于是他们争抢着要保护对方,最后在医院里醒来,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的。
顾小芒从那时候开始,就开始学习各种防身的技能,他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不论是跆拳道,还是柔术,亦或是拳击,都能把对手给打趴下。
可是现在并不是竞技比赛。
那些小混混有刀,他想到这里,就控制不住要上前去,顾矜芒一个飞踢将一个人踹到几米远,又夺下了另一个混混的刀,转眼就架到了流氓头头的脖子上。
那些人立刻都不敢动了,谁也没有想到他一个高中生会有这么大胆激进的举动,都呆呆地不敢上前。
“小满哥哥,你到我身边来。”
明明很冷漠地用刀锋抵着别人最脆弱的脖子,只要偏差一分,就能将锋利的刀刃捅破绿色的血管,让血液喷涌而出,明明做着这般冷酷暴戾的事情,顾矜芒对梁小满说话的时候依旧很温柔,眼波流转,温柔似荡漾的水痕,怎么都藏不住,就连声音都很温柔。
那些流氓的眼睛都盯着顾矜芒手上的刀,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小满三两下就来到了顾矜芒身边,他又要哭了,眼圈红红的,嘴唇一直在发抖。
他很自责,如果顾小芒出了什么事,他可怎么办,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脸色青白交加。
“小满哥哥,没事了。”顾矜芒冲他温柔地笑,他站在流氓身后,一手抓住那人的脖子,手臂上的肌肉勃发,像是会骤然暴起的凶兽,一手持着刀片,紧紧地抵住那人脆弱的喉管,哄着自家的宝贝,“小满哥哥,你到我旁边来,从我裤兜里拿电话出来报警。”
“哦哦,我知道了。”小满觉得自己好蠢,为什么没有想到呢,现在是法治社会,这些人抢劫寻隙斗殴,手持刀具,伤人未遂,都是要坐牢的。
他快速地从顾小芒的裤兜里掏出手机,愣了一会儿,才转头求助般地看向一直注视着他的顾矜芒。
他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润,淡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像受了惊之后呆住的猫咪,有些慌乱又有些懊恼,顾矜芒都看在眼里,哑然失笑,用唇形说了个,“110。”
小满的耳朵和脸颊立刻烧了起来,咬着嘴唇拨出了电话,那些小混混见报警了,都跑得没影了。
顾矜芒见状才将刀片放下,转用手臂擒拿住流氓头头,警察来得很快,跟他们了解了情况之后,就将他们都带回了警局,挨个做笔录。
顾矜芒做笔录的时候,小满跟那个女人在门口等,女人的钱被抢走之后,整个人都蔫蔫的,像一朵枯萎了的花,更加用力地抱着怀里的包被在唱歌,她的歌声苍凉悲戚,在空旷的走道里,越发显得凄迷。
小满看着她满脸的血污,听着她唱出来的摇篮曲,心里很难受,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在意钱,宁愿被打成那样,也不愿意把钱交出来。
“阿姨,你要那些钱来干什么呢?”
女人原本还在拍拍包被,像在哄自己的孩子睡觉,听见问话,才缓慢地转过来,她的眼神变得呆滞,所有的希望都随着钱的失去而流失了,两行眼泪就这样顺着发红的眼眶落下来,“我,我的宝宝,他生病了,他要很多很多钱治病,我没有钱,所以他被扔掉了。”
“我想要我的宝宝。”
“我的宝宝在哪里啊。”
“宝宝,宝宝,宝宝。”
情绪在一瞬间崩溃,女人突然咆哮起来,哭着喊着要找她的宝宝,小满想要抓住她,可她跑得太快,是出来的女警制住了她,将她安抚了下来。
女警像是对女人很了解,顺着她的毛捋,好不容易才将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女人又从癫狂的状态变得怏怏的,无精打采地坐在角落的凳子上,长长的浅色发丝垂下来,遮住憔悴消瘦的一张脸。
“吓坏了吧,喝点水吧。”女警刚好得空,给小满倒了杯水,在小满旁边坐下,她见小满的目光一直放在女人身上,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小满这才转头来看她,接过她递过来的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警察姐姐,你能给我讲讲那个女人的事吗?她为什么会发疯?她的家人怎么不看顾好她?她好像经常在我们学校附近游荡,还翻垃圾桶的东西吃,她家里人都不管她吗?”
小满犹豫了半晌,还是问出了口。
“唉,其实说起来也不是她的错,发疯的却是她,真是个可怜人。”女警的语气里满是唏嘘,“她脑子不正常,经常被好心人送过来警察局,一来二去,我大概也知道她情况。”
“她以前有个儿子,应该是生了什么病,被她和她老公扔掉了,后边又生了一个儿子,但是女人应该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就发疯了。”
“她老公是个工人,平常都在工地里,对她不是很上心,就她发疯了还由着她到处乱跑,由着她吃垃圾桶里的东西,她每次来警察局,不是他老公很晚来接她,就是她儿子来接她。”
“反正结果都不会太好,我倒宁愿她在外边流浪算了,感觉好心人都比那对父子对她好。”
“为什么这么说?”小满拧紧细眉,有些不太理解女警话里的意思。
女警伸了个懒腰,将手臂枕在脑后,“就对她不好呗,每次过来接人,在我们眼皮底下还好,一出了门口,她老公会打她,说她是个破鞋,被人穿过了才嫁给他的,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关了几次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反正每次都往死里打,她儿子来稍微好一点,不过态度也很强横,对自己的妈妈也没什么好脸色。”
“唉,要是我摊上这样的父子,我还不如在外边流浪算了。”女警叹了好几口气,警报声突然响起,她急急地戴好警帽,就朝着门口冲了出去。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也没有星星,这样的暗夜会让人感觉很孤寂,小满以前经常望着这样的天空,偷偷地落泪。可如今,他却觉得那个女人比他还可怜,被亲近之人伤害殴打漠视,总归是要比被陌生人那样对待要痛上许多分。
女人唱歌唱得累了,就歪着头,脏脏的脑袋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着了,发出了浅浅的鼾声。
她是个疯的,也不可能会在意在旁人眼中自己的形象,就这样大喇喇地睡在了警局里,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防备,疯了之后也会更信任这个世界吧,寻常人总是小心翼翼地躲藏,外表光鲜,内里却烂透了,害怕伪善的假面被揭露,夹着尾巴生活。
疯子反而过得比正常人自在,小满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想要给女人把脸擦一擦,做笔录的警察就出来喊他。
等小满和顾矜芒出来的时候,角落的横椅上已经没有了女人的踪影,值班的警察告诉小满,女人已经被他丈夫接走了。
两人在门口闹腾了一番,最后女人被打了几个耳光,警察劝解教育了一番,男人才讪讪地带着人走了。
小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颗心就像是被灌上了铅,毫无立场地逐渐往下沉。
他想起方才离开时,看女人的最后一眼,警局的白炽灯很亮,照得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也很白,似一具枯槁的行尸,也许失去了孩子,吸干了她人生的所有活力,让她痛苦懊恼,终生都在为了当日的过错补偿。
如果她的孩子知道她如此痛苦,应该也会原谅她的吧,小满偷偷地在心里想。
如果我是她的孩子,我想我会原谅她的。
顾矜芒见他发愣,就恶作剧地拿手碰碰他的脸,说来也奇怪,明明就是可以出声引起对方的注意,但他就是喜欢有很多幼稚的小动作,比如用冰凉的手碰碰小满白生生的脸蛋,比如捏捏小猫的耳朵,都很有趣。
小满被他冰了一脸,才回过神来,很自然地将手放过来给他牵。两人决定把上次说好的烧烤吃了,王叔在前边开车,小满习惯扒在车窗边看车流涌动,夜景的霓虹闪烁,万家灯火璀璨如天上的繁星,顾矜芒习惯靠在他身后,双臂从后绕到他身侧,是个环抱的动作,小满的眼睛很澄澈,像灿灿的宝石,倒映出城市的绚烂与繁华,往往是小满兴致勃勃地看着外边的街景,顾矜芒兴致勃勃地看着怀中猫咪微翘的唇珠和纤长的眼睫。
那家烧烤并不在闹市,而是隐在深巷当中,于是车辆走过拥堵的路段,就开到了狭窄的小路上。
人们吃完饭拖家带口地出来散步,夜风微凉,小满眨巴着眼睛,很专注地看着一家人说说笑笑,直到他看到女人的身影。
女人面上的神情很恐惧,她身边的男人黝黑壮硕,他不过稍微抬起了手,女人就如惊弓之鸟一样用手臂抱住了自己的头,是个自我保护的动作。
他们走到了路灯下,小满才看清了男人的长相,很凶很冷漠的一张脸,八字纹深刻,眼袋挂在眼睛下边,是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可对着女人却很趾高气扬,高高地抬起手,一耳光抽下去,女人的脸就被打歪了。
王叔是个很有经验的司机,开车稳稳当当且快速,一个拐弯,那条小路就不断地后退,男人和女人也在快速地后退,迅速地退出小满的生命。
他偏过头去,就看到顾小芒很漂亮的眼睛,弯弯的,似藏在暗夜里的黑曜石,他明显也看到了路边的场景,可他的看法却不似梁小满这般柔软。
“你不可能帮她一辈子,是不是?”顾矜芒的嘴唇偏薄,就连说出来的话都带了三分凉薄,“而且,王叔,如果从这里掉头的话,是不是很耽误功夫?”
