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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21像魔术

    和上次一样, 卧室依然只开了一盏昏朦的月亮灯,原惟解下的手表也放在床头同样的位置。

    傅润宜半抬起胳膊,脱下的衣服, 这次她亲眼看着原惟扔去了什么地方, 担心明早醒来自己又找不到。

    面对面,傅润宜坐得太实了。

    原惟暂作被动方,也没有放任不管,完全置身事外,体贴地把控着, 叫傅润宜不至失去平衡。

    有时候傅润宜觉得这种抓握是好心的,因不熟练,回不了原位,但有时候又觉得原惟往下按得太狠了。

    最后虽然没了力气,但过去失控的记忆如一记浪潮拍进脑海的瞬间,傅润宜还不忘担心一下自己的小床。

    “别——别弄到床单上。”

    原惟答应了。

    这回倒没有彻底丟了神智, 结束后,傅润宜迷迷瞪瞪, 手指还往身下摸索,那里垫着什么。

    微湿的布料,柔软异常。

    原惟垂着眼, 正捋下用过的东西。

    原惟用纸巾将东西包裹,塞进原来的小盒子里,傅润宜温馨的小卧室内, 没有一处看起来适合放这种成人垃圾。

    目力所及, 原惟没找到垃圾桶, 便将盒子丢在床边的浅粉绒毯上,还顺手将傅润宜白色的蕾丝内裤勾上来。

    衣料单薄得不够做块手帕, 颤巍巍挂在男人两根手指上,先前洇湿的一小片潮痕还印迹仍存,原惟放到一旁,看着傅润宜慢吞吞摸索着的几根手指头,告诉她:“我的衣服,床单没脏。”

    “哦。”傅润宜好像放心了一些。

    忽然,原惟俯身过来观察她。

    比亲密时还要近的姿势,令傅润宜骤然屏息。

    在傅润宜的视角,原惟五官深邃的脸庞微有汗意,脖颈修长,肩膀很宽,肩背的肌理在柔黄的光里显出好看的线条起伏,仿佛有了呼吸的人体雕塑,无论动态或静态似乎都牵动着一些与生俱来的美学比例,以至于一举一动都非常的赏心悦目。

    傅润宜看到原惟抬起手,靠近过来,手指的阴影落在她瞳孔里,然后消失,与此同时她眼周的肌肤上有了薄而温热的触感,是原惟的指腹在轻轻摩挲。

    “这次没有哭。”

    其实,还是有泪意涌出的,只是不似之前那么强烈又不可自控,或许是身体慢慢适应了。

    傅润宜告诉原惟,她的适应能力非常好。

    以前在崇北,她几乎不能吃辣,碰两口身上就会生疹子,大学来新湾后,一个人生活,饮食慢慢不那么精细,她现在吃一点辣好像也没事了。

    就好像,她的人生转变也被自己的身体悄悄感知,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应该再有一些动辄生恙的娇贵毛病。

    往后余生,她都不可以再当被床褥下的豌豆硌到整夜难眠的傅千金,她需要粗糙地甚至钝感地摸索一些生存之道,让自己每晚尽量睡得安稳。

    于是,温室花朵渐渐也有了野草特质,在失去庇护后,慢慢的,以自己的方式来维持生命迹象。

    “有时候,我觉得我还是挺幸运的,刚来这边的时候很害怕,但还是遇见了很好的朋友,还有姨婆和阿同他们。”

    傅润宜轻轻握住原惟的手腕,将那句“还有再次遇见你”隐没在喉咙里,这也是她觉得很幸运的事,但她只是冲原惟笑,然后试着在情事之后,不掺攀附欲望地去抱一抱原惟。

    原惟用一只手臂回抱住她的腰。

    傅润宜觉得有点痒,便扭腰躲让。

    原惟轻微嘶声,因她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他手臂肌肉用力地朝内一扣,提醒她:“不要乱动。”

    原惟的话音重了一点,却听不出什么很凶的意思,傅润宜没有听话地保持安静,而是重新坐到原惟腿上。

    彼此贴到一起。

    原惟的温度明显高于她的。

    傅润宜的脸离原惟的下巴很近,小声问:“这样可以吗?”

    原惟入定一般不应声,停了几秒。

    衬得傅润宜像刚化人形的懵懂小妖,会的不多,胆子够大。

    下一瞬,傅润宜的视线天旋地转,朝向天花板,被一股强力按进松软床铺。

    “你最好把嘴捂紧,待会儿不要让我听到什么‘停一下’。”

    傅润宜还是说了,甚至比之前还早一点,倒不是为了自己,傅润宜想起小猫,她也不记得猫粮盆里是否还有剩余,想去查看,于是说了停一下。

    原惟不想听,干脆捂住声音来源。

    他的手掌很大,骨节清晰立体,筋骨构成的拳峰似一座座小山,扣在傅润宜半张脸上,对比强烈,另一只手嫌傅润宜搭到他肩上的手扰事,也一并握着压进枕头里。

    傅润宜不能说,也不能躲。

    声音和肢体都不由自己掌控,挣脱不开。

    原惟手掌之上,那双雾气蒙蒙的眼,起初不耐受地猛然睁大,眼前仿佛闪过艳丽的光,眸子渐渐失了焦。

    结束时,原惟松开手,掌心积了一层呼吸产生的潮湿,他抵在傅润宜肩窝里休息了两分钟。

    傅润宜还没缓过来,脸颈通红,唇瓣缺水,像缺水的小鱼那样微张着,同鼻子一起呼吸。

    原惟起身拿自己的裤子。

    两人几乎同时说话——

    “你要走了吗?”

    “你要喝水吗?”

    两人又同时怔了一下,原惟先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要喝水吗?”

    傅润宜裹着被角,有些不自然地点头,“嗯。”

    原惟下床穿好裤子,背对着问:“乌龙茶?”

    傅润宜又“嗯”了一声。

    等原惟回来,傅润宜已经套好一件宽松的吊带睡裙,原惟把拧开的饮料递给她。

    那条布料稀少的白色蕾丝依然搭在床边。

    原惟觉得有点儿碍眼,拿起来要往豆包沙发上扔,傅润宜叫住他,刚被水分浸过的嗓子,声音还是细细的:“别乱扔,等你走了,我又找半天都找不到。”

    或许是出声不够及时,原惟还是扔出去了。

    单薄布料,稳稳搭落,只穿着一条灰色运动裤的原惟在与他气质不符的卧室里转过身,望着傅润宜,有点故意,有点恶劣。

    “抱歉——

    “下次找不到,打电话给我,我来找。”

    傅润宜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似静停的黑灰蝴蝶,她皮肤很白,没什么血色,平时显得整个人身上的情绪也很寡淡。

    此刻,情事之后的潮红未褪,倒似妙笔,绯色增韵,像着了彩的纸人,灵气呼之欲出,两手捏着瓶子慢慢喝水,眼睫轻颤颤,仿佛挨了欺负也不知道如何反应的小孩子。

    “怎么了?”原惟自认没说重话。

    饮料喝了半瓶,盖子不在傅润宜手里,她只能坐在床上这么拿着,像是思考纠结了一番,傅润宜对原惟说:“你能不能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会当真的,就像今天故意‘忘了’收你的衣服,我可能以后真的会找一个特别劣质的借口就……就打电话给你。”

    听她如此口吻,原惟当她要做什么很过分的事,结果只是打电话。

    原惟意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反应表情,疑惑着轻声说:“你想打就打,不用找什么劣质的借口。”

    “真的吗?”傅润宜歪头看着原惟,“我打电话给你,你就会来吗?”

    原惟耐心回答:“真的。会的。”

    明明听到了想听的话,可傅润宜还是没有立马开心起来,她对“拥有”这个词似乎始终缺乏实感。

    原惟用掌心摸她的头发,好像在哄人:“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答应你。”

    安静片刻,傅润宜开始思考。

    “那我现在就要想一个,你要答应。”

    原惟心气微浮,依旧点头,说:“好。”

    下一秒,傅润宜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跳频一般,她记起小猫食盆有粮,却想起来新买的小零食一忘再忘,小猫还没尝过,傅润宜催促说:“猫条在客厅的抽屉里,你帮我去拿。”

    原惟抬起下颌,刚刚浮上的一口气,以一种不曾预料的方式沉下去,无语到想要发笑。

    “傅润宜,你真的——”

    然后,原惟真笑了。

    傅润宜担心自己的请求看起来像撒娇,手指抓着原惟手臂,只轻轻地晃了一下,使出小猫诱惑:“拿一下吧,它舔猫条真的很可爱的。”

    原惟在她脸颊肉上拧了一把,才起身出去了。

    猫和猫条一齐带到。

    原惟蹲在一旁,看傅润宜趴在床边,她一侧手臂曲起垫着下巴,另一只手里拿着打开的猫条伸到床下喂猫。

    她开心了,睡裙下两只小腿都翘起来晃。

    光源在床头,散射过来,傅润宜的瞳面十分灿亮,发现小猫追着猫条撒娇求食,她催原惟快看,小猫好可爱。

    原惟兴趣缺缺地朝地上瞥了一眼,视线又不动声色地挪回眼前。

    那一缕耳边的细软发丝,明明落在傅润宜的侧脸上,却叫看着的人觉得像被发梢挠到一样,有点痒。

    温热的指尖先是落在傅润宜的唇边,傅润宜察觉触碰后扭头看过来,原惟手指一划,勾至耳后,将她脸上仅有的一点发丝遮挡除去。

    十几岁的傅润宜长什么样子,原惟想不起来了。

    依稀记得气质应该和如今差不多。

    淡淡的,温温吞吞,有种不希望被别人发现的收敛,像努力平息涟漪的湖面。

    但其实这样无波无澜的湖面是好看的,经得起年岁迁更,耐得住四季打量。

    原惟用手指托着傅润宜的下巴,傅润宜便一动不动,任由原惟在很近的距离里看着自己,直到她手臂和下巴都有点累,她才鬼迷心窍地慢慢靠近过去。

    那么短的距离,居然也会冲淡勇气,最后傅润宜偏了一点头,只亲在原惟唇角。

    蜻蜓点水,一碰即止。

    但离开时,傅润宜胸腔内的心跳仍然砰砰鼓动,似感应到未知飓风。

    “……我,我脖子酸了。”

    她用余光观察着。

    原惟没有排斥或厌恶的表情,静止了数息,然后眼睫动了一下,问道:“这就是‘劣质的借口’?”

    傅润宜变回原来的姿势,只是脸往胳膊里埋得更深,露一双眼睛,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小猫察觉不出人类之间气氛的幽微变化,依旧开心投入地舔猫条。

    原惟低下头,从看猫,没几秒视线又移到傅润宜的手上。

    傅润宜的手腕很细,腕骨位置有一圈箍红的印子。攥在手心按进枕头里时,原惟在想,怎么会有人连骨头都这么脆弱,他已经克制过力度,没想到还是留下了痕迹。

    “这猫叫什么?”

    傅润宜说:“蓝猫。”

    显而易见,看这一身毛色也知道品种是蓝猫,原惟说:“我是问,猫叫什么名字,你起的名字。”

    傅润宜摇摇头:“没有名字。”然后声音低了一些,“我没有起名字。”

    “为什么没有名字?”

    “一开始不知道起什么,后来它总是从阳台跑出去玩,我不确定它需不需要我给它起名字,或许在我捡到它之前,它已经有名字了,人不喜欢自己有两个名字,小猫可能也不喜欢。”

    人不喜欢自己有两个名字……

    原惟先是想到傅润宜,后又想到傅润宜那个原名寓意不好的姐姐。

    原惟不相信曾凯先前说的傅润宜在真千金回来后给故意别人难堪,傅润宜不是那样的人,她能不被别人欺负都是好事,但有些难堪,也不一定需要某一方主动施加,相形见绌,高下立判,也是一种难堪。

    傅润宜说:“反正不起名字也可以照顾它,也不一定非要在它身上留下一个属于我的印记。”

    原惟没有见过傅润宜这样的人。

    看似无精打采地应对生活,实则一直认真在为自身所在的世界建立秩序,绝对的脆弱和极致的稳定并行不悖,像一串bug频出并且不思改进的代码,变量不多,属性明确,即使运行环境配置不当,依赖库缺失或冲突,她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踉踉跄跄地运行下去。

    他觉得傅润宜像魔术。

    而魔术的本质是享受疑惑,被违背常理的部分顺理成章地吸引。

    傅润宜想了一会儿,仿佛原惟一问,她原本的逻辑也产生些许动摇,扭过头,发现原惟一直看着她,她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原惟是觉得不给小猫起名字的人很奇怪吗?

    “是不是要起名字?”傅润宜看着原惟,苦恼地低语,“我不知道要叫什么,我第一次养小猫,要不……你帮我起?”

    原惟对她笑了一下,“没什么要不要的。”

    “等你哪天确信这只小猫不会离开你,想给它起名字的时候,我再来帮你起。”

    理解着原惟说的话,傅润宜的眼瞳慢慢地亮了一点,试探说:“打电话给你?”

    原惟一本正经提议:“写信也行。”

    傅润宜受不住调侃,脸皮瞬间发热,脑袋倒在自己胳膊上,嘴角弯弯地抿着。

    喂完食物,傅润宜将小猫抱出去。

    回来时,原惟在喝她剩下的半瓶乌龙茶,一边喝,一边看傅润宜好像很忙地收拾起屋子。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房间本来就整洁有序,上床又不是拆屋子,能乱到哪里去,捡起两件衣服罢了。

    实在忙不下去了,傅润宜才踱步到原惟身边,从床上抓起那件原惟的上衣,低声自语:“这个好像脏了,我拿去洗。”

    “那你让我穿什么?”原惟不急不缓地问。

    衣服团成一团,抱在胸口,傅润宜已经走到房门前,先是背对着原惟说:“明天早上就干了。”然后扭过头,看着原惟,像和他商量,“明天早上干,行吗?”

    “能不能干,要问衣服吧?”

    “衣服说,能干……”

    原惟笑了笑,颔首随她胡扯, “行,那听衣服的。”

    傍晚在餐厅用餐氛围不太好,那顿海鲜没吃多少,回家后体力消耗又很大,这会儿喝了半瓶水,原惟觉出一点饿,问在洗衣机前倒皂液的傅润宜,傅润宜也说饿。

    但她不得不给原惟一点预警。

    “我家附近的外卖都不是很好吃。”

    “那自己做吧,我看看你冰箱里有什么。”

    关于原惟会在厨房游刃有余,傅润宜也不那么意外。

    以前她去原家上课,听原夫人说起过一些原惟在国外留学的经历。原惟就读的德颂公学除了有近百年的悠久历史,也以师资强大和军事化管理闻名全球,学校注重培养综合型人才,每个学期都会开展不同的户外活动来锻炼学生统筹协作的能力和对不同环境的适应能力。

    原夫人很心疼自己的孩子,认为一个未成年通过这样训练去除掉对他人甚至对父母的依赖,是很残忍的事。

    但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原夫人似乎并不具备太大的话语权,所以她对待傅润宜总还有一份师生情谊之外的温柔。

    是原惟用不上的母爱。

    原夫人寄托了一些到自己乖巧听话的学生身上。

    傅润宜的做饭的本事如何,姨婆清楚,所以冰箱里的食材基本都是半成品,稍稍加热烹煮就能凑合一餐。换另一个人来,食材有限,也没有什么发挥厨艺的空间。

    原惟拿了酥肉,复炸技术比傅润宜好得多,剩了一点油,煎出两颗荷包蛋,卖相也饱满金黄,十分可观,最后煮上一锅水,等水开下面。

    这时候门响了。

    原惟也纳闷这么晚谁会来找傅润宜,从门洞看了一眼,外头的寸头男人也不是生脸。

    是对门的大哥来拿桃子。

    即使之前只匆匆见过一面,那大哥对原惟也有印象,会晤似的打趣说:“又幸会,这下咱们门里门外都算打过招呼了。”

    两人简单打过招呼,原惟听傅润宜指挥,帮着把一箱桃子搬去对面,回来时,原惟手上多了两根葱,一把青菜。

    对门大哥关门前还乐呵呵留话:“还缺什么吱声嗷。”

    “谢了。”原惟说,关上门。

    傅润宜看着原惟去厨房处理那把青菜,她呆站在客厅,手里拿着一个多余的衣架,只觉得不可思议——她来这边住了七年,也从来没有从别人家的冰箱里拿过东西回来。

    开口问毫不相关的人讨要东西,难易程度不亚于她自己在家里生造一枚核弹。

    夜宵是原惟做的,傅润宜自觉承担起洗碗的责任。等收拾好厨房,时间也不早了,她关了客厅的灯,回卧室。

    原惟正在研究傅润宜的日历。

    她将一些特殊的日期都用彩笔圈出来,没有写文字,标注了一些简单的符号,看起来莫名统一,像某种傅润宜所在世界的专属密码。

    傅润宜在原惟身边站了几秒钟,酝酿斟酌,还是觉得“我们睡觉吧”这种话讲出来很色情,最后她选择用提问的方式来化解尴尬。

    “原惟,你困吗?”

    原惟说“困了”,然后看了一眼傅润宜的床。

    之前因情事而凌乱的床铺恢复了整洁,但无论怎么除去杂物,大小也不会变,目测宽度没有一米五。

    等两个人躺上去,实际体验更加局促。

    傅润宜没办法快速入睡,脑子浮现刚刚床边那个错位的吻,她在想,如果当时亲上去,原惟应该也不会很介意。

    她微微咬住下唇,有些跃跃欲试的念头,但又不由反思自己的贪心很得寸进尺。

    胡思乱想占据傅润宜的大脑。

    她翻了几次身,又平躺回来看向空白的天花板。

    忽然,眼前一片黑影迅疾覆上来。

    在傅润宜开口说话之前堵住她的声音,脸颊因被一只大手轻捏住,而唇瓣微分开,供一记深吻直入,两人舌尖碰到一起,傅润宜几乎是被动地和原惟完成唾液交换。

    彼此口腔里是同一种牙膏的味道,好似它们本来就应该交融一体。

    吻很短暂,原惟退开一些,朝下盯着傅润宜发懵发软的眼睛,“是这个吗?”

    傅润宜无从闪避,她不知道原惟是如何猜到的,或许她想要接吻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了,既不勇敢又不死心,翻来覆去,令入睡的气氛僵持,所以原惟好心成全了她。

    “谢谢。”

    可能是觉得好笑,原惟扯了一下嘴角,配合说:“不客气。”

    “晚安,傅润宜。”

    傅润宜也跟原惟说了晚安。

    刚刚的吻,连回味起来都异常美妙,舌尖仿佛过电般酥麻。

    过了大概半分钟,内心的小小雀跃难以休止,傅润宜又翻了个身。

    也是在此刻,原惟抱住了她。

    只有夜灯撑着一丝光亮的私密空间里,傅润宜窘然睁大眼,扭着肩,轻微地动了动,她在想,原惟是不是误会了,觉得她又在暗示需要他抱着睡。

    这个真的没有。

    原惟希望傅润宜不要乱动,搭在她的腰间的手臂很强势地收了一些力道,沉声提示:“傅润宜,你的床很小。”

    “对不起。”

    傅润宜为自己的小床向原惟道歉。

    “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原惟长且轻地叹了一声气,然后问她,“开夜灯是因为害怕?”

    “现在不怕,可以关的。”傅润宜说。

    床小也有好处,就是手臂一伸关灯也快。

    黑暗中,原惟收回手,轻轻揉了两下傅润宜后脑的发丝,“睡吧。”

    这间不大的卧室,这张很小的床铺,甚至一呼一吸间,全是属于原惟的热度和气息,一个曾经连她的梦境都吝于造访的人,自旧时光里走来,此刻这样鲜活有力地抱着她,把心跳送到她耳畔。

    傅润宜抿住唇,耳尖慢慢红热,手指一点点伸出,试图回抱过去,融入原惟的肢体动作里。

    她想借窗外渗进的暗蓝夜晖看看原惟。

    一抬头,鼻尖和嘴唇却都碰到原惟的下巴。

    痛倒不痛,但触感实在。

    傅润宜让不开,只能在原惟脸前几厘米的地方,同他四目相对,笨拙又窘迫地说对不起,但很快,原惟的手掌拊住傅润宜的侧脸,低头吞没她齿间的尾音,将刚刚那一次短促的吻无限延长。

    朦胧夜色里,彼此紧贴,一个黏腻的吻,从生疏到熟练反复厮磨,呼吸升温,渐渐溢出用力吮吻的啧声。

    第22章 22和璧隋珠

    有了上次在酒店一觉睡到中午让原惟等了三个多小时的经验, 傅润宜这次定了早上的闹钟。

    在睡觉这件事上,傅润宜是极其投入的,因为她一直把睡眠当做自己离开自己的时刻。

    以至于, 被闹钟扰醒后, 她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发懵地看看无人的四周,也不知道原惟是什么时刻离开的。

    傅润宜穿上拖鞋走出房间,小猫不知道去哪儿了,客厅很安静, 衬得外面的世界越发聒噪。

    为什么五月份就有蝉叫了?

