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八十一
三月风光正妙, 料峭清寒都被绵绵春雨,绒绒的新草芽,朦朦青烟似的柳所融化。
昨夜细雨斜风, 一夜之间, 大街小巷落杏花。
文人墨客云集西州府城,准备观赏这场露天的文学盛典, 踏花而行, 谈笑风生。
滚滚的车轮交错而向, 织金的车帘被春风吹起。车中的贵人们掩唇含笑指指点点。
明胜湖畔, 风帘翠幕,楼阁沿山参差,管弦丝竹远飘湖上, 游人如织。
“咴——”
“咴——”
忽而青石板震动从街头传到街尾,马鸣声朝天响。
一队队骑士开道, 提着金锣敲, 打着鼓, 连连吹画角, 激昂如雷,极震悚威严。软绵绵的丝乐都被镇住, 一时不响。
接着,红黄令旗飘扬, 有人拿着清道用的朱漆竹杖,四下驱赶百姓。
地面一顿一顿,走来了茫茫长队, 两侧是穿盔甲的将士, 拿剑持戟,铁光映日寒, 凉了春来水。
穿着官袍的官员们走在随后,后方跟随着容貌姣好的乐师、歌女,有击鼓的,有吹箫的,有吹笛子的。喇叭唢呐琵琶琴,共奏皇皇乐。
还有队伍中一顶又一顶大伞,方的圆的,紫的红的,还有销金的。
最显眼,最正中的,则是一顶极华美的八抬车轿,前引马,后顶马,轿上蟠龙绕。前后左右都有人扶轿。
一时间,整个热闹的街面都被这长队给占住了,所有平民或是下拜,或是缩到了两侧的各店铺、房屋之间。
书生们大多进了酒楼茶肆,品头论足。
“好大的威风,这是亲王仪仗罢!”
“是越王出行。听说他对这次的文会很重视。”
这次文会举办的方式略有些特殊,不在越王的王府中举行,而是选在了湖中一艘为王爵特供的大型画船上。画船还有配套的八艘中型画船。
而文会的最后集中评比诗文的聚集地点,则在湖中一座岛屿上。
船方便沿着湖畔而走,看各文士才子在特定地点的发挥,更方便往来岛屿。
到了湖畔,面皮白净,三十来岁,留着须,高高胖胖像个人形馒头的越王被家将扶着下了轿,将大部分仪仗都留在岸上,上了那艘三层的大型画舫。
画舫上容貌出众的舞女、歌女,乐师,早已奏起婉柔之乐。
一众文人墨客一边欣赏歌舞一边等待,见状,纷纷站起,向越王行礼。
越王摆摆手,笑道:“众位都是风流天下闻的名士,还有不辞辛苦从外省赶来的。多谢大家给本王一点面子。我们游览西州,纵情山水,我必将今日文会中的诗词,挑选出色的,刊印成册,就叫就叫”出门前还背着的名字,很快就忘了。还是他身边的王府书吏小声提醒。
越王才拍着手道:“噢,就叫<越人歌集>!”
不管真好假好,名士们连忙叫好。
越王捋了捋须,洋洋得意之情现于胖脸,毫无机心,招呼众人坐下,又叫王府官员去传上美酒佳肴。
一个才子坐下时跌了一跤,打倒酒水,洒到了越王外裳。
他霎时脸色发白,忙赔罪。
对这位尚且没有功名,只是有一定才名的年轻人,越王也笑呵呵地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来,去给本王换一件外裳来,给这位才俊也换一壶满酒。”
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上一个这样大肆结交读书人,在江南大办文会的,还是百年前被冤杀的当时的吴王。
如今朝廷上不知怎地,圣人忽然生了病,闭门不见诸公。一时万般风云起。
他们接了越王的请柬,心中简直是转了一万个弯弯,但又不敢得罪皇室中人,只得惴惴赴会。
庆幸的是,越王果然如传闻中的那样,是如今圣上的几位皇子中,最没有野心,最蠢笨,也最为和气平易近人的一个。
皇帝疼爱他,虽然将诸皇子都打发出京,但给这位心宽体胖的皇子,封到了最富庶的江南。连如今干涉前朝,牝鸡司晨的胡贵妃都对此毫无疑义,显然也很放心越王的脑瓜子。
凭谁造反,总不会是这个越王吧?
越王对他们各异的神态视若不见,笑道:“今日文会的规矩,诸位都知道了罢?我们将一边沿湖游玩,一边以沿湖的各标志景点为诗文的吟咏目标。”
众人都说知道了。
越王又笑问:“听说,礼部郑侍郎的孙子随师游学江南,如今也在文会上,是哪一个啊?”
于是,从众名士的最后,绕出一个美少年:“小子郑端,字中直。拜见大王。”
越王眼前一亮,细细端详这少年郎,见他周身洁白色,却容色鲜明至妍。眉如燕子飞,眸似点漆,唇若涂朱。像一尊白玉上被天工妙笔画出眉目。
他一向喜爱美女,也怜惜美男,王府中收罗了诸多妖童媛女。见了郑端,心里又可惜起来。
这郑家的祖父在礼部做侍郎,郑端的父亲则是翰林学士,天子近臣。
好一个俊俏儿郎,却只能文会上亲近亲近,不能拖进府里。
便起身,竟亲自去扶:“中直礼仪太多!你祖曾是天下文宗,你父深得我父皇之心。论起来,我与兄弟们在殿中念书时,教授诗经的正是你父亲。要论辈分,我算是你师兄,不必这么生疏。”
说着,竟一把握住郑端的手,肥腻腻的大掌抓着他不放,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不去。
郑端眉头微蹙,他不是纯然的文弱书生,暗暗使劲,抽回手来,立即后退几步:“大王,在下有一事要禀。”
“噢?中直有何事要说?尽管说来。”
“大王可曾听说过卫女、诗魂的传说?”
越王啊了一声,捋须道:“我在江南,当然听说过。还曾游过西林,可惜阳光普照日,卫女不肯与本王相见啊。”
“我有两位朋友,曾在西林桥畔、文昌阁里,分别见到了卫女、诗魂,据说也仰慕今日文会的热闹,仰慕您的德行。便托梦让我作说客,央求大王一件事。”
这下,不仅越王一脸惊奇,四周名士也看了过来:“你当真见到过卫女、诗魂?”
还有些西州本地文士听此,面露不屑。本地人对卫女、诗魂的传说更加熟悉。尤其是他们这些玩笔杆子的,谁不是弄名过来的?谁年轻时候没试着去西林桥畔夜宿,第二日谎称自己遇到过卫女,以证明才气?
谁料,郑端竟然不是空口而说,他自怀中取出一个香囊,解开,里面是一缕极长的、好似女子的青丝。向前献出:“耳听为虚,卫女予我此物为证,以取信于大王。”
越王取了这缕青丝,捻在手上,忽然鼻尖钻入一股带着松香的特殊香气,浑身一阵清凉通透。
他嗅了嗅,却见这缕长发忽然化作一股烟气,当着船上所有人的面,烟气幻化出了一个驾着油壁车的女子模样。
烟气勾勒的只是一个大致的形容。但风为裳,水为佩,只云烟朦胧的一笔,也可见摄人心魄的清艳绝色。
女子在车上向越王回身一笑,随即烟消。
越王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青烟在他五指间流去。急得他大叫:“美人休走!”
等回过神来,四周文士也是痴痴之态。
越王急切地一把抓住郑端的手臂:“刚刚那是谁?”
郑端道:“这就是西林桥畔长眠的卫女。”
这下,没有人再露不屑之色了,不少人失魂落魄,都像被那烟气勾勒的笑容勾走了心魂。
越王顿足长叹:“恨不能我生千年前,与佳人同游!”
他信了郑端所言,此时兴致高涨,问道:“卫女求你什么事?”
郑端笑道:“准确来说,是求大王的。卫女在湖西的西林桥畔,诗魂在湖东的文昌阁,隔着杳杳烟波。他们已非生人,不能擅自离开所属的地方。隔湖相望,却如天堑。因此,要请大王与各位才人,做一次鹊桥。”
“今日会上才人云集,江南文气,大半在此。据说,若能作出好诗,可以诗为桥,如作鹊桥,引卫女、诗魂跨过明胜湖,相逢。大王,此是极佳美事。何不在每个景点的吟咏诗中,再加一个带上卫女、诗魂任意典故的要求?”
他道:“若能以诗文作桥,助二人相会。卫女说,她必在西林畔,面见大王,亲自道谢。”
重重地在“面见”二字上咬了音。
越王好色,方才只见了卫小玉的一缕炁化的烟,就已经色授魂与,更想见到真容。
且更好面子。卫小玉与诗魂的传说流传多年,嫉妒死鬼也不好表现出来。
连忙道:“这有何难?对各位名士来说,随手加几个典故,做出能引动卫女、诗魂的诗作来说,不难罢?”
众文士都从刚才的恍惚里回过神来,读书人常常对这种风流佳话十分热衷。
何况,卫女、诗魂都是传说中才人水平的评判者之一。
如果说自己做不出能打动卫女、诗魂的作品,连为他们作鹊桥都不配,岂不是辱了自家偌大声名?
大凡要点脸,都得卯足劲,毫不藏私地贡献一身才华。
这场合可不能谦逊,更不能认输,一时都向越王拍胸脯保证:“那就从文昌阁作为景点的第一站,西林桥畔作为最后一站,我等不敢相辞!”
郑端见此,略松一口气。
场中其乐融融,众诗人当下捋袖子整衣裳,准备当个“诗文鹊桥”。
忽然,画舫上来几人,似乎是王府属官,一脸慌张,凑到越王身边耳语几句。
越王皱眉道:“知府、知县、以及当地的驻守百户找我?有什么要紧事,他们是朝廷命官,自可决断。本王是驻在越地的一个富贵闲人,哪里敢插手朝廷要务?”
“好了好了,不必多说。你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实在有什么需要我的,让他们等一等,今日文会结束,我就去见他们。”
属官还想再说,越王看那边一众文人都已经开始准备笔墨,他惦记着自己的文会,以及那美丽绝伦的卫女之魂,哪里还听他啰嗦。
何况,作为藩王,在如今的时局下,私自插手封地民生和朝廷事务,接触当地的文武官员,难道是嫌父皇太喜欢他,还是嫌胡贵妃找不到借口整他?
略严厉道:“几个芝麻小官,能有什么事非要劳动本王的?去,打发他们。再多嘴,我就调你去刷马桶。”
便拂袖而去。
其他王府属官赶紧把来汇报的人请下了船,免得扰了王爷的兴致。
文会正式开始了。
天下才人看江南。
江南文气看西州。
天下顶尖的名士墨客削尖了脑袋,在文昌阁前,落下了第一笔诗。
他们身上某种特殊的炁随着文字,冲天而起。
同时感应到临时溢出区浮现规则被满足的游慎、卫小玉,同时现身于阳世。
他们的溢出区随诗文而逐渐临时扩张。
游慎一步一步,走出了文昌阁的门。
卫小玉驾着油壁车,脸上似哭如笑,笑意最后挤下了哭容,松针编织的马,拉着车,辚辚而出西林桥。
二人隔着杳杳湖水,宛如穿透了时空,隔空对视。
第082章 八十二
西州府城的百姓, 都在津津乐道方才越王出行的威仪,谈论队伍中的那些旗帜、锣鼓、士兵、官员、乐师。
也有市民们说起文会来。
扁食摊的摊主笑道:“哎呦,看那一个个所谓读书种子、童生秀才, 伸长了脖子, 挤到一处看热闹的样子,跟我们这些粗人也没什么区别。”
书商走出店门来, 朝那边望着, 念叨:“不知道这次出什么诗集文集呢?我家的书肆要抢先印一本”
坐着吃扁食的老者须眉皆白, 头也不抬:“他们的盛会, 干我们何事?店家,你的扁食贵了三文,料子又差了三分。”
摊主说:“得了, 徐翁。涨的着实不是我的扁食,而是如今城里所有粮食的价格。米面、肉、菜什么不涨?我只涨三文, 已是亏本赚吆喝了。”
街角边几个乞丐悄悄挪到酒肆门口, 还有一个年纪更小的, 在扁食摊前坐着。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模样, 皮包骨头,脸颊凹陷, 几乎站不起来。哀求:“行行好,行行好, 一口扁食”
一边还捡地上的杏花,沾着泥就往嘴巴里塞。
好几个扁食摊的客人都被纠缠得皱眉头,付了钱就走了。
摊主的儿子放下烧火棍, 怒气汹汹地驱赶这些乞丐。
酒肆的店主也和小二一起出来赶门口的流浪汉。
老者岿然不动, 喝完最后一口扁食汤,才放下碗, 摇头道:“这些跑进西州的流民男女、乞丐的口音,以前都是中部、北方的口音,现在都是隔壁省的,或是其他府的,还有些西州乡下的口音,唉!”
他背着手,弓着腰,踱步而走:“连江南,也不太平喽。”
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仆怯生生地扒着门,叫书商:“老爷,夫人说该吃饭了,叫您屋去。”她搓着手,口音俚俗,与西州府城大不相同。
书商挥挥手:“知道了,等会就回去。”却与酒肆的店主闲聊:“我倒觉得,也没什么不好。饿死了乡下人,也不差我们的饭。反正王爷老爷们都在城里。我们府城里日子总是能过的,无非是苦一些。但你看,我买这个女婢,过去要三两银。如今,二十多个铜子就能到手。劈柴烧灶,洗衣洒扫,省了多少事。我夫人很高兴。”
小二也是本地人,摸着后脑勺嘿嘿笑:“连花楼里新来的女郎、窑姐儿,都便宜了不少呢!”
酒肆老板骂他:“这些乡下和外地来的女人,一路逃荒过来,只要有口吃的就张腿,比原本团头拐的乞丐女人,恐怕烂的还快!你如果染上什么病,就别在我这干了!亲戚情分也不顶用!”
说着,叹了口气:“人是便宜了,我这招了几个城外流来的苦力,几乎不费钱,就给几口栗饭,任打任抽,比大畜生好使。但生意也是差了不少。毕竟米面粮油酱醋,哪样价格不翻?”
扁食摊主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叫儿子:“轻点轻点,别在我摊子上打死了人,晦气!赶走就行。”
眼角一瞥,他神色一沉,嘀嘀咕咕了几句,还是表面热情地招呼:“赖三郎,今日不来吃碗扁食?”
赖三原在街上闲逛,耷拉着鞋,梳着油头。听见招呼,丝毫不客气,勒勒裤腰带,往长板凳上一坐,嬉笑:“当然少不了一晚热腾腾、洒着葱油葱花、香喷喷的鲜味扁食!”
当然,没有付钱的动作。
笑着说:“老许,今早瞅见你又走了一大段路,往西家猪肉摊买肉了?”
摊主“老许”低下头:“那家的肉便宜。”
赖三说:“看在你每天请我吃扁食的份上,告诉你,还是回东家去买,别去那家了。他家的肉以前是便宜又新鲜,但现在嘿嘿,据说西州下属的清泉县,那里的好几个村子,有传闻说闹病谁知道是畜生的病,还是人染的瘟病?西家的猪肉摊,老从清泉县运猪买猪,他家的人忒容易染上。”
一言既出,四邻色变,摊主儿子、酒肆老板、书商、小二,都围了过来。
酒肆老板忍不住问:“赖三,你说的保真不?瘟病可不是玩笑话!”