“是啊,现在掉头的话,估计还会堵车。”王叔随口回道。
小满不说话了,把脑袋从车窗上挪下来,试图坐回去,可是顾矜芒整个人都贴着他后背,后边的位置已经退无可退,于是他有些眼巴巴地转头,嘴唇向下瘪,是个迁怒的动作。
“顾小芒,你往后边坐坐,我都要掉下去了。”
他是只很可爱的猫,生气的时候永远不会说真正的原因,永远都在寻隙滋事,就比如他明明是对顾小芒的冷漠感到不满,说出来的话却是在计较别人靠他太近。
不过他说的也确实很有道理,这加长版的车,后座的位置很大,可顾矜芒永远都要和他挤一个座位,的确很是欺负人。
顾矜芒哪里能看不出他的小心思,定定地看了他很久之后,忽然就笑了,两人离得近,小满能听见从他胸膛处传来的沉沉的笑声,顺带着也被传染了几分愉悦,就听见对方说,“小满哥哥,你如果真的想要,我可以当你的妈妈。”?
梁小满满脸都写满了问号,可是顾矜芒很认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任何毛病,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很高兴地捧起自家小猫的脸,语气很笃定。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妈妈吗?”
“我可以的。”
“妈妈能做到的事情,小芒也可以做到。”
顾矜芒现在很高兴,因为他想到了把小猫和自己一辈子捆绑在一起的绝佳好方法,如果他是小猫的妈妈,那他就拥有了小猫的所有权,不论是妈妈,还是爸爸,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有权利把小猫收入囊中的,他都愿意去尝试。
而且他一直在养着小猫啊,从六岁开始,他就在照顾这只脆弱可怜的小猫咪,所以让他优先成为小猫的妈妈,不是最理所当然的吗?
他半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古怪,反而觉得很好,只要小满点点头,他就能温柔地喊出一声,“我的宝贝。”
可是小满不同意,他觉得顾小芒是在取笑他,有些生气地鼓起了腮,眼睛瞪得发圆,“顾小芒,你真的太过分了。”
最后顾小芒的最佳点子只得到小满的一个后脑勺。
第0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那天之后小满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再碰到那个女人, 而且这辈子也不会跟那个凶悍的男人有任何交集,直到命运的铁拳在不经意间又给他重重一击。
顾潮一直都是个工作狂,大忙人, 成天忙得饭都懒得吃,突然有一天却反常地抽出时间,说后天要带小满去见一个人。
当时已经很晚了,小满下楼喝水,就看到顾叔叔坐在沙发上看时政新闻,身上穿着暗灰色的西装, 原本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乱了一些, 额前垂下几缕碎发, 其实顾叔叔和顾小芒长得很像, 但顾小芒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而顾叔叔的眼眸则锋利得多。
顾潮拍拍旁边的沙发, 示意小满坐下。
他向来是个比较严肃的人, 比不得叶风晚健谈, 每次跟小满聊天, 基本都是在关心小满的学业与健康。
虽然是没有血缘的领养关系, 但顾潮是个很尽责的监护人, 跟许多亲生父母那样, 都盼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能够成才,他一边认真地听小满讲话, 一边给出一些具体的建议和帮助, 比如说等高中毕业之后送小满出国学画,以及自己一直都在留意有没有更好的骨科医生, 看看能不能治好小满的右脚。
都是稀松平常的对话,但氛围却很和谐, 小满很喜欢顾叔叔,虽然他看着面上很冷,心肠却很热,对小满很好,他承诺过的事情从来都没有食言过,这么多年也一直对小满保持温柔耐心。
小满有时候很羡慕顾小芒能有这么好的爸爸,尽责的优秀的温柔的爸爸,是他做梦都不敢肖想的存在。
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顾潮突然沉默下来,带着审视看着眼前的孩子,说实话,他对小满这个孩子是很满意的,乖巧听话,比自己的孩子还要贴心。
可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
他的亲生父亲找到了学校去,又通过学校,找到了顾潮,说是想要看看自己当年抛弃的孩子,跟他接触接触。一个父亲想要回自己的亲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更重要的是,这是法律允许的事情。
舆论的导向是站在法律那边的,所以顾潮只能来问小满,把这个选择的权利交给他。
“你爸爸想要见见你,你这边有意愿见他吗?”