    没有睡到自然醒的傅润宜好像有了起床气,听到今年过早出现的蝉声都觉得有点烦。

    还好蝉声不多,应该只有一两只,时断时续。

    傅润宜想要去关窗户,转头一怔,她看见餐桌上的电水壶旁边放着原惟的车钥匙, 而水壶里蓄的水,好像是新烧的——玻璃内壁积满一圈热乎乎的水汽。

    伸手去摸, 立马弹回。

    还是烫的。

    回卧室找来自己的手机,傅润宜在微信里找到原惟,聊天框里显示的还是好几天前的一条添加提示。

    [你已经添加了原惟, 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想了想,傅润宜还是把弹起的输入框点下去,相比于问询, 她一直更擅长也习惯等待。

    她去柜子里翻使用说明书和咖啡豆, 然后朝厨房走去。

    留心着门外的动静, 分辨着是否有脚步停在她的门前,门打开的第一秒, 傅润宜第一时间扭头站到了厨房门口。

    原惟进来,也看见了她,神情有些意外,一边关门一边说:“今天醒这么早?”

    傅润宜讷讷地“嗯”了一声,不准备告诉原惟自己定闹钟的事。

    原惟嗅了嗅空气,“什么味道?”

    “咖啡。”傅润宜想到自己的工作还没做完,赶忙取来盛着咖啡原液的杯子,问原惟:“你习惯加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加的美式?但没有冰,冰箱里还没有做冰块。”

    原惟有几秒没说话,面上的疑惑渐淡,最后以一种不置评的语气问:“你一大早要喝那么苦的东西?”

    傅润宜摇头说:“不是,这是给你的。”

    “我不喝咖啡的。”原惟说。

    “啊?”

    傅润宜在心里说,你长了一张会嗜好苦咖啡的脸。

    理想反应是原惟从她手里接过咖啡,浅浅喝一口后,立即皱眉,因品尝出傅润宜的咖啡豆产地不够高级,于是直接将咖啡搁置一旁,告诉傅润宜他只喝某某产地的咖啡,并给傅润宜普及一堂如何挑选咖啡豆的专业知识。

    见傅润宜不动,原惟附上解释:“我不喜欢苦的东西。”

    “哦,知道了。”

    咖啡倒掉傅润宜一点也不心疼,因为她也不喜欢苦的东西。咖啡机还是之前过生日傅雯宁邮给她的,应该有点贵,但傅润宜用不上,还没有用几回。

    想到一件事。

    冰箱的乌龙茶不算苦涩,却也是无糖的。

    傅润宜问原惟:“那个饮料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好喝?”

    “还行。”

    这个“还行”听起来情感分很重,傅润宜没想到自己的投其所好,居然是雷区蹦迪,原惟都不喜欢。

    傅润宜决定补救,放下杯子说:“楼下有甜豆浆,我去买!”

    “不用了。”

    原惟被桌椅挡住的手一抬,指间拎着几个透明的塑料袋子,其中就有豆浆,“我买了,你喝什么口味,有红枣和原味。”

    傅润宜不知道原惟一早醒来还下楼去买了早餐,傅润宜顿了一下:“……我喜欢原味。”

    声音含糊以至咬字也不太清晰。

    红枣味本来是给傅润宜买的,楼下那种热气腾腾的晨间餐铺原惟还是第一次光顾,排队的时候留心了一下,前面几个衣着打扮像上班族的女生都不约而同买了红枣口味,其他早餐也是略略用眼统计,看别人买什么多,原惟就照样子买了几样回来。

    没想到傅润宜会说喜欢原味。

    原惟走到桌子边,放下东西,冷不丁地说:“这个喜好不会有什么典故吧?”

    “什么典故?”

    润宜取来两个餐盘,闻声,一头雾水地看着原惟。

    原惟嘴角轻翘了一下,既不在意,也没解释,自然地将这个话题翻篇说:“没什么。”

    傅润宜捏着外皮酥酥的小春卷,里头的馅菜一口咬开,热气里散着香气。

    这家早餐她之前也买过,当时觉得不怎么好吃来着的,现下却觉得很美味,当然不只是因为对面坐着的人秀色可餐。傅润宜不由反思,好像是她每次下楼觅食都太迟了,赶不上刚出锅的,凉了复热又凉,不酥也不好吃了。

    吃饭好像不该说话,但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似乎也很奇怪。

    傅润宜咬住吸管,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豆浆,顺了食,也问了原惟同样的问题。

    “你怎么醒那么早啊?”

    她正犹豫想问,她的小床需不需要为原惟的早起负责任。

    原惟目光朝外一抬,示意罪魁祸首,“早上被蝉声吵醒了,也睡够了。”

    傅润宜也觉得这蝉有点吵。

    往年大概进六月才会有蝉,今年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得这么早。

    “那你昨晚睡得好吗?”傅润宜问。

    桌子是窄的,目光交汇到一处是很快的,原惟的回答却是滞后的。

    他看着傅润宜,微颔首说:“很好。”

    傅润宜觉得这个“很好”里面应该也有一些情感分,她好像知道那是什么情感分,又不太清楚,只稍一想想,身体里有一种复苏的热,突突冲上面颊,内外都有被烫灼的感觉。

    她把头低下来,用吃早餐来转移注意力,进食得过分投入。

    然后,理所当然地呛食。

    “慢点儿,这么饿?”

    原惟递水杯给她,看着傅润宜喝水,他也拿起自己豆浆,衔着吸管慢慢喝,红枣味的豆浆里细细品有股发苦的甜,但是比起纯苦的东西要好喝得多。

    原惟喊了她一声:“傅润宜。”等她看来时,慢悠悠地问道,“你喜欢一个人,连对方的喜好都不打听一下的吗?就关起门来,自己一个人喜欢?”

    好像有点被说中了。

    但又不太对,原惟似乎觉得她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很轻率,傅润宜要为自己辩解。

    “我不知道去哪里打听……”但是她听到的关于原惟的所有事,她都认真记下来了。

    “别人是怎么打听你的?”

    她问原惟,像一个询问优等生做题方式的差生,笨而自知,也求知若渴。

    原惟被她这么看着,过了一会儿,淡淡说:“打听了也没什么用。”

    “哦。”

    傅润宜声音低低的,接着把最后一口小春卷塞进嘴巴里,抿起嘴,鼓起一侧腮,以很低的频次嚼咀。

    她心事很重的样子被原惟看在眼里。

    这顿早餐的尾声,傅润宜几乎都用来思考。

    她想,她对原惟的了解的确很少。

    高中时,她和原惟的社交圈里几乎没有重叠的部分,那些不知道经过多少人口耳相传最后被傅润宜听到的关于原惟的消息,连真假,对傅润宜来说,都难以证实。

    没有了解原惟的渠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确如原惟所说,她的性格就是如此。

    她其实明白,自己的性格不是很讨喜,连喜欢一个人的方式也不是很拿得出手。

    人一旦对自己有了自知之明,可能就会连做梦都中规中矩,对于本来就得不到的东西,也很难产生占有欲。

    傅润宜想起来毕业第一年发生的事。

    那时候她还在庞茹那儿做模特,她不是很想赚钱,但是庞茹事业正红火又缺人手,用得上她,她不好意思说离职的事,基本安排什么就做什么。

    好像也差不多是五月,傅润宜记得那是一个特别好的日子。原惟的堂哥婚礼发错了通稿,应该只有很少人看过那则很快被撤销的新闻。

    很不巧,傅润宜就是其中之一。

    新闻上说原景山的孙子原惟今日在意大利某百年庄园举行盛大婚礼,据说新娘毕业于国外哪所名校,家世背景如何煊赫,通稿里附带的一张照片是迎宾现场穿着深灰西装、别着胸花的原惟。

    照片里的原惟,无论是衣着和发型都是精心打理过的样子,微微带笑,只一个不经意的抓拍侧面,就已十分光耀夺目。

    当时傅润宜跟着庞茹的团队在外地拍摄。五月份的南部烈日高照已经热得人快要中暑,傅润宜喝了一支藿香正气水,坐在房车旁的小棚下面休息,认认真真看完了这条被推送上来的新闻。

    然后,关了手机放在一边。

    中暑初兆没那么快缓解,傅润宜还是病恹恹的,喉咙里发苦,不想说话,就看看树,看看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什么也不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和璧隋珠,非我所有,不能称憾事-

    慢慢咽下食物,傅润宜好像也饱了。

    她望向原惟问:“你是不是当过伴郎?”

    原惟说:“嗯,当过,我堂哥和曾凯结婚我都当过伴郎,怎么了?”

    “曾凯结婚了?”

    原惟好像也吃好了,靠在椅子上,要笑不笑地打量着傅润宜脸上惊讶不已的反应。

    “结了,看来你是真的不怎么关注崇北的事。”

    曾凯的妻子是家中独女,又排行最小,虽没有正式在娱乐圈出道,但据曾凯说,娱乐圈的事她没少管,婚前家里就替她一直收拾烂摊子、劝她低调,现在这事儿已经转到了曾凯头上。

    婚礼是要致敬海盗爷的,形式是要参考电影节的,纸醉金迷不够,还要人山人海,广洒三个月江湖请贴,遍邀十八路牛鬼蛇神。

    凡是带了录像设备的,管你是开在哪个地下室的三流媒体,全都通通放行,就为应自己的一句“真名媛不怕聚焦”。

    一场婚礼俨然办成了收山之作。

    婚礼当天,新郎的存在感不是很高。

    曾凯站在一众光鲜得体的伴郎中,被聚光灯和摄像头重重包围,还得注意表情管理,只以余光瞄了瞄左右好友,死死绷着笑肌,声动唇不动地问:“今天是不是全世界都在看我出丑啊?”

    原惟嘱咐一旁新娘的哥哥,安保还要添几队人,离场前所有媒体设备都要查一遍,有些长辈不能随便露面,要跟相关的舆控部门打好招呼。

    说完,原惟侧身替曾凯正了正领结,同样微笑着客客气气地低声:“你下次结婚别请我了。”

    曾凯:“好想逃婚……”

    身旁另一位发小孟献安慰他:“会更丢人,忍忍吧,反正大家都已经看到了。”

    原惟想,下次见面可以告诉曾凯这个好消息,并不是全世界都看过他出丑,起码傅润宜就一无所知。

    “他结婚好早啊。”傅润宜这样感慨。

    “早吗?”原惟应着,又轻声道,“你不是到处跟人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觉得结婚生子才是人生大事。”

    傅润宜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可能我的习惯是先了解一下对方。”

    “那不是真的!”傅润宜连连摆手否认,“我胡说的,我没有觉得结婚生子才是人生大事,我只是希望大家觉得我很无聊很没趣,就不要再来找我搭话了……我没有那种想法的。”

    “我知道不是真的。”

    原惟清楚,就像傅润宜跟明成杰胡诌,希望明成杰能给自己一个家。

    小猫在阳台玩够了,窜上客厅的小沙发,很快走过来,傅润宜拿起桌上一小块酥皮递给小猫,想看它会不会吃。

    她低着头,耳边一缕头发滑坠下去又被她的手指自然勾起,原惟看着,然后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人听了你的胡说,不仅没觉得你无聊,还觉得你刚好很适合他,非常愿意跟你结婚生子呢?”

    “有,有那样的人吗?”

    傅润宜抬起眼,很怀疑。

    她搂着小猫给猫擦爪子,稍稍回忆了一下,接着诚实出声,“我都觉得我那样很像神经病……”

    原惟忽的笑了。

    他的笑容大多浅淡,有些漫不经心,傅润宜时常不懂他的笑意由来,好在她并不会有要研究透彻的执念。

    傅润宜接受自己不上不下的混沌状态,长久飘浮,无定义,所以同样也接受笼而统之的外在世界缺少准确的回音。

    原惟问她:“你是宁愿被别人看作神经病,也不愿意跟别人交流是吗?”

    对于傅润宜来说,当一个快乐自在的神经病,比当一个濒临崩溃的正常人,可能要好得多。

    大概是渴望原惟的理解,所以换做其他人问,她只会说一个“嗯”字的问题,她会想要跟原惟好好解释。

    “有时候,我觉得,人和人看起来都是人,其实区别很大,就像电水壶和冰箱都是电器,但是属性完全不同,不同的人与人之间,有些交流是很有难度的,就像让一个只有加热功能的电水壶开始制冷,这是不是很难?”

    傅润宜的反问情见乎言,但原惟听后却长久未语。

    一想到原惟昨晚去对门几分钟功夫就云淡风轻拿回来葱和青菜,傅润宜忽然担忧,原惟可能真的会觉得她是神经病。

    过了一会儿,原惟带上一抹笑说:“你看,你跟我沟通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在制冷吗?电水壶。”

    傅润宜猝不及防被问住。

    小猫还窝在她腿上一下下蹭着她,痒痒的。

    她看着原惟,说不上来话,脑子里却又有一种豁然见光的感觉。

    原来——

    心动的电水壶会变成冰箱。

    傅润宜知道自己的转场十分生硬,但她真的说不出合适的话,于是突兀起身,把小猫交给原惟,转身朝房间走去,丢下一句干巴巴的话。

    “对了,我想起来我给你……是我和阿同一起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我去拿给你。”

    东西已经包装好,浅粉的格纹纸,系了淡蓝色的丝带,方方正正的,只比原惟的拳头大一点。

    这个包装配色在傅润宜看来有点粉嫩也有点幼稚了,原惟的感受程度可能更深,但这是阿同搭配的,阿同觉得好。

    傅润宜也就尊重了阿同的选择。

    “本来是想在你离开新湾的时候送给你的,但我不知道你的行程安排,所以提前给你吧,你能不能先不要拆,等你离开新湾的时候再打开?”

    原惟接过礼物。

    轻得几乎没有什么分量,晃一下也没有声响。

    “礼物应该不是信吧?”他故意开玩笑。

    傅润宜顿了一瞬,好像很意外原惟会这样猜,她急忙否认:“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写东西给你。”

    “哦,你知道。”

    原惟坐在椅子上看站在他前方两步的傅润宜,两只纤细白皙的手臂紧紧地贴身垂落,手指悄悄揪着衣料,仿佛被喊进办公室认真听老师说话的乖学生。原惟问:“不是不知道去哪里打听吗,这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原惟的记忆里,对傅润宜不存在任何校园印象,仿佛同过校,却从来没打过照面。

    这个季节崇北国高的校服应该穿白色的短袖衬衣,女生扎灰粉配色的蝴蝶结,傅润宜睡着了会往人怀里钻,手脚都不太暖,可能是有点畏寒,崇北五月份早晚温差很大,傅润宜或许会怕冷,把灰色V领毛线背心也套在衬衫外面。

    这样的傅润宜丢进一群同样打扮的女生中,会有什么机会遇见?在校园比赛的观众席,在讲座散场后的人潮里,在会邀请家长进校的图书馆日……

    遇见过吗?

    应该遇见过吧,毕竟同校那么长的时间,至少应该在很近的磁场里一起共处过。

    但是原惟想,应该没有现在这么近。

    他一手撸着傅润宜的猫,另一手只往前稍稍一伸就能抓住傅润宜的手腕,将她拉到更近的两腿之间。

    察觉到傅润宜似乎走神了,原惟拇指在她手腕间细腻的皮肤上蹭了两下,以作提醒。

    “怎么不说话?”

    本来站在原惟面前说话就很奇怪,此刻又忽然这样靠近,傅润宜越发不能保持自然,话在嘴边绕了又绕,最后不太确定地回答:“我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别人给你写情书,你从来不看。我听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真的。”原惟很干脆地回答。

    “真的不看吗?”

    原惟笑着反问:“你写过啊?”

    傅润宜摇摇头,说没有,从来没有。

    知道原惟不喜欢某种行为后,她怎么会偏偏去尝试呢。

    傅润宜视线垂望下来,原惟好像觉得她的手腕很好玩,一直这么捏在掌心,拇指时不时揉着那块凸起的小骨头,傅润宜怀疑他搞错了左右手,小猫的爪子在他另一只手里,原惟好像互动错对象,把她当成小猫了。

    而他大概不晓得,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触碰,也如同朝她的心脏投来接连不断的微小刺激。

    傅润宜不敢乱动,并且希望原惟不要很快发现自己的错误行为。

    原惟跟她说:“你不是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傅润宜回神应着。

    “我连看《歇后语大全》都觉得很累,当然不会喜欢看别人写的信,我那时候的中文不是很好,如果字再写难看一点,可能看都看不懂。”

    傅润宜恍然,原来是这样。

    原惟觉得傅润宜好像真是一只玻璃透明的电水壶,别说加热制冷了,稍有些情绪反应都清清楚楚挂在脸上。

    “你不会以为我不看别人的情书很傲慢吧?”

    傅润宜一怔,随后赶紧摇了一下头,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觉得你傲慢,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好很好,你帮过我好几次,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

    “我帮过你,所以你就喜欢我?”

    “不是。”傅润宜说,下意识回握住了原惟几根手指,一触碰上,她在心里有点懊恼地想,这下原惟该知道他一直在撸的不是猫了。

    “你不帮我,我也还是喜欢。”

    “是因为你很好,我才喜欢你的,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喜欢。”

    “我哪儿好啊?”原惟似乎没有发现,又好像察觉也无所谓,不仅没有把手松开,还继续跟傅润宜这么拉着手,从玩她的腕骨,变成轻轻捏她的指节。

    “傅润宜,我这些年的变化挺大的。”

    默了片时,傅润宜垂落的眼睫颤动,手指在原惟掌心里几无痕迹地划了一下,声音不高地说:“还是喜欢。”

    原惟手指顿了顿,有两秒僵麻。

    两秒后,他更紧一些地将傅润宜握住。墙上的秒针空转了一大截,原惟才松了手,猫从他臂弯里跳出去,他晃晃另一只一直没放开的手,对傅润宜说:“一直站着,不累吗?”

    累的,而且很不适应。

    但因为原惟拉着她的手,她恋恋不舍,所以愿意处在这种窘然与怦然更迭交织的状态中。

    听原惟这么一说,傅润宜慢吞吞缩回手,又来了一次生硬转场,说:“你的外套晒在阳台,我去帮你拿。”

    从阳台到客厅那几步路,傅润宜已经将一件浅灰的薄帽衫叠好了,她交给原惟,原惟没有接好,叠好的衣服又重新抖开。

    地板上,陡然发出小金属坠地弹起的当啷一声。

    原惟朝后退开一步,看见脚边躺着的一枚钥匙,他之前在门口旧奶箱里找到过,可以说,因为有这枚钥匙,才有了他和傅润宜之间后来发生的一切。

    原惟弯腰,从地上捡起。

    傅润宜轻咬着唇,看着原惟捏着一枚小小的金属,抬眼朝自己看来。

    “不是跟你说过,钥匙不要乱放。”

    傅润宜感到一阵很强烈的尴尬。

    刚刚叠衣服的时候才偷偷放进帽衫口袋里的,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掉出来。

    “我想放在你兜里的……”

    原惟当着她的面,将钥匙揣进裤兜,“放好了。”然后问她,“还有什么想的吗?”

    傅润宜说没有。

    结果送原惟出门的时候,她好像有了分离焦虑一样,很舍不得,还很想亲一下原惟。

    原惟手上拿着外套和礼物,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去,又忽然折身回来,另一只手搂住跟他尾巴一样紧随着他的傅润宜,原惟朝傅润宜低下头去。

    “不是说‘没有’吗?”