赖三耸耸肩:“谁知道!但我邻居的三大爷的小儿子在衙门里当差,说是清泉县偏远的几个村子的路,被官府封了。整个村子都围在里面。这不是瘟病时常有的做法?但也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那村里,闹了‘蚕妖’、‘蚕鬼’。”
这下,连书商的脸色都非常难看。瘟病可怕,蚕妖、蚕鬼也可怕!甚至,更可怕!
摊主儿子扭头说:“爹,我们以后还是别去买西家的猪肉了。万一西家的张屠夫家里被蚕妖、蚕鬼给盯上咱去买肉又顺藤缠上倒霉全家!”
摊主老许的脸色这下也难看极了,顿时垂下头去,深深地嘘出一口气。
小二听得摸着脑袋,心里正琢磨着酒肆里新来的苦力有没有清泉县人,忽见脚下的影子消失了,原是更大的阴影覆盖下来。
他抬头一看,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嘴巴合不拢,眼睛直直地盯着天上,指着:“龙、龙、龙凤凰!”
其他人也抬头一看。
啪嗒,摊主老许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砸碎了。一向小气的他却尤然不觉,还瞠目结舌地看着天空:“神仙游天街?”
春日,西州的天空中,神话里才有的各色生物争奇斗艳。
金龙翔天,角峥嵘,目如电,片片黄金鳞,在阳光下夺目灿烂,线条流畅似游云,蜿蜒苍穹。
凤凰翱翔,赤羽烈烈如火焰,将澄澈的春水都映如流霞。
容貌极艳的神女,云侵绿鬓,袖鼓天风,裙裾曳过蔓延青山,霞带飘飘,飞越人间。
手执通天达地之戟,银光寒湖波,一英武大将坐在长翅天马上,平踏水泽与山川,似追神女而去。
也有仙风道骨,手执玉版,头戴帝冕的传说帝君,侧骑麒麟,慈悯下视红尘。
亦有化作巨人,演化着生前行迹的英雄好汉
这些奇迹一般的存在,在天上不断显现,遮云蔽日,投下的影子笼罩了整个西州。
酒肆老板激动得涨红脸:“那尊,是我们本地一座庙里的神仙我前个还给他烧过香”
书商目不转睛:“那位是不是我们本朝曾经带领千骑大破十万贼虏的神威将军?”
西州百姓或有闭目祈祷,或有下拜叩首,或有痴呆凝目,全都为这漫空的奇迹所惊。
写下诗句的文人墨客更是大部分惊得掉了笔。
他们设案作诗,其中夹杂诗魂、卫女的历代典故。
谁知,笔落忽然天起风云,地动湖山,他们的诗词里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冲天而起,勾连出隐形之桥。
然后,整个西州上空都出现了神奇的景象。龙飞凤舞,神女天将接连演化而出。
一个文士痴痴道:“难道这是我的诗里的意象化作真实?可是我好像没有写到这些意象”
其他人都说:“我们好像也没写”
郑端仰头望着那些神奇的存在:“这并不是我们诗词中的景象。可是,这些意象,都曾出现在游慎和卫小玉的名篇之中。譬如,游慎写过‘雨后江左见龙赋’。流传千年的‘大河神女祭诗’则据说是卫小玉之作”
他们作品中的意象不断出现,仿佛两个人一步又一步走向对方。
忽然,府城的百姓纷纷叫了起来:“你们看,龙头上,还有神女的肩膀,有人站着!”
金龙的龙首上,神女的肩头,分别站着一男一女。
龙向西,神女往东。二人均衣袂飘摇。
游慎望着逐渐相接的无形之域,眉目平静。
卫女看着他俊美傲岸的面庞,更是笑意温柔。
一步接一步,慢慢接近。她愈情意浓重,浓重到甚至有些贪婪。
游慎周身环绕之炁,无形之中,通过作为现象的规则,连接着整个大夏所有笔墨记载的诗文。所有新生的才气,他都能有所察觉。
多么多么美妙啊。
渐渐地,她已经可以伸出手去,抚摸到他的脸颊。临时溢出区的边缘,即将相接。
忽然,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另一只手,卫女忽然止步。
她的笑意里多出了一丝苦涩,悲且怒:“姓游的,你这个自恋狂!”
游慎凝目看她,勾唇:“小玉为何骂我?”
卫小玉道:“游慎,你真的爱我吗?你喜爱的其实只是自己,是自己的孤独,是自己的才华,我只是你选定的镜子。”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说什么‘知己’,说什么‘爱’我。‘我’的存在,是天下文人墨客,千年来,渴望自己的才华能有异性知己爱慕欣赏,所凝聚的。”
“你挥洒千金,用自己的生命维持的才名,以频频见‘我’,只不过是对自己才华的迷恋。是临水照影的愚行。你是被自己的狂妄与睥睨所牵连至死。”
“你从不知道真正的卫小玉是什么人,她渴望什么才子青睐吗?她渴望什么隔着千年与生死的‘爱’吗?”
她近乎愤怒地瞪着他,转身便走。
走了不过三步,她的步伐又僵住了。脸上的苦涩又渐渐变回了柔婉的笑意。但她狠下了心,脸上的神色不断在变幻,如人在争夺。
就在此时,游慎忽然倾身而前,拥住了她。
倏尔之间,龙飞西林,天将驰马,诗魂的临时溢出区与卫小玉的重叠。他的炁源源不断地流向她。
游慎低眉:“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卫小玉再转过身,一抬头,就落入了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比秋天的潭水更清,有一泓光微微晃着。眉宇间带着江南山水与盖世诗文共同铸就的疏狂之气。
见她脸上又是泪,又是凝固的笑,一副狰狞狼狈的样子,这个生前极自傲的士人,便轻轻举起衣袖,为她擦去虚幻的眼泪。
他说:“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什么。”
“世人塑造的‘卫小玉’,很美。可是我一直所钟情的,都是那日,忽然抚摸着我的脸,对我说‘世人将真心人做狂士’的那点残魂。”
“她不是被塑造出来的所谓虚假的红颜知己。而是痛苦与茫然愤恨,却被人当做风流笑谈,传说千年,在地下仍然不得解脱之人。因为痛苦,所以才能理解我。”
卫小玉经历千年,吸纳了无数人间之炁。时间太长,属于她自己生前记忆与性格的那部分,慢慢被稀释,少得只剩下一点飘渺的碎片残魂。
但她早已枯萎千年的心。一刹如雷鼓。咚咚咚。
万般痛苦,世上风霜,都被摒弃在外。
仰面,怔怔地看他。
两个临时溢出区的炁逐渐重叠。
他轻轻地,在她额角落下了一个虚幻的吻:
“愿以平生诗,换汝自由身。”
她能清晰地察觉到,两个溢出区合并完成之时,诗魂所有的规则都将成为“卫女”规则的一部分。
作为现象,再也不会为局限于西林桥畔,她可以遨游所有诗词所到之处,自主选择吸取何方的才气。诗魂的规则为她抵御着来自外界之炁。她的残魂,将得以长存溢出区中,自由选择消散的时间。
卫小玉道:“若我不要这些。宁可在接下来的百千年来,最后一点意识也消融在人间塑造的‘我’中呢?”
他平静地说:“随你。你若拒绝,我便强行剖开交界处。”
但诗魂的临时溢出区自主的部分已经所剩不多,强行剖开,大约,他会先消散。
她凝视了他半晌,忽然展颜一笑,心跳仍如鼓:“那这次的选择,我不想再继续随‘她’在世了。”
“但你这疯子。我也不想要你的东西。”她伸手一勾,勾起他的衣襟:“我将远行。走不走?”
游慎大笑起来,被她勾着衣领,说:“走!”
两个临时溢出区终于合并。
诗文作鹊桥,诗魂出现在了卫女身旁。一人傲岸背手,一人柔情浅笑。如神仙眷侣,一起走过接下去的漫漫岁月。一举一动,举止非常符合人们的想象。
西州府城之人,看到这一幕,无不热泪盈眶。越王甚至还一边擦眼泪,一边啪啪地鼓起了手。
郑端却揉了揉眼,他看到,在诗文鹊桥之下,却有虚幻透明的两个身影,一男一女,女子穿着朴素的家常裙衫,含嗔,勾着男子的衣领往前走。男子一身麻布粗服,含笑凝望着她。二人渐渐消逝在风中。
容貌,也是游慎与卫小玉。
怎么有两对?
他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却见天空上的诗魂与卫女,有些僵硬而冰冷,一起坐上油壁车,呼啸着冲向冥冥之中。
而那虚幻生动的二人,则已经彻底消散不见。
西州府的某个角落,少女踮起脚,望了那结伴而游的俩鬼魂半天,笑道:“这下,他们的遗憾都满足了吧?应该很高兴吧?等一下该给我报酬了罢!”
鹤氅道士沉默了很久。叹息着:“会的,他们都会很高兴。”
诗魂与卫女,永结无情游。
游慎与小玉,从此无来生。
但卫小玉平生,只求能得一次真正的自主选择。
游慎,却希望穿过冰冷的假魂,真正的卫小玉,能爱上他,回应他的追求。
他们的遗憾,大约是都圆满了罢。
那厢,画舫上,郑端也收回视线,不知为何,他本应为诗魂与卫女高兴,此时却莫名怅然。
文会也大部分结束了。
越王看了好一场神奇景象,心醉ῳ*Ɩ 神迷,那盛大的诗之意象暴动之景,真是壮阔,气吞西州,简直可以掩去人间万里风云
正乐呵时,他的属官又来了,这一次,急的嘴角燎泡,不顾王爷的怒火,噗通一声跪下。
越王道:“好了好了,是那西州知府与清泉县令又叫你来了?怎地跟催命似的?”
属官却哭丧着脸道:“大王,清泉县、清泉县刚刚清泉知县晕过去了。因为有人来报,说方才,被严密监控的清泉县,整个县下属九个村当中,有足足五个村,所有百姓凭空消失了疑、疑似蚕妖作祟”
第083章 八十三
天空上的诗之意象轮番出现的瑰丽景象, 渐渐开始消散。
明胜湖畔的西林桥,李秀丽、白鹤均听到了卫女、诗魂的声音:“多谢几位相助,我们愿以人间之炁相酬。”
少女表情控制不住地欢跃。
白鹤道:“贫道不需要此炁, 尽予刘道友、郑善信即可。”
李秀丽看他一眼:“不行, 你有功为什么不受?”
白鹤摇头,态度坚定。
想了想, 李秀丽对着西林桥的方向说:“我只要我的那份, 多的不要。”
两鬼魂无有不应。
随即, 西林桥畔, 松林、竹林所在的范围,地下蒸腾出浓郁的炁,其色五彩, 如凤凰羽,分成二股, 一股直奔画舫之中的郑端。另一股, 大半回还地下, 小股飞向李秀丽。
五彩之炁扑面而来, 喜怒哀乐等七情俱全,带着千百年的沉淀, 扑面而来的厚重。
她眼睛都亮了,只等着纳炁入体。
五彩之炁钻入鲤珠。提取。
提取。
提取
少女喜滋滋的面庞霎时色变。
怎么回事?提取不出来!
她不敢置信, 尝试了一遍又一遍,但这股炁就是滞在了鲤珠中,不动如山。
不, 也不能说“不动”只是, 它可以被散入空气,可以被提取, 唯独不能被她炼化吸收!
“喂,你们出来!”她连忙朝四周大喊。但卫女、诗魂在完成“交易”之后就隐没了。
白鹤道:“祂们现在是彻底的现象了。没有满足唤出条件时,不会再以临时溢出区的形式例外浮出。怎么了?”
“祂们给的炁有问题!”
李秀丽挑了一缕炁,展示给他看:“你能吸收吗?”
白鹤念过这缕炁,手指搓了搓,摇头:“我也无法吸收。”
他是土生土长的修行者,理论知识比半路出家的李秀丽扎实,转念一想,便猜测:“修士入道之后,便能控制自身之炁。一般,修士要转赠他人予炁,都是要经由自身炼化,再与对方产生联系,方能转赠。”
“所以,很多修士要转赠自身之炁时,多半会附加一些条件。譬如,要对方为自己做某件事,也曾有修士提出过为自己打酒十日、故意丢鞋命人去捡等等看似古怪刁难的要求。实际上,这是在与对方产生联系,以便输送炁。有些条件是修士故意加之,有些,则是那位修士本人比较特殊,或者其炁比较特殊,有一定的隐含规则。”
“卫女、诗魂并非活人,而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现象。祂们有自己的特殊浮现规则。恐怕,祂们的炁是比较特殊的,含有一定的隐藏规则,需要你满足之后,才能吸收。”
沉吟片刻,白鹤问:“刘道友,你你会作诗吗?”
郑端促成了一桩祖先百年的心愿,心情舒朗开阔,又有点怅然。
越王有急事,匆匆解散了文会。他下了画舫,便到文昌阁,打算告诉刘小姐,幸不辱命。
一踏进府门,就听见刘小姐调高的嗓门,带着气急败坏:“这怎么不算诗?这凭什么不算诗!‘跶’和‘蟆’,明明同韵,连一缕都不给我吸收,太小气了吧!”
白鹤道长磁性而无奈的声音:“‘书精一戳一蹦跶,像狗又像癞蛤蟆’。除了都是七个字,判定怎么会通过?”
他走近了一看,少女洁白的脸蛋都气粉了,脚下扔了起码七八个纸团。手里还拿着一张纸,被她揉成一团,砰地砸在地上:“背诗都不行,偏要作诗,成心刁难人!”
郑端一头雾水:“刘小姐,白鹤道长,你们这是?”
白鹤道:“我在教刘道友作诗。”
李秀丽想到什么,忽然对郑端说:“你来作一首诗!”
她看到郑端身上也萦绕着一股不属于他自身的五彩之炁,显然也是二鬼魂的馈赠。
郑端眉宇微扬,环顾四周,见一盆堂外的含羞草,随口指而为诗。
虽然是即兴而作,既无深意,也不华美,但仍颇朗朗上口,押韵非常工整。
诗音才落,他身边环绕的五彩之炁,忽然有一小股涌入他体内。
郑端顿觉神清气爽,周身充盈有力,讶然地看了看自己。
李秀丽更生气了:“你!你也留下教我作诗,我就不信这邪了!”
何婶子、吴嫂子惊恐的眼神下,天都黑了,书房亮起了灯。
她们的雇主小姐,竟留下两个男子,一起待在书房里,捣鼓起纸墨。
可是,大约还是要信邪的。
一直到天黑透了,李秀丽仍然没有做出一首被五彩文炁认可的诗。
写到后面,她甚至都感觉自己词穷了,能写的题材、能想出的句子都被她压榨光了,文炁还是一点也不动弹。
第二十三首诗。
她提着毛笔,半天没动,眉头皱得打结。墨水下滴,晕染宣纸。
搞什么,夹杂现代她学过的诗词名句,它都不给判定的!
李秀丽转头问白鹤:“你确定,这炁的吸收判定规则,是我要做出满足它的诗?”