“爸爸”这个词对于小满来说很陌生,是很虚无缥缈的存在,别人都有,但他没有,是想象中的东西,如果有人问他,愿不愿意跟“爸爸”走,他是不愿意的。
可是顾潮问的是,愿不愿意跟“爸爸”见面。
小满是愿意的,并不是因为血缘的牵连与羁绊,也不是因为他对“爸爸”还抱有幻想,而是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问这个“爸爸”。
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抛下我。
为什么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么狠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近乎自虐地想着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他想了很多年,一直没有个结果,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答案,想着想着,也就成了藏在心里深刻的执念。
可如今他的“爸爸”出现了,他决定要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小满想到这里,由衷地露出了一个冷漠到近乎麻木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愿意见的。”
这比起认亲,更像是一场蓄谋的诛心之旅。
见面的前一夜,小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黑暗中架起了画板,对着浓墨般的夜空作画,留下了迷茫又阴暗的黑色云朵,它们一团团,一簇簇,漆黑,柔软,似无数个黑洞,等待着将弱小的孩子吞噬。
小满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只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没有心肝的人,能做出这样冷酷的事,他是有恨的,可压抑了太久,他逐渐忘了。
毕竟忘记仇恨总好过带着仇恨前行,那些负面的情绪都太重了,稍不留心就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背负不起。
顾潮和小满都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顾矜芒,他们很有默契,专门挑了顾矜芒学琴的时间去见面。
一般声乐老师会在周末造访别墅,尔后给顾矜芒上一下午的课,一开始小满会陪着,后来他经常听着听着就在琴室的沙发上睡着,于是顾矜芒法外开恩,只要是都在别墅里,就不用他陪着上课。
但他上完课必须要见到自家的猫咪。
这种独裁霸道连顾潮都有些看不过眼,但因为自己的儿子过于难搞,他选择避其锋芒,和小满形成了某种隐秘的默契。
见面的这天,天气不是很好,小满起床的时候就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他怔怔地看了看画纸上的黑云,私心里认为自己有改变天气的超能力。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他打开衣橱,看着顾小芒给他挑选的衣服。
顾小芒喜欢打扮自家的猫,可小满对穿衣服没什么讲究,他喜欢灿烂的颜色,可又不太喜欢穿得太惹人瞩目,黑白灰是他常穿的颜色。
可不知怎的,他今天挑了一件浅粉的宽松T恤和白色的短裤,全身镜里的他皮肤白得像一团雪,眼下却有淡淡的乌青,他抿了抿嘴唇,拿过顾小芒同款的白色帽子戴上,堪堪盖住清秀的眉眼。
就算没有爸爸,我也过得非常好,他这样想。
小满打着黑色的雨伞,走进了车里,顾潮已经等了一会儿,他高挺的鼻子上架着斯文的金丝眼镜,原本正在翻看手中的平板电脑,见小满上来了就把东西放到了一边,和他说话。
“你父亲是从电视上了解到你的情况,后边联系到学校,他又从学校找到我,我需要提醒小满的是,你的父亲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是你想象中的良善之辈,也并没有你想象当中的苦衷。”
顾潮说完这话,锋利的眼神就落到小满脸上,似乎在等着他表态,小满的手指紧张地蜷曲起来,又讪讪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顾叔叔,我都明白的,我没有抱什么幻想,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他说到“为什么”三个字,连声音都带上了哽咽,圆圆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是被打开了悲伤的开关。
顾潮沉默了半晌,才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格纹手帕,递了过去,冷峻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他不太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他的性子过于锋利,养出了一个性子同样骄傲锋利的儿子。
顾矜芒五岁之前还会哭,后边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以至于他面对这样小满脆弱易折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他静静地等了许久,见小满终于收起了眼泪,才慢条斯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是否有想过,为什么背后可能包含着更令你心碎的答案,有时候,漠视一切伤害源,才是保护自己的正确方法。”
他这样说完,就很体贴地将视线转到了车窗外。
和“爸爸”约在了一家雅致的咖啡厅,咖啡厅是原木色调的,和顾家的别墅很像,门口挂着银色的风铃,推门的时候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门旁有个很大的牛皮纸篓,放了各种颜色的雨伞,那是客人留下的雨伞。
顾潮先走进去,后手给小满撑着门。
可能因为下雨,咖啡厅的生意并不好,杏色的墙面贴着很多爱心形状的纸条,空气中咖啡豆的味道经过加热之后变得浓郁,三三两两的客人轻声交谈着,最格格不入的是坐在角落处的男人。小满曾在漆黑的夜里见过他,打从心里感到反感厌恶,那时候男人穿着邋遢的工衣,脸色铁青地朝着女人挥拳。
今天的他特意做了形象管理,穿着整洁的衬衫,可衬衫和他那种暴戾的气质并不相符,就有种猴子穿上皇袍也不像太子的感觉,他的眼袋依旧很深,透出浓浓的疲惫感,衬衫是白色的,就衬得皮肤愈发黝黑,放在桌面的手指交握着,小满能看到指缝中肮脏的污泥,明明很远,但他就是很挑剔地看见了,拧起了秀美的眉头。
“小满,往这边来。”
顾潮跟他说话,领着他往前走。
扑通扑通,小满能听见自己愈发清晰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像是要从他的胸膛跳出来,他在心里咆哮着不要是他,不要是他,不要是他,谁都可以,但求求了,不要让我的爸爸是个这样的人,可他的哀求从来都没人听见,就像他小时候祈求自己的腿脚变好,没人听见。
顾潮带着他走向了那个男人,两人在那张桌子落座,小满的一颗心都沉了下去,变得空空荡荡。
如果男人是他的父亲,那个女人又会是他的谁呢?
是妈妈,是妈妈,是妈妈。
小满的人生总是充满了上天馈赠的惊喜和惊吓,他今天打开衣柜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决定,他要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让所谓的“爸爸”后悔,让这对冷血的夫妻后悔,他可能还会用尖酸的语气去讥讽他们,让他们颜面扫地,有多远就滚多远。
可是妈妈好像没有错。
妈妈已经受到了惩罚,他又想哭了。
“小满,小满。”
顾潮碰了碰小满的肩膀,自从他们坐下,小满就一直没有说话,陈大壮一直瞧着他的脸色,试图跟他搭话,可好多次,小满都像是入定了,没有任何反应,陈大壮讨好的神情也消退了下去,变成一张苍白的报纸。
小满这才将头抬起来,直面亲生父亲的对视,陈大壮应该是和顾潮差不多年纪,可看起来却苍老好多,皮肤被日头大风折腾得龟裂,脸上有很多纵横的纹路,握着瓷杯的手也布满了细小的伤口。
是这双手抛弃了他。
“小满,爸爸后悔了,以前都是爸爸的错,但爸爸这些年其实这些年一直在找你。”陈大壮在骗人,挤出几颗伤心的眼泪,就伸手过来碰小满。
是这双手抛弃了他。
小满的脑子嗡嗡作响,发出剧烈的轰鸣声,有许多记忆闯进来。
孩童时期其他小朋友嘲笑他欺负他,骂他是个小瘸子,是个没爹没娘的小残疾,他一个人背着书包走过长长的校道,哭着走回了福利院。
那条路很长,很冷,布满了委屈与伤心。
又想起那个女人温柔的摇篮曲,她看着包被的时候眼睛里总有流动的水光,被流氓殴打时,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裤腿,求他们不要拿走她要给宝宝的钱。
妈妈的钱是准备留着给我治腿吗?
他不知道。
妈妈,妈妈,妈妈。
哄闹的嬉笑辱骂,女人痛苦的哀鸣,像翻涌的海浪,呼啸着要将他吞没,沉入海底,任由鼻腔灌满苦涩的海水。
老天爷真爱戏耍他,给了他可恶的残忍的父亲,又送给他一个疯癫的温柔的母亲,让他不论是拿起,亦或是放下,都能感到锥心的痛苦。
那个男人见小满怔楞着,抬手碰了碰他的头,看着憨厚老实的脸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小满,跟爸爸回家好吗?爸爸以后一定好好对你,你还有个弟弟哩,他叫陈晨,很乖,长得和你一样漂亮,你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的。”
小满记起来了,是警察局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男孩子,明明只是匆匆一眼,他却将对方的长相记得很清楚,白皮肤,微微上挑的眼尾,饱满的淡粉色嘴唇。
血缘的力量真的很神奇。
他第一次看见妈妈,心里就涌起很亲近的感觉,他无法抗拒妈妈的拥抱,心疼妈妈的眼泪,原来他的身体一直记得,他是妈妈的孩子,哪怕妈妈发疯了,他依旧记得自己是妈妈的孩子。
对面的男人还在没话找话,见小满不理他,转向顾潮,他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觉得工地搬砖的事情对方应该不感兴趣,就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烟,想要递给顾潮,全然无视了店内禁止抽烟的标记。
“这里不给抽烟。”这是小满对男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没有叫“爸爸”,语气里带着少有的锋利,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对人表现出攻击性。