    傅润宜一直都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立马更正,细声说:“有的。”然后抬起下巴,凑上去吻原惟的脸。

    原惟低头不动的姿态让她踮着脚很容易就完成了这个动作,她一点点吻,一点点往原惟嘴边靠近。

    可能是嫌傅润宜动作慢,原惟微微一偏脸,省略了其中过度的吻,直接印在傅润宜唇瓣上,快速完成了傅润宜的最终目的。

    本来揽在傅润宜腰上的手也移至傅润宜脑袋后面,轻轻揉了两下。

    “你要是出门,记得告诉我。”

    傅润宜此刻非常依恋原惟,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种状态,原惟都怀疑傅润宜有没有听清楚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但原惟也没再多言,只说:“我走了。”

    第23章 23太阳雨-

    第二天上午, 原惟正在听助理汇报几项工作进度。

    不是特别严肃的办公场合,虽然助理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随时调出对应的图表数据汇报给原惟, 但是一旁沙发上葛优躺的明成杰, 凭一己之力扭转商务画风。

    电话似乎是明父打来的。

    明成杰对着手机一顿叫苦,说自己真没在外鬼混,“我跟我哥在一起呢。嗯。就听他们聊工作,我搁旁边学习呢。”

    助理说到晴天科技,语气中明显增了一分小心翼翼, 对方的意向仍不明确,计划收购的事可能要搁置。

    此时原惟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屏。

    助理扶着电脑也悄然望去一眼。

    他之前一直在原惟大伯手下做事,从原惟开始接触集团事务后,p被拨来给原惟当助理,没正式见面前,他对原惟就不曾有过富家子的刻板印象, 因为一早听说过原家内部的八卦轶闻。

    原景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从商, 小儿子从政,早年有传闻两人同父异母,关系不睦, 但却从没真流出过什么实证。后来流言不攻自破,原惟的大伯非常看重自己这个侄子,完全是将原惟当做自己的接班人培养, 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进了部队, 一个走了原惟父亲的路。

    这几年相处下来, 因定期要跟董事长汇报原惟的近况,不得不处处观察, 事事留心,他对原惟也有一些了解。

    原惟待人没有刻意摆出的架子,但也绝不会平易近人到让人能忽略掉彼此之间的差距。

    他多次目睹原惟搁置一些电话信息,包括来自他父母和大伯的,之后不得不接起时又总是轻易几句话就能带过去。

    糊弄人很有一套。

    刚刚董事长就打了电话来,原惟不接,随后他很快收到董事长秘书十万火急发来的消息,问小公子怎么又玩消失,在干什么。

    俗话说一马不鞴双鞍,同侍二主的苦头他算尝尽了,明明原惟就近在眼前,他但不能如实汇报,说小公子在故意不接电话。

    只能现编谎话应付过去。

    这时原惟手机又亮了,他比原惟还紧张。

    看屏幕像是谁发来了微信。

    原惟瞥去一眼后,将手机拿了起来,不知道手机上发来什么,原惟望着屏幕,嘴角翘起一丝很浅的弧度,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很有眼力见儿地暂停了汇报。

    而原惟似乎在回复信息。

    昨天从傅润宜家离开时,傅润宜可能听到了原惟最后说的那句“如果你出门,记得告诉我”,但傅润宜似乎误会了其中的意思。

    原惟指的“出门”是担心又出现那天他找上门结果傅润宜回了镇上的情况。

    傅润宜刚刚却发来照片,带小猫出门做检查剪指甲也要报告给他,背景已经在宠物医院,像是她忽然想起来原惟的叮嘱,赶忙拍了一张图发过来交代。

    [傅润宜:图片]

    [傅润宜:出门了,带小猫来检查,医生现在在帮忙剪指甲,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了。]

    原惟点开图片,不仅有小猫露脸,还有傅润宜抚在小猫脑袋上的手,傅润宜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碎花长裙,小臂上挂的好像还是之前用过的那只环保袋。

    [原惟:在哪家宠物医院?]

    回复完,原惟没再把手机搁回桌上,拿在手心里,给一旁去了一个眼神,“你继续说。”

    没说几句,又来信息了。

    这次助理只顿了顿又继续讲下去,助理明显感觉到原惟的心不在焉,收尾也汇报得很快。

    关于抛出的橄榄枝晴天科技并没有接这回事,原惟似乎没有想象那么在意,只说那就继续观望好了,按他们去年的财报看,主动只是诚意,不要让人觉得我们才是着急的一方。

    助理对于晴天科技的行为也十分瞧不上,内部早就一潭死水,现在对外透露正在跟长恒集团接洽,妄图拉到新投资盘活项目,实在好笑。

    既然收购项目暂时搁置,分公司的视察工作也已经结束,助理合上电脑问要不给原惟订回崇北的机票。

    闻言,原惟还没说话,明成杰第一时间从沙发上弹起大声反对:“哥!你别急着走,你走了我没有好日子过,你再待两天吧?新湾挺好玩的,你都没怎么逛逛,这来一趟多遗憾啊。”

    原惟像是真把明成杰的话听进去了,静然片时,轻轻点了一下头,说:“也是。”

    接着原惟起身拍了一下助理的肩,“我的机票不用你费心了,你自己先回崇北吧。”

    助理瞪目结舌,眼看着原惟拿起车钥匙就要出去。

    明成杰巴巴跟上来,刚问一句“哥,你去哪儿”,原惟点开微信里一条信息,手机符咒似的朝前一伸,差点儿印到明成杰脸上来。

    [爱死你了哥!你就是我亲哥!我滚了,我保证滚得远远的,这两天再也不打扰你了。]

    明成杰看清楚了,缩着脖子,老实点头:“好的哥,我现在就滚。”

    助理站起身来,一脸为难,仿佛还有话要说:“可是小公子,要是我一个人回去了……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原惟不露声色望过去,“你是我工作上的助手,还是我生活里的探子?”

    助理一时面色讪讪,支支吾吾道:“小公子,我真的没乱说过什么。”

    原惟嘴角一弯,十分自如地冲他露了个不至眼底的浅笑,颔首道:“所以我觉得你还不错,继续保持。”原惟望向明成杰,手指一动,“替我好好招待我的助理,给他践个行,越热闹越好。”

    明成杰精神抖擞,一把将助理肩膀死死搂住,跟原惟保证:“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哥你放心!”

    傅润宜在宠物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儿,就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车子迎面驶来,雨刮器斜扫挡风玻璃,模糊变清晰,她看见了坐在驾驶座的原惟。

    天还是晴的,甚至可以说是艳阳高照,但刚刚下了一阵太阳雨。

    这种天气情况在崇北是见不到的,所以原惟停了车,走过来时,有些惊讶,墨镜拿在手上,抬头朝天看了一眼。

    半片乌云也没有了。

    雨后甚至有气温迅速升高的体感。

    傅润宜想着原惟喜欢她的小猫,所以在原惟踩过地面未干的水印,走过来,朝她伸手时,她第一时间把猫递了出去,并且有点卖好地告诉原惟,小猫今天洗了澡,现在摸着香香软软的。

    原惟接过小猫,却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他看着傅润宜,傅润宜也看着他,四目相对,傅润宜对原惟催促道:“你摸呀,真的很好摸。”

    沉默了两秒,原惟用勾着车钥匙的手在小猫的后颈撩草地撸了两下,是很蓬松细软,但他没那么喜欢,很快又把小猫递给傅润宜。

    “你抱吧,我还要开车。”

    等傅润宜搂住小猫,原惟自然地揽着傅润宜的肩,带她走向副驾驶的车门边,打开车门,等傅润宜坐上去,原惟关上车门,又绕过车头,坐进驾驶位。

    原惟朝傅润宜看了一眼,小猫被她放在腿上。

    “它今天剪指甲了,我抱着不让它乱动,不会抓到车座的,小猫不是很喜欢待在——”

    傅润宜甚至没解释完小猫不太喜欢待在猫包里,原惟已经倾身过来。

    忽然近至眼前的人影,打乱傅润宜睫毛颤动的正常频率,原惟的手臂从她颈侧伸过去,拽来一截安全带,咔一声,按进凹槽里。

    原惟:“安全带。”

    傅润宜:“哦,我忘了……”

    被傅润宜抱着的小猫,此时好像变得讨喜了几分,原惟伸出一根手指在小猫脑袋上挠了挠,小猫舒服地扭起脖子喵喵叫,原惟问猫主人:“那今天出门钥匙有没有忘带?”

    傅润宜闻言一惊,赶紧把小猫塞给原惟,低头将环保袋一翻到底,然后慢慢抬起眼,把小猫抱回来,冲着原惟讪讪地咧了一下嘴角。

    原惟了然,笑了一声,直接启动车子,颔首夸奖道:“你真的可以,傅润宜。”

    原惟用那把备用钥匙打开门,进门后,钥匙举到傅润宜眼前,“这就是你偷偷塞备用钥匙给我的目的?我是更安全的旧奶箱?”

    “你才不安全……”

    傅润宜小声咕哝,说完就想跑,被原惟抓回眼前,原惟声音低沉,又透露着危险:“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真好……”

    “像话吗傅润宜,一个字也对不上。”

    傅润宜知道自己撒的谎破绽百出,所以先忍不住笑了,脸也很快红了,显得很腼腆,她不再试图逃跑,原惟抓在她胳膊上的手掌立时不再像是禁锢,他们面对面站着,她找话题的能力实在蹩脚,酝酿几秒才问:“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不用。”原惟说,“之后也不用了。”

    傅润宜脸色倏然变化,望着原惟的眼睛里布满担忧。

    原惟以为她联想到了工作结束之后他可能就将离开新湾,如果傅润宜因此发散思维,深入问一些问题,原惟想,他可能也需要一些时间思考才会有答案。

    犹豫好一会儿,傅润宜才问出声:“你被开了吗?”

    “……”

    原惟失声的时间更长。

    甚至有种语言能力被完全击溃的感觉。

    原惟朴素发问:“这又是你从哪儿知道的?”

    “新闻。”傅润宜讲出自己可靠的消息渠道,并说,“我之前刷到过一个新闻,说你大伯对你并不好。”

    “哪家媒体?”

    傅润宜哪有那种好记性,但却笃然,“不记得了,但好像是一个有认证标的财经博主,应该是真的。”

    见傅润宜如此确信不疑,原惟只好试着为傅润宜的笃然添加当事人的力证,“对我,的确不是特别好,但应该不会把我开了,我现在闲属于休假,休假,懂吗?”

    傅润宜点头,表示明白。

    是休假。

    傅润宜说:“那我现在应该也属于在休假。”

    这个说法倒新奇,原惟问:“休到什么时候?”

    “嗯……休到不想休就不休了。”

    原惟也点头,表示明白。

    是这种休假。

    “那你呢?”傅润宜问,“我可以问你的假期吗?”

    原惟想了想说:“应该没有你这么随意。”

    傅润宜又点着头,仿佛这个时候才想到关键,问道:“那你在新湾的假期打算怎么过呢?”

    “新湾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你推荐一下吧。”

    傅润宜摇头说:“没有。”

    随之补充一句,“或许有,但我不知道,我不是很喜欢出门玩,我没事的时候都一直待在家里,熟悉的地方也只有我家附近这几条街道。”

    “一直待在家里?”

    原惟的疑问很轻,似乎有一番思考,然后说,“也不是不可以。”

    第24章 24穿衣镜-

    一个人的独居生活, 傅润宜过了很久,甚有心得,但是两个人待在一起, 要怎么打发时间, 她毫无经验。

    傅润宜其实在心里预想了一番,她自己宅家最常做的三件事,好像是——拼乐高,修花草,还有睡觉。

    原惟只对最后一件事有些兴趣。

    而且似乎已经看清傅润宜的将就本性, 原惟不再指望傅润宜能给出什么有趣的外出建议,就如同之前点餐一样,原惟开始拿主意,提出选择方案来询问傅润宜的意愿。

    原惟想起崇北国高一贯非常重视体育运动,球类运动是必选的综合加分之一,不参加需要写很麻烦的申请报告, 而傅润宜一直学小提琴,很可能跟他妈妈原夫人一样, 对自己的手倍加爱护,不喜欢容易受伤的运动。

    但是傅润宜说她高中选过球类运动。

    “网球。”

    “网球?打网球很伤手腕,你可以打吗?”

    傅润宜顿了一下说:“可以的, 没有人管了。”

    原惟不是分不清语言细节的阿同,甚至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没有人管”和“没有人管了”之间的区别。

    后者是之前有人管过。

    傅润宜四岁开始学小提琴, 此后十年间, 她的妈妈何恩芳在她的教育上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

    傅学林对当时唯一的女儿也期望颇高, 要求甚严,好在傅润宜也从没令他失望, 妻子精心培养的女儿,花朵一般,既学艺有成,又性情乖巧,旁人每每艳羡谈起,都令他面上有光。

    父母所有的建议,傅润宜都会遵从。

    比如不能在外面随便乱吃东西。

    所以即使周末被允许去参加一些同学聚会,要拍照告诉妈妈自己只点了热牛奶的傅润宜,也总是有些格格不入。

    傅润宜其实很好奇那些被“明令禁止”的垃圾食品是什么味道,但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忤逆父母是天大的心理负累,是不可逾越一步的雷池。

    她也因此缺少至交好友,但并不孤单。

    因为妈妈一直陪着她,妈妈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比如,妈妈叮嘱她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手。

    所以从小学到初中傅润宜几乎没怎么上过体育课,更别说参加一些剧烈的竞技运动。

    上高中后,家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她所有的成就和进步都会令另一个人陷入尴尬,有关傅润宜的一切,都成了动辄得咎的话题禁区。

    于是渐渐,很少有人再谈起她。

    傅润宜犹如一张没有个人意志的白纸,被人写了一半后,才发现落错了笔,于是又草草投进水里,一点点被冲淡字迹。

    好处是也不会再有满怀期待的声音来反复提醒傅润宜,她以后是要当小提琴家的,小提琴家的手和生命一样重要。

    傅润宜的手,终于有了受伤的权利。

    在她自己某一刻的故意为之之下,傅润宜人生第一次品尝手腕脱臼的滋味,肿胀,僵疼,筋骨错位的感觉,仿佛那一刻她已经献祭掉了一部分的自己。

    原来“归还”,真如傅雯宁所说,不是什么轻飘飘的感觉。

    借着她手伤修养的契机,傅学林顺理成章建议停掉傅润宜的小提琴课,妈妈一开始不同意,但傅润宜答应了,之后她将自己所有的琴谱都整理起来,封进箱子里,说自己想休息。

    许许多多的夜里,床褥下没有豌豆硌着,傅润宜还是会睡不着,枕头也总是不知不觉就湿掉一圈。

    她想,自己终究还是很幸运的一个人。

    其实在上一任老师因举家移民不能再教她的时候,傅润宜就应该跟小提琴告别了,好老师不是那么好找的,这个家没有义务再在她身上耗费比傅雯宁更大的精力。

    怎么会那么巧呢?

    偏偏这个时候原惟回国了。

    他的妈妈愿意试着收一个学生来教,在上一任老师所列的名单里,明老师偏偏选中了自己,她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总是耐心鼓励,即使学生犯错也绝不会受到任何批评。

    这样一想,好像已经多挣来一段好时光。

    那些夜晚,傅润宜揉揉眼,趴在微潮的枕头上又能缓缓抿出一个笑。

    脑子快速闪过一些往日画面,傅润宜任由它们回放,仿佛她的身体里已经生出某种阻隔,旧的记忆不会再轻易和新的傅润宜发生疼痛反应。

    末了,她只冲着眼前的原惟同样露出一个笑。

    原惟却觉得有点莫名,嘴角扬出一丝笑弧,“傻笑什么?喜欢打网球吗?”

    傅润宜思考后,说:“有点喜欢,如果是跟你打的话。不过我有点菜,你得给我喂球,我才能接到。”

    原惟也思考了两秒,淡淡道:“那不止‘有点菜’了吧?”

    傅润宜立时红了脸,也无法反驳。

    通过手机搜索到的运动馆,位置和之前的花店在同一处商场,依然是步行能到的距离,傅润宜和原惟一起出门又一次路过编鼓巷。

    这次过绿灯之前,他们已经牵起手。

    打完网球返程,傅润宜抓握着原惟的手指,离原惟非常近,又对原惟安利起这条街尽头的编鼓博物馆,因为平时活动范围有限,那是为数不多傅润宜愿意频繁散步前往的地方。

    原惟朝傅润宜所指方位看了一眼,今天的人潮不少,但他似乎兴趣缺缺,“我去买门票你有回扣拿吗?”

    傅润宜摇头:“没有。”

    原惟很干脆:“那不去了。”

    傅润宜抿嘴笑了一下,说好吧。

    路过冰饮店的时候,傅润宜停下步子,跟原惟示意门口冰淇淋造型的广告立牌:“但是如果你买这个的话,我就可以享受第二只半价。”

    冰淇淋原惟去排队买来了。

    一人一支,踏阳而归,到家刚好吃完。

    门一关上,冰凉的嘴唇,湿热的口腔,彼此贴在一起有奇异的触感,内凉外热,渴切一般的探索,傅润宜第一次主动伸舌头,灵活地钻过去,触碰原惟,亲了一会儿,两人才慢慢分开。

    傅润宜意犹未尽,又有些后悔。

    “早知道我也要香草口味了。”

    低头的原惟:“……”

    所以刚刚是在尝香草口味?

    也不是每个白天他们都会顶着太阳出门,白天也可以用来做一些看起来并不适合在日光普照时候做的事,虽有白日宣淫之嫌,但貌似真有与夜幕降临时候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辞春入夏的时节,新湾的午后微燥微黏,整个世界仿佛被沉入蜂蜜罐的底部,暖融融,透着琥珀色的光芒。

    傅润宜对如何度过这样的时节很有经验。

    这样的下午,除了睡觉,做什么事都会没办法集中精神,空气里仿佛掺杂了粘稠胶质,人是落入蜜糖碗中的小小飞虫,行动困难,思想昏聩。

    除了沉下去,只有甜蜜地沉下去……

    百叶窗向下拉合,房门却似乎没有关好。

    傅润宜望着原惟,颠簸中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昏聩,但还是在门朝内敞开一道缝隙时,精神骤然一凛。

    “猫——猫进来了,嗯……”

    原惟却仿佛并不在意小猫忽然从门缝挤进来,探进一颗灰茸茸的小脑袋,圆圆的眼睛好奇看着卧室里小猫不宜的成人场景。

    “它知道我们在干什么,猫没有羞耻观念,能看懂人类的性/交,它对人类的繁殖行为兴趣浓厚,甚至会观察和模仿。”

    清冷悦耳的男低音,科普一样的话,一句接一句刺激着傅润宜的神经。

    傅润宜的耳廓随之发痒,热息一阵阵扑得她颈根颤栗,接着落下密密的吻,一下下沿锁骨往下印,躲也躲不开。

    人与意识同样的浮浮沉沉,傅润宜飘忽着,原惟又从胸口处移上来,轻喃的声音,近在耳边,又似乎很远,“你想知道你现在在猫眼里的样子吗?”

    傅润宜闻声一愣,紧缩起的身体上,锁骨深陷。

    她的答案似乎也不重要。

    在彼此不分开的情况下,原惟已经将她抱下了床……

    房间里的镜子,通常是穿好衣服后,傅润宜才会站在前面照一照,借此调整衣冠。

    一丝不缕站在镜子前,还是第一次。

    不,其实也不是完全身无一物,她还贴身穿着的弹力很好的细吊带,只是被推到胸口以上,并不比不穿更好。

    穿衣镜发挥类似于即时摄影的作用。

    原惟抬高她一侧的腿,本该被遮挡的细节,也立刻被映照得更加清晰。

    羞耻催化成一道道泛滥的电流,滋滋淌过全身。

    傅润宜需要配合,本来蓬软的海绵垫子在她脚下被踩得扁扁的,但还不够,她还需要微微踮起脚才勉强能弥补和原惟的身高差,纤细的足腕用力绷着,除了身后的原惟和身前抓扶的镜子再无所依凭的姿势,也迅速耗光傅润宜的体力。

    最后傅润宜支撑不住了,两腿一软,离开了原惟,气力用尽地瘫跪在镜子前。

    她的面前,几道驳花镜面的透明液体,雨痕一样淌下来。

    那是来自她身体里的水分。

    傅润宜从镜子里看见一个扭曲模糊的自己,还有高大沉默的、站在她身后的原惟。

    时间被消磨,黄昏从帘间细缝渗进,光影条条,明明暗暗,浓郁又十分和谐的橘调。

    这种色调和场景通常会出现在中世纪的情欲画里,赤身裸体的男女,事后分离,如同两个毫不相干的静物,四周却迷乱不堪,处处欲盖弥彰,暴露艳情。

    原惟其实还没结束。

    但是傅润宜已经体力不支,他朝傅润宜瞥了一眼,看她的状态,急促的呼吸带动雪白脊背起伏,像是累到了。

    所以原惟没再拉她继续,而是摘掉一层碍事的透明薄膜,看着跪在镜子前的傅润宜,自己解决最后一段。

    透过眼前的穿衣镜,傅润宜看到原惟漠然低垂着的脸上,鼻子很高,眉心到鼻梁的弧度,峻峰一样,带着一点冷淡的傲气,非常好看。

    还有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的手指十分具有艺术性,频率很快,身临其境的动态落入旁观者的眼球中,也过分直白,仰赖操控者本身的赏心悦目,有种粗暴的美感。

    那个东西似乎比通过神经末梢感觉到的时候还要大,和原惟的手臂同样青筋暴起,十足凶悍。

    傅润宜懵懵的,却似看傻了。

    猝不及防的一道液体喷出,射在镜子里傅润宜的脸上,虽无实感,但视觉仍然被强烈冲击到,好似真的迎面而来。

    傅润宜第一时间闭上眼睛,肩膀倾斜,躲避似的抖了一下,嘤咛一声。

    闭眼而至的黑暗里,她闻到淡淡的腥气。

    傅润宜刚刚突然哼出的一声,短促又娇细,原惟看过去,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因何而来,她好像被吓到了。

    镜面斑驳,仿佛真弄在她脸上。

    原惟嘴角没怎么动,只用很低的气音笑了一声。

    分清镜中与现实,傅润宜的睫毛簌簌颤着,睁开了眼,镜子是镜子,她是她。

    傅润宜扭过头,看见原惟抽出纸,垂眼清理几下,很快套上裤子。

    傅润宜发现原惟不是很喜欢暴露自己。

    但一结束就穿内裤好像也很不舒服,他每次都这样空裆穿着宽松的外裤,但因为没有彻底消停,还是会特别明显地支出来。

    原惟可能觉得穿上裤子,文明许多。

    但是在傅润宜看来,原惟这样套着裤子比不穿还要色情。

    这跟穿情趣内衣有什么区别呢?

