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有期看着近前这人:
他唇瓣挂着融融梨涡,一双狭长凤眸弯弯,里面盛满了他的倒影。
“……”邬有期再次闭上眼,袒露在外的胸膛起伏两下,他才睁开眼、嗤笑了下。
这时,追在顾清倚身后的喜蛛终于赶了上来。
她站定刚喘匀一口气、抬头准备告罪行礼,就被邬有期头上戴着的花冠吓得噤了声。
魔界不似人间,有日月星辰和四季的更迭,这里仅有玄日和血月,植物多半是随便长长,野花更生得奇形怪状。
顾清倚编这花冠,形状还成,就颜色选的都偏艳,什么亮红、深蓝、暗紫,全混在一起。
哄孩子玩还成,戴在邬有期头上,就有些不体面,让原本威风凛凛的魔尊,看着有点像个……小姑娘。
喜蛛嘴角抽搐数下,低下头脸整个涨红,想笑又不敢,只能拼了命掐自己大腿。
就在她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躬身行礼唤了句尊上时,顾清倚突然咦了一声、皱起眉头,脸上笑容渐淡。
他突然往前凑了凑,伸手探向邬有期。
邬有期挑挑眉没有动,但却吓了喜蛛一跳,忙上前拦,“哎公子,可不敢这么放肆……”
可顾清倚并没有与邬有期动手,他伸出双手,竟是捧住邬有期的两颊,自己闭上眼、声音轻轻:
“不痛、不痛,哥哥不痛。”
说着,他还似模似样地在邬有期耳边用手左右抓了两把,在半空中做出个抛洒的动作:“痛痛飞——”
“……”
喜蛛闭上眼,啪地扶住脑门,她明天很可能因为左脚先迈出大门,而被投入圣火。
邬有期绷不住,推开顾清倚双手,哼笑着撩了把头发、“傻子。”
顾清倚却噘噘嘴没走,干脆原地坐到热泉旁,脸对着邬有期、目光认认真真。
被那两道灼热的视线烫得有点心焦,邬有期仰头用手臂遮住脸,“喜蛛,本尊昨日怎么跟你说的?”
喜蛛后背一紧,忙上前扯顾清倚袖子,“公子。”
她没用魔息,也不敢太用力,实是摸不准尊上对这位的心思,一切只能软着来、不好太强硬:
“公子,尊上这儿沐浴呢,您这……怎么说不太礼貌,我们下山去等好不好?”
“不呢,”顾清倚身子一拧躲过她的手,“哥哥明明好难受,为什么你们要欺负他?”
说完,他还瞪喜蛛一眼,“姐姐大坏蛋!”
见喜蛛还想说什么,顾清倚也不坐了,翻身起来后就蹬蹬绕到热泉另一边。
他一手扶住邬有期搭在池壁上的胳膊,另一手捡起地上一截小树杈对着喜蛛:“不许过来!”
凶完喜蛛,顾清倚又蹲下去轻轻拍拍邬有期,“哥哥不怕,我护着你!”
喜蛛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在原地僵了半晌,眨眨眼低头去看邬有期。
而邬有期只是放下自己遮脸的那只手,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挡在他面前这个背影。
顾清倚身形纤细,虽然一身粉紫色,但腰板挺得笔直,手中一截树枝也挥得虎虎生风。
感受到他的目光,顾清倚先戒备地看了眼喜蛛,然后往汤泉边挪两步,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下移,改为牵住邬有期:
“哥哥你拉着我,拉住我的手就不疼了。”
邬有期愣了愣,目光缓缓落到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四野寂寂,甚至能听见林间一阵阵穿过的风。
他久久无言,视线也是虚的。
喜蛛等了良久,实不知接下来当如何反应,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尊上?”
“罢了,”邬有期撑着从泉水坐起来一点,“这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喜蛛下意识看顾清倚。
邬有期却只将脸转向山顶,“去吧。”
尊上都这般说了,喜蛛也只能领命,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山下走,但无论什么时候回头——
邬有期都没甩开顾清倚的手。
等人彻底走远,邬有期才对顾清倚扬扬下巴,示意人放下树杈、在池边坐。
这小家伙被送来这么些天,他都没跟人正经聊过,以前是觉得没必要,如今,是有那么些好奇。
顾家人说送来的是无魂傀,说白了就是活死人,就算再像卿乙,邬有期也没兴趣对尸体讲话。
后来这无魂傀动起来,变成个三魂七魄不全的傻子,说话做事全随本心,奇怪,却也有几分意思。
邬有期不知别的修士是如何熬过漫长岁月的,他今年二十二岁,却已觉长生无趣。
看着顾清倚亮亮的眼睛,他抬手撩起长发、起了话头,“你……为什么觉得我痛呢?”
“我看到了!”顾清倚答得脆生生,一双眼又转过去瞪池水,像瞧着什么大仇人。
“看到了?”