“哦,这样啊。”男人不以为意地将烟放回口袋,百无聊奈地到处乱看,发黄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他有些焦虑,他觉得自己的美梦似乎就要破碎了。这个孩子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骗,如果对方不愿意,他是没有能力跟顾氏集团的总裁争抢抚养权的,他心里清楚得很,见刻意的讨好不奏效,也不说话,像是等着散场走人。
小满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路上遇见的一朵漂亮又残破的花,这花能给他带来芬芳的香气,或者能拿来换取一些值钱的东西。
可若是没有,他就摸摸鼻子,悻悻然地离去。
无情到近乎冷漠。
“我想见见我的妈妈,可以吗?”小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出了口,万一呢,万一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妈妈呢,他就可以继续留在顾家,和顾小芒在一起,和自己喜欢的一切在一起。
“可以是可以,”男人面露难色,“不过你妈妈这几天生了病,可能不太方便见你。”
他在犹豫纠结,是否要在这个阶段把孩子带回家,如果孩子看到了发疯的母亲和贫乏的家庭条件,是否还会愿意跟他回家,所以他用了委婉卑劣的说辞来企图蒙混过关。
“我们现在就去吧,”小满站了起来,转向顾潮,琉璃般的眼睛现出几分脆弱,“顾叔叔,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当然。”顾潮很自然地揉揉他脑袋,是个安抚的意思,他们在旁人眼中,更像一对父子。
“叔叔一会儿还要带你回去的,小芒上完课没看见你,估计又要闹腾。”
“嗯,”小满乖巧地点点头,鸦羽般的睫毛盖住眼底的水光,顾小芒,顾小芒,顾小芒,我们以后还能跟现在这么亲近吗?以后我们就会变成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一直都知道,顾小芒是天上璀璨的星星,而自己则是漂浮在地表的沙砾,被风一吹,迷了人的眼睛,只让人同情,不让人艳羡,人们只会对着星星发呆许愿。
顾小芒是星星,而小满与他这些年的亲近更像是偷来的,他被幸运女神击中,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顾小芒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可今后,他们即将走向不同的道路,就像两条短暂相交之后的线,最后只是渐行渐远。
小满不愿意,他的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贪婪,他想要和顾小芒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哪怕知道自己不配得到星星,哪怕知道陪着星星已经是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星星本来就只会和星星在一起。
长长的车辆走进了雨幕里,车窗外的雨水汇成稀薄的水流,啪嗒啪嗒,路上的行人打着透明的雨伞,或穿着鲜艳的雨衣,慢慢地走在风雨中,小满猫在角落,忽然很想也走进这雨里,让雨水冲走流不尽的眼泪。
他有很多很多的眼泪,很多很多的情绪,从前的他是不敢怨恨的,可到了今日,他突然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夺走,夺走他健康的右脚,夺走本该拥有的亲情,夺走顾小芒,为什么。
夺走顾小芒是最痛的。
陈大壮住的居民区是A市出了名的贫民窟,窄窄的巷子甚至通行不了小车,王叔只能在巷口将他们放下来,顾潮先下了车,撑起了雨伞,就朝着车内伸手,把小满接出来,严实地搂住他细瘦的肩膀。
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幽兰香气,小满深吸了一口,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困难,原来是哭太久,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能胡乱地用手擦了擦。
是很窄小的巷弄,墙面是深灰色的,被雨水浇灌久了,会露出部分石专块的红色,楼与楼之间离得很近,衣物用根绳子牵起来,挂在巷弄中间的头顶,厨余垃圾到处乱丢,苍蝇乱飞,空气中有一种腐败发霉的潮气。
小满觉得自己也快腐败发霉。
陈大壮领着他们走上了二楼,楼梯口的垃圾没人清理,楼梯铺着灰色的水泥,凸起的地方很锋利,过道上晾着很多衣服,房门是青绿色的,用简陋的钥匙插入,拧动几下就现出屋内的全貌。
十几平的空间强行隔出两室一厅,陈旧的沙发颜色发黑,客厅放着一个老式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头,吹出细小的潮湿的风,电视机发出嘈杂的噪音,冰箱也蜕出岁月的痕迹,泛出污黄的色泽。
其中一个房间里有一个女人,她头发依旧乱糟糟,额头上的伤口仍在,没有包扎,简单粗暴地贴了几张创口贴,她怀中抱着包被,冲着包被温柔地歌唱,矮窗投下一束光,落到她苍白枯槁的面容上,圣洁而美丽。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女人好像只会唱这一句,不断地重复着,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她的目光落到小满身上,才用力地扑了上来,哆哆嗦嗦地说话。
“宝宝,你,你去哪里了,妈妈找不着你。”
小满知道她脑子不清醒,这一声“宝宝”是她随口对着人喊出来的,可他依旧不争气地淌下热泪。
光阴走得飞快,他已经快十八岁了,已经是个能照顾妈妈的大孩子了。可他的妈妈却一直被困在了十七年前,不断地寻找被丈夫丢弃的“宝宝”——
因为顾矜芒就快要下课了,所以小满他们并没有多待,小满拧干热毛巾,把女人脸上的脏污都擦去了,轻声地说,“妈妈,我得走了,等,等过段时间,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他做了决定。
回程的路上,车内分外的安静,顾潮翻看着手头的文件,小满一直看着窗外,明明雨已经停了,可他看见的风景依旧是模糊的,水盈盈的。
汽车轮胎碾过地上的水洼,溅起水花,天空是乌蒙蒙的,浓云盖住了天空,车子走过热闹的街道,小满看见路边开着的花店,装修简约,纯白的墙面,门口的木牌写着招工,透明的玻璃窗能看到里边多种多样的花。
“顾叔叔,能等我一会儿吗?”小满轻轻地揪了揪顾潮的衣角,小声地说。
王叔将车速减慢,从后视镜看过来等着顾潮表态,只见顾潮点点头,他就稳稳地将车子停在了路边,小满打开车门,没有打伞,走进了街景里。
他在匆匆的一眼中,瞧见了花店门口的向日葵,养得很好,葵籽饱满,花瓣浓艳,在雨天依旧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推开门,小满就对上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隐约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花店老板,可又记不起来了。
老板正在包扎花束,见他进来,笑得艳若桃李,“想看看什么花?”
他不是刻意笑得那般招人,可他的相貌摆在那儿,不论做什么,都能让人心生涟漪。
“我,我想要一束门口的向日葵。”小满紧张地纠起手指。
“好。”老板停下手中的活,从他身边走过,小满能闻见他身上有很浓郁的玫瑰花香,不是香水的气味,而更像是长期浸润在花香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仙子,
小满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连顾矜芒都没有这个老板长得好看,他更像是活在梦境里的人,仿佛明天他再来,老板就会变成阳光下的泡沫消散了。
老板从门口挑挑拣拣,找出了最漂亮的几朵向日葵,从抽屉里抽出搭配的牛皮纸和丝带,很娴熟地开始包扎,他好像比小满还要害羞腼腆,动作的时候也不会找话跟客人攀谈。小满愣愣地站在一旁,能瞧见老板垂下的很长的睫毛。
“好了。”
老板将花束递过来,灿烂的向日葵裹在复古的牛皮纸中,绸缎做成的丝带将他们缠在一起,小满将花朵接过,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老板,请问多少钱。”
“送你了。”
“啊。”
小满睁着圆圆的眼睛,眼底有些许茫然,老板的手伸过来,堪堪接住他眼尾掉下来的一滴泪。
他从这个小朋友刚进来的时候就留意到了,小朋友的眼圈是红的,嘴唇也在微微的颤抖,是个很伤心的样子,可他嘴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小朋友,只能把花送给他啦。
“向日葵是打算送人的吗?”老板偏着头问。
“是的。”
“是送喜欢的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向日葵的寓意不太好哦,我給你换一个吧。”老板以为小朋友不懂向日葵的花语,可抬眸一看,就看到白皙秀气的少年不住地点头,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他光洁的脸颊,蔓延到向下的唇角,又滴答地落在向日葵艳色的花瓣中。
小朋友流着眼泪,死死地咬住下唇,是个伤心欲绝的神态,冲着他点点头,哑着嗓子道,“我懂得的。”
他的琥珀色的眸子藏了巨大的悲伤,老板一时哑然无话,就见到他快速地扫码付款,只给自己留下一个狼狈的一瘸一拐的背影。
真是令人难过。
老天夺走了小朋友健全的身体,又赋予了他怎样的难过呢,他并不知道,只是在小朋友推门出去的时候,喊了句,“小朋友,你要开心哦。”
小满推门的手一顿,轻声说了句,“谢谢。”
当他走出花店,天已经放晴了,有稀薄的阳光穿透浓重的云层,落到了他脸上,也落到向日葵的花瓣上。
花店包装花束习惯性地会将附有花语的卡纸放在花朵当中,小满将卡纸拿了出来,只见葵花灿灿,字迹端丽娟秀,清晰地写着。
“向日葵花语”
“沉默的爱”
“没有说出口的爱”
“它是长而久沉默的爱。”(注解)
第0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回到别墅的时候, 天空已经放晴了,日头将漫天的乌云都赶跑,天空变成了晴蓝色, 日光刺目耀眼,将小满怀中的向日葵燃成了一团火焰。
他抱着花束走过长长的楼道,迎面对上漂亮的钢琴老师,老师穿着干净的白裙,秀发都拢到肩后,露出流畅的肩颈, 似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她是叶风晚的师妹, 叫沈离溪, 是个很出名的钢琴家, 叶风晚还没嫁人之前,与她同样出名, 时常辗转在各个国家城市演奏, 可嫁人之后, 便一心投入到顾氏的慈善义演中, 和顾潮一样忙得连轴转。
“小满, 来了?”沈离溪是个漂亮的女人, 也喜欢漂亮的花朵, 她澄净的眸子映着小满手上的花,艳羡道, “好漂亮的花, 小满是要送给小女朋友的吗?”