    傅润宜认为没有。

    那些男模店里故意将胸腹喷湿,搔首弄姿,自己抚摸自己做作喘息卖力表演的男人,也没有原惟这么色情的,色情不自知才是最色情的,傅润宜这样认为。

    再次看向镜子,刚才溅花的地方,已经覆上一层新的更浓厚的液体。

    是原惟的,流速也相对慢。

    缓过体力透支,傅润宜伸手试图靠近镜子中的自己,指尖刚碰到粘稠物,便被另一只大手很不愉快地捉开。

    “不脏?”

    原惟刚刚扔掉成人垃圾,现在又重新抽一张湿纸巾,垂着眼,来擦傅润宜的手。

    傅润宜很顺从地伸着自己的手,乖乖让原惟擦,低声道:“我只是忽然好奇,那是什么味道。”

    原惟脑袋里轰的一声,仿佛有根连接理智的电丝被顷刻熔断。

    夜幕降临后,他们又重新来了一次。

    在水汽充盈的浴室。

    傅润宜的浴缸也很小,刚刚足够容下两个人。

    原惟没有在这种事上弄伤人的恶癖。

    猜想她大概也含不下去,傅润宜的嘴角还可能会受伤,而且原惟不觉得傅润宜会喜欢这种东西,叶公好龙的猎奇心,通常在被满足后很快就会敬而远之。

    傅润宜舔了原惟沾了东西的手指,像不喜欢腥味的兔子突然尝到小鱼干的味道,一瞬间皱起脸来。

    见她如此反应,原惟笑,故意说:“要全塞你嘴里吗?”

    傅润宜立马摇头。

    原惟冲净手,拢来干净的水,送到傅润宜嘴边,傅润宜眨了眨眼睛,慢慢将嘴唇贴上去,就着原惟的掌心,吞了一小口水,漱一漱,脑袋探到浴缸外面,朝着下水口的位置吐掉。

    “我还想再漱一下。”她礼貌地说。

    原惟又拢来一捧干净的水喂她。

    傅润宜感觉以后自己都不会再有这种奇怪的好奇心了,虽然不那么浓,只有一点淡淡的腥,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这个东西吃下去并不会开心。

    她有点疑心,之后跟原惟接完一个长长的湿漉漉的吻后,还是不放心,问原惟:“我嘴里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原惟让她把嘴巴张开,傅润宜照做,露出口腔内一小截粉红柔软的舌尖。

    修长手指探进去,摸索着,诊判一样查访。

    刚刚她伸出一点舌头舔时,原惟就觉得那画面说不出的色情,很想碰。

    潮湿的口腔里,温度很高,触感柔嫩如一小块加热软化的果冻,有柑橘类漱口水余留的清新气味。

    最后弄得傅润宜口涎淌出来一点,原惟才抽出食指和中指,拇指捋她颊边黏着的湿发,然后掌心捧着她的脸,奖励一般,轻轻啄吻在傅润宜慢慢闭合的唇瓣上。

    “很干净。”

    傅润宜这才放心。

    过了一会儿,傅润宜把自己的手摊开,伸给原惟看,她的指腹在浴缸里泡到起了皱。

    不能再泡在水里了,他们实在折腾过久。

    第25章 25危险物品-

    傅润宜从架子上扯下浴巾裹住自己, 看着她和原惟放在一起的干净衣服,男人深灰的T恤紧挨着一抹清新蓬松的象牙色,是傅润宜团成包子状的睡裙。

    已经伸出去的白皙手掌, 临时偏了方向, 抓住了睡裙旁边的深灰的T恤,傅润宜扭头看原惟。

    原惟的手指没进乌浓潮湿的短发里,发梢已经看不见泡沫了。

    傅润宜看了一会儿,掌心不由收紧了一些,试着问:“原惟, 我可以穿你的衣服吗?”

    原惟额前的头发都朝后捋去,潮湿而没有任何打理感的背头,满脸的冰凉水痕,显得他眉压眼的面孔一时英俊得近乎锋利。

    就是这样一张脸,在听到傅润宜的声音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原惟看着身体裹着浴巾、手里抓着他的衣服的傅润宜,他偏了偏头, 嘴角微翘,露出一个好玩的笑来。

    “那我穿什么呢,穿你的吊带裙?”

    傅润宜怔了下, 面颊发烫,一时也发窘得想笑,知道原惟不是拒绝的意思, 她立马给出解决办法:“你带来的箱子里还有别的衣服吗?我帮你去拿, 可以吗?”

    傅润宜小心翼翼商量的语气让原惟觉得很多余, 但他用并不厌烦的表情,点了一下头说:“可以, 去吧。”

    傅润宜踩着夹脚凉拖“吧嗒吧嗒”跑出去,回来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原惟头发都快擦到半干了,浴室门缝里才挤进一只又白又细的手臂。

    指间捏着一件白T,沉默不语地塞进来。

    原惟看过去,感慨浴室这扇刻花玻璃的设计精妙。

    即使不说话,也能看清门外贴着的人穿着宽大的T恤,下摆遮到大腿上,虽然伸进来的手臂平平直直,但人并没有在外面规规矩矩地好好站着。

    似乎雀跃,似乎俏皮,不仅身体歪斜着,还翘起一只脚。

    原惟伸手从门边一接下衣服,门口的傅润宜就飞速跑走了,薄薄的拖鞋底又“吧嗒吧嗒”响了一阵。

    套上衣服,原惟才发现,这件白T跟刚刚那件深灰的T是同一个牌子,款式也很像。

    很难不去猜,去拿衣服的人,是在几件短袖里仔细比较过,才拿过来的。

    客厅里,吹风机只响了一会儿就停了。

    原惟从厨房喝完水出来时,傅润宜披着半湿的长发,头顶搭着一块毛巾,吹风机却已经搁置在旁,似乎是小猫跳上沙发来找她玩,傅润宜手里拿着昨天跟原惟一块买来的新款逗猫棒,稍稍挥动,问着小猫:“你喜欢这个新玩具吗?”

    原惟吹着自己的头发,视线却一直围绕在固定区域,仿佛那根逗猫棒的功用强大,不止能吸引小猫的注意力,傅润宜挥着逗猫棒,对成年男性也具备同样的作用。

    在相对的一动一静中,原惟目光长久落在傅润宜身上,又下意识地开始分析傅润宜,她的生活里几乎没有固定的节奏,他之前误以为是傅润宜有注意力不集中的习惯,后来发现,或许是她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来判断事情是否重要。

    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随心所欲。

    比如头发吹到一半就跑去跟小猫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男人的头发短,很好吹干。

    原惟关了吹风机,喊了声傅润宜,招招手叫她回沙发上来,原惟看她过来坐好,手掌隔着毛巾揉了揉,开着低档的温和风速给傅润宜吹头发。

    傅润宜乖巧地并腿坐着,肢体似乎还有些局促。

    小猫又跑回来,跳到她的腿上。

    傅润宜微微低着头,垂落的发帘挡着大部分的脸,在原惟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柔软的发顶,还有在她膝头,她试图用手捂住小猫的眼睛的样子。

    这动作,叫人不由想到下午那场焦灼情事里,她语不成调地说着,小猫进来了,小猫会看到。

    原惟俯下身,不怀好意地朝傅润宜靠近,用磁沉的声音故意提醒:“它已经看到了。”

    傅润宜也想到了下午发生的事,捂在小猫眼睛上的手一顿。

    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小猫不再心灵纯洁,傅润宜先是轻轻揉了揉猫脑袋,又闭合了几下小猫的耳朵,有点病急乱投医,仿佛拿小猫当一块浸了污水的小毛巾,拧一拧,揉一揉,污水挤出来,小猫就干净了。

    傅润宜甚至还试图自我洗脑:“……它会很快忘掉的。”

    原惟:“那是鱼。”

    傅润宜扭头轻轻瞪了原惟一眼,被人戳破幻想,“要生气了”和“舍不得生原惟的气”在她的表情上纠结打架,两腮高高鼓起来,眉头却怂怂地耷拉了,要气不气的样子既窝囊又窝囊得可爱,嘴巴动了半天,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原惟眼皮微敛,瞥着这样的傅润宜,脸上漾着一层淡淡悦色,一边若无其事一边又变本加厉,没拿吹风机的那边手掌,师出有名地轻按着傅润宜的脑袋,去吹傅润宜另一边的头发,让她保持这样的仰望自己的姿态,他却故意不看她,不与傅润宜眼神交流,手指穿进她发丝里一下下捋拨,过分专注。

    傅润宜抿住嘴,在心里想,还好原惟不是真托尼,不然,即使他长得好看,但服务这样冷漠,客人也不会在他这里办卡。

    业绩肯定很差劲。

    说不定还会收到的很多投诉,客人会觉得原惟服务态度不好。

    上次傅润宜跟庞茹还有另一个模特小姐姐一块去一家发型沙龙做护理,就看到店长在角落斥责一个有个性的小男生。好像是有女顾客开玩笑说你待会儿陪我去吃饭我就办你们店的VIP,但是小男生没答应,得罪了客人。

    店长脾气很大,声音也很凶,将印着店名logo的黑色围裙扔到小男生身上,说:“能干干,不能干就滚!”

    傅润宜天马行空地想着,如果那个小男生是原惟的话,她可能会走过去告诉他,“你要不要滚来我家?”

    好处是,傅润宜不会凶人,并且对待原惟总有许多热情,即使想邀请原惟一起吃饭,被直接拒绝,也不会生气,更不会投诉原惟。

    耳边的暖风还在吹,左右换着,声音呼呼的。

    傅润宜目睹自己细软的发丝飞舞,发梢如同小小的触手,落到原惟的手臂和衣服上,又轻盈弹开,来去无觉。

    傅润宜觉得自己可能也是玻璃缸里的小金鱼,记忆短暂,很快就丢掉先前担心小猫不再纯洁的情绪,心脏像一团被暖风吹着的柳絮,热热的,软软的,安静地团在一起。

    傅润宜仰头看着原惟说:“你是除了发型师之外,第三个帮我吹头发的人。”

    “是吗,那我还挺不特别的。”

    原惟应该笑了一声,但是被吹风机的声响盖去了,因为傅润宜目不转睛看着他,捕捉到他唇鼻之间的微小动态,是那种气音短促的笑。

    如果此时贴在他身上,会感觉到那一刻,他胸腔的微震。

    像涨潮时的第一层浪,只是漫不经心覆上来,昼夜等待过的砂砾就会瞬间柔软潮湿,心甘情愿随着这一层浪被卷到天涯海角任何一个地方。

    傅润宜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

    原惟问:“另外两个是谁?”

    傅润宜答道:“妈妈,还有雯宁。”怕原惟不知道,她又解释一句,“就是傅雯宁,我姐姐。”

    听到那位真千金的名字,原惟有些意外,“她还帮你吹过头发,你们关系很好?”

    “不是,那时候我的手受伤脱臼了。”

    原惟视线很快挪到傅润宜的手腕上:“哪只?”

    傅润宜抬了一下,是拿球拍也同样是握琴弓的右手。

    看着自己的手,她想起十几岁傅雯宁给自己吹头发的样子,傅雯宁一边吹一边看着镜子里的彼此,声调冷冷的,说她不用这样。

    “你不还是很漂亮,成绩也依然很好,你以为这样就一了百了了?瞎折腾什么呢。”

    那时候的傅润宜,久久沉默,吊起的伤臂仍时时传来难忍的痛感,但她睫毛低垂着,视线宁愿去数石膏上的纹理,也不想朝镜子里看。在吹风机的声音停止后,她对傅雯宁说了一句谢谢。

    直至现在,傅润宜仍然有些分不清,当时雯宁那句话里的意思,是说她没必要这样令自己受伤,还是说即使她这样做了也远远不够。

    不过好在,硬去接自己本就接不到的球以至于受伤这样事,她此后都没再做过。

    傅润宜也是很怕疼的。

    耳边的风声停了。

    原惟说:“好了。”接着问她这个吹风机要放在哪里,傅润宜指着客厅某个柜子,说放在第二个抽屉里。

    话音刚落,阳台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原惟和傅润宜先后扭头看去一眼,傅润宜的脸上率先浮出一抹心烦的忍耐。

    原惟看着她,“东西倒了?”

    “应该不是。”傅润宜声音很低,小猫熟悉环境后已经乖乖待在室内,不再乱跑乱撞,“……不用管的。”

    原惟反应很快,想起之前阿同一打开门就质问他,是不是欺负傅润宜的坏蛋,还有那盆碎掉的茉莉。

    联系刚刚的声响,似乎就是楼上坠下。

    “楼上的?”

    傅润宜还没来得及说话,门铃就被按响了。

    原惟先迈步,“我去开。”

    同样是眼镜男,门外那张腆着刻意笑容的脸孔,立时衬得同样是近视患者的许医生眉清目秀极了,也奇哉,有些人好像真的就把“不是好人”刻进每一道五官走势里,毫不隐藏地向世人宣告。

    门外的男人看见给他开门的人是原惟,笑容也跟撤兵似的迅速消失,拘谨起来的脸色连不怀好意瞧着都淡了不少。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冷面男人,嘴角先抽了抽,似乎想客套地笑一下,但迫于威压没笑出来,以至于表情显得有些滑稽。

    “不好意思啊……我是傅小姐楼上的住户,刚刚晒衣服,毛巾掉到你们阳台上去了。”

    原惟淡声问:“不是第一次了吧?”

    男人心虚地讪笑起来,解释道:“男人嘛,难免笨手笨脚的,晒衣服这种小事做不好其实也比较正常,理解一下,真的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注意。”

    原惟露出一个敷衍的笑,紧跟着点了一下头说:“能理解——”

    “男人的确是这样,我刚刚也笨手笨脚的,刚捡起来不知道怎么就掉到一楼去了,你去捡吧。”

    说完,门外的男人还尴尬站着,一时不知反应,可能在猜原惟是否在开玩笑。

    而傅润宜的脚步声已经从客厅移到阳台。

    原惟客气地对男人说:“大半夜,骚扰邻居挺没素质的,要不我们结束对话?”

    商量的语气刚落,却连对方反应回答的时间都没等,原惟已经干脆关上了门。

    砰一声,响彻楼道。

    原惟走到阳台,傅润宜弯腰趴在栏杆上,指给他看,小声说:“在那里——”

    “你扔的?”

    傅润宜疑惑:“你刚刚说的话,不是让我去扔的意思吗?”

    原惟点头:“是,真聪明。”

    傅润宜收下夸奖,出了气、过了瘾一样,举起手臂抡了半圈,“我用了超级大的力气。”

    原惟握住傅润宜抡开的那只胳膊,轻捏了捏她的手臂,没什么肉,又软又凉的肤感,像捏一块冰皮小蛋糕,更不存在什么硬实的肌肉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有她自己说的“超级大的力气”。

    楼下这时传来响动。

    男人原地寻觅一圈并无所获,扬着大脸朝楼上看来,似乎有点兴师问罪的怒意。

    “我怎么找不到啊?”

    傅润宜不习惯跟别人对峙,更厌恶与不喜欢的人交流,立时闪避开目光,她不想看这人,下意识往原惟手臂上靠了靠。

    原惟则如有感应一般,手臂绕过傅润宜肩膀,将她轻轻搂住,另一只手,随性朝马路边一指,眉梢微微一挑,满口胡话都面不改色。

    “可能在那儿——刚刚风有点大,笨手笨脚的,理解一下。”

    楼下的男人当即黑了脸,什么风能把一条毛巾吹到马路边上?但他也没底气出声,毕竟也没什么笨手笨脚能支撑住他三番五次往楼下掉衣服。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哑巴亏,只能这么咽下去。

    那人一走,不仅安静了,连楼下老小区的夜景都顺眼许多,空气很好,风里糅着湿润的花香。

    “阿同上次说的就是他?”

    傅润宜点头,“嗯。”

    “经常这样?”

    “有过几次,他好像是今年刚搬过来的。”

    其实傅润宜根本不怎么留心邻居的动向,也不清楚别人的搬进搬出,只是她的阳台开始落楼上的东西是从今年年初开始的。

    并且这个人毫无品德。

    有一次傅润宜清理门口那盆菠萝花土壤里的烟头,遇上这人从楼上下来,他一副好心的样子告诉傅润宜她对门的大哥烟酒都来,果然素质也差,但是傅润宜知道,其实那些烟盒和烟头就是这人塞到她花盆里的。

    “你怎么知道?”

    傅润宜说:“因为对门大哥是忠实的国货爱好者,根本不会抽万宝路这种外国牌子,而且人家很讲卫生,根本不会乱扔垃圾。”

    原惟问要不要他来帮忙处理这件事。

    傅润宜摇摇头,说不是特别大的事,她自己可以处理。

    “你确定自己可以?”

    “真的。”怕原惟不相信自己有防卫还击的实力,傅润宜让他等一下,跑去屋里又很快回来,手上拿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圆柱体。

    原惟扫了几眼,“防狼电棍?”

    傅润宜站在原惟面前,惊讶地瞪大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好认吗?”

    原惟说:“猜的。”

    “那天晚上在楼下,如果你不出现,我可能就要把它拿出来用了。”

    原惟看着楼下的一盏路灯,当时他下了车,就是在这盏路灯下看见傅润宜被那个乐队的鼓手纠缠。

    原惟从傅润宜手里接过钢笔大的东西,打量片刻,“这个东西有用吗?”

    说着已经摸索到开关位置,贴着自己的皮肤,像是要试的样子,傅润宜立马伸手去拦,手指握住原惟的手指,“不能按,很疼的!”

    “你用过?”原惟问。

    “之前用过。”

    那时候还在做模特工作,影棚按天算钱,为了缩减经费,常常拍到深夜才能结束。

    同事几乎都是女生,大家结伴去吃东西。那种深夜的排挡,经常会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说她们这么晚出来不就是想要找男人,手脚也不干净。

    傅润宜就用了。

    原惟问:“有效果吗?”

    傅润宜说:“有的。他爬起来就报警了。”

    “然后呢?”

    “是他骚扰在先的,他就被拘留了。但警察说,这个东西不合规制,属于危险物品,不能放在身边,他们要没收。”

    “那怎么拿回来的?”

    东西在原惟手上被轻轻抛玩,他比较好奇这点——跟人拉锯解释,然后卖乖请求,对傅润宜来说并非一件易事。

    傅润宜懵懵的,摇了摇头说:“没有拿回来。”似乎觉得跟原惟说这个有点丢脸,她声音弱了一些,“没收了我就不要了。这个是新的,我重新买的,人家都说这是危险物品了,我说‘可是这个挺好使’,人家肯定也不听我的。”

    原惟清爽的额发被夜风吹动,闻声笑了笑:“挺好。你也不听,你买了新的。”

    傅润宜心情不错,只是不太会接这种淡淡的调侃话。

    手臂撑着栏杆,她仰头看天。

    夜空深邃,月亮只有一半,也不是很亮,似乎有稀薄的乌云缭绕在月亮周围。

    忽然,原惟出声:“关于那天晚上,你还有没有别的想说的?”

