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毒又辣的大太阳,慌慌忙的世道,也减不了老百姓看热闹的兴致。

    玉州府城的郊外,挨挨挤挤,全是城乡看热闹的人。

    乡老拄着拐杖,村童跑钱跑后。

    店老板站在台子上,小伙计毛巾挡太阳。

    大人伸着脖子,小孩从腿与腿之间探头。

    大路上,各队伍狭路相逢,喇叭对着唢呐吹,红旗绞着白旗咬。

    红叉银斧黄金瓜,锦袍罗裙碧玉花。

    一队儿穿红衣,抬着金丝玉嵌的轿子,上面一尊华衣神,高大白净儒雅。

    他的庙祝与神侍,在喇叭声里,吆喝:“戴朝冠、穿蟒袍,蹬元宝,拿如意!我家老爷到,各路闲神避!”

    还有人在唱古怪的曲儿:“天下财,众生富,交生金,换生银——”

    老爷爷说:“这是财神爷。”

    一队儿穿彩衣,抬着檀木轿子,上面一尊锦衣神,丰满端正秀美。

    也有人扯着嗓子,伴着唢呐,嚷道:“戴珠翠、锦绣裙、抱娃娃,送子孙!我家娘娘到,草头神须礼拜!”

    也在唱:“人似蜉蝣,人似青烟,百年一瞬间。人似天上日与月,人似地下铜和铁,子子孙孙万万年——”

    老奶奶说:“这是送子娘娘。”

    正路只有一条,两边都声势浩大,于是各不相让,你瞪我,我瞪你。

    财神的信徒说:“咄,老爷他是神中官。从来女让男,民让官,你家娘娘应避让!”

    送子娘娘的信徒不甘示弱:“呸,娘娘她是神之母。从来子让母,小让长,你家老爷应下轿!”

    “你说谁是‘子’?”

    “你们又说谁是‘民’?”

    红衣人气得脸上隐隐现“王”纹。

    彩衣人脸面上,似乎有肉眼珠即将浮出。

    他们还在争执,那厢,后头又来了城隍、龙王、福禄寿三星等等的队伍,也各唱着词,敲着锣,打着鼓,巡游至此,都喊:“走不走啊!别把路堵了!”

    大人们看得有趣。

    小娃娃们却看得似懂非懂,又没吃的,又没喝的,唱的喊的他们也听不明白,一会就没耐性了。

    忽然,有个小女娃跑过来,叫同龄人,说:“哎!那些小矮子又来啦!”

    娃娃们也不管天下众神聚集在城门口闹哄哄,一下子就呼啦啦,都跟着女孩跑了。

    府城的宽阔大道上,自有正神的威严煌煌,唱的都是宣扬自身的大道理。

    那边,乡村与僻巷,也有野趣。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里个呛”

    乡村野道上,绿色的荷叶田田帽,帽下是个个圆眼睛的小矮人,蹦蹦跳跳,甩着拨浪鼓,边走边唱:

    “羊儿们又把狼戏耍!”

    “葫芦娃娃打了蛇妖怪啦!”

    “八戒哭着叫猴哥,说猴哥猴哥我认错,你快点去把师父救!”

    小孩们靠过来,缠着他们,说:“唱上次、上的猴哥的故事!”

    “不不不,我要听葫芦娃娃!”

    有大人也凑过来,小矮人们就改唱:“王大娘五十岁上结了新婚——”

    “赘婿张大哥,原来是贵人爷爷的亲儿子!”

    倘若有人停下来听,小矮人们就停下敲鼓,说:“讲故事,饿肚肚!哎哎哎,请给半碗饭,哎哎哎,请给一碗水!”

    给了水和饭,小矮人们就把故事讲一段。

    给了干粮,就讲半段。

    有时候,他们也左右看看,不要饭,不要干粮,做贼似的,伸出肥肥的五指,指头粗,除了没有蹼,像个青蛙爪。掌心是些漂亮的鹅卵石、香喷喷的花,对小孩说:“换糖,换糖!”

    如果他们的某顶荷叶下,有咳咳咳的声音,似乎是谁在警告“蛀牙!”,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把手缩回来,还是要水和饭和干粮。

    有孩子好奇,去掀他们的荷叶。小矮人就慌里慌张捂着荷叶跑开,泪汪汪的。然后,手贱的这个小孩就被一股水流一推,跌个屁股蹲,然后听到有人在“嘎嘎”直笑。

    当然,小矮人们也不纯用讲故事换吃换喝。

    有时候,大伯请小矮人们到田里帮忙拉牛,插秧,帮着耕作。请吃干干的饭。

    有时候,大娘揉着老花眼,请他们帮忙补衣裳。请嚼咸香的酱菜。

    有时候,大哥大姐请他们帮忙磊土房子。请窝窝头。

    连村里修桥时,都会请他们帮忙搬木头搭桥!