白鹤转头看向郑端。
经过半晚上的折腾,郑端光是为了给李秀丽讲解、分析,自己也作了七八首诗,他身上的五彩之炁都被他吸收了小半了,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从郑端身上看,这个规则还是准的。
少女咬着笔杆,眉头快拧成麻花。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何婶子又探着头,问:“小姐,两位客人,你们这么晚都没吃东西。我煮了面”
这是她今晚第四次以各种理由敲书房的门了。
李秀丽很是迟钝。但作为土著凡人的郑端吁了口气,歉意道:“小姐,天色已晚”
白鹤也起身告辞。
少女想的心烦意乱,他们教了一晚上,她没有半寸进展,挥挥手:“行啦,都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多谢,不送!”
白鹤、郑端离开后,她又在书房坐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半句诗了,啪地扔下笔,揉了揉额头。
以李秀丽的脾气,这一整天的折磨,比写命题作文还痛苦,已经是用了极大的耐心。
积了一肚子的郁闷,她点开游戏页面,抓住“瑛”就抱怨吐槽:【你不知道,我最近拿到了一股不少的炁。但是根本吸收不了!要吸收居然还要条件!我写了一整天的诗,头都大了,简直像个冤种】
“瑛”只要不被封号,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线的。
这次,对方又换了个新的账号和头像,回的很快:【这种炁的性质,你说的,莫非是隶属于‘广寒宫’的现象所赠之炁?】
没想到“瑛”可以根据短短的几句话迅速精准锁定她抱怨的对象。
李秀丽十分惊喜:【你有办法吗?】
早知道,她就直接打开论坛问,也免得一整天对着各种平平仄仄头疼了。她一向对“瑛”非常信任,当即隐去具体信息,说了一遍白鹤的猜测,以及郑端吸收五彩之炁的过程。
瑛说:【你的那位土著修行者朋友提出的猜想只对了一部分。特殊之炁的赠与,固然需要与赠主建立‘联系’,满足某种规则。但并不是死板的。因为目的是让对方接受,所以,经常会根据对方的特性而产生条件的细微变化。旁人可以以‘作诗’来满足规则,未必到你身上,也是这样。否则,受炁者根本无法做到,无法接收,又有什么意义?】
停顿了一会,瑛:【我曾听说过文才之炁的赠与。一般会根据受炁者最擅长方面的学识、才炁进行具体的领域调整。】
【秀丽,我知道你大约是来自科技侧的某个电气—信息革命时代,以你的年纪,参与游戏前,应该正是在读中等学校。对吗?】
这倒没什么好瞒的。她又不在现代了。李秀丽肯定了瑛的猜测。
瑛说:【稍等我发一套东西给你可能有一些论坛不怎么欢迎的操作。你及时接收。】
随即,也不知是早有准备、等待已久,还是资源丰富,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来了一个一个压缩包?
什么?这个疑似存在于她们意识里的游戏论坛还能发压缩包?
李秀丽飞快地点击下载。
点击。立即完成下载。叮的一声,她的脑袋仿佛被人砸了一下。游戏面板震荡一下,虚幻的压缩包,似呼啸着穿过了另一个维度,竟从面板上掉了下来。
脱离的一瞬间,它本是繁杂的炁,然后一进入阳世,凝成了一大擂貌似真实存在的书籍,巍峨若小山。
然后刚刚发完压缩包的瑛的新号,以更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系统给永封了,一下子就黑了:
【检测到违规行为,检测到违规行为!】
李秀丽捂着脑袋,迅捷地通过了几乎同时亮起来的一个三无新号的好友,顺手把ID标注改为“瑛”。
这才有功夫低下头看那擂书。
刚拿起一本,看到封面,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舌头都差点捋不直:“数学,八、八年级上??!!”
像拿到烫手的铁块,迅速丢掉这本,她拿起另一本。语文。封面是漂亮的水墨画风格。写着八年级上册和大大的“人教版”。
更离谱的是还包括了好几本习题集。
她一把推倒这擂书,扫了一眼,惊呆了。这些书籍,竟然包含了所有主课,八年级上到高中三年的教科书、标准习题本
连初一时候学过的复习知识点总结本都没落下。
瑛这时发来了最新的消息:【我想,虽然不同世界的版本不一样。但同样阶段的同侧世界,同阶段的知识点,应该大同小异。你打开这些书籍,看书自学一个知识点,解几道题试试。】
何止大同小异!除了个别知识点,简直一模一样!
李秀丽看到这些东西,已经双手发抖,脑袋发空,极不好的预感升起,她颤抖着,机器人一般打开了其中一本数学书。
随意地读了几行,又打开一本习题选,找到了一道自己会做的,初一下学期印象深刻的知识点相关题目,麻木地演算,填上了答案。
下一刻,那该死的、之前总是动也不动的、不知是怎么想的,五彩之炁,忽然绽出光芒,有一缕炁不紧不慢地飞起来,从鲤珠里被净化过一遍,没入她的体内。
修为,涨了那么一丝丝丝丝丝呢。
呢。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淦啊!
你为什么要动啊,你为什么要让我吸收啊!
李秀丽啪地摔下习题本:“臭女鬼,臭男鬼,你们这对——我就该直接想办法打散了你们!”
明明我都已经到了别的世界了,我的暑假再也不会结束了!
为什么啊!我还是拿到了这些东西啊!
瑛适时地、不紧不慢地发来信息:【我想,你应有所得。这是一大股炁呢。你吸收完,估计能更进一步。而且非常稳定,完全由你自主。】
【秀丽,你不会连这股炁也不吸收吧?这些题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别急,我这里还有些讲解的视频,虽然涉及修炼的不能发,后果比较大。但发这些,只是再封几个号】
李秀丽双手颤抖,我不学还不行吗?这股炁我不要了!
她赌气打算将这股才炁从鲤珠中引出来,全部散入环境中。
刚刚动手,系统面板忽然跳出一行:
【《诵世天书》:卫小玉、游慎的赠与—谢谢你,小姑娘(1/1000)】
【检测到已提前收集完所有的炁,开启吸收任务。防止外泄,锁定部分空间。】
她试了三遍,都没有能够将那股五彩之炁从鲤珠里提取出来。
它稳稳地、死皮赖脸地占据了诵世天书的部分空间。似乎她不吸收完,它就会一直赖在那里,占据她的空间,让她正常吸收其他的炁也减少了量。
而且,她只要一接触鲤珠,耳边的诵世天书里,就有无数“心音”跟蚊子一样在围绕
“全等三角形”、“轴对称”、“整式的乘法”
第二天,白鹤、郑端又上门拜访,热心地打算继续教她如何作诗。
却看到少女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连修士的体质都无法掩盖她的无精打采,整个人跟蔫掉的白菜一样,呆呆地瘫在椅子上。
见她这样,二人都很惊讶。
少女忽然说:“我不学写诗了。”
昨天还那么执着,今天忽然变了口风,难道是打击太大?
郑端柔声安慰:“刘小姐不必担忧。第一天学不会是正常的。作诗其实很简单”
白鹤也劝慰:“道友放宽心”
“不,我是真的不学了。”
“没必要,也没时间学了。”
少女跳下椅子,一步三晃,幽幽地说:
“因为我开学了。”
第084章 八十四
赖三再次找来时, 何婶子和吴嫂子给他开了门,说:“小姐就在大堂上坐着。”
一边说,一边何婶子絮絮叨叨:“唉, 女儿家不学女红, 不学厨艺,更不描容画眉, 年过及笈, 整日读什么书, 难道能考科举?”
吴嫂子年轻, 开明一些:“小姐不是寻常人。怎能拿寻常女子的要求去约束她?”嘱咐赖三:“你到大堂时,别惊扰了她读书。”
赖三应声,走到大堂, 先探头一看。
一把摇椅微微晃动,少女躺在上面, 脸上盖着一本书, 似乎睡得熟了, 但口中还呢喃着什么。
赖三走得近了, 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被惊醒, 竟一跃而起,口中大叫:“三角形两边的和大于第三边, 三角形两边的差小于第三边!”
看见来人,她迷茫的眼神一收,咳嗽一声:“是你啊。”
迈入炼精化炁中阶, 李秀丽的记忆力比从前好了不少, 这些本就不太难的数学知识点,看一遍就能明白、记住。
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可以津津有味看半天的话本小说,拿起课本,每多看五行字,就想打盹。多看了三页纸,春困就蹭蹭蹭地上来了。
说起来,白鹤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忙,自从卫女、诗魂的事情解决后不久,人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大概又云游去了吧。只不告别,不讲义气!
郑端倒是经常上门拜访。哪怕是何婶子、吴嫂子经常神出鬼没、站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他,他也只是好声好气地向她们拱拱手,照来不误。
是李秀丽不让他经常来的。
因为太伤自尊了。
一个古代侧世界的读书人,为什么比她数学还好得多?
前几日,他上门拜访,看见她正揪着教科书发懵,好奇地翻阅了一遍,竟然津津有味地快速全部翻完,然后说:“此等表述方式,着实新奇。不过,内容却稍显浅薄了。小姐喜欢数术?”
李秀丽不服气:浅薄?你吹牛皮,你都懂?
当即考了他几个知识点。
谁知道,郑端稍一思索,理解了不同文字表述体系下的意思后,不但快速答了出来,反手出了几道古代版的几何题给她,还很高兴地说:“君子六艺,从先贤开始,礼、乐、射、御、书、数,都是正经士人必学之艺。只是,时下的读书人,少有人喜爱数术。”
“小姐如果喜欢,小生师长那里,还有几本勾股相关的书籍。”
他出的那几道涉及的知识点,她都还没学到!
何况古代的表述方式与教科书大相迥异,直接给李秀丽听懵了。
他走了之后,她悄悄地翻了书,竟然在高中阶段的教科书上,翻到了类似的题目。
她不服气,当场拿了她学的还行的地理天文相关知识,考校郑端。至少,他们不知道这个星球是圆的吧?
谁知道,这个像素人用更加黏糊糊、软乎乎的表情看着她,笑道:“小姐也爱天学?”
郑端十七八岁,放在现代,正是读高中的年纪,又是出名的少年才子,意气风发。在大夏,你越是展露自己的才华,女儿家越是崇拜你。
纵使性情受教诲而收敛锋芒,但难得遇上能谈论这些的异性,他本能地孔雀开屏。
竟然侃侃而谈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还批评了一番盖天说:“天圆地方实可笑。种种证据,都说明宣夜说,才更接近天地真相。宇宙混沌虚空,亘古如夜。天体混圆如鸡子,日月众星,浮生虚空”
“宣夜说,极早有之。庄周曾说‘天之苍苍其远而无所至极’等语。史书上,三论一直争论不休,盖天说,为帝皇所钟。然,何以领稼轩?唯有宣夜说”
却不曾想,李秀丽来自男女同台竞技的时代,她发育得不错,却尚且懵懂,没多少异性意识,看到他如此开屏,第一反应,不是崇拜,而是羡慕嫉妒与生气。
尤其是当她发现,这些还不是受大夏仙朝与其他阳世来往的影响,而是大夏土生土长发展的知识而且她自己世界的古代,大概率也本来就有这些知识
怪不得五彩文炁根本不挑他,只要作诗就行。
因为,人家其他方面也很牛逼可能作诗相比其他的,更出众一些
李秀丽受到了打击,高昂的自尊稍微一咪咪地挫败。
她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很不待见郑端。
她的成绩在现代算一般,不算学渣,但跟学霸一比,就显得渣了
为什么古代也有这种家伙!
简直跟当年班里说“噢,我自习了高中数学。其实很简单的”的凡尔赛学霸一样讨厌!
她当场就把郑端“请”了出去,受了刺激,谁也不见,闭门苦读三天的书。
当然,第三天,薅了好几股五彩之炁后,她的劲头来得快,去的也快,在诵世天书里开始飘荡的各种公式、背诵、语法里,仿佛被天魔催眠,一个接一个打起盹。
此时赖三一到,她简直像从睡梦天魔的爪下逃生,精神抖擞起来:“是不是又有什么妖鬼的消息?”
只要不翻教科书,不学习,不上课,别的都是有趣的!
“没有别的。就是上次我和您说的蚕妖,您还记得吧?”赖三笑道:“您若是有空,可以去一趟清泉县附近,那里蚕妖作祟得正厉害。”
“蚕妖?噢,我想起来了。”李秀丽一拍掌:“行,我就去那里了。”
她打了个呵欠,将蒲剑系在腰间,艾旗别在另一侧,越过赖三,转身往外走。
这一刻,耳畔,却忽然从诵世天书那里,听到了一些附近的“声音”。
最近的那几道,充满了刺骨的恶意。“去死吧”、“哈哈,你一定会死”。“当我姑奶奶?占老子便宜?让你没命当!”“半个县都消失了,希望这妖女也一起消失”。
她顿住步伐,眯起眼,辨认出了这是谁的炁之心音。
赖三尚且来不及收敛面上的恶意,便被李秀丽一把拎起了衣襟,她冷冰冰道:“我这一趟去清泉县,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赖三连忙变作关切的表情:“小、小姐,虽然蚕妖、蚕鬼只是些小精怪,不过你到村里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的精怪,也不能轻忽自身安全呀。”
还特意强调了“小精怪”。
少女嗤笑一声,音极冷:“说的对。所以,为了我的安全,你跟我一起去吧。当我的沙包和盾牌。这样,我不就安全了?”
说着,不顾他变作惊恐的表情和挣扎逃走的动作,果然拎着他,拎一根鸡毛般轻松。
听到赖三大叫的声音,匆匆赶来的何婶子、吴嫂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却听李秀丽说:“你们俩弄捆绳子来,把他的手脚捆起来。免得他一路上手脚乱晃,踢脏我的裙子。”
然后,一路拎着捆好的“人粽子”,无视路人惊讶的眼神,快速往清泉县赶。
赖三嚎了一路,终于,在过了清泉县界碑的时候,不嚎“冤枉”、“放过”了,有气无力地说:“我说实话,我都说实话”
李秀丽丢下他,毫不留情地踢他一脚,踢得他龇牙咧嘴:“说!”
“那蚕妖,一开始就并非什么小妖而是这几年为祸四方的妖鬼大魔”
“清泉县,已经因蚕妖之事,下属三个乡,九个大村镇,消失了其中五个村镇,一个半乡了。”
李秀丽道:“所以,你一开始就误导我那些是小妖小怪,想让我去送死?”
赖三缩了缩脖子,不敢回答,只求饶:“小人哪里敢,哪里敢,只是同情清泉县,觉得,以您老的本事,肯定能帮他们除了这妖魔。又怕您嫌麻烦不肯去,所以小小地隐了一些消息”
呸!