    第26章 26特殊日期

    傅润宜脸上呈现一种被问懵了的表情, 扭头看着距离很近的原惟,而原惟的表情很淡,令傅润宜找不到任何头绪。

    关于那天晚上……

    傅润宜觉得是偶然事件, 但其中也有一部分人为成分。比如, 因为喜欢原惟,所以在神志混乱又内心渴求的情况下对原惟提出那样的请求,换做其他任何人,夜半出现在她家,傅润宜会采取的都是必然事件——报警。

    “我知道, 那天晚上你其实不太愿意。”

    傅润宜这样小声说,因为忽然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行为也有点违背公序良俗。

    原惟脸上的表情很快有了变化,眉头并不明显地朝中间蹙了一下,好像他刚刚问“现在天上有什么”,傅润宜说“太阳已经落山了”一样,答非所问, 但也并不是毫无关联。

    原惟过了一会儿才消化掉这种莫名其妙,他想傅润宜可能对男人这种生物没有什么了解, 他认为正常男人的大脑并不提供将“不愿意”不停转化成体力消耗这样的机制。

    原惟问傅润宜:“你既然觉得我之前是不太愿意,那你觉得现在呢?”

    “比之前好。”傅润宜答得很干脆,几乎没有思考, 说完,傅润宜很想把这四个字撤回来,因为在她自己听来, 这四个字可以翻译为“你好像有点喜欢我了”, 她为这个念头暗自怦然, 也难免觉得有些自作多情。

    于是在原惟说话之前,傅润宜主动先开口, 想将话题翻篇:“我们聊一点别的吧。”

    依然是傅润宜式的转场。

    非常生硬,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接着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到新话题的傅润宜,装作自然地去看了看天。

    原本的月亮此时被乌云完全挡住了,半颗星子也无。

    傅润宜仰着头,喃喃道:“好像要下雨了。”

    “后面几天都有雨。”

    原惟查过天气预报,今天是本周最后一个好天。

    除了天气预报,原惟还研究过傅润宜的挂历,这几天的日期数字下面都补画了一些简易符号。

    “网球拍”代表去运动馆打球;“小猫脑袋”代表去商场宠物店买了逗猫棒;“螃蟹”是去吃明成杰推荐的那家夜宵排档;“拍立得照片”是520那天在广场被拉去参加活动,她在空白处添了一大一小两个挨在一起的红色爱心……

    这些是补充图案,起到记事作用。

    还有一些预先画好的图案,代表一些特殊日期,又因过分特殊,除傅润宜之外的人并不能轻易解密这些图案的意义。

    原惟只能猜到月底那个“插蜡烛的两层蛋糕”可能代表某个人的生日。

    原惟问:“你周六要出门吗?”

    傅润宜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看你在挂历的周六下面画了一束花。”

    傅润宜解释说:“那天是我妈妈的祭日,要带花去看她。”

    “你一个人?”

    傅润宜一时答不上来:“……不知道今年是不是,雯宁有空或许会来。”

    这也是她和傅雯宁每年唯一一次可能会见面的时间。

    “但这两年她工作很忙,如果不来,她也会叫人送花过来。”

    原惟之前听曾凯说过傅家的一些事,传闻中傅雯宁和傅润宜似乎水火不容,连傅润宜已经离开崇北多年,傅雯宁的未婚夫还要讲些不知真假的陈年旧事来坏傅润宜的名声。

    而在傅润宜口中,几次提及傅雯宁,只是淡淡的,像说到一个远到不能再远的亲人。

    “那你会回崇北吗?”原惟一贯讲话自如,这次却像没准备似的,说了再补充,“比如看望她。”

    傅润宜的目光很虚无地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非常低地说:“不会。”

    傅润宜没有解释为什么不会。

    这有点异常,因为在原惟面前,傅润宜一直有因为紧张而很爱解释的习惯。

    原惟从没有在她突然说出一大堆话的时候,提醒过她,这些话很多余,其实不用解释。原惟只是静静听着,等她讲完,然后他会说自己明白了、理解了,这个时候的傅润宜会因为自己的语言具备自己想要的作用,变得很满足、很轻松。

    同样的,当傅润宜想要沉默的时候,原惟也不会要求她一定要敞开心扉表达。

    即使不再提问,原惟在这些天的相处中也察觉到了,傅润宜有些排斥谈及关于崇北的事,似乎有意屏蔽掉了有关这个城市的信息。

    原惟抬头看了看,的确有要下雨的预兆,夜空混沌,失去星月的参照,天与地仿佛忽然变得更加遥远了。

    第二天早上,果然下了雨,天色灰沉。

    傅润宜还在睡。

    原惟刚一换上衬衣,他的手机就震动起来,看到是明成杰的来电,原惟想都没想直接按了挂断,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提醒原惟别忘了今天来明家吃饭。

    今天上午要见几个他妈妈这边的远亲,要是去迟了,最后一个到,难免有失礼之嫌。

    原惟对循规蹈矩并无好感,但大部分离经叛道的事情在他这里也并不能形成具备吸引力的刺激,以至于深谙成人世界的种种法则后,他成了介于黑与白之间一片时浓时淡的灰迹。

    临走前,原惟返回卧室,他走到床边,轻轻摇醒傅润宜,跟她说订的早餐因雨天配送,晚点会到,他得先出门,今天不跟她一块吃早餐了,让她一会儿注意有人来送餐敲门。

    傅润宜迷迷糊糊睁开一点眼睛,眼皮似铅坠着,看着穿着衬衣西裤稍显正式的原惟,“嗯”了声,鼻音软得近乎稚气。

    原惟不是很信任傅润宜,不确定她这副睡意惺忪的样子是否真的听清楚自己说的话了,而且以她健忘的本事,待会儿一沾枕头又忘了,也不是没可能。

    原惟没再重复叮嘱,从桌子上找到傅润宜的手机,打开响铃模式,放到床头,然后又俯下身,低声提醒道:“傅润宜,我走了。”

    眼眸轻合的傅润宜似乎又睡着了,原惟不再说其他话,只垂眼看着,将她肩上睡翻过来的飞袖整理出来,就准备走了。

    原惟的手刚撤离开几厘米,忽然,傅润宜伸手一把抓住原惟的指尖,像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也没什么力气。原惟由她拉了两秒,然后反手握住,轻轻捏了一下,将傅润宜的手放到被面上,脚步很轻的离开了。

    傅润宜其实没有完全进入睡眠,原惟离开的时候,她又半睁了一下眼睛,窗帘闭合的卧室是昏昧的,而客厅已经渗进白天的光线,一明一暗,将原惟从门中离开的背影勾勒得十分清晰。

    她知道原惟离开了,也知道原惟今天要去他舅舅家。

    没睡一会儿,床头的手机响起来。

    原惟订的早餐到了,傅润宜有点犯懒地下床穿鞋,从门口把外卖盒取进来。

    洗漱后,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慢慢吃两人份的早餐。

    可能脑子清醒之后就开始想念原惟了,她忽然有点后悔刚刚自己怎么睡得那么沉,不然在原惟走之前,抱抱原惟,或许现在感觉会好一点。

    她打开自己的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了一条:等原惟回来,抱他一下。

    下午傅润宜还有网球课。

    她的球技的确不止她自己所说的“有点菜”,又多年不打,她感觉原惟陪她打网球,不比原惟教阿同打篮球轻松,她也总害原惟去捡球。

    人知耻,遂办卡。

    运动馆给她安排了一个相当专业的女老师。

    老师根据傅润宜的情况给她定制了一个网球训练计划,填表的时候傅润宜就已经不由自主开始幻想,自己球技进步后,可以跟原惟旗鼓相当。

    原惟试图给突然有了消费冲动的傅润宜提醒:“你确定你之后还会来上课?”

    她家玄关的置物盒里有不少会员卡,门类众多,从美发汗蒸到射箭陶艺,有好几张甚至已经过了期。

    原惟自然很难相信这些都是傅润宜的志趣所在。

    当时傅润宜解释:“很多都是茹茹之前发的员工福利。”

    原惟问:“你去了?”

    傅润宜想了想,老实说:“……大部分都没有。”

    而在运动馆,傅润宜很坚定地说:“肯定会来的。”因为想到原惟,想到要成为能站在原惟面前的合格对手,肯定会来的。

    见这位男士似乎有劝阻的意思,接待员唯恐填了信息表的vip客户不翼而飞,立马跟傅润宜讲了一大堆打网球的好处。

    讲完了健康,讲塑型,再讲气质提升,等讲到会改善面部线条变美时,原惟听不下去了。

    原惟手上拿着一张被他对折过的课表单子,边角敲敲桌沿,犀利发问:“你觉得她还需要变美?”

    接待员是个年轻男生,看起来像附近的大学生出来兼职,憋红了脸都没说出话。

    说“需要”不对,既显得非常不尊重顾客,也有睁眼说瞎话之嫌,说“不需要”也不对,同样有睁眼说瞎话之嫌。

    直到傅润宜很干脆地付了款,他才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送客出门。

    下午小雨停了,天还阴阴的。

    傅润宜步行出门,到运动馆时,还是之前那个接待员从前台位置第一时间迎上来,笑嘻嘻地喊她:“傅小姐来上课了啊。”

    他朝傅润宜空空如也的身后一望,似乎松了气,又说:“你男朋友今天没陪你一起来啊。”

    年轻男生的音色本来存在感就很高,加之态度热情,嗓门自然也洪亮。

    可傅润宜却耳背得厉害,在听到接待员的第二句话后,她愣了一下,然后眼球不自然地转了一些,问:“你说什么?”

    对方提了两分音量,立马重复:“我说,你男朋友今天没陪你来啊。”

    好了,听到第二次了。

    再装聋可能就要被建议去耳鼻喉科做检查了。

    傅润宜先“哦”了一声,真如刚刚才听清一样,接着回答说:“他今天有事。”

    接待员似乎对原惟印象很深,说之前在她男朋友面前讲话的时候压力很大,开玩笑说这大概就是“帅气逼人”的具象化。

    傅润宜也配合笑了一下,然后提着自己的运动包,进了女士换衣间。

    傅润宜报的是一对一的专业班,一节网球课一个半小时,老师还会教热身,体力消耗很大,课程结束,傅润宜出了不少汗,洗完澡出来人也没有轻松多少,四肢都很酸。

    被她放在储物柜里的手机,亮屏后,显示一条原惟的未接来电。

    傅润宜以为是原惟回去了没有看见她才打来的。

    她将电话回拨过去,打算告诉原惟,自己在运动馆已经上完课,一会儿就回去了。

    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原惟并没有问她此刻身在何处,而是直接问她今天的课是不是上完了。

    原惟不像她这样健忘,看过她的课表,过目不忘,知道她的去向也不意外。

    傅润宜“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心上忽然钻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说:“刚刚在上课,手机放在更衣室了,没接到你的电话……”

    “没事。”原惟这样安慰,随后有点沉重严肃地说,“傅润宜,家里有急事,下午刚通知要我回崇北,事发突然,我现在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可能会忙一阵子,之后我会联系你。”

    那边很安静,原惟的声音不高,依旧是寻常时候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但这次隔着听筒,傅润宜却听出一丝陌生的疲意,原惟似乎也像雨水深重的云层,呈现出下降的气候。

    庞茹曾说过傅润宜太钝感了,异性的暗示那么明显,她都如同屏蔽一样无法体察人家的心意。

    可傅润宜自己不这样觉得。

    她听得懂别人的画外音,也明白异性的暗示,就比如原惟说“可能会忙一阵子,之后我会联系你”,是叫她最好暂时不要联系他的意思。

    她不知道原惟的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详细讲明,可能是不方便,或者是不愿意,又或者没有必要。

    无论哪种,傅润宜都选择尊重原惟。

    傅润宜说:“嗯,知道了。”

    无话可说的气氛,弥漫在两只凭微弱信号连接的手机之间。

    似乎是到机场了,傅润宜听到一些声音。

    原惟终于也结束了一段罕见又过长的沉默,先喊了一声“傅润宜”,然后说:“照顾好自己。”

    傅润宜还是说:“嗯,知道了。”

    是谁先挂掉的电话,傅润宜不记得了。

    从更衣室到运动馆门口的距离其实很短,傅润宜想到跟原惟重逢那天的情况,原惟不记得傅润宜是谁,她狼狈地道歉然后离开,从明潭酒店的花园走到前厅,距离也不长。

    因为排斥感受当下的情绪,所以像紧急断开电路一样,让脑子处于暂时的空白状态。

    走到门口,看见外面下了很大的雨。

    世界一片灰青。

    下午出门时,雨停了,即使头顶上空显而易见地被阴云笼罩着,她也仿佛忽略不见,没带伞便欣然前往。

    傅润宜好像忘记了。

    她其实一直身处雨季,雨只是暂时停了,还会再下的。

    第27章 27生日愿望

    今年妈妈的祭日, 雯宁也没有来。

    当天一早门铃突然被按响,傅润宜去开门,快递员递来一束花, 里头附带一张卡片, 落款是女儿傅雯宁。

    傅润宜将小卡片重新合上放进花束里。

    傅润宜昨晚睡得很迟,她破天荒抱着手机上网到半夜,但并没有搜索到什么自己想看的信息,把之前的旧新闻又重新看了一遍,放下手机也没有困意, 早上又醒得很早,不太想继续睡,精神不太好地起来洗漱。

    喂过小猫,傅润宜懒得下楼,随便在冰箱里找了一点速食加热,当自己的早餐。

    要庆幸今早没有下雨, 否则傅润宜抱着两束小雏菊,很难挪出第三只手来给自己撑伞。

    但她这次记得带伞出门了。

    傅润宜被雨困在运动馆的那天傍晚, 外面雨下得很大,也下了很久。

    那个接待员发现傅润宜一个人坐在一楼接待厅的长椅上,停下脚步, 上前询问她是在等男朋友来接,还是没有伞回去。

    需要伞的话可以去前台借。

    可能是到了下班时间,大厅里的人明显比傅润宜下午来的时候多了很多, 声音也有点吵。

    这次她的听力保持敏锐, 清晰捕捉接待员所说的话, 但那两个问题,她一个都没回答, 只低声说:“不用管我,我想休息一会儿。”

    接待员似乎缺乏眼力见儿,又或者把傅润宜身上肉眼可见的低落当成需要一种安慰的疲惫,缓了缓说着:“傅小姐,很累吧,一开始上课训练是会不适应的——”

    傅润宜只觉得很吵。

    她希望这个世界可以暂时进入默片电影里,谁都不要来理会她,就当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人物就好了,别人的故事照常进行,不用分她台词,她真的不是很想说话。

    而傅润宜的沉默,却令接待员不由担心起来,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傅小姐,你是不是想退课?”

    傅润宜摇了摇头,叫他不用担心自己业绩,她不会反悔,低声重复道:“我只是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接待员立马说:“那你好好休息。”给傅润宜用一次性纸杯倒了一点热水,然后安静地走了。

    等热水凉透,雨也渐渐停了。

    傅润宜踩着潮湿的步砖道,这条路她和原惟走了很多次,刚刚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将很多游客困在编鼓巷,雨停后,路上行人很多,雨后的凉风吹落梧桐叶片上的层层积水,一路走,湿了傅润宜半身。

    好像这场雨,她根本躲不掉。

    她一贯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今天不知怎么,却逆着疏散的人潮往编鼓巷拥堵的尽头走去。

    编鼓博物馆的门口挤满了躲雨的人,傅润宜站在喧哗的街对面,没再靠近,听到穿雨衣的工作人员举着喇叭一遍遍重复在喊。

    “体验馆因突发设备故障,今天提前关闭了,准备去体验馆的游客不用再排队了。”

    一旁的长队里传来不少怨声。

    “排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去为了体验馆敲心动之鼓啊,怎么偏偏提前闭馆,什么情况嘛?”

    傅润宜又在熙来攘往的人潮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往回走,去附近的花店给妈妈订了一束花。

    祭日当天,傅润宜手上抱着花,腕间勾着一把透明雨伞,穿着一身很素净的衣服。

    苎麻的料子,灰调的蓝,净色的裙摆很长,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

    周围有不少等轮渡的人,她不太显眼地站在大清早的轮渡码头,衣服里灌透了阴天的冷风,一阵阵蓬起又息下,像一面迷航的渔帆,全无方向,只是静静在原地飘摇。

    回新湾海葬是妈妈的遗愿。

    即使傅学林坚决不同意这么做,担心招来非议,影响公司名誉,傅润宜和傅雯宁也坚持把妈妈送回她生长的地方。

    妈妈曾在病床前带着笑跟她们说,新湾很美的,你们两个都是在新湾出生的,那是雯宁长大的地方,也是以后润宜要念书的地方。

    然后哽咽,然后落泪。

    “……妈妈可以有两个女儿吗?”

    傅润宜和傅雯宁都答应了。

    她们陪妈妈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

    每年,傅润宜都会给妈妈写一封信,讲这一年她在新湾如何生活,从开始写刚上大学的学业课程,到后来写毕业后自己的工作近况。

    都是一些不太有鲜活气的日常。

    第一次,她在信里提到一只猫,还有一个人。

    她在信里告诉妈妈:

    妈妈,我今年收养了一只流浪小猫,它之前生了病,不过已经快好了,但是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要不要给它取一个名字,本来有一个人说,等什么时候我确信小猫不会离开我,需要给小猫取名字,可以给他打电话,他会帮我取。

    可是妈妈,用语言交流的人都会随时离开,我要怎么确定小猫是不会离开我的呢?

    妈妈,我确信不了。

    我觉得会的,都会离开的。

    傅润宜看着花瓣卷着信纸被一层接一层的浪一点点随波推远。

    直到寻不见踪迹,她才将视线收回。

    回程的轮渡上,傅润宜接到一通陌生电话。

    来电显示的地址是崇北市,船还没有靠岸,海上的信号不是很好,傅润宜接通,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准确喊出她的名字。

    “请问是傅润宜小姐吗?”

    傅润宜回答:“是。”

    对方说:“您好,傅小姐,我是您父亲的助理,今天是傅太太的亡祭,傅先生一直记着这件事,也很挂念你,但是他人现在不太方便过去,所以托我今天给你打个电话。”

    傅润宜觉得很蹊跷。

    傅学林从没有来看过妈妈,甚至连一束花都不曾寄来过。妈妈去世后,他不顾妈妈的遗愿,到底还是在崇北立了衣冠冢,夫妻情分已无,深情戏码也要做足,怕别人的口舌坏了他苦心经营的好名声。

    但傅润宜并不好奇,也不想问一个很多年电话都不曾给她打过一个的人,怎么突然又开始挂念她了。

    关于傅学林的一切,自他在妈妈病中出轨开始,她都不想再听到,往昔积攒的慈父滤镜不曾在傅学林因自己并非亲生而渐渐漠视自己时,有所动摇,却在他伤害妈妈的那一刻,碎了满地。

    美满的家庭和称心的妻女,在他眼里不过是装饰品一样的存在。

    傅润宜听后,只回了一个淡淡的“哦”。

    那边说:“傅小姐,你不问问你父亲的近况吗?”

    “并不关心。”

    那边先是尴尬了两秒,随后声音低沉下来,说傅学林生了很严重的病,十分挂念多年未见的女儿,希望傅润宜能回来看望自己。

    末了,那位助理又煽情:“其实傅先生病了有一阵子了,因为怕你担心,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今天这个日子……大概傅先生是触景生情了,傅小姐,你回来看看就明白了,傅先生的情况真的不太好。”

    “病了?”傅润宜喃喃。

    船已至岸,身边的人陆陆续续准备下船,傅润宜滞后一些未起身,脸被窗外的海风吹得很凉,外面好像又开始下小雨了。

    傅润宜没什么情绪地说:“可能是报应吧。”

    她将电话挂了,走向附近的站台,坐公交回家。

    刚到楼栋门口,傅润宜撑着伞,就看见许多街坊邻居都聚在楼下,也有人慢慢散开了,似是刚刚发生过什么大事,她赶上了最后一点余热。

    稍微一走近,跟傅润宜认识的同楼大姨便忙不迭把刚刚的情况说给她听。

    “哎呦,小傅啊,你也要注意了!好凶险的呦!”