顾矜芒和小满都上了高中,估摸着也是谈恋爱的年纪了, 她不过是打趣一二,却不想小满白瓷般的脸浮上了薄粉, 淡色的嘴唇慌张地抖动了几下,才垂下琥珀色的眼睛,轻声道,“是送给小芒的。”
“你们感情真好。”沈离溪只觉得他可爱,柔软的栗色的短发,红透的耳尖,和握住花束的淡粉指尖都让她心肠变得很柔软,她是看着顾矜芒和小满长大的,此时颇有一种我家少年初长成的欣慰。
“好啦,小芒在等你呢,快去吧。”
她按照以前的习惯想揉揉小满的脑袋,却发现印象中的小孩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需要踮脚才能碰到男孩的头顶了,幸好小满是个体贴的,低下了脑袋,乖顺地任由沈离溪呼噜了好几下。
楼道的墙壁是暖黄色的,色调温柔,地板是原木色的,镶嵌在墙面的透明玻窗投入澄澈的阳光,落在小满的发梢,又落在他长而卷的眼睫上,他笑起来有个浅浅的梨涡,看着分外乖巧,可当他的目光触到走廊尽头矜贵冷淡的少年,笑意便都凝滞到了脸上。
顾小芒看着好像不太高兴。
森冷的目光落在沈离溪的指尖,又落到小满柔软的发丝上,顾矜芒双臂环胸背靠着墙面,身后是光线触及不到的阴暗,他神色阴鸷,完美的下颚线绷紧,如同野兽被侵占了领地,死死地盯着小满,不发一语。
小满紧张得指尖蜷起,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刚一靠近走廊深处,就被顾矜芒用力地扯进了怀里,有力劲瘦的手臂从身后绕到他胸前,如同幼小的猎物终于被窥视已久的野兽圈进领地,小满偏头就瞧见顾小芒的眸色冰冷,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就说出冷漠决绝的话。
“沈老师,你以后不用来了。”
“为,为什么?”
沈离溪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秀美的眉头蹙起,一回身就看到高大的男人抱着孱弱纤细的少年走进了房间,只给自己留下冷酷又沉默的背影,她的问话打在长长的走廊上,伸出长长的尾音,显得空旷又落寞。
很古怪,沈离溪一直觉得顾矜芒对小满的态度很古怪,这份古怪在今日达到了顶峰。
从前她只觉得他们二人是孩童之间的玩闹,在过往的岁月里,每当顾矜芒练琴的时候,拥有栗色短发的小孩就会乖乖地趴在沙发上,竖起耳朵听,乖巧地闭着嘴巴,从不出声。
可到了课下,沈离溪往边上一看才哑然失笑,原来不是过于乖巧,而是这孩子睡着了,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下眼睑,微翘的嘴唇轻轻地嘟起。
她觉得可爱,想伸手碰碰小满粉白的脸颊。
可顾矜芒却像一头被抢走爱物的猛兽,脱下外套将熟睡中的人儿裹了起来,抱在了怀里,黑黢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自己,敌意昭然若揭。
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事情,沈离溪也就知道该与小满保持距离,以免与顾矜芒发生正面冲突,每次都只敢背着顾矜芒去捏捏乖小孩的脸蛋,揉揉小孩的脑袋,她今日是许久没与小满亲近,反而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唉,她望着过道尽头紧闭的房门,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也不知道顾矜芒这般浓烈强悍的占有欲,对小满来说,是福还是祸。
房内是出乎意料的安静,顾矜芒强势地把小满抱进了房里,反而就不说话了,冷着一张精致的俊脸,浓黑的眼眸往窗外看去,闹别扭似的不看自家的小猫。
他的房间没有挂窗帘的习惯,此时午后的日光透过整面的玻璃窗投进来,落在满墙的油画上,掠过美国队长图样的被褥上,洒落在原木色的地板上。
高挑的男人抱着少年坐在地上的懒人沙发上,他的手臂修长而有力,怀抱似个牢不可破的囚笼,少年乖顺地蜷缩在男人怀里,他们的怀抱之间还隔着向日葵的花瓣,顾矜芒的目光落在小满柔软的头顶,眼中的戾气顿生,薄唇平直地抿起。
很讨厌别人碰他的猫。
“小芒,你为什么让沈老师以后不用来了?”
小猫揪住他的衬衣,抬眸小心翼翼地问,他的眼睛生得很干净,眼白澄澈,眼瞳是透亮的褐色,专注看人的时候,总是轻微地瞪大瞳孔,嘴唇微微张开,似好奇的小猫。
顾矜芒深深地看了他半晌,才强行压下心底那些晦涩阴暗的念头,不想吓着自家的小猫,于是他只能不悦地抿着唇,搪塞道,“我觉得她教的不好,所以想换个老师,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小满哥哥很喜欢她,所以不舍得让她走?”
这话就有些过于咄咄逼人了,顾矜芒锋利的眸子将人看着,缜密地捕捉少年脸上细微的变化,心想只要小猫脸上流露出半点的不舍,他就要将小猫关进笼子里。
不听话的小猫咪需要教训,等它红着眼睛喵喵叫,自己再将它放出来,告诉它谁才是真正的主人,谁才是他应该讨好的对象。
可是他预想的一切都没发生,小猫眨巴着圆圆的眼睛,很认真地点头,完全站在了他这边,“既然沈老师教得不好,那就换一个老师好了,你是不是想了很久都不好意思跟她说呀,所以才看着不太开心。”
“没事的,下次可以直接跟姨姨说,让姨姨去跟沈老师说,这样小芒就不用为难了。”
小满说得很认真,他从不撒谎,对顾小芒说的话总是言听计从,只要是顾小芒说的他都会相信,迟钝到就连沈离溪都能发现的事情,他愣是那么多年都没发现。
他隐隐感觉顾小芒很喜欢管着自己,不喜欢自己和别人接触亲近,可是他自己也是愿意被管着的,他的世界容不下太多人,顾小芒已经占据了太多的空间时间,真的挤不下别人了。
“小芒,没事的,你不要觉得对沈老师不好意思,她能明白的,有时候不是她教得不好,也不是你挑剔,可能是教学的风格不太适合,你不要觉得不开心了。”
小满完全将顾小芒当做了跟自己一类的人,所以字里行间都代入了自己的感受,如果是自己要跟教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告别,肯定也会纠结难过很久,他把顾矜芒的冷脸都当做是伤心,不自觉地就撑起了身子,安慰性地用柔嫩的脸颊凑近男人冷硬的下颌,轻轻地蹭了蹭。
顾矜芒当下就如同被小猫击中了心脏。
他的心跳乱了序,像是摸到了小猫咪的肉垫,绵软,柔嫩,可爱,愉悦,果然小猫咪是最喜欢他的,哪怕自己坏事做尽,小猫咪也会永远站在他这边,这样的认知让他唇角微勾,脸上褪去风雨的阴霾,冷冽的气场消散殆尽,只留下眉眼间温润的流光。
“那你的花是准备要送给她的吗?”顾矜芒状似无意地问。
“不是呀,”小满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急急地将向日葵捧到了顾小芒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梨涡浅浅,“这个花是要送给小芒的。”
“今天顾叔叔带我去看了一场画展,回来的路上看到一间很漂亮的花店,门口的向日葵好漂亮呀,然后我就买回来了,我跟你说哦,那个店主长得好漂亮,明明是个男人,可是长得比姨姨还要好看,右眼尾有一颗小红痣,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可是想不起来了。”
小满对着顾矜芒总会有很多话说,他在外边是安静的温顺的,恨不得自己是隐形的,这样就能隔绝掉许多探寻或恶意的目光,可他在顾矜芒这里,就会叽叽喳喳的很像麻雀,他忽然想到自己做什么都是跟顾小芒一起,兴许顾小芒也认得这个人,于是就邀着他一起去。
“可能小芒你也见过的,下次我们一起去,去买一些鲜花的种子回来种,我看到店里也有卖花种的。”
“好,什么时候去?”顾矜芒摸摸他喋喋不休的嘴唇,又碰碰他淡粉的脸颊,“花店在哪里还记得吗?春园路?我记得那路上有很多家花店,要买什么花种?可以先问问刘叔哪些花比较好养活,适合新手种。”
小满却忽然摇摇头,不说话了。
总是这样的,只要他提出什么,顾小芒都会很认真地规划,安排时间,了解地点和流程,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就会手牵手去做这件事,这样的习惯持续了九年多,以至于他一时半会改不回来。
等他回到了那个家,就没法在顾家种花了,他一时得意忘形,完全忘记了这一茬。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忘了花店在哪里?到时候问问王叔就知道了,他总能记得的。”
“这向日葵还能种活吗?是要插在花瓶里,还是种到下边的玫瑰园里,不过这玫瑰园种了向日葵,还能叫玫瑰园吗?”