他自白的话,少女一个字都不信。
这狗东西,一开始被她撞上,就是假充中人,实则想迷晕她,把她贩卖到不知哪里去。还叫了几个满脸横肉的“弟兄”堵在巷子里守着。
就那熟练的手法,不知道坑害过多少人。
尤其她在西州也住了一段时间。西州府城地界,对赖三的评价,百姓的心声,可绝对算不上好。
赖三这伙人可恶,但作为灰黑色的地头蛇,某些人脉和手段确实能让她如今作为通缉犯,在大夏的江南首府西州舒舒服服地待着。
李秀丽自恃有诵世天书在手,能掘地三尺,如有观世耳目。根本不把赖三这群流氓地痞看在眼里。
这段时日,但有所需,她驱使他们,如驱猪狗,毫不顾惜他们的资源。
而且她还约束赖三及其手下,不要干出让她恶心的事来。最多允许他们偶尔吃几碗霸王餐,摸几个富人家的小钱。
西州百姓惊叹赖三等人最近转性了,大坏事一桩没干。但赖三这群人的黑色财路这段时日则被她断了不少。估计,他们早就心里恨毒了她,百般琢磨除掉她,怕是早已琢磨不少时间了。
正好,李秀丽本来也就没打算一直收拢这伙人。
她玩游戏时,这种垃圾势力,一般都是利用完直接卖掉回血。
光是从西州老百姓那听来的赖三这些人的事迹,包括买卖人口、敲诈勒索、做局陷害良民、逼良为娼等等等手里估计不止个位数的间接人命。
他们在琢磨怎么除掉她。她有时候也在想怎么处理他们。
本来打算在她离开江南前丢给郑端。他家里好像当着京城的大官,而这些人干的事,在古代好像也能抓起来判大罪,流放,杀头,还是绞刑?
现在,她兴高采烈地决定废物利用。
李秀丽不懂古代的规矩和法条,她只简单粗暴地按自己现代的法律观念,模糊地早就把这些人当成了死囚处理。
至于,什么犯人的人权,什么尽量不判死刑她向来性情暴烈,既不懂,更无所谓。又不在现代啦,几个像素狗东西而已,她连他们血的真实颜色都看不见,为什么要在乎这些?
“说的不错。我信了。”少女又踹赖三心窝一脚:“鉴于你这么‘同情’清泉县。今天我去除掉那妖魔时,你来当前锋好了。我死,你也逃不了死。拯救清泉县而死,当个大英雄,洗刷你过去的臭名,帅呆了!”
赖三被踹得险些吐出来,闻言真的呕了一口血。
没想到他都说了实话,眼前这不怕死的狂妄丫头,竟然还要往清泉县去!还要带着他一起去送死!
“小姐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你放我一条活路”
“切,被你卖掉和坑的家破人亡的,难道就没有老小?”
“小姐求你,发善心求你这个臭娘们!白痴妞!狂徒!你、你以为你是什么绝世高人,真以为自己能镇压蚕妖?你知不知道,最近江南有多少地方被蚕妖祸害得空无人烟,整个县整个县的消失去多少所谓有道高人,都没一个回来的!你”开始,赖三被她拎着前行,还假模假样地哭求。但见她岿然不动,按着提供的路线走向清泉县闹蚕妖的那部分乡,登时恐惧万分,熬不住撕开脸皮,破口大骂起来。
李秀丽随手折了树枝,撕下一大把叶子,往他嘴里一塞,了事。
事实上,他越渲染蚕妖的可怖,她越是感兴趣。这种超凡,纵使强大,总不会比卫女、诗魂更特殊。那俩个才是真打也打不动,回血比你攻击高,只能动用政权手段的特殊存在。
只要能破防破血,攻击打得过回血,就总有打赢副本的指望。
这些天从五彩文炁上憋的屈,她都要从蚕妖上找回来!
待到步入清泉县,一路感应四方异常的炁之波动。
李秀丽一路走深,拎着个人粽子穿街过巷,越走越荒芜和偏僻。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极长的新挖沟壑,泥土翻出来没多久的那种新。
沟壑旁竟然还掉着许多刀器、盔甲等物,似乎是人匆匆而逃时,为了速度而丢下的。
以沟壑为界。沟壑这边是正常的清泉县,上空人族的炁正常地交织交换,云蒸霞蔚,只是更接近蓝色的恐惧,似乎是集体恐惧所造成。大部分的行人、百姓都面带一些恐慌之色。细听,人人都在谈论“蚕妖”、“消失”。
而沟壑之后,可以远眺到城镇的影子,却散发着死寂异常的炁,一大片天空都拢着灰色的,颜色不正常的“炁”。
赖三已经没有任何力气骂了,吐出嘴里最后一口叶子,蔫蔫道:“看到没?这里本来是县、府的官兵把守,不让人过去的。因为那边的五个村镇,都在闹蚕妖。现在连官兵都吓跑光了”
李秀丽刚刚走在清泉县的正常区域,走走停停,收集了相当多的“蚕妖”信息。
此时,对他的恐吓充耳未闻,轻轻一跃,跳过了沟壑,走向被灰云笼罩的城镇。
第085章 八十五
从清泉县残余乡镇的百姓, 以及赖三口中,李秀丽得知了蚕妖的具体情况。
大夏男耕女织,某些时代, 布匹甚至一度成为社会通用货币。古时有过蚕官的职位, 后来,又普遍供奉司蚕之神。
蚕官也渐为司蚕之神的指称。
而江南一带, 绸缎丝织贸易尤为发达, 乡野之中, 一边是耕种, 一边家家种桑,户户养蚕,随处可见蔓延桑园。城镇之中, 大批的手工纺织作坊。
也因此,蚕官, 即蚕神的香火, 在江南极为旺盛。三里一祭, 五里一庙。
没想到, 祸患从中起。
开始,消失的人家大多是家境贫穷, 但心灵手巧,蚕养得最好的那些。
某日, 一少女约着熟悉的同伴,一起去祭祀蚕官。
她越过桑园,推开竹篱笆, 却看见同伴全家都倒在地上, 他们养的蚕从蚕箔上爬下来,蠕动着迅速变大, 几乎眨眼的功夫,就大如马匹,发出“哕哕”的叫声。身子底下的钢毛如刷,刮过地面,激起一片灰尘。肥白的肉几乎要撑破表皮,变大之后的嘴脸狰狞万分。
而桑叶上的蝉蜕也随之变大,飘了起来,好像活了,底下闪着绿幽幽的光,像是鬼魂披着蚕皮而至。
同伴和她的家人,或被巨蚕张口一点一点吞下。或被蚕鬼从头到脚裹进蝉蜕里,慢慢融化了五官、手脚
少女见到如此惊悚的一幕,惨叫着跑了出来。
便惊动了全村,村长、里正组织村民,小心地到其家查看,这家人果然消失无踪,连带着他们家的蚕也都消失了。
当时,村长还以为是少女惊慌过度,胡言乱语。
谁知道,次日,目睹了这一幕的少女,同样也全家失踪。同样是地上有蠕动的刷痕,蚕茧、蚕蜕、蚕,随其家一起消失。
渐渐,大半年来,江南各地,消失的人家越来越多。整户整户,到整村整村。
而且,那些最先失踪的,都是当地据说养蚕最有心得,供奉蚕官最用心的村镇。
惶惶的百姓暗里都说“这是蚕官入魔了”。
发现供给的丝绸原料少ῳ*Ɩ 了大半之后,以及乡里不停地来报讯,终于惊动县、府一级的老爷。一看,发现治下的人口正在凭空蒸发,他们叫来了驻扎的武官官兵,一起搜罗。
李秀丽听到这里,忽问:“近半年前开始肆虐?那土地、城隍呢?辖区人口凭空消失,祂们作为幽官,难道毫无所觉?”
赖三怏怏地说:“土地爷、城隍爷的事,我等凡夫,哪里敢说?不过,也听说,那些整村消失的,村里的土地庙都被打得粉碎,土地爷不知去向至于城隍爷,只管城里,蚕妖又不从进县城、府城”
直接杀死了幽官!
大夏的土地好像不是真正靠自己修炼起来的炼炁化神,具体是怎么个存在形式,李秀丽还不太了解,但有一点:祂们并不弱。明面上都是有炼炁化神修为的。
李秀丽思索片刻,隐晦地往后看了一眼。刘丑的影子在某几棵树后若隐若现,因为是傀儡,气息几近于无。
她在出发时,就让刘丑跟来了。她在明,刘丑这个修为接近炼炁化神的傀儡在暗,以备不时之需。
但,刘丑身上的炁虽然比她现在的修为高,若论逃跑,在水网密集的江南,李秀丽的本体肯定是能逃得走的。刘丑却未必。
若是白白损失一个傀儡、副卡,那就心疼死了。
当即在脑海中对刘丑下令,让它再隐蔽一些。
李秀丽脚程很快,不久就接近了其中一个村庄。
路边的桑树在春日里碧绿浓荫,溪水潺潺,鸭子低着头,梳理羽毛。黄狗在长了杂草的规整田地里或伏着休息,或玩耍打闹,偶尔有猫叼着老鼠经过。
看起来是个寻常的江南村子。只是田间地头,本该劳作的时节,一个人都没有。
村庄中常见的土地庙,果然如赖三所说,一片齑粉。土地神像不知所踪。
更重要的是,即使以诵世天书聆听,也没有任何残留的“心音”。仿佛所有的炁都被抹去了。
只能动用物理手段,看看有无蛛丝马迹。
李秀丽放下赖三,踹他一脚:“我去村东,你去村西,发现异常回来告诉我。别想逃跑,你知道我能发现你在哪里。但凡尝试逃走一次,走着瞧!”
赖三早已发现这女魔星如有观世耳目,知道她的威胁都是实打实的,只能垂头丧气,鼻青脸肿地前去搜查。
这个村庄的布局,有些像拟山河社稷图中,荷仙出生的那个地方。
大约是地域接近,建筑风格相似。
李秀丽进入村民家中,挨户查看。
桌椅、褥子、稻草、柴、锅灶绝大部分都在原位,没有人动过。
唯有米缸之类,打开,里面一粒米都没有。
她挨家挨户找过去,所有村民家中的粮食都荡然无存。连房子建筑看起来算是富庶一点的,同样如此。
这些村民这么穷?说起来,虽然江南是富庶繁华地,又家家养蚕,但走入乡野,这里的田地很规整,桑树种得也整齐得出奇,像是有规有划。但些平民百姓住的土坯草房,家里的条件,竟没有比北方好上一丝半点。
褥子都是破的,稻草混杂野兽的绒毛,鸡羽作被子。跳蚤乱爬,时不时就有老鼠出没。
李秀丽皱着眉,延户搜到村中央,可以看见一户颇气派的砖头房子,大概是村长或里正的住处罢,忽然目光微凝。
那房子外的围墙上,架着一排的竹竿子,竹竿子上,串着飘荡的一张又一张“衣服”还是皮子?蜕壳?
是那些变大的蚕妖留下的蚕蜕?
还是皮衣?
上方两根细长的支出,下方也有两根。皮子顶上几搓乱糟糟的黑线,似乎是没有鞣制干净的毛发。黑线下方的位置,又漏了两个小洞,黑咕隆咚的。
怎么有点不对劲
李秀丽正打算走近了,拎起皮子看一眼,忽然赖三大叫:“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一副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
他跑到近前,还没踹口气出来,一眼看到那些被串在竹竿上,随风飘荡的皮子,嗷地一声嚎出天,把李秀丽都吓了一跳:“你鬼叫什么!”
赖三指着竹竿:“皮皮皮”
“谁都看得出是鞣制过的皮衣。你知道这是什么皮?”
赖三一口气总算喘出来了,往后退了好几步:“祖宗,这些是人皮!活剥下来的人皮!我刚刚在村长家里也看到了几张”
少女一傻,定睛细看,果然发现了端倪,那几根支出的,是人的手脚。几搓黑线,是人连着头皮的发,头发下方,是没了眼睛的眼洞位置
她虽然胆大,但是游戏系统并不判定这些为屏蔽范围,呈现得极细腻真实。一时头皮也有些发麻。
“难道是蚕妖将失踪的人剥了皮?”
赖三摇摇头:“唉,这大约不是蚕妖所为。一看就有人为鞣制的痕迹。我是个恶棍,我一直都知道。但刘小姐,你可知这些豪绅地主有多穷凶极恶?我都自愧不如。”
“官老爷平时才不管乡下事。南方乡下聚族而居,很多地方的劣绅,既是族主,也是地主。这豪绅宗族之主,为了震慑不守规矩的本地人,包括交不出租子的、犯了族法族规的,什么残忍手段都有。活埋、浸猪笼还有这样的,剥皮,然后串在杆子上,或者钉在门上的”
“尤其是清泉县,本来就是西州的穷县,山多地少,又有开辟桑园,奴视百姓,欺夺土地以规模养蚕的。好几个地方的土豪,那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我早有耳闻,亲眼所见,也毛骨悚然啊”
李秀丽顿时想起了“李小姐”的出身之地,石城。石城也算在中部地区罢。石城,她便宜爹那些人的做派,何尝不是这样?
不爽的回忆,让她拧起眉:“这些土豪绅士,都跟村民一起,被蚕妖弄消失了?”
他们最好是跟着一起消失了。
赖三道:“有些人是住在村里、乡里的自家庄园,估计是一起消失了。还有的老爷们,嫌弃乡下穷僻,只让狗腿子和下人去管村里事,比如这村的里正。他们自己是住在县城里的,应该没事。”
李秀丽觉得拳头忽然痒了起来。问:“这个村子叫什么?”
“噢,这里大概是叫桑云村。”
李秀丽道:“我记住了。”让她不爽的东西,能解决的,一个都跑不了。
至于她到底记住了什么,赖三也不敢问。
便听少女说:“去找火折子,把这些人皮都烧了。”
火光冲天而焚,将那些生前困苦,死后不得超脱的皮囊烧作轻盈飞灰。
李秀丽看到它们都被焚尽,在风中散去。
突然又踹了赖三一脚,把他踹得一趔趄,身上鼓囊囊藏着的金钗子、碎银子、铜钱,哗啦啦掉了一地。
少女冷笑:“让你找蚕妖的线索,这些是什么东西?”
赖三趁着检查人家之时,翻箱倒柜,趁机搜财。也不尴尬,大义凛然,张口就来:“这就是线索啊!我找了西边的村长、里正家。这几家,别的什么东西都在,除了没有粮食,连金银都在。谁家逃荒或者但凡能正常自己行动的,会不带走金银?小姐,这些金银珠宝,都他奶奶的是蚕妖掳人的证据啊!我分您一半‘线索’?不,九成?”
李秀丽说:“分你个头。一枚铜子都不许动,都弄回去。不对,给我按平均数,每户人家的屋里都放上一份。”
“小姐,这人都没了,咱就不必这假仁假义了吧?您也不是没黑吃黑过呐。咱不拿,以后也会有人冒死来扫村”
“仁你个球!叫你放就放,分就分。想挨揍?”
钱是一家一家放回去了。
但赖三说的某些方面是有道理的。这村子果然是突遭超凡。否则,家里的钱财肯定有动的迹象,不会还原样地好好放着。
“走,再到下个村子看看。”
结果到了第二个村子一看,这个村子叫桑海村。
如果说,桑云村还有个囫囵样子,只是人都消失了。
桑海村简直是一片狼藉。
土坯草房塌了满地,稻草丝被踩进烂泥中,桑树倒伏、田地里的庄稼都被践踏。时不时还能看到地面的血迹。半个村都有火焚、拖曳、砍杀的痕迹。
李秀丽一进村,看到这幅景象:“这也是蚕妖所为?”
结果赖三一看,嘿嘿直笑:“小姐,这村子不用瞧了。”
“怎么?”