    大姨一脸好心肠的担忧,说救护车刚刚来过,呜呜叫着,可吓人了。

    “你楼上那个租客也是倒霉,你对面的那个大哥不常在家,你今天又一早出去了,他不知道怎么摔在你家门口,好半天没人知道,不知道伤了腿还是腰,人都不能动,刚刚被担架抬走,脑门还破了口子,血哗哗淌。”

    旁边一个奶奶很有经验地说:“这几天下雨,楼道窗户开着灌了雨,楼梯里又湿又滑的,八成是这么摔的,年轻人冒冒失失,容易不当心。”

    接着,她跟傅润宜叮嘱:“小傅啊,你可要当心了,门口铺个防滑垫什么的,一定注意,这摔得多狠呢。”

    傅润宜点头说知道了。

    垫子,傅润宜有的,昨晚洗了,在阳台晾着。

    到了自己家门口,傅润宜看到自己那盆菠萝花摔碎了,碎瓷散土里还有一个烟灰看着新鲜的香烟头,滤嘴旁边有万宝路的英文。

    垫子是傅润宜故意拿进来的,之前特意让垫子保持湿度,一直闷捂着,慢慢地上会像生了苔一样滑,这栋楼只有这个人会故意往她门口跑,用烟头烫她的花,其实把垫子收走,她也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但现在发生了。

    或许是妈妈在天上庇佑她。

    楼下的大姨好心,帮着傅润宜清理完门口的狼藉,傅润宜把自己洗干净的垫子拿出来,摆在门口,可能是傅润宜看起来很胆小,大姨走之前还安慰了两句,叫她不要害怕。

    傅润宜应和着,跟大姨道了谢。

    关上门,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着平板,打开门口的监控回放。

    画面里那人果然着急忙慌下楼,明明离了好几步远,楼下也有垃圾箱,却非要到她门口来,往她的花盆里丢烟头。

    一转身就摔倒了。

    电光火石,人仰马翻,花盆和放花盆的架子都倒了。

    傅润宜关掉了监控。

    这个隐形摄像头是不久前才安装的,当时是原惟的想法,也是原惟帮忙按的,没想到会这么快用上。

    捧着黑屏的平板,傅润宜忽然很想打电话给原惟,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不可以,也不会真的那样去做。

    连日阴雨,一转晴,新湾的气温迅速上升。

    儿童节前天,是阿同的生日,傅润宜订了阿同喜欢的欣食记蛋糕,带上一早给阿同准备的礼物回了镇上。

    阿同是她的第一个倾听者。

    得知砸坏他茉莉花盆的人,在傅润宜门口摔了很重的一跤,少不得要修养一两个月,阿同畅快叫好。

    “摔得好!大坏蛋!”

    傅润宜也跟着露出一抹笑,看着阿同在自己面前不停拍打着篮球,属于他的篮球场还没有建好,但是姨爹先在门口的墙上做了一个简易的篮球框。

    阿同不觉得自己的篮筐简易,玩得很开心。

    傅润宜不太懂篮球也能看出来,阿同的运球动作好像熟练流畅了很多,投篮的命中率也比之前高。

    傅润宜夸奖他,比着大拇指说:“阿同很聪明,有进步,现在变得很厉害了。”

    “我每天都练哦!”阿同脸上的笑容灿烂又得意,却忽然提起,“之前那个哥哥今天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呢?我们可以请他吃蛋糕。”

    一个从她生活里彻底消失的人,再次被提及,虽然细算日子,原惟离开新湾才一周,或许是时间过得太慢,想一想,居然也觉得很久远了。

    傅润宜顿了一下,低声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以后都不来吗?”阿同很遗憾,“我们都没有送他桃子。”

    傅润宜安慰阿同:“没关系,可能他也不喜欢水蜜桃。”

    阿同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我还想让哥哥教我打球,我还想再见到他。”

    这次傅润宜没有接话,她只是沉默。

    阿同不明白润宜忽然的沉默,他也没有再继续嚷着说话,他能感觉到,此刻的润宜有点难过,是一种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难过样子。

    阿同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抱着自己的球默默走开。

    傅润宜的耳边,只有篮球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的声音,空洞地响着,时近时远。

    晚上大家围着阿同唱生日快乐歌。

    等要许愿吹蜡烛的时候,阿同很认真地说:“润宜,我今年我只许两个愿望,我希望篮球场快点建好,还有欣食记不要倒闭,还有一个生日愿望,我分给你,你快点许一个开心的事!”

    傅润宜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你自己许吧。”

    阿同却很执意:“我每年的每个生日愿望都会实现,分给你的也一定会实现的,润宜,快点许愿!蜡烛快要没了。”

    傅润宜只好顺从,在昏黄烛光前,短暂地合手闭眼,然后跟阿同一起吹了蜡烛。

    这次过来没有多待,隔天早上,傅润宜就一个人回去了。

    阿同对篮球的热情很大,可看到阿同打球,傅润宜会觉得有点心烦,但她并没有说,只是跟姨婆讲,自己还有一些事要做,之后有空再来看他们。

    话是谎话,但回去后,傅润宜也真的试着找一些事情来做,她觉得家里太安静了,她不希望家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外头的蝉鸣。

    她觉得,这些蝉声也让人心烦。

    一番琢磨后,傅润宜决定找人来养护地板,又在家政平台下单了上门清洗空调的服务,约了师傅来补了阳台缺的几块碎瓷砖,订了几盆新植物回来……

    甚至,傅润宜还很多余地给极少开火的厨房安装了一个洗碗机。

    短短两天之内,各种工人进进出出,家中沙发桌椅移来挪去。

    她的小屋子,从没有这么忙碌过。

    早上,傅润宜订的孔雀木和细叶棕竹到了,盆景公司的工人开车运来楼下,又帮忙搬进屋里,问傅润宜要放在什么地方。

    对面的大哥听着外头的声音,纳罕不已打开门,大哥捧着一大海碗的炒饭,靠在自家门边,往傅润宜的屋子里瞅,一边扒饭一边调侃道:“这几天是咋了?忽然大兴土木的,这是要装扮婚房?”

    傅润宜懂了,原来“幽默”真的是一个很讨人厌的贬义词。

    她低声回道:“……你还挺幽默的。”

    送走工人,傅润宜将客厅简单收拾,换了衣服去楼下吃早餐。

    还是之前那家店。

    可能她这次又来得太迟了,又买到了不酥的小春卷,春卷凉了后,豆油气味就显得有点腻鼻子,不是很好吃。

    她觉得自己不是很介意,不好吃的东西也可以吃。

    此时已经过了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傅润宜坐在客人寥寥的早餐店里,就着一杯热豆浆,慢慢将几个不太好吃的小春卷都吃掉了。

    放在桌旁的手机忽然一亮。

    屏幕上弹出一条信息框。

    或许是因为她之前搜索过和原惟相关的一切关键词和相关人物,所以原惟爷爷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被推送给了她。

    傅润宜点开。

    由治丧委员会发出的讣告,除去一长串以标点隔开的光荣身份,主要内容其实只有一句,原景山同志因病抢救无效,于今日凌晨去世,享年84岁。

    讣告很短。

    傅润宜看完却发了很久的呆。

    第28章 28拍立得-

    自原景山旧疾复发入院, 病危通知紧跟着发下来,各方电话打来询问情况,原家忙乱中撑起内外秩序, 开始做两手准备。

    老爷子十年前就已经做过一场大手术, 幸得保命,术后精心养护也拦不住随着年纪增长病灶复萌的颓势,撑至今日,合眼时子孙尽在身边,该交代的交代, 该叮嘱的叮嘱,风光一世,心愿皆遂,倒也没什么可抹泪的遗憾。

    讣告发出的第三天举行了追思会。

    当天来宾众多,涉及政商两界。

    耄耋之年的老人去世是喜丧,哀悼大厅衣冠云集, 氛围倒不至过分悲痛。

    只是进出来往的人员庞杂,于公于私的事务诸多, 半点怠慢不得,几乎每一个原家人脸上都覆着体面的疲意。

    葬礼结束后,只剩一小部分外地来的远亲还需要招待, 这事是由原惟的大伯母拿的主意,担心老太太乍然独居伤心不已,把四五个表姑表婶都塞到近郊的老宅里去了, 陪着老太太谈天说话。

    原夫人过去安排房间, 怕招待不周, 拨了两个佣人去帮忙。

    这些天,原家的几个司机都用乱了。

    原惟自己开车过去接原夫人, 堂屋堆了许多礼,原夫人刚叫人收拾好,看见原惟从照壁后走进来,一身黑色衬衫描摹出的身形愈发峻拔颀长,日光下都有几分生人勿近的清绝外溢,等到眼前,原夫人问他要不要去给那些亲戚们打个招呼。

    原惟声音冷淡:“这几天不是天天见么。”

    原夫人便晓得儿子没有兴致,也不强求,轻捶着肩膀说自己这小半个月都没有睡一个好觉,骨头都快累散了。

    原惟说,自己出来的时候,她约的按摩师傅刚到家,现在正等她了。

    本来还想在这边做做样子的原夫人,顿时改了主意,心想样子做给谁看呢,自己累倒是真的。

    于是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母子一块朝门口走去。

    原夫人感慨,还好自己就生了一个儿子,妯娌关系应付起来实在太费心了,凭什么因为两个男人是兄弟,就要让两个本来不相关的女人这么累,跟唱戏似的,你演一段,我就得接一段。

    原惟觉得,他妈到这个年纪还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出“凭什么”,可能也没真怎么累到。

    他爸看着儒雅斯文,风度翩翩,实际内在极度强势。

    在护老婆这方面也同样强势。

    原夫人偶尔郁郁寡欢似做戏,一贯自我满意度挺高,时常道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原惟旁观很清楚,他爸没少替他妈兜底,多少次烂摊子还没摔到地上,原先生就已经叫人收拾好了。

    原夫人是万事都好商量的软性子,不招人欺负难道是因为她脾气好、不爱生气吗?是人人都知道原先生很会生气,一旦生气也绝不是好商量的软性子。

    原夫人对原先生却很有意见,这会儿又跟儿子抱怨起来,“非要安排那么多人守夜干什么,你看看你,这几天眼睛都熬红了,你又不是过继给你大伯家了,你爸爸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

    其中的缘由原惟也不解释了,只淡淡调侃说:“要是换你去,他估计就心疼了。”

    原夫人当即娇嗔,打了原惟一下。

    上了车,原夫人说:“你先想想你自己的事吧,我昨晚都听到你爸爸跟你大伯在说了。”

    原惟闻声很快敛起笑意,想到某个人,脑子里快速过了许多碎片一样的事情,片刻后,他问原夫人:“我回国读高中的时候,你是不是教过一个学生?叫傅润宜,当时她是什么原因就不学小提琴了?”

    原夫人想了想说:“好像是在学校上体育课手受伤了,还出奇,是她爸爸打电话来说的。”

    “受伤?很严重?不能再学了?”

    “脱臼而已,哪有那么严重,就是借口罢了,我是不是在家里说过啊,那个小姑娘不是她家里的亲生孩子,好像好多年都没听过她的消息了,倒是那个真千金,我前阵子还听人讲过,好像还有点本事。”说完,原夫人纳闷道,“怎么忽然提起我以前的学生了?”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好像跟她有点缘分。”

    “什么缘分?”原夫人眉头一皱,疑惑道,“我怎么记得那个小姑娘来家里上课,你都没主动跟人家说过话。”

    “没有吗?我不太记得了。”原惟淡声说。

    “应该没有吧,我记得我还跟她打听过你在学校的情况,问她,原惟在学校有没有早恋啊。”

    原惟不知道过去还发生过这种事,“你教人家上课,这么八卦干什么?”

    “关心你啊,你以为我像你爸啊,什么都不管,张口就是命令。”原夫人回忆起来,“那孩子太腼腆了,摇摇头,说跟你不熟,不知道,脸一下就红了。”

    “腼腆?跟我不熟?”

    原惟一字一字轻轻往外蹦,似问非问地应着声,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顺畅的路况。

    绮念一动,他所想到的傅润宜,有时候挺腼腆的,做的时候会小声在他耳边说“你刚才插过头了,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深”;有时候不是很腼腆,会掉着眼泪发抖,呜咽叫着“停一下原惟,我要死掉了”。

    原惟和原夫人到家时,除了那位久候的按摩师,客厅还有一位意外来客。

    倪笙月一见他们便起身,上前露出笑容。

    “阿姨,这些天你太辛苦了,我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刚好最近马来那边的亲戚寄过来两盒燕窝,比市面上那些要好不少,就想着拿来给您补补,一点小心意您可一定要收下。”

    “哎呦,笙月太有心了。”原夫人佯装不满,睨了身边的原惟一眼,“到底还是生女儿好,小棉袄才知道心疼人。”

    倪笙月含蓄笑着,又说:“阿姨,我今天就是过来送点东西,我看您还约了按摩师,我就不多打扰了。”

    “那怎么行,你这过来一趟连杯热茶都没喝就要走啊,那让原惟——”

    “可以,我送你出去,”原惟打断原夫人的话,也不管原夫人本来要说什么,直接说,“刚好公司还有点事要去处理,走吧。”

    倪笙月神情微微黯了一些,依旧保持得体笑容跟原夫人告别,随后去追先走一步的原惟。

    许多年了,原惟经常不等她,她其实已经适应这种无伤大雅的不体贴,学会用原惟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这种话来安慰自己,既然不想要一个普通的男人,那就要接受一个不普通的男人不似常人的冷淡,其实也很合理。

    两人刚走到室外,倪笙月两手握着小巧的拎包,弯着嘴角,状似无意地问:“你四月底去新湾,这一趟待了一个月才回来,我听我师姐说,你那边的工作很早就结束了,我还以为公司不怎么忙呢。”

    原惟随意地回了两个字“还好”,令刚挑起的聊天氛围立时没了下文。

    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倪笙月应对自如,接着问:“新湾那边风景是不是很好啊?”

    “没怎么出门。”

    这也不是假话,新湾著名的景点,原惟的确一个没去。

    除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傅润宜家的小屋子里,还有傅润宜家附近的两条街上,保留新湾特色的古建筑街道挺漂亮的,但是餐饮方面的确如傅润宜所说,她家周边的小馆子都不是很好吃。

    “你之后是不是还有公事要去新湾?我听说你看上了一家科技公司,打算收购,下一次去,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夏天是不是很适合去新湾那边玩啊?”

    原惟望着她,略带点笑,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你怎么什么事都能听说来?消息太灵通了吧?”

    倪笙月一时尴尬,但并未失仪态,她很快灵活地打趣过去:“原大少爷,拜托你有点自知之明好吗?很多双眼睛盯着你的,有关你的消息只要留心一下就会知道好吗?”

    面前的女生大方自如,笑容灿烂。

    原惟看在眼里,却忽的一瞬失神,想起某天和傅润宜一起吃早餐,她坐在对面,眉眼低低的,睫毛并不浓翘,恰到好处的纤长,和她本人一样温淡,在他提出的问题里慢吞吞地回答着。

    “我不知道去哪里打听……”

    “别人是怎么打听你的?”

    “原惟?”倪笙月察觉异常,轻声喊着。

    原惟慢慢虚掉的视线又重新落焦于眼前,一丝不紊地拾起久置的话题,说:“这个季节去新湾的确挺好的,那边的特产水蜜桃正当季。”

    “公司还有事,不多送你了。”

    回崇北后,由新湾那边第一个拨给原惟的电话,并不是傅润宜打的。

    但也不完全和傅润宜无关。

    原惟今天跟原夫人说,觉得自己跟傅润宜好像有点缘分,也不是空穴来风。

    或许是原惟接到父亲消息,离开新湾离开得太突然,之前一直态度不明的晴天科技不知嗅到什么苗头,居然主动找上门,希望跟原惟面谈收购事宜。

    那时候原景山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了,原惟的父亲也特意打过招呼,叫原惟能放的事情都先放一放,多陪陪爷爷。最后的日子里老人家昏昏沉沉,每天意识清醒的时候很零碎,费力地望一望病榻边的人,总是希望大家都在的。

    但那天下午原惟还是抽出两个小时去见了这人一面。

    简海旭是晴天科技的创始人之一,管技术的,平时露面少。

    大概也明白先前主事的另一位合伙人拿乔过了头,供求买卖一贯瞬息万变,敲代码的出身的男人也不擅长打太极,面带微笑,起身伸臂跟原惟握手的动作都显得有些拘谨。

    放以往,原惟会觉得跟不善言辞的人沟通是很浪费时间的一件事。

    即使对方言辞恳切,放低姿态追来崇北,原惟大概也只会打发助理来见一见,不会自己亲自来。

    “幸会,简先生。”

    “久仰了原总,真的特别感谢您愿意来见我。”

    原惟好整以暇坐在他对面说:“我是对你在电话里说的虚拟形象比较感兴趣,希望不是噱头。”

    之前那通电话里,简海旭跟原惟说:“原总,我要是跟你说我们公司跟你真的有点缘分,你肯定觉得我在说虚的,但是真的有,几年前,我们公司有一款没推行起来的AI互动软件,您或许有过听闻。”

    “是有过听闻。”

    对方接着说:“我们当时邀请了一批不同年龄层的志愿者来做Daydream软件的互动测试,建立了第一批虚拟形象,通过志愿者的反馈来调整虚拟形象的灵敏度,因为一些不太好说的原因,这个项目几次大改,还在持续调整,前阵子翻旧的档案资料,我发现,我们的数据库里有一个非常像你的虚拟形象,并且‘他’的名字跟你一样,也叫原惟,我们第一批的虚拟形象都志愿者提供构建素材,也都是志愿者来命名的。”

    “志愿者?”

    原惟心内一沉,似乎有了微妙的预感,“有志愿者的资料吗?”

    “是新湾理工大的一名学生,名字叫傅润宜,按时间推算,她现在应该已经毕业了。”

    话落,电话两端都陷入一小段安静中。

    “傅润宜——”

    原惟很轻很慢地读着这个如今他已经喊了无数遍的名字,又仿佛有了新的陌生感,他曾问过她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得到的回复,如今又再度问出去确认,“湿润的润,相宜的宜吗?”

    对方意外道:“对,原总怎么知道的?这份资料我们还没有对外开放。”

    原惟也需要想一想,他是怎么知道傅润宜的。

    是高中时她来家里上琴课大半年,彼此交集寥寥无几,即使随手施予过好意,也从没有留心。

    还是多年以后,她站在明潭酒店的樱花树旁问他:“傅润宜,你记得吗?”他看着她,毫无记忆。

    他似乎应该在这通电话打来告诉他,晴天科技的数据库里有一个非常像他的虚拟形象,创建者是傅润宜的时候,皱眉去问:“傅润宜是谁?”然后对方说,傅润宜几年前是新湾理工大的学生,他毫不停留也毫无兴趣地将这名字抛去一旁,“不认识。”

    差一点点,就是这样的。

    原惟久不说话。

    简海旭渐渐起了疑惑,在电话里低声问道:“原总?您是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原惟这样回道。

    那时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不久前刚做过地面清洁,消毒水的清冷气味稍显刺鼻,无人来往的特护区安静至极,安静到叫人幻听一声并不存在的蝉鸣。

    突兀的,悠长的,扰人清梦的蝉鸣。

    他曾在这样的蝉鸣中蹙着眉醒来,一扭头就会见到傅润宜贴着睡在他身边,她睡着的样子,微微努着嘴,有几分憨态,比醒着的很多时候都生动。

    “带着你们的资料,找个时间见面吧。”

    两人见面后,简海旭拿出随身电脑,将有关虚拟形象的部分展示给原惟看。

    之后聊到他们公司另一个交互项目,融和了新湾当地的传统民俗文化,去年就已经在新湾本地的编鼓博物馆推行。

    “编鼓由十二只小鼓组成,会通过鼓槌上的感应装置,测试出参与者当时的心跳数值,对应某一个鼓面,另一方敲中对应的鼓面,才会有特效出现,没什么技术含量,被之前的新湾旅游热带火起来后,大家给这个装置起了一个名字叫‘心动之鼓’,吸引不少情侣来打卡。”

    简海旭问原惟:“对了,原总之前在新湾也待了一阵子,不知道有没有去过编鼓博物馆?”