    小矮人们的荷叶下,似乎藏有无穷的神力。

    牛如果不动,就会有凭空的力量,硬拉着它往前。

    泥土缺水不黏了,就会有小股的水凭空落下来。

    吓,还有这些矮墩墩的身躯,怎么能扛得起这么大的木头!

    人们啧啧称奇的时候,为首的那个小矮人,他的荷叶下,就会传来一个轻轻的“哼”。

    于是,人们都悄悄地说,小矮人戴着的荷叶下,说不准,藏着一个小神仙呢!

    孩子们跟小矮人们最合得来,就问他们:“人家戴官帽,你们戴荷叶。人家壮又高,你们矮又瘦。人家坐庙宇,你们走街巷。人家喇叭叫唢呐吹,你们摇荡拨浪鼓。人家是大大大神仙,你们这是什么神仙?”

    小矮人们被问住了,憋了半天,说:“荷荷荷仙!”

    偏偏口音有点风州味,念出来,大人小孩都笑了,学他们:“原来是呵呵呵仙!”

    这个“呵呵呵仙”实在是让老百姓一点儿也敬畏不起来。

    倒是挺亲切的。

    财神事关泼天的富贵,送子娘娘事关子孙后代,至于龙王、福禄寿等,哪一个都要拜来都要畏。拱卫在这些大神仙周边的,都是贵人、老爷、能耐人。

    可是无论是呵呵呵仙,亦或是荷荷荷仙,又事关什么呢?

    就在身边,就在手边,平头百姓都可以喊这位神仙递递东西,可以喊他们帮帮手,针头线脑街巷走。

    所以,玉州的民间,渐渐也有人听说了荷仙。没什么人拜,也没什么人畏,但井水边,田垄边,大家见到戴荷叶的,都会打声招呼。

    男女老少,都亲切地说:“好呀!荷仙今天吃了饭没有?”

    李秀丽听此招呼,不太高兴:“问得我像饭桶!”她在荷叶下戳菱角的脑袋,说:“都怪你们。”

    在拟山河社稷图里,李秀丽作为荷仙,并不需要吃喝。要吃要喝的是她的这些信徒们!

    但吃喝都要换,总不能叫这些小青蛙去偷去抢?

    到了玉州,李秀丽才发现,众神的势力在这里很“均衡”。因为均衡,互相牵制,大家都不深入。但这也就代表着,什么草头班子都有一席之地。

    所以,玉州这里,一百零二个竞争者,起码有一百个都蹲在这里。

    她就是想劫富济贫,如今城镇中,头面人家,都请了正神在家里供奉。一进去就被“逮捕”了。

    没奈何,小青蛙们走街串巷,东帮耕田,西帮补衣。

    大多时候,涉及力量的活,都要李秀丽悄悄使力。

    天知道她如今手指大的身躯,扛着大木头,走起路来什么都看不见!

    人家是信徒奉神,她是帮信徒打工!

    大约是太亲切了,虽然敬畏财神之类,但人们总有自己的小心思,有时候,有些话不敢对正神说,就悄悄地找到小矮人们,窃以为这么亲切的小神仙,是可以做点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交易。

    小女孩妞妞就偷偷跑来,找小矮人里的“菱角”。

    “菱角菱角,妈妈说,能不能请你的呵呵呵仙帮我们个忙?嘘,谁也不讲,悄悄的来。”

    菱角说:“你先说,什么事。”

    妞妞说:“你知道‘旱魃’吗?”

    “当然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吗?”

    妞妞压低声音:“我外婆家,好像出了个‘旱魃’。”

    “好像?”

    “昨天,是我外公的忌辰。我外婆跟我妈,一起去扫外公的坟。结果,发现坟上爬了白色的毛......我妈和外婆都吓了一跳,谁也不敢告诉,把那白丝给铲了,悄悄地回到家。”妞妞说:“我妈说,不能告诉那些大神仙。万一是旱魃,他们把我外公给铲了出来,那外婆家就倒霉了!你能不能请你的小神仙去帮我们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我外公变成了旱魃。”

    妞妞学着妈妈的语气:“给你们好吃好喝的!”