“这村的事,我知道。根本不是蚕妖干的。县衙里的表亲说,这庄的老爷,在县里得罪了县太爷、县丞几家一起庇佑的生意,得罪死了。然后,县太爷找了个借口,让下面的人,挖沟壑围堵蚕妖的时候,把这个村里的这老爷的全族人弄成‘勾结妖鬼’,砍的砍,毒的毒。放心,这村里人绝对不在蚕妖那,都搁乱葬岗、大山山崖下、水底下当鬼呢。县里的大人门清。”
李秀丽听得都哽住了。
剥皮土豪、灭村县令
说幽世蚕妖摧魂荡魄,但大夏的阳世里,也不遑多让,尽是夺命恶煞。
她在自己的不爽对象的小黑本上又记了几个名字。
走了两个村子,连蚕妖的尾气都没看到。
李秀丽坚持继续走。
接下去又跑了两个村庄,都跟一开始的桑云村一模一样,什么东西都在,唯独人、蚕和粮食不见了。而且所有幽世残存之炁,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唯独有一点,老鼠越来越多。
到第四个村子时,满村都是成群结队、吱吱乱窜的老鼠。而且死老鼠随路都是。
赖三折了一大捆桑枝,不停驱赶老鼠,没叫它们咬到自己,脚上小心地避开腐烂的死老鼠,嘴里不停地骂着“晦气”,而且脸色也渐渐发白,竟小心地把领子扯起来,掩住了口鼻。
李秀丽瞥他一眼:“干什么?怪里怪气。”
赖三赔笑:“臭,腐臭,小人有点熏得受不了。”
李秀丽也觉得有点臭,怎么,蚕妖还能吓死老鼠?
她也嫌满地的老鼠脏,所以在村子里,直接沿着树、屋顶,跳来跳去,脚不沾地。
见第四个村子也一无所得,直接朝这次出事的最后一个村子,菜花村去了。
菜花村外,也有一大片桑林。
才靠近菜花村,李秀丽和赖三都“咦”了一声。
一路只有灭绝的人烟,空荡的村庄。都看得腻了。此时,这个村子外,竟然有人站着。
此时,天已黄昏,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村门口的一棵桑树下,仰头看着桑树。
她年纪小小,脸色红润微胖,梳着麻花辫,衣服虽旧,但干干净净,还绣着花,一看就被家里人照顾得很好,是个很讨喜的孩子。
大约注意到有人靠近,她侧过头,看着李秀丽、赖三,伸手招了招,满脸好奇。似乎是要他们上前去。
赖三忙要上前询问小姑娘这村里的情况,刚走了几步,他的步伐忽然僵住了。
麻花辫小姑娘的身后,桑树上的乌鸦骤然振翅而飞,似乎被惊动。有隐约的犬叫声,如泣。
黄昏的黯淡天色里,小女孩的身后,忽然亮起一盏绿火焰的灯。
灯晃晃荡荡在半空,照着一个脸呈青黑状,五官全然骷髅,遍脸流脓,嘴边淌血的鬼怪。
它就立在小女孩的身后。
赖三的尖叫已经升到了喉咙里,还没发出去,一柄寒光宝剑擦着他的脸猛然飞去。
宝剑直飞鬼怪的方向,一剑扎穿了扎穿了小女孩?!
李秀丽对着那提着灯,与鬼怪毫无两样的人喊:“喂,让开,你身前的那个是鬼!”
剑穿过了小姑娘的胸口,她闪烁一下,竟凭空消失了,原地只有一座孤坟。反而是那个提着灯的“鬼”麻木而摇晃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过身,朝村里走回去了。
李秀丽说:“这个村里还有活人!”就要跟上去。
就在这一刻,本来就黯的天色更加迷蒙,天空划过一个巨大的阴影。
她察觉不对,抬头望。
一张宛如遮天之云的庞然蚕蜕,透明而空荡,里面闪烁着青绿色的光,掩在了菜花村的上方,骤然扑下,将整个村落裹住一刻,再度升起,就将村庄里的七八个活人都一起裹住浮空。
然后,当着她的面,它打了个嗝,所有的活人,只这一眨眼,都融化成了乳白色液体,被裹在蝉蜕里,它虚无透明的外壳,晃荡着液体,又像一条活生生的蚕了。
它越升越高,身体逐渐隐没消失在半空
尚未来得及走,射来一顶小旗子,钉住了它的尾部。
少女拔剑而起,借力飞向天空,劈向这蚕蜕妖怪。
第086章 八十六
巨大的蜕晃荡着体内活人所化的乳白色液体, 却没能挣脱开那面小旗,已经隐没的身形复又显现。
它复眼中,下空多了一点银芒, 三尺莹莹, 如云间闪电。
一少女持剑冲天,带着裂空之炁, 奔它而来。
蚕蜕妖怪看似臃肿笨拙, 实则轻盈敏捷至极。
清光擦着它的边缘而过。
它透明皮壳翻折、侧折, 扭绕, 晃得乳白色液体震荡不休。
李秀丽落地、再起、落地,瞅准,再起。几次劈砍不成, 均被此怪狡猾避开。
更兼看似薄脆的透明外壳,每每发出金石般的摩擦声, 锋利的剑缘擦身而过, 却连一道剑痕都未留其上。
它皮厚坚固, 蒲剑都不能真正破开它的防御。大约就算刺中, 也不会对它有实质性伤害。
她一边攻击,一边寻找它可能的弱点。
天上的蚕蜕妖却不想再与她纠缠, 竟昂起头部,皮壳下传出鸣钟般的震动, 洪亮而浑厚的叫声响彻四野,声浪远溢。
叫声摧处,满地乱窜的老鼠轰然炸裂, 噗嗤噗嗤, 像一个又一个小型血肉爆竹,菜花村的地上溅满血泥。
底下早就躲得远远的赖三, 屁股撅起,双手抱头,躲在树下,缩成了球。
鸣钟般的叫声拂开时,他虽不若鼠类脆弱,但仍好像被一柄重锤轰地砸在了脑壳上。意识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喉咙里泛起腥甜。
李秀丽作为入了道的炼精化炁,也觉耳朵嗡鸣一霎,额头有些麻,身形略僵一瞬,晃了晃脑袋才缓了过来。
她有些恼了,火气上涌,脾性发作。
就你会音攻?看这妖怪身上凝的炁,也不过是炼炁化神不到。
她光洁面孔爬上雪鳞,蓬松乌发里伸出莹润琉璃角,张开口,舌尖绽雷,向天一吐。
“轰——”天上起惊雷,凭空生霹雳,打破云霞。
蚕蜕妖被这一声龙吼震得在空中翻滚了七八圈。
它似乎被打懵了,发现战局开始对自己有些不利的苗头,便猛然一摆蚕尾,挣脱了那小旗。
同时,它体内的青绿色光芒升出体表,化作一只鸟儿,双翅一振,虚空之中,便打开了一扇“门”。
一只黑森森的庞然肉眼透过“门”,注目此方。一口彻骨之炁,便从“门”后吹来。
这口炁穿过“门”,呼呼呼,化作天风浩荡,吹得人间山林波澜起伏如折腰;吹得稻草、土坯房倒塌,吹得草根、树叶、灰尘席卷成风柱。
赖三死命抱住一棵大树,整个人被吹得飘在半空。
连隐蔽处的刘丑都只能双脚从膝盖以下深深没入泥土,以顶住风力。
而这风的威力,对李秀丽的影响,比对凡人还大。
愈是高阶的修士,体内愈是充满元炁。炁盈五脏,人便轻若鸿毛。
炼精化炁中阶以上的修士,不但有虎、象之力,而且极其轻盈。又没有五行法术可以定身。
这一阵充斥着炁的狂风,让她像浮在水中,竟无处着力,跟风筝似的,被风一会吹向东,一会吹向西。
飘了好一阵子,李秀丽总算在被吹过一棵参天大树时,把住树身,拐杖一般定住自己。
等她站定,风却已经息了。四野狼藉,树倒石翻草伏,地面跟被犁过似的。
她抬头一看,蚕蜕妖却已经不知所踪。
赖三跌坐在地上,草叶满头,尘土满面,脸上都是碎石子刮出的血痕,耳朵、鼻子都还滴着血,喃喃:“我是在做梦?蚕官妖龙吟、大风眼睛”
李秀丽正懊恼。眼见得蚕蜕妖渐渐落于下风,被她反制。没想到,它忽然打开了一道“门”,唤来狂风,眨眼脱身。
自己这一道空耗了炁,算是白来了。
却听赖三声音里渐带了绝望:“眼睛‘阿母’鬼母,真有太岁鬼母完了,都完了”
“阿母,太岁鬼母?”李秀丽蹲下来,啪地扇了一下他的脸:“喂,什么是‘太岁鬼母’?”
赖三喃喃道:“这是江南一带的传说。大家都说,蚕官所以入魔,是因为祂本是太岁之子,根子里就带着凶煞。祂的母亲,就是太岁女体,人称‘阿母’,虽生下了作为蚕神的孩子,却是日要食用数百上千活人的万鬼之母、极凶之煞”
“我小时候,也听我祖母、娘亲说过这个故事”
他给李秀丽讲了大夏的江南一带,流传的蚕官出世的传说。
据说,天上太岁对应地中肉灵芝,是太岁活体。
太岁是众煞之主,它的活体,常常长在死人最多,深山乱葬坟地。
但偏偏,若食真正的太岁活体肉,可解百病。也有人叫它肉芝。
某一日,一个采药人,为了生计,进了据说经常有恶煞厉鬼出没的深山去采药,山雾蒙蒙,过去熟悉的道路都变了样。
他迷失山中,打转很久,终于摸到了一处平坦的区域。正坐下休息时,忽然雾气散去,悚然发现,四面全是高高低低的坟包。时而有残骨与野草纠缠着相生。荆棘里偶尔挂着尸骸,都像被啃食过一般干净。
这是一片人类深山抛尸之地,乱葬之所。
最正中的一个坟包,高数米,宽数米,如小土丘。
在这座坟前,立有大石碑。上无文字。
在石碑上,蠕动着一大块似肉非肉的东西,赤者如焰,白者如凝脂,黑者如漆,青者如翠玉,黄者如金。
竟是集齐了五色于一体,极为神异的太岁活体。
这样闻所未闻之药,售之,岂止千金?采药人心动不已,当即上前准备将其从石碑上割下。
刚割了一刀,那块太岁,就开始流出透明的液体,似乎是血液,发出人吃痛的声音。
采药人见此,开始不忍下手。但想起家里穷困的家、饥寒的妻儿,狠下心,对太岁说:“您是煞主,我本不该冒犯,但家里贫极,妻儿饥寒而泣,全家人只有一条外穿的裤子。去年冬岁,我妻终日纺织葛麻,我埋头耕作田地,却仍然饿死了小儿,冻死了大女。比起人间贫苦,我宁可受您的惩罚。”
他话音刚落,太岁身后的土丘忽然胀大、胀大,竟如一座小山,裂开。
土丘中,是一个大池子。池子里流淌寒极之水,水中是一个大冰块,躺着一个双眼紧闭,极美丽的女子。
黑漆发,肤如凝脂,唇红如焰,青裳金裙。手臂的一侧,正被割开一道,流着透明之血。
那道伤痕,就跟太岁活体身上的一模一样。
采药人恍然明白,祂就是那块太岁。
更可怖的是,池水上方,虚空里吊着无数半透明的茧子。每一个当中,都有一个人形,其手脚、身体俱在融化,化作液体
而每个茧子都伸出一条粗管,连接着女子周身,将液体供给予祂。
祂沉沉如睡,但凝脂般的肌肤上,正长出一根又一根的枝芽,每一根枝芽都似人形,但或青面獠牙,或狰狞险恶。
那些茧中血肉化作养分,枝芽成熟落下,池子里就爬出了一个又一个传说中的鬼怪恶煞。
此时,被采药人所扰,祂却霍然张开了双眼。
然后,从她的右眼里,慢慢长出了一个与其他枝芽都不同的花苞。
花苞爬满金纹,渐渐绽放,从中浮出一团灵动的光芒,众恶煞争相躲避。
光芒中,一个美好的人形舒展开来,对采药人说:“放过我的母亲,不要割祂的血肉。带着我回去吧。从此,世上丝织之事,由我掌管。举凡供奉我者,皆可织出灿灿如光华之布匹,你家再不必挨饿受冻。”
采药人霎时惊醒,他正倒在那个土丘的石碑前呼呼大睡,哪有什么裂开的土丘,沉睡着太岁女的池子、什么倒吊的茧子,满池的恶煞
反而,是那块五彩太岁上,忽然从各个颜色的“肉芝”上,都裂了一条“肉”。
它们化作了五条颜色各异的“虫子”,却发出同一个人的声音:“我名‘蚕’也,是为蚕官。今辞阿母,去往人间。从此,天下多蚕矣!”
于是,蚕业从此盛矣。
李秀丽道:“这个故事,我还从没听说过。跟嫘祖养蚕的故事完全不一样。”
赖三苦笑着说:“嫘祖和蚕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这个传说本来没什么人提。就是我们这一带隐约流传。谁知道,会出现蚕妖作祟的事呢?现在,大家都在说,是太岁鬼母吃不够人,所以叫蚕官为祸,掳掠生人,好让祂饱腹”
说到这里,他又恐惧起来:“那眼睛据说,有些被蚕妖祸害得十室九空,整县整县消失的地方,都曾有天空看下一只眼睛,然后,就再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那里都说,这就是太岁鬼母在窥伺人间”
李秀丽正欲说话,忽然耳朵动了一下,遥遥听到了大地震动的声音。
无数哒哒哒、哕哕、盔甲、铁器撞击的声音。
这是马蹄声,马叫声,而且是全副武装的大部队。
在这个时代,中原内地,有此本事的,估计是朝廷的军队来了。
她还是个通缉犯,不想跟大夏朝廷正面对上,便抓起赖三,给刘丑也下了命令,当即飞速退走。
在李秀丽撤离后不久,大地起烟尘,千余轻甲骑兵驰马而至,人人掩着口鼻,连马的口鼻都垂了布。
为首的将领在马上,环顾了一圈四周狼狈至极的样子,眉头皱得打死,随即传令:“不得下马,继续前进!”
菜花村再过一些距离,就有连绵的山,骑兵们停在了山前,下马。
将领带了一队人,匆匆入山。
过了一会,一辆马车也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山下,肥白的越王被颠簸得欲死,脸上系着纱布,被人颤颤巍巍地扶下来。
将领这时候也已经探查完毕,出来见到越王,噗通一声跪下:“殿下,山中山中的矿场、以及更深处的匠作场,连看守的同僚在内,均已无一人!”
话音刚落,越王简直要昏过去了,他褪去了平时的愚钝温和的嘴脸,阴狠之色不加掩盖:“打出的那些武器呢?”
“都在洞中堆砌,已经清点过,除去供给匠人、民夫的粮食外,并无缺失。”
越王长出一口气,但又心痛地无以复加。包括这些民夫在内,都是偷偷地从公家服役的人里面以各种名义“弄”出来的,虽然早就没有打算放任何一个人活着回去。但一下就损失了这么多人力,还不知道要补足到何年何月。
开始,他还不在乎西州知府、清泉县令报上来的,说失踪的几个村子。不过都是寻常平民。与他一个闲王何干?