“嗯嗯,”顾清倚指着池水,嘴巴开开合合,“有小刀子在割你,还有骷髅小人在咬你,很疼很疼!”
说着,他又握了握邬有期的手,偏凉的掌心还渗出许多细细的汗。
邬有期的心跳起来、重重砸了胸腔两下,这人用词不精,描述出来的那种感觉却大差不差:
魔合罗泉洗筋伐脉,就似刀片凌迟在肌肤和经络上;而圣火需要能量,也如贪婪巨口在噬咬、撕扯。
邬有期看了顾清倚一眼又重新闭上眼睛,嗓子像被人捏了一把,出口的声音有些低哑:
“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顾清倚巴巴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眶突然红了,“哥哥,我们不洗澡了好不好?”
他挪了挪,在地上迈了俩鸭子步,环过来胳膊抱住邬有期的,“哥哥香香,不用洗。”
邬有期体内灵台未稳,清浊二气还没达到平衡,粗略算算,他少说还得泡半个时辰。
这没法儿跟个傻子解释,于是邬有期睁开眼,微微勾了勾嘴角,“没事,不疼。”
顾清倚哪里肯信呢,眼睛一转就啪嗒啪嗒落了泪,“那、那我给哥哥唱歌吧?”
小孩儿说是来自江南,但不喜甜食爱烤肉,冲口一嗓子高腔,又险些将人送走。
邬有期:“……”
顾清倚摸了摸鼻子,吐出半截小舌头,“我……要不我还是给哥哥讲个故事吧?”
这孩子人是傻的,心眼儿却实。
邬有期睨他一眼,心想还真是越活越回去,堂堂魔尊,竟沦落到要一个傻子哄。
“得了,”他弹一指头,“消停待会儿。”
顾清倚蹲得本就不稳,脑门挨这么一下、干脆一屁股坐地上。
人坐下后,原本需伸长手才能够到的一截胳膊,现在倒正好能紧紧拢在怀里。
顾清倚原地蛄蛹两下,挪着屁股挤到池边,直将邬有期一整只手臂揽到怀中,才将脸凑上去——
人是消停了,但微凉的脸蛋却要紧紧贴着他的大臂,偶尔还蹭蹭,喉咙有意味不明的哼哼唧唧。
邬有期没挣,只是看这小傻子、看高悬在半空的圣火,也看远处的血焰流云宫:
从前,他还是青霄峰首徒。
有一回的外出任务是由他主持,需带领一班小弟子们前往大陆中部,进一处灵脉内历练。
那道灵脉原是下三阶的火系灵脉,但开启后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里面竟出现了五阶妖兽。
那时他刚结丹、上品的九转金丹,自是拿起独清剑退敌,一力将小弟子们护在身后。
小弟子们毫发无损,他却平白挨了那妖兽好几爪,内里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外面还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历经艰险,总算平安完成试炼,还剖得一枚五阶妖丹带回宗门。
掌门赞他处事稳重,一群跟随历练的小弟子也敬他是英雄,人人都夸他不愧是青霄峰首徒。
邬有期笑了笑,拜别掌门后,就将本次试炼的内容整理成卷宗,连同那枚妖丹一起送到库房。
忙完这些事回到青霄峰时,已是黄昏。
和往常不一样,他的师尊没在白石煮雨中打坐,反而站在了东面开阔的草坪上。
“师尊。”他唤了一声。
卿乙回头,冷冷看他一眼。
邬有期吞了口唾沫,几乎是瞬间就跪了下去,他不敢在师尊面前炫耀邀功,只简单禀道:
“徒儿没给师尊丢脸。”
可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师尊声线清冷的一声质问,“怎么受伤了?”
那五阶妖兽是个走蛮力的主儿,几爪子挠过来没留印儿,但却是实打实的内创。
邬有期愣了,下意识反问,“师尊怎么知道?”
回应他的是师尊的一声冷笑、一瓶子抛到他怀里的伤药,以及一个缓缓降落的治愈灵罩。
那时候,整座青霜山的人,都只看到了他不辱使命、顺利将小弟子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只有他的师尊,立在青霄峰顶,不关心任务的失败成功,不在乎脸面盛名,只问他、为何伤了。
想到这儿,邬有期忽然抬手捂住左胸,哈哈哈大笑起来,身体笑得不住颤抖,更吓顾清倚一跳:
“哥哥?”
“你哪能看到呢?”邬有期压抑的声线拧得又嘶又哑,“你又哪里有心呢?”
昔年能不忍他的一次受伤,他年却要劈出那绝情一掌——将他逼落山崖。
“看人不用眼睛的,”顾清倚忽然开口,声音小,却很坚定,“是用心。”
他看着邬有期染上了血色的双瞳,忽然跪到汤泉边,闭上眼、凑过去亲了亲邬有期的胸口:
“我看得到。”
“也知道,哥哥全身上下,这里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