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尘家住的小区太老了,沈雾的车根本开不进去。
车停在隔了一条街的路边车位上,沈雾熄了火。
“还是自己进去?”
“嗯,麻烦您在车里等我。”
您?
沈雾本来还沉浸在刚刚揉脸脸的喜悦里,一下子又不高兴了。
她瞥了苏玉尘一眼,傲娇劲又顶了上来:“废话,我当然也不可能陪你进去。”
“……”
虽然事实本就如此,但苏玉尘还是吓得抿了抿嘴唇,吞了一口口水。
一回生二回熟地摸到了开门按钮,一边点头说“谢谢”,一边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车停在拐歪处,是个树下。
天色黯淡,加上马上天黑,不仔细看瞧不真切。
以至于苏玉尘绕过那辆红色跑车,背着自己的斜挎帆布包上了另一侧的马路,才被叔叔发现。
中年男人喊了起来:“哟,我的大明星大小姐,您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你妈妈在家里卧床,都不知道回来看看,怎么这么不孝顺呢?”
苏玉尘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那辆红色跑车,有点担忧沈雾看见她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
心中祈祷这个距离,应该听不到吧……
“我工作呢,辛苦您和婶婶照顾我妈妈。”
她心里知道,叔叔是因为自己没有答应婶婶买空气净化器的事情还在生气,所以见到她就会刻意找茬,不会轻易罢休,就抬脚往里走。
果然,叔叔提着一塑料袋的临期蔬菜,跟着就小步追到身侧,非要一起走。
“没事儿,反正你给钱了,但是你也知道,今儿13号了,护理费15号就该给了,你提前两天应该也没问题吧,你也知道,叔叔婶婶也要贴补你堂哥哥的。”
叔叔追着说了一路,苏玉尘都沉默着没有接话。
直到到了楼梯口,她才回过身,站在两节台阶之上,回头俯视叔叔眉毛稀疏、单眼皮小眼睛的脸。
“您辛苦了,等15号我拿到剧组酬劳,就给婶婶了。”
叔叔一听老大不乐意,一袋子菜左手交右手:“哎呦你这孩子,提前一天两天都不行啊,我也是没办法,才和你张这个嘴的,你也真不给我这个长辈面子哟。”
“我没收到结钱,也变不出钱给您不是吗?”
苏玉尘不再看叔叔,转回身,继续爬楼梯。
叔叔连忙跟上,做贼似的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不是,玉尘,你看看你的长相,多少人排队在你身后送钱你都不要,非要去做苦力,你是不是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筋?多谈几个朋友又没什么丢人的呀,说明你有魅力啊!”
叔叔跟着上楼的背影左冲右突,卖力又着急:“你婶婶上次和你说的人家烟草局那个,对你特别上心,又托人问我们呢,还给你婶婶带了好几盒人参,哎呦别提多卖力了,你也别不给人家面子,就见见吧?”
终于来到了门前,苏玉尘侧目看向身后。
“叔叔,既然人家给婶婶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那婶婶确实应该去见见人家,说不定婶婶还成烟草局家属了呢。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说明婶婶有魅力。”
以彼之矛击彼之盾。
叔叔此刻的脸色,就好像她胳膊上挎着的塑料袋里的打折大葱一样青了吧唧,还蔫巴巴的。
苏玉尘说完,不再理他,掏钥匙去开自己家的金属防盗门。
“……”
叔叔好像是终于缓过来了,气得脸色铁青但不好发作。
冲着苏玉尘进门的背影,开启嘲讽模式:“你这孩子牙尖嘴利,行,你快点回家,你妈她醒了,吵着要见你呢,还说家里电视小了,你这个大孝子,还不连带换台彩电?”
“咣当”一声,防盗门闭合。
发出一声不算太小的响动。
把叔叔拈酸的话隔绝在外。
一进屋,果然里间卧室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
苏玉尘在客厅把帆布包包放下,进了卧室。
卧室床上躺着一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她头发略有些稀薄,皮肤有些泛着病色的青黄,颧骨很高,看起来有快六十岁了。
其实苏玉尘知道,自己妈妈不过四十五。
此刻,妇人靠在木质的床头上,歪着脑袋,垂首小憩。
苏玉尘轻轻叫了声:“妈妈?”