谁知,一同到来的,还有菜花村之后的,他自己的人一起失踪的噩耗!
越王的脸难看极了。便教部曲们都退去,绕路回到了西州府城。
是夜,西州知府、清泉县令正被他的属官拦着,在王府上坐立不安。
知府问:“大王说文会太疲惫,要休息半日。如今,可能见我们了?”
属官说:“再等等,再等等”
这时,越王一脸倦容地被人扶出来了:“朱知府、张知县,请坐”
朱知府尚可。
张知县一见他,噗通一声给越王跪下了,不顾官员士子的体面,膝行而前,涕泪交加:“大王,我们清泉县遭了大难啊,大难啊!我等凡夫俗子,有心杀贼,奈何肉身凡胎,无法替朝廷守土安民!请您速召西州诸神回返,对抗蚕妖啊!”
诚然一副恨不得替百姓去死的样子。
朱知府一边被直系下属的能演给惊了一下,一边也哀戚地恳求越王。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作为主政官员,不向朝廷求援,却来找越王的原因。
大夏的两重体系,朝廷官员上上下下,或多或少,都明白一些。
幽世与阳世的官僚,往往互不干涉,必要时,会互相协助。但一方,要上下级般调动另一方,无异于痴人说梦。
阳世之中,唯有一种人,有资格迈过体系,直接临时调动幽官系统。
即大夏皇帝及其皇储,以及部分被授权的皇室直系。
虽然,当今大夏尚无皇储,但被分到各地诸皇子,都代表皇权,手中有一部分命令驻守当地的幽官的权利。
越王虽然无权干涉江南民生与朝廷政务,但他可以在上报皇帝之后,临时干涉一省的幽官调动。也可以暂不上报,权先调动一府的幽官。
平时,这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权力。因为幽官的特殊性,他们尊大夏,但更尊某个更上一级的“大夏”。你纵使是本表人间的分宗皇子,没有成为大夏皇帝前,于他们而言,并不特殊。
你有什么心思,诸如争权、造反之类,幽官根本不会被你打动,也不会站到你那边。
但,如今这种情况,天下幽官尽出,搜捕妖女,却空了城池。而蚕妖作祟之际,阳世官员们急需帮助,又来不及上报愈加深居简出的皇帝,便可以找到越王,至少让他将西州府的幽官都调转回来。
越王听完二人的哭诉,点点头:“这是本王的应有之义。来人,去将本王的王印拿来,我这就写调令,拿去府城隍庙烧了,令城隍通传西州所有幽官,即刻回返,不得延误。”
“不,再加一道,送去省城隍庙。本王虽不能直接调遣回全省幽官,但半个省的,还是能调回来的。”
两道加盖了王印的急令,很快就从王府送出,快马加鞭,分别送往两级幽官的庙宇。
这时,李秀丽也拎着赖三,暂时回到了西州府城。
第087章 八十七
赖三在这一场李秀丽与蚕蜕妖怪的大战中, 受了不轻的伤。
无论是蚕蜕妖、李秀丽的音攻,抑或是最后从“门”后吹出的席卷四野的狂风。前者让他受了内伤,晕眩浑噩胸口恶心, 后者让他断了好几根骨头。
李秀丽并不在乎他会不会下线, 在她心里,这就是一个早被判了死刑的罪犯。
但他现在还有点用, 骤然挂掉, 他的那些兄弟们得有点骚乱, 让她在西州府不能待得舒舒服服。
因此放他一马, 让他回家治病养伤。
不过,哪怕是伤重呕血,也得先安排好手下人, 为她搜罗所有“蚕妖”、“太岁鬼母”相关的民间传说、信息。
同时,这一次, 郑端如往日般叩门拜访时, 李秀丽没有像最近几天那样, 让何婶子拒绝他。
于是, 李秀丽听到了不同于赖三等人民间传说的另一个版本的蚕官、鬼母信息。
“小姐近日原来是在忧心此事。”郑端道:“小生虽不是本地人,但是彭兄、方兄, 以及朱家,都是江南士族, 世在西州。”
“蚕官、太岁鬼母的故事流传吴越,时而有古宫庙演此社戏。虽然不为官家正统,有淫祠之嫌。我与彭兄、方兄游历时, 也曾探讨过这一乡野轶闻。”
“这些乡野轶闻或者在各府各县流传的细节有所不同, 但大体都是一致的。采药人误入深山,见尸山骨林中, 立一无字天碑,碑上生五色太岁。采药人执斧,欲采太岁肉。恍惚中,见五色太岁化一美妇,自言为阿母,生百鬼,请脱身,拟以鬼子为赠。采药人应其请。忽魂悸,醒,失五色太岁,碑上却有五色之虫,自言太岁鬼子,唤蚕官,能富民,衣天下。从此天下多蚕,能产丝织绸。采药人之家因此得以养蚕之术,遂富。”
他文绉绉地说了一段,大义与李秀丽从赖三那听到的差不多。又说:“我们探讨的结果是,这个故事的具体内容,大约是民间编造的,但颇有来历,不是空穴之风,是在一定根据的基础上编ῳ*Ɩ 的。太岁,一说是众神之主,同时更是众煞之主,穷凶极恶。它和蚕官之间,的确有上下属关系。起码自前前前朝起,水陆画卷上,蚕官就是太岁属下的凶煞。”
李秀丽听懵了:“等等,水陆画是什么?”
这是很没常识的问题。
但郑端面对她时,总有数不尽的耐心:“众佛道庙宇,会定时召开超度亡魂,度化受苦众生的法会。同时,家中有亲人丧生的富贵人家,也往往会请寺庙设水陆法会,为亲人死后积德。既施法,又施斋食。虽然最初是释教所行,但渐渐融进了儒、道,以及民间各路土神、民俗。每每召开,都极盛大,信众、僧众、道众齐聚一堂,渐为民间习俗,已经不仅局限于释教。”
李秀丽想起来,这几个月在大夏走过的路中,有时候会看到有些地方围起来,人头济济,百姓簇拥,和尚道士巫师都在其中,诵经声、赞声、磬声、铃铛声响成一片,琵琶铙铜钹,不知彩绘了什么的幡一顶接一顶的转。
时而还有传斋饭、食物的。她也蹭过几次吃的。
见她有些印象,郑端才继续说:“其中,水陆道场的内会,将悬挂数百大幅的神仙画像。包括释教的佛菩萨,道教的三清八仙等,以及各路民间众神,包括城隍。这些画中神仙都是要被召请的。其中,太岁便是一尊神主,祂下属各路恶煞神,都在召请范围内,所以也会出现在水陆画内。”
“等等,西州的轶闻里,不是说,太岁是鬼母,蚕官是鬼子?怎么又说是神?”李秀丽问。
“鬼、神,自古就是连在一起说的。”郑端所学博杂,信手拈来,笑道:“<礼记>云:‘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上古时,人类是祭祀三者的,即天神、地袛、人鬼。人鬼其实就是人神,即祖先神。传到后世,许多从前‘鬼’已经变成了神。西州的百姓说是鬼母生神子。太岁鬼母为什么能生下作为蚕神的孩子?我猜测,是故事的这部分内容,源变自鬼神一体相生。所以蚕官,蚕神,其实,也可以叫做蚕鬼。故事里说是‘赠鬼子’,并没有说错。”
“而太岁鬼母,若要计较,亦是太岁神母。”
少女喃喃:“这么说,民间都传说,蚕官虽是神,但根子里就有凶恶之炁。也没说错喽?”
郑端道:“按占星之学,太岁是众煞之主,对应的太岁星当头,则凶。蚕官为其下属,其星命亦主凶。所以,民间常说一个人遭遇不幸,是‘命犯太岁’。从这个角度来看,没说错。”
李秀丽眉头渐展:“你说的很有意思,是我没想过,也不知的角度。那以你看来,这个故事里,还有哪些是有来历的源变衍生?”
郑端说:“故事里,蚕官现身之时,是‘五色之虫’,即五条颜色不一的蚕,它们五蚕为一一神。这里应该也是参照衍化了水陆画卷中,蚕官与五鬼。画中,蚕官总是率着五个狰狞鬼神,一组出现。所以,民间常将蚕官与五鬼相连。这个<蚕官现世>的传说,应该是直接将五鬼变成了蚕官的本体,即五色之蚕。”
李秀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你讲的故事,和我知道的如今民间普遍流传的版本,还有一些细节出入。我听说,老百姓近年来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经常提到,那太岁鬼母现身时,经常是身后悬着许多茧子,茧子里有活人正在融化,还有管子连着鬼母。鬼母就将活人吸收,以供养百鬼。”
郑端的眉轻轻地蹙了起来:“小姐,我四年前,曾与彭兄、方兄走遍乡野祭祀蚕官之地,当年的故事里并无此等‘细节’。你讲的这个‘细节’,我近来也有耳闻,也就是近半年,江南民间频频有村、镇,乃至县集体失踪的怪事发生之后,所传播开来,后加入‘蚕官出世’的故事。”
他是读书人,虽然理应敬鬼神而远之。
但近年来,江南时有百姓集体失踪之事,蚕妖蚕鬼作祟,蚕官入魔的民间议论,不可遏止。
他的祖、父都是京城高官,天子近臣,颇有些见识。加上郑家百年相传,十分神奇的“诗魂泪”。他本人,又曾结识过白鹤这样货真价实的修士。
因此,郑端不像一些同僚那样,对鬼母、蚕妖相关的传说嗤之以鼻,甚至,还专门研究了一番。
他肃了白玉容,慎重道:“小姐说的这个‘细节’,我怀疑,它它可能不是最初故事的一部分。而是蚕妖巢穴的内部情形有侥幸逃脱的人,将其传出,将亲眼目睹的场景,融入了原始的‘蚕官出世’之中。”
“噢!”李秀丽精神一振:“‘逃脱之人’!”她叩指敲着自己的手掌,心想:赖三当时说这是他听自祖母、娘亲的故事。
故事再怎么变,肯定有一个大致的传播路径、流程、时间。
如果赖三说的是真的,那他的祖母、母亲,岂非是很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如今才流传开的“细节”?
要么,是他胡诌扯谎,这故事实际上是他近年来,从别的地方听来的。
要么,是他家长辈接触过更早的从蚕妖蚕鬼手里逃脱的人,流传出的讯息。
如果是第二种就好了。
就算是第一种,也先确定一下,再发动人去找故事的来源。
赖三等人不够搜寻,彭家、方家、朱家都还欠着她人情呢!
听说,朱家有个远房堂亲,就是西州知府
李秀丽对郑端说了一声“多谢”,抬脚就走——去找赖三!
郑端跟着她,问道:“小姐古道热肠,难道要调查最近的清泉县百姓失踪一案?小生愿与你一道”
话没说话,何婶子和吴嫂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二人脸白如纸,像被吓破了胆。
连以前被她叫去书房“抓鬼”,都没有这么惊惶过。
吴嫂子结结巴巴说:“小姐,不好了,赖三、赖三和他的狐朋狗友、家人,全都失踪了!”
何婶子叫道:“是蚕!有邻居妇人去蹿门,亲眼看到,一条巨、巨蚕从半空钻出,一口把赖三全家吞掉了!”
吴嫂子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沿路上,跟赖三接触过的人,包括他的朋友、给他看病的大夫、甚至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
“我、我去买菜,我看到,都没了,都没了大白天,西州最繁华的街道蚕鬼,驾着蚕蜕,一把裹住他们,全都带走了小姐,您之前才跟赖三接触过啊!”
“这是头一次听说蚕妖和蚕鬼跑进城里来闹它们要来找您了,它们要来找您了小姐,您快跑,快躲起来!”
蚕妖蚕鬼,进城了!
第088章 八十八
【《诵世天书》:蚕官之思(0/10)】
吴嫂子话音响时, 游戏系统机械的提示,同时出现在只她可见的面板上。
李秀丽神采飞扬,兴奋得小蹦了一下:“躲什么!我本来就要去找它, 它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连诵世天书都认可了蚕妖是她的猎物, 只要她能成功将其除掉,平了此溢出区, 何愁不能晋升炼精化炁高阶?
就算可恶的五彩文炁仍然堵在鲤珠里, 需要慢慢吸收化解, 但已可消她连日来的闷闷不乐之情。
当即拔剑在手, 就要往蚕妖出没的方位而去。
吴嫂、何婶哪里拦得住这位任性小姐?焦急得跺脚也无可奈何。
见二人如此担忧,郑端本想同去,李秀丽急着出门, 反手将他一推,竟推得他八尺昂藏踉跄数步:“别跟来!你一个凡夫俗子, 别跟上次一样当我的累赘!”
少女扭身就走, 几步之间就影踪全无。郑端站在原地, 微微垂下了睫, 抿了朱唇。
平日里车水马龙,繁华至极的西州府城街上, 行人寥寥无几,大多数店铺都关着门。
偶尔有几个不知道上午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悠悠出门,却被这寥落情形吓了一跳。
一个闲散子弟,在家里白日呼呼大睡, 过午了, 才觉腹中饥饿,慢慢逛出家来, 却见他最喜欢的点心铺,往日要排长队的,今天早早打烊。
他听见门板后有人走动的声音,不明所以地拍门:“喂,店家,你们人在吧?怎么不开门?我要买点心。”
他拍了好一阵,门缝后,稍微拉开一线,店家露出半张脸,又慌张又恐惧:“开什么门,赚钱也得有命在!快回家去吧!今天还敢乱逛,不要命了?”
啪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发生什么事了?这子弟不明所以,慢吞吞地准备回家,忽然,四周黯了下去。似乎是天上飘来乌云,挡住了阳光。
他也不抬头,只晃晃荡荡地走。没走几步,路上更寂静了,连他的鞋子哒哒哒拍在石板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周围微微起风,却无春风夹来的清新,反有一点奇异的腥气。
他终于慢慢地察觉了不对,一厘一厘地抬起头。
天上,一张透明的、身体一节一节的、庞大的蝉蜕,浮现空中,舒展壳子,飞在天上,遮住了阳光,阴影遮蔽了街道。
惨烈的尖叫声,
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
与一个少女相向而过。
少女肤色洁白,发黑如漆,髻垂珍珠带,裙凝杏子红。反挽一柄寒光宝剑,贴着她单薄的背脊。
空荡荡的街道上,旁人避之不及,她却半步不偏,直直朝着天上的怪物而来。
蚕蜕怪物在天上浮现,似乎在感应搜寻什么,并没有在意地上奔走的人类,直到它的尾部忽然一阵使不上劲。
一面略有些熟悉的小旗正插住它的尾勾。
李秀丽暴喝:“进城找你姑奶奶?我就在这!”