    “没有去过。”

    简海旭说理解,“工作一忙,人一累,是没什么心思往外跑了。”

    原惟想起自己在新湾的那段时间,工作没有很忙,人也没有很累。

    他在黄昏将尽时,在有风的海边栈道跟傅润宜悠闲散步,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吃第二支半价的冰淇淋,把明成杰推荐的餐厅排进日程里一家一家带她去吃,也在她家狭小的厨房熬粥煮面复炸小黄鱼,做很多次爱,接很多次吻,共享无数次喘息和汗热,难舍难分。

    他多次路过编鼓博物馆所在的街巷,有一个人曾经很热情地安利他去编鼓巷尽头的博物馆看一看。

    但兴趣无几的原惟并没有去。

    傅润宜说了许多编鼓博物馆的有趣之处,试图吸引他这个外地人前往,唯独没有提过“心动之鼓”。

    不难猜,如果原惟当时答应去了,傅润宜应该会很生硬地转场,届时装作无意,问他要不要敲一下那个鼓。

    原惟没兴趣的话,傅润宜也不会再争取。

    回崇北后,原惟才把傅润宜之前送给他的礼物拆开,她说她知道他不喜欢看别人写的信,于是她真的就老老实实一个字也没有留下。

    轻飘飘的盒子里,只有一个毛线织的粉红桃子,是那种带细绒的毛线,织出来的桃子也带着一层细绒,比他拳头还要小,里头充了棉花,针脚密实,算不上很精致。

    很可能是阿同做的。

    傅润宜家有很多类似的小玩意儿,傅润宜的小猫也戴过类似的针织小帽子。

    这些天连轴转的忙碌,神经紧绷都成了常态,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原惟洗漱后躺下,也能感觉到身体里积攒了许多疲乏,却很难在自己这张宽阔舒服的床上进入睡眠状态。

    他一直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罕见地神游,有想做一些什么事的念头,像火柴在黑暗中一瞬擦燃,却仿佛还没想好怎样去做,小小火光又很快黯淡下去。

    过了一会儿,原惟干脆起身去了楼下的影音室,点开一部片子,靠进按摩椅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一只毛线小桃子。

    随机投映的是一部爱情片。

    原惟想起五月二十号那天,他跟傅润宜两个从没有过过520的人,在小广场被做活动的地推人员拦住,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

    有一家相机品牌在附近做活动,寻找99对情侣配合拍一张情侣照,拍立得相片的背面由男生写上一句想对女生说的话,贴到构成心型的活动墙上,就可以领取一份520的情侣礼物。

    是一桶装饰了两支红玫瑰的爆米花。

    爆米花被递过来时,工作人员还特意解释了一下:“玫瑰配爆米花,是浪漫到爆炸的意思哦!”

    拿到小礼物的傅润宜很开心,但很快咬住唇,表情有些不安,可能她认为和原惟跟旁边的活动参与者是不一样的,他们不是情侣,这样领取别人的小礼物有作假嫌疑。

    两人的拍立得合照被挂在活动墙上,傅润宜当时问了工作人员,这个活动什么时候结束。

    之后她去见朋友,原惟去了明家。

    晚上,原惟陪同舅舅在附近参加一场商务宴会,就在小广场旁边的外籍酒店。

    原惟喝了一点酒,应付了不少寒暄,从无聊的社交圈中辞身,去露台,想透透风。

    往下看去,却发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傅润宜好像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耐心。

    比如全神贯注在满地的活动垃圾里找一张合照,原惟看到她从地上拿起什么,隔着一段距离,原惟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那张照片,也看不到她蹲在那里的表情。

    但他知道——

    如果傅润宜找到了那张照片,翻至另一面,会是空白。

    不知为何,预感到另一个人并无声息的失望,原惟竟然也会有心脏骤然缩紧的不适,甚至隐隐懊悔,只是在卡片上写几个字而已,为什么当时也要敷衍。

    他一向不太具备同理心,过于优渥的出身让他一直站在挑拣他人的高位上,很少有需要换位思考的时候,礼貌是精英教育的合理产物,但多数微笑背后,并没有相应的谦和耐心。

    可看不见傅润宜表情的那一刻,原惟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直到目睹她一个人走到路边,打车回家,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都始终盘踞在原惟心头。

    晚上原惟回去,发现傅润宜在日历当天的日期数字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拍立得图案,还有两颗紧挨着一大一小的爱心,以做标识。她跟原惟说话也带着淡淡的笑,好像没有遗憾的样子。

    如果不是在酒店露台看见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小广场待了很久,原惟可能会以为真的无事发生。

    他不知道,傅润宜是隐藏得太好,还是消化得太快。

    傅润宜并非时刻都像一块透明的玻璃。

    傅润宜喜欢原惟,漫长的时间里,即使这个人几乎没有回应过她的喜欢,甚至让她后来偶尔才会冒一点点头的期待重重落空,傅润宜也好像还是喜欢他。

    原惟回崇北后,随着他爷爷身体每况愈下,各种事情也纷至沓来,每天除了要长时间待在医院,来来往往也要见很多人,原惟应付得来,却避免不了情绪纷杂。

    这段时间,原惟没有联系过傅润宜。

    他习惯了一个人独立处理问题,不习惯也不想隔着远距离、抽着空去分享一些糟糕的现状,傅润宜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话,却过分在意原惟,知道原惟烦心的近况,只会让她的情绪也受到影响。

    而傅润宜也从没有找过他。

    原惟了解,傅润宜是怯于争取的,是笨拙的,是老实的,是擅长忍耐的,是别无所求的,是原惟从未见过的那种人。

    傅润宜好像很喜欢原惟,但好像也不是很需要原惟。

    就像去到一个气候迥异的新城市,遇见以前就很喜欢又很难吃到的水果,机会近在眼前,于是允许自己尽情享用,如果谁提醒她美好的时间终归短暂,她也完全不会沮丧,可能会腼腆地笑一笑说,没有关系,以后没有这么好吃的水果,还有其他不好吃的水果,我这个人,不好吃的东西也可以吃的。

    虽然原惟才是来新湾出差的那个,但这个道理放在傅润宜身上似乎更贴切。

    电影放完了,原惟没什么印象。

    他拿过一旁的手机,点开那天简海旭传给他的记录资料,是那个夭折的Daydream软件曾经的测试记录。

    类似于微信的视频聊天。

    只是一方是被程序设计过的虚拟人物。

    这些一段段时间不长的视频内容,原惟都已经看过一遍,视频里还是大学生的傅润宜,脸庞比现在要稚嫩一些,她每周按照测试规定的时间准时上线。

    每一次上线,她都会用有些新奇又有些担心的眼神凑近观察着,挥挥手,用同一句话,跟被调整过的虚拟“原惟”打招呼。

    [嗨~原惟,你最近好吗?]

    而视频小框里的那张非常年轻的男性面孔,虽然长得和原惟很像,但声音却因缺乏音频样本,是系统匹配的,很煽情的温柔男声。

    虚拟的原惟面带微笑,过分生动,又缺乏实际情感地用后台设置的初始台词,语调清晰地回复她。

    [亲爱的,你不在的日子,我一直都在想念你。]

    第29章 29有船泊岸-

    【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飞机已经开始下行, 傅润宜转过头,透过舷窗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纵横的道路和矗立的建筑越渐清晰, 这座城市, 包括这座机场,都令她觉得陌生。

    时隔多年,她又回到崇北。

    却依稀还能记得,当年是坐一班凌晨的夜航离开的,夜机升空的失重感, 那样真切,人宛如一片飘浮的小纸屑。

    她觉得自己是应该离开的。

    崇北本来就不是傅润宜该待的地方。

    在一个明码标价的世界里,作为一个赝品,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价值几何。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有价值。

    落地后,傅润宜先去取了自己并不沉重的小寸行李箱,有个男人在机场接她, 西装革履,梳着精英式的油头, 一说话就能分辨出是之前给傅润宜打过电话的孙助理。

    他热情地跟傅润宜打招呼,要替她拿行李。

    傅润宜的手臂下意识往旁边避开,不希望陌生人碰到自己的东西, “我自己来可以,直接去医院吧。”

    开车的男人十分健谈,频频通过车内的后视镜观察后座的女生, 是他老板的养女, 和老板亲生的女儿同岁, 甚至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是两人几乎天差地别。

    傅雯宁明丽干练,眼神强势, 行事也是说一不二;而傅润宜看起来很显小,说在念大学也有人信,皮肤极白,神情寡淡,气质隐隐有种和社会脱节的孤僻。

    一路上,傅润宜望着窗外,眸子里掠过无数路段和建筑,但少有涟漪,平静得如无风的湖面。

    无论他讲起今天的天气路况,还是谈论近几年崇北的发展变化,傅润宜除了礼节性地应一应“哦”“嗯”,再没有别的话。

    仿佛对什么都很无感。

    傅润宜今天会落地崇北,傅雯宁已经通过孙助理之口知晓,但在医院走廊,傅雯宁看到出电梯、跟着孙助理走过来的傅润宜,还是第一时间皱起眉,好像傅润宜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

    傅润宜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部很僵,连抿起一点笑都很吃力,她先跟傅雯宁打了一声招呼:“好久不见,雯宁。”

    傅雯宁语气依然很重。

    “是好久没见了,不过我们也没什么感情需要联络,叫你没事不要回崇北,你忘了?”

    傅润宜沉默数秒,还是做了解释:“是傅先生给我打电话,说他——”

    后面“快要死了”这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傅雯宁打断了声音。

    “我当然知道。”傅雯宁冷笑一声,“他让你来你就来?你这么听话吗傅润宜?”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里头传来傅学林病气颇重的声音,让傅润宜进去,很快护士过来打开门,传递病人的意思:“傅先生让傅小姐进来一下。”

    傅雯宁玩味地翘起嘴角,纳闷问道:“可是这里有两位傅小姐,你说是谁啊?”

    病房里的傅学林咳了起来,艰难说着:“雯宁,你妹妹难得回来一趟,不要为难她。”

    傅雯宁闻声更想笑了,她个子本来就比傅润宜高一点,此时笔直垂坠的长裤下踩着尖头高跟鞋,更是高出傅润宜一大截,她带笑俯身,凑近傅润宜面前,压低声音说:“维护你呢,傅润宜,好不好笑?”

    傅润宜没回答,也没有因为所谓的“维护”有任何情绪波动。

    里头的傅学林又喊了一声。

    傅雯宁抱起手臂,冷冷地提醒:“不要待太久,打完招呼就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傅润宜应道:“好。”

    等傅润宜再出来,早过了打一声招呼的时间,傅雯宁已经在医院门口等到不耐烦。

    “不是让你早点出来,聊什么了这么久?”

    “他说他这几年身体不好,但没想到会生这么严重的病。”傅润宜如实回答,但也记不太清了,因为她也不是很想听傅学林说话,人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其实只有半只耳朵在站岗。

    傅雯宁风凉地哼笑:“不然也不会让你回来,指望着你给他配型捐肾呢?你愿意吗?”

    傅润宜显然被骇到,双眼睁大。

    见她这种反应,傅雯宁松了口气,率先拾阶而下,语气也淡了下去:“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傅润宜说:“随便,都可以。”

    “那就吃粤菜吧,你不能吃辣,或者西餐,新开的有家法餐厅也还不错,你选一个。”

    “那就粤菜吧。”

    傅润宜没说自己现在已经能吃一点辣了。

    路面驶来一辆银灰色的商务轿车,靠边停下后,驾驶座下来一个白衬西裤的高个男人,周正硬朗,做着司机的活,身形气质看起来都更像保镖,大步走来,给她们拉开后座的车门。

    傅雯宁对他报出一家粤餐厅的名字,说待会儿要去,然后转头对傅润宜说:“吃完这顿饭你就回新湾,我让人给你订机票,之后不管谁给你打电话,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崇北,知道了吗?”

    “我还不能走。”傅润宜低声说。

    正要上车的傅雯宁闻声顿住,眉梢不悦地斜飞,讶异道:“不能走?你还要留在这里干什么?”

    傅润宜的声音依旧不高,“我有自己的事做……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傅雯宁弯出一个刻意而锐利的笑容,看向傅润宜,反问道:“傅润宜,你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就是麻烦吗?”

    六月份的崇北,中午时分已经酷热,日光炽亮晃眼,高温仿佛在抽干人体内的水份。

    傅润宜站在热浪腾腾的马路边,一时愣住。

    这话以前她也听傅雯宁说过。

    傅雯宁讨厌跟她对比,讨厌她出现,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再也不要见到傅润宜。即使如今的傅雯宁已经独当一面,既漂亮又有能力,也还是讨厌曾经享受了属于她的人生、给她带给去诸多难堪的傅润宜,也无可非议。

    傅润宜知道的,自己不应该再出现在傅雯宁面前。

    她试着说:“我会很快就离开。”

    傅雯宁似乎对这个答案还是不满意,正要说话,车门边隐形人一样的司机却忽然出了声:“要不然你们先去吃饭吧?”

    傅雯宁偏头看了一眼说话的男人,被截断的情绪,在停顿后很快收敛大半,她先上了车,似乎默认了司机的提议。

    在车上,傅雯宁似乎很忙碌,一边处理着笔记本电脑里的邮件,不时接起电话吩咐一些工作指令,抽着空,她打量了两眼身边坐着的傅润宜,目光又回到屏幕上,说她瘦了。

    细算她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前,傅润宜不知道傅雯宁是怎么看出来她瘦了的。

    她没有瘦,相反,她长了几斤。

    因为前一阵子吃得很好,有人带着她去吃了很多家口碑不错的餐厅,帮她来分辨自己的口味偏好。

    可能也有一部分心态原因。

    当时也很开心,体重比上次工作前还要增长一些,虽然肉眼看不出来,但应该也不会看出来她瘦了。

    果不其然,说她瘦了只是话题切口。

    傅雯宁处理完工作,关上电脑,看着傅润宜说:“不是跟你说了,让你不要做什么模特,乱减肥乱节食会把身体弄坏,给你的卡怎么不用?你还往里面打钱是什么意思?”

    傅润宜不想起争执,并且傅雯宁声音一大,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心脏抽颤,即使此刻傅雯宁说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恶意,那种下意识的恐惧和不适,也令她不太好受。

    傅润宜脸色苍白了一些,还是尽快地细声回道:“暂时不在做了。我自己有钱,有多的我就存到卡里。”

    “那张卡是妈妈给你办的,我打给你的也是妈妈的钱,叫你用你就用!你要省给谁?”

    “我知道,我就是……暂时用不上。”

    傅雯宁说道:“我上次过去不是说了,那个房子又小又破,门口连个保安都没有,让你不要再住了,卖掉换个大的,你去看新房了没有?”

    没有。

    但傅润宜不回答,只说:“我住习惯了。”随后又请求似的低语补充,“那是外婆的房子,我不想卖。”

    傅雯宁闻言却冷笑一声,故作恍然:“是,你有感情也正常,那是我考虑不周了,不好意思啊,我没见过什么外婆,我——”

    “傅总。”

    一直沉默开车的司机忽然又开口打断傅雯宁,透过后视镜平平睇来一眼,“快到了,附近不太好停车,我待会儿先在门口放你们下来。”

    傅雯宁呼出一口气,说了声好。

    下车前,她冲傅润宜丢下一句:“随你,懒得管你。”

    傅润宜紧接着下车,抿住唇,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家粤餐厅门脸看不出名堂,内里却别有洞天,装修很是清雅。

    临时过来用餐,没有包厢,服务生领他们在靠近门口的餐位上入座。

    刚点完餐,傅雯宁接了一通电话,听话声,好像是什么人在附近,一会儿就要过来。

    第一道热菜上来的时候,傅雯宁的未婚夫来了,男人穿着白色的POLO衫,卡其色的休闲长裤,像是刚放下高尔夫球杆就迈进了餐厅,中等的个子,面相有些像港区的男人,满身多到外溢的自信和松弛。

    傅润宜今天第一次见傅雯宁的未婚夫。

    整个崇北市跟傅润宜保持联系的,只有傅雯宁,而傅雯宁不喜欢傅润宜打听关于崇北的事,所以傅润宜也从来没问过,包括她的未婚夫。

    今天碰见了,傅雯宁才给他们做了简单介绍,一个是“傅润宜”,一个是“方骏业”。

    傅润宜礼貌地先打了一个招呼:“你好,方先生。”

    方骏业笑了笑,一边翻菜单,一边轻慢地回了一句“你好”,他添了两个菜,问起傅雯宁:“在门口遇上你那个保镖,你司机还没找吗?再这么拿保镖当司机,是不是要给人家涨工资了?”

    “你没看我最近多忙吗?你要是有空就帮我物色,少口头关心,实际给我添堵,先用着吧,真要涨工资也不是不行。”

    方骏业道:“什么口头关心,当然是真关心你啊,过两天我就托人去办,司机还是要找老师傅,开得稳,你也受用。”

    餐桌上,傅润宜一言不发,当自己不存在。

    对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乍听着,总觉得好像话里有话,但傅润宜没心思细听,只埋头用餐。

    话绕了半圈,方骏业也吃得差不多了,擦擦嘴,起调说:“宁宁,叔叔现在情况也不太好,我是很担心的啊,但是呢咱们的事儿,是不是也要尽快着手办一办了?你看,原惟他爷爷走得突然,现在原惟要赶着他爷爷热孝期要完婚,多棘手啊,咱们早做打算,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原惟要在热孝期完婚?”傅雯宁也停下筷子,很是意外,“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方骏业还没来得及回答。

    桌上当啷一声,傅润宜的勺子摔进瓷碗里,砸出一声脆响。

    方骏业看了傅润宜一眼,并不在意这点小插曲,继续回傅雯宁道:“我的消息还能有假吗?现在外面都还不知道,就原惟他们那个小圈子里几个人知道,女方你也认识的。”

    傅雯宁问:“谁啊?”

    “倪安邦的女儿,他可是原老爷子的老部下,受过不少提拔,这人没什么本事,左右逢源倒是厉害。”

    傅雯宁耸耸眉毛,不掩轻蔑。

    “原家的光,倪家两代人算是沾尽了,这么些年巴巴地贴着原家,倪安邦也是个能人,舔不上原惟他爸,就舔原惟他大伯,现在女儿终于要嫁给原惟了,好啊,今年的观音诞,福兴寺怕是要被他们倪家包场烧高香了,是要好好贺一贺,问问菩萨是哪座祖坟冒了青烟,怎么就多年夙愿一朝得偿了呢。”

    方骏业忍不住笑,也忍不住好奇:“你跟倪笙月没什么仇怨吧?怎么那么不欣赏她?”

    “胡说,我欣赏她啊,崇北哪个开空壳子画廊的名媛,敢说自己不是在模仿倪笙月,这怎么能不欣赏,行业楷模啊。”

    “说实话,这种女人娶回家,也就摆着好看,还是最欣赏你,宁宁,我觉得吧,女人工作的时候最有魅力,”话锋一转,方骏业又把话题拉回来,“你看,你工作这么忙,我们还是早点计划结婚的事儿吧,你说呢?”

    傅雯宁啧了一声,回复道:“你急什么?我爸还没那么快死呢,他现在需要人照顾,我哪忙得过来那么多事啊,你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压力了好不好?”

    方骏业却不肯作罢,眼睛扫了扫对面低垂着脑袋的傅润宜,匆匆一瞥,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你不是有妹妹,十几年的养恩亦是恩,怎么了,现在床前尽孝都不行么?”

    傅雯宁脸色一瞬变得不好,不耐和厌烦转到嘴边,还没形成话语声音,目光眺到门口的方骏业脸上突然出现一抹意外喜色,急忙起身,“曾凯?我去打个招呼啊,宁宁,你们慢用。”

    傅雯宁未来得及发作的脾气就这样哑了火。

    等人走了,她对傅润宜说:“他刚刚说的话你不用当真,崇北没什么好待的,吃完这顿,我让司机送你去机场。”

    对面的傅润宜一时无声。

    傅雯宁声音很硬,说的却是劝告:“他对你没什么真心的,你留在这里没用,少犯傻。”

    傅润宜低声说:“我知道。”

    “要不是生了大病,傅学林早不知道把你忘哪儿去了。”

    傅润宜还是说,我知道。

    “回新湾去吧,我最近工作很忙,你待在崇北……”傅雯宁因为看见傅润宜湿红的眼眶里冒出一整颗眼泪,而紧急停了话,接着叹息一声。

    “你真想待在崇北也行,我安排就是了,哭什么啊?”

    傅润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掉眼泪,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原惟的婚讯。

    第一次那会儿,即使人很累,有中暑的兆头,她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想静一静,像愈生一块树痂那样,把这一段身体里冒出的难受一个人慢慢地消化掉。

    这一次,她依然不太想说话。

    傅雯宁跟方骏业你来我往聊着的时候,她已经在努力忍耐了,但眼里的酸涩止不住,一下下刺激着泪腺,视线很快模糊,她只不过是有些缺氧地呼吸了一下,一大颗眼泪就失控地冒出来,不堪重负地坠落。

    仿佛是身体在告诉她,此时的傅润宜已经没有了自愈能力。

    为什么呢?