床上的女人没有回应,只有屋子里电视机声音在滋啦作响。
遥控器就被女人握在手里,苏玉尘轻轻把遥控器抽了出来,却惊醒了女人。
“谁呀?”
古银凤第一时间握紧了遥控器,在看清是苏玉尘的时候,激动的眼神又归于平静。
好像一湖死水,平静的没有什么波澜。
她松开了手,“哦,是你回来了啊。”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梦见你了。”
“妈妈,要睡就躺好睡,这样睡觉小心着凉。”苏玉尘说着,把遥控器拿过来,正准备关电视,却听见古银凤拔高了嗓音。
“别!别关!”
苏玉尘一怔,抬眼朝电视屏幕望过去。
娱乐新闻台,正播放着付沫筝归国的消息,并且配了付沫筝在舞台聚光灯下弹钢琴的画面,镜头围绕着垂眸演奏乐曲的少女旋转,切换远近景,还有手指的特写,实打实的优美无匹。
“啊,付沫筝……”
苏玉尘有点意外,“妈妈你认识付沫筝?”
“不认识!”
古银凤意识到自己回答的有点着急,连忙轻咳了几声掩饰:“没有,我看电视偶然看见的。”
“妈妈慢点。”苏玉尘帮忙顺背,把人搀扶着躺了回去。
古银凤身体很虚弱,这会已经开始喘大气,好一会才喘匀:“孩子,妈妈知道你工作挺辛苦的,但是妈妈有一个小诉求。”
“妈妈您说。”
古银凤抬手指了指前面那个播放着的电视,“妈妈平时清醒的时候少,但是醒过来的时候,咳咳……”
“想看看电视,所以,咳咳……”
“能不能给我换一台大一点的电视,咳咳咳咳……”
苏玉尘听完,指尖有点发凉。
她凭本事赚钱一直勉强维持生活,妈妈的医疗护理费用都很高,这份压力着实不轻松。
但是既然是妈妈想要,苏玉尘点了点头:“好,我15号领了工资看看够不够。”
古银凤终于笑了,握住了苏玉尘的手:“孩子,你真好啊。”
“没有,我应该做的。”
“妈妈有时候,真的觉得拖累了你……孩子,我对不起你啊……”
古银凤说完,那有点内双的眼睛就有点无力地要闭不闭,看起来是又没有力气了。
“妈妈别这样说。”
苏玉尘拂了拂母亲鬓边的乱发,开心地分享喜悦:“妈妈,我拿到了一个角色,是之前很多很多人试镜竞争很激烈的一个角色,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没想过能有机会拿到这个角色,以为这个角色在很大的一个剧组里,很重要,相应片酬就会给得高一些,给您换电视应该不是问题!”
“嗯嗯……”
古银凤听她说着,眼睛不自觉瞥向了电视。
目光一直落在屏幕上。
她望着弹奏钢琴的付沫筝,“妈妈也替你开心。”
说了许久,苏玉尘都有点渴了,才发现古银凤的眼睛已经闭上。
妇人的身子单薄,躺在那里盖着被子仿佛就是一个薄薄的纸人,像风中摇曳的残烛,连带呼吸都是单薄的。
苏玉尘收了话头,帮忙掖了掖被角,轻轻说:“妈妈你睡吧,我回来取几件衣服,然后就要走了。”
古银凤这才再度睁开了眼睛,她仿佛后知后觉一般,才意识到苏玉尘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回来。
“怎么了,因为在我床边搭行军床睡的不好吗?”