城中可供她飞檐走壁的落脚点更多了。
她斜身侧点墙面,踩着粗糙的墙,蹿到了酒楼屋顶,脚尖一点,似跳似滑翔,直接打算跳到蚕蜕怪物脑袋上,让它跑也跑不掉。
熟知,蚕蜕妖鬼见到她,却很高兴。它转了转尾巴,顺着她身上的炁,那对本该是眼睛位置的空壳,一下子“看到”了某个位置。
它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了。
一瞬间,它体内撑起透明空壳的那点青绿色“火焰”,忽然大涨,似是扇动翅膀,大风再次卷起,托着蚕蜕妖瞬间加速,往某个方向飞去。
李秀丽从它脑袋的边缘擦过去,蹦了个空,在天上翻转了几圈,落地。
她以为这妖怪又要逃跑,当即紧追不休。
蚕蜕妖随风掠过翠绿山间,飞过高高低低的楼阁,越过大片的湖水,朝湖东而去。
李秀丽也跳下山崖,步蹑楼丛,点过水波,沾湿绣花鞋儿尖,红裙裙翻飞,勉强缀在其后。
她当成了追逐的猫鼠追猎游戏,心里很是兴奋。
但蚕蜕妖愈飞,她渐渐疑虑增重。
它往哪里去?这方向,怎么不对劲?
到了湖东,那蚕蜕妖竟然直奔她的文昌阁,一头栽入!
一息,裹着郑端、吴嫂子、何婶子三人,再次升空而起!
裹住他们之后,这孽畜,竟然毫不留恋,便升空愈走。
它竟然不是来抓她的,而是冲着他们来的!!!
以李秀丽的目力,可以清晰地看到,三人在其体内有些晃动挣扎,这是融化的前兆。
之前,她亲眼所睹,在清泉县,蚕蜕妖裹住了七八个人,也不过是一会,就将其全部融化成了乳白色的液体。
孽畜!!
李秀丽瞬息暴怒,如被抄了老巢的龙,失了游戏追猎的心态。
想也不想,摇身一变,脸覆雪鳞,头生琉璃角,珍珠带变成了角上闪闪的点缀,杏子红裙化作龙鬣边缘的浅红,似染上了火星。
她化作白龙,冲天而起。
一霎时,西州城上,云烟沸腾,晴天生紫电,霹雳横空。明胜湖波涛怒卷。竟有天拆地裂的动静,地上的房屋都摆簸起来。
雪鳞龙曳纱尾,碧眸怒张,口发荡天吟,擘青天而飞。
西州百姓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所惊,揭门而看,望见天上骤起的云雷,以及游舞的龙影、巨大的蚕蜕怪物。或有惊喜万分:“龙神要从蚕妖手里救我们?”或有对着龙喃喃半天,瞠目结舌之下,说不清半句话的。
云从龙,纵使蚕蜕妖御风而行,也眨眼间就被白龙追上。
它根本来不及将三人融化为液体,只能仓促裹着凡人浊重的肉身,被迫与龙缠斗。
白龙的力量远胜凡人,何况又是在大夏的土地上,她用身体紧紧地将蚕蜕妖缠住,不让它有半分脱身的可能。
又直着脖颈,用锋利的龙牙去撕它的壳子。
本来坚韧无匹的蚕蜕,竟在远胜天下神兵的龙牙下,逐渐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细小的缝隙。
蚕蜕妖每每想先融化了自己裹住的三人,好方便变化,挣脱这条麻烦的龙。
但白龙似乎明白它的意图,每次当它体内的青绿色光芒亮起时,她就昂着头,用龙角猛然一撞那团光芒。
这条白龙不是简单的存在,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凝了极其特殊的炁。
青绿色光芒被琉璃龙角撞了几次,连光芒都黯淡了几分,被迫中断了融化郑端几人的举止。
见情势极其不妙,这条龙状如疯癫。
青绿色光芒在蚕蜕内闪动几下,云天上,骤然中天而裂,出现了一道半空的巨大黑色缝隙。
黑色缝隙之后,光明漏出,渐有云雾缭绕。
透过缝隙,可以窥见一个巨大的水池。
其水面磅礴比明胜湖更宽阔数十倍不止,简直如海。
之所以说是“水池”,全因端坐其中的一个巨大的女人,将它衬作了水池。
水面上缭绕着浅淡如梦的瑰丽紫色雾气,开满数不尽的奇花。
女人侧卧水中,半阖着眼,露着一对欺霜赛雪的膀子,绕缠着红霞凝就的披帛,池水仅仅漫过她的半个手肘,柔胰下按着一柄剑,似睡非睡。
望之,额头上如装饰的珠般,缀满闪烁星子。肌肤丰润而微微发光,脑后悬光轮,戴缨冠,结高髻,簪飞凤饰,宝衣翠裙,裙裾浸入水中,似散开的云。赤着足。
容貌艳绝人间,是一种厚重到几乎接近岁月的美丽。梦中不当有,画里描不出。号称倾国倾城的胡贵妃与之相比,如萤火之于日月。
所有打开房门偷看的人,见到天中缝隙后的女人,都不明缘由地想顶礼膜拜。
以至于不自觉地忽略了她身后水池上的背景。
水池上方,从虚空里伸出丝线,吊满了密密麻麻,一眼扫去,近乎无边无际的茧子,像是某种奇异的钟乳石,又像是某种结满的果实。
茧子都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其中一个又一个似人形的存在。
他们蜷缩在茧子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融化了手脚,还有一部分融化得只剩了个头颅,变成了积在茧中的乳白色液体。
而这些茧子底部,都有一根同样透明的管子。管子延入水池。那些已经融化的液体,似乎正经由管道,源源不断地流动,似乎是流入池中。
有一些茧子,则在晃动,摇摇欲坠,一息间,就有一个“砰”地坠下,落入水中。
侧卧女巨人肌肤上溢出的光芒,同时也点点落入水中,光做青绿色的光团,与茧子结合。
于是,下一个,一条人般高大的肥白蚕妖就从水池里爬了出来。
或者,是一个只有透明躯壳的蚕蜕鬼,就从乳白色的池水中升起,青绿色光芒在它胸口闪烁。
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水池里,女人的身侧爬出。然后,透过无数道水池上空的缝隙,飞向大夏的四方。
李秀丽看见这景象,吃惊,连撕咬蚕蜕妖的举动,都缓了一步。
就在此时,被龙缠住的蚕蜕妖鬼,胸口那团算是它真正核心的青绿色光芒,朝着缝隙中发出一声鸣叫,似哀求。
然后,池水中的一切忽然都凝固了。
因为,那美丽绝伦的女人缓缓睁开了半阖的眸子。
那是怎样的一对眸子啊!
如果说,侧卧水中的女人美如神袛,那么,她黑森森的眼睛,就带着极令人恐惧的气息,只一眼,就仿佛被什么远古的神话恶兽所盯住。
她缓缓抬起手,只一抬起,便倏尔穿过了空间与时间,掐住了白龙的颈部。像掐着一条微不足道的小蛇。
锋锐无比的鳞片因抵抗而怒张,却划不破女人雪白的肌肤一点皮。
【龙,汝不应与我为敌。】她的声音直接震荡在李秀丽的脑海中,砸得她意识嗡嗡作响。
蚕蜕妖鬼百般挣脱不得,而女人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撕扯开了白龙。
蚕蜕妖后怕万分,赶紧顺着那条雪白的巨大臂膀,蠕动着往缝隙爬,带着肚子里的三个人。
李秀丽被女人从蚕蜕妖鬼身上撕扯下来,扔在地上,咳地呸出一口被掐出的血沫。
却一点不肯服输,仍想飞起,去撕扯欲走的蚕蜕妖。
女人见此,微微摇头:【力弱而不知度,龙,幼稚。】
她坐了起来,一手托着那条惊恐万分的蚕蜕妖,一边伸出蔻丹玉手,轻轻一拉缝隙,便像拉上香闺的帘子,将缝隙轻轻抹去。
天空恢复了正常。
李秀丽再也撑不住,被女人骤然从高空扔到地上,连炁所凝的龙身,也会觉得,浑身微微抽着疼。
但白龙瘫在湖边的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既是疲累疼痛,也是极端的怒火堆积胸口。
咬着牙,一声也不吭,翻身,用爪子抵起来,准备再飞到天空去查看一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炁的轨迹,可以沿着追寻。
正此时,漫空响起噼里啪啦,另一种霹雳雷声。
霎时,四面八方,万里乌云滚滚,顷刻而至。
乌云之后,一重又一重。无数神将站在云后,将西州府城各个方向围得铁桶一般,面无表情,俯视地上的龙。
大夏幽官得令而返,发现城中有白龙作乱。
赫然正是他们苦搜数月而不得的妖女李秀丽!
第089章 八十九
这一日, 江南的首府西州,忽然乌云密布,雷声阵阵, 但天上光有霹雳声, 却无雨水落下。
街头巷尾,不知从何处弥生了层淡淡的蒙蒙雾气, 将寻常见惯的府城, 罩得神秘异常。
雾气中, 时而有更夫的锣鼓声, 但悠悠地,时断时续,像从极深远的地方传来, 伴随莎啦啦的拖地声:“咚咚咚,哞——凶恶天, 凡人退避——不宜出行——”
更鼓一敲, 所有凡人都下意识地躲在了房门里, 比刚才面对蚕妖和龙在天上大战时更恐惧。
也有胆大包天的, 悄悄从门缝里窥伺,却只看了一眼, 登时吓瘫了。
那雾中,游走府城打更的, 警告百姓“勿出”的,竟然不是人。一身衙役服侍,却顶着牛头马面。
莎啦啦的声调, 是因为它们似蹄似手的掌上, 缠着随时可以绞碎凡人的喉咙的粗锁链,在地上拖过去。
若隐若现的雾中, 还有舌头吐出、脸白如纸,面黑如墨、戴“见吾即死”的无常二鬼,时而掠过。
正在警惕地巡视、封锁府城各区的,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
一时间,偌大的府城,安静若死地。
没有凡人敢出声。
即使城中防御外敌鼓声响起,成批的马鸣嘶嘶声鸣响城中,却无马蹄声。官锣开道,喊着“回避,回避”。有不知事的小儿,笑着对母亲说:“娘,官爷开道啦!我要看敲大锣,看官轿子,看大马!”却被其母一把捂住了嘴,低声喝止。
谁知道,是活马还是死马在鸣叫?
谁知道,鸣锣的是阳世的知府知县,还是鬼神的城隍老爷?
西州城弥漫白雾,寂静无声。
明胜湖畔,却“人”影憧憧,甚至连云头都站满了“人”。
西州府的临时溢出区被展开了。
祂们附身下瞰,看着明胜湖畔的白龙,面露激动、兴奋、贪婪之色。
白龙的鳞片赛雪,眸如碧玉,颔下系明珠。角似琉璃,点缀闪闪“星子”。龙鬣的边缘染上红色,像正在燃烧的火。其尾如上好的透明纱裙,浸在湖波中。
可惜,如此美丽的龙,身上的鳞片却有些破损,几次欲撑龙爪站起,却又跌下。大约是之前的大战耗了太多法力。
这是陛下曾昭示过的,妖女李秀丽的龙身模样。
此妖女罪犯滔天,与通天教余孽、太乙魔宗勾结,冒犯皇权。圣上也说了,大凡能活捉此妖女的,主宗必有重赏。就算是死捉,分宗亦记大功,官位升迁有望。
方才,祂们接到调令,匆匆回赶,却正好撞见白龙坠地,缝隙关上的场景。幽官们自然知道,那道缝隙之后,就是江南一带头疼了很久的百姓集体失踪案的罪魁——蚕官及其鬼母的藏身老巢。
但,那妖孽捉的不过是一些凡人。来日再计较追踪也不迟。这捉拿主宗钦犯李秀丽的功劳,可是就在眼前!
孰轻孰重,孰近孰远,祂们能分清。
乌云中站着神将、幽官。
为首的是个个乌纱帽,一身官袍,宛如朝廷大员的城隍神。
最前面的是省城隍,坐在轿上,看着是省府大员,其后的越地的各府城隍。站得次近的,是西州府的府城隍。然后是县城隍。城隍们两侧站着判官,歪戴纱帽,红袍一角塞在腰带里,蹬粉靴,红脸红胡。一手拿簿子,一手拿判官笔。
除此外,还有若干都是官员打扮,难以具体分辨神职的。
他们是幽官系统里的文官。
城隍等人身后则站着数位一身银甲金盔,高大英武的天将,领着无数面貌是一团光的天兵。
而城隍等人手下的勾魂使者、大小鬼们,则被打发在地上围堵,封锁西州府。
而这当中,修为最低者,也有炼炁化神初阶。
雪鳞龙将吻靠在一块大石头边,咬着一截高高的水草,在碧波里摆着纱尾,仰头望着这些被奉在神庙里的幽官,觉得好笑,便大笑出声。
她一笑,漫天的“神”反而紧张了。
省城隍身边的判官,出前一步,喝道:“妖女,死到临头,笑什么?!快快认罪伏法,还可暂时饶得一条命!”
李秀丽呸掉水草:“你们当中,随便一个勾魂使,都有炼炁化神修为,却全体出动,乍一数,有数千人罢?堵我一个受伤的炼精化炁中阶。哈哈,你看,还有人害怕得打哆嗦呢!”她轻蔑道:“一群懦夫,还要我不笑?”
谁?谁打哆嗦?
就算这小妖女,曾经跟堪比返虚的大夏皇帝斗过一场,还全身还退,就算她曾经撕咬得身为四品,化神高阶的龙王节节败退那也不能打哆嗦!
丢脸!
省城隍的脸顿时黑了,回首扫向下属们。
其他城隍、判官,乃至天将们也都面面相觑。
李秀丽这下真笑出声来了:“你们还真打哆嗦,真害怕我啊?”
“啊?”字音未落,她的五爪猛然一蹬,伏在湖边的龙,直冲乌云而起。
伏地的那一会,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不能么痛了。只是,他们召来乌云,没有阳光,愈合得较慢。
飞龙在天,那美丽柔软得像波光梦幻的纱尾,重重扫去,却如万钧雷霆,骤然扫飞了一群银甲天将。
她要速战速决,闯出重围!
李秀丽记得很清楚,那玉江老龙是怎样被弥天电网给罩得动弹不得的。
判官们拿起笔,慌慌张张,在簿上齐齐写下“李秀丽”三字。
无形的死之枷锁,化作黑烟腾腾的巨大锁链,缠向白龙。
锁链一沾鳞片,锋锐坚固的雪鳞竟然滋滋滋地开始冒烟,很快,就在龙身上灼出了几片无鳞防护、冒血的红肉。
有效!判官们喜不自禁,下一刻,却被琉璃角一顶,一个个被当胸串在了龙角上。很快,化作青烟四散开,聚集回人形时,倒在云上,受了重伤,连笔也抬不起来了。
白龙好像不知道落鳞烫肉之痛一般,毫无凄厉之色,只愈战愈勇。
天将们勉强爬起,举起手中的电枪雷刀,身形骤然变大,劈向龙首的逆鳞处。
白龙骤然翻身,扭转了一百八十度,避开了大部分的刀枪。
转头一侧,用龙角用扛住了另一些角度的攻击。
电枪雷刀是特殊之炁制成,但龙角也不是吃素的,竟直接崩掉了刀枪。
同时,极美丽的琉璃角也被砍去了半截。
这时,被护在最里面的城隍们,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手段。为首的天将也冷冷抬起眼来。
城隍们齐声高呼:“凝——法——相,化——斩——龙——剑——”举起城隍官印。
一霎时,风止。云凝。
在西州府城的范围之内,从天空到大地,那些本来自云蒸霞蔚一般的人族之炁,竟被人为阻截了。然后,被无形的力量捏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城隍法相,手执一把散发着恶炁的大剑。
白龙与之相比,诚见渺小。
在这一刻,李秀丽许久没有发作过的颤栗感,从脊椎上窜到天灵盖。
不同于方才面对那池中女子。那女子虽然强悍无匹,仿佛山峰,但她并无一丝一毫对李秀丽的杀意。
而这法相举剑之时,白龙仿佛被某种气机锁定,四面八方的炁都成了封锁空间的助手。
之前,她还嘲笑祂们。但此时,她清晰地认识到,这里是城隍们的洞天之内,如果法相落下剑,她,必死。
雪上加霜,为首的天将神态极冷,也举手中电枪,号令:“落——电——网——”
霎时,天兵齐掷手中雷霆戟,落满江湖,顷刻间,密密电网,锁死水道,鱼龙失所依。
城隍们没有立刻下手。祂们还想要活捉之功。因此,只是让法相一寸寸地逼近,锁死白龙附近的空间。
今日当真已上天无路,入海无门。
为首的省城隍,面上已经露出得色,一手持印,一手捋着自己的长须。
艳艳的血滴子流过洁白无瑕的鳞片,被锁定而难以动弹,更受了重伤的白龙却昂起修长的脖颈,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
她说:“天黑了。我看得到星星了。”
嗯?这妖女在说什么?