“小满哥哥怎么不理人?”
顾矜芒见小满垂着头不说话,忍不住捏他的脸,将他脸上的肉都挤到一起,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皱到一起,忍不住发笑,“小满哥哥背着我在想什么?”
小满被捏得脸疼,他本就是个泥人性子,这么多年任由顾矜芒搓圆捏扁也不会生气,只是如今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顾小芒,有许多的不舍浮上心头。
在妈妈出现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顾小芒分开,他认为自己这辈子都是要和顾小芒一直过下去的,这种认知一直持续到妈妈出现。
妈妈的出现就像是命运突然在他的脖子上加了一道枷锁,它虽不足以让人窒息,却足够沉重,妈妈因为他发疯了,他不能丢下妈妈不管,所以他只能为了妈妈回到那个家。
老天爷好像从来都不会给他选择的余地,给他出的难题总是极端又明确,他就如同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和被按在河里喝水的牛,天意昭昭,幸运的天平往往不会朝他的方向倾斜。
遇见顾小芒的时候,他欢欣雀跃,头一次很感激上苍,他觉得自己被幸运女神用糖果砸中了,所以得到了近十年的幸福时光,可如今命运要将一切收走,就是课本上所谓的“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吗?
可他只想和顾小芒在一起,从来没有过什么很厉害的抱负,所以为什么要“降大任”于他呢?
他委屈地想了很多,脸都快被顾小芒捏变形,才嘟囔着问出一句,“顾小芒,我说,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还会把我当成你的好朋友吗?”
是的,好朋友,梁小满对顾矜芒的定义就是最好的朋友,他认为自己是顾矜芒的好朋友,却从来没有窥探过顾小芒对自己的看法,他觉得都是一样的,顾小芒对他温柔,照顾他,定然也是把他当成唯一的好朋友。
可顾小芒听了他这话,原本缓和的神色又冷了下来,剑眉一挑,似笑非笑地跟他说,“怎么会分开呢?小满哥哥难道以后会背叛我?”
“为什么是背叛?”小满拧紧了眉头,他不知道为何顾小芒会把分开和背叛挂钩,满脸都是不解。
“你如果要离开我,那就是背叛我。”顾矜芒露出森森的白牙,眸光寒冷,似凝结的冰。
小满打了一个寒颤,在威压十足的视线下苦苦地追问,“我是说如果,只是如果而已,如果有一天我因为什么苦衷要离开你,你还会把我当成你的好朋友吗?”
“不会。”顾小芒冷冷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日头落入了远山之中,只有朦胧的暗夜侵袭着房内的一切,他分明的棱角在夜色显得模糊而清冷,有种冷漠的居高临下,“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离开我,那就请你从我的世界里彻底地消失,永远不要再出现。”
他永远不会要一只不忠诚的猫。
第0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满孩子气地扁扁嘴, 顿时觉得有点委屈。
他不太能理解顾矜芒那些奇怪的言论,为什么离开了就是背叛呢,他明明有很多很多的苦衷, 他也不想离开,可是他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命运总是推着他往前走。
此刻他看着顾矜芒冷酷倨傲的侧脸,只觉得胆战心惊,如果自己现在说了,顾小芒是不是就会立刻跟他划清界限呢?
明明就算他们分开了,也可以继续做好朋友的。
他如果能腾出时间, 一定会来找顾小芒的, 可是顾小芒不愿意继续和他做朋友了。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如果有一天顾小芒因为这样的原因决定要离开, 自己肯定会谅解的, 还是会继续和他做一辈子好朋友的。
可是顾小芒不愿意,这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成了一只擅长逃避的鸵鸟。
他静静地窝在顾矜芒微凉的拥抱里, 褐色的眼睛里偷偷藏了浅浅的水痕, 顾矜芒抱着他, 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并没有留意到, 最后两人沐浴着夕阳余晖在懒人沙发上抱着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时分。
吃了晚饭,两人一起去了一趟花店, 买了一些向日葵的花种。
这是他们在去的路上就讲好的, 他们准备在别墅的另外一片区域开辟个向日葵园,这样就不会和叶风晚的玫瑰园打架。
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 顾矜芒面上若有所思,忽然出声说道。
“我知道你以前在哪里见过那个花店老板了。”
春景街是A市非常出名的商业区, 这位处就只有一家花店,寻常人不会想在寸土寸金的商业街区开花店,除非是钱多到没处花,高昂的租金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他们更倾向于做餐饮。而这家花店,与其说是开玩笑的投资,更不如说是有钱人的玩票,却不想竟然真的做起来了,成了冲击春园路鲜花片区的网红花店。
以前人们买花都赶着往春园路那个路段去,但如今都会选择绕道拥堵的春景街,就是为了看看店里的美人老板。
听说不仅店老板长得十分招人,他的爱人和孩子也是一样相貌出众,顾矜芒他们这次过去,就见着了近乎完美的一家四口。
“还记得小学那年赵小成找他哥过来那次吗?”顾矜芒微微眯起凤眸,握着小满的手紧了紧,夜色似浓稠的丝带,遮住他面上的阴翳。
小满用力地回握,忍不住咬住了下唇,他也记起来了,“我之前见到的不是花店老板,而是他的孩子,那个漂亮哥哥,花店老板右边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但是漂亮哥哥没有,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两人牵着手,走进车来车往的马路,王叔的车子停在对面,顾矜芒俊美的脸染上了城市的霓虹,却依旧有种清贵冷傲的气质,他满不在意地冷哼了一声,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酸。
“漂酿哥哥~”
小满他妈妈应该是南方人,有基因这般的影响,导致他说话的时候,声调总是绵软温顺,放松的时候,总是不自觉拖长尾音。他说起“漂亮哥哥”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珠会涌起对美好事物的艳羡,语气就会变得很甜,总让人觉得他是在对着人撒娇。
而顾矜芒的声线清透干净,说话惯来干净利落,话都不多,如今刻意拉长尾音,模仿着小满的腔调,分明就是校园时期很恶劣的男同学欺负人的把戏。
他长得高,不低头根本看不见小满的神情,狭长的眼眸懒洋洋地看着对面的红绿灯,牢牢地牵着人,只是嘴里一直不依不饶。
“漂酿哥哥~”
“漂酿哥哥~”
“漂酿哥哥~”
“你很讨厌!”小满不想跟他牵手了,总是笑话他,漂亮哥哥的确长得比顾小芒好看,顾小芒肯定是嫉妒人家了,心思很险恶的顾小芒,他可能是从小到大什么都是第一,所以看见别人比他生得好就嫉妒了,真是很邪恶的顾小芒,小满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作为哥哥应该教育弟弟,用力地往下拽了拽顾矜芒的手臂。
可他的力气在顾矜芒眼里跟蚂蚁差不多,顾矜芒纹丝不动,长长的胳膊直接揽住了他细瘦的肩膀,很有理地教训他,“过马路呢,小满哥哥~”
这人好过分啊。
小满到车上的时候还是气鼓鼓的,他眼睫毛很长,脸颊气得鼓起来,很像一只河豚,顾矜芒不去哄他,反而用手指戳戳他的脸,像是试图戳爆一颗气球,嘴里还是不放过他,“漂酿哥哥就那么漂酿?嗯?说说,哪里长得漂酿了?说出来让我品鉴品鉴。”
这人长得好看就是用眼睛看的啊,哪里是用嘴巴说的,小满的脸颊瘪了下去,暗戳戳地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他觉得顾小芒现在很奇怪,是在故意找茬。