    明明她早就已经不再为“得不到”而难过了,也早就明白,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

    她从未渴盼过,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就像孤立世外的小岛,习惯了无人问津,从不会去想为什么没有船来这里泊岸。

    明明她一直告诉自己,纵然适逢其会,也要取予有节,原惟意外走进她的生活,不过是在她肩上停落一时的蝴蝶,蝴蝶会飞走,人也有自己的路要赶。

    明明想明白了。

    可惜事与愿违。

    贪心会滋生于每一个曾被满足的瞬间。

    原惟对她太好了,每个冒头的小心思都会被满足,他从来不会拒绝她,只要敢说就会得到,好像在畜养她的贪心,她一次次尝试,一次次雀跃,以至于都快忘了贪心是傅润宜最不敢要的东西。

    傅润宜很快抹掉眼下的潮湿,摇了摇头,对傅雯宁笑了一下,示意她不用担心。

    “我会走的。”

    “让你走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会犯傻的。”

    傅雯宁细看着傅润宜,忽然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正张嘴,方骏业又回来了,并且不是一个人回来了。

    曾凯在他身旁被他颇感骄傲地介绍着:“宁宁,给你介绍一下——曾凯,刚刚听说你在这儿吃饭非要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傅雯宁扭过头,看见长相出众的曾凯笑得很客气,率先对她伸出手,寒暄道:“傅小姐,幸会,之前听方骏业说过你不少次,他可是一直把你挂在嘴边啊。”

    “幸会,曾大少爷,我也是久仰大名。”

    两人浅浅握手,随即松开。

    却不料,曾凯的手越过桌面,朝前伸去,热情不减。

    “这位也是傅小姐吧?傅二小姐,对吧,也幸会。”

    傅润宜看了看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然后又抬起眸子,细瞧了两眼曾凯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这个人的长相变化不是很大。

    傅润宜还记得,很多年前在原家门口,她跟原惟表白被礼貌地拒绝后,曾凯在一旁听到了,纳罕似地说:“她来你家不少次了吧,本来以为她是例外呢,怎么也落俗了?”

    傅润宜是有点记仇的。

    收回目光,她望着桌上堆放虾壳虾脚的骨碟,也不再看曾凯,当那只朝她伸了一会儿的手不存在,沉声胡扯:“不好意思,我男朋友不让我跟别的男人握手。”

    曾凯讪讪收回自己的手,点着头,带着笑说:“理解,理解,男人嘛爱吃醋很正常,看来你跟你男朋友感情很好啊。”

    傅润宜并没有要接他话的意思。

    尴尬了两秒,曾凯自然地把话题转到在场其他人身上,对方骏业说:“你们两个也是,感情很好啊。”

    方骏业同他互夸,说曾凯跟曾太太的感情才叫人羡慕。

    曾凯和方骏业一走,周围也安静不少。

    傅雯宁望向傅润宜,有些意外地问道:“你交男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傅润宜没说话,也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傅雯宁明白这话唐突了。

    只是刚刚听傅润宜跟曾凯说到男朋友,她不免去想,毕业之后,傅润宜除了接一点拍摄工作,就是一直宅家,能遇到什么好男人。

    摄影师圈子里水也浑,骗婚的给子和没玩够死也不结婚的渣男一茬接一茬,傅润宜哪有脑子分辨,好笑死了,什么男朋友还不许傅润宜和别的男人握手,占有欲这么强,当自己是霸道总裁吗?

    傅雯宁自然想问一问。

    但傅润宜不想说,她也理解,她们之间本来就不是会互相分享感情状态的好姐妹关系,真掏心掏肺聊起来只会徒增尴尬。

    她也不计较了,挥了挥手说:“算了,你自己多注意吧,不过我告诉你,男人没什么好东西,谈谈恋爱可以,不要随便给男人花钱……”意识到自己又说多,傅雯宁又说了一句“算了”,这次是真不想再说了。

    傅润宜低低地应了一声。

    等傅雯宁兼职司机的保镖结完账回来,傅润宜说现在很累,想先休息,孙助理已经给她定好酒店,拒绝了傅雯宁送她,她自己一个人走了。

    目送傅润宜在门口打了一辆车,很快消失在视野里,傅雯宁收回目光,有些怅然,像自问,又像在问旁人。

    “我是不是总是对她很坏?”

    站在她身边沉默许久的司机,轻声道:“你对你自己也不是很好。”

    傅雯宁忽然不再说话。

    第30章 30人夫感-

    前阵子原家忙翻天, 原惟从新湾回来后,估计连好觉都没睡一晚,曾凯再见原惟, 感觉好友清减不少, 气质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虽说原惟有可能要在热孝期间低调完婚,但这不八字还没一撇,没结吗,原惟身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夫感,是不是出现得太早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酒柜前, 宽肩窄腰,背后的薄肌随抬臂取酒的动作贴在黑色衬衣内微微起伏。

    原惟以前身材就好,但如今有种脱离男色层面的底蕴,看着格外踏实靠谱,曾凯看了许久,没研究明白这种人夫感的来源, 一杯加了冰的酒,已经被推到他面前, 原惟也回答了他刚刚的问题——“真的打算结婚啊?”

    “家里是有这个打算。”

    原惟坐在吧台里的椅子上,似乎没打算喝手里这杯酒,修长的中指落在浮起的方冰上, 轻轻转动,凉意顺指尖蔓延,声音也没什么情绪。

    曾凯问:“那你怎么想?”

    “还在想。”

    曾凯抿了一口酒, 点点头, 认可婚姻大事是要多琢磨琢磨。

    “早结晚结都是结, 虽然突然了一点,但说实话, 热孝期这个婚结了,于公于私,对你都有好处。”

    原惟有些走神,淡声回着:“我知道。”

    在明知道对方几乎不会拒绝自己的任何请求的情况下,提本不该随意请求的事情,似乎很奇怪。

    虽然他和傅润宜之间好像也不差再多一件“奇怪”的事……

    曾凯愤愤感慨:“我家老爷子要是能多撑几年再去世,让我也赶上热孝期结婚就好了,老子顺理成章地不让匡真真大操大办!害我在全世界面前丢脸,都两年了,我前天出门吃饭,这事儿还被方骏业拿出来说,还他妈说羡慕,这人真是话痨又没眼色。”

    似是回忆起什么,原惟忽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恰好安慰曾凯:“放心吧,也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婚礼。”

    提及前天,曾凯想到一件有趣的事跟原惟说,那天他跟他叔叔打完高尔夫去附近吃饭,没想到遇上方骏业,一听傅家那真假千金也在这儿吃饭,按耐不住凑热闹的本性,就去瞧了瞧。

    “我现在真觉得外头的传言不可信,看着像是那个假千金在遭欺负,她跟傅雯宁在吃饭,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一看就刚刚哭过,不过那二小姐也有点奇葩——”

    曾凯正乐,还要往下说霸道男友不让握手的事儿,忽然被原惟凝重的声音打断。

    “傅润宜?你确定,她在崇北?”

    还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哭了?

    之前在新湾,傅润宜不是说过,她不会回崇北吗?她对崇北的排斥情绪那么明显,之前在阳台聊天,连提都不愿意多提。

    有一瞬间,原惟想打电话去问。

    但又想,如果这又是一个傅润宜不愿谈及的话题,在傅润宜又一次生硬地沉默下来之后,他该如何反应,问她,你之前说不回崇北,但你来了,那你之前说并不想结婚生子,现在会考虑吗?

    原惟对婚姻只有浮于纸上的了解,曾片面以为,两个人商量着做一件事过于麻烦,实在没想到,这件事,当只靠一个人来决定的时候,也如此棘手。

    曾凯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看到原惟忽然荒谬一笑,更加莫名其妙了,他不甚在意地说着:“对,傅润宜,就回来了呗,她之前也只是被傅学林赶出了傅家,又不是流放去坐牢,回来也正常啊。”

    “你确定傅润宜现在在崇北?”

    原惟问话的神情很严肃,并且已经拿起一旁自己的手机。

    “嗯,我亲眼见到的。我还听方俊业扯呢,说傅润宜回来待一阵子刚好,傅家现在正缺人帮忙。”说完,曾凯只见面前的原惟刚刚快速拿来手机,现在低头对着屏幕,又生硬得卡住一般,没了下一步的动作,神情像陷入思索。

    原惟一贯行事果断,能在他脸上看到纠结,也实属罕见。

    曾凯喝着酒,闲聊起旁的事:“明天孟献他妹过十八岁成人礼,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我现在对这种大操大办真有心理阴影了。”

    原惟终究没有发信息,退出聊天页面,对曾凯说了一个“去”字,说完,没看曾凯反应,而是给自己的助理拨去一通电话,让助理把今晚飞新湾的机票退了。

    助理在那头照令做事:“好的,那改订什么时间的呢?”

    原惟道:“等我通知。”

    通话结束,曾凯问:“新湾的工作还没忙完啊?那个科技公司的事不是说弄得差不多了,细节问题让底下的人去对接不就好了,你这两头跑多累啊。”

    原惟不以为然:“两个小时的飞机有什么累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曾凯皱起眉,反应很大,立马翻起旧账,“我上次住院,让你顺路来看看我,二十分钟的事,你怎么说的?你说,你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原惟抬起眼:“你被你老婆打住院,你好意思喊,我都不好意思去。”

    “这话就不对了吧。”曾凯声音虚高,讪讪地编道理,“伤是小伤,但我就是要住院,否则匡真真意识不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

    原惟并不在意好友这点垂死挣扎的自尊心,问道:“孟献今天在哪儿?”

    “他妹明天过生,他能在哪儿,要么搁公司要么搁家吧。”虽然自己的日子还没过明白,但不妨碍曾凯一贯爱操心他人,提到孟献,他当即就感慨起来,“孟献这阵子也挺累的,怎么记着上个月才去宜都给他外婆贺过寿,这个月他妹妹又成人礼,有得忙,听说他去宜都还相了个亲,没瞧上。”

    原惟给孟献发着消息,一时没应曾凯。

    曾凯摆弄着吧台上的摆件小玩意,忽然问:“对了,你之前去新湾,怎么在电话里忽然打听起傅润宜了?”

    原惟不愿多说,此刻心思也分散,随口敷衍了一句,“听人提起的。”

    这也不是假话。

    再见到傅润宜,原惟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的确是听他那个窝囊表弟提起。

    曾凯见怪不怪地说:“连你都听说了啊?也是,这阵子傅家的确又整出幺蛾子,我也听说了。”

    原惟望过去,眉心不由微蹙:“什么幺蛾子?”

    “她爸爸,不,她养父生病了,好像挺严重的。”曾凯平心而论,“之前把人家赶出家门,这会儿生病了要人家回来配型,好意思么?不过别人的家事,你情我愿,或许承诺了什么好处给她,外人也不能说什么。”-

    傅润宜在崇北待了两天,什么事也没有做,甚至三餐都没有离开酒店房间。

    她决定回一趟崇北,当然不是因为傅学林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说了一堆煽情话。

    傅润宜有自己的计划,比如计划中不甚紧要的一件事,想去高中学校看看,但现在这些计划似乎已经没有执行的必要,她对这个令她感受不到任何归属感的城市,毫无探索欲,甚至这两天连酒店厚重的窗帘都不愿意拉开,连崇北的阳光都一并拒之门外。

    或许心底还有一丝无人可诉的不舍。

    但是傅润宜很想回新湾了。

    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小房子里,就像行途中遇险受阻的乌龟,本能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探着脑袋查明周遭情况,而是尽快缩进壳里的安全地带。

    既无法灵活周旋也做不到巧妙应对的乌龟,逆境里,大多都是靠忍耐熬过风浪。

    所以傅润宜明白,就算继续待在崇北也毫无用处。

    做决定很快。

    给傅雯宁打电话也很快。

    只有在等待电话接通那几秒,听着一声接一声的嘟响,傅润宜有一丝迟疑,好像有一件未见光的未了事牵绊着她,但她很明白,她没在福兴寺烧过高香,不会有菩萨保佑她夙愿得偿。

    电话很快接通,傅雯宁听说她突然决定要走,讶异之后,有点古怪地问她:“你之前不是说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傅润宜低声回答:“没有了。”

    “没有”和“没有了”也是两种意思,但傅雯宁此刻没去细究,当前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弄明白,她问傅润宜这两天干什么了。

    “我怎么听酒店的人说,你这两天连房门都没出,一直待在酒店里。”

    傅润宜“嗯”了一声。

    那头的傅雯宁试探地问:“你确定你要走吗?”

    傅润宜说确定。

    闻声,傅雯宁幽幽道:“但你现在好像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叫司机去酒店接你了,你稍微准备一下吧。”

    傅润宜不明白:“准备什么?”

    “我刚刚收到一封请柬,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不等傅润宜来猜,傅雯宁便自行解疑道,“上面写着‘请两位傅小姐届时光临’,邀请了我们两个人。”

    傅雯宁说完,十分不解:“我真的很好奇,你回来才两天,除了去过一趟医院,连酒店的门都没出,是怎么跟孟家扯上关系的?”

    司机接到人,将傅润宜送来。

    两人开始面对面聊这件事,傅润宜所有的反应在傅雯宁面前摆得清清楚楚。

    傅润宜离开崇北的时候,孟家即将成年的大小姐,当时还是小学生,即使傅润宜再招人喜欢,傅雯宁也很难相信她有这么一段友谊。

    更何况,她提到是孟舒的成人礼宴会邀请了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傅润宜一头雾水,像是连孟舒是何许人也都不知道。

    傅雯宁又问:“那你认识孟献吗?”

    这一次,傅润宜的沉默表情是“有所耳闻”的意思。

    傅雯宁确定了,“你认识他。”

    傅润宜不能撒谎。

    她的确认识孟献,跟曾凯一样,孟献是原惟的好友。

    “以前同一个高中,只是单方面认识。”

    傅润宜这样回答。

    傅雯宁不怀疑,收到这封请柬后,傅雯宁已经叫人去打听过了,有关孟献的消息,就是最近去过一趟宜都给他外婆贺寿,而傅润宜离开崇北数年,两人的确八竿子打不着。

    可孟家的请柬不会无缘无故送来,还特意注明邀请两位傅小姐,这些年,傅家跟孟家可没有什么交集,很明显就是冲着傅润宜来的。

    傅雯宁晃晃手里的红色信封,把问题鱼饵一样抛出去:“傅润宜,要去吗?”

    傅润宜想了几秒钟,低声说:“……去一下吧。”

    傅雯宁似乎也很有兴趣,点点头说:“既然如此,那就晚一点给你买机票,孟家的宴会,就听你的,去一下吧。”

    晚上睡觉前,傅润宜将小礼服挂起来。

    傅雯宁对她说,孟家不是一般的门第,去就打扮得像样一点,这件裙子是我之前买小了的,给你穿吧,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傅润宜试了,很合身。

    淡蓝色的小礼裙,长度到膝盖上一点,绸缎的质地,简约的设计,似一颗有着忧郁气质又盈盈生光的珍珠,很适合傅润宜。

    可能是帮傅雯宁跑腿办事的司机不够心细,小票居然还落在盒子里头,日期显示是今天刚从专柜购出。

    在傅雯宁走过来时,傅润宜一把将小票攥握到手心里,因为她觉得傅雯宁看到这张被遗漏的小票肯定会生气。

    她告诉傅雯宁:“很合适,谢谢你,雯宁。”

    傅雯宁抱着手臂,悠悠道:“不用谢,我不要的衣服罢了,扔了也是浪费,既然合适,你就穿着这个吧,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

    傅润宜明白自己需要早点休息,但是躺在床上,并无法快速进入睡眠状态。

    仿佛自己很难离开自己。

    两个傅润宜在她脑子焦虑地沟通着,一个觉得会不会是原惟托他的朋友来邀请自己,另一个觉得有这种想法的傅润宜很自作多情。

    第二天上午,傅雯宁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装裙,按约定的时间来接傅润宜。

    在傅润宜上车后,傅雯宁侧目将她打量一番,皱起眉道:“本来就没什么精神气,妆也不会化得浓一点吗?素得要死。”

    说完,从包里翻来一只小盒子,丢到傅润宜腿上。

    是一副不大不小的白色珍珠耳钉。

    除了工作需要,傅润宜不喜欢戴耳饰,尤其是过分惹眼的耳饰,她不喜欢别人把视线集中到自己的脸上来。

    但她明白这是傅雯宁的好意,即使语气不太友好,傅润宜默默戴上了,并把原本披散在脸颊边的头发挽到耳后,将这副珍珠耳钉露出来,对身边的人说:“谢谢。”

    傅雯宁像是满意这身搭配,微微颔首,露了笑意,可当傅润宜看向她,她又立马将笑容吝啬收起。

    孟舒的成人礼在近郊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这家酒店因承办名人婚礼上过不少次热搜,一场成人礼按婚礼的规制办,可想孟家对女儿的重视。

    傅家的车子驶入酒店门口的行车红毯上,正徐徐前进。

    很多年没有出席过这样的场合,看着前面陆陆续续下车进入酒店的宾客,每个人都打扮得光鲜体面,举止优雅自如,傅润宜忽然有些紧张。

    傅雯宁这时同她说话:“哦,忘了告诉你,秦家人也会来,他们跟孟家好像有点亲戚关系。”

    傅润宜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秦家人是指谁。

    傅雯宁看着傅润宜脸上的表情并无任何波澜,自感有些没趣,继续说着:“不过,秦冕不会来的,他现在在国外做科研,好像还没有女朋友。”

    傅润宜说:“哦。”

    “跟崇北这群花花公子比,秦冕还算不错,你如果有想法,我可以帮你牵线。”

    傅润宜对傅雯宁的娃娃亲对象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很讨厌当初秦冕用把她夸到天上去的方式来贬低傅雯宁,本来就是两家父亲当初的玩笑话,不当真就不当真,何必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傅润宜想说,她觉得秦冕很不成熟,但又觉得随意评价别人不太好。

    她没有说话。

    傅雯宁倒先恍然了,说:“哦,我忘了,你现在有男朋友。不过不要紧,男人一个是用,两个也是用,如果两个都有用,就一起用用,也没什么关系。”

    傅润宜不太理解这样的观念。

    她看到一直沉默开车的隐形人司机闻声也回了头,朝傅雯宁看了一眼,微蹙眉的样子,好像也不太理解,两个同样不理解的人措不及防地对视上,是司机先不自然地挪回了目光,又变回一言不发的隐形人司机。

    傅润宜也垂下目光,扯开自己裙面上一道多余的褶皱,低声说:“我不喜欢他,从来都不喜欢。”

    傅雯宁说:“那就算了。”

    这时缓行的车子也终于停在了酒店门口,下车后,傅雯宁叮嘱,她一会儿要去社交,叫傅润宜一个人随便逛逛,有事可以打她电话,但——最好不要有事。

    成人礼是午宴。

    原惟到场算早了,错开了宾客云集的高峰,却不想他这样早早出席却碰上了孟父的空闲,拉他闲聊谈话,从他去世的爷爷聊到他即将升迁的父亲,话题一个接一个,原惟只能作陪回答,挪不开身。

    直到孟献过来敲门通知:“爸,客人都到齐了,孟舒让您准备上台致辞。”

    案上的茶都凉透了。

    原惟才得起身和孟家父子一同走去宴会正厅。

    孟献走在原惟身侧,唇略动,给消息:“你的傅小姐来了,西南位置,合作方那桌。”

    请来的乐团已经在演奏暖场的曲子,小提琴声悠扬欢快,许多宾客还未归位,仍三三两两在寒暄交谈。

    傅润宜坐在放着自己铭牌的位置上,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一片喧嚣中,似乎只有她看向小舞台的位置,在认真听现场的音乐演奏。

    原惟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外,静静看着。

    想到他们在新湾重遇,在明潭酒店,夜晚的樱花树下,傅润宜也是用这种认真的样子看向他,问他,“傅润宜,你记得吗?”

    他没有立马想起。

    还是后来明成杰跑来跟他讲傅润宜这个人。

    明成杰虽然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但看人的眼光还算有两分独到。

    明成杰说,她真的挺特别的。

    “你要是在人堆儿里看见她,你就明白了,怎么说呢——一群活蹦乱跳的花蝴蝶里头,她像蝴蝶标本。”

    在衣香鬓影、人头攒动的宴会厅,她安静坐着,穿一身晴山蓝的小礼裙,极淡的蓝色里融了些许灰调,凉意沁心,如蒙一层薄薄的世外雨雾。

    原惟第一次认可明成杰的观点。

    傅润宜真的挺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