天色已然黯淡。纵使乌云散去了一些,仍能见昏暗的空中,渐有星子。
其中,北极星始终千万年如一,悬在中天,指引路人。
白龙仰首对北辰,眨了三下眼。北极星,亦或叫紫微星,忽然也在中天闪烁了三下。仿佛,它也看到了她。
穿过旷古的时间长河,越过渺渺难以计算的宇宙,它朝着这个小姑娘投来了一道星光。
星光很轻盈,跳舞般落了下来。
城隍法相已经到了近前,正探手去捏拿白龙,要像捏一条泥鳅。
祂手掌的阴影已经盖住了白龙的头顶。
于是,星光就落在了祂的手背。
然后,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城隍法相忽然土崩瓦解,还原作云蒸霞蔚的人族交织之炁,还复四野。
星光落在了李秀丽身上,她觉得身体轻盈极啦,忍不住笑了起来。
北极星便在天上,又闪烁了几下。这亘古的星辰,闪烁的频率,简直有几分俏皮。
不管因法相反噬,那些猛然呕出一大口元炁,身形骤然烟化的城隍。
李秀丽目光定定地追随着北辰,身体情不自禁地飞了起来。
她忘了身周虎视眈眈的追杀者,逐着似乎不曾动弹的星辰,往她也不知道的方向而去。
天将脸色一寒:“不好,她要跑!”当即变换令旗,又令电网飘起,去网重伤的龙。
熟知道,电网刚要离水面。他们展开的这层依托于山河社稷图的洞天,却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明胜湖像有灵有识,所有水波化作了一只调皮的大手,用手指勾住了电网,竟不让它们去追击白龙。
而没有法宝,天兵们根本拦不住龙,被她无意识地一头撞飞了。
跌在云上,身形半数烟化的省城隍咳出一大口元炁,阴沉着脸叫天将:“总兵,她马上出了西州府,我们更难以拦住了。你我文武二人,迅速联合奏一封禀告,上达天听,请陛下调遣南方所有省份的幽官,围追妖女!”
幽官体系真要迅速起来,奏本几个呼吸就能送到皇帝手里。远胜阳间局限于时空的漫长流程。
不消一刻,奏章就送到了京师,皇帝本人手中。
很快,铁笔银钩,杀气腾腾的回复就下来了:准奏。予汝五省调遣权。不必活捉,杀无赦!
李秀丽迅如流星,浑然忘我,仰头逐着那道星光,离开了城镇,到了郊野。
渐渐,她的神智逐渐回笼,愈飞愈慢。
咦?这不是清泉县吗?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她回过神,不再望星辰时,周身难耐的剧痛一下子席卷上来。
淦!游戏系统的痛觉屏蔽时限到了!
道种公司对ῳ*Ɩ 未成年玩家,是提供痛觉屏蔽的。只不过,吝啬得要命,每天只提供一个小时!
她刚刚在湖边开了屏蔽,跟那群家伙缠斗了近一个小时,又飞到这里,屏蔽时效过了,一下子那股烫鳞钻肉的跗骨疼劲就猛然蹿进了神经。
李秀丽本来想跟之前一样,充面子,咬牙不叫。可这次实在太疼了,她嗷地一声惨叫,额头大滴冷汗落下,体内的炁最后一滴都耗尽了,连龙形也维持不住,来不及飞落,闷头就从天上栽下。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少女坠落时,还在想:没被打死,却摔死了,丢脸!
红裙如艳色流星,坠下,坠下,却摔进了一处柔软温暖的所在。
一只比成年男子更高大一倍的鹤,张开有力而宽阔的洁白翅膀,将她接在了背上。
鹤翔天空,长鸣一声。
天野四裂,一道缝隙打开了。
鹤一振翅,驮着少女,如风般飞进了裂隙。
随即,一段玉臂伸出,慵懒地伸手一抹,又轻轻一拉,拉链条般合上了裂缝。
追到清泉县上空的诸幽官,骤然失去了李秀丽残留之炁。
第090章 九十
鹤驮着少女飞入了芳香扑鼻的所在, 在萦绕的浅淡紫雾中盘旋数圈,飞过磅礴水面,最终, 落着一株池边桃树畔。伏地, 敛翼,旋身而站, 鹤羽为衣, 化作一位英眉端容, 有堂堂之美的道人。
道人将少女扶起, 见她身上血淋漓的,额头更是撞了一个窟窿,珍珠带上的珠子都滚丢了不少, 身上的红裙被血色染深了。不禁叹道:“如何莽撞至此?”
李秀丽惊而笑:“白鹤!”
将她救下的这只大鹤,竟然是她以为云游去了的熟人。
她捂着额头, 环顾四周。
笑意顿时凝固。她此时竟然在缝隙之中, 那巨大的池子边。
一眼望去, 如海的池面, 缭绕瑰丽紫雾,开奇花异草。
坐卧水中的庞然“女神”, 正撑着欺霜赛雪的玉臂,侧着黑森森的眼, 打量着她。
池子上方,悬吊数不清的半透明茧子。岸边则是一片又一片高大异常,璀璨盛开的桃花林, 灼灼如无边霞韵。
她一眼就看到, 最近的三个茧子中,裹着的人形, 分别是吴嫂子、何婶子、郑端。
其中、吴嫂、何婶的身体都已经融化得只剩一个头颅了。闭着眼睛的头,飘在茧中的液体上。
郑端闭着眼,尚且囫囵有个完整的躯体。
纵然身上有跗骨剧痛,纵使在蚕官老巢,她仍然拔出了蒲剑,一跃到了三个茧子前,将剑去劈!
白鹤立即纵身拦在茧子前,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低喝:“不可!道友,此祸尚可回转,但若在重塑时被打断,则必定断绝三位善信的生机!”
李秀丽抽不回剑,猛踹了他一脚:“放手,让开!什么祸不祸、重塑的!你跟她是一伙的,我要救人!”
白鹤放开了手,但仍拦在茧前,剑停在了他的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
他刚才才救了自己。
李秀丽从牙缝里挤出字:“你待如何!”
白鹤却正色:“你若一剑劈下,碎了茧子,这三位善信,才当真无有活路了。”
“你我结识了这么一段时日。若信我一分,便用自己的炁,去探中茧中,自己去‘看’,去‘聆听’。”
李秀丽凝目看他。
白鹤不退。与她对视。
她慢慢将剑收了一寸,挽起,错身上前。
她的炁毫无障碍地穿过了茧子,果然探入了液体中。
一“看”,李秀丽睁圆了眼睛:“这是?”
乳白色的液体的“质”与人体极像,炁入其中,便“看到”,这些液体中,竟然分布无数细微的神经、血管,与那颗浮在液体上的头颅连在一起。
神经在液体里蠕动,血管也在一颤一颤,连着液体上浮着的那颗吴嫂子的头颅。而此时,那颗头颅,竟然鼻翼微微动着,在有力地呼吸。
她,是活的。
而且,这些神经、血管,与乳白色的液体,竟然正在慢慢地重新凝为肉身。连本人的炁的性质,都没有变化。
大约是因她太过靠近茧子,吴嫂若有所感,睁开了双眸,竟然朝她笑了一下,又重新闭上了眼。
依次,李秀丽又查探了何婶子、郑端的茧子。
郑端也睁开眼,对她微笑。
他们竟然当真还活着。虽然,形式有点诡异。
蒲剑慢慢垂下,李秀丽的眉头快要打结了:“你跟这个鬼母,是一伙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说‘此祸’?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白鹤苦笑:“道友,你带着一个名唤赖三的人,进了清泉县消失的村庄。是不是?那些村庄里,空无一人,还有许多老鼠乱窜,死鼠遍地。”
李秀丽:“是。这又如何?我只是查看了那些村子,什么都没有动。被那蚕蜕妖怪逃走后,我就带着赖三回去了。”
白鹤摇头:“那些村庄里,正横行鼠疫。乱窜之鼠,遍地死鼠,正是鼠疫的征兆。你是修士,已过中阶,血液旺盛,可以排百毒,不会染上病。可赖三只是凡夫俗子,他走了一趟五村,已经沾染了极烈的
鼠疫之毒。你把他又带回西州府城,却不知道,他身上的鼠疫之毒,已经传在了他接触的人身上,尚未发作”
李秀丽这下当真大吃一惊。细一回想,果然如此:“所以,那蚕蜕妖追进城里,把所有和赖三接触过的人都带走了?”
白鹤点点头:“阿母是为了救人,才冒险让蚕官进入城镇之中。”
李秀丽后退一步,环顾那些数不清的茧子,果然,又在较近的十几个里,找到了赖三等人。
她极目看去,发现这些茧子里,有人已经融化得只剩了半个身子,有人几乎只剩下了头颅。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并未融化,囫囵人形坐在茧子里。
她甚至还看到了之前在菜花村被掳走的那个鬼一样的“家伙”。只是,此时,他已经不复之前的憔悴凹陷,脸色红润了许多,也坐在茧子里。
她颇受到了一些冲击,伸手指着那些茧子:“那他们?”
白鹤道:“被融体重生者,部分是各地瘟毒已经入骨者,还有部分,因为过度饥饿而百病缠身,身体已经等同死去。为了救他们,只能融化其肉身,还复先天状态,过滤污垢瘟毒,再从婴儿之前的状态,重新孕养,输送能量,发育重塑其肉身。”
李秀丽结结巴巴:“这、这些管子不是在吸收他们?”
白鹤让开身,教她自己观察连接着池水的透明管道。
这些管道,输送液体的方向,竟然不是从茧子到池水,而是从池水到茧子!
换而言之,是池水在供养这些茧子!
白鹤笑道:“道友大约没见过蚕在茧中的状态。蚕在茧中,看似变成一团液体,实则身体内部器官俱以某种形式仍然存在,活着,只待肉身重塑完成,就破壳而出。”
他指了指那个菜花村的“鬼”:“他鼠疫的毒气入骨,如今正在重塑。”
说话间,这个茧子里,这个村夫的“液体”又慢慢凝固了一些,变成了一支颜色白嫩,简直新得不能再新的胳膊。
“那吴嫂她们?”
白鹤道:“两位女善信已经瘟毒入体。且她们日夜操劳几十年,均身有绝难医治的重病,此时未发。但如果不重塑肉身,寿不过四十岁。郑善信的毒倒不重,只在肌肤,蕴养一日,便可出茧。”
李秀丽脑海中的印象完全被颠覆了,一副被雷劈般的表情。
池中的巨大女子,见她这幅呆样,摇摇头:“想不到,教主后裔,竟然将教中秘术交给了这样鲁莽冲动的外族小辈。”
李秀丽豁然抬头:“教主后裔?秘术?你?”
白鹤笑道:“我来为道友介绍。大约,你已经在外界听说过一些‘传闻’。那些都是误传。这位尊主,并非是太岁。亦非故事里的‘鬼母’。”
“蚕官是世人的讹传。尊主座下的这些使者,应唤‘残官’。民间传说中,五色之蚕官,即化自水陆画之‘蚕官五鬼’,而蚕官五鬼,则是讹传自‘五残’,即五残星。”
说话间,池水边灼灼如霞的桃花林里,忽然飞出了许多青绿色的光芒。
这一次,李秀丽得已看清它们的模样。
这些“青绿色光芒”的本体,是一只又一只浑身翠羽,曳着长长青尾,泛着光华的绝丽鸟儿。
它们振翅而飞,飞到池中女子的肩膀上,一边梳理光华熠熠的青翠羽毛,一边人语而歌:“我徂黄竹,员閟寒,帝收九行”歌喉婉转优美,曲调却哀恸异常:“居乐甚寡,不如迁上,
礼乐其民”
女子轻轻抚摸着这些一人多高的的美丽鸟儿,梳过它们丝绸般的翠羽,殷殷嘱咐:“去罢,池水中的营养又不够了,再去带一些粮食来。可取满仓富贵粮。若见饥寒交迫者,或垂死者,取走滴粒米后,就将他们一并带回来。”
于是,青翠大鸟们便振翅而起,盘旋在茧子上方。
那些茧子中,有人蠢蠢欲动,竟然高喊:“使者,我愿与汝同行!”
大鸟便落在那个茧子上,与茧子一起坠入池水中。顷刻,化作李秀丽见过的“蚕蜕妖”。
旋即,一道缝隙裂开。缝隙背后,隐隐可见是黄土大地,一座座土窑洞。
蚕蜕妖里,那个凡人的声音非常清晰,很激动:“啊,是我的家乡。使者,我的父老被晋王征发,快饿死累死了。他们在那里!”
于是,化作光芒的鸟儿就叫了一声,透明的蚕蜕无风自浮,飞出了缝隙。
白鹤见此叹息:“都说五残星出,主亡,政在伯。却不知阿母慈悲,非是五残令政息,而是大战将起,天下毁败,五残现世,警醒人民。”
他郑重地对李秀丽说:“司天之厉者主五残。道友,世上并无太岁鬼母。‘阿母’之称,除了普遍称呼母亲,但自古以来,更有专称一人的指向。”
“此地为瑶池。瑶池‘阿母’,即司天之厉者,通天教上古时代,残存的大现象之一——西王母。”
池中巨大的女神似笑非笑,对李秀丽颔首。
西王母!
李秀丽顿觉头皮发麻,盯着白鹤:“那你,你又是谁?你是她的手下?”
“白鹤”道:“不,只是我俗世时的时代,从朝廷到民间,都曾尊奉过西王母为主神。所以此次与西王母接触,转移大夏百姓,由我出面而已。”
他敛衣而揖:“李姑娘,请原谅我有意隐瞒。‘白鹤’二字是我的道号。”
“我曾是辽东人,忝为汉时一官吏。因大灾之年,私自开仓放粮接济百姓而被处刑。临刑前,得上真点化,振衣弃世入仙道。千年化鹤而归。”
“如今,是太乙宗门下,修行在灵虚山。名唤丁令威。”