苏玉尘她家老房子,不对,是叔叔家的老房子,房龄比她都大两轮,整个小区的房子像是受气包一样一栋挤着一栋,有个旮旯就挤一栋,没有什么采光的考量,灰败的矮子楼几乎都相亲相爱的贴着,被戏称为“握手楼”。
房子内部比外部还寒碜,根本没有大面积的房子,全都三四十平,一层恨不得塞下二十户,恍若一个个巨大的鸽子笼。
而她们住的这个老房子更是小,只有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每一个房间都捉襟见肘,仿佛多一件东西都转不开身。
这间卧室里放了一张双人床,但是古银凤不习惯和苏玉尘一起睡,苏玉尘也怕自己睡觉不老实打扰了母亲安眠,就只能在夜间撑一个帆布的行军床休憩。
此刻听古银凤这么问,她微笑着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不是的,我得去我朋友那里,因为她不会养猫,我得帮她。”
听这么说,古银凤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但似乎没有什么力气追问了。
点了点头:“去吧。”
-
苏玉尘简单取了几件换洗衣物,再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了下来。
冬日天黑的早,路灯昏黄的灯光仅仅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块。
这种情况可见度不佳,苏玉尘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扶南了。
看错了吗?
苏玉尘揉了揉眼睛,再放开,眼前一片雪花褪去,方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是扶南,而且扶南还在拉着自己叔叔说什么。
?
苏玉尘顶着一脑袋问号,拎着自己的行李袋走了过去。
“扶南姐,叔叔?”
她还没把后半句“你俩怎么在一起”的问题问出来,叔叔就立刻捉住了她胳膊。
“哎呀玉尘,你发财了怎么不早说啊,一次性给我卡里打这么多钱,我今天要不是见到你们领导了,一定以为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呢!”
“……”
明明刚才还逼着自己去出卖色相呢,这转眼就成好人了。
苏玉尘大概听懂了几分,但串在一起还是没怎么听懂。
直到扶南笑着说:“这位大叔,我们只是同事合作工作,没有上下级关系。”
“是是是,你不是她领导,一次给这么多,您是大好人,活菩萨啊!”
叔叔笑逐颜开,眼角的皱纹挤出狗不理的十八个深褶。
“这是苏玉尘预支给您的工资,希望您好好照顾她的母亲,但是呢——”
扶南说着,从随身的公文袋里取出一份文件:“您既然拿了这钱,就要和我们公司签署合约,履行合同期间需要遵守合约条款,按时钉钉打卡,每天拍照在钉钉上向苏玉尘反馈母亲情况,如果苏玉尘满意,哦不,如果苏玉尘审核通过,每个月您将额外获取全勤绩效,不然这笔预授权的支出,我们是有权追回的。”
“签吧。”扶南把一份合同按在自己白色吉普的引擎盖上,顺带把笔递给了中年男人。
叔叔愣了好一阵,才讷讷地说:“照顾都是她婶婶来,都是女同志方便。”
“嗯,那我加一条补充条款,您代签也可以。”扶南说着,拔开笔帽,在后面添写,又拿了公章印了印泥,把这条手写的盖章增加了法律效力。
叔叔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扶南的一系列操作,终于僵硬地开口。
“她这样……岂不是成了我们的雇主了?”
苏玉尘没说话,扶南先说道:“从劳务雇佣关系上来说,您或者说您太太本身就是受雇于苏玉尘的。”
“只不过现在要考虑给您家发绩效工资,也得正规化一些,所以要和您签署合约。”
叔叔犹豫了好一阵,终于下定狠心一般,接过了笔,在合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她对苏玉尘陪着小心说了好一会的家常,这才悻悻地走开了。
“扶南姐……”
苏玉尘转过脸来,望着经纪人,半响,认真道谢:“谢谢您。”
扶南摇摇头,把做工精良的派克丢回了公文包里。
“别谢我,谢她。”
“她惹事不计代价,我只是从源头解决问题。”
目光越过扶南,苏玉尘看见了从红色跑车上下来的沈雾。
她长发飘逸,靠在掀着车门的跑车前引擎上,身体重心略后倾,微微仰着下巴,对自己这边招了招手,顺带歪头笑了一下。
用口型说了一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