    李秀丽一听,乐了。

    平日里,因为大家都蹲在这,但凡有个旱魃,早就全嚷开了,各有各家信奉的神去铲除,哪里轮得到她。

    现在,这不就是机会?

    菱角立即说:“好,你带我去见你妈妈,我们避开人,悄悄地去坟上看看!”

    妞妞的外婆家姓王。

    妞妞妈领着菱角走了好一串路,走到郊外的一处僻地,指着堆坟墓:“那就是我爹的坟。荷仙,你一定得看仔细了。”

    她东西张望,拉着妞妞,说:“我们走远一点,给你们望风,有准信,叫我们!”

    坟头还有铲子,大约是前几天王家母女俩来坟上清理杂草时落下的。

    以李秀丽现在的力气,不过是几铲子,坟土就被挖开了,露出棺材来。

    菱角几个吓得躲在一边捂住眼睛,从眼睛缝里偷偷往下看。

    虽然也知道旱魃的存在,但撬棺材,面对骸骨,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李秀丽倒不在乎。现代的恐怖片,什么白骨烂尸没有?

    在罗家村的时候,小妹还是个女鬼模样,招呼她往坟里跳,她都敢睁着眼睛跳。现在不过是挖具棺材。

    棺材一露出来,就看到爬满木盖的白毛丝,蠕动着在往外钻。

    菱角一眼瞥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李秀丽却跳到棺材板上,抓住一撮棺材上蠕动的白毛,捻了捻,忽然“咦”了一声。

    她此前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旱魃,只听说是长白毛,却不知“白毛”是什么。

    如今,自己亲手一搓,叫出声来:“藤萝须!”

    眉头一皱,李秀丽立刻推开棺材板。

    “啊!”菱角彻底捂住眼睛,不想看可怕的尸骸。

    却听李秀丽语气异样地说:“别捂,看!”

    他这才颤颤巍巍往棺材里看。一看之下,菱角也楞了一下。

    李秀丽语气古怪地问他:“你看到的是什么?”

    菱角用那双变成青蛙后就溜圆地眼睛,盯着棺材里躺着的存在,张大了嘴巴:“妞妞不是说或,这是外公的坟吗?怎么,怎么,里面躺了根大藤萝?”

    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样。

    李秀丽低下头,俯瞰棺木中。

    刚才,她的鲤珠微微发热,于是,她的眼睛也微微发热。

    一低头,她就看到,棺材里并没有人们描述中的“不腐、肌肤如生,但是长满白毛”的尸体。

    在她的眼中,棺材里只有一大坨,盘绕在一起,由某种“炁”所构成的藤萝。那些白毛,其实都是它的藤萝须。

    “你去把妞妞她们叫过来。”李秀丽嘱咐菱角。

    妞妞妈一过来,看到打开的棺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哭丧着脸:“完了,完了,我爹真长毛了,真变旱魃了!”

    她看到的还是不腐的白毛尸。

    可是李秀丽和菱角眼中,棺材中,那坨活着的藤萝,微微颤动了一下,白毛须甩动起来。

    李秀丽笑了。

    “真有趣。”

    她抬起头,看到这坨藤萝,却不过是一个极小的分支。

    它的大半藤都掩在地下,连着很远很深的地方。

    她跳出来,对菱角说:“走,我们去看看,它连到哪里。”

    妞妞母女目瞪口呆地看到菱角的荷叶里,跳出了一个她们只知存在,却从没有见过的“小神仙”。

    菱角跟着自家神主,顺着他们眼中看到的“藤萝”,一路走,走了好一会。

    却走到了城西。

    此时,城西正闹哄哄地,在“除旱魃”。棺材敞开着,民众正要将铁钉钉入“魃尸”的心脏。

    但在李秀丽和其信徒的视角里,这个棺材里,同样也只躺着一根藤萝。

    而且,从王家坟墓延伸出的那根藤萝,正连着这根。

    它们是同一根藤上分出的旁支。而且,它也延伸着,连向凡人看不到的南向。那边,今天似乎也有人在除魃。

    李秀丽觉得更有趣了。她舔舔唇角,眼睛闪闪发亮,对信徒说:“把大家都叫回来。今天,我们要把所有府城正在除魃的地方,都走一遍。”

    她倒要看看,进入拟山河社稷图以来,人人谈论的“旱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