这种幼稚的戏弄并没有因为小满故意的冷漠而休战,而是变本加厉。
顾矜芒见梁小满不理他,越发过火,伸手去挠他纤细的脖颈和细瘦的腰肢,小满从小就经不住痒,瞬间扭得像只皮皮虾,瘦弱的身体蜷缩起来,脸上止不住笑。
“哈哈哈,顾小芒,不,不要闹,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痒啊,哈哈哈哈。”
外边的车流走得很慢,城市的流光溢彩,从车窗透进来,王叔将车速控制得很匀称,不冒进,也不慢,就连刹车的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他通过后视镜看着嬉闹的少年,忽然有种古怪涌上心头,太亲密了,这分明是他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可是他从未见过两个男孩子能好到这般亲密无间。
他们在车上经常抱着一起睡觉,至今依旧保持着牵手的习惯,甚至如今这打闹的方式,都让他额头冒汗,只匆匆移开眼睛。
希望一切只是他的错觉吧,若是真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王叔的父亲做了顾家一辈子的司机,后边轮到他。顾家人都待人和善,个个都有菩萨心肠,是A市的脸面,若是出了离经叛道的孩子,怕是这脸面挂不住,最先迁怒的还不是残疾的养子?
豪门秘辛甚多,处理一个没有背景的养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顾矜芒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又能用什么去护住那孩子?
王叔想到这里,心里阵阵发凉,一心只期待,不要是,不要是,就单纯是伙伴的感情就好了,这样大家都不会受苦。
他瞧着那孩子陀红的脸颊,依旧记得他刚来顾家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模样,总是在笑,总是在讨好,就连自己这个司机,也让他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
第一天过来顾家的时候,小孩还怕自己的颜料弄脏了车,用厚厚的塑料袋包住了,乖巧地对自己笑,“王叔叔,我的颜料盒被摔坏了,我这样包了很多层,不会漏出来的,你不要担心哦。”
很乖很乖的一个孩子,他实在不忍心看他受到伤害,毕竟身份悬殊,很多事情传出去,都会被添油加醋,哪怕这孩子洁身自好,是个最温顺良善的性子,一切也会变成蓄意的勾引。
丑闻如期而至,会让一个人万劫不复。
唉,他想得太长远了,兴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车上的两个孩子并不知道他想这么多,闹了很久,小满都笑到流出了眼泪,顾矜芒才堪堪将他放过,揉他的脸,“小满哥哥还觉得漂酿哥哥漂酿吗?嗯?”
“不漂亮了,不漂亮了,一点都不漂亮了。”
小满笑到脸颊发酸,实在是招架不住了,连连摆手表示投降,他的双颊陀粉,像灿烂的春桃,眼睛是水洗过的雪亮,整个人甜丝丝的,似芳香的软糖,再三保证,“真的不敢了,顾小芒,不要再挠我痒痒。”
“既然漂酿哥哥不漂亮了,那你现在觉得谁最好看?”顾矜芒严严实实地压在他身上,微凉的指尖还抚在他腰迹,像个欺行霸市的恶霸,仿佛只要答案不让他满意,他就又要捣乱,还咬着后槽牙沉声警告。
“小满哥哥给我好好回答。”
车内的光线比较昏暗,小满被浓重的阴影罩住,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一双很亮的眼睛,像野心勃勃的狼,像是自己如果不回答到他满意,森森的白牙就会随时撕咬上来,他圆圆的眼珠子转了转,撑在对方胸膛处的手指蜷了蜷,耳尖悄悄红了,“我觉得顾小芒最好看。”
“算你识相。”恶霸这才冷哼一声,移开身子放他起来,可跟之前的差别不是很大,小满坐起来之后,本能地挨近靠窗的位置,顾矜芒就像一头粘人的大型犬紧随而至,很不客气地将脑袋搁在小满的肩膀上。
到家之后,园丁陈叔已经等了许久,出门之前他们就打过招呼,让陈叔帮着指导一下,他见两人进来,领着两人到玫瑰园旁边的一块空地,细细地分析。
“这块地方光线很好,很适合向日葵的生长,你们可以把向日葵的种子种在这里。”
陈叔是个很周到的人,将工具都准备好了,“先把泥土都翻起来,翻到松软,然后把这些肥料撒上去,种子的话要放到30℃到40℃的水里浸泡发芽,等它吸饱了水分,再播种,今天的任务是先把泥土翻好。”
翻土不是个容易的活,需要足够的体力和技巧,陈叔选的区域很大,能种成片的向日葵,顾矜芒不想小猫受累,撸起袖子,很轻松地提起铁铲,就开始干活。
小满也想帮忙,偷摸着去提起另外一个铁铲,发现很重,他暗自怀疑跟顾矜芒拿到的不是同一款铁铲,否则为什么顾小芒的看起来就那么轻,他提起来就那么吃力,这一点都不科学。
“梁小满,你别动,一会儿施肥让你来弄,你现在就站着看我翻就好了。”顾矜芒是个很会操心的,一边翻土,一边监视自家的小猫,不让他弄脏自己的爪子。
将近中秋,天上的月亮特别圆,像个大玉盘挂在天边,融融的月辉洒满了大地,屋外并没有点灯,但是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月色当中,朦胧而美好。
小满站在一旁,静静地看顾矜芒翻土。
顾矜芒生得肩宽腿长,像个T台上走秀的模特,穿着矜贵的白衬衫和西裤,却神色淡淡地在做翻土的活儿,白衬衫的衣袖挽起,露出劲瘦的手臂,上边的肌肉盘虬错结,极具力量感,几乎要把整片的土都翻好时,他额角上才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汗。
“梁小满,过来给我擦汗。”
他话音刚落,发呆的小满就屁颠屁颠地过来了,掏出带有小熊印花的纸巾,他微微地踮起脚,顾矜芒配合地稍稍弯下腰,把脸送过去。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小猫很白很白的皮肤,比这满地的月霜还要白,还有微微张开的嘴唇,唇缝里整齐白净的牙齿,形状漂亮的耳朵。
他的猫真的长得很漂亮,哪里都很漂亮,就连他微微踮起的畸形右足,都让他感到很满意。
真是令人着迷,这是只属于他的漂亮猫咪。
小满不知道顾矜芒的心思,他收回了汗湿的纸巾捏在指尖,用力到手指发白,怔怔地望着顾矜芒卖力的背影,月光落到他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在车上嬉闹的时候,像是能把所有烦恼彻底忘却,而到了此时,夜凉如水,四下静谧,那种潮水般的无助疯狂地将他淹没。
他感到很浓重的落寞,眼眶微微发酸。
等到这些向日葵长好的时候,自己也许已经离开顾家了吧,到时候如果顾矜芒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了,他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朋友了。
第0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满感觉自己距离离开的那一天好像越来越近了。
顾潮把亲子鉴定的结果给他看时, 他才如同从虚幻的美梦中惊醒,恍恍惚惚地点头。
只见鉴定报告上清晰地写着:支持梁小满个体与陈大壮个体符合亲生关系,支持梁小满个体与陈秀云个体符合亲生关系。陈秀云是妈妈的名字, 所以他的确是陈大壮的儿子,而妈妈也的确是他的妈妈。
在认清现实的那一刻,他的眼睛蒙上了薄薄的水雾,呼吸随之一窒,尖锐的耳鸣长而深远,久久不歇。
血缘就像一道枷锁, 将他的往后余生彻底套牢了。
解除领养关系那天, 天空下起了毛毛的小雨, 顾叔叔和他从民政局出来, 就看到陈大壮撑着伞等在门口。
陈大壮见他们办完手续,就巴巴地上前来, 很急切地说, “小满啊, 你该跟爸爸回家了。”
他身上穿着陈旧的棉服, 枯槁干涸的双手来回搓动, 像是贫穷的农夫迫切地想要迎回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或者是铲走一棵能结出金子的摇钱树。
小满揪着衣角, 唇色发白,他昨天夜里已经哭过很多次, 眼睛有点肿, 声音有些哑,“我, 我现在还是要在学校住宿的,等暑假开始我再搬回家里去, 好吗?”
其实并没有这样的道理。
认回来的孩子是应该要早些认祖归宗的,早早地跟着亲生父母回家里去,去适应现有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过多贪恋过往的生活,只会徒增烦恼,越是留恋,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越是无法自愈。
可小满总担心自己突然的离开顾小芒会接受不了,距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他想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跟顾小芒好好谈谈。
讲清楚这样的分离并不是有心的背叛,而是无奈之举,只是短暂的分开罢了,在学校的时候,他们还是可以呆在一块儿,只是他放学了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照顾妈妈。
讲清楚他非常珍惜这段感情,一点儿也不想失去。
讲清楚顾小芒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就算是他的妈妈,也无法取代。
他真的不能失去顾小芒这个朋友。
以后的人生他会努力地全心全意地照顾妈妈,可是到暑假前这段时间,可以让他暂时当个很坏的小孩吗?
乖小孩知道应该尽快回到家里去好好照顾妈妈,可是他舍不得顾小芒,一想到要分开,就止不住掉眼泪,他们在一块好久了,就像血肉和心脏都粘连到了一起,一旦撕开就会汩汩地流出心痛的血液。
他知道自己应该早早回家去好好照顾生病的妈妈,可是他也很需要顾小芒,很想继续和顾小芒呆在一起。
他的脑子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有一半在不断指责他的自私,有一半又在不断纵容他的任性。
“那好吧。”陈大壮面上看着不太高兴,讪讪地摸摸鼻子,可是他转念又想,反正都已经迁到同个户口,谅这小子也跑不到哪里去,也就妥协下来,“那你给爸爸留个电话号码吧,有时间爸爸会去学校看看你。”
这分明是很小的一件事,小满转头就将它忘却,就像小时候忘记带一块橡皮,可后果却是翻天覆地的。
忘带橡皮的那天,他被老师罚站了一个上午,整个小腿都肿了起来,被院长背着去医院吊了好几天药水,才把肿胀消下去。
而接到陈大壮电话的后果,比忘带橡皮还要严重得多,但是小满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他点点头,很乖地在老式手机里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小满和顾矜芒周一到周五都要上课,就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只有周末的时候才会回到顾家别墅,他们两个人却住了间四人宿舍。
A中一直都只有六人宿舍和四人宿舍,原本他们宿舍也有另外两个室友。
但是开学搬进来的第一天,有个室友当着小满的面换衣服,然后顾小芒的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立刻找到宿管要求换宿舍,后边他们两个人付了四人间的住宿费,一直都是只有两个人住在一块。
顾潮的车在校门口把小满放了下来,他手上拿着平板,耳边带着蓝牙耳机,鼻梁上架着平光眼镜,狭长的凤眼朝小满望过来,“找个时间好好跟小芒说说,但不要操之过急,他的脾气不太好,一点就炸,我不想再看到他闹出什么笑话。”
他口中的笑话就是顾小芒为了梁小满做出的各种蠢事,小满刚过来顾家的时候在顾小芒这边受了委屈,就回去福利院呆了几天,而这几天叶风晚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控诉自家儿子第几次摔碎杯盏,打碎了第几个拍卖的名贵花瓶。
这些事足够幼稚,也足够聒噪,但是顾潮作为父亲,深知自家儿子的脾性,年幼时的抗|议放到现在,只会越发剧烈。
“我知道了,顾叔叔。”小满垂眸看着地上的水洼上被雨水打碎激起的涟漪,抿抿唇,“我这段时间会慢慢跟他讲一些,等到他可以接受了,再告诉他。”
“不会一下子就说要走的。”
“嗯,你注意分寸。”
顾潮点点头,车窗慢慢升起,车子在小满的视线中慢慢远离,最后彻底滑入雨幕里。
两人的宿舍在一楼,这是顾矜芒决定的,小满知道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腿脚,他平时觉得没什么,可到了今天,却觉得很累,那种被偷走快乐的疲惫,感觉再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就变得很困,可是心里又很不好受。他想找个无人的角落好好地哭一场,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朝着宿舍走去。
他很需要顾小芒的安慰与陪伴。
宿舍是个方形结构,放着四个床位,上边是床铺,下边是桌子,桌子是原木色的,爬梯的切面扁平光滑,爬上爬下都不费力,洗手间和洗脸池都靠在外侧,下午的时候光线很好,小满和顾矜芒的床铺是相对的,靠着外边的位置,下午的时候日头能照到绵软的被褥。
“回来了?”顾矜芒原本在睡觉,听到下边的声响才抬起头,他的头发有些乱,眼神迷离,可依旧循着本能拍拍床铺,命令道,“上来睡觉。”
说来很奇怪,明明有四张床,但是他们两个人经常使用的却只有一张,好像抱在一起睡觉总是会格外香甜一些。
顾矜芒长得高,腿也长,两个人睡在一起,总是格外亲密,长长的腿控制性地夹住小满,长长的胳膊抱住小满,小满时常感觉自己被一只很大的北极熊挟持了。
小满不想让顾矜芒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圈,只埋着头爬楼梯,他的两只手抓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往上爬。
可顾小芒像是觉得他爬得慢,一刻都等不了,肌肉勃发的手臂伸过来抓住他细瘦的腰,在小满的惊呼声中轻轻一托举,就稳当地将人抱到了床上。
外边还在下雨,宿舍里没有开灯,顾矜芒的脸笼在晦暗的光线中,看着不清晰,可小满却能看到整齐洁白的牙齿,顾矜芒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很得意。
“爬楼梯还不如坐电梯。”
他像是抱着一个小玩具,把小满的脑袋放到了胸口处,长手长脚缠住这个娇贵的玩具,他生得比小满高很多,也强壮很多,小满窝在他怀里,就像一个精细脆弱的摆件。
“困不困?陪我睡会儿,等六点起来吃晚饭。”顾矜芒兀自打了好几个哈欠,安抚性地拍拍小满的肩膀。
他身上的体温总是偏低,可是小满挨着他硬邦邦的胸膛,听着沉稳的心跳,扑通扑通,却突然有落泪的冲动,很好的顾小芒,一直对自己很好的顾小芒,以后不会再有人对自己这么好。
这世界只有一个顾小芒,珍贵的顾小芒。
谁都比不上,是最耀眼的星星。
如果顾小芒不是这么好,他大可以不必如此胆战心惊,可就是因为顾小芒太好了,才让他的喉头像是被塞进了很多酸苦的棉花,只能呜呜地落泪,这些温柔都是偷来的,小满感觉自己卑劣又可恶。
顾小芒如果知道自己即将要离开